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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很大宋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很大宋
元丰三年三月朔,王珪上奏:“臣领祥定官制所考议,以为大者建立三省:中书造命,行无法式事;门下审覆,行有法式事;尚书则奉行。”
“又分班奏事,各得其职。所以分列执政,而互相考察,此改制正名之大统也。”
“其下改革铨选制度,流官铨注,授职事者,皆以寄禄官品高下为准;”
“再其下,则行《唐六典》所载官制,颁三省、枢密院、六曹条制,逐渐下抵诸路,依新制施行。”
“从唐至今,已历百年;两朝承弃,待考而证。虽国朝纲统,事务繁杂,然如此自上而下,以臣计,两年即可水到渠成。”
赵顼对时间表和操作步骤比较满意,点头道:“辛苦王相公了。”
王珪继续奏道:“改制大事,干系官民,震动中外。臣以为,当以信为先,以迹为示。故应先取其易者,大者,再取其难者,细者。”
“商鞅立木,燕昭市骨。”
“故臣等杂取唐及宋初旧制,以原散官开府仪同三司以下,定为二十四阶,特上《元丰寄禄格》,供陛下御裁。乞请先行,以正官品。”
赵顼打开看了,点头道:“王相公高风亮节,这个《寄禄格》,对元弼之臣推重崇隆,深孚朕望,便照此办理吧。”
真当得起高风亮节四个字,王珪本身阶官不高,以阶易官之后,其实是要吃一个小亏的。
但是对于那些旧臣,老臣如文彦博,富弼,吕公著他们,阶官转迁早就累积到了极高,因此赵顼说《寄禄格》推重元弼之臣,的确是事实。
王珪心中暗喜,躬身道:“领圣旨。”
……
苏油的职务虽然还没有下来,但是也很忙。
章惇的第三次谢表被拒绝后,第四次诏下,便乖乖领了参知政事之职,成了大宋光荣的末位常委。
而苏油这里却发生了蹊跷,第三次谢表上去之后,第四次诏书,也就是正式的那次诏书,迟迟不下。
苏油也不上心,跑汴京周边官马场考察去了。
季春的汴京郊外,风光无限。
汴京京郊有牧监,归群牧司管辖。
群牧司在宋、辽,西夏政府皆有设置,是掌管国家马匹的牧养、繁殖、训练、使用和收买、交换等事务。
官有群牧制置使、群牧副使、群牧都监等。
那两个国家本来就是游牧国家,人家的群牧司,是正儿八经的“甲兵之本,国之大利”。
而到了大宋,光管理马政的机构就不下三处,但是却并没有收到什么好的效果。
太仆寺,掌管皇室的用马。“后妃,亲王,公主,执政官应给车乘者。视品秩而贡之。”骐骥院,就是专门给皇家养马的部门。
群牧司,掌管的是对国家马匹的饲养,调用。即“邦国厩牧,车臾之政令”,驿传,军方,矿监用马,多从这里边调拨。
茶马司,则管理市马。除此之外,还有对病马老马的处理,以及监督牧马的机构和民间的养马制度,主要管民用和民间征调。
政出多门,非常的具有大宋特色。
但是婆婆虽多,马却始终养不好。
太仆寺坐拥天下第一等的好马,常常是不惜重金获得,然而到了骐骥院之后,要为皇家服务,第一条就是要驯服。
去掉蛋蛋,将骏马变成慢悠悠的宠物,是骐骥院的首要目标。
他们也的确做到了。
群牧司也很苦,要在内地养马,用的又是传统养马法,理所当然地引来地方亲民官和老百姓们的抵触。
最关键的,群牧司的官员们,坐拥如此广大的丰美土地资源,养出马来是国家的,种出粮来是自己的,所以种地它不更香吗?
于是在他们的上奏里边,官地被私分了,人浮于事,官马场的地都在账簿上,其实大部分都被民田给侵占,地方官员和老百姓也不配合,结果牧地农地根本分不清楚,没办法好好养马,臣等尽力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关西、河北、河东虽然都有马监,但出栏数量却少得可怜。
以同州沙苑监为例,牧场九千余顷,岁耗四十万贯,但养马只有六千多,岁出栏最低时,竟然只有四十余匹!
若非马政如此不堪,王安石也不会下决心搞保马法——变卖马场,改由民间来养马,政府有养马补贴,成马政府统一回购。
结果搞得农耕地区怨声载道——一匹马,“废水草丰茂处五十亩”,这么高的土地占用率,死了还得赔,这样还养,这特么不是失心疯了吗?
官府拿着牧马地种粮,我们为什么不行?承包原本官马场的土地之后,当然是种粮为主,至于养马……呵呵别闹!待俺们吃饱肚子再死!
于是从大宋马监和民间出栏的马匹,经过挑拣后,最多只有六分之一能成为可骑乘的坐骑,剩下的虽然仍算是军马,但其实只能充做邮传驿马之用。
就像蔡确上给赵顼奏章里说的那样,“河南、北十二监,起熙宁二年至五年,岁出马一千六百四十匹,可给骑兵者二百六十四,馀仅足配邮传”。
南方就更加不堪。
福建沿海,泉州、福州、兴化军的外岛上,有十一个牧场。但这些马被称为洲屿马,不堪具装,只能做驿马;
而华南,两广出马,加上大宋同西南夷和大理国交易的马匹,也大多驽骀下乘,肩高能达到四尺二寸这个大宋战马最低标准的,百中仅有一二。
这种马被称为羁縻马——大宋朝廷购买这些马匹,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收人心,羁縻西南夷。
至于从青唐藩人买来的高原马,从青藏高原下来后容易生病,也不适合平原作战。
所以,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指望靠私人承包责任制,就能源源不断的喂养出海量的战马,是纯扯淡。
于是宋境内几乎出现了一种共识,就是宋朝养马,具备先天的弱势——“冀北、燕、代,马之所生,胡戎之所恃也”。
真正上好的能大批供给战马的养马地,只能是东北和西北。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马种质量依次降低。
即所谓“蓟北之野”,“甘凉河套”,必得“高寒之地,有长山大谷,美草甘泉,旷地千里,而诸畜繁孳也。”
汉唐皆是拥有了这两片土地,才能组建起大规模的骑兵部队。
但大宋立国后,这两块地方,一个早已被契丹人夺取,而另一个,则在党项人手中。虽然每一代皇帝都鼓励全国各地养马,但成果寥寥。
江南气候不宜养马,比如饶州孳生监,熙宁年间“所蓄牝牡马五百六十二,而毙者三百十有五,驹之成者二十有七”。
数年之中,将五百六十二匹马,养成了不足三百匹,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因此便有人以此为据,认为“非本性所宜,例生诸病,因致传染。”
一匹马得病,一月之内就会感染一群,造成大量死亡。
然而这些说到底还是技术问题,群牧司,还存在一个严重的弊病——它近十年来压根就没怎么管理过马政,人家现在充当着发改委的职能!
当年王安石第一次入京,就领了群牧司的职衔,之后一直在那里发挥着改革先锋的作用。
后来吕惠卿到了司农寺,于是群牧司和司农寺,成了制定新法的地方。
里边的人员,也都是心怀天下的大人物,天文地理道德文章,什么都懂,只除了养马和种地。
名实不副,同样很大宋。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北苑监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北苑监
在苏油看来,解决大宋养马问题,办法其实很简单。
既然北方马种不适合南方气候,那就寻找适合的马种就是了。
既然北方养马的方法不适合南方,那就摸索出适合南方的驯养方法就是了。
反正据苏油有限的养马知识,后世阿拉伯,南美,不少出好马好牛的地方,都是亚热带气候,甚至雨林气候都行。
战马驮骡,涉及到宋军骑兵化重大转变,苏油当然非常重视,因此特意跑到牧监来考察。
要是别的官员来,牧监的小官们那是爱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但是要糊弄小苏少保,呵呵呵呵……
眼前这位,可以说是大宋的畜牧专家。
五岁阉猪,六岁孵蛋,一夜能让九百牛马受孕,你惹得起?
知道惹不起,牧监便老老实实和苏油一起骑马巡行,又问必答,有难处就汇报。
北苑监是新设的马场,地点在濮阳的东边,距离南边的汴梁刚好三百里。
如今汴京城的道路通达,车辆提速,相应的,可以将军队安排到更远的地方。
枢密院上奏,请在尉氏,东明,中牟三畿之外更远的汝州,单州,郑州,澶州,设立“四辅”,移驻禁军厢军就食,进一步减少汴梁城的人口压力和后勤压力。
同时将汴京城的防御态势,从集中防御变成分散立体防御,将京师的拱卫范围,一下子从三畿的百里范围,扩大到京师周围五百里的范围!
