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全文阅读 第97分节

第九百五十三章 谢表

    第九百五十三章谢表

    两名衙役走了进来。

    李定瞪着苏油:“苏油上门投案自首,案子御史台不得不接,这便立案!与二苏同时查处,收押北庑,严禁出入,要供给笔墨纸砚,以及家属探视,都要经过御史中丞以上,以防串供!”

    舒亶将刚刚抄录的讯问笔录推向苏油:“学士看看,如果没有问题,便签押吧。”

    苏油信手签了,李定唰唰唰提笔办完手续,对苏油咬着牙冷笑道:“既然学士求仁得仁,那我便成全你。”

    苏油也不以为意:“多谢了,不过刚刚你说的笔墨纸砚,我现在就申请,正好请中丞与我寻来,免得一会又要麻烦胥吏。”

    “没有!你自己先好好反省,要写自白,留待改日!”

    “没有,也得有。”苏油低垂着眼帘:“万里归来,还没给陛下写谢表呢。”

    李定顿时就傻了,一时激怒,竟然忘了还有这一茬,苏油应御史台召是其次,朝廷命其回京叙职,那才是首要!

    舒亶很久没有开口了,这时候赶紧说道:“应当应当,这就给学士准备。”

    说完赶紧拉着李定出了北庑。

    没一会儿,一名衙役过来了,低声说道:“探花,这是你要的笔墨,舒大博交代了,须得供给上品,必竟,那是要给官家过目的东西嘛。”

    说完不由得吭哧吭哧暗笑。

    苏油笑道:“吃着别人家的饭,就老实点,暗笑算什么事儿?”

    “是是是……”衙役赶紧点头:“御史们官儿不大,一个个气焰凶得很,说起来,还是行人自在些。”

    苏油说道:“条条蛇儿它都咬人,你娘说你在市井里风吹日晒的可怜,才托人搬你来到这里,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吧。”

    年轻小吏又赧笑了两声:“探花晚上想吃点啥?小的去给你料理。”

    苏油笑道:“宜秋门的邻居,不知道我的喜好?就算蹲了诏狱,周大家的也别想跑脱了!”

    “得!”小吏喜滋滋道:“那我就知道了,风萝卜炖腊猪腿是吧?不过只有上冷盘了。”

    苏油点头:“天气这么热,来份冷盘刚刚好,去吧,我要琢磨文章了。”

    “对了,给你娘道声好,上回给漏勺准备的旧布尿片软和好用,一直没来得及感谢。”

    “正说吃呢又说这个!”小吏也不跟苏油客气:“我娘是宜秋门北坊第一女红!”

    “算了吧滚蛋!”苏油佯骂道:“北坊那是使馆区,你娘找捡羊屎蛋子长大的夷人婆姨比针黹,那可不得第一!”

    小吏是苏家在宜秋门的邻居,家中有个老娘,苏油也不知道姓啥,大家都随丈夫叫她李大娘。

    李大娘守寡早,搬扯一个小子长大也不容易,苏油见小子机灵,权知开封府的时候,便给那小子找了一份行人的差遣。

    行人就是承担政府采购的商贩,有大有小。

    王安石虽然搞市易法弄得沸沸扬扬,但是同时也废掉了诸司科配,施行免役法之后,在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民众也感觉非常便利,因此承担政府转包工程的一些商贾,便成了“行人”。

    李家没本钱,但是开封府可以预支料钱,这小子机灵,大着胆子多借支了一些,一部分拿去应付差事,跑腿勤快一些,比别人多倒腾几次,只用了一半的钱财,就将整个役务支应下来。

    剩下的一半,则拿去给老娘在宜秋门开了个羊肉摊子,求苏油写个帘招。

    苏油挺大方,干脆将陕西秦人羊羹泡馍的地道做法告诉了李大娘,还教了她如何制作糖蒜,一下子李家的生活就改变了。

    李大娘心疼这个独子,觉得儿子跑行人太辛苦了,于是苏油便又给他谋了个御史台小吏的缺。

    类似的事情,苏油在汴京城里做了不少,平日里见到邻里有困难,不等人家开口,随手就帮了。

    常常是受惠的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跟苏油派来的小吏一打听,方才知道是少保帮忙。

    这也是苏家在汴京城西南一带,宜秋门南北坊里,口碑爆棚的原因。

    李小子走了,苏油这才好整以暇地研墨铺纸,动笔写谢表。

    臣油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七日抵京。

    别去经年,历老风霜。所幸者,劳身则体健,萃智故神清。

    较京中之日,操疲时或有之,然得见远海同疆,南天归治,人民安悦,灾瘴不生,此皆陛下之垂德,而济臣以虚名也……

    之后从南海四郡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上,将赵顼吹捧了一通,说全靠了他的英明指导,才获得了这么大的成绩。

    而自己只敢兢兢业业,生怕哪一步走错,辜负了陛下和百姓们的期许,辜负了赵顼从上天那里赢得的机会。

    接着说到哪些地方还做得不到位,只得拜托吕惠卿,想来以执政之能,肯定可以超过自己。

    随张散和赵宗佑的船队抵达杭州后,接到御史台的诏书,要自己赶赴京城,澄清一些问题,于是着急忙慌地丢下行李和娇妻,赶到京师后也不敢归家,为免嫌疑,直接进入御史台接受询问。

    抵达御史台之后,才知道是苏颂和苏轼的案子,苏颂有接受请托的嫌疑,而苏轼以诗文获罪。

    苏颂自己敢打保票,这个族兄的人品靠谱,绝不敢相信他会干犯国纪。

    而大苏历来就大大咧咧,又薄有文名,说他非毁朝政或者有之,但是要说他不爱君上,似乎有些过了。

    只好麻烦御史台的诸位同僚继续操心,将案子审查清楚。

    而按照御史台的标准,自查自省,发现自己也有几首类似的诗歌,总是平日里边不谨慎少忌讳的缘故,所以自己供认出来,一定深刻反省。

    最后向陛下谢罪,侄子犯了错误,叔辈也有责任,如果苏轼真有什么过失,自己不但绝不宽容,也要和他一起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族兄已经年老,如果他也有问题,只希望能以自己历年来的一点微薄功劳,换取其免除惩罚,以全同族之义,安慰老堂哥苏洵之灵。

    至于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和在御史台受到的刁难,那是一个字都不提。

    写完谢表,将赵顼给外臣的密匣取出来,将文章放进去锁上,出门叫道:“有人吗?”

    一名当班的老军过来:“小苏学士有何吩咐?只要你不出这门,老军任事都随学士差遣。”

    苏油笑道:“客气了,这是我给陛下的谢表,麻烦你给送一趟吧。”

    老军都傻了:“学士莫要开玩笑,我等泥涂里的人物,怎敢妄睹天颜?”

    苏油说道:“那的确是不大可能,你将这匣子交给李中丞便可以了。”

    老军明白了,贼笑道:“幸好小李去给学士料理饭食去了,让老军得个头彩。学士放心,我一定亲手送到,回来再与学士细细解说精彩。”

    苏油笑骂道:“别闹,这是朝廷正事,外官回朝,必须上表称谢,虽然现在情形特殊,但是规章制度不能违背,只好托李中丞转交了。”

    老军幸灾乐祸的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是这个道理,老军这就去!”说完接过匣子,啪啪啪地踩着草鞋跑了。

    李定一直在衙门里坐着哪里都不敢去,生怕苏油在谢表里边写什么黑材料告状,见到看守他的老军捧着个盒子跑进来,起身道:“谢表来了?”

    老军点头:“正是,一刻都没耽误。我拿到后跑着过来的。”

    李定大喜:“给我。”

    老军恭恭敬敬地将盒子递了过去。

第九百五十四章 突发事件

    第九百五十四章突发事件

    李定将盒子接过,翻来覆去鼓捣了半天:“怎么打不开?”

    老军憋着笑:“学士说这是密折匣子,陛下给路级外臣奏事专用的,为防止泄密,只有大员和陛下手里有钥匙。”

    李定怒道:“那还给我送来作甚?”

    老军低下头,不让李定看到自己的表情:“学士说他要避嫌,守足御史台的规矩,因此这个密折匣子,只能由中丞转交。”

    “我……”李定狂躁起来,抬起手只想将这个匣子给摔了。

    脸色变了好几次,终究还是不敢,只能颓然坐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军规规矩矩的退下,然后又啪啪啪地踏着草鞋跑了。

    这回一边跑一边肩膀都在抖。

    李定胸口起伏不定,瞪着桌上的密折匣子生了半天气,终于还是将盒子收起来,向皇宫走去。

    苏油的做派,就是让御史台难堪的,李定一路脸色铁青,思考着对付苏油的办法。

    但是还真没什么办法,苏明润,不贪财,不好色,私德无亏,公德满满。

    政绩,德性,文章,义理,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听说他连公使钱都不占用分毫,全部给衙里支用,背着个惧内的名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孩子还小没成衙内,亲戚关系简单不受拖累,推荐的人都是干臣,简直就是慧眼独具。

    直到现在,李定才隐隐觉得自己试图将苏油拖下水,来个一锅端的举动,同时防范其救苏轼,看似防范于未然,实则有些冒失了。

    这人,远比苏颂苏轼难对付一百倍。

    之前和舒亶,何正臣商议的时候,何正臣就认为苏油应当区别对待,而自己和舒亶却信心满满。

    他们认为苏油一定会倚仗自己的关系到处请托,不过那时候木已成舟,大家还可以用为亲戚干请的罪名围攻他。

    谁都没想到,苏油不但一个也不救,还自投罗网,扎进御史台不出去了。

    趁二苏尚未结案之时抵京,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是第一招。

    自投诏狱,是第二招。

    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谁都不知道,但是可以断定,一招只会更比一招来的狠。

    “前方来者,止步通名!”

