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全文阅读 第178分节
第一千七百六十一章 破屋
第一千七百六十一章破屋
辽国,中京留守府。
大公鼎头上抱着厚帕子,一脸憔悴。
他是真的累了。
大公鼎本身是渤海王族后裔,同为渤海人的叛贼古欲至今尚被女直包庇,很多时候他行事也有顾忌。
如今王经一门心思搞钱,铁厂已经开始产出,三百五十万贯债券开始兑换,虽然离最终兑换期限还有四年,现在还属于有买有卖阶段,但是已经开始卖的比买的多了。
主要是还有利息需要支付,第一年利息支出就是三十五万贯,王经现在就是要从大辽的财政岁入之中,将这三十五万贯找寻出来。
舶来钱!
这两年舶来钱和绢钞的兑换率明显提升,加上王经的动作,提升得就更加明显。
虽然王经鼓励大家,兑换的时候绢钞优先,舶来钱时有时无,须得等待,但是老百姓又不是傻子,他们宁愿等待,也要兑换真金白银的舶来钱。
这就更加恶化了舶来钱与绢钞的兑换率。
因此铁厂生产、辽阳农业基地、长春洲农业基地,王经分派给几位能臣来料理。
落到大公鼎的头上,就是接收南京析津府转运过来的粮秣,筹集钱粮、军丁,北上支援上京的陛下,再转运去金山封堵防线。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大公鼎的麻烦在于,除了人丁,其余的钱帛、粮食、铁器,没一样他能说了算。
否则也不会任由张撒八流窜十州,跑到女直边境才被阿骨打擒获。
看着端坐在床前椅上,一脸刚毅之色的萧托辉,大公鼎心底不由得一声长叹:“萧君,你奏章上这些人,一个都动不得,动不得啊……”
萧托辉手背上的青筋爆了一下:“连使君都要和光同尘了吗?此等国蠹如若不治,大辽还有救?”
大公鼎终于叹息了出来:“如今的大辽,需要的不是廉吏,而是干臣。”
“萧君为宵小所陷,陛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你起复,却不是要你和那班贪官污吏玉石俱焚的……”
“内忧外患,总要与陛下一些时间措手啊。”
萧托辉神色沉重:“陛下连升我数级,如今忝掌三司钱粮盐铁,所见触目惊心。”
“多的话我不想多说了,我以为明公所谓内忧,不过缺粮;所谓外患,不过乏兵。”
“今大辽有与宋贸易之利,钱当足用而日穷蹙;有日产万五千斤的铁厂,铁当足用而兵虚弱;有年产五百万石的辽阳长春,粮当足用而民饥乱。”
“此谁之过?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所以你就去查他们?”
“我没有查他们!可是三百五十万贯铁厂债券,就在那里摆着,加上五成利息,整整五百二十五万贯!还有四年就必须全部兑现,用舶来钱兑现!”
“明公,你知道我们的国库里,还有多少银钱吗?”
“有多少?”
“如今只有五十万贯舶来钱,百万贯破旧绢钞,最多的,是一堆的欠条!”
“什么?!怎么会这样?咳咳咳咳……”大公鼎不禁大惊失色,痛苦地咳嗽起来。
萧托辉说道:“南部诸州的官员们,如今最重要的生意,就是到任之始,便想尽千方百计,将府库中的钱财借出,然后送往獐子岛,或购置鹰券,或借贷商贾。”
“听说如今的獐子岛上,甚至有了专门经营我朝府库和官员资产的行当,叫‘官质行’!”
“哪里是刺史知州,分明是一个个唯利是图的商贾!对了,他们本多是捐官出身!”
“此等庸弊,侵蚀国本,设或不治,我大辽,危矣!”
大公鼎说道:“可是王丞相说南部诸州繁华,全靠此等经营之术,五百二十万贯舶来钱,分到五年里,一年一百万贯而已。”
“如今婆娑岭铁厂日产铁万五千斤,授与民间斤铁六百文,一年也能得到三百万贯,偿付得上啊。”
“明公,王丞相的算法是没有问题,可是他还了多少?现在看这架势,百姓不到最后一年,是不会大量兑换的。按国库现在的样子,数年之后,能够一次性拿出五百万贯来吗?”
“债券的本质你我皆清楚,名义上是为举办铁厂筹措资金,其实那铁厂就是宋朝白送的,我朝免了其七年岁币而已。”
“王丞相拿着这个名目,搜刮民财达三百五十万贯之巨,三年经营下来,除了还停留在纸面上的亏空,几乎靡耗殆尽,这就叫寅吃卯粮。”
“但是这般吃法,终归是有个期限的,到时候怎么办?!”
“别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时不治,悔之晚矣!”
大公鼎问道:“我中京也是如此?”
萧托辉说道:“中京的情况要好一些,但是也只是表面。”
“中京叠被民乱,积聚早空,府中档案、欠账,俱被焚毁,想查也无从查起。”
“相当于一张白纸重新开始,加上明公到任后,对官员纠察严格,暂无此弊。”
“可南部沿海州郡,南京道临宋诸州,府库里早就是一堆欠条,陛下组织军民对抗鞑靼,长春辽阳一带百姓屡屡举叛,其实是已经被压榨到了极致。”
“可南部诸州郡,官员们醉生梦死,商贾们为虎作伥,百姓们唯利是图。”
“他们哪里管国家北部民不聊生,哪里管金山白山,我朝四面皆敌,危如累卵!”
“每次征粮索钱,南部州郡谁不是叫苦连天?然而他们根本不是没有,一州三十万贯,全部中饱了官吏商贾们的私囊!”
“就算在南部诸州,繁华也只是表象,肥的都是与官吏们勾结的豪强,吃得都是獐子岛的红利。”
“正经经营的商贾们,他们被宋朝货品冲击,被官吏豪强欺压,苦不堪言,上告无门。就连我们所在的中京,都收到了无数南京、西京的诉状!”
大公鼎耐心劝解道:“这些都是积重难返,想要纠转,只能先令官员们任内清偿亏空,给个期限,慢慢归还。否则必将怨声载道,千夫所指,而且百姓们,还要遭到一场盘剥……”
萧托辉说道:“明公所虑的,是怎么收拾这场烂摊子,然而若不治根源,这摊子就算暂时收拾好又如何?今后还得继续烂,欲壑难填啊!”
“据我查实,所有这些官场借贷,最终的流向,都指向一处。”
“何处?”
“锦州,丰锦钱庄!”
大公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但是决不同意萧托辉的做法:“这个……丰锦钱庄,与王丞相渊源极深,年前因筹措钱粮得力,几次平抑舶来钱与绢钞比率,蒙先帝陛下多次奖喻。”
“计相,谁都能动,这丰锦钱庄,动不得……要不还是按我说的法子来,先查清积欠有多严重,再列出比限……”
萧托辉站起身来:“大辽如今便是一幢破屋,根基已伤,如此裱糊来去,最终还是逃不掉房倒屋塌的下场。”
“陛下圣恩,臣子万死难报,既然吾皇将托辉放到这位置上,要是发现问题还不究治,便是本官庸钝失职。”
“既然留守不愿意联署,此事,我一身当之,告辞了!”
“萧君!你等等……再听老夫一言……咳咳咳……”
然而萧托辉已经不管不顾地去了。
大公鼎赶紧叫来家人:“朝中要出大事儿,去,赶紧去通报王丞相、皇太叔,对了……还有兰陵郡王。朝廷现在,乱不得,乱不得……快,快去!”
家人急匆匆地去了,大公鼎在众人手忙脚乱地扶持之下,才重新慢慢倒回靠榻之上,气喘吁吁。
看着床顶的幔帐,大公鼎喃喃地说道:“乱不得……如今可万万乱不得……萧老弟,愚兄这次,只好对不住你了……”
第一千七百六十二章 两国
第一千七百六十二章两国
上京,延安宫。
辽朝不但南部官制效仿大宋,就连宫殿格局、名称,也和大宋几乎一样。
偏殿内,正跪着一名面容姣好,衣着华贵的年轻妇人,耶律延禧冷冷地看着她:“近日元妃生了皇子,我又抬举了萧奉先,对你兄长也有所降责,这是对我有怨了?”
妇人大惊失色:“臣妾居处深宫,所知者唯有君上,外朝事一概不知。臣妾只是……只是以为,冬日里鸟兽本就瘦弱,求生艰难。此时行猎,固非……仁慈之举,陛下宜宣示养生之意,好生之德,待到秋捺钵上,再行围猎,也算……也算给晋王、秦王祈福。”
耶律延禧将妇人扶了起来:“瑟瑟,时局艰难,我常年在外领兵,最近的确轻忽了你。”
妇人正是耶律延禧的第二个妃子,文妃萧瑟瑟。
辽朝和宋朝不同,辽朝皇帝娶后纳妃,都是选的拥有巨大势力的家族。
萧瑟瑟是辽朝国舅大父房的女儿。
大父房一共三个女儿,姐姐嫁给了是宗室耶律挞葛里,妹妹嫁给了宗室悍将,副都统耶律余绪。
萧瑟瑟自幼聪明绝色,精通琴棋书画,还能吟诗作词,是和萧观音一样的才女。
耶律延禧造访耶律挞葛里的时候,邂逅了来姐夫家里玩的萧瑟瑟。当时就为萧瑟瑟出众的容貌,独特的气质所倾倒。
萧瑟瑟对耶律延禧的感觉也很好,辽国男女之防不算严,耶律延禧很快便将之接入宫中,两人耳鬓厮磨了数月。
可皇后萧夺里懒家族权势更大,乃辽朝名相萧继先五世孙。
当时耶律延禧都不敢给萧瑟瑟一个名分,还是大臣们请命,让耶律延禧又纳了皇后的妹妹萧贵哥,恰好萧瑟瑟怀了身孕,方才得一起册立为妃。
萧瑟瑟之前,本来还有个德妃萧师姑,其父为北府宰相萧常哥。
萧师姑也曾给耶律延禧生过一个儿子,受封燕王。不过这孩子没有保住,萧师姑因哀戚过度,也跟着孩子去了。
因此萧瑟瑟的儿子晋王,就是耶律延禧的长子。
萧瑟瑟由耶律延禧扶着站了起来:“陛下遭遇的艰难,胜过立国之初,自当励精图治。”
“臣妾不敢有一点怨尤陛下,每日只在佛祖面前祈祷,愿我夫君得胜而还,重振朝纲;愿我大辽再获清平,民安国泰。”
耶律延禧搂着她:“我朝四季捺钵,围猎行乐,不是残忍好杀,而是为了笼络诸部,集聚人心。”
“瑟瑟你不要有妇人之仁。国家危难,是子民先承其苦。人都顾不过来的时候,又怎么能仁及山林禽兽?”