四辅,三畿,京城,分别由厢军,旧式禁军,新式禁军进驻,逐级增强,相互呼应,构建起一个大防御网络,保障京师最大安全。
这个建议的设计者,是大宋又一个新兴的谋略大家——章楶。
章楶是章惇的再从堂兄弟,和章惇一样文武兼姿。
一首《水龙吟·咏扬花》引来大苏的陪和,做了一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后人评价:“章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织绣工夫。”
“若无名作在前,斯亦佳制。”
历任陈留知县、京东转运判官、提点湖北刑狱、成都路转运使,在地方政绩卓著,且勤俭不侈。
刚刚入蜀之时,妻儿随行。妻子乘一驴,他在旁牵缰绳步行;一对儿女年纪尚小,便共乘另一驴驮行。
后来儿子多了,教导起来那叫一个严厉,担心几个儿子放纵松懈,只要是闲暇时,就将他们关在一个书屋里面。
而其仕途履历,和张方平,韩琦,文彦博,刘嗣,蜀中,一直都有关系,加上章惇与苏家的交情,他受到关蜀学派的影响很大。
故而虽然与苏油年纪差了十来岁,但是两人之间的书信来往很不少。
这个京师防御圈的建议,苏油非常欣赏,于是报给了赵顼,顺便算是引荐人才。
赵顼将之下枢密院讨论,冯京认为简直是神来之笔。
无论从政治,经济,国防,都有说不完的好处。
不说别的,光是将汴京城能腾出来的地方用来搞房地产,那都是不菲的财政收入,于是“力请行之”。
赵顼下旨,四辅一时是修造不完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就一点事清不能做。
比如,将汴京周围的马监,一股脑都搬到濮东去,设立北苑监,我们从养马开始试试看。
北苑监一切效仿南海之法,南海两浙如今都能出马,根据北方养马好过南方的原则,北苑监要是再搞不出来好马来,那就是没天理没王法。
于是北苑监使王怀压力山大。
企图在小苏少保手下作假的人,基本都惨,反倒是老实认错说困难的,常常得到小苏少保的原谅和帮助。
牧监的确有些难处,王怀对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得多,一脸温和好奇之色的大员说道:“少保,北苑监的情况大致便是如此了,如今我们也种植了象草,得少保之助,引进了海外龙马之种,与两浙路四通马行,狼渡马场也有了交流合作。”
“采用了新法养马,还有那个……种马之法,今春北苑增驹五百头,陛下一高兴,赏赐了小臣一条玉带。”
苏油笑道:“那可恭喜了,不过老王你别只说功劳,我要多听你们的困难和建议。”
王怀拱手:“要说建议,那还真有,如今北苑监附近有一队人马在寻什么矿床,每日里放炮掘采,对马匹的影响实在是太大……”
苏油骑在马上:“那王苑使想没想过如何解决?”
王怀说道:“下官建议……将北苑移到相州。”
相州地方不错,到汴京的距离和濮阳过去差不多,辖区内除滑县东部为黄河流域外,其余还有卫河、漳河、洹河、汤河、淇河等,商朝旧都,水草丰美。
不过因为地质勘探就将马场移走,这里边搞不好就是猫腻,哪家权贵这么厉害?
苏油皱着眉头:“相州那边固然水草丰美,可如今也刚刚发现了钾砂,这可是我大宋极重要的矿藏,这次本来也要去拜访拜访韩家人的……”
韩琦为相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因为王陶攻击而致仕,赵顼特旨,让韩琦以镇安、武胜两军节度使及司徒兼侍中、判相州。
之后河北大水,又让韩琦领四路安抚使,并许“便宜从事”,不但衣锦还乡,还托以方面重任。
应该说韩琦尽力了,任务完成得也还行,但是限于老派士大夫的局限,到死的时候,也留下了很多的问题。
一味重农,导致河北商路不畅,堤防不固,工业不兴,民生艰难。
这就导致了更多的社会问题,盗匪横行就是一桩。
几个儿子里边,韩忠彦现在已经是枢密直学士,礼部尚书,其余诸子皆有官身,最小的两个如今是监相州酒税。
赵顼这就是明目张胆地照顾韩琦,即便人已经去世,也特意给韩琦留了俩儿子在相州看守祖业。
所以韩家在相州,那就是第一等的人家。
老头一辈子坑过苏油不少回,但是苏油并不认为韩琦有什么大错。
换做他和韩琦对换身份,他可能做得更过分。
而且老头坑苏油并不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从老旧士大夫的思路出发,为了避免国家今后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从这一点上说,苏油被整之后,对老头的意见也并不是很大。
当然这也并没不意味着苏油对老头在官场上就客气过,你压制我,我啪啪啪打脸回去就是了。
科举,制科,知夔州,阻止陕西大规模编练义勇,韩琦被苏油打脸,那也打出了心理阴影。
但是韩琦反而因此改变了对苏油的看法,认为这孩子稳如狗,滑如油,干练明敏,文武兼姿。
敢想敢干能成事儿打大人脸,这是妥妥的国之干臣的做派,很有老子当年的风采。
等到王安石上台之后,韩琦觉得苏油属于可以挽救的对象,不能让他跑到王安石那边去变成祸害。
于是两人之间多了很多关于时政的书信往来,关系才算彻底得到好转。
抛开诸多思绪:“知道这边寻矿的是什么人吗?三司胄案还是皇家理工?”
王怀低着头:“听说……是四通商号矿业司的……”
苏油吃了一惊,现在寻矿成了一门新兴产业,为了鼓励寻找矿藏,赵顼下旨,凡是寻得矿藏的,发现者二十年内任意开采,所得与朝廷三七分,也可以作为个人资产转卖或者入股。
这就导致了一支别致的队伍——寻矿队的产生。
如今大宋具备这个能力的,大致就是三司胄案,皇家理工学院,西南理工学院,四通商号矿业司几个单位。
钟山理工学院有了赵宗佑坐阵,加上南海矿藏丰富得天独厚,正在突飞猛进地追赶,不过现在还不具备独立勘探能力。
而濮阳这一带,是后世中原油田核心区域,不过中原油田深度有些吓人,普遍都在两三千米,大宋如今的钻探技术,听说已经能够深入一千六百米左右,那离油田还差了一半!
苏油问道:“知道带队的是谁吗?”
王怀声音更低了:“听说是矿业司的司长……”
苏油又惊又喜,立刻拨转马头:“真的?赶紧带我过去!”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娟儿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娟儿
王怀很悲伤,我就知道是这样……
四通商号与小苏少保的渊源极深,国家的牧马大业,搞不好就要给豪富们的产业让路。
苏油见到王怀垂头丧气,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老王你别这样,带队的想必是我一位故人,不过估计他们待一阵子就会离开,不要胡思乱想。”
王怀吓了一大跳,传言少保会读心术,刚刚那点不恭敬的心思,搞不好已经被他知晓了,赶紧拱手:“岂敢岂敢……”
勘探地在一处荒郊野外,濮阳地势平坦,蜀中传统的高大天车远远就能够看见。
苏油一路观察地形,已经看到以天车为中心,草木的枯槁程度,比一路行来差了很多。
一个壮实的身影站在山路上,身穿两浙路生产的蕉麻棉纱混纺粗布,蓝靛染就的新式工装,脸上已经有了一把络腮胡子,神情憨厚质朴,估计是事先接到了通知,在此迎候。
苏油一见到这个身影立即打马狂奔,来到他的身前甩蹬下马,跑上去将他一把抱住:“拴住哥!”
那汉子反而愣了一下,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伸出大手习惯性地拍着苏油的后背:“少爷,你现在是朝廷重臣,使不得,小心失了官体。”
苏油这才稳定了一下心神,松开了李拴住上下打量,眼角也含着眼泪:“拴住哥这身板,我看范龙山都干不过你!娟儿姐呢?”
李拴住笑道:“听说少爷要来,婆姨乐得快要失心疯了,在忙着给少爷做饭呢!”
李拴住如今是快四十的人,他可以算是大宋第一批新式产业工人,一路成长为技术员,勘探员,矿厂厂主,如今是四通首席勘探师和矿业司司长。
继承了李老栓探矿的本领和李大栓雄健的体格,加上长期的野外生活,集体生活,当年严肃踏实的少年,如今却养成了外刚内谨的性子。
将马扔给后边跟来的王怀,苏油和李拴住并肩前行:“拴住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李拴住笑道:“四通情报司说这里发现了黄姜,绿豆,因此过来瞧瞧。”
李拴住嘴里的黄姜和绿豆不是植物,而是两种岩层,“凿井审岩”,如今也是四通矿业司的独门绝技。
用理工的标准定义,黄姜的全称应该叫做“蜀州盆地石灰岩标准显示地层”,是蜀中出盐矿的标准地层。
而绿豆则是“延鄜肃石油带标准显示地层”。
发现了这两种地层,出盐井和石油的可能性很大,在勘探地质学上,这两种地层其实都叫做古生界凸起,不过苏油和李拴住都不知道。
石油的工业开发初具雏形,引起了重视之后,大宋境内出油的地方,竟然突然多了起来。
原来早就有各地的油苗被当地土著们发现,并且开始了简单的应用,只是因为通讯和交通不畅,多年来不为外人所知而已。
现在陕西路的鄜州、延州、云南大理、广南东路的南雄,都有石油发现。
甚至蜀中嘉州开盐井的时候,都偶然开出来了一口。
如今的石油,主要生产沥青,石蜡,煤油,润滑油,油墨,碳粉,粗苯,凡士林。
以往宋人用石油制作的“黑烛”,烧起来黑烟能一夜间熏黑一个帐篷,只能是下等人家用的东西。
如今经过四通的精炼,分离出石蜡之后,光亮无烟不说,一支蜡烛的燃烧时间比以前延长了三倍。
加上硝酸钾溶液泡过的蜡烛芯能够自动在烛光的红焰中分解,免去了剪蜡烛芯的过程,颜色也晶莹如玉,再添加点芳香剂,石蜡明烛,立刻成了中产以上人家的首选照明产品。
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项,就已经是无尽的利源,因此基本上只要开采出来,那就是滚滚财富。
苏油问道:“有收获吗?”
