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芳全文阅读 第3分节

021章 要钱做什么

    “小姐,还不睡吗?”絮儿过来问。

    池韫坐在书案旁,铺开一张纸:“白天睡得有点多,一时睡不着。你去休息吧,我一会儿就睡。”

    絮儿应道:“奴婢就在外头,您有事就喊一声。”

    “嗯。”

    出去时,絮儿回头看了眼。

    池韫端坐如仪,提笔垂目,宛如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大小姐,和刚回来时大不一样呢,之前是故意的吗?

    灯下,池韫沉吟良久,写下第一行字。

    无涯海阁。

    无涯海阁是大舜最出名的书院,由她祖父玉衡先生所建。

    祖父才名远播,先帝还是太子时,曾为其授课,极得敬重,以帝师谓之。

    然而玉氏流年不利,在她父母意外去世后,祖父心灰意冷,带着年幼的她回到故乡桑海,专注教学。

    原本只是收几个学生打发时间,可玉衡先生名气太大,专程跋涉来求学的人太多,再加上先帝大力支持,无涯海阁在短短十几年间,成为与几大官学并肩的大书院。

    甚至于,太子年纪稍长,先帝也打发他到无涯海阁求学。

    为此,那些显贵之后、王侯公子,纷纷涌到无涯海阁。

    宜安王与楼晏,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宜安王是康王第六子,因先帝子嗣不丰,太子并无兄弟,自小入宫与之作伴,甚至额外封了郡王衔。

    太子到无涯海阁求学,宜安王也一并跟了来。

    这些勋贵子弟,来无涯海阁是为了表忠心,跟太子混个同窗,故而心思都不在求学上。

    楼晏却是个例外。

    他十五岁到无涯海阁,当真认真读起了书,以至于打动了祖父,收他为关门弟子。

    池韫印象中,他是个很安静的人,除了跟祖父做学问,唯一的爱好就是出海钓鱼。

    十几岁的少年,能一坐一整天,跟那些招猫斗狗的勋贵子弟,截然不同。

    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像个老于世故的酷吏,善于利用手头的权势,从旁人身上榨取好处。

    他要钱做什么?

    池韫低下头,再写下另一行字。

    北襄王府。

    无涯海阁毁于三年前的海盗突袭,那么巧,前任北襄王死的时间也是三年前。

    一南一北,看起来毫无关联。

    当真毫无关联吗?

    半个月前,她在池大小姐身体里醒来,兴致索然。

    无涯海阁已经没了,祖父也不在了。

    她知道其中必有阴谋,可揭穿了又如何?

    那些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直到她见到了楼晏。

    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她都相信祖父不会看走眼。

    天意让她活过来,或许就是让她看到,还有人在这里。

    ……

    天刚放亮,池家侧门打开了。

    絮儿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她问身边的人:“大小姐,我们去哪里啊?”

    池韫戴好头上的幂篱,说道:“醉太平。”

    絮儿一下子精神了,忙问:“大小姐,醉太平刚发生命案,现在去不大合适吧?再说,这大清早的……”

    “就是大清早才合适。”

    说话间,马车已经驱了出来。

    絮儿有心再劝,可池韫打定主意的样子,无奈只能扶她上了马车。

    各大酒楼,午间才会热闹起来。

    早上还没开张,只有伙计酒保们跑来跑去,打理开店事宜。

    池韫到时,正是辰时,她下了马车,并没有进醉太平,而是去了街角的小店。

    这小店专做早饭生意,此时忙得不可开交。

    主仆俩要了一笼包子,几碟小菜,慢悠悠地吃着。

    待她们吃完,该上工的都上工了,小店闲了下来。

    “老板娘。”在池韫的示意下,絮儿喊了一声。

    “哎!”老板娘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做生意的人惯有的笑,“姑娘有什么吩咐?”

    她飞快地打量了两眼。

    两个年轻姑娘,身上穿的衣裳很好,不像是会出来吃早饭的人,出现在这里,有点奇怪。

    不过,开店嘛,客人奇不奇怪不重要,给钱才重要。

    这般想着,那个连吃东西都没有摘下幂篱的姑娘出声了:“你,多少钱?”