萧瑟瑟依偎在耶律延禧怀里:“是臣妾误会夫君了,臣妾有罪。”
“夫妻一体,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你哥那事儿也别想太多,养好咱们儿子,别让我在外担心才是正经。”
“嗯。”
耶律延禧看着怀里柔顺娇美的女人,一时有些意动,手便不老实地朝萧瑟瑟袍子里摸索过去。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声轻咳,却听门外内官尖利的声音说道:“启禀陛下,皇后与元妃娘娘,有请陛下钟萃宫赴宴。”
萧瑟瑟眼中闪露出一丝哀怨之色,转眼又恢复平静,从耶律延禧怀里挣扎出来:“陛下快去见两位娘娘吧。”
耶律延禧嘻嘻一笑,揪了一下萧瑟瑟的鼻子:“每次都来去匆匆,等过了明年就好了。”
说完取过衣架上的袍子,临出门时又转过头:“不许哭。”
出门先给了刚刚禀报的中官一脚,唾骂了一句,这才大步朝钟萃宫去了。
萧瑟瑟刚刚给耶律延禧摸得身子发软,只得两手撑着桌面,看着耶律延禧远去的背景,眼中的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绍述元年,冬十一月,乙未朔,辽主如萨里纳行猎,一日奔逐百里,亲射羊鹿三十二。
此次捺钵安排得也比较巧妙。
金山以西,混同江以东的诸多部族,都被鞑靼与女直隔绝,因此这次捺钵,主要就是召见辽朝核心地区的部族。
经耶律大悲努建议,干脆提前举行,借口诸部路途太远未及前来,也算是有了搪塞臣民的借口。
耶律延禧其实不以为意,为政之要,先安腹心,再舒四体。
正好腾出时间来料理内部政务。
己酉,赠阵亡者官职。
之后颁布一系列的任命,填补朝中因诛绝耶律伊逊余党而带来的大量空缺。
群臣纷纷加官进爵。
诏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为宋魏王,其长子耶律淳为郑王。
任命萧托卜嘉为北府宰相,王师儒北院参知政事,耶律阿苏北院枢密使,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尚书右仆射,额特勒为西北路招讨使,赵孝严为汉人行宫都部署,耶律大悲努为殿前都点检。
萧奉先封兰陵郡王,同知枢密院事。
以萧兀纳数以直言忤旨。守太傅,出为辽兴军节度使。
王经为南府宰相,牛温舒为南院参政,赵廷睦知枢密院事,室恭任工部尚书,萧托辉任三司使,大公鼎为中京留守,进少师。
小皇帝亲政一年之后,内诛反叛,外御强敌,为父亲祖母平反昭雪,大力提拔勋戚重臣,总算稳定住了局面。
现在终于开始展布自己的雄才大略了。
……
同一天,大宋刚刚正式办完高滔滔的丧礼。
己酉,宣仁圣烈皇后附葬永定陵,祔宣仁神主于太庙。
庚戌,以章献皇太后故事,罢避高遵甫讳。
也是在己酉日这天,鞑靼与女直的使节,也抵达了汴京。
两族对于这次出使异常重视。
鞑靼方面,由李夔带着“三结义”中年龄最大的玛古苏亲自前来;
而女直方面,则是由苏利涉带着阿骨打的叔叔,完颜劾者亲至。
劾者是劾里钵的长兄,两人从小同邸长大,劾里钵时期,劾者专治家务,劾里钵专主外事。差不多就类似完颜女直中大宗正加丞相加皇叔的地位。
辽国想要册封劾者为女直节度,劾者不愿意抢侄儿阿骨打的位置,于是干脆跑了,作为使臣来到大宋。
大宋境内的交通之快速,是两部使节的第一直观印象。
玛古苏从九原入河曲,然后由折家军护送沿着边州抵达定襄,这一段花了不少的时间。
之后就快到飞起,乘坐火车从定襄到太原,在太原搭乘小火轮沿汾水到河中府,再转陇海线,乘坐火车抵达汴京城。
劾者那路就更快,在獐子岛坐海船至胶州,正是大顺风的时候,之后也是走陇海线,乘火车从胶州抵达汴京城。
一路行来,劾者对大宋的繁华与强盛,有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认识。
大宋巨大的海船、规模宏伟的海港,泊位上那些漂亮的军舰,巨大的黄铜生铁组成的火车头,还有火车头下面的铁轨,车站堆积如山的货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劾者粗略地估计了一下,估计完之后,彻底坚定了附宋之心。
那么粗的铁轨,一丈起码得小两百斤。
那一里起码得是三万斤精铁。
也就是说,大宋一里地的铁轨,就已经足够自己武装出一万五千名族人。
而刘医士说,胶州到大宋京师,足足有两千里!
这还只是大宋铁路的一部分!
这个国家,将能够武装五千万人的钢铁,铺在地上当道路!
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为何不打造成军器,武装出军队,出兵灭了辽国?!
刘医士呵呵笑着说道,百年前的大宋,却不是这般模样的,辽人都能杀到澶渊你敢信?
不过靠掠夺获取的财富,那是守不住的,大宋和辽国,百年前其实是差不多的两个国家,不过一个走对了路,一个走错了了路而已。
将钢铁铺到地上,和将钢铁打造成军器,孰优孰劣,到今日一目了然。
第一千七百六十三章 好运气
第一千七百六十三章好运气
抵达汴京东客站后,从包厢里出来,劾者就被熙熙攘攘的车站人群给惊着了。
这是大宋最大,最热闹,吞吐能力最强的一个车站。
从扁罐结婚开始,大宋铁路局就开始试着搞客运,这也极大地刺激了铁路沿线的经济发展。
这一列是客运列车,车站外挤满了来接亲戚朋友客户的人。
一队新军在劾者这列包厢前列队保护,见刘医士下来,带队的队长立即前来一个立正敬礼:“下官捧日左厢协卫曹牷,奉命迎接引伴与使臣,前往驿馆!”
“安顿完毕后,还请苏都知易服,陛下要亲自召见!”
劾者有些懵:“苏……都知?”
刘医士笑道:“老夫本名叫苏利涉,在大宋也有官职,入内内侍省往来国信所都知。不过为了不使辽人生疑,在外行走,多用化名。”
劾者吓着了:“哥哥原来是宋官,那以往多有得罪,呃,都知,是多大的官?”
苏利涉笑而不答,一来大宋官僚体系过于复杂,解释起来麻烦,二来他怕劾者吓着。
大宋不准宦官参预政事,故专设了一套独立的官僚体系,使不与士人混淆。
拿入内内侍省的宦官来说,职衔有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内东头供奉官、内西头供奉官、内侍殿头、内侍高品、内侍高班、内侍黄门等。
都都知就跟文官系统的中书令、尚书令一样,基本不设,因此都知就是最高了。
但这只是资历的证明,只能说明苏利涉肯定是资历最老的宦官,但不一定就是最受重用的宦官。
宦官是从神宗朝才开始受重用,如李舜举、李若愚、李宪、王中正、童贯,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元丰改制后规定,宦官入宫后从扫地抹窗户学习文化开始,到一定资历后必须出宫,而且必须经过考核决定去向。
成绩差的,那就只能去守陵守皇庄,或者进入工坊当当小管事,成绩好的,则可以入军事学院学习,毕业后从事军事方面工作。
主要就是干监军、政委的活,除了延边军事州的观察使、团练使等军政兼管的职务,基本不许从政。
而出外的内官,贴职又改为通侍大夫、正侍大夫、中侍大夫、中亮大夫、中卫大夫、拱卫大夫等一套独立策勋路子。
等内官们干到退休,功劳大的,就提举诸处宫观,功劳不够的,就只拿元丰改制后设立的养老金了。
苏利涉乃是英宗潜邸时候的总管,资历那是高得一逼,甚至可以说,整个大宋历史上,除了曾经以文才让外朝官们都服气的李舜举,他就是独一份。
主要是老而不死。
如今有资格管他叫师大爷的人,如李若愚、李宪,都已经作古,可这老妖怪还活得好好的。
要不是有件事情放不下,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该领着宫使的头衔养老了。
上了马车,苏利涉对劾者说道:“官家也给太师制了袍服,到了驿馆会有人伺候太师沐浴更衣,接下来还要练习礼仪,等候召见。”
劾者有些心慌:“军师你要丢下我?”
苏利涉笑道:“怎么会?不过陛下要先召我入宫,差不多晚上才回来。”
“咱俩老兄弟多久的交情了,在白头山下一直是你照顾我,到了汴京城里,自然就该我来照顾你了,放心吧。”
不放心,劾者赶紧问道:“军师今晚也住使馆?”
苏利涉说道:“我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晚间肯定要回来沾老弟的光的。”
“说实话,陛下真是待你们恩厚,这长春馆啊,比宫内馆阁都不差了。”
劾者这才高兴了:“那我等着老哥哥,你不来,我不出门!”
汴京城西边的使馆区,新修了两所使馆,鞑靼的叫丰原馆,女直的叫长春馆。
赵煦为了表示对两部的重视,拨付了二十万贯用于室内陈设与装修。
劾者站在门口都不敢往里进:“这……确定是官家给俺们造的房子?”