李拴住说道:“我们从开封一路找过来的,我发现一个现象,从开封到这里,黄姜绿豆的分布越来越浅不说,还呈一个喇叭状,一会到了营地,给你看地质勘探图。”
来到营地,就听见大灶那边一个泼辣的女声在安排:“少爷是个嘴刁的,这上头不能马虎了,麦苗儿等鸡汤烧开后记得把火撤了,敷上炉灰,少爷喜欢喝清汤,不喜欢喝浓汤……”
“鲤鱼得先裹了面炸块再烧,还要记得在面里边加姜汁……”
“荤菜不用多,而且每个都得有蔬菜来配,这蒜苗少了,当少爷跟你们一样贪肉吃啊,一会儿炒回锅肉,蒜苗得比肉多……”
苏油就忍不住好笑,接口说道:“哪里就这么讲究,当年和拴住哥祖孙三代一起火塘边烧薯蓣吃的时候……哦,那时候娟儿姐你还没过门呢。”
“所以我说结婚别太早,没想到原来自己嫁了个大胡子吧?”
话说完人也转到了大灶边上。
“少爷!”娟儿如今也是三十多的妇人,见到苏油又惊又喜:“少爷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快过来我看看!”
拉着苏油的衣袖眼泪就下来了:“我说要来看你,看看八公,可这死人就是不让,说什么少爷忙的是国家大事,打扰不得,还说要继续朝东北去……”
“眼看着又要离少爷越来越远了……我这心里就难受……呜呜呜……少爷,这些年我好想你啊……”
“别哭别哭……”苏油赶紧安慰道:“我这不是就来了吗,要我说家里的事情就还得听新妇的,哪里有那么多国家大事忙!”
娟儿这才反应过来:“哎哟少爷的仪仗还在外头吧?要不都接进来?营里招呼得下!”
苏油笑道:“如今朝廷任命还没下,我跟官家讨了假,出来考察一下马政,没带多少人,那小子还在后面呢。对了,三哥的小舅子,你们还没见过,一会儿来了让他给你们叩头!”
娟儿又不由得担心:“这怎么行?知州出行都有旗牌仪仗,少爷怎么能没有?被歹人冲撞了可不好。”
如今的大宋也不是什么尧天舜地,探矿队长期在野外作业,也是一个准军事化的组织,穿州过府有政府的凭信,还有特许的武装。
这样的一支队伍,准入门槛非常的高,必须在皇宋银行有五十万贯以上存款,还要有三名五品以上官员担保,与三处以上皇室产业有商贸往来,贸易资金总额十万贯以上,才有这样的资格。
保安人数不得超过二十人,而且必须是上四军的正规禁军新军队伍,在枢密院登记备案,定期轮换。
枪支弹药后勤都有严格登记,子弹使用之后必须说明用途,而且弹壳的铜火帽必须回收,办完差使之后连同没有用完的子弹一起上缴。
一支勘探队都如此严谨,相比之下,苏油这样大而化之的大员,当然会让娟儿担心。
苏油检查大灶台上的调料罐子一边笑道:“三哥这小舅子武艺精熟,有他一个人在,就能护得我周全。再说来往都有地方官府接送,荒郊野岭我也不去,这个完全不用担心。咦,辣米油跟蒟酱都有,娟儿姐你们这支队伍在嘴上也不含糊啊……”
娟儿顿时破涕为笑:“那是,我们这勘探队里多是蜀中人,看那边还特意为少爷点着一锅豆花呢!”
苏油哈哈大笑,对娟儿的活法很佩服。
大宋官人娘子里边,这样的活法可算异类。
可娟儿的身体素质,精神状态,在苏油的心里,可比那蜀国公主强多了。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下一代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下一代
真是官人娘子,李拴住得蒙李老栓在蜀中,荆湖营田之功,以恩荫入官,其后在陕西采炼石油,苏油用汽油一把火烧了夏人,在战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立了大功,赵顼特赐,一次升了五阶横行。
所以别看人家一副石油工人李铁人的模样,如今也是官身,堂堂昭宣使,遥领昌化军刺史。
横行官,在武臣里边算是非常特殊的存在,首先必须是特旨除授,也就是皇帝亲自任命,其次不纳入磨勘范畴,也就是除了皇帝别人不能升降,是很不容易拿得到的荣誉。
虽然是名义上的官,但是苏油也是在李拴住拿到这个之后,才放心他带着勘探队在大宋寻矿。
娟儿跟着李拴住,衣食丰足,心情愉快,又不乏劳动,竟然比绝大多数的大宋女子都要健康。
苏油见过的人里边,只有石薇,苏弥能超过她。
想得很远,以后扁罐找老婆,苏家的择妇标准,是不是也找一个这样的……
亲人相见,这番欢喜自然是不用说的。
勘探队里都是老乡,绝大多数还是西南理工背景,要不就是新军战士,对苏少保那可真的是崇拜有加。
不一会儿平正盛也到了,进营就被苏油叫着跟李拴住和娟儿叩头,一下子都懵了。
待到苏油解释过后,才知道眼前这位工人模样的中年汉子,竟然是土地庙七子中的老大哥。
李拴住拉着平正盛入席:“别听少爷胡闹,小少爷也是外国贵人,给我叩头,没得折了我的寿数。”
见苏油在灶台上边忙活,平正盛有些纳闷:“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呢?”
李拴住笑道:“他那是在过我们当年土地庙的瘾呢。”
说完也感慨:“当年我们在土地庙的时候还都是孩子,我最大十二岁,少爷才六岁。”
“就是少爷带着我们抟土制陶,取竹为筏,打鱼淘沙,后来在码头上开了食档,别说,那几个大灶还跟眼前这几口差不多。”
平正盛点头:“我听姐夫说过,说那时候你们从铁钱堆里数出来一枚铜钱,都兴奋了半天。”
李拴住哈哈大笑:“那是真的,后来那食档成了码头上一景,到现在都还在开着,给过往客商行人提供翘脚牛肉,砂锅米线,豆花饭。”
“不出数年,我们就弄出了方知味,散花楼,现在汴京城散花楼,听说都不亚矾楼了。”
平正盛撇嘴:“矾楼就会堆矾山,用银器,那是热闹去处,跟散花楼的雅致可没法比。光散花楼室内大鱼池边上那枚青金石山子,都够换一座矾楼了。”
吃饭的时候,王怀算是开眼了,苏少保将肉都让给大家吃,自己只吃肉边菜,就着豆花刨了两碗干饭。
真是简朴善良啊……
简朴善良就罢了,少保还谦逊,楞说这是当年土地庙的原汁原味,自己好久没有吃到了,就喜欢吃豆花饭。
王怀是没有看过后世那部连续剧,不知道住着破房子吃着炸酱面,冰箱床底一屋子钱的大贪污犯是什么德性,以为简朴的一定就善良。
于是饭后便斗胆了一回:“少保,可否与李司长说说,这放炮一事……”
苏油这才想了起来:“对哦拴住哥,这里附近,是朝廷北苑马场,如今在藩育战马,你们勘探爆破的时候容易惊了马,你们看是不是……”
李拴住抱过来一大捆的图纸,将之打开来:“少爷你看,打从开封开始,我们通过地表特征逐步采点,感觉这里就是一处产油带。”
“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太深,凭借我们现在的技术,还够不着。”
苏油翻看着采井记录:“不过黄姜岩越往东北越浅,拴住哥,我看不妨大胆假设,不用这样一步步勘探过去了,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说完将手指移到大地图上的青州:“沿这条线路延伸,到这里去试试,在千乘渤海二县找找看!”
李拴住点头:“按道理来说,的确那边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如此一来,我们想要在开封附近开采出石油的愿望就要落空了。”
苏油说道:“没有办法啊,矿藏这东西,不以人的企望而转移,南海诸岛之上,很多地方石油自己就会冒出来,掘地十米就会形成自喷,可那样的油井,也移不来汴京城啊……”
“我倒是觉得也不是没好处,比如这次你们在相州发现的钾砂,不就是同样重要?”
有了钾砂,就可以生产硝酸钾,制造炸药和钾肥,建设化肥厂,兵工厂,对提振河北与巩固国防有重要意义。
李拴住对自家少爷有些迷信,闻言将图纸卷起来:“那就不用多费劲了,让勘测队先去渤海县,我也给自己放几天假,和娟儿一起看八公和薇儿去!”
苏油转头对王怀笑道:“监使这下放心了吧?”
王怀对苏油拱手:“多谢少保。”
苏油说道:“谢我干什么?该我们谢你才对,马政是国朝大计,总之我能给你的支持都给你了,要是再干不好,自己去跟陛下领罪。”
王怀笑道:“那不能,少保提供了那么多的好种马,还让狼渡牧场,两浙马场,尉氏马场的人手都来帮我们,要是再干不好,老王我都不用见陛下,先自己抹脖子好了。”
吃过饭,苏油又和李拴住和娟儿问起他们孩子的去向问题。
李拴住如今也有几个儿子,两人成婚得早,老大叫李庸,字子愚,如今都快二十了,是苏迨在嵩阳书院的同学,张横渠的弟子之一。
李庸自幼跟着李老栓,李大栓在矿井上混,对工矿的集体生活非常习惯,也学了不少勘测地理,断定矿脉的本事儿。
等到了嵩阳书院读书之后,一身本事儿被如今的西军间谍大头目王厚看在了眼里。
于是王厚成了李庸的损友,对李庸一阵忽悠,什么大丈夫当扬威绝域马革裹尸,让自己伟岸的身影,永远活在满汴京城小娘子们的心中,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李庸觉得很有道理,不光汴京城,还有西安和成都的小娘子!