    一声暴喝在耳边响起,李定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宫门。

    李定赶紧整理衣冠:“御史中丞李定,挟二苏案情,前来与陛下奏报请旨。”

    “等着!”侍卫进去通报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回来:“陛下宣见。”

    李定赶紧加快脚步,腋下夹着盒子,跟在侍卫身后进入宫门,走过甬道,前往偏殿。

    偏殿内,赵顼正在办公,身前站着一名官员,乃是大理寺丞贾种民。

    贾种民正在奏报陈世儒案的案情审理进展,吴充,蔡确,王珪都在一边旁听。

    见到李定到来,赵顼招手:“此案与李卿正在审理的苏颂案子也有关联,一起进来听听吧。”

    贾种民的奏报已然接近尾声:“案情已然清楚了,陈世儒夫妇合谋杀害陈母,乃是事实。”

    “因其不愿呆在太湖当知县,便默许妻子教唆婢女毒杀母亲,以借丁忧的机会回到京城。”

    “其妻李氏,及高氏、张氏等奴婢的举措,陈世儒乃是知情的。”

    “大理寺裁定陈世儒之下十九人当处死刑,另外七名奴婢,分别免除死刑,杖脊之后送往各路路编管。”

    赵顼放下奏报,用拳头压了压太阳穴:“世间竟有如此亲儿新妇……不过陈执中止此一子,留以存祭祀何如?”

    蔡确出列:“陛下,此乃大逆不道之罪,乃可赦邪?”

    赵顼沉吟半晌,终于摇了摇头:“那开封府在此案中的干系呢?可调查清楚了?”

    贾种民拱手道:“查清楚了,吕希亚、晏靖也因交涉司法属实,理当贬官。”

    “而开封府原勘官因故纵人罪,皆当受处罚。”

    “原权知开封府苏颂,接受吕公著干请,当夺官严惩。苏颂供词清晰明白,罪无可绾。”

    赵顼翻看了大理寺送上苏颂案件的卷宗:“咦?不对呀,苏颂的供词,与刚刚御史台送来的供词,意思完全不同……李卿,你来说说怎么一回事儿?”

    李定心中大惊,他哪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御史台何时送来了供词?难道是舒亶或者何正臣干的?

    不由得心中忐忑,拱手道:“陛下,我能否看看御史台送来的章奏?”

    赵顼匪夷所思地看了李定一眼,似乎觉察到其中有什么蹊跷,不过还是没有说话,将桌上的卷宗递给了他。

    李定将之接过,粗略一看,更是大讶,这封奏章,正是舒亶今天审理苏颂的最新结果,上边御史台印,舒亶的签字,苏颂的画押都在。

    这份记录他的确也看过,之后便叫胥吏归档了,却不知如何被送进宫来。

    赵顼问道:“看完了吗?你是专案御史,怎么,不知道此事?”

    李定赶紧稳住慌乱的心神:“启禀陛下,这个臣知道,的确是舒亶今日审理苏轼的笔录。”

    “哦?”赵顼抖了抖手里的另外一份案卷:“那大理寺的笔录,为何与御史台内容不一?你们商量一下看看,如何给我个解释?”

    李定顿时感觉身上寒毛倒竖,躬身道:“臣等万万不敢沟通,唯纠核事实,问当事之人索取证词。这个……大理寺的笔录,臣也请一观。”

    赵顼冷笑着将笔录也递了过去。

    李定一看就傻了,大理寺的笔录中,苏颂自诬悔罪,从内容来看,已然成了可以判刑之罪,与在御史台的笔录大相径庭!

    心念电转之间,李定立刻想到了何正臣上午对苏轼用过的那招数:“御史台敢保证所录一字不差,大理寺,必有诱导删改之嫌!”

    “你!你血口喷人!”贾种民猛然回头:“这里边每句话都是出自苏颂之口,如有一字差缪,天打五雷轰!”

    李定现在只想把御史台的干系赶紧摘清:“陛下,就臣所知,审案别有一法,就是将疑犯的笔录巧设铺排,将文字笔录构造巧妙。”

    “等到笔录结束之后,抽走其中的一部分,剩下的看起来,依旧语意连贯,字句通达。”

    “虽然还是问答对话,但是本意已然大改!”

    “贾寺丞,你敢说没有?!你敢发这个誓吗?!”

    贾种民顿时脸色大变,嘴里却还在倔强:“我没有……我是清白的,御史台想要包庇苏颂,陷害微臣……”

    赵顼得到李定提醒,将大理寺的笔录再次取过来,这次刻意细读,立刻就发现里边有些地方,在翻页的时候语义生硬,回转不够自然。

    面无表情将卷宗放下:“这个事情简单,蔡卞。”

    今日知制诰乃是蔡京的弟弟蔡卞,闻言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臣在。”

    赵顼说道:“传朕旨意,宣见吕公著,并命御史大夫审查大理寺和御史台关于苏颂供词不一的细节!”

    “呵呵呵,总有一方说了谎,朕一查便知。”

    贾种民顿时慌了,跪倒在地:“陛下,陛下臣有罪,是臣见久案不结,为国朝计,用了些小手段……”

    “陛下,此案他处俱以结实,唯苏学士一事上有些瑕疵,望陛下降罪……臣,臣依罪……臣伏法……”

    赵顼大怒,将奏章扔到地上:“这就是朕的监法之臣!你知法而犯,须知罪加一等!”

    贾种民连连叩首:“臣……臣领罪……”

    赵顼说道:“朕设监察之道,不是要你们以扳倒重臣为荣,甚至不惜用上攀诬牵连,造作供词的手段!须知天理昭昭,要恪守人心公道!”

    见贾种民抖抖索索成一团,赵顼没好气地说道:“欺君之罪太大,你一个小臣也担不起,回大理寺自劾渎职吧,朕给你留一份体面。”

    贾种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臣,叩谢皇恩!”

    起身之后,极其怨毒地看了李定一眼,这才失魂落魄地去了。

    赵顼这才对尚有些惊魂未定的李定问道:“李卿请见,又是为何?”

    刚刚的突发事件,让李定脑子里边嗡嗡响成一片。

    天子之威,当真可怖!

    大理寺御史台合审苏颂,主官转眼便下去了一个,还是因为自己被搞下去的!

    最要命的,自己对此丝毫不知情,毫无准备,这锅就咣的一声扣到了自己的头上!

    一万匹草泥马从胸中奔腾而过,这是有人要坑我!

    这份笔录出自舒亶之手,怎么就到了这里?和舒亶有没有关系?!

第九百五十五章 枉作小人

    第九百五十五章枉作小人

    “李卿?李定!”

    赵顼语气变得严厉,李定这才猛然缓过神来:“臣……臣在。”

    “你今日请见,却是为何?”

    李定躬身道:“臣有关于二苏案情的最新进展,特来报之陛下。”

    “哦……”赵顼点头:“那就说吧……等下,你手里边的是什么东西?”

    李定好尴尬:“这个,是原四路转运使苏油的密匣,里边装的据说是谢表。”

    赵顼伸手,交给身边侍候的童贯,童贯自去取密匣钥匙:“苏油回京了?怎么这么快?他的谢表,为何要由你代奏?”

    李定满脸通红:“苏油说是蒙御史台召,入京之后不守规矩,直接进了御史台,然后……然后写了谢表,微臣……微臣只好转交……”

    说完焦急奏道:“苏油来势汹汹,这是要和御史台打擂,他肯定因陛下下令调查二苏,因此心生不满,谢表里边,还不知道如何诋毁御史台。”

    “陛下,御史台之设只为纠核百官,其身正,则安若泰山,其身不正,定然劾去,庶几朝堂清睦,正气充盈,不可以因佞幸左右……”

    “李定你放肆!”一声暴喝从旁响起,却是多日不发言的首相吴充。

    吴充出列:“苏油的秉性如何,朝野尽知,虽汴京,两浙,五岁小儿也有童谣传唱。”

    “陛下,定是御史台下文措辞不当,让外路重臣心怀惶遽,中书今日刚刚接到两浙路转运司急奏,说市易船队才抵达杭州。”

    “苏油的行程速度,与急报相当,说明心中惶急已然到了顶峰,才不顾数千里劳顿,又数日星夜兼程,转涉数千里。”

    “这也就是苏油年轻,设若吕公著,臣这样的年纪,只怕就已经死在了半路!”

    说完对李定怒目而视,发上冲冠:“李中丞,敢不敢把你们给小苏学士的台牒,给陛下,给中书,给天下人看看?!”

    “这个……”李定一脸惶愧之色:“御史台忠勤君事,嫉恶如仇,一时行文迫急,也……也是有的……”

    吴充被王珪蔡确煎迫,去位已成定数,近日御史台搞风搞雨,早就积蓄了太多的不满。

    蔡确升执政之后,吴充的日子更加难过,今日好不容易逮着御史台的短,立刻爆发了。

    吴充本来不是什么演技派,但是此刻兔死狐悲,不由得老泪纵横:“陛下,当年范文正公出京,为群小调弄,一路转任奔波,临死上书,说老臣想歇歇了,实在是走不动了。”

    “臣已屡乞骸骨,是陛下优容,陛下,臣驽钝无能,固当避位待贤,然范文正公的下场,让老臣,让老臣亦忧心忡忡啊……”

    赵顼心中不悦,好言安慰了吴充几句,这才冷着脸对李定说道:“你们以何理由传召苏油?他是朝廷重臣,我托付与南海之事,本就是极大的信任,怎么?是他贪赃枉法,还是横暴残民?需要乌台急召?慢慢走都不行?晚一天都不行?!”