    老板娘愣了一下:“姑、姑娘?”

    这是做什么?难道看中她的手艺,想买回去做厨娘?可她有家有口的,不大方便呀……

    “不是买你的人,是买你的时间。”对方补上一句话。

    老板娘松了口气,重新露出笑来:“姑娘有事尽管说,现下店里没客,闲着也是闲着。”

    池韫点点头。

    絮儿意会,说道:“我家小姐喜欢收集新鲜事,听说醉太平昨日发生了一桩命案,故而来打听打听。你尽管说,我们给钱的。”

    老板娘诧异。

    喜欢听新鲜事的读书人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哪家小姐出来打听的。

    随后看到絮儿拿出纸笔,暗想,或许是替父兄打听的?

    那些读书人,不都喜欢写个笔记之类的吗?说不好就流传后世了。

    以为自己洞察真相,老板娘很是积极。

    说不准自己也能在笔记里留个名呢!

    “您说的是醉太平一个舞伎吊死的事吧?嗐,说起这事就复杂了……”

    她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池家夫人去捉奸的事,仿佛自己看着似的。

    絮儿到底是池家的丫头,听着有点不高兴:“你亲眼见到的吗?怎么说得跟真的一样?”

    老板娘笑着说:“我家小店离得近,那些在醉太平做事的人,下工了常来这里吃喝,听得多了!虽然不是亲眼看到的,但我敢保证,八九不离十!”

    池韫不置可否,继续问:“那伎子是什么人?听说刑部接手了,可找到线索了?”

    老板娘面露难色:“衙门的事,我们就不好打听了。不过那伎子,我们倒是很熟。她的丫鬟常到我们这买包子……”

    池韫一边记录,一边思忖。

    这伎子的来历听起来平平无奇。外地来的,到醉太平两年了,主要当舞伎,但是做这行,很难出淤泥而不染,故而有几个相好……

    池韫看着纸上的记录,觉得需要去实地看一看。

    叫絮儿付了钱,两人进了醉太平。

    午时未到,醉太平竟然已经很热闹了。

    池韫听了两耳朵,不免有啼笑皆非之感。

    敢情都是和她一样,来看热闹打听消息的!

    亏她先前还担心,自己形迹太可疑了。

    便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楼郎中来了!”

022章 他的本事

    看热闹是人之天性。

    哪怕是人命案子,还沾上了刑部,也有这么多人跑来醉太平。

    往日最喜欢逛的园子没人去,倒是前头的大堂坐满了人。

    池璋也是这么被同窗拉来的。

    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原本没心思玩乐。

    可书院放假,同窗们都来,他也不好扫兴。

    看他兴致不高,好友戴嘉递了碗茶过来,低声劝道:“知道你不乐意听别人说自家的闲话,可反过来想想,这也是好事。你那二伯,独占家财,亏待兄弟,欺凌侄女,实非君子所为。现下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公之于众,你们一家日后再不必忍受不公了。”

    池璋叹了口气,点点头,表示接收到了他的好意。

    他不是迂腐的人,所谓为亲者讳,那也得看是什么亲。

    二房知道是母亲设计引人去的,已经彻底翻脸了。

    虽然还住在一间宅子里,可分居势在必行。

    日后能不能维持住面子情都难说。

    想通这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听的。

    戴嘉兴致勃勃,问道:“听说那位楼郎中去你们家了?他是不是真的和传闻中一样?”

    “哪个传闻?”

    “呃……”戴嘉一时还真答不上来。

    关于这位楼郎中的传闻,可有好几种说法。

    早年,他还在无涯海阁的时候,说他一点也不像武将世家出身,说他是个耐心做学问的人。

    单这两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世人重文轻武,文人很难认同武将,第一句却是将楼晏视为同类,可见其为人品性。

    至于第二句,他的老师是玉衡先生,能跟着耐心做学问,应当是什么水准了?