于是头脑一热投了高遵裕幕府,在情报战线上和自家老乡叔辈巢谷,如今西夏枢密副使家梁,斗得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其实李拴住和娟儿感觉无所谓,孩子要出息在哪里干什么都能出息,这是苏油给他们的信里边常说的话。
不过这就让指望自家孩子中进士光宗耀祖的李大栓,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李大栓觉得当年抛弃年幼的李拴住,还是没有保住拴住娘,是绝大亏欠,为了儿子放弃了自己的幸福,一直未娶。
娟儿生了孩子,李大栓就跟李老栓一样,将家族的兴旺寄托在了孙子身上。
这个孙子其实很争气,学业在孩子们里边算是拔尖的,又因苏油的关系,送去了嵩阳书院与大先生家的老二作伴,听说学问嗖嗖的涨,只要再考一个进士,李家就算是要迈入士大夫行列了。
结果这孩子突然弃文从武,刀枪那是长眼睛的?李大栓很生气,不断写信让李拴住将孩子找回来。
李拴住因为自己从小的经历,对父亲至孝不敢违拗,可是每次给儿子去信,儿子回信里边那些大道理吓得死人,老子反过来被儿子教育。
因此说起这个,李拴住也很无奈:“我爹那边,能不能麻烦少爷说说,你发话,我爹肯定不能违拗。大小子在西边报效国家,我倒是觉得没啥不好的,当年少爷和少奶奶在渭州战夏人的时候,不比他还小?”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韩琦墓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韩琦墓
苏油笑道:“我倒是觉得子愚经历过实务锤炼之后,考进士把握更大一些。如今的科举更多的崇尚策论,王韶当年的万字《平戎策》,可是策论中的经典,王家也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
“子愚如今在高国舅幕府做书记,这不是坏事儿,当年我九岁不就跟着张公学写官文?”
“这样,你们看望八公的时候,跟八公聊聊,然后让八公口述一封信,记得用八公的语气来写,不要加工,然后寄给大栓叔,估计这事情就妥当了。”
“我也会给高国舅去信,等明九月就让子愚来京试举,不一定非得要考上,见识见识科场就行,下一届再好好来。”
李拴住两口子这才满意了,李拴住笑道:“当年在土地庙,要是有人说以后我儿子会跟着大宋国舅爷做事,我肯定会认为他在讥刺于我;现在却指望自家儿子中进士,怕他在幕府耽误了前程……退回去二十年,有人敢这么说,我也不敢这么信啊……”
“哈哈哈……”苏油笑得很开心:“二十年前,我还在博科举功名,被赵公系在身边读书呢,哪里想得到会有今天。”
说完都有些恍神:“拴住哥,这一转眼,我们也到了替儿女操心的年纪了啊……”
……
和拴住他们就在濮阳分了手,苏油还不能和他们一道回去,而是折道去了相州。
韩琦在相州遭到了不公正待遇,御史台借相州误杀人案搞事情,韩家一度也曾经灰头土脸。
满朝文武不敢救援,却是苏元贞却利用朝廷制度的漏洞,上章说了一次公道话。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苏油远在南海,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奏章送抵御前,可能已经晚了,但是还是通过分析此案,指出了大宋司法的一些偏差,提出了“独立量刑,数罪并罚”的概念。
这个方案赵顼认为很合理,最终命法司采用,而按照这个判罚,相州案就没有判错。
虽然新判法对过往的审理判决,不产生追溯性,相州案相关人员还是被朝廷追责,但是至少御史台被苏油的建议,阻断了继续牵连攀扯的可能。
而且这是从根子上彻底解决问题,韩琦去了一块心病,不用担心死后被政敌翻案清算。
这一点事关家族未来,韩琦临死前特意交代了韩忠彦,如果有机会,要报答苏油。
而苏油来到相州,除了商量钾砂一事,还有很多事情。
韩家也是藏书大家,从韩琦的祖父开始,就一直在搜集图书,到了韩琦更是大扩,韩琦将自己家族的,命名为“万籍堂”。
光从名字就可以想见规模。
韩家人都在外地做官,留在祖宅的,就是韩琦的三子韩纯彦,还有两个十四岁十二岁的小屁孩,韩粹彦和韩嘉彦。
算起来韩琦这第六子韩嘉彦,倒推年龄,也是老树新枝。
赵顼亲书的“两朝顾命定策元勋”,标志着韩琦的墓地,与普通重臣的大不相同。
赵顼命内侍监督,特意为韩琦建造了一座带这大石门和石藏的大型砖石墓。
宋代法令,臣僚墓葬,不得以石为室,韩琦是皇帝特旨的大宋第一例,规格已经接近皇后苑陵。
根据五音姓利,昭穆贯鱼的原则,韩琦墓地,坐落在相州丰安村祖茔西北。
这里是韩琦的家族墓地,不但有墓,还有家庙,坟寺。
家庙是家族祭祀暂居之所,坟寺是赵顼给韩琦办的,外人来拜祭韩琦的休息之所。
这才是真正的极尽哀荣。
大臣做到韩琦这份上,也算是值得了。
韩琦主墓甬道,两侧的松柏长了几年,也已经有葱郁之势。
一代名臣,就埋葬在这里。
苏油在韩粹彦和韩嘉彦的陪伴下,由坟寺和尚带领,家庙和尚接应,在拜台前摆上花果祭品,焚香礼敬。
苏油心里没什么多余的想法,除了对韩琦的敬重外,还有对韩家的担忧。
这么大一个墓,就算是朝廷体恤,韩家也要贴进去不少,还不知道韩家如今是不是表面光鲜,内里难堪。
像自己这样特意来祭拜的人,肯定也很多,来一次韩家就得接待一次,每一次都不能失礼,如此一次次地下来,金山银海都扛不住。
这都几年了,工程还没有完。
韩琦的一生,是光辉灿烂的一生,他的墓志铭,是大宋最大的一块墓志铭。
墓志铭还在打造当中,志盖为盝顶状,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图案,志盖四坡左右,各用阴线雕刻四神形象,四周再伴以海水、祥云图案。
志盖中间为方形,长宽均为一米,中间篆书二十一个大字——“宋故司徒兼侍中赠尚书令魏国忠献韩琦公墓志铭”。
志石也为方形,长宽均为一点五米,厚度一尺,重达三吨。
墓志铭由韩琦早年出知定州时就结交下的亲密战友,当时的幕府参赞,如今的龙图阁直学士陈荐拟草,全文多达六千多字。
碑文由集贤苑学士宋敏求书写,文彦博篆盖。
光这一块墓志铭,就是中产之家数年的收入,一支石匠队伍数年的功夫。
此外还有富弼撰写的神道碑铭并序,李清臣书写的韩忠献公行状。
不要以为苏油的官职现在已经很长了,听听人家韩琦的:
宋故推忠宣德崇仁保顺守正协恭赞治纯诚亮节佐运翊戴功臣永兴军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行京兆尹判相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上柱国魏国公食邑一万六千八百户食实封六千五百户赠尚书令谥忠献配享英宗庙廷韩公琦!
跟着苏油前来的平正盛认真数了两回,一百一十个字!
就凭这么长的名号,这老头都应该比平将门厉害得多,值得自己恭恭敬敬老老实实拜上几拜。
该走完的流程走完,苏油由韩纯彦领着回到相州,在衙署后圃园林叙话。
这地方可了不得,这就是学古文的人绕不开的一处地方——昼锦堂。
仁宗至和元年,韩琦出镇并州,因身缠重病,请求朝廷派太医齐士明为其治疗。
其后又在齐士明建议下,请求回家乡相州静养。
说实话这些要求如果换成别人,仁宗早就请他下课了,而韩琦是例外,仁宗一一满足他的请求。
这是韩琦第一次回到家乡任职,回来之后就在相州署衙拓建园池,其中包括康乐园与昼锦堂,自建成之日起,便号称天下四大园林之一。
昼锦堂的名称来自《汉书·项籍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之句,反其意而用之。
老头的风格,一贯是硬朗到嚣张,老子就是富贵还乡了,咋咋地?!