负责长春馆的馆伴走了过来,用熟练的女直话对二人说道:“下官骆祥,参见使臣,都知。”
苏利涉点头,对劾者说道:“太师,接下来就是被伺候了,那就受着吧。”
骆祥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两个待诏班子过来,开始给二人脱衣服。
这通享受可是让劾者舒服到了极致,先是被剥成光猪送入汤泉池子,然后里里外外在香汤里边洗刷干净,水都换了两回,连头发都打开来细细篦过。
差不多了挪到雪白的毛巾软塌上躺下,两个人给他按摩,其余的轮番上阵,围着劾者给他修整胡须、眉毛、指甲,重新编上辫子。
之后骆祥将已经舒服得睡过去的劾者唤醒,给他换上新衣服。
新衣服是按照女直人的民族服装制作的,不过款式面料全都是上乘,换上之后,劾者还是个女直人,但是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女直人了。
最后蹬上镶嵌着东珠的獞皮靴,骆祥推过来一面落地的镜子:“贵使可还满意?”
劾者看着镜子里那个华贵非常,胡须整齐的自己:“这……这是我现在的样子?”
不太信得过镜子,又跑去院子里的水缸前照了一下,回来才欣喜若狂地喊道:“哈哈哈,真是我,真的是我!”
苏利涉也换完装束出来了,恢复了汴京城大宋高官权贵的日常装束,穿了一身淡石青色的“一色锦”袍子,腰上是犀带,戴上了软翅幞头,气度和女直部落里质朴的医士形象相差极大。
看到劾者的样子,苏利涉微笑道:“太师现在这个样子,去金殿见官家都是不碍的了。”
劾者笑道:“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见?”
苏利涉对劾者行了一个文绉绉的礼节,腰间的金佩只轻轻晃动了一下:“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什么时候就能见了。太师且安歇,有什么吩咐便告知馆伴,我去去就来。”
……
苏利涉在黄门带领之下,来到武英阁偏殿的时候,正见到一位红衣文臣领着一个小孩从殿中恭敬地退出,然后转身。
见到苏利涉,那人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带着那小孩一起,站到一边避让。
看到那人腰间的金鱼袋和那一脸正经端肃的小孩,苏利涉已经知道了这一大一小的身份,也是微微一笑,点头施礼。
着绯之臣,一般只配银鱼袋,着绯而得赐金鱼,那得是立了超级大功的人。
当年苏油在胄案改良冶炉,一炉就能铸造出品质不亚西夏青锋的万斤精钢,还有一篇《精金赋》的加成,仁宗皇帝一时高兴,赐下金鱼袋,苏油都不敢领受。
主要是当时苏油的级别差得太远了。
面前这人的金鱼袋上有金丝缂绣的狮子,按照元丰改制后的规矩,因文事得赐金银鱼袋者,袋上饰禽,表示文采斑斓;因武功得赐金银鱼袋者,袋上饰兽,以示爪牙锋利。
这人以武功得授金鱼袋,偏偏又是一身文官服饰,还排在自己前头一位,那肯定就是曾经指挥着几路鞑靼人,灭了辽国十万精锐,就连耶律洪基都未能身免的李夔了。
看着李夔脸上和自己一样,专业盥面待诏掩饰不下去的风霜痕迹,苏利涉就不禁感慨吕惠卿的好运气。
邓绾已经默默无闻地死在了滁州任上。
其实邓绾的两个儿子颇为争气,都是进士出身,长子邓洵仁提举河东路常平、次子邓洵武任国史编修。
但是二子都低调得很,只上了两道乞守父制的奏章,邓洵仁是托请章惇转递,邓洵武是托请曾布转递。
什么要求都不敢提,还需要大佬背书,就是生怕引来朝中议论,让自家爹死后都不得安宁。
邓绾先投安石,而后投吕惠卿而背安石;
及王安石复相,又劾吕惠卿、章惇以取谀。
后虑安石去后自己失势,上言赵顼,请录安石子及婿,仍赐第京师。
赵顼将此事告诉了王安石,王安石道:“绾为国司直,而为宰臣乞恩泽,极伤国体,当黜。”
赵顼将邓绾贬出朝堂,还亲自给此人的性子下了定义——操心颇僻,赋性奸回。
第一千七百六十四章 老都知
第一千七百六十四章老都知
然而吕惠卿同样也是被赵顼点名评价过的人。
王安石复相后,已经成长出足够政治智慧的赵顼,曾不止一次明确对王安石说过,吕惠卿小人,爱卿你信任不得。
数月之前吕惠卿得到了升迁,陛见时还得到了陛下不错的评价,没说的,这就是做给面前这位看的了。
听说李夔生了个好儿子,其母曾夜梦一人,身着唐代官吏服色,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立于北斗之下。
李妻醒来后,喜滋滋地告诉自己夫君,说是梦到了魁星,将来这儿子肯定能够得中进士。
李夔告诉自己老婆想多了,魁星立的是北斗之上,你这是北斗之下,不搭界的;
而且魁星手里捉笔,你这偏是捉刀,还是不对。
听你所言,那人穿着绿袍,才不过六七品,看来也不是什么大官转世。
其妻不禁闷闷不乐。
但是夜梦总是征兆,于是待到送孩子入京,李妻便将这事情顺便与石薇讲了。
石薇又将之当做小故事告诉了漏勺,问道:“你觉得夔妻所梦之人,到底是谁?”
漏勺说我也不知道啊,整个唐代,此等绿袍小官多如过江之鲫,这谁记得住呢?
倒是旁听的易安小妹崽一肚子的典故,告诉石薇,此人该是狄仁杰。
漏勺吓了一大跳,师妹你别开玩笑,狄仁杰两任宰相,怎么会这样寒酸。
易安笑师兄你不细读书,只记得狄公平生大事儿,这其实是狄公未发达时,任并州法曹时的形貌。
夔妻梦到那人手里拿着雪亮的刀子,那就是唐时并州所产,叫做“并刀”。
周邦彦的《少年游》里,第一句就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并州在唐代属河东道,为今山西太原一带,太原正好也是狄公的故乡。
狄公任并州法曹的时候,长史蔺仁基经常对人称赞:“狄公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
所以夔妻梦到的那名“小官员”,其实来头颇大,应该就是唐代名相——狄仁杰。
苏利涉在半路火车添煤加水的时候下车遛弯,听人讲过这故事,如今看着李夔身边一脸严肃的娃,心里不由得好笑。
小破孩儿,你还真把自己当做未来宰相了?
这一切只是苏利涉心中一晃而过的念头,他是中官,也不好与文官搭话,只点头算是招呼,之后便越过李夔,直接进到了殿内。
赵煦正在看着地图,从地图上压着的透明赛露络薄膜来看,李夔刚刚是给赵煦复盘了之前鞑靼的整个行动。
苏利涉看着赵煦,一时有些恍惚,似乎是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登极不久,忧劳国事的年轻皇帝。
喉咙都有些哽咽:“臣苏利涉……拜见陛下。”
赵煦赶紧丢下木笔,绕过地图扶住苏利涉:“老都知免礼,你是侍奉皇爷爷的老管事,如非朝会仪典,平日常礼即可。”
苏利涉眼中含泪:“陛下与先帝,脸庞、眉毛、鼻梁,几乎都一模一样,臣刚才进殿中,还以为见着先帝了……”
说完又端详了一眼赵煦:“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陛下眼睛更像娘娘,比先帝要大一些。”
这种话换作谁来说怕都是大不敬,不过在苏利涉这里却没什么忌讳。
守分谨慎,年过七十,乃当年仁宗赐给英宗掌管内院的潜邸之臣,差不多就是赵煦如今最年老的“家人”了。
加上风格高尚,新近又立了招引女直的大功,不由得赵煦不加倍的客气。
扶着苏利涉入了座,赵煦这才自己坐下,说道:“若非收到石得一、赵仲迁奏报,却不知道老都知竟然去了辽东,听闻都知最初留在那里,竟然是为了找寻一味药材?”
苏利涉点头,心中有些沉重:“臣干当过御药院。当年永厚皇帝不豫,是臣随侍的医药。”
“永厚之疾,久在潜邸时便有,也曾多次发作。”
“之前身体胖大,到后来消瘦得不成样子,此分明是消渴之症。”
“《千金方》有言,消渴病者慎者三:一饮酒,二房事,三咸食及面。能慎此者,虽不服药而自可无它;不如此者,纵有金丹亦不可救,深思慎之!”
“而此三者,永厚皆不能免,即位之后,便消沉抑郁。朝臣每以永厚性情使然,而臣后来思忖,其实,这也当算作症状之一。”
“而当时医案,认为永厚乃是忧思过度,心阴受损,肝气失和所致的脏躁之疾。”
“因为心阴不足,心失所养,则精神恍惚,睡眠不安,心中烦乱。”
“而肝气失和,疏泄失常,则悲伤欲哭,不能自主,或言行妄为。”
“永厚的症状里,这些倒是的确都有。”
“于是医官开出了甘麦大枣汤。”
“甘麦大枣汤中,小麦养心阴,益心气,安心神,除烦热;甘草补益心气,和中缓急;大枣甘平质润,益气和中,润燥缓急。”
“然永厚行用此药之后,病势不得缓解,治平四年正月朔那场大风霾后,病势反倒突然转重……不日就……不日就……”
说到这里,虽然事情经过了很多年,苏利涉还是忍不住唏嘘垂泣起来。
赵煦赶紧安慰道:“收到石得一的奏章之后,我也命内宫档查了当年永厚皇帝医案。”
“当时老都知已经迁了供备库使,而永厚不豫后,你又申请调职回御药院,侍医药最勤,言辄流涕。”
“别人避之不及的差遣,你却甘之如饴。”
“及帝崩,又乞与医官同贬,三上表待罪,而神考不许。”
“你的怀疑也是对的,我命京师大学堂医学院重考了旧案,也认为永厚晚年诸多精神症状,当是消渴引起的抑郁所致,三位御医,的确有误诊之嫌。”
苏利涉泪流满面:“当年臣也有疑惑,医官药不对症是肯定的,只恨臣医术不精,未能……”
内侍送来热手帕,苏利涉擦拭了一番,拱手道歉:“臣失态了……事情是这样的,臣退守宫观之后,遍访名医,就想知道治疗消渴之法。”
“此症原属富贵之症,多食而少动,体格肥胖者,就容易患上。”
“元祐间臣得海客一方,说是辽东有一种紫杉,其树皮制作成泡饮,可疗消渴之症。”
“臣便搭乘海船,前往辽东寻找这味药材,结果在女直部落里,找到了此树。”
“之后臣便在完颜部住了下来,推究药性,顺便也帮女直人料理料理生意,做做通译,还有就是帮他们看看病。”
“以臣这三脚猫的医术,也在女直人中得了个医士之名。”
赵煦笑道:“那这消渴症的方子,都知推究出来了吗?”