    后来,他成了楼郎中。

    下场便高中,才学自然有的。

    屡破旧案,也非无能之辈。

    可是,被太平司沾上的大户,少不得出血割肉,这就说不过去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池璋压低声音,说道:“他走的时候,我们给了这个数的茶水钱。”

    看到他伸出五根手指,戴嘉琢磨了一下:“五百两?”

    池璋点点头。

    “这茶水钱可真够贵的。”戴嘉摇头叹气,“可惜可惜,玉衡先生英名一世,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关门弟子……”

    想必这句话,在无数学子心中忿忿想过。

    玉衡先生,那可是玉衡先生啊!

    说话间,那位楼郎中进了醉太平。

    刚才还交谈热烈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池韫坐在角落,没摘幂篱,透过薄纱看过去。

    他还是那样,带着一群皂衣差役,浩浩荡荡,架势十足。

    一进门,醉太平的掌柜管事们便迎上来,个个鞠躬哈腰,恭敬十足,一副听凭差遣的模样。

    能在京城开这么大的店,醉太平背后的东家自然有背景。

    刑部司郎中,百姓眼中固然是个大官,但在显贵眼里不算什么。

    做出这个样子,无非怕麻烦罢了。

    毕竟,恶犬不分好歹,惹上了就要咬一口,很麻烦的。

    尤其这只恶犬,还是上面那位豢养的。

    池韫心里转过这些念头,默默饮下一杯茶水。

    他那样的聪明人,把自己弄成一副恶犬的模样,图什么?

    楼晏看着倒是不恶。

    他还是那样,白净的脸庞透着不正常的浅红,带了三分病态,三分闲散,平平静静地跟人说话。

    但跟他说话的人,却不能平静。

    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掌柜露出惊讶之色,连连拱手,似在求饶。

    楼晏却没理会,一个眼风扫过去,那位高大人当即喝令,人高马大的差役们齐齐叉手,高声应是,依序冲进园子去了。

    这等气势,当真唬人。

    楼晏袖着手,静静站着。

    众人再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找到凶手了?”

    “不能吧,前夜案发,这才一天的时间。而且,不是说门窗紧闭,并无人证吗?”

    “就是,包公也没这么大本事吧?”

    这案子发生才一日,细节却是人所共知。

    谁叫前日刚好碰上池家兄弟阋墙的大戏呢?

    隔了一夜,小怜死的消息传出来,便人人都知道了。

    这案子之所以一开始认定为自尽,就是因为小怜一个人死在房中,连门都是从里面锁上的。

    报到府衙,来的却是太平司的人。勘验过后,却说尸体的勒痕不对,小怜是被人勒死,而不是自缢。

    于是就变成了一桩奇案。

    门窗紧闭,又无其他进出痕迹,怎么被人杀的?

    众人想不出来,越发好奇。

    等不多时,人抓来了。

    不是一个,是一大群。

    前堂客人们愕然,看着这些捆成一串,如同粽子们一个挨一个的伙计们。

    这、这是干什么?人也太多了吧!

    伙计们跪成一片,手下差役已经搬了椅子过来,楼晏便那样从从容容地坐下了。

    这是要当堂审案?

    众人兴奋不已。

    戴嘉也一把抓了池璋的袖子,激动地说:“啊!要审案了吗?”

    池璋纳闷:“你刚才还对他很不屑……”

    “那不一样,我不屑的是人品,但他确实有点本事。”

    “……”

    伙计们跪下后,纷纷喊冤,掌柜亦是连连求情。

    “楼大人,要是他们之中有凶手,小店决不包庇。可小店还要做生意呢,您能不能换个地方?”

    楼晏接过差役奉上的茶水,慢声道:“时间紧迫,来不及换地方了。到时候凶手跑了,谁来负责?”

    “可是……”

    楼晏不再理会他,看向这些伙计,说道:“凶手就在你们中间。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主动检举他人可疑之处,倘若因此找到真凶,本官给予重赏。不然,以包庇论处!”