之后这里便是韩家子弟住着,并且一直在扩建,等到韩琦辅佐三朝再次荣归,这里还多了忘机楼,狎鸥亭,观鱼轩,以及万籍堂。
苏油一路走来,见园林整体雄伟秀丽、古朴幽雅,心底在暗自比较北方园林与南方园林的区别。
见园中林木苍翠,苔痕满目,不由得想起一个典故:“王彦章葺园亭,垒坛种花,急欲苔藓少助野意,而经年不生,顾弟子曰:‘叵耐这绿抝儿!’呵呵呵……君家绿儿,倒也不抝。”
韩纯彦和苏油年纪相仿,闻言微笑道:“少保雅意清长,听闻苏家尉氏庄院上,有猗兰修竹,皆移自蜀中南海,而扶疏昌茂,堪称一绝。汴京城中好像没有哪户人家能种好,陛下去看了都赞不绝口。”
苏油说道:“兰竹皆喜暖好湿,北方的话,汤泉池子边是最佳种植地。”
“还有兰花虽然喜湿,根却怕水,须得用腐化的松皮,陶粒,碳粒栽种,这一点和菖和君截然相反。”
“说白了就是明了物性,其实不值一钱,根本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菖和君就是菖蒲,也是大宋士大夫书案上的雅玩。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大苏酿酒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大苏酿酒
韩纯彦笑道:“原来如此,少保对物性的研究真是通透,虽然是花草小道,却也有一番道理。”
苏油点头:“兰花与菖蒲,其性截然相反,然皆有君子之称。既不能拿兰花的物性去要求菖蒲,也不能拿菖蒲的物性去要求兰花。”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各有所执,只看气候和环境,适合哪一种主张而已。”
这话就说得有意思了,苏油其实是在比喻韩琦和他曾经的政敌们。
韩纯彦也是世家子弟,一听就明白,苦笑道:“父亲称少保字如其人,或者,只有少保才能两者都种得好。”
言下之意,是苏油既的改革派大臣王安石的看重,又得保守派大臣韩琦富弼司马光等人的看重,这等手段,也算是大宋独一份。
换做其他人,韩纯彦这句话就可能给自己招祸,因为这话可以看做是在讽刺苏油首鼠两端。
苏油当然不会和韩纯彦生这个气,不过心底里却暗自叹息一声,韩琦的几个儿子,长子韩忠彦算是出挑的,剩下的,怕是不会有多大作为了。
放过这一节,几人来到昼锦堂前,这里有一件大宝贝,苏油今天可是带着朝圣的心态来的。
三绝碑。
苏油伸手抚摸着碑文上“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一句,感慨道:“前辈文章锻炼,一至于斯!”
《昼锦堂记》,是当时任参知政事欧阳修撰写的文章,当时最负盛名的书法家蔡襄书丹,当时的龙图阁学士邵必篆额,时人以碑上文章,书法,篆额皆为天下之绝,故而称其为“三绝碑”。
当年欧阳修接到韩琦交代的任务,起句即为“仕宦至将相,锦衣归故乡”,直入主题,然后一挥而就。
等到送走差人,欧阳修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脑子里还在琢磨刚刚那篇文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尽人意。
突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又将《相州昼锦堂记》重写了一遍,差家人快马追赶,一定要把那不甚满意的初稿追回,再将推敲之后的定稿交予韩琦。
结果没有追上,两份稿件都到了韩琦手中。
韩琦对照旧稿再三读之,发现仅在头二句加两个“而”字而已。
原来欧阳修认为毛病就在首句,过于平直,缺少回缓之意。
无独有偶,蔡襄作为北宋顶级大书法家,为了表示对当朝重臣韩琦的敬重,在创作过程中同样别出心裁,特意将每个字单独写几十遍。
最后优中选优,择最佳者拼合,合成大楷碑文,当时就被大宋士大夫誉为“本朝第一”。
因为此碑乃是拼凑而成,故而还得了个雅号——“百衲碑”。
见到碑上通体墨印,苏油笑了:“厚颜求君家一份百纳本,回去给扁罐练习间架。”
韩纯彦拱手道:“敢不从命。”
这其实也是最好的宣传方式,韩家人当然不会拒绝。
当然敢于求请的,也不会是普通人。
进入万籍堂,闻到为了防虫而设置的樟脑气味,苏油就觉得神清气爽。
抽出一卷打开,正文之外,还有韩琦的点校文字,特意用红黄笔墨列在旁边。
又随意抽了几本,都是如此。
这些书,韩琦竟然全都读过,还做了点校!
功夫不如自家族兄苏颂日录五千字广,也不如大苏《汉书》都要亲手抄三遍那么深,但是比起自己来,那是远远甩出五条街去了。
而且很多文字笔录里,还记下了时间和一些前朝今朝人物的趣事,甚至还有一些小抱怨,比如说某人来找自己议事,耽误了自己读书之类。
能够看出是韩琦在当宰相的时期内写下的。
日理万机还手不释卷,这士大夫的养成,也不是那么容易。
万籍堂是韩家的骄傲,不过在如今苏油面前,即便是三朝宰相之家,在这点上也骄傲不起来。
因为苏家的可贞堂,才是如今大宋最大的图书文物收藏地,而且还翻版刻印对外租借研究讲学陈列展览一条龙!
韩纯彦躬身道:“藏如今经过大兄扩建收集,已经有了一万四千多册,分了四库,不过比可贞堂的规模,可不敢望其项背。”
可贞堂的藏书,除了古籍之外,还非常重视本朝人物的文集,一直以来也在整理出版,到现在已经形成了口碑。
大宋士大夫之家,如今莫不以家大人的文集被可贞堂看中为荣,只要被可贞堂看中,那就身价立增。
就连王珪整理官制,都得经常到可贞堂翻阅资料,除了朝廷典章制度的档案,前人们留下的笔记,对于整理官制也有旁证之用。
苏油笑道:“可贞堂的藏书,在经史方面,其实和其余藏也多不了什么,不过在子部和集部上,优势更明显罢了。”
“子部更多了医书,数算,理工,化学方面的收集整理,先贤诸子之说,比其他更盛,不过好多不敢出版。”
“集部多了我朝文士的诗词歌赋,书法文章,这一点上和其余重视古籍也有所不同。”
“还有如《汴京时报》,《两浙潮报》,从创刊号开始到今天,全部都有收藏,其实这些对于研究我大宋时政,市井生活,风俗习惯,物价经济,军事战争,气候丰欠,都有极大的价值,甚至都不在经史子集之内。我们将之定义为——‘录’,定义为有价值的文字。”
观赏过,韩纯彦邀请苏油到书厅饮茶。
韩粹彦焚上香,韩嘉彦将茶具端上来,给苏油泡茶。
苏油见韩粹彦韩嘉彦都是聪明灵动,说了声谢谢,问道:“刚刚说的绿坳儿的典故,你们知道出自那本书吗?”
韩粹彦有些茫然,韩嘉彦却说道:“出自五代陶秀实的《清异录》,他说青苔还有两个名字,一名地钱,一名绿衣元宝。”
说完又有些讪讪:“不过大兄说,这些书对道德科名无助,让我们多从经义文章进益。少接触杂学笔记。”
苏油笑道:“你们大兄说得的确有道理,但是将前人杂学笔记,作为开广见闻,陶冶性情的读物还是不错的。我家将读物分为了课内和课外,课内自然如你们大兄所说的,以六经章义,韵学时文为主;而课外那就择自己性情所好,广加涉猎,然后选一门自己喜欢的专精进去。”
“须知我朝士大夫,晓畅经义那只是起码要求,其外箭术剑道,琴棋书画,医数老释,甚至合香,制墨,斫琴,栽花,就连相狗,治牛都有人会。”
韩琦家里的教育那都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培养子弟少了很多天然之趣,如今两个孩子听说还有这些个,不禁有些心痒难熬。
韩纯彦却感觉有些匪夷所思:“少保,向狗治牛,却是哪家士大夫所长?”
苏油说道:“黄鲁直善制香,相狗;我家大苏善种树。”
“大苏到了黄州,买了牛,开了几十亩地。后来牛病了,我那侄媳用青蒿熬粥,把牛治好了。”
说完对韩纯彦说道:“不过大苏要是说要送你酒的话,记得千万推辞,那东西真能喝出毛病的。”
韩纯彦明显也是听说过这个笑话,不禁莞尔:“少保善酿酒的功夫,夫子却是没有学得了去!”
苏轼在黄州,下决心要靠双手勤劳致富,想起自家小幺叔美酒起家,于是自己也尝试酿造蜜酒。
结果夫子是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部《蜜酒歌》写得风趣俊雅,结果真正酿出来的玩意儿细菌严重超标,“饮者辄暴下”,坑了不少迷信他的朋友。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问题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问题
苏油也收到一坛,但是苏油心眼比苏轼那些朋友多,一算就知道不对。
路上就花了不少时间,算下来酿酒的时日最多不过半月。
半月时间就能酿出美酒,苏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将坛子扔到一边,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奈何我不动如山。
结果还是出事儿了,木客嘴馋,偷饮了一些,然后老人家差点就仙逝了。
多亏了石薇从魄门灌肥皂水浣肠,还不惜重金买来椰子输液,才将它救了回来。
害得木客如今见到粗陶酒罐子,那是能上屋就上屋,能上树就上树。
俩小子听得眼里放光,韩家的教育方式,虽然还不至于每天将自家娃锁在书房里边那么极端,但是起码从早到晚的教导也是非常严格的。
对苏家这种放羊式教育,那是向往得很。
可惜这种期盼被韩纯彦无情地打断,冷冷地对两个弟弟说道:“少保,夫子,那是前世宿慧,只需要一半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就能超越旁人,你们能做到吗?”
俩小子顿时垂头丧气。
苏油也懒得干涉人家的家教,笑道:“其实此次过来,是有事求世兄。”
韩纯彦连称不敢,说道:“少保但请讲来。”
苏油叹了口气:“事情还挺多,韩家在四路的影响巨大,同时对河北河东的民情舆情甚为了解。想要有所举措,我觉得,怎么也得问问你们的意见,看看可行不可行。”
韩纯彦说道:“不知道少保要垂询哪方面,如果是四路民情,少保尽管问,韩纯彦知无不言。”
苏油轻轻地说道:“兼并。”
韩纯彦顿时脸色变色:“少保是何意?指我韩家乃是兼并之家?”