    李定知道这时候退不得,如果硬争,还能落一个骨鲠之臣,铁面御史的声名,否则,那就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心思反而镇定了下来:“苏轼与之为侄叔,书信往来频繁,难说没有从逆和陪之作,苏颂与之交往极密,凡天文星仪,皆要送苏油确定,然后造行。”

    “陛下,苏油叔侄三人,外饰忠诚之表,内藏叵测之心,以诋毁新政为手段,收誉于无知小民。”

    “苏轼怨声发与文章,腐儒而已,易于之耳;苏颂老懦,力则次之;苏油矫饰枉伪,欺世盗名,资望深隆而年岁尚轻,如御史台尚不可制,今后何人可治?!”

    “李定你如此攀咬重臣,是疯了吗?!”吴充怒了:“陛下,御史每以扳倒重臣为荣,而不问过错,深究细失,此风断不可再涨!”

    童贯已经将奏表送来了,赵顼抬手制止了争论,拿起谢表起来。

    读完之后,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将谢表交给李定:“御史中丞也读一读,看看其中可有对乌台诋毁不满之处?”

    李定接到谢表的那第一眼就后悔了。

    苏油的谢表里边,对赵顼歌功颂德,感谢他对自己的信任和锻炼,又说国事至重,乌台急召当然要大力配合,甚至抵京之后都不敢有丝毫耽误,生怕落下联络交通的口实,直入御史台接受调查。

    又因为苏轼以干碍文字接受调查,自己曾经的诗文里也有类似之处,因此非常自责,将之一一列举,算是自首。

    最后说大苏如果有罪,一定不会袒护,而是要承担相应的罪过;只有老族兄年纪大了,请求以过往的功劳与之赎罪一二。

    剩下的就是祝陛下身体健康,多年不见想念得紧,只希望早日洗清嫌疑,得见天颜,不胜感激惭愧之类。

    看完谢表,李定恨不得当场就给自己一耳光。

    一通表演,枉作小人!

    赵顼对宰执们也点头:“你们也看看吧。”

    吴充看完当即拱手:“陛下,知道台谏的横巧了吧?急召别人入京,人家风餐露宿抵达之后,却又说别人蛮横失礼,一封谢表还没见着,就先断定别人必定造言生事,要依我说,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天子耳目,寄与台谏。掌拾遗补阙、司谏正言之责。下纠百官,上讽君王。”

    “若持心不正,那就是蒙蔽天子聪明,擅作威福于下,欺凌宰执,啮噬群僚。”

    “设若宰执无过,亦要牵连攀索,叠兴大案,或者启发阴私,穷究细过,未可以理喻之!”

    “这样的台谏,除了嘈杂乌合,交构群攻,除了败坏国政之外,岂可正人主,绳百僚?!”

    这几乎就是指着蔡确和李定的鼻子在骂了,蔡确老神在在,一副老子现在是参政了的样子。

    而这一刻李定可把吴充感激坏了,感激对手送上来梯子,立刻就坡下驴,拱手道:“吴相公欲废祖宗之制,汉唐之德,须知陛下清明,不是唐僖宗!”

    这是比干给御史们留下的“好事”,以致后世普遍认为,帝王杀谏臣,必为亡国之兆。

    唐僖宗杀左拾遗侯昌业,同年,黄巢起义军攻克都城长安。

    唐僖宗仓皇逃往成都后,又因宦官田令孜之故,置左补阙孟昭图于死地。时人感叹,以阉官杀谏臣,自古未有。

    再之后,唐僖宗又因事赐死左补阙常濬。后人评价,一朝杀僖宗谏官三人,足以预示唐朝的灭亡。

    “够了!”赵顼喝止了众臣。

    待到几人安静下来,赵顼才说道:“御史风闻奏事,乃是朝廷为了清正廉明,而给予的特权,吴相公不要为此烦恼。”

    “不过台谏也要谨慎,当年仁宗皇帝废郭后,右司谏范仲淹与权御史中丞孔道辅,率知谏院孙祖德,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刘涣,诣垂拱殿门伏奏。”

    “后遣使押道辅及仲淹亟出城时,仍诏谏官、御史自今须密具章疏,毋得相率请对,骇动中外。”

    “苏油蒙朝廷相召,万里来归,尚未陛见,即下乌台。让朝臣们怎么看?让蕃夷怎么看?让刚刚归顺的南海四郡怎么看?”

    “天理,不外人情,苏油都好几年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了,朕每思及此,常自愧疚。”

    “御史台,这次做得有点过了。”

第九百五十六章 苏诗

    第九百五十六章苏诗

    蔡确看了王珪一眼,说道:“陛下,此事终究尚未结案,御史台虽然有操切之嫌,但本心却是是好的。过了的确是过了,错了那也未必。”

    “说到底,苏轼的诗文,的确非毁了时政,而苏颂在陈世儒一案里边,也的确有嫌疑。”

    “而苏油与二苏乃叔侄兄弟,感情也极好,让他来补充一些细节,询问才刚刚开始,怎么就是吴相公嘴里的陷害忠良呢?”

    “臣离开御史台前,曾一再交代,苏颂和苏轼的材料,一定要拿稳,拿实,不可贸然行事。因为两人名声素著,说实话,臣也不信他们会有罪。”

    “可如今看来,御史们的弹劾,也不为无中生有。即便苏颂之事尚需调查,可苏轼文章诗词有问题,乃是事实。”

    “对了,李中丞今日前来,便是案情有了进展?”

    李定袖中如今便揣着苏轼的笔录,但是其中少了何正臣抽去的那几张。

    想到刚刚贾种民的那下场,哪里还敢取出来,只好说道:“案情尚在收集整理之中,不过关于大多数诗文里非毁朝政的内容,苏轼已然服罪。”

    赵顼说道:“还是操切了,我要的是事实,不是一定要苏轼服罪,御史台先弄清楚这一点。”

    “既然还在整理之中,那就整理好在奏报不迟。”

    李定脑门上汗都下来了,也不敢伸手擦,只好说道:“是。”

    蔡确这才继续言道:“陛下,至于苏油是不是有问题,现在也言之尚早,虽然以臣在陕西与他的交往来看,苏明润,真是实诚君子。”

    王珪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闹哪样?给老子说好的一起狙击呢?

    却又听蔡确言道:“不过苏油既然已经自赴乌台,也就没有必要再急急忙忙地让他出来。”

    “苏明润常说一句话,一个错误,不能用另一个错误来掩盖,否则就是犯了两个错误。”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还不如让御史们放手去查。”

    “查了没有问题,那就正好还了苏明润清白的名声,证明朝廷委他方面之重,机衡之要,乃实至名归,以后谁也挑不出不对来。”

    “查了要是有问题,那就让御史台密报陛下,由陛下来权衡轻重,或惩或赦,皆自上出,也不会震惊朝野中外。”

    “要是现在急着赦免他出来,反而会不清不白。”

    “一来可能会污了苏明润的名誉,二来,会让朝野以为朝廷害怕边臣,今后更是难制。”

    “不管是一是二,想来即便是苏明润自己,也绝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面。请陛下熟思之。”

    王珪心底里给蔡确点了个赞,蔡持正果然厉害,这还真是行风又搅雨,滴水不沾身。

    蔡大帅哥风度翩翩侃侃而谈,让赵顼也颇为欣赏,说得也句句在理,点头道:“蔡爱卿所言甚善,既然已经这样了,合当如此办理。”

    “蔡卞。”

    蔡卞又转了出来:“臣在。”

    赵顼说道:“拟一道内旨,就这个意思,告诉苏油,不是朕不信他,而正是相信,才让他继续配合调查。”

    说完想了一下:“写完之后便装到密匣里,由李定给他带回去。”

    李定都傻了,要真是这样,苏油还怎么审?