    此言一出,伙计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哑口了。

    楼晏也不着急,就这样慢悠悠喝自己的茶。

    待他喝完了第一遍茶,还没人说话,又是一个眼风过去,高大人站了出来。

    “既然都不说,那就是包庇凶手了,来人……”

    差役们凶神恶煞地扑上来,终于有人撑不住,喊道:“大人,大人,我说!冯虎前晚起夜,许久没有回来,不知道去做什么……”

    他这一开口,另一个伙计嚷了起来:“朱大志你说什么?我前几天倒是看到你在小怜门前走来走去……”

    两个伙计开了个头,很快变成了检举现场,伙计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告起了黑状,几乎要打起来。

    池璋的目光斜过去,看着同窗:“这就是你说的本事?”

023章 适可而止

    日日相处之人,难免有摩擦。

    或者背地里骂上一声,或者当面斗两句嘴,也就过去了。

    但如果刻意翻起来,就不好说了。

    楼晏只说了一句话,堂中便乱成了一锅粥。

    担心挨板子的抢先开口,别人怕他诬陷,也跟着检举。刚开始还比较克制,说一些近日相关的事,到后来,火气撩起来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出来说。

    “大人,我亲眼瞧见,毛勇时常到那边转悠,有一回还偷了衣裳回来。好像是一件红色的诃子……”

    “王二你胡说什么?我那是……那是人家不要了,捡回去给婆娘的,都是好布料,拆洗了改一改还能穿!”

    “呵呵,你骗谁呢?你根本没带回去,就藏在铺盖里,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当我不知道啊?”

    众人听得这等隐私,均露出微妙的神情。

    有人有相似的爱好,心向往之,也有人以为有辱斯文,面露厌恶。

    “小姐……”絮儿坐立难安,欲言又止。

    这种事,姑娘家不该听的。

    池韫却端坐不动。

    做学问,没有讳听之说。

    都是人情,都是人性。

    她更想知道,楼晏要做什么。

    一番检举下来,堂上已是大乱。伙计们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争先恐后,迫不及待把别人拉下水。

    “要说奇怪,朱昌才奇怪。谁不喜欢那几幢楼里的姐姐,偏他装模作样。昨日看热闹的时候撞了香炉,他就讨厌得不行,回去便把衣衫扔了。说不准就是他心里嫉恨,把人杀了。”

    听听,这叫什么话?当个正人君子还有错了?

    随着检举的越来越多,说的事情越来越杂,前堂的气氛慢慢变了。

    刚开始,大家兴致勃勃,想看看这位楼郎中如何断事。

    接着,听伙计们互相说些私密事,颇有窥探隐私之乐。

    到现在,越说越过,不少人露出不悦之色。

    戴嘉说悄悄话:“这也太乱来了吧?这么鼓动别人,不是助长诬陷之风吗?这些话即便都是真的,又有什么用?”

    池璋沉着脸色。一开始他就觉得不靠谱,断案哪能这么断?无凭无据,凭空臆想诬陷,还不断成冤案?

    这个楼郎中,不都说有几分本事吗?这算什么本事?

    掌柜早已冷汗淋漓,有差役挡着,到不了楼晏跟前,只得一个劲地作揖。

    “楼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您今日松一松手,我家主人必定重重谢您!”

    再看楼晏,他倒是平静自若,只慢慢饮着他的茶,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其实,他根本不是在断案吧?先不说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这么搞下来,醉太平的伙计们彼此结怨,事后定然不能善了,这酒楼还怎么经营下去?

    这是故意找麻烦吧?

    是钱没给够?

    可醉太平背后,也是有靠山的啊!

    一个小小的刑部司郎中,竟敢随意拿捏?

    这个楼晏,真是疯了!

    有这么要钱的吗?

    楼郎中可听不到他们的心声,他甚至还对检举的人露出了笑容。

    于是,受到鼓励的伙计们搜索枯肠,更加积极,浑然忘了,才被捆来的时候,多么惊惧戒备。

    “毛勇经常小偷小摸,还去园子里偷窥姑娘们换衣裳!”