苏利涉说道:“这些年臣倒是有些心得,以山药、生石膏、黄芪、生地、知母、玄参、麦冬、茯苓,还有高丽的一项特产药材菟丝子,加上紫杉皮,配成一道方剂‘消渴汤’。”
“不过女直人里没有这样的病人,倒是辽国和高丽的贵人里边,偶有一二,也能见效。”
赵煦点头:“此方交给京师大学堂去参详,想来有他们推求辩证,比老都知一人摸索来得快。”
苏利涉说道:“女直人受辽人欺压得厉害,契丹的嚣张跋扈,陛下可能难以想象。”
“一介鹰路使节,就敢要契丹头人妻女陪夜,直如禽兽。”
“臣实在看不过去,就给劾里钵、盈歌他们出出对付辽人的主意,不料得女直人看重,让我做了谋主。”
“臣本欲推辞,然司徒知道后,遣户部员外郎薛忠来与我密计,说朝廷正缺扶持女直,牵制辽国之人,命我继续留在那里,助女直人壮大实力。”
“于是臣与阿骨打商议之后,统合诸部,内政上设勃极烈制度,军事上设谋克猛安制度,以抗辽国。”
第一千七百六十五章 无此君臣民
第一千七百六十五章无此君臣民
“勃极烈,就是大部长,阿骨打如今就是都勃极烈,其下有五名勃极烈,遇有大事,则诸勃极烈于王帐会商决定。”
“谋克类似县,不过人户和大宋没法相比,每谋克辖三百户,三户出一兵,设蒲辇一人、旗鼓司火头五人、战兵百人,其实就是百夫长。”
“十谋克为一猛安,即千夫长。到现在女直及其所控制诸部,五勃极烈之下,已经各有了五猛安,合计两万五千军士。”
“而阿骨打自己,辖有十猛安一万人。因此女直人的‘正军’,其实已达三万五千之数。”
“还有就是诸谋克猛安不掌常平事,后勤是阿骨打握在手里,因此才能号令诸军。”
赵煦沉吟道:“就是人数还是不够多……”
“很多了陛下!”苏利涉说到这里都有些色变:“女直人生在白山黑水之间,质朴而凶悍,叉虎射熊,寻常事耳。”
“阿骨打给军士的待遇极好,这三万五千人,个个都是能打斗百合以上的勇士,非如此都选不入帐下。”
“百合?是什么……概念?”
“嗯……陛下这样想好了,连续跳荡奔跑三十里,其间还能不断挥动六斤战斧三百次以上。”
“如此厉害?”这下赵煦都有些变色:“那为何萧奉先在辽东弹压女直,屡屡取胜?”
苏利涉笑了:“那是臣给阿骨打他们的建议,萧奉先的战绩,其实就是完颜部的战绩。”
“每次征伐,完颜部得军甲器械粮秣活虏,萧奉先得马匹旗鼓首级军功,大家各取所需。”
“萧奉先土鸡瓦狗,贪图固位进封,殊不知此乃养虎遗患,迟早会被反噬的。”
赵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都知觉得,辽国是不是可取?耶律延禧今年举措不少,看来颇有作为,且尚有三十万大军,令人担忧啊。”
苏利涉说道:“辽国从上到下已然腐朽不堪,且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已经势如累卵。臣以为,已经不是一个耶律延禧扳得过来的了。”
“辽国的外患很清楚,就是鞑靼、女直。”
“辽主耶律洪基命丧栲栳泺,十万精锐葬身雪野,鞑靼声势大振。”
“臣虽然隔着辽国看不真实,但是以手上的情报推断,鞑靼人今秋,其实未尽全力。”
“刚刚臣在殿外遇到的那二位,就是李夔父子吧?”
赵煦笑道:“正是他们,吕惠卿纵有百般罪过,只看在李君的份上,朕也容他优退。”
苏利涉笑道:“陛下圣明。此君军阵之道,可谓王韶、章楶一流,有他在鞑靼,臣就得多一个心眼了……”
“陛下,鞑靼今秋的作为有些古怪,臣想李夔是不是故作虚弱,让辽人骄狂不备,然后准备在他们预想不到的时间和预想不到地点,给他们来记狠的?”
赵煦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然后苦笑摇头:“看来天下英雄,所虑略同。”
虽然没有明确承认,苏利涉也懂了,自觉地不再深入那边的话题:“女直军士人数虽少,但是统帅阿骨打乃是雄主,且军士彪悍异常。”
“一女直起码要顶五契丹,萧奉先那五万属珊军,根本不够看。”
“其实辽国最大的大患不是他们,而是……我大宋。”
赵煦摆摆手:“宋辽乃兄弟之邦,我大宋不提,再说说他们的内忧。”
苏利涉点头,对赵煦的评价瞬间就高出了英宗和神宗。
英宗皇帝是无法作为,神宗皇帝是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主,而自己面前这位,才是又当又立的典范。
兄弟之邦,让我在女直饮冰卧雪,不是陛下你这兄弟之邦主人的意志?
我大宋总算有了如此无耻的君主,真是让老臣老怀弥慰啊……
整理了一下思路:“辽国的内忧嘛,宗室、外戚、南北、诸族、军事、民生。”
“先说宗室,辽朝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与其长子郑王耶律淳,把控西京,拥兵十余万,自耶律洪基亲征以来,无一主动出击,稳守金山南面,辖大同府、丰州、云内、应州、朔州、东胜诸军州,自命太守、自选指挥,耶律延禧唯遥相首肯而已。”
“外戚,萧奉先和耶律余绪相争,最终萧奉先得势,而耶律余绪这难得的宗室雄才,竟被延禧发落。”
“萧奉先是什么人臣最清楚,贪婪昏庸,怯懦无能,坑害同僚欺瞒皇帝那是手段高明,临战对敌指挥军阵那是一塌糊涂,否则也不会被臣轻施贿赂,就让女直得计。”
“无奈延禧还听之信之,实在是……”
说完都不由得摇了摇头。
“辽朝南北,矛盾日渐尖锐,之前数次大战,辽皇从南部诸路抽调赋税三百余万。”
“从今年开始,延禧甚至开始从南部诸州抽丁入军,此举更是引得南部诸州离心。”
“不光是民间怨声载道,就是官场亦是如此,三司使萧托辉一道奏章,捅了个天大的窟窿,辽皇如今就捏着南部诸州官员亏空的痛脚,逼迫他们就范,加上那个什么铁厂的债券,听说如今也闹得沸沸扬扬,要知道,这债券,可是南部诸州的官吏商贾们主要承买的。”
“辽国境内,诸族混居,与我大宋区别很大。这三年来,古欲、萧海里、张撒八,渤海人、契丹本族、汉人,轮番作乱,每一场都是动摇数州,剿杀经年,简直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军事上,契丹兵力所余,三十五万,其中十五万还在耶律和鲁斡手上。”
“耶律延禧手下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万人,这二十万人要抵御鞑靼、女直、弹压国内,震慑和鲁斡、耶律淳,明显捉襟见肘。”
“而辽朝民力,已经被压榨敲剥到了极限,要增兵,根本不可能。”
“辽国接下来还会有大变,而这场大变积蓄了一年,释放起来会愈加猛烈。臣来前已经和阿骨打商议妥当,等到最佳时机出现,女直,也会和辽国翻脸!”
赵煦沉吟良久,开口道:“军机处的意见,与都知的分析大体相同,他们也认为,辽国接下来的风暴,契丹一族恐怕难以抵挡。”
说到这里,赵煦想起一事:“朝中近日在参补《神宗实录》,辽国如今,与先帝即位之初,何其相似啊……”
苏利涉拱手道:“听闻耶律延禧性好游猎,刚愎好色,还在会见近臣时,曾言辽国与大宋乃兄弟之邦,即便事不可为,携金珠千万投宋,陛下也会接纳于他,不失一安乐公也。”
“由此可知延禧决非英睿坚毅之君,难比先帝与陛下万一。”
“大宋养士百年,天下归心,贤臣林列,将士用命。先帝信用安石,乃兴变法,宣仁改良细疚,所相马、吕、苏、范,皆赤心为公,忠君爱民,贤德命世,智计超卓之辈。”
“陛下举绍述之政,继往而开来。大兴德治,厚恤民生,察访灾伤,核纠官吏。”
“亲贤臣,远小人,宸拱于万古未有之安晏,劬劳如开辟丛榛之建始。”
“君王以天下心为心,群臣以天下任为任,百姓以天下安为安。”
“此为万众而一心。”
“故我大宋,虽有一时之危,终能济万难而成远盛,起沉衰获久强。”
“而辽国以暴为德,惟力是尚,力不能持,则以暴易暴者出矣。”
“君无长志,臣无忠信,民无义教。故臣虽百思,亦不得睹其复盛之解也。”
赵煦差点被苏利涉这通彩虹屁给直接拍晕了过去,还是幕后一声轻咳提醒了他,赶紧从桌上拿起一部没有贴名的书册:“都知是明白人,虽不在朝,然推断与朝廷的谋划,颇多契合。”
“看过这个,便当晓辽国风暴,自何而起。”
苏利涉恭敬地接过,正要放入袖中,赵煦却道:“还请都知就在这里观看,这东西,不能带出武英阁。”
苏利涉这下心中暗惊:“臣遵旨。”
第一千七百六十六章 嘴炮狂轰
第一千七百六十六章嘴炮狂轰
待到读完,天色已近黄昏,苏利涉的神色已经掩饰不住心头的震惊。
将无名书册放回到桌上,激动地道:“臣虽老朽,铅刀尚可一割,敢请圣命!”