    当即跪倒:“陛下另遣一黄门即可,设若由臣代劳,这案子就审不了了。最好是密折也停了,没有听说过进了乌台的人还能给陛下写奏章的,这实在是不合制度。”

    赵顼想想,对童贯说道:“也是,那一会儿童贯你去宣喻。”

    “另外,苏油只是配合调查,不是待录的罪囚,这奏事之权,当然还是要给的。”

    蔡确瞥了王珪一眼,正好王珪的眼神也瞥了过来,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深深的无奈。

    事已至此,只好一起躬身:“陛下圣明。”

    当天晚些时候,御史台都厅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李定怒气冲冲地从宫里回来,舒亶和何正臣正在就可贞堂的搜检情况进行分析。

    同时,御史台前期发文给苏轼的朋友们,要求收集大苏的诗词,现在也回来了一些。

    何正臣与其说是在找茬,不如说是在欣赏:“这首意味实在高妙,乃刘恕罢官出京之时,苏轼写与他的。”

    说完摇头晃脑地念道:

    “敢向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

    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去方知冀北空。

    独鹤不须惊夜旦,群乌未可辨雌雄。

    庐山自古不到处,得与幽人子细穷。”

    “妙极,苏轼诗中含典实在是有些多,学识丰博大,让人不能不叹服。”

    的确令人叹服。

    这诗首句,先是以孔子的不怨不容的典故,形容刘恕如孔子。

    次句的典故是东汉时,郑玄向马融问学,学成后返回山东,马融感喟:“吾道东矣。”故以比之,意思是说刘恕离京,便如当年学识随着郑玄学成东去那样,京中再没什么学问人了了。

    三句颔联以汲黯比作刘恕。“汲黯在朝,淮南寝谋”。

    其实就是说刘恕的刚直令王安石畏惧。苏轼将王安石比作淮南王,也很巧妙,隐在“淮南”之后的“王”字,指王安石的姓。

    四句“归去方知冀北空”,出于韩愈《送温造赴河阳军序》:冀北之地产马,“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这句感慨,是说随着刘恕一走,史馆无千里马了。

    五句用“嵇绍昂昂,如独鹤在鸡群。”的典故,又用《淮南子·说山训》:“鸡知将旦,鹤知夜半。”的典故,将刘恕比作鹤,以新党众臣为鸡,意为刘恕一去,朝中小人们再不用胆战心惊了。

    六句出自《诗经·小雅·正月》:“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而当时新党将王安石和吕惠卿比喻为孔子颜渊,正符合“具曰‘予圣’”这个典故,苏轼的意思,分明是骂他们相互吹捧,以圣贤标榜自己,实际上只是一群乌鸦。

    第七句说的是匡裕求道,周天子想着要让他出山相助。但是他并不想过问这些世俗人的纷繁事情,违背了自己的初心,只想一心学道而成仙,走入深山无人之处再不出来,最后成仙而去。

    后来人们把匡裕求仙的地方称为“神仙之庐”。这就是庐山,匡山,匡庐这三个名称的由来。

    而庐山在江西,刘恕正是江西人,这是将刘恕比喻为品行高洁的神仙老乡。

    第八句“幽人”,除了形容刘恕品性,还有隐藏的祝福。

    《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孔颖达疏:“幽人贞吉者,既无险难,故在幽隐之人守正得吉。”

    五十六个字,八句话,里边隐藏的信息量大到惊人,句句精辟,典典稳妥,完全就是给刘恕量身定制一般。

    虽然用典多到爆炸,但是因为行文自然,即使是普通的诗词爱好者,读起来一点不觉得突兀,将不熟悉的典故放过,一样是一首好诗。

    而对于进阶者来说,这种诗越读会越加敬畏,这就是欧阳修给苏轼改卷子的时候,苏轼编造典故,欧阳修却害怕是自己书读少了的原因。

    这同样也是苏油连司马光,王安石的诗,都敢于陪和,而对大苏却敬谢不敏的原因。

    这尼玛,怎么陪得?

    舒亶表示不服:“庐山自古不到处的格律为平平仄仄仄仄仄,这句不妥,且末句第五字,没有换用平声来救。算不得好诗。”

    何正臣偷偷翻了翻白眼,一味追求格律工整,本身就是落了下乘。何况在前六句格律规整的情况下,第七句突然用了这么一个拗句,更增全诗的“傲兀”。

    这也是和刘恕离京的背景相合的。

    所以你可以不懂,但是也请不要乱说好不好?

第九百五十七章 吕公著

    第九百五十七章吕公著

    见到李定进来,舒亶说道:“资深来得正好,你来品评一下这首诗如何?”

    李定哪里还有这个心情,从袖中抽出苏轼的供词,交给了何正臣:“君表,有劳你将上午抽走那几页补回去。”

    何正臣接过供词:“却是为何?”

    李定没有理会他,直勾勾地望向舒亶:“上午纪录的苏颂供词,因何到了陛前?”

    舒亶莫名其妙:“此话何意?上午苏油来到衙门,是你叫我们暂停录问,一起商量对策,之后便交由你归档,现在却来问我?”

    李定呵呵冷笑:“你知不知道?因为御史台和大理寺关于苏颂的供词不一致,陛下差点让御史大夫录问我们?!”

    “要不是我心思转得快,指出大理寺供词里边,被抽走数页篡改了文意,倒霉的就该是我们了!”

    “如今大理寺那边还不知道怎么记恨与我,我只问你,那份记录如何抵达的御案?!”

    舒亶愤怒地站起身来:“你怀疑是我干的?!”

    何正臣赶紧也跟着起身:“资深不要着急,信道你也不要生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讲清楚吧。”

    “你也少装好人!”李定对何正臣一瞪眼:“差点被你的馊主意害死!大理寺丞便是如你那般作为,现在已经落职,自劾待罪,完蛋了!”

    这下轮到何正臣大呼冤枉,三人吵嚷了半天,最后见不是事儿,才又将今日的事情捋了一遍,唤来当班的书记严加询问,才搞清楚大致什么情况。

    原来上午三人商议对策的时候,舒亶将笔录留在了几案上。

    因为临走时交代了今日录问结束,所以书记便按照正常流程作结,经李定过目后,送往档房归档。

    正好是档房在准备每月送入宫中的文档,书记见档案架子空着,便将记录放到平日里存放档案的老地方。

    今天是档头最忙的日子,等到忙完后回来一看,架子上文明还落下了一份,便赶紧将这份记录放到了入宫的那些文档里。

    至于入宫之后,为何这一份口供被人挑了出来,放到了赵顼的案头,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到李定问清了这边是怎么回事儿,再将今日陛见时遇到的事情一说,三人都是背心里直冒冷汗。

    这事情里边透着古怪,怎么就这么巧?

    大家都没错,可……可事情咋就歪着歪着歪远了?

    李定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苏颂和苏轼的录问,不能在像原定的那样搞了,贾种民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何正臣说道:“要是这样,那就真不好办了,苏颂咬死了不认罪,谁也没有办法。”

    舒亶说道:“好在苏轼已经认了,至少我们拿下了一个。”

    李定想了想:“那就重点攻苏轼,还有苏油,我不信他和苏轼的往来里边,就没有一点干犯文字!”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一声轻笑:“三位,记录文字的东西,可不一定只有白纸素绢。看我找到了什么?”

    三人一起向门口看去,却是张璪,手里拿着一个古朴的紫砂壶。

    张璪原名张琥,与苏轼同年登进士第,又在凤翔共事两年,关系曾经非常好。

    后来张璪入京,曾经在同年面前表露出得意之意,苏轼当时就写了一篇文章叫《稼说》送给他作为赠序。

    文章写得非常好,全文以种庄稼开篇,以穷富两种人的耕种环境、耕种方法以及收获成果作比,为下文的治学之道做了铺垫;

    下文则着重阐释了治学与种庄稼的联系,进而揭示文章的主旨:种庄稼要等到成熟才能收割;学习也是如此,要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最后文中说自己有个弟弟在京城,如果张璪进京后见到他,便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他。

    这是苏轼有感于当时士大夫中滋长着急功近利,浅薄轻率的风气,因而特地写了这篇短文,希望能与之共勉。

    文章虽然好,但是语气却全是大哥训弟弟的语气,给了当时正意气风发的张璪一瓢冷水。

    张璪的心胸可不宽宏,认为苏轼在蓄意讽刺他,表面上称受教,私下里却切齿,一有机会,立即疯狂打击报复。

    所以说苏轼这一辈子就坏在了那张嘴上。

    李定将紫砂壶接过来,一看又惊又喜:“这是……”

    张璪得意洋洋:“这是苏油送给苏轼的茶壶,我在苏轼的行李当中搜检出来的,有了这个,我们便可以连同苏油一起弹劾!”

    ……

    宫中,吕公著正在和赵顼侃侃而谈。

    得知了陈世儒的结局,吕公著也是一声叹息:“士大夫之家,蒙祖上世恩,而不明道,不修礼,不进业,德能不孚,齐不了偌大家业人口,曾不如汴京三口小户,壶浆叫卖,也得终年。”

    这话有些凄凉之意,但是却颇在理。

    其实他这也是在委婉的劝谏赵顼。

    吕公著的特点就是这样,他的话总是循循善诱,也总是让赵顼听得进去。

    赵顼说道:“今日得李定提醒,已知大理寺贾种民奸弊,之前委屈吕公了。”

    吕公著不以为意:“干请之事,臣本就有嫌疑,御史台,大理寺立案调查,制度上本来就是应当的。”

    “不过祖宗设制度,尽有制衡,庶几政治清明。然法司,台谏,他们的制衡又在哪里呢?”

    “不从制度制衡上予以解决,今日能有贾种民,明日未必就不能有张汤,郅都,周兴,来俊臣。”

    “苏颂的德性朝野皆知,熙宁九年正月,苏杭灾患。在选任地方长官时,陛下称其仁厚,必能拊安吴人,命其知杭州。”

    “再往前,苏颂因拒不草李定之诏被贬,陛下怜其外和内刚,决定再次启用,臣记得当时陛下就曾经说过:‘子容之德,朕已悉知。’”

    “可是半年之前,舒亶以细罪弹劾苏颂,使其降职秘书监,出知濠州。”

    “相比其过失,惩处不可谓不重,然舒亶尚不止,更诬告苏颂接受干请。陛下,御史台的决意,难道真没有一点是希从圣意,意图幸进吗?”