    “冯虎偷奸耍滑,去茅房一蹲就是一刻钟!”

    “王二背后骂掌柜,只会对我们耍威风,对着贵人就跟孙子似的。还说二管事好色,总找机会摸姑娘们的手。”

    “大牛趁上菜的时候偷吃,还往里头吐口水!”

    “叽叽呱呱……”

    “咕唧咕唧……”

    “楼大人!”掌柜的声音已经有些凄厉了。之前只是伙计们互相攀咬,虽然麻烦,但还能处理,大不了全辞了整顿一番。

    现在越说越过分,伙计们居然往菜里吐口水,这是酒楼管制不严啊!等下若是说出更过分的事……

    他“扑通”跪了下来,苦苦哀求:“是我们约束不严,一定大力整顿,以后决计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您饶我们一回吧?要罚多少钱,我们都出!”

    前堂的看客们心情复杂。

    听到吐口水,不少人露出恶心的神情,推掉碗筷。

    再看掌柜那样子,又心生同情。

    这么大的酒楼,招了个不靠谱的伙计,也没到十恶不赦的地步。倒是楼郎中,这样整治人家,着实过分了。

    何况,他用这种方法,实非君子所为。

    这样互相攀咬,成何体统?

    赤裸裸的诬陷背叛,简直人性之恶!

    “够了!”终于有人拍案而起。

    众人看去,却是个年轻公子。

    锦衣玉冠,面容俊秀,文质彬彬,一看就是显贵出身。

    “这是谁?”

    “这你都不认得?他是……”

    池璋顺着声音抬头,看到那人,一口茶水险些呛住了。

    戴嘉关切地拍了拍好友的背:“怎么了?吓了一跳的样子?你认识?”

    池璋扯了扯嘴角。

    他当然认识了。这是……

    “太师府的俞二公子啊!”

    角落里的池韫,听得这四个字,面露古怪。

    “小姐?”絮儿小心翼翼地看向她。

    “没事。”池韫擦掉嘴角的水渍,抬头看去。

    俞二公子颇有侠义之风,不然,当初也不会亲自帮池大小姐追回被偷的荷包,引得她芳心暗许。

    池韫看着越众而出的公子,微微一笑。

    确实是个出色的少年郎。

    楼晏抬起头,随意看了眼快步而来的俞二公子。

    俞二公子面色不快,但还是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在下俞慕之,见过楼郎中。”

    那高大人上前,俯耳说了什么,楼晏才露出了然之色:“哦,太师府的俞二公子啊!有何见教?”

    俞二公子起初还很克制,说道:“大人办案,在下本不该多事。但这醉太平乃公众之地,如此行事,未免不妥。”

    他指着眼前捆成一串的伙计们,渐渐带了气愤:“大人要问案,当有理有据,刻意鼓动他们互相攀咬,有何助益?掌柜已经如此恳求,还请大人适可而止!”

    是啊,适可而止。

    不管要钱也好,立威也罢,要知道适可而止。

    京城可不是什么小地方,不是你一个五品郎中说了算的。

024章 抓凶手啊

    楼晏闻言只是笑笑,慢声道:“俞二公子还未入仕,有些事不懂情有可原。本官现下正在办案,还请不要干扰公务。”

    他这么说,反倒激起了俞慕之的火气,声音也大了起来:“公务?哪有这样的公务?难道大人不是找个由头刻意威逼?”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将看官们的心里话宣之于口。

    就是,办案有这么办的吗?

    众人的目光,看向楼晏,颇有同仇敌忾的意思。

    楼晏并未回答,他身边那位高大人已然出声:“俞二公子,哪怕你是太师府的公子,也不能这样污蔑朝廷命官!我们太平司做事,自有规矩。”

    “什么规矩,要这样扰乱人心?”这么一句话怎能让俞二公子退缩,他指着地上的伙计们,“你们要问话,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地问?这样让他们互相揭发,不说还要打板子,不是刻意引出他们心中的恶念?治国之要,教化为本,楼大人此言此行,岂非陷君上于不仁!”