苏油说道:“世兄你误会了,韩家虽然拥地千顷,但这些土地乃是通过赏赐得来,与兼并还是有些区别。”
“以范文正公之德,也要给族中置地两千亩,使族人无得寄人篱下之忧。”
范仲淹自幼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其实挺开明,但是几个兄弟不咋地。
当年那几个李家兄弟不好读书,举止奢侈,范仲淹好言相劝,却遭到冷嘲热讽。
几个兄弟讥刺他这是我李家的财产,我们如何用与你何干?倒是你吃着我们李家的饭说我们的不好,你有意思吗?
范仲淹愤而离家,前往京师求学,哪怕到了划粥为食的程度,也再没有向李家请求过一次资助。
等到功成名就之后,范仲淹为从来没有对自己帮助过一文钱的范家族人,置办了两千亩族田,并且告诉他们,自己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是希望自己的族人,永远不要体会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
韩家乃是大族,加上历朝皇帝赏赐,地方任官,这么多年下来,韩家的地在相州,那是占地极广,用阡陌纵横来形容也不为过。
宋朝国家所属的土地,也就是官田,其实如今还很多,因此并不抑制兼并。
而且苏油也认为,如果土地上的赋税能够被国家实打实收取得到手,那么对于国家来说,土地的所有者是谁,问题其实并不大。
至于无地人口,那就多想办法。
比如移民,荆湖南海甚至新宋洲;
还有产业结构调整,工业商业服务业,让无地人口有更多选择;
比如精耕细作,以人力成本为代价,提高单位面积土地的产出,让少地的自由民得到足够的利益,让大地主们因人力成本的无形加剧而负担沉重。
办法有很多,但是想要在北方施行,苏油想要告诉韩家这样的大地主阶层,告诉他们即将到来的转变,提醒他们吃相不要那么难看,得知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考虑了一下怎么斟酌语言,苏油问道:“王公在郓州的举措,世兄可有听闻?”
王克臣到了郓州,连续办了几件大事。
第一步就是遣程杲带州丁围了梁山泊,然后程杲又遣程岳上山,招安匪首。
程家兄弟在河北的大名,就跟《水浒传》里边的卢俊义和晁盖差不多,于是大家喝了一台酒水,开开心心地下山见王克臣。
王克臣好生劝慰,该回家的回家,该安家的安家,梁山泊周围“盗匪”们开辟的农田,直接分配给被招安的“盗匪”们,结果郓州城多了八百自耕农,官府籍册上多了近两万亩耕地。
人家“盗匪”们开荒种地的能力,好像比大宋厢军强多了!
结果就是王克臣治郓州,到任伊始接连建树。
剿匪是一功,人口增长是一功,开荒是一功。
害得老王给苏油的信里边连称惶恐,明润我这还啥都没做啊,怎么就莫名其妙先立了三件功劳呢?
苏油收到信件之后也是哭笑不得,这尼玛,设官还不如无官,难怪汉初要行黄老之制呢。
其实宋代很多的所谓“起义”,都是类似的性质。
这事情换另一个官员来操作,极大的可能就是疯狂剿匪,企图将“盗匪”们开垦的两万亩耕地私吞。
然后还有更大的可能打不过人家,呵呵呵……《水浒传》就真正的上演了。
王克臣是勋贵里边的异类,不差钱,还是正牌进士出身,又属于文官系列。
身兼两种身份,做官的目标是维护家族地位,因此也就不在乎那几百顷良田。
两万亩耕地种粮食的话,就算是年年丰收,也不过就四万贯收益,刨去赋税和成本,差不多留得下两万贯。
然后这里边地主能得到三成,呵呵呵,六千贯,汴京城里边一套好点的房子都买不起。
看过四通账簿的老王觉得要是这都要伸手,自己丢不起那人。
就这么一丢丢的“德政”,便让郓州城老百姓奔走号呼。
咱地界上来大清官啦——青天大老爷啊——大家别闹好好过争取将他老人家多留几年啊——
韩纯彦苦笑道:“王公在郓州的德政已然听说,但是解决八百人的问题,和解决四路的问题,中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黄河两次改道,四路民生凋敝,纯彦作为北方人,满目疮痍,心中也是怆然。”
“如今的河北,其实是地多于人,说是兼并,倒不如说是大户周济着亲族。”
“以韩家来说,除了亲族,族中的佃户,大约有三百来家,这些佃户家中可谓赤贫,每年的种子,耕牛,农具,都是从韩家族中周济,而韩家收租,不过两成,是河北最低的。”
“就这样,年成还有丰有欠,三年之中,必定有一年收不上来,不光是韩家租子收不上来,就连朝廷的租赋也收不上来。”
“因为我父亲的声名,别人能欠了朝廷租赋,韩家庄子不能,因此韩家虽然占地千顷,三年不过一年之得,要周济全族,少保明于数算,可以知道数量。”
“家父见背,没了丞相的俸禄,要支撑这个家族,大兄头发都愁白了不少。”
“先父对青苗法如此抵制的原因,就是朝廷贷钱给赤贫农户后,农户并不能够将之用于生产,变为实利。”
“仅得一年之饱,或偿往年之债,之后便永远背上了更沉重的负担。”
“熙宁七年,郑侠上流民图,难道尽是天灾,没有**?”
“若非王相公废常平,设市易,改发运,将救灾常备粮当做赚钱的营生,河北至少救灾的粮食总拿得出来吧?何至于救济不及,流民千里?”
“漕运亏耗极大,便改易发运,发运司低粜高卖,其目的不是为了备荒,却是为了渔利!”
“灾年之中,更是他们大赚特赚的好时节,为了自己升官发财,一心扑在倒卖粮食赚钱上。”
“有利之时,甚至正常的常平粮都敢争夺;无利之时,仓中满是粮食,却一斗也不放出来。”
“河北殷实之家,当然要先顾自身,兼并田土,建立私仓,抬高租比,这些都是河北大地上常用的手段,以至于小民被煎迫流离,沦为盗匪。”
“家君忝为劝农使,每每痛心疾首,但是又能如何?”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农业改良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农业改良
苏油叹息一声,心下已经判定,韩纯彦说的,大体是实情。
北方四路的情形,后世一句出名的话可以总结——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加上这里是保守派反王安石的大本营,代替常平仓大部分职能的发运司,却是新党把控的部门。
王安石在的时候还好一些,王安石去后,他的继任者们,更是将发运仓当做打击和威胁政敌的重要武器。
韩纯彦拱手道:“少保,刚刚言语激愤,不是针对你,相反,少保在两浙,南海,以海贸份额作为刺激,鼓励海商们往河北运粮,缓解北方粮荒,我们北方士民,都是感激至深的。”
苏油点了点头:“看来世兄对北方四路的问题,讲解深刻。你说得对,消灭兼并,不是要消灭兼并的人,而是要消灭产生兼并这一现象的根源,否则便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韩纯彦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苏油来相州肯定是事出有因,要是回朝后以兼并为理由,对北方士大夫之家下手,韩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如今好像苏油并没有这个意思,那他此番前来,就是别的意思了。
当即拱手道:“少保,朝中可是有什么议论?先君与少保虽然也有朝争,然对少保才德,也是青睐非常,褒贬人物,也每与少保并况,常言‘五百年内,无斯人也。’”
“如有需要韩家的地方,还请直言不讳,我这便给大兄去信。”
苏油说道:“汝家大人谬赞苏油了。我此次出来,本是考察马政,见河东情形,可以想见大名,雄州。正好有一个契机,便想着能否与世兄商议看看,能不能为改变四路局面,共尽一份心力。”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四路经水患旱情蝗灾之后,如今地广人稀,这是实情对吧?”
韩纯彦点头:“的确如此。”
苏油又说道:“而在地广人稀的情形之下,却依旧兼并猖獗,民生艰难是吧?”
韩纯彦再次点头:“也是实情。”
苏油说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四路之地,其实是有解决民生问题的基础的?欠缺的,是有效的机制,和启动的资金和契机?”
韩纯彦苦笑道:“这论调,和朝中幸进太相似了,但是他们却没有拿出有效的办法。”
“青苗,免役,保马,市易,章奏之中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结果无一不是敲剥百姓的工具,不知少保又有何办法?”
苏油点头:“青苗,免役,保马,市易。”
韩纯彦先是大惊,然后又放松下来,哈哈大笑:“少保可真是诙谐。”
苏油摇头:“我是认真的。”
韩纯彦一下子就傻了:“这……这个万万使不得。”
苏油笑道:“青苗就是农业,免役就是差役,保马就是畜牧,市易就是行商。其实真要是解决了这四个问题,四路振兴,其实是大有希望的。”
“王相公眼光其实是没有错的,不过手法糙了一些,哪里知道河北河东虽多雄烈之士,却也经不起他那样的糙法。”
韩纯彦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拗相公那一套就行。”
苏油说道:“我们先说青苗,我这里的青苗,是指农业,但是并不是简单的贷款给农人,然后撒手放任不管。”
“北方与南方不同,作物生长时间长,加上四路灾荒频繁,百姓们更喜欢种植小米,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耐存储。”
“其实远比小米高产的作物,是小麦,我从天方带回的麦种,经过西南理工与陕西神禾塬找到的一种原生偃麦草进行杂交之后,得到了一种抗病性强,粒大饱满,麦穗致密,成熟之后穗轴不折、可以自由脱粒选种,稳产高产的新麦种——莱山一号。”
这个在学术上叫做“远缘杂交”,是西南农科在有了性状杂交公式之后的新突破。
名字听起来十分古怪,但是韩纯彦一听就明白:“《山海经·西山经》曰:‘又西三百里,曰中皇之山;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西皇之山;又西三百里五十里,曰莱山”。”
苏油微微一笑:“世兄也是学问博洽。莱,即来,古字之形,就是一株小麦。陕西路神禾塬,即古之莱山,《拾遗记》云:‘神农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
“我家小妹培育出的这种麦种,是冬小麦,因生长时间长,分蘖多,一棵麦苗能够分蘖多穗小麦,于古籍上记载的神禾类似,又因偃麦草发现于神禾塬,便以地为名。”
“不过小妹谦虚,不好以‘神禾’直名之,因此打了个埋伏,用了古地名。”
韩纯彦已经顾不上和苏油掉书袋了,一禾多穗四个字,已经让他心痒难熬:“少保,不知道这种麦子,亩收多少?”