    苏颂落职濠州,起因是因为一桩离奇的诉讼。

    东京大相国寺僧人宗梵,控告自己的师傅——寺院的住持道隆大和尚,说道隆私下将寺院的粥钱支给了官员孙纯。

    一封状纸告到开封府尹那里,苏颂调查案件之后,发现原来是道隆借过孙纯的钱,孙纯讨账时,道隆一时手头拮据,就用寺院的粥钱相抵。

    孙纯遭到控告,马上将钱还给了道隆,两人约定另外的还钱期限。

    道隆缺钱就是个笑话,不过大和尚喜欢理财,把钱都存了皇宋银行定期,尚有几日才到期,终究是舍不得那点利息而已。

    因此苏颂认为这只是一桩小事儿,孙纯讨账本就没错,而寺院的钱募自民间,由住持支配,其实也没错,而且此事后果也并不严重,孙纯也纠正得及时,不能作为官员仗势欺人来处理。

    于是判定徒弟宗梵无事生非,扰乱风气,以杖责罚处。

    按照常理说,事情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不久之后又起波澜。

    开封府一名城隍卒,竟然状告苏颂偏袒孙纯。

    城隍卒就是城隍庙的看庙的小兵,一个小小的城隍卒就敢状告开封府尹,简直天方夜谭。

    可是这纸诉状不仅上告了,而且成功了,还直接捅到了御史台!

    舒亶亲自审理此案,最后发现孙纯与苏颂,竟然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第九百五十八章 善谏

    第九百五十八章善谏

    虽然舒亶自己都在判词里都承认,苏颂当初判案时,的确并不知晓自己与孙纯是姻亲关系,但是还是认为,既然两人是亲戚,就可以认定苏颂徇私枉法的罪名。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判决绝不合理,但是说到底,根子其实在皇帝那里。

    赵顼对陈世儒案的久拖不决不满,因而失去了耐心,想将苏颂换掉,御史台摸到了赵顼的脉门后,便通过这个荒谬的案子,让苏颂离开了开封府尹的位置。

    吕公著继续说道:“皇帝喜怒,不可轻示与人,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御史台之前用这种方法让苏颂离职,本来就有些卑劣,而陛下图一时之便利,并没有加以制止,这就让他们试探成功之后,更加的肆无忌惮。”

    “才有了它司的大受鼓舞,才有了大理寺的东施效颦。”

    “陛下,遵照制度,有时候的确是痛苦的。”

    “尤其是人主,一言而震动天下,何事不可立决?因而偶尔失去耐心,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人主一个小小的随意,看着便利一时,往往有麻烦在后。”

    “唐代李林甫,杨国忠,为固全相位,断绝地方上进之路,许守将自成藩镇。倒是方便了他们自己,结果便有了安史之乱。之后尾大不掉,直到皇帝沦为宦官的工具,直到唐朝灭亡。”

    这其实还是在委婉地提出批评,意思是说事情的根子都在你这里。

    赵顼是水准以上的君王,吕公著这种讲话方式,让他觉得能够接受:“之前是失了计较,吕公果是老成,我明白了。”

    说完又问道:“苏轼呢?”

    吕公著微微一笑,看来苏颂是救下来了:“苏轼言辞里或有讥刺,也是其大咧咧的性格使然,天下这样的人还少吗?只少了他那份才气,一诗一词,争相传颂,故而天下皆知。”

    “我觉得今日的时报说得对,讥刺朝政,和与民发声,这中间的差异,其实非常微小。”

    “百姓需要发声,说明朝政出了差失。若地方上再隐瞒压制,不使上知,最终可能会酿成大祸。”

    “以两浙路的富庶,当年水旱一起,也出现了数股盗匪,苏油到后料理完民事,一样得掉头剿匪。”

    “徐泗之间,妖贼作乱,是苏轼启用程杲,祸乱方平。”

    “要说大宋如今就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臣以为,还差那么一点。”

    赵顼叹了口气:“郓州城梁山泊,听说又有盗匪盘踞了。”

    吕公著说道:“有盗匪,我们就治,这本来也没有什么。”

    “最怕的是地方蒙蔽,朝廷不得而知,直到盗匪占领州郡,劫下粮仓,称王立号后才知晓,再要治,所费就大了。”

    “比如《汤村》诗,内官秋日使民开凿盐河,到底有没有苏轼诗里所写的那些事情?”

    “使役有没有符合制度?工料钱,役钱,餐食有没有给足?”

    “读到这首诗,政府首先想到的,不应该是派人调查,解民疾苦吗?怎么还要打压言事之人?难道御史台就能断定,开凿盐河的役夫里,出不了陈胜,吴广?”

    “不过苏轼的诗词,也的确有讥讽朝臣,取笑幸进的内容。对于这些内容,理当训斥,文名,不是给他这样用的。”

    “如果真有毁慢君王的文字,治其大不敬之罪,受诛戮之刑,那也是他自找的。”

    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赵顼听得极度舒适。

    他搞苏轼,其实根本目的是打击蠢蠢欲动的保守派,结果保守派们并没有跳,反倒是其余派别的众臣纷纷上书,要求宽释。

    赵顼点头:“那苏油呢?此次召回京城,本来是要大用的。”

    吕公著心底苦笑,此次二苏事件,也难说没有帝王心术在里边。

    先敲打一番,看臣子有无怨怼之心,再轻轻放过,使之感恩戴德,然后大力启用。

    这样的手法,也是常见。

    不过这种话没人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吕公著只笑道:“苏油啊……太坏了。”

    赵顼愣了一下:“何意?”

    吕公著笑道:“苏明润这番姿态,要说占理,自然是处处站在理上。但是很明显,有点得理不饶人的味道了。”

    “他真的需要星夜入京吗?晚几天上路,或者先发谢表,其实都是可以的。他之所以要这样做,真没有一点跟御史台斗气的意思?”

    “苏明润虽然有干臣之能,宰臣之器,但是到底年轻,还有些盛气,遇到不平,还需要发泄出来。其实在老臣看来,没有这个必要。”

    这么一说,赵顼也笑了,苏油有理有据还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然后还表现得如此大公无私,其实也有些“演过了”,在政客们眼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所以吕公著说他“得理不饶人”,恰如其分。

    见到赵顼也笑了,吕公著心底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些也有点求全责备了,老臣在他那个年纪,气局比他狭小多了。”

    “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在里边,虽然遭遇挫折不公,却还在制度的范围里边行动,没有一丝一毫的小动作,这就已经是非常之量了。”

    “刚刚陛下让我看了他的谢表,无一语及己,无一语矜功,只在就一事论一事,我看满朝文武里边,这等恢弘雅望之臣,实在是屈指可数。”

    “仁宗皇帝当年评断其‘仁性天生’,识人之明,令老臣叹服。”

    赵顼问道:“那吕公觉得,苏油就任何值比较恰当?”

    吕公著呵呵笑道:“这个不劳陛下操心。”

    “哦?为何?”

    “刚刚说了,苏明润恢弘雅望,虽然身处乌台,也必不以自己是待罪之臣,因此该守的制度,他肯定会守,该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做。”

    “外臣入京,除了谢表候旨,流诠序功,便该是谏议论政了。因此陛下只需要静待,相信很快苏油便会有言事折子送至御前。”

    “到时候陛下便可观察其志。”

    “若论军事,可预枢密;若论财计,可入三司;若论时政,可列中书;若论阙失,可理台谏。”

    “十八年外任锤炼,大器早成,陛下难道还害怕他不能胜任哪方面的职任吗?”

    赵顼也乐了,这方面倒是自己多虑了。

    同时也很欣慰,苏油和他同岁,在内心深处,赵顼也有将苏油当做自己一代人,甚至说,将他当做另一个自己。

    如今苏油先后得到了司马光,王安石,富弼,文彦博,吕公著等一干老臣的认可,赵顼觉得,这也标志这自己这一代人,得到朝中元老们的真正认可,让他们可以放心的标志。

    相比别的,这一点尤其让赵顼舒适,于是点头道:“也是,如此就等着吧,太皇太后近日抱恙,我还得过去起居,刚刚那些话,吕公在外不要宣扬。”

    吕公著躬身:“臣领会得。”

    ……

    其实赵顼和吕公著都失算了,苏油的确是在写言事折子,但是他想写的内容,军事,财计,时政,阙失,全都包括。

    入朝三件事,谢恩,论事,荐人。

    苏油一点功夫都没有耽误,他真没当自己有什么罪过,写完谢表,便在准备上言事折子。

第九百五十九章 进取之时

    第九百五十九章进取之时

    以堂堂之阵,给朝中小人一次厉害的反击,让天下人和朝堂看到,事情应该有另外一种做法,这就是苏油要干的事情。

    这里边,皇帝的态度是最重要的。

    自己在赵顼心里的地位,自己清楚,但是作为一个稳如老狗的干臣,亦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皇帝宠信你是一回事儿,而依仗皇帝的宠信为立身之本,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必然会被朝臣们鄙视唾弃。

    真正士林交誉的大人先生,是不可能沾惹上“幸进”,“谄佞”这样的名声的。

    但是和朝臣们站在一起,又要得到皇帝的宠信,如何才能做得到?