    这话一说出来,当即有人喝了声“好”字。

    楼晏这般作为,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就在这里。

    又不是小孩子,正常人就算心有恶念,也会压仰控制。他倒好,刻意鼓动,将平常只是一闪而过的恶念给引出来,赤裸裸地摆在大家面前。

    这些伙计,就是众人的投影。

    平时有没有讨厌的人?看到谁谁的作为是不是不爽?偶尔也想过告黑状的吧?

    当然,大部分人能够保持理智。

    可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说出来才是对的呢?

    伙计们的行为,不免让他们恐慌。

    如果是自己身处这样的环境,说不定也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等于撕下了外面那层君子的皮!

    你要钱就要钱,撕人脸皮干什么?

    “说得好!”有人带头声援,叫好声此起彼伏。

    会闲到来醉太平看热闹的,出身不贵即富,对楼晏这个五品郎中,还不至于畏惧到不敢开口。

    戴嘉小声说:“你这前妹夫,倒是个不错的人,可惜没有缘分。”

    池璋道:“俞二公子向来仗义,谁人不知?”又警告,“你别再提什么妹夫不妹夫的,婚约都解除了,叫人听见败坏我大妹妹的名声。”

    戴嘉笑嘻嘻:“是是是,怪我不好。哎,你这大妹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先前不是说性子骄横么?怎么听俞家放出来的风声,她还挺讲理的?”

    池璋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讲理?确实变得讲理了,可就因为她讲理,莫名其妙闹到分家的地步……

    另一边,絮儿也在可惜:“俞二公子真是个好人!”随即瞄到池韫,立刻道歉,“对不起小姐,奴婢多话了。”

    池韫摇了摇头,薄纱下的脸色带了凝重:“只怕他是自取其辱。”

    絮儿愣了下,大着胆子问:“小姐,您说的是俞二公子?”

    池韫“嗯”了声。

    楼晏熟读经史,别看性子安静,辩经可从未输过。想用大道理拿住他,岂是那么容易?

    就是不知道他会怎么应对。

    众人连连喝彩,高大人脸色难看,便要出言喝止。

    楼晏抬了抬手,拦住了他。

    “大人?”

    楼晏抬眼,望向俞慕之,唇边笑意浮现,越发显得眉目清俊。

    京城人爱美,见他如此,不免在心里感叹一句。

    如此翩翩佳公子,怎么偏偏就是一匹豺狼?

    楼晏开口了:“俞二公子认定本官刻意威逼,是觉得这般问话无用,对吗?”

    “当然!”俞慕之断然道,“这些伙计所招供之事,无非鸡毛蒜皮,里头能有多少有用的讯息?在下不才,虽然还未入仕,但也到府衙帮过忙。提取口供是件繁琐的事,问上半天,可能都派不上用场。在下实在想不到,楼大人这般作为,有什么作用!”

    他说得斩钉截铁,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就是啊!这些伙计说的都是什么?谁偷了亵衣,谁多蹲了茅厕……有个屁用!

    池韫听到这里,却低语一句:“可惜了。”

    絮儿纳闷:“小姐,可惜什么?”

    “可惜……俞二公子自己跳进了大坑。”

    “哈?”

    那边,楼晏敲了敲案几,笑问:“如果有用呢?”

    俞慕之皱了皱眉:“这不可能。”

    楼晏点点头:“既然俞二公子不信,那本官只好证明一下了。”他的目光扫过前堂,“毕竟群情激愤,本官也不能无视,是不是?”

    说罢,招来高大人,俯耳吩咐几句。

    高大人点点头,带上几个衙役,直奔后院。

    众人不解,议论纷纷。

    戴嘉将刚才伙计招供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都没个头绪,捅了捅池璋,问:“你想到了吗?”