苏油说道:“在四通商号农科所精细种植,亩收可以高达四石,不过你们肯定达不到那水平,大约三石就差不多了。”
韩纯彦有些惊喜又有些失望:“比黍米多了三成,但是用十年保存期换三年保存期,我估计推广起来也有难度啊……”
苏油不禁有些想翻白眼,亩产提高三成还不知足,你当我是神仙吗?
好在还有后手:“世兄,这里边还有个土地利用率和复种指数的问题……算了,总之就是可以冬夏轮作。比如小麦大豆,小麦黍米杂作,可以实现两年三作。”
“比如小麦和苜蓿,小麦与冬储蔬菜,可以实现一年两作。总体算下来,一年四石是收得到的。”
韩纯彦不由得站起身来:“这就是翻倍了?!”
苏油招手:“坐下坐下,这才刚开始呢。”
韩纯彦不由得大为尴尬:“纯彦听闻这样的喜讯,不由得失态了。”
苏油说道:“不过这样的栽种方法,对地力的要求很高,四路连农家肥都用得少,传统种植方法和模式肯定是不行的,要提高产量,当然还得另想办法。”
接下来就是一篇大文章了,首先给韩纯彦讲解施肥的重要性,然后讲解肥料的来源,除了人,禽,畜,草,还得加上化肥。
这就有关系到化肥厂的设立。
还得鼓励饲养牲畜禽类,这里有关系到了一系列的新型技术和饲料生产加工。
于是又涉及到饲料和食品的转化率的问题,涉及到磨坊,榨油坊和饲料厂的建立。
这就又涉及到五金,机械的生产。
这才涉及到借贷和产业扶持。
等到这一大篇文章做下来,韩纯彦已经头昏脑涨了,这尼玛到现在在掉过头来看青苗法,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苏油还没完:“如此一来,四路的农业生产方式大变,农人在土地上需要投入更大的精力,这会导致以前一丁耕作四十亩地的情形不复存在,能照料下二十亩,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韩纯彦有些傻了,如此一来,自家这几万亩地,以后谁来种?
苏油说道:“所以没办法,只有保马法跟上了。”
韩纯彦这才反应过来,对哟,剩下的地开辟成牧场,养马养牛养羊啊!
苏油接着给他洗脑:“不过用蕃夷的畜牧之法,那就太傻了,我们还是得换一种方式……”
接下来又是一番讲解,人工孵化技术是必须的,育雏也有讲究。
牲畜人工授精技术那是机密,不过从北苑监采购幼畜却没有什么问题,顺便还给老王拉上一笔大订单。
南方良种水牛是指望不上了,好在陕西的秦川和平川也出好黄牛,狼渡牧场经过多年的选育,产出的种牛已经比四路闻名的鲁西牛,南阳牛强健壮大了许多。
北苑监是新式牧场样板,赵顼一句话,那边也送来了不少的种牛,种羊,准备和鲁西南阳选出来的种牛种羊进行杂交,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就算不行,用新式方法用本地品种进行科学选育和饲养,那也比以前强出太多。
关键是精养方法的道路摸索出来之后,场地局限,品种落后被打破之后,青储牧草,膨化饲料,病理防治,优选优育技术被相继点开之后,以种花家在农业科技树上的攀越精神,苏油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在大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一千零四十章 字说
第一千零四十章字说
等到有了马车,牛车,物产初步丰富,就得考虑销路的问题,行商市易也得跟上了。
最后苏油才说道:“四路要缉盗,防河,备战,差役极重,要解决这个问题,刺激人口增长,移民四路,是必由之路。”
“但是所有的一切,须得建立在钉死黄河之上,否则一次改道,一切辛苦全都白费。”
“河务差役这个死节,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除了水泥,竹木,铁筋,工具等资料准备充足之外,人力没说的,只有咬着牙硬扛。”
“黄河下游河务,其实就十二个字——截弯取直,加高堤防,束水冲沙。”
“虽然短短十二字,但是其中的工程量,堪称繁巨。”
“不过相州是个好地方,暂时不用考虑河防的问题,也就不用考虑繁重的差役问题。”
“我想借韩家之力,在相州发展刚刚所说的一套模式,发展我们的青苗法,我们的保马法,我们的市易法!”
“韩相公三朝元老,韩家冠笏满门,你们是四路的人望,我想让你们来带这个头,给四路百姓,展示出这一份希望!”
明明是送财童子还说得这么高大上,韩纯彦对苏油的胸中沟壑,气度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对韩琦对他的推重有了真正的明悟,拱手说道:“为四路百姓开拓领命,韩家忝蒙三代圣恩,自当义不容辞。”
聊到这里,长期利益算是诱惑韩家人上了道,接下来就该丢出短期利益了:“四通商号矿业司在相州发现了钾砂矿脉,不知道世兄有没有兴趣?”
韩纯彦有些懵:“这东西有何好处?”
苏油说道:“这个嘛,是一种元素,有了它,作物会长得更加茂盛,尤其是对叶用植物,开花结果,非常重要。”
“这样说吧,地里施加了这个,果树田地的收成,还得提升。”
“此外这种原料还是重要军资,具体我不便奉告,这个矿藏的发现,解决了我大宋以前这种矿藏只能从蓬灰,海草灰中提取的局限。”
“国家矿藏,七成归国家,三成归发现者,世兄要是有意入股,我可以让四通商号的主事前来与你商议。”
韩纯彦有些赧然:“这个……不瞒少保,韩家现在虽然看起来家大业大,其实……”
苏油笑道:“要不这样,四通与世兄先签署一揽子农业扶持计划,在韩家的土地上,按照刚刚所说的那套思路,建立五金坊,机械工坊,磨坊,面粉厂,饲料厂,牧场。”
“世兄以土地所有权为抵押,算是合作。”
“这些东西,四通拥有前二十年的使用权,二十年之后,自动交还给韩家。”
“在此期间,韩家的族人,佃户,将转化成新农场里的管事,雇员,韩家要负责按照四通的安排进行生产,耕作,畜牧。所得收益,商号收取六成,韩家收取四成。”
“同时四通吸纳韩家的人才和资金,韩家负责为四通在四路建立信誉,打通商路,提供商铺,双方共同开发钾砂矿,所得收益,同样商号收取六成,韩家收取四成。”
“当然这些只是大体,具体细节,如果世兄同意合作意向,自有四通的管事与韩兄商议。”
“蜀锦齐纨,天下并称。天下五福当中,北方称作衣福。”
“四通为表示最大的合作诚意,首先将与韩兄签署一项丝绸购销协议,让海商用粮食和南海货品,换取四路丝绸,如果韩兄同意合作,这行首一职,非韩兄莫属。”
这生意大到没边了!
韩纯彦再次站起身来,苦笑道:“纯彦很想说自己也是读书人,少保和我商讨商贾之事,是有些看不起我,但是……少保开出的价码,实在是让韩家无法拒绝。”
苏油也站起身来:“士农工商,皆是天子四民,苏油倒是觉得自己身上,每一种身份的影子都存在,为何要彼此割裂?”
“让世兄委身商贾之事,那也是儒商,是为了恢复四路,重振家邦,所计者仍旧是国事万民,何鄙之有?”
“不过接下来,我们就要说到文事了。”
“啊?还有?”韩纯彦看了看天色:“未若先设宴,席后再做详谈?”
韩家是冠缨世家,饮食起居皆有制度,苏油倒是觉得这等排场没什么好学习的,反倒是跟来的平正盛偷偷学了个饱。
饭食就不用多说了,肉太多,让苏油有些不习惯。
吃过饭,苏油和韩纯彦回到书房,这才商议起文事来。
首先就是在相州建立郡学,这也是朝廷章令,地方官肯定要配合。
但是苏油要求相州要搞成样板,要尽量让适龄儿童入学,还要配备足够的师资力量,培养人才,尤其是文理兼通的人才。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韩家要实现家族的经营转型,这方面的人才也必定需要储备起来,靠韩家肯定不行,好在苏油那里有全套的培养方案,现在只需要韩纯彦一个首肯而已。
韩纯彦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韩家家族那么大,不可能人人都成士大夫,能给族人另外找到一条出路,本身也是家主的责任。
看看人家苏家人蜀中的玩法,就知道这一套的好处有多少了。
在苏油的忽悠中,土地如今并不值钱,以后可能会更加不值钱。
不说新宋洲了,光是南海郡九龙江口,那地如今都多得还种不完,吕惠卿连上了几道诏书,要求朝廷从福建,广东移民,充实南海,所以眼光不能光盯着土地。
韩纯彦拱手:“培养士风,这是家父多年的志向,关蜀之学,由理入情,以证求实,于今也算是显学,诸多举措,待与大兄商议之后,便即施行,料来没有问题。”
“不过少保,纯彦也有一事相求。”
“哦?”苏油最怕人家没有要求,闻言赶紧说道:“世兄自管道来。”
韩纯彦小心翼翼地说道:“家大人的文集……”
苏油这才恍然,笑道:“魏公生平不以文章名世,那是功业太高之故,其实词气典重,敷陈剀切,有垂绅正笏之风,出将入相之令。泰山嵩岳,巍峨高岸,如人不能近者。”
“然刚刚翻阅魏公手注典籍,方知还有可亲的一面,原来山岳之中,也有柔风细雾,兰石藤溪,可惜未为人所知。”
“我有个建议,何不将韩公的文章诗词作品集为一册,名为《安阳集》;将谏议章奏集为一册,名为《谏垣存稿》;将手校疏注集为一册,名为《昼锦堂笔记》。”
“庶几得全元勋辅弼声气之美,功望之隆,及闲暇所思,阅历所得。”
“由世兄负责勘定,可贞堂负责印版发行,如此足供后人瞻仰韩魏公全貌,韩兄以为如何?”