    其实很简单——有用。

    只要你对双方都有用,那就行了。

    赵顼是水准以上的君王,虽然也时常冲动,盲目,犯错误,耍小心机,但是至少对国家是上心的。

    这就是苏油和他的共同点,把握住这一个共同点,苏油和赵顼的关系就牢不可破。

    而朝臣那边,人物形形色色,如走马灯那样换来换去,苏油也没指望能得到所有人的看重。

    他只需要得到为这个国家尽心尽力,舍生忘死的那一帮子支持就可以了。

    大宋养士百年,这样的人,其实在这个时代很多,但是因为欠缺了后世的理论工具,科技力量和政治经验,所以虽然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苏油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东西交到他们的手上,告诉他们该通过什么方式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从小地方实践出一次次符合大宋现实的成功经验,然后在同道中推广,吸引更多有道一同之士参与进来,最后形成巨大的政治力量。

    当这股势力进入朝堂之后,会给朝堂带来一股充沛的正能量。

    真实历史上,温和改良派也不是没有,但是他们缺乏了来自底层庞大坚实的根基,因此被保守派和改革派轮番打压,连泡泡都没能冒出一个。

    苏油通过二十多年的努力,将这个根基打造得坚实无比,必将反应在上层的政治博弈之上。

    如今朝堂,虽然还是“改革派”在主事,但是主事人已经变质,人才已经凋零。

    后辈继承者,沦为了只知道倾轧固位的小人。

    保守派则早就散于四方,以地方包围中央,对中枢的命令阳奉阴违。

    但是全是元老,改革派也摇撼不动,只能狩猎苏轼这样的小辈充饥。

    这是一个机会,苏油决定要把握住。

    而这个时候,皇帝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想做的是什么?

    苏油记忆之中,明年会一件历史大事发生——元丰改制。

    真实历史上的元丰改制,并没有彻底解决宋朝的痼疾,最后成了赵顼巩固了自己的权力的工具。

    虽然让大宋的政治力量朝皇权那边发生了重大偏移,但是对国家的帮助,并不明显。

    大宋的皇权,在中国历朝历代可谓是最弱的,赵顼索取更大的权力,其实无可厚非。

    苏油只需要在认可这一点的前提下,将改制变得更加精细,务实,就能对国家有益,那就能满足最大多数政治势力的需要。

    打着皇帝意志的旗号,打着恢复古制的旗号,打着重拾汉唐大朝廷大格局的旗号,往这里边掺入自己的东西,可以将这场官制改革,变得既滋味丰足,又强身健体。

    这就是药膳的功效,高明的厨子才搞得出来的东西。

    大宋的政治制度架构,其实已经非常合理了,问题在于效率,执行,还有就是责权。

    从哪里下手最好?自己所处的地方,就是个最好的靶子。

    台谏,天子耳目。

    御史纠省百官,谏议扶正天子。

    在唐代各司其责,到宋朝渐渐合而为一。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耳朵里边生出了利爪,眼睛里边长出了獠牙?

    这明显是一个缺乏制衡监督的部门,那朝中可不可以存在这种缺乏制衡的部门呢?

    答案是可以的。

    但是这样的部门,就只能充当眼睛,鼻子,耳朵,喉舌,想要毫无制衡的独立存在,就必须放弃其爪牙之权。

    也就是说,御史台应当只是检察机关,只对大案和公职人员具备侦查,监督,审诉之权,对法司的判决具备抗诉之权,类似后来的最高检。

    而立案,审讯,判刑,则必须交给真正的爪牙部门,大理寺,类似后来的最高法。

    而实际采证,侦查,抓捕,则需要各地衙门配合,类似后来的公安。

    庶几在司法体系内部,三权分立,各守其职,相互制约,相互监督。

    宋代的制度其实已经非常先进,仅就司法机关而言,一方面继承了唐朝的体制,一方面也有了自己的变化。

    首先是逐级升级,其次是监督制衡。

    在中央,大理寺和刑部相互制约,然后还有个审刑院来监督。

    而地方上,由于司法行政合一,故而事权都归知县知州转运使。

    但是为了让官员们重视法制,宋法还特意规定,地方官员必须亲自审理案件,否则处以徒二年的刑罚。

    为了更好地监督他们,又在路一级设立了提点刑狱司,专门监督各州县的司法事务。

    这样的制度应该说很不错了,至少后世直到千年之后,才重新有了这么一个部门——法制工作委员会,而且权力和力度,都还远远不如提刑司。

    所以说,因为需要抵消后世已经消失的举报渠道问题,通讯交通问题,调查成本问题,加上无法采用扁平化管理,大宋采取的措施,甚至比后世还要严密。

    问题是这一切只存在于制度上,而且由于责权不明,就像御史台这样,眉毛胡子一把抓,还是几只手同时抓,这就导致了人浮于事,拖沓推诿,造成了行政效率的极度低下。

    还有就是吏治不清,虽然有宋一朝的官员还算是清正,但是奈何官清似水,吏滑如油,执行力被消减了一半以上。

    最根本的就是在于吏员的薪水不足。

    人家都不靠你这个行当吃饭,本身就是当地豪强,自己有自己的产业,混个身份,只是为了自己方便而已,你还指望能为你出多少力?

    所以政治问题,其实还是可以从经济问题,社会问题上找到根的。

    苏油拟出了大纲,提笔写下数行小字——官制,政治,财用,军事,水利,交通,民生,教育,风气,国格。

    任何一项制度,决定性因素在人,因此首先就要从制度的执行者——官员开始论述。

    国朝之弊,在四冗,官,政,军,贫。

    太祖宏烈,削强藩,平割据,都陈留而策宇内,列郡县而清九垓。南北重复通嵌,天下几于混一。以武止戈,致世太平,英伟之主也。

    又惩唐季之乱,乃收天下精兵、财赋、治权于中朝。上下相安,内外宴然,武功既盛,文治亦美。

    绝武夫藩镇跋扈**之患,开文学德化昌兴繁盛之风。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譬于汉、唐,盖无让焉。

    夸饰一番之后,来了个转折——沿序百年,始见沉衰。

    接下来就开始讲述大宋遇到的问题,祖宗没有收复幽云,导致北方没有屏藩,只能以精兵环于都下,而四境亦布重兵。

    利敌不利我,即便如此,敌人携半月之粮,就敢入境三月,如蝗虫一般扫荡民众,谓之“打草谷”。

    几次战败之后,国家背上了岁币的负担,财政越来越困难。

    陛下即位之初,国家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然锐意奋发,敢于进取,去旧布新,气象焕然。

    经过十年励精图治,到如今,彻底扭转了被动局面。

    宋朝,到了进取之时。

第九百六十章 改制

    第九百六十章改制

    但是百年以来,制度繁复,机构重叠,很多不适合的旧政没有取消,而新制度又不断地出现,新法推行之后,此等现象更加突出。

    祖宗解除了藩镇的势力,却允许开国功臣的子孙以“恩荫”世代做官,导致国家机构,既无定员、也无专职。

    许多徒有其名而无所事事的冗闲机构和官员,充斥在政体当中,如同黄金当中杂进了土石,让官制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其二则是莅其官而不任其职,官职在名实之间悖离、混乱。

    大宋官制,源于割据时期,带有浓烈的小朝廷色彩。

    那时候的知州多带军职,授进的时候或文或武,其实还是属于藩镇的格局。

    官、职、差遣,俱用官名,再加上勋号,荣赏,内殿横行封官,使官制更加混乱。

    而之后国家一直沿用,没有腾出手来梳理。等到空有其名的三省制度加入之后,官制不但没有厘清,反而更加混乱。

    王相公主政期间,主张只要各个机构能恢复职能和作用,就算达到了改革的目的。

    如司农寺、都水监等,已对革新发挥了重要作用,收到“董正官制之实”。

    但是其实,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以自己为例,在南海时的官职,全称应该是——崇仁保顺佐运宣德功臣,上柱国,苍梧郡开国公,保和殿大学士,特进,太子少保,知交州军州事,权南海四路转运使。

    这么大一堆的称呼里边,其实只有最后两个才是正经的官职。

    而且在大宋,这样的情况是普遍现象。

    比如苏元贞的本官是殿中侍御史,差遣是郑州知州,结果他拿着自己定工资级别的本官,把人家真正负责弹劾工作的御史蔡确弹劾了一次,这就是职务不明造成的混乱。

    因为殿中侍御史这个官职除了可以做本官,还能做差遣,朝中另有真正干这个差遣的人存在。

    比如当年赵公大展雄风,弹劾陈执中去职,就是在这个差遣上。

    而赵抃当时的本官,却又是翰林学士。

    这就大宋冗官现象的存在现实,大量职务虚实间杂,给了很多人偷懒的空间,造成官员在其位不谋其政,互相推诿、扯皮的情况非常普遍。

    而且官职不但名不副实,且官职之间的进阶,还达到惊人的三十七阶之多。

    所有这些,导致一个下级部门,同时有几个上级管理部门存在,下头常常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管理者。

    甚至真正能有效管理的,一个都没有,有些下属工作多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

    因此减少冗官冗政的弊端,提高朝廷的办事效率,这一场官制改革,必须进行。

    怎么进行呢?其实也不难,将政令归还给相应的部门,恢复唐代三省制度,基本便可以将官制理顺。

    大宋如今已经存在门下省,中书省和尚书省,但是都是寄托虚衔,安养元戎的地方,称谓“寄禄官”。

    而真正的中枢政务,却另设了一个名目,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替三省行使职权。

    这依旧是小朝廷混乱的格局,已经不符合大宋如今的勃勃气象。

    因此臣请改革官制,校勘《唐六典》,将之与如今大宋机构的职能进行参照划分,还政三省,恢复大朝廷的制度规模。

    以尚书左、右仆射为宰相。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之职;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之职;借以发挥中书揆议、门下审复、尚书承行的职能,实际上权归于上;