赵煦说道:“老都知年纪大了,还是在京安养为宜。给你看这个,是想让都知晓得,司徒之前请都知所作的事情,干系重大。”
“不知都知,可有举荐继任之人?”
苏利涉离座,对赵煦跪下:“陛下也说此事干系重大,臣以为国朝知悉女直事者,以臣为最。能成祖宗洪烈之伟志,虽没身白山黑水之间,固无憾也。”
“再请陛下,信臣用臣!”
赵煦说道:“既然老都知有此志,朕即从之,如有什么需要朝廷照顾的,都知尽管提出来。”
苏利涉叩首道:“臣不敢别有所请,唯愿陛下许臣死后,陪葬于永厚陵前。”
“应当的。”赵煦点头:“不过我更希望老都知保重身体,平安归来,身加荣遇。也好为我朝内官们,做成楷模。”
说完又从几案上拿起一本书册:“这是李夔在鞑靼所录的见闻,朕看过之后,对草原诸部,如亲见一般。”
“这个老都知带走,可以效仿此例,也编纂出一部女直诸部见闻,供朝廷参考。”
“谨遵圣旨。”苏利涉双手接过:“臣谢陛下信任!”
当天晚上,苏利涉果然守信,回到了长春馆歇息,同时给劾者带来一个大好的消息。
朝廷大恩典,陛下许了吉达为阻卜节度使,蒙根图拉克为白鞑节度使,玛古苏为准布节度使,阿骨打为女直节度使。
劾者和玛古苏,将代表女直与鞑靼,作为新晋藩属使臣,参加正旦大朝会!
接下来的日子里,劾者与玛古苏都很忙,大朝会就一个月了,鸿胪寺在第二天就派遣了几名低级官员过来指导他们礼仪,宣讲大宋对藩属国的政策,还有大宋国内的很多法律和习俗。
比如年底送岁接岁的热闹,使臣们就不要害怕,那是喜庆的鞭炮。
而李夔和苏利涉,则成日在军机处、枢密院汇报工作,讨论战略,赵煦经常要来旁听。
十二月,辽使抵达,除了献上贺正旦的礼物,还告诉宋朝,耶律延禧已经接受群臣所上尊号,曰天祚皇帝,皇帝特意出国书告知大宋,同时感谢南朝这些年来对辽国的无私帮助,声明两国永为兄弟旧邦,我朝陛下,必将以友好为己任。
赵煦乐呵呵地表示恭喜,告诉辽使自己对已故道宗皇帝耶律洪基的景仰,说自他即位以来,“求直言,访治道,劝农桑,兴学校,救灾恤患,粲然可观。”
虽然在西征中遭遇不幸,但那是天意,总体来说,辽国在耶律洪基的带领之下,走上了自我发展的正确道路,这一点是莫大的功绩。
又说耶律延禧上任以来,妥善处理和解决了国内外的诸多矛盾,对外沉重打击了分裂势力,对内大力扫清了奸臣耶律伊逊的残余影响,恢复了祖母萧观音和生父耶律濬的地位,大力提拔贤臣名将,这是明君有为之相。
对于萧观音的遭遇,赵煦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辽使议论之时,指出当时的大臣萧惟信说得非常正确——“懿德贤明端重,化行宫帐,且诞育储君,为国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
然后告诉辽使,辽国涿州人王鼎,曾经整理过一部《焚椒录》,后来由辽朝商贾带来大宋。
书里将萧观音冤案的详细过程,以及当时萧观音自白的奏折、诗词全部收录,极力为故懿德皇后鸣不平、道冤情。
大宋文人以之为蓝本,创作出了名剧《回心院》。
这部书估计在辽国早被禁绝,辽皇可能并不知道当时的真相,因此自己特意命密阁将这部书找寻出来,将之交给使臣,请你带回给贵朝皇帝。
辽使赶紧谢恩。
然而辽使不知道的是,关于耶律洪基的评价,是赵煦从苏油的密奏里摘取出来的,后边还跟着另外一段——“及谤讪之令既行,告讦之赏日重,群邪并进,贼及骨肉,诸部浸叛,用兵无宁岁。唯一岁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发者三千人,崇佛无度,罔知国恤,辽亡征见矣。”
而关于萧观音,王鼎也在书里评价她之所以遭遇不幸,原因只在于“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如她不作《回心院》,也就不会有《十香词》一事;假如她不善书,也不会一时技痒而为单登手书艳词。
不过书里也承认,《怀古》诗的“巧合”,实在是难以解释。
然而让辽人措手不及的是,私下接见时,赵煦真是人如其名,如春风一般和煦,心心念念的就是两国关系融洽和睦,世代兄弟友好,然而正旦大朝会上,却出现了鞑靼人和女直人的身影!
而且赵煦似乎对鞑靼和女直异常感兴趣,接连册封了他们四路节度使的官职!
辽使当然要提出抗议,鞑靼乃是辽国的叛蕃,如今辽国与他们还处于战争状态,女直也不柔顺,希望大宋和辽国站在一起。
否则就成了鼓励反叛行为,与大宋秉持的“仁道”大相径庭。
然而大宋的准备非常充分,辽使的论调,立即就招来无数的反击。
于是辽朝使节,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大宋嘴炮”。
蔡京首先发难,有一个问题先要搞清楚,辽国与宋国虽然是兄弟之邦,但是并不意味着在对待藩属的问题上,就一定要持相同的立场。
大宋最早的叛蕃西夏,就是最好的例子。
辽国不但接受了它的朝贡,册封了李元昊的官职,还大力资助李元昊立国,不断地“调停”甚至进行武装干涉。
辽国能做初一,我大宋为何不能做十五?
还有高丽,高丽最早是大宋的藩属,后来被辽国威逼,被迫断绝与大宋的朝贡关系,成了辽国的单独藩属。
后来在高丽君臣的努力下,终于打通了海上朝觐之路,这才重新变成两国的共同藩属。而到现在,又重新变成了大宋的独有藩属。
这些都是有先例的,而且这些先例,都是辽国首先做下的。
既然辽国作俑于前,就不能怪我大宋如今,效法于后。
礼部尚书许将声若洪钟,老头年纪虽大,但是吟啸功夫出类拔萃,声音在大殿里回响,竟然引得大金钟都嗡嗡作应。
许将声明,大宋对待藩属的态度,从来都非常明确,那就是不干涉他国内政。
只要藩属在大宋朝贡体系范围之内,恭顺守礼,那么大宋作为宗主,就应当给予他们公正的待遇。
至于调停与干涉,那也是限于藩属之间发生矛盾,需要宗主出面的时候,由藩属国提出求请,大宋才会出手。
占城官民请附,便是例子。
因此从外交制度上来说,大宋册封鞑靼和女直,没有任何做错的地方。
如果辽国希望大宋采取不一样的办法,也不是不可以,从制度上讲,也是有路可走的。
首先,辽国得将自己置于大宋的朝贡体系之内,也就是说和鞑靼女直一样,先成为大宋的藩属国。
然后才能以藩属国的身份,提出提案,要求大宋调停辽国与鞑靼之间的争端,这样就成了宗主国调停两个藩属国之间的矛盾,也才合乎大宋的外交制度。
第一千七百六十七章 新年
第一千七百六十七章新年
户部尚书刘正夫则指出,大宋与藩属国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帮助和扶持为主,其目的,是使藩属国的人民,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
国有道,宗主就会奖励;国无道,宗主就会惩罚。
阻卜、白鞑、准布,不管他们与辽国的关系如何,但是站在大宋的角度,在宋取西夏后,三部人民与大宋开始有了接触,并且在民间的宗教、商贸交往交流过程中,向大宋宁夏路、西域都护府的人民学习,选择了更加适合自己的生活。
崇尚佛法,急公好义,能歌善舞。
为了解救被黑汗压榨的佛徒,鞑靼诸部自带牛羊,随军数千里,这些都是符合公义的,符合维护文明的标准的。
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才有了被大宋接纳的资格,成为了大宋藩属大家庭里光荣的一员。
大宋接纳他们的做法,同样是符合公义的,符合维护文明的标准的。
而女直与大宋的贸易往来,甚至比鞑靼还要早,大宋曾经斡旋调停过他们和高丽之间的冲突,总体来说,女直对大宋的意见,是恭顺的,那大宋理当予以奖喻。
右仆射苏辙则表示,大宋是温和的国度,爱好和平的国度,包容的国度。
对于努力改善自己国家贫穷落后面貌,努力去除自己国家野蛮和落后的习性,努力提升自己国家文明和道德水平的藩属,大宋会根据藩属国的具体国情,提供不同的扶持方案。
比如鞑靼和女直,接下来就会通过派驻军事观察员、执法队、节度幕府从事、参军,僧团和巫团等诸多举措,扶持他们,使他们向善。
当然,教化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往往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过程。
但是基础是有的,我朝吏部尚书苏元贞讲得好,“蛮夷之俗,不知礼法,与中国诚不同;若其恋父母骨肉,保惜山林、土田、资产,爱生而惧死,其情一也。肯无故以其身试白刃哉?”
辽国近年来发生的大规模冲突,不仅仅发生在贵国周边,同样也屡屡发生国内,因此辽国的当权者们,不应该仅仅以为这是藩属反叛问题,而要深挖根源,多从自己的国政上寻找原因。
兵部尚书黄裳表示,大宋是负国际责任的国家,也是公平正义的国家,此次鞑靼女直入贡的同时,还有一个重大项目,就是献俘与我朝。
我朝通过纳贡的方式,给予鞑靼和女直藩属的资格,赏赐了他们金宝钱粮,从他们手里,换来了不少被俘的原辽国将士。
其中包括了在草原上失踪的原辽国西北步军都统耶律那也、被辽国叛将萧海里当做人质,携裹入女直的宗室子女!