士大夫三大业,立德,立功,立言,尽在其中。
韩纯彦不由得感激涕零:“多谢少保,韩家阖族上下,皆铭感盛德。”
苏油笑道:“可贞堂与大宋诸多皆有合作,我这也是在打魏公留下的万籍堂的主意。”
韩纯彦也笑道:“少保说笑了,我家万籍堂能得少保流芳,是我们占了大便宜了。”
大事到此基本商定,这才开始聊到诗词文字,风花雪月。
韩纯彦请教学问:“少保乃是文字大家,刚刚说道‘来’字即为古时候的麦子,那为何其后又有‘麦’字呢?”
苏油说道:“文字的变化,以情理推知,其初当为象形。”
“苍王仰观奎星圆曲之事,俯察龟文鸟羽山川,将结绳以治,易之以书契。”
“然象形不足,而加之以形声,会意,指事。”
“王相公的《字说》,全取象形,会意,以‘波’字为例,王相公以为会意,当解做‘水之皮’,其实偏颇了。”
“水波的波,从水;玻璃的玻,从玉;山坡的坡,从土;披挂的披,从手。其实这就是标准的形声相合,非会意组字之法。”
韩纯彦听得连连点头,王安石的《字说》,如今也渐渐不为学界所取,而关蜀的组字四法,合情合理,现在已经被大家所认同。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甲骨文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甲骨文
苏油接着说道:“来字,本是一棵小麦的单株形象。古音取‘列山氏’的‘列’。麦字则是在来字下面加了一个‘夂’。古音还是取‘列山氏’的‘列’,不过一取反,一取切而已。”
“列山氏,乃周人之祖。”
“既然小麦称作’来’,为什么还要再造一个‘麦’字呢?这或者正是‘周受神禾’的证据。”
“以前所种的春麦,一直被称作来,后来周人得到了结实更加饱满的冬麦,为了显示这种‘神禾’与‘来’的不同,于是又造了一个‘麦’字。”
“麦字,其实是在来字下面加了一个‘夂’。我们知道,小麦一冬天似乎并没有生长,地面上看与春麦差不多。但是其下,麦根却一直在生长,经冬之后,长度可以达到丈许,耐旱能力比春麦大大提高。”
“因此我认为,古人造麦字,可能还有‘来象其实,夊象其根’的意思在里边。而不仅仅只是徐铉《说文解字》所注:‘夊,足也。周受瑞麦来麰,如行来。故从夊’的意思。”
韩纯彦恍然,抚掌喜不自胜:“合情合理,入细入微。理学观察之精,辨析之纯,今日纯彦算是领教了。”
苏油笑道:“其实还有两个字,也和麦子有关,《山海经》中所记,有氐人国,和互人国。”
“‘氐’,其象形是一个人推动碾子的形象。还是单人推的小碾子。现在在麦场也是常见。”
“而‘互’,中间是一个圆盘形石磨的形象,而上下的一横代表木杠,且单边连接到石磨上。”
“这是一个双人推磨的俯视形象,是比‘氐’更高级一些的小麦加工工具,相传是炎帝之孙灵恝发明的。”
“因此我们或者可以这样联想,《山海经》中所记录的氐人国和互人国,其实就是以种植小麦为主,并以这两种工具加工麦粒的部落。其中互人国的加工工具更加先进,可能比氐人国稍晚出现,或者是种植小麦的规模更加庞大,并且受到了炎帝文明的影响。”
“后来那一带的人从这两个国家学到了种麦的技术,之后周人又培育出了冬麦,周因此强盛。”
“文字的演变,同时也反映出了关于先人们小麦选种,种植规模,以及加工方法的变迁历史。”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学问硬功夫,韩粹彦和韩嘉彦俩小子听得一脸的崇拜。
同时鄙夷地看着自家的哥哥,这不是正经文字学问?来自什么地方?为什么你敢恬不知耻地说看杂书没用?
韩纯彦好尴尬,韩家虽然是书香门第,但是,这特么读书人和读书人,那也是有区别的。
两位弟弟啊,虽然哥哥和面前这位年纪差不多,但是一个是大宋探花,理学一门的开创者;一个是恩荫子弟,相州祖产的守财奴。
所以我们不要放到一起来比好不好?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可以转移话题,连忙起身从书架上取过一件物事:“少保看看这个,这是庄上的庄户从地里挖出的一块牛骨,上边这些刻画,似乎是一些文字,抑或者是道家符文?少保金石大家,能否鉴定鉴定?”
苏油惊得跳了起来:“甲骨文!对了这里是安阳!殷墟所在!”
这是废话,衙署出门对街就是商王庙。
但是苏油怎么也想不到,早在如今就有刻有文字的甲骨问世。
后世的甲骨文一直没有能完全破解,一来是文字研究者造诣不如现在深,年代不如现代近,二来资料丧失了太多,可能也是重要原因。
“甲骨文?”韩纯彦有些疑惑:“这是哪一门文字?”
苏油郑重地将这块肩胛骨接过来:“如今的二林,新宋洲,蛮夷部落里还有烧骨卜纹的巫法留存。”
“他们会将骨头放到火上,根据燔得的文理占断凶吉。”
“我在二林见过一块前代大巫留下的甲骨,上面有三个类似的文字,当地巫师告诉我,那三个文字是‘天雷震’,与这块骨头上的文字极为相似。”
“二林部的夷人,说自己是九黎之后,他们坚信自己那块圣骨,是上古蚩尤所留。”
说完将那块甲骨上的三个字写在纸上:“世兄你看,是不是颇为相似?”
韩纯彦对比了一下两边文字,感觉有些头晕:“这……这难道是殷商古藏?”
苏油举着那块甲骨:“世兄你看这里,是不是个‘三’?还有这里,是不是‘五日’?这里,是不是……‘用’?‘大用’?与金文,大篆,小篆,其实一脉相通?”
“许慎《说文·用部》:‘用,可施行也。从卜、中。’这个用字所在的位置,就是系词所在的位置,这些文字,很可能就是商人占卜之后的卜辞!”
韩纯彦搓着手:“如果是卜辞,那肯定有日期,《史记》所载商王之名,皆有天干,说明天干地支的使用,那时就开始了,找找看?!”
说完对韩嘉彦喊道:“掌灯,掌铂金喷灯!”
研究学问可以没大没小,四个人在明亮的铂金喷灯下,化身成为文字学者,头碰头地对桌上这块骨头开始研究起来。
果然,很快韩嘉彦在甲骨上找到一个字:“少保,这个和篆书的辛字很像!”
苏油点头:“正是!这个字金文也相同,本意是行刑时的刀片。”
韩嘉彦指着辛字之下的另一个字:“那这个字是地支里边的哪一个呢?都不像啊……”
苏油研究了一遍说道:“这个字的字型像一个木棒,中间是个细腰,上下有两段粗的地方,这是一个午字。”
“午的本意,就是舂米的棒子,这个字的模样,不正是一根舂米棒?即便是现在的字里边,也有遗存,木杵的杵字,就是根据形声组字规则,在后世演变中发生的变化。”
“辛午!”韩嘉彦喊了出来:“这是殷人辛午年的卜辞!”
韩纯彦惊得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推断有理,要着真是贞卜文字,那‘洹水南,殷墟上。’……少保,司马光《史记》中的记载就得到了实证!古人诚不我欺!”
苏油一把拉住韩纯彦的手臂:“这是在洹水边发现的?明日便一同去看看!”
韩纯彦兴奋至极:“何不现在就去?”
“别别别……”苏油赶紧打断:“先找资料。”
说完对两个小子问道:“《水经注》,《舆地广记》都有吧?找出来,还有《尚书》……算了《尚书》不用我会背……《史记》!《皇览》!找出里边关于殷墟的记录……”
“对了,还有地方志,注意关于商,殷,营,宫,王,坟之类的地名,以及历朝关于发现物的记载。”
说完有些丧气:“到底还是要翻书啊……要是大苏二刘,欧阳学士在,断不至此。”
“总是学问未精,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缘故,唉!”
韩家三子:“……”
次日清晨,两大两小四个花熊一起上车,朝洹水边上韩家庄子驶去。
都没睡好,不能骑马。
苏油还处于精神亢奋当中,念着昨晚让韩嘉彦整理记录的笔记:“《史记·殷本纪》: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
“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
“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甯,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史记.卫康叔世家》:‘……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为卫君,居河淇间故商墟。’”
“郦道元《水经注》:‘洹水出山东,迳殷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