    池璋摇头。

    刚才伙计们的检举够乱的,你一言我一语,毫无条理,想要全部记住就挺难的,何况从中提取到有用的讯息。

    可看楼晏的样子,胸有成竹的,难道真是他们遗漏了?

    不多时,高大人带着差役回来了。

    “大人,找到了!”他大声复命。

    众人凝目看去,发现是件衣衫。

    男子穿的上衣,青灰色,料子寻常,就是下仆通常穿的那种。衣角有焦黑的痕迹,似乎是不小心燎出来的。

    这衣服有什么不对?

    楼晏的目光,从伙计们身上一一扫过去。

    看到其中一个低头的身影,伸手一指:“抓住他!”

    差役们轰然应是,飞快地冲过去,将那个人牢牢按在地上。

    ——其实不按他也跑不了,伙计们都是一个连一个捆的,他想跑就会被其他人绊住。

    俞慕之莫名其妙,看客们也莫名其妙。

    “你、你这是干什么?”

    “抓凶手啊!”楼晏含笑回道,“俞二公子不是要本官证明吗?”

    “这……”这种情形,想也知道楼晏必有用意,然而俞二公子先前的话说得太满,此时不由自主冒出来一句,“你说他是凶手?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刚才说的话。”楼晏看向记口供的书吏们,“左数第三个人,他说的第五句话,念一下。”

    “是。”其中一个书吏翻了翻册子,一板一眼念道,“要说奇怪,朱昌才奇怪。谁不喜欢那几幢楼里的姐姐,偏他装模作样。昨日看热闹的时候撞了香炉,他就讨厌得不行,回去便把衣衫扔了。说不准就是他心里嫉恨,把人杀了。”

025章 原来嫌钱少

    “……说不准就是他心里嫉恨,把人杀了。”

    絮儿听着自家大小姐口唇微动,和那书吏同时念出这段话。

    “小姐?”她吃惊极了。

    池韫微微一笑,伸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听下去。

    待书吏念完这段,楼晏笑吟吟看着俞二公子。

    俞慕之有点懵。

    他不傻,看楼晏这般行事,猜到自己应该遗漏了什么东西,现下已经落入了被动。如果再开口,就会成了梯子,让对方踩着上去。

    可他实在太好奇了!

    抓心挠肝!

    所以他还是问了:“这段话有什么问题?怎么就断定他是凶手了?”

    前堂众人也是这么想的,听俞二公子替他们问出这句,便齐齐看着楼晏。

    快说!

    楼晏道:“想必俞二公子听说过,那小怜死的时候,屋子门窗紧闭,而人就吊死在里头。”

    “不错。”这正是大家好奇来看热闹的原因。

    楼晏续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真正意义的密室杀人?不过障眼法罢了。我们查了屋子,确定没有其他地方可供出入。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凶手就是从大门走进去,杀了人,又出来的。”

    “门窗既然是锁上的,他从哪里出来?难道会缩骨功吗?”有人喊道。

    楼晏笑了,一下子化解了身上的杀气。

    “本官倒是听说过缩骨功,但把自己缩成一张纸,从门缝里出来,这就不是武功,而是妖法了。”

    他这一笑,看客们胆子都大了。

    有人喊道:“到底有什么玄机?快说啊,别吊人胃口!”

    “很简单,他就是堂堂正正从屋里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鬼话?门不是锁上了吗?

    “锁上了,但后来开了。”

    触到他的目光,俞慕之“啊”了一声,指着他直抽气。

    “看来俞二公子已经想到了。”楼晏端起茶杯,缓缓饮着。

    俞慕之终于喘过气来了,说道:“那人,在屋里躲了一夜,后来尸体被发现,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出来的。”

    楼晏笑着点头。

    俞慕之随后又皱眉:“可你又怎么肯定,这个人就是凶手?凡是那夜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不都有嫌疑吗?”

    楼晏淡淡道:“俞二公子想一想,刚才那句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众人冥思苦想。

    “看热闹的时候撞了香炉,回去把衣衫扔了……”

    俞慕之盯着地上那件青灰布衣。

    “香炉,香……”

    “俞二公子果然才思敏捷,已经想到了。”楼晏淡淡道,“众所周知,这个小怜用度奢靡,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不是凡品,她用的香又岂是平常货色?此香名为念奴娇,其中几味原料来自安息、龟兹等西域之国,十分少见。”

    “可他不是说了吗?撞了香炉才染上香味的!”看客里,有人大声喊。

    楼晏听了笑笑,看向俞慕之:“俞二公子,这个问题,你能回答吧?”

    俞慕之默默点头,轻声回道:“待客的时候定会燃香,小怜是半夜死的,那就不会添香,到发现尸体,早就熄灭了。只有半夜在屋里的人,才会被燎去衣角,也只有在屋里呆了一夜的人,才会怕香气太重,引人怀疑,扔掉衣衫。”

    楼晏颔首:“俞二公子还有疑问吗?”

    俞慕之摇头。

    “原来是这样啊!”戴嘉终于弄明白了,“这位楼郎中,果然有点本事。”

    池璋没想到,他看似荒唐的行为,居然真有深意。可他实在不喜欢楼晏这般行事,就拧着眉头不说话。

    偏偏戴嘉促狭,非要逗他:“哎,你还觉得不靠谱吗?”

    池璋被他逼得无法,只得道:“就算有道理,也太牵强了!香料应该燃完了,可说不准有剩余呢?焚到一半压了火,又不稀奇。”

    他才说完,那个被抓住的伙计果然喊道:“冤枉啊!小的撞倒香炉的时候,还留有残香,这才会燎到。再说,衣衫都成这个样子了,你们怎么知道香气重不重?”

    “这……”俞慕之被问得哑口。

    可不是吗?都扔了一天了,要不是醉太平兵荒马乱的,恐怕都已经送出去了。和那些杂物堆在一起,气味混杂,现在也不好说香味重不重了。

    楼晏笑了,微微倾身,向那人凑过去。

    “大、大人……”伙计眼光闪烁,却又做出毫不畏惧的样子,“小的不怕打,您休想屈打成招!”

    有这么多人在,他要动刑定会引起众怒!

    楼晏说道:“你果然胆子不小,敢挟持众意,威胁本官。”

    “我没有!”那人一脸受辱的样子,“只是大人的证据,实在不能叫人信服!您怎么就确定,当时没有残留的火星?衣服上的香味有那么重?”

    楼晏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

    不过?还有什么证据?

    “知道本官为什么特别留心香料吗?”楼晏看着他笑,“因为,本官自小嗅觉异于常人,哪怕你把衣裳丢了,可头发和其他地方,还是有很重的香气。”

    “这不可能。”此人脱口而出,“我都洗过了!”

    此言一出,前堂大哗。

    哦,洗过了。

    不打自招啊!

    这人一慌,忙道:“我是说,正好昨晚洗了澡!”

    偏在这时,有个伙计高声叫了起来:“朱昌,原来你昨天洗澡是因为这个!我说你怎么大白天洗澡,连热水都不愿意等!”

    虽然已经开春,可天气还凉着,醉太平又不是苛刻到不供热水,谁不愿意洗个暖烘烘的澡,非得搓冷水?

    已经没必要再质疑下去了。

    楼晏收了笑,冷冷道:“押回去!”

    “是!”差役们轰然答应,将一干伙计提起来,放了其他人,单捆了这个带出门。

    “哦。”出门之前,楼晏施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多谢茶水费,本官不好收,就给他们压压惊吧!”

    银票轻轻一抖,落在案几上。

    整好五十两的数额,如果分给这些伙计,每人也有二三两,抵得过他们两个月的工钱。

    可要是给刑部司郎中的茶水费就这么点,也难怪人家嫌少了。

    这个楼晏,嫌钱少竟然就当众打脸,也不怕被弹劾!

    戴嘉搭上池璋的肩,小声说:“还好你家给了五百两……”

    掌柜憋了半天,挤出几个字:“谢大人