这些俘虏和宗室子女,大宋已经妥善安置,准备转送回辽国。当然,这是人道援助,费用什么的,大宋是不会找辽国要的。
然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辽国愿意接受这些人,同时也对于大宋换取辽国这些重要人物的方式,表示承认与赞同。
不然我大宋岂不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花钱费力不讨好?!
……
要说讲道理,辽国从来就讲不过宋国,但是以往讲理讲不过的时候,辽国就会继之以武力威胁。
失去了武力威胁这一条后,辽使看着大宋满殿群臣慷慨激越地秀存在感,真的充满了憋屈与无奈。
我就抗议了一句,你们就出动左右仆射,三四个尚书来怼我,这公平吗?!
还有那些俘虏和宗室子女,大辽能不要?!
蔡京微笑着做了总结,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你们不要跳,我这都还没安排两族使臣上殿痛哭,申述契丹不仁,欺压边蕃的桥段呢。
要是劾者在殿上玩一出以刀毁面,控诉契丹,那才叫精彩!
不过要是那样的话,大宋就必须发兵干涉了,不好不好……
其实这就是反过来以军事威胁辽国。
辽使终于认怂了。
事后蔡京因为“失礼不慎”,被殿中侍御史弹劾,罚俸一年。
然而此次廷议面折辽人的过程,《时报》予以了全文刊载,顿时引爆了士民空前高涨的爱国情怀。
以前只知道蔡相公的经济之才,治政之才,性格上却不知道跟谁学的,有些油滑软弱。
殊不料在对外事务上,竟是如此强项,铁骨铮铮,有礼有节!
国家税务改革初见成效,尤其是在汴京周边、河北、蜀中和两浙。
地方官员手里丰润了,自然就会给朝廷说好话。
蔡相公在朝野的威望不断地攀升。这路子,似乎越走越宽了呢……
……
此次大朝会上还有一个重要的改变,就是用乐。
高滔滔的丧期已过,朝廷开始重新用乐,群臣们这才发现,这一年里边太常寺可没闲着。
紫宸大殿,被改造成了一所音乐大厅。
雅乐也发生了质的变化。
雅乐必用“正音”,要庄重威严,气象恢弘。
当管风琴与诸部乐器的共同奏鸣,在紫宸殿响起的时候,没有人能挑出来一点的不是。
这是绝对的雅乐正音,并且由申王赵佖亲自演奏。
朝廷雅乐,在绍圣二年正旦这一天,第一次传出了宫禁,乐声范围覆盖了整个内皇城周边。
无数的老百姓赶到宣德门、拱辰门、东华门、西华门,听着据说是从大宋最高等级的建筑——紫宸殿中传出的“德音”,倾听着气象庄严恢弘的乐章,激动得眼含热泪。
当最后一曲《四海清平》演奏结束后,百姓们不由自主地在四门跪拜山呼。
新年正旦的《时报》、《潮报》、《新报》,《蜀报》,同时加印了特刊,朝廷不再如以往那般藏着掖着,直接亮出了一年来取得的可喜成就,包括朝廷岁入,支出,来年预算列支等等数据。
同时转载了赵煦署名的“亲笔文章”,号召全天下百姓努力生产,努力学习,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文化素质,生活水平。
号召大家热爱这个国家,以忠孝立身,以信义为本,赡养父母,关爱小辈,友悌弟兄,亲睦周邻。
还明确了个人对国家所应当承担的义务,申明他们应当承受的税务、役务。
诏书告诉所有人,如果地方官员违背国法,私设多征,那就是和皇帝过不去,和国家过不去,和百姓过不去。
鼓励百姓踊跃告发,国家必将采取严厉措施。
最后宣布两项德政,其一,经过数年试点,已经证明“摊丁入亩”的政策是有效的,是对百姓有好处的,是得民心的。
因此朝廷决定,从今年开始,结合两税改革,在全国范围,正式施行!
其二,经过数年试点,已经证明“祭田”之制,是有效的,是对老百姓有好处的,是得民心的。
因此朝廷决定,从今年开始,结合“以窄就宽”的移民政策,在全国范围,全面施行!
新年特刊上的文字,质朴而简明,和以往朝廷的诏令相比,粗通文字的老百姓都能够看懂,听懂。
也就是说,赵煦的这篇文章,不是写给官员们看的,而是写给全天下百姓看的。
赵煦文章里的最后两句话,和“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喊了近百年的口号不同,给臣民们注入了一剂兴奋剂——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大事,终须天下人共为之!
十八岁的皇帝,以亮出成绩,接受监督,许天下人议论,对百姓关爱亲切的姿态,登上了历史舞台。
皇帝与天下人相约,共同捍卫国家尊严,增加社会财富,照顾大多数人利益,建设美好家园。
两项德政,说明这样的姿态不是空话,这是千古罕见的明君帝范。
文章最后,还来了一句祝大家新年快乐!
顿时让老百姓们舒适度满点,让大家欢欣鼓舞。
这句话也成了流行的新词儿,新年里大家出门拱手打招呼,都会带上一句——“新年快乐”。
苏油在河北,用一句话给这样的君主定了性:“尧舜以来,未之有也。”
大朝会之后,朝廷立刻以李夔引鞑靼来朝之功,加枢密直学士,权提举鞑靼三节度制置安抚使;
以苏利涉引女直来朝之功,升检校司空,女直节度幕府判官。
第一千七百六十八章 知识产权
第一千七百六十八章知识产权
正月,甲戌,提点河北水利宋用臣卒。
临死前,宋用臣托苏油上了遗表,加上自己多年来治理黄河的心得,是为《河议》。
其略曰:“自顷有司分水,工费骚动,臣身负天下之议,已四年矣。
古所谓分水者,相定地势,导而分之,禹定九州,盖此理也。
故道千里,其间又有高处,故累岁涨落,辄复自断。
臣谓当完大河北流两堤,复修宗城废堤,开宗城口,置上下约。
夏日则为行洪之备,冬岁闭约整修,使水泄北流,冲刷夹堤内积沙。
另开阚村河门,使河流端直以成深道。一二年可以就绪,而河患庶几息矣。
河患以沙成,今上游广植林木,河沙减降,清时可待。
然未清之前,年以疏浚,亦当做定成例,万不可以休息为名,养祸于后也。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臣贪渎庸钝,屡触网罗,幸蒙陛下擦拭用之,圣恩深厚,敢不荩诚?
临终惟一事敢表,伏望陛下察之。”
宋用臣是中官出身,中官身上一般的毛病比如忌惮权贵,欺压下僚,爱慕虚荣,贪滥残民,他都有。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优点,那就是崇尚理工,实事求是,不避烦难,兢兢业业。
盖棺定论,他的功绩,尤其是在治理黄河这件大事上的功绩,苏油认为不容抹杀。
不做事只知道放嘴炮的廉吏,与宋用臣这样身有污点的中官,苏油挑选手下的时候,宁愿选择后者。
宋用臣奏章里最后一句“临终惟一事敢表”,道不尽背锅侠的委屈。
宋用臣给宗室外戚背了不少锅,赵煦也不是不知道,最后还是给了宋用臣应有的待遇,追封广济军节度留后,谥敏恪。
二月,苏油再次出巡,这一次考察卫河,直到黎阳的通济军,顺便办件私事儿。
卫河又称永济渠,也是河北重要水利工程之一,而通济军善化山,则是现在最大的花斑石采石场。
漏勺和易安的宅邸已经修好了,进入内装阶段。
赵佶设计的大手笔,好是好,就是特么费钱。
因为照相机的发明与改良,枢密院将之列为重大军事创举,赵佶得到了今年的皇家机械发明与美术两项杰出贡献奖。
外加一枚军功章。
赵煦立即给自家弟弟洗地,将之升为端王。
就连右正言张商英都没法反对,因为张大帅哥看着自己的“出入证”上的照片,非常满意。
以往照镜子,都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帅啊?
赵佶设计的庭院对色调有要求,而且赵佶对于瓷砖、水泥磨石之类的人造东西深恶痛绝,庭院里的小路,两侧的路边石条用的是黑白花色的大理石;路边装饰用的灯座、水嘴,用的是墨绿色的花岗石;而路面,要求用黄色和白色为主的花斑石铺设。
漏勺开始都没当真,设计师的图纸甲方又不是不能改,大体差不多就得了。
结果等漏勺都买好青砖准备铺设小路了,赵佶却拿出设计合同,将官司打到了赵煦那里,说漏勺不尊重他的创作,也不去打听打听,十一爷的设计,岂是能随便改的?
那条小路是这个庭院设计里的点睛之笔,合同里边写明了的,如果甲方毁我的创作理念,那就是对我的巨大伤害,我有权利要求甲方进行赔偿。
漏勺都傻了,这娃平日里哥长哥短的,漏勺一直就将他当是个小屁孩,那个合同看都没看就签了字,只当小屁孩在胡闹玩耍。
小屁孩不过脑洞一开而已,结果我不按他的方案来还需要赔偿?
赵佶很生气,我设计庭院就跟司徒著述一样,都是花了心思的,知识产权保护懂不懂?不懂去找毕寺卿来问问。
赵煦还真召见了毕仲游,结果毕仲游苦笑说端王的申述是有道理的,国家鼓励智慧发明,将这些都纳入了法律保护的。
端王的每次设计完园林,都会在专利局备案,专利局的小吏贪图那点管理费,每次都是照收。
也就是说,端王为苏舍人设计的住宅,其方案已经纳入了法律保护。
当然,如果苏舍人不愿意使用这个方案,也是他的自由。
不过有了合同,端王也付出了劳动,设计费就要照给。
此外因方案有法律保护,苏舍人给了设计费后不用,另选方案也可以的。
但是如果要用原方案,就不能乱改。如果要改的话,也必须得到方案设计者的同意。
如果想将新宅拆掉部分重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须保证与原设计方案明显不同。
否则就不是合同纠纷案,而是另一起知识产权剽窃案了。
漏勺傻傻地问,那寺卿你说的这个“部分”,大概要不同到什么程度才算“明显不同”?