    同时,参知政事改称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和尚书左、右丞;

    凡省、台、寺、监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使各机构有定编、定员和固定的职责;

    许多机构或省或并,如三司,可以解构,归户部和工部;

    审官院,可并于吏部;

    审刑院,可划归刑部。

    过去的“官”,仅用以定禄秩、序位著,与差遣发生很大的混淆。

    此次改革,“还政于官”的同时,还可以“以阶易官”,将散官正名为本官,而原来的本官自开府仪同三司至将仕郎三十七级,整理合并成工资等级名称,作为“寄禄”之用。

    两者互换之后,至少在名义上,大宋朝廷便恢复了汉唐之制。

    这些大概就是历史上赵顼元丰改制的全部内容,换汤不换药,导致行政效率没有提高,比过去还显得拖沓。

    所得的好处,仅仅是节省了两万缗的行政开支而已,但却是以行政效率更加底下为代价,因为其本质没有得到改变。

    为了避免这些问题,苏油在奏表中写明,其一,唐朝至今已然数百年,即便是最强盛的开元时期,人口,经济规模,生活方式,社会结构,今日与之相比,都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

    改制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为恢复旧制而恢复旧制,而是要更好地为新朝服务。

    因此在校勘《唐六典》的同时,还需要将大宋如今的官制进行同步梳理,厘清两者间的关系,能平移的最好办,直接平移,其余的必须或增或减,保证满足一个前提的需要,那就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人做。

    第二就是事有大小经权,不能搞一刀切,比如中书的部门职能需要制衡监督,但是到了基层还这么搞,除了降低效率提高行政成本以外,一点好处都没有。

    另外就是手续流程,比如五十万贯的河工经费,重大杀人案件,造反谋逆的罪行,与一两贯的差旅费报销,偷鸡摸狗的社会治安事件,其手续流程当然是不一样的,这就还需要具体职务具体分析。

    不能小瞧这一点,历史上元丰改制的巨大失败,就是小事流转审批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造成政务停滞,最终名存实亡,到徽宗朝又基本换汤不换药的改了回去。

    制度问题梳理清晰之后,还有人员问题。

    人员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人员的退出机制,一是吏员和底层公务员薪酬机制。

    历史上官员一旦退出政府,收入就彻底没有了,宋代做了一些改革,但是成效不明显,对于退休的大臣,多加以宫观之职,作为养老之用,导致冗官更盛。

    公务员没有了职业保障,就不能指望他有职业素养。如今财政好转,每年南海收入多了数千万贯,纳入国家赋税收入的,也有千万贯之多,加上京师冗军问题的解决,又节省出数百万贯,这部分财政盈余每年高达两千万贯,已经可以使用其中的一部分,来着手解决公务员的养老以及吏员的收入发放问题。

    就跟做生意一个道理,要得回报,首先就得先有付出。

    官吏的养老金,得在官吏退休之后开始发放,如果官吏因贪腐,犯罪等原因被提前剔除出了官僚体系,那他一文钱都得不到。

    同样的,中下层小吏的薪水提升,也要克扣一部分下来,视一年绩效在年终发放。

    这样就能保证他们能够积极做事,还能让一大部分出身寒微的人,有兴趣投身到基层政府的运转当中来,而地方官员,将不再是只有当地豪强可以依靠。

    这会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有了这个,封建社会才有可能实现政权下乡,被乡老,族长,豪绅们一直以来把持的社会基层政权,会被这项制度撕开一条缝,而普通民众,也能得到更大的喘息机会。

    这部分人的薪水捏在政府的手里,知县知州的手里,这样即便是流官,哪怕新到一地,也将天然获得与乡老豪绅们对抗的力量,站在政府一边的力量。

    所以苏油规划里的元丰改制,已经不再仅仅是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到官制底层。

第九百六十一章 牡丹诗

    第九百六十一章牡丹诗

    对赵顼来说,损失的是一部分国家收入,收获的是对相权的巨大分拆。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负责制,变成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对皇帝的负责制。相权的削弱,就意味着皇权的上升,历史上的赵顼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对于高级官员来说,养老金是一个非常诱人的东西,考虑到如今的人寿命可能不长,加上有了银行,因此苏油将其变成了年资储蓄的概念,即使官员身故,其家属子女也能一次性领取其留下的全部养老金。

    对于底层吏员来说,涨工资当然是大好事,甚至以前没有薪水,靠衙门公使钱支应的小吏们,都能收到一笔来自朝廷的关爱,在年关的时候,还能过一个肥年。

    吏员这个行当,算是第一次有了保证。

    朝廷官员人数有多少呢?四万多人,那宋代的吏员又有多少呢?

    平均一个州四个县,三百军州就是一千两百个县,一个县算四十名小吏,不过五万人。

    如吏员里比较高级的县尉一级,如今不过每月七贯钱、两石米麦而已。

    苏油的计算里,将之翻上一倍,十四贯钱、四石米麦才比较合适。

    而国家的财政负担,总体算下来,也不过增加了几十万贯而已。

    官员的养老金部分,也不是每年都得全体发放,而且还分出了档次。

    五品以上的官员,俸禄相当丰厚,基本不用增加,而大宋的俸禄也从来发不足额。

    就将欠发的那部分算到养老金里边,再加上部分财政补充,算下来三百万贯足够。

    要动既得利益团体,没有更大的利益来诱惑,成功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所以赵顼拿着大棒,苏油再鼓动赵顼加上胡萝卜,差不多才有成功的可能。

    这个胡萝卜加上去之后,受益的是整个官吏阶层,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调整,就算官吏们有什么不满意,估计看在翻番的俸禄之上,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

    大经济循环体打通之后,苏油有信心,大宋的经济即将进入井喷式发展的状态。

    在这个前提下,先将官员们的俸禄提起来,其实很快就会被老百姓的收入追上。

    不过到那个时候,公务员改革已然完成了。

    将所想的内容都写了下来,很多地方还加了详细的解释,结合自己这么多年的治政理念,林林总种的下来,也是数万字。

    抬起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童贯和小李子站在门口,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苏油微微一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这里挺好,清净,要是在家里,还不知道扁罐和漏勺闹成什么样子。”

    童贯抹了一下眼角:“大学士的光风霁月,童贯算是领教了,身处乌台,尚忧劳国事。得,看来这匣子我还得带回去。”

    苏油将匣子取过,把言事折子放了进去:“想说的太多,这才是第一封,估计一件事情写三封,一个月能差不多写完。希望陛下不会厌烦。”

    童贯将匣子接过,低声道:“学士放心,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已经知晓,朝臣里边,也多有替二苏抱不平者。”

    苏油说道:“多谢了,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我,遵守制度本来就是每一个官员的本份。告诉陛下,苏油很理解,也很坦然。反倒是匣子里边的东西更为重要。”

    童贯叹了一口气,拱了拱手:“大范老子的风采,只恨生的晚了无由得见,不过有幸与小苏老子同殿为臣,童贯又是倍感荣耀。”

    苏油苦笑:“去吧,宫里出来的别讲这些,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懂的。”

    童贯扭头瞪了小李子一眼:“他敢!”

    小李子吓得一机灵:“一伙的,咱是自己人!”

    童贯哈哈一笑,拍了拍小李子的肩膀,又对苏油拱了拱手,大步去了。

    小李子这才赶紧上来布菜,又端来一个小蜂窝煤炉子烫粥,嘴里还只嘀咕:“这中官,倒跟军中的杀才相似,我好像看见他还有几根胡子?”

    苏油笑道:“军中的宦官也很多的,有的还战功卓著,一个李婆婆,一个王姥姥,蕃人里边都是叫响了名号的。周大家的腊猪腿还是那么香,吃不完的明天中午咱做一个腊味砂锅煲……对了,大苏和族兄那边饮食可还周道?”

    小李子说道:“这个学士放心,老苏学士那里有顾大叔照应,大苏夫子那里有梁夫子照应,都不碍的。”

    苏油好奇:“胥吏里边还有夫子?”

    小李子忙着给苏油烧洗澡水,笑道:“可不是真什么夫子,大名叫梁成,就是喜欢读书,讲古,得的一个诨名,听闻苏夫子进来,跟班头哭着喊着要去侍奉,天天给夫子洗脚,伺候夫子上床休息了才去睡呢。”

    苏油不禁好笑,这哪里是住进来一个囚犯,这是住进来一个爹。

    笑完又叹了一口气,苏轼这次说死不大可能,历史上都没死,现在有了自己,更应当不会死,不过一通磋磨怕是跑不了的。

    历史上族兄在此案之后什么待遇也不知道,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有些丧气,就算整治了李定舒亶一帮小人,估计也是两案之后的事情。

    吃过饭,小李子服侍苏油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服侍他睡了。

    次日起来,正在喝粥,李定来了,笑呵呵地问道:“学士昨日睡得还好?”

    苏油拱手:“不错,这是宜秋门的羊肉泡馍,正准备开动,要不一起来点?”

    李定摇头:“吃过了,天气暑热,乌台里气息也有些不通,学士还吃这个,发了病可是大麻烦。”

    苏油笑道:“这个还好,我心宽,受得住,听我家夫人说羊肉温补,调料别放燥性太大的就没事儿。”

    说道这里想起来:“大博平日里是吃猪肉?”

    李定顿时拂袖而去。

    苏油捧着碗,望着小李子:“我说什么了他就生气?”