毕仲游说这个程度嘛,现在法律界定为百分之七十。
漏勺听完就想再犯一条法律,打人。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坑人的法子?花斑石这么精贵,皇家都舍不得多用,你让我在院子里铺路?
不铺这路,我就得拆了新房重建?
先别说我买不买得起,御史弹劾我一个逾制之罪怎么办?
毕仲游说这个苏舍人倒是可以放心,如今新材料新工艺层出不穷,朝廷想列禁用品常常都来不及,因此干脆从宽。
这花斑石也是司徒去河北之后才发现的新型石材,目前倒是没有听说在逾制之列。
但是漏勺还是咬牙,我不能做这冤大头!我爹知道得打死我!
这反倒提醒了赵煦,对呀,这案子太有趣了,漏勺你先写信给司徒问问,万一他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苏油研究了那个破设计合同,找到了里边的一处漏洞,的确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花斑石是吧?那我不用造价高昂的石板,用边角废料拼出路面,不也一样符合设计?
……
采石场,尤其是高效率的采石场,在如今的大宋,也是集理工之学大成的项目。
当然虽然效率高了,让总体开采成本在降低,但是平均单位时长里边的成本却极高,必须是市场需求旺盛,价值高,产出高,利润高的玩意儿,才值得用这样的方法。
花斑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为了节约成本,要将荒料从巨大的矿岩上取下来,这个采石场用了好几种办法。
首先是打孔装药爆破,这样浪费的石材不少。
到后来发展到一项神奇的发明,绳锯。
绳锯就是在钢丝绳上串接固定上金刚砂球,然后在石料上打好孔,让横孔与竖孔贯通,将球绳穿进去,连接上钢丝绳。
机械动力带动钢丝绳运动,钢丝绳又带动球绳在孔道内摩擦,通过这样的办法就能切出一个切缝。
为了进一步节约成本,一般只需要切出底面切缝和一个侧面切缝,背面切缝和另一个侧面切缝只需要打好排孔,灌入膨胀水泥,利用其在凝固过程中膨胀的特性,就能将石料从山体上分离下来。
膨胀水泥的重要成分,就是太原生产的明矾。
取出荒料之后,剩下的就是切割和抛光的工作了。
虽然效率提高了上百倍,这个采石场的产品依旧时候供不应求。
客户都是超级有钱的大户——皇宋银行,市舶司,大相国寺,天师府,宫室,京师大学堂,匠作监,还有各地豪富之家……
石材是有规格的,其中三尺边长最大规格的石材,只允许宫室和带“敕建”二字的建筑使用,就连皇宋银行这么奢遮的单位,都只能使用两尺边长的。
这样的好东西没有谁会用来铺路,甚至都舍不得留厚了,基本以切成板材为主,用于外墙和一些内部廊柱、台面的修饰,以彰显建筑的豪华。
除了赵佶这种对钱毫无概念,只追求艺术效果的棒槌。
这个采石场也是宗室的产业,法人代表论辈分赵煦得叫皇伯祖,如今的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赵宗晟。
赵宗晟也是宗室里的异类,喜欢古学,家中藏书数万卷,当年仁宗嘉之,特意益以国子监书。
平日里对家中子弟约束严格,只许守着朝廷给的俸禄读书,不许插手好产业,和苏油的交情多在交换书籍之上。
就连分割四通的时候,他都将自己所得的那部分尽数捐给了慈善基金。
只要诗礼传家。
赵煦即位后觉得这不像话,现在的宗室用度是一削再削,相比自家父亲的时候,已经被皇祖母砍掉了四分之三。
要照伯祖这么搞下去,这一支在他死后,怕是就得败了,于是委婉地托苏油照顾照顾。
对于赵宗晟的品行,苏油还是很佩服的,此公和老奸巨猾贪财吝啬的同辈赵宗谔放一起,简直就是后世电视剧里的纪晓岚跟和珅。
赵宗谔一家在皇宋银行占有大量股份,在京城开着和蚨祥,在南海有矿山,有船队,富得流油。
而品行高尚得多的赵宗晟,却老老实实守着几万卷书过穷酸日子。
这不符合苏油的理念,于是出主意让大宗正在大名府搞了这个采石场。
第一千七百六十九章 朝争
第一千七百六十九章朝争
赵宗晟辈分虽然高,底子却虚得不行,支付一期工程设备款都困难,于是赵煦“借”给了自家伯祖十万贯,从自己名下的产业里调拨了一班人才,苏油也从河北发展银行批出来十五万贯贷款,才将这个采石场搞起来。
采石场生意很好,苏油也算是没有辜负赵煦所托。
当然赵宗晟也不可能真具体管理采石场,这里的职事来自琉璃宝坊,技工来自商州胄案,都是原来皇室安排在四通的老人。
就连采石场的的会计账目,都是皇后代皇伯祖管理着。
职事见到苏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下官张诚敬,见过司徒。”
苏油说道:“小儿辈做事不谨,麻烦到张职事了。”
张诚敬笑道:“不当事的,别说要点边角废料而已,就算是要大方砖,官家也断没有不允的。”
“苏舍人不是不谨,却是太谨慎了,这产业还是司徒一手扶持起来的,大宋豪商巨贾家中都用得,舍人如何用不得?”
“话不是这样说。”苏油叹气:“立身于朝,怎么谨慎都不是过错,这端王啊,今后还真得离他远点。”
张诚敬不禁又笑了:“说起来依旧不是舍人的过失,让端王来给舍人设计宅子,不还是官家指派的吗?”
这倒也是真的,苏油也无语:“算了,事情都发生了,多说也无益,看看料吧。”
张诚敬说道:“到底还是司徒谨慎。”
苏油的意思很明白,亲自前来,目的就是要看看是否真的是边角废料。
下头人常常误会上头的意思。
要是张诚敬将米粒大小的缺陷大砖都算作不合格,将之作为“边角废料”,“处理”给苏家,那才是真正的罪名了。
这种事情,可不是没人干得出来。
好在张诚敬是老四通,知道苏油的做派。
司徒喜散财,手笔之大外人不知晓,他可是晓得的,断不至于贪图这种所谓的“便宜”。
因此没有节外生枝,准备的还真就是矿场上堆积如山的废料。
苏油从中挑选出几块带冻的废料来:“你们也太暴殄天物了,这种冻料交到雕工手上,不说做成砚台笔架,就磨成镇纸,那也是钱啊……”
张诚敬不由得眼神一亮:“诶?这还真是个来财的法子。”
苏油笑了:“石场上再加一个雕匠班子吧,跟陛下找内工坊出人,到时候给我也搞一套。”
张诚敬笑道:“光这点子,都不止值这点废料钱。”
“一码归一码。”苏油说道:“老张你少给我打哈哈,不过做事情眼光,也不要只落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
即便是铺设路面,花斑石也要打磨到一定程度才好看,苏油让张诚敬将带磨光面的废料和不带磨光面的废料各准备一半,这样即便是用废料铺设的路面,也会产生变化,还方便行走不打滑。
除了这点破事儿,苏油更关心的是这个石场对于地方经济的带动作用。
这个石场一年的营收都在二十万贯上下,刨去成本,利润相当可观,工人们的薪水也算是丰厚。
石材的加工需要不少大机械,钢铁,这些又需要五金加工维修之类的配套。
整个石场养了七百多人,带动了周边起码三千多人的衣食。
也就是说,几乎整个通利军,都在为这个石场服务。
一路参观石场,一路听着张诚敬的介绍,苏油对这个石场的作用很满意。
这就类似后世一个国营大厂对地方经济的促进作用一样。
参观还没完,一名新军服色的战士急匆匆地骑马奔来:“禀告司徒,辽国有变,萧嗣先兵败出河店!”
……
辽国,混同江,黄龙府。
萧奉先在军帐内暴跳如雷,举着鞭子对跪在身前的一名锦袍将领猛抽:“你怎么敢如此狂妄!怎么敢!”
那名将领表示不服:“陛下有圣旨……”
“你还敢顶嘴!”萧奉先又是一马鞭抽了下去,那将领的锦袍顿时裂开一道大口子:“奉圣旨是吧?圣旨是要你打赢!不是要你损兵折将,丢掉项上这颗人头!”
“阿骨打绝世猛将,他怎么就没一箭射死你!这样我与陛下还能有个交代!”
挨打的那位,正是萧奉先的弟弟萧嗣先,坐在帐中的,还有一名老将,萧兀纳。
萧兀纳是将耶律延禧从耶律伊逊黑手之下保下来的大功臣,但是耶律延禧长大后,渐渐对自己这个保姆越来越看不惯。
耶律延禧与他爷爷一样,好游猎,萧兀纳数以直言忤旨。
嗣位之后,耶律延禧通过萧奉先把控了军队,又平衡了朝堂后,大权得到了巩固。
于是利用捺钵的机会,出萧兀纳为辽兴军节度使,守太傅。
这是耶律延禧疏远萧兀纳的明确信号,朝中那么多人都得到提拔,而最大的功臣却被出外了。
墙倒众人推,看守宫中佛殿的小吏王华,便出头诬告萧兀纳借内府犀角不还。
萧托辉正好要搞廉政建设,之前密奏皇太叔、王经的贪污行为,被大公鼎通风报信,两人预作了提防。
一通运作之后,事情被耶律延禧按下,萧托辉大失威信。
萧兀纳这事儿一出,萧托辉觉得拿萧兀纳立威,肯定效果绝佳,于是立即奏报延禧。
延禧诏鞫之。
萧托辉命萧兀纳自辩,萧兀纳奏曰:“臣在先朝,诏许日取帑钱十万为私费,臣未尝妄取一钱,肯借犀角乎!”
这脸打得耶律延禧火辣辣的疼,萧兀纳的意思是说,你爷爷曾经答应过我,每天可以从内库支取一百贯,我至今一文钱都没有拿过,要算起来,一根犀牛角才值几个钱?
言下之意,是你天家欠了我的,我没欠你天家的!
耶律延禧勃然大怒,夺了萧兀纳太傅一职,降为宁边州刺史。
此举在朝中大失人望,群臣纷纷上言表示反对。
耶律延禧也自知有失,寻改萧兀纳临海军节度使,知黄龙府事,东北路统军使。
萧托辉本来是想借打击萧兀纳提高威信,施行廉政,让官吏填上亏空朝廷的钱粮,以作军国之用。
而群臣纷纷拯救萧兀纳的原因,也有踩萧托辉,让他的政见不得施展的意图在里边。
耶律延禧终非什么明君,要是一开始不把萧兀纳贬得这么狠,事情尚有转机,结果这下倒好,被群臣抓住机会反弹。
萧托辉抓廉政的意图不但没有实现,还因此反背上一个“奸臣”的骂名。
萧兀纳到了宁边州,首先发现女直的壮大程度,远非萧奉先上报朝廷的那般,立即上书警告朝廷:“自萧海里亡入女直,彼有轻朝廷心,宜益兵以备不虞。”
然而耶律延禧对他成见已深,认为萧兀纳是在找存在感,不予搭理。
改知黄龙府事,东北路统军使后,萧兀纳继续上书:“臣治与女直接境,观其所为,其志非小。宜先其未发,举兵图之。”
章数上,皆不听。
阿骨打当时已经开始修建城堡,打造兵器,招训新兵,并且兼并了周边各个部落,在苏利涉的帮助下,改革部族管理方式,施行新军制。
然而在萧奉先的干扰下,萧兀纳的奏章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直到同属女真部的阿鹘产,由于不服阿骨打的兼并,跑到大辽京城向枢密院告发阿骨打谋反后,辽朝统军司才派遣使臣,到完颜部落查问。
第一千七百七十章 大败
第一千七百七十章大败
阿骨打拿出苏利涉早就给他准备好的说辞:“设险自守,又何问哉?”
辽朝枢密院也派使臣也来了,阿骨打解释道:“我乃小国也,事大国从来不敢废礼。大辽德泽不施,我替辽国立了这么多的功劳,辽朝却收留我部反叛,还用他来要挟我这小部落,我们能没有怨言吗?”
“将阿疏交给我处置,那我们肯定继续请事朝贡,如果不能答应还要继续要挟与我,那我们当然不能束手受制。”
耶律延禧这才醒悟过来,当时耶律余绪让自己趁捺钵之机杀掉阿骨打是对的。
再次传旨诏阿骨打临朝,然而阿骨打却称病不至了。
待到女直朝贡大宋的消息传到耶律延禧那里,耶律延禧不由得大怒,命萧兀纳出兵,征伐女直,以示惩戒。
草原入寇一般是在秋天,耶律延禧认为自己有八个月的时间,正好可以优先解决日益壮大骄狂的女直人。
不过他对女直人的实力严重错估,认为凭萧兀纳一人足以剿灭阿骨打。
萧兀纳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剿灭没问题,可给我的兵呢?!
但是君命又不敢违,于是只得带领部下五千,以及从周围部落中征调的两万丁壮,出宁江州讨完颜部。
劾者和苏利涉已然回到了完颜部,苏利涉给阿骨打带来的,是大宋给他的册封,还有金印、金带、锦袍、明光铠甲,勾镰金枪。
阿骨打其余几个兄弟,皆得赏赐,授银印,金帛,胸甲,骑刀,良弓。
此外还有一百马铠,五百日本长刀,二十张空白告身。
阿骨打不由得大喜,与兄弟们商议之后,决意反辽!
第一战就将萧兀纳打了个落花流水,在宁江州外几乎全歼了萧兀纳所部,萧兀纳的孙子移敌蹇战死,萧兀纳退走入城。
阿骨打披甲先登,勇不可挡。
萧兀纳无法抵敌,自以三百骑渡混同江而西,宁江州遂陷。
辽兴军节度使,被皇太叔当做质子送到东北的次子萧敌里引军来救,又被阿骨打设伏大败,逃回了益州。
消息传至上京,耶律延禧大惊,召集群臣从各路调集兵力,以萧嗣先为帅,引兵屯出河店,打算从混同江北岸进攻女真军,一举消灭阿骨打。
萧嗣先乃是萧奉先的弟弟,平时就养尊处优、调鹰走狗的一公子哥,靠着兄长和姐姐的权势,在朝中炙手可热。
他长期陪着耶律延禧打猎,的确是把好手,以为统兵打仗和打猎差不多一回事儿。
听说女直人造反,陛下有意剿灭,于是萧嗣先去求了自家姐姐,想尽千方百计,争取到了这次机会。
萧奉先听闻后大惊失色,连续去信给自家弟弟,告诉他这差事接不得。
然并卵,萧嗣先认为兄长这是见不得自己出头,想要专宠。不但不听,还在受命之日放出豪言,此去不灭女直誓不回还!
也不能说萧嗣先故意轻敌,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因为他哥的奏章中长期给辽国君臣洗脑,说区区女直野人力小势孤,兵力从不满万,天朝大军一到,即可荡平。
于是萧嗣先信心十足,踌躇满志,带着大军浩浩荡荡朝混同江杀来。
接应到败退的萧兀纳,萧兀纳反复讲述女直军队的勇猛,对面军力两万有余,可萧嗣先依旧未当回事,甚至讥刺萧兀纳老迈无能,被女直吓破了胆。
这时萧奉先的军令也传来,要萧兀纳作为萧嗣先的副将,并且要萧嗣先多听萧兀纳的建议,务必持重。
萧兀纳是耶律延禧旧臣,从襁褓时就提保耶律延禧,然而耶律延禧在婚后听枕边风,重用萧奉先,萧奉先也一步步成了替代萧兀纳的新势力。
要说这个过程当中,两人没有一点矛盾冲突,那是绝不可能的。
他们早已是水火不容的政敌。
如此安排若是搁在以前,萧兀纳肯定断难接受,若论资历,萧奉先兄弟比他差的太远。
不过到底国事为要,自己又是败军之将,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屈居萧嗣先之下。
萧奉先也知道自己弟弟不靠谱,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找个还算靠谱的参谋。
结果萧嗣先对兄长更加不满,认为兄长这是在打压自己,故意让萧兀纳分自己的功劳,对萧兀纳越发的刻薄。
这次进剿,辽军是以契丹和奚人为主,全部不过五万,而对外号称二十万之众。
大军行至离宁江州不远的出河店便驻扎下来,与得知消息带着骑兵赶来的阿骨打隔着混同江对峙。
萧嗣先当时便要出战,萧兀纳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苦劝萧嗣先不可出击,应当保持戒备,广遣斥候,防止阿骨打偷袭,同时修造营寨,以为长计。
萧嗣先置若罔闻,对面三千多野人,用不着这般慎重。
命将士埋锅造饭,吃饱睡觉,明日渡河剿灭完颜部就算功劳到手。
而女直那边,阿骨打接连打了两次大战,士卒已经疲乏,得知辽兵集结二十万大军前来的消息后,从江宁州赶来对峙。
此次出征阿骨打只带了两战之后还剩下的三千七百骑军,大部步军还留在了宁江休整。
军士们赶到出河店对岸已经人困马乏,又听说辽兵有二十万之众,不免恐慌万状。
当天傍晚,苏利涉也抵达营中。
两人在营中秘议良久,之后阿骨打出来,宣称自己刚刚睡觉做了个梦。
在梦里有神灵告诉他敌人其实未足五万,当夜进兵,必将大获全胜,否则整个部落将有灭顶之灾。
然后取出七个舶来金钱,望空一抛:“天若佑我,皆帆儿朝上!”
七枚金钱,全部露出冲压着帆船的那一面!!
有神灵相助,众将士转忧为喜,士气为之大震。
当晚,冬寒凛冽,呵气成云。
夜里最黑暗的时分,阿骨打绕至辽军上游,悄悄渡河。
四下浓雾弥漫,直到阿骨打摸到辽军大营之前,一路都还宁静无声,另似是无人之地。
这是老天爷送机会给自己,阿骨打当即一声号令,三千七百女直勇士踏冰破雪,对辽军发起突袭。
辽军从睡梦中惊醒,仓促之下赤手空拳、人马分离,顿时溃不成军。
暗夜突袭,变成了血腥的屠杀。
萧嗣先吓到破胆,都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也没有派人和萧兀纳联络,就丢下军队,带领几十名卫兵狂奔逃走。
只可怜了萧兀纳,虽然仍在奋力组织军队抵抗,无奈将士们均已胆寒,根本无法抵挡女真人的冲杀。
战到天色将明时分,河对岸女直人的援军终于到了,雾中只见人马重重,呼声鼓声震天动地。
见事不可为,萧兀纳不禁号呼痛哭,率领残部向后方败退。
此战阿骨打大获全胜,斩杀辽兵数千人,浓雾里俘虏了近两万人,缴获车马﹑武器﹑珍玩不计其数。
待见到渡江过来的苏利涉,阿骨打不顾一身血污,抱着他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跳。
此刻他对苏利涉已经佩服到了骨子里。其实自己有狗屁个援军,都是苏利涉从附近拉来的部落中人,连夜扎出草把点燃,又赶着马匹来回奔跑,所有人都扯破喉咙大喊大叫,虚张声势而已。
苏利涉苦笑,一开口声音嘶哑:“太师……再不放手,老夫这把老骨头……都要给你颠散了。”
辽军这场惨烈的大败,直接戳破了萧奉先蒙在女直人面前的牛皮。
当萧嗣先和萧兀纳逃入萧奉先军中的时候,萧奉先不禁勃然大怒,在营中用马鞭狂抽萧嗣先,当然,也有做给萧兀纳看的意图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