    小李子笑得吭哧吭哧的:“他认为你讥讽他吃不起羊肉。”

    这……这都能得罪人?我只是想显摆显摆我的功绩好不好?猪肉是我到了大宋才好吃起来的!

    御史官小,他们俸禄搞不好真只吃得起猪肉,可这都是我的错?

    吃过饭,昨日那位老军又来了:“学士,请去都堂。”

    这就是要继续问询了,苏油只好随老军一起过去。

    这次对面是三个人,除了李定,舒亶,还多了一个张璪。

    苏油坐下,张璪取过一张纸来:“西京也在搜检苏轼的文字,这是从那边过来的,学士,认识吧?”

    苏油取过来看了,上边是抄录的一首诗。

    跋扈长安醉似狂,移文上苑奉冰霜。卑羞众草乖时命,独有芳根向洛阳。

    苏油将诗交了回去:“这是我写的。”

    张璪问道:“因何而写?”

    苏油说道:“司马学士的独乐园是我闲暇时设计的,当地士绅多送牡丹种植其中,适逢牡丹大盛,学士便举办了一个文会,我也有幸得到了邀请。”

    “席间以牡丹为题,每人都要作诗一首。这首诗便是在那时候写的,算不上多好。”

    张璪冷笑道:“不是好不好,只怕是别有用心吧?”

    苏油说道:“此诗不过是用了武则天贬牡丹的典故,从头说道尾都是它,没有沾惹一点时政,当时司马学士还讥笑我偷懒捡现成来着。什么别有用心,恕我不太明白。”

    张璪一拍几案:“花言巧语!是见干系大了,不敢承认了?大学士德行天下交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怎么此刻不认?”

    李定拉住张璪,对苏油缓和地说道:“学士,这样就不对了,既然敢写,何不就认了呢?”

    苏油两手一摊:“我是真不明白,要不你们来告诉我,需要承认什么?”

第九百六十二章 反咬

    第九百六十二章反咬

    舒亶冷笑道:“第一句,是不是被贬处渭州,心怀不满,讥刺陛下举止不当,昏聩如醉?”

    苏油呵呵笑道:“这话说得,我知渭州,乃是从夔州调任,明明是升迁,怎么能说贬处呢?”

    “虽然一个天下至穷,一个天下最险,但是秦中羊羹堪称一绝,而且价钱比内地贱过十倍,对苏油这种嗜好美食之人来说,真是个不错地方。”

    李定的脸一下子就黑了:“第二句,是不是将新法比喻为武周乱命,讥刺陛下和王相公为政颠倒,新法让百姓苦不堪言,如奉冰霜?”

    苏油说道:“都解释了是咏牡丹,相传武则天在一个隆冬大雪的日子饮酒作诗。乘兴醉写诏书——‘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百花慑于此命,一夜之间齐开绽放,惟有牡丹以为乱命,抗旨不开。”

    “女帝勃然大怒,遂将牡丹贬至洛阳。”

    “这个典故,洛阳城人尽皆知,司马学士当时还讥笑我从头到尾翻译典故,懒捡现成来着,真没什么别的用意啊?”

    张璪怒道:“第三句便是说朝中众臣,迫于威慑,敢怒不敢言,只好伏低做小,唯命是从。”

    舒亶阴恻恻地说道:“那这尾句,便是给司马光张目,将之风骨誉为牡丹,颂扬只有他敢于反对新法,被贬西京也在所不惜。”

    李定最后总结:“虽然从头到尾都是咏物,可是句句都在讥刺朝政,讥刺王相公,讥刺陛下,其心可诛!”

    靠,还真是能栽赃陷害,但是——只要老子不认,你们能咬我?

    苏油呵呵一笑,对三人拱手道:“列位,你们这番解读,将陛下与王相公污毁如是,敢问陛下他知道吗?”

    “当年苏油与王相公同日入京,在陈留相遇,同舟三日,论辩不下,离舟之时相约,从此为国相争,不坏私交。”

    “青苗法起,我结合渭州屯田经验,和汴京十六县调查,列写了十六县举行青苗法的诸多问题,一年之后,也被王相公逐一采纳。”

    “市易法是我是闹得比较厉害的,当时也将利弊一一分析写明,并指出了解决办法,那就是借贷归借贷,慈善归慈善。”

    “之后朝廷解决得不好,到去年,陛下不得不免除开封府十万贫民举贷的市易钱和诸多利息,罚息,总计数十万贯。”

    “而与此同期,两浙路联合皇宋银行,采用我的办法,放款数百万贯,两年后全部收回投资利息不说,还让两浙路十五万贫民,拥有了六十万亩耕地,一举解决了他们的贫困问题。”

    “与此同时,太湖得官地十万顷,大大改善了两浙路缺地的情况,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

    “利弊成败,一目了然。”

    “王相公所举的新法——青苗法,保马法在陕西;市易法,免役法在杭州,都是在我任上施行的最好的。在他主政期间,苏油的考绩从来都是上上。请问,苏油怎么就反对新法了?”

    “或者我们的理解不太一样,苏油所作的,只是调查更深入,思考更全面,将朝廷的制度条文与治所的情况逐一进行分析,发现有差缪的地方,就予以修改,同时提醒中书——那样干可能会在哪些地方,出什么问题,应该如何纠正。”

    “所有这些东西,苏油都是堂堂正正,通过朝廷公文的形式上奏到中书,而更加详细的解释,则在给王相公的私信当中详加说明。”

    “这些你们都可以查证。”

    “拾遗补阙,本该是你们台谏的责任,台谏不作为,需要外臣们来上奏,你们管这个叫反对新法?”

    “明知道制度有缺失,执行有差缪,不去管不去问,天天揪着大臣借贷来往,子女闺房秘事,市井离奇传闻说事儿,还好意思标榜自己‘风闻奏事’,这就是如今台谏的风骨?”

    “而真正努力发现问题,调查问题,弥补新法不足的人,你们称之为反对诋毁?”

    “明知有问题还对陛下欺哄蒙蔽,直道河清海晏,只知歌功颂德,你们才认为是拥护?”

    “因为你们的心思,从来都没有放在如何让这个国家更好,更富,更强之上,从来都是试图打击异己,博取自己的出身地位,毫无原则的媚君,因此才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

    “我与王相公,肝胆相托,腹心相照,为国事锱铢必较,私下却理言笑不禁。”

    “出京时再次同船,一路探讨时政,颂月吟风,我们的交情和胸襟气度,岂是你们所能明白的?”

    “而陛下怜我远隔,奉命南海,特意将我的幼子交给蜀国大家养育,这般恩遇,历朝历代,何人得有?”

    “故苏油虽愚钝不敏,也唯有鞠躬尽瘁,图报不回,为陛下驱驰万里,平交趾,收占城,开湄洲,建龙牙。”

    “你们这样颠倒黑白,挑弄是非,将普通诗作刻意做此大逆不道的解读,闹得天下皆知,你们这是颂扬陛下的声名,还是在刻意污毁他的声名?!”

    “以陛下威望作伐,以王相公声名做器,肆意诋毁各方,挑拨君臣之义,苏油倒是想反问一句,列位,居心何在?!”

    靠,反咬一口,入木三分!

    三名御史顿时变色,

    张璪赶紧再次一拍几案:“狂妄!你现在是在陈述自白,交代干系,态度还敢如此嚣张?!”

    何正臣又递过一张白纸:“那再看看这个吧。”

    白纸上面是一幅字画,篇幅很小,明显是从一个小器物上边拓印下来的。

    左边是一幅阴刻的石菖蒲,右边是一首小诗。

    泉石生涯运自穷,裁冰剪雪破春风。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

    苏油微微一笑:“这都找得出来,可真是难为你们了。”

    李定赶紧问道:“学士,这是你做的吧?”

    苏油将拓印交回去:“对,这是子瞻知密州的时候,来信说密州经历大水大旱,人民凄怆,盗匪横行。连他自己都要出城采摘野菜度日,我怕他从杭州繁华之地迁往北方荒凉的任所,意志陷入消沉,便送了他一个自己剔画的紫砂壶勉励他。”

    李定点头:“那你觉得这诗中,没有幽怨时运不济的意思吗?”

    苏油说道:“子瞻的性格就是这样,容易得罪人,却又从不防人,根本不适合做官,所以官运嘛,估计是会穷上一辈子的,后边那些就是鼓励期许而已,人嘛,总要活在希望当中。”

    张璪冷笑道:“我看这是要苏轼暂时潜伏爪牙,包蓄祸心,以便待时而动吧?”

    苏油说道:“子瞻在密州任上表现的不错,后来调任徐州之后,更是政绩卓著,屡次受到朝廷表彰,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壶上诗文激励的功劳。怎么?你们觉得这诗也有问题?”

    李定微笑道:“学士认了是自己写的就好,那今天没事情了,请回北庑吧。”

    苏油“哦”了一声,起来转身缓缓向门口走去。

    在刚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

    李定舒亶和张璪正满脸狂喜之色地相互挤眉弄眼,苏油这次转头太突然,三个人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在了那里。

    苏油慢慢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刚刚还想要说什么来着?忘了……算了,等想起来再告诉你们吧……”

    三人傻傻地点头,等到苏油消失在了院子门口,这才一起“呼”的松了一口气,不过刚刚那种狂喜的情绪,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李定感觉嘴里充满了苦涩,对舒亶和张璪说道:“事不宜迟,弹章要赶紧上上去,苏油一回来,我感觉许多事情都不对了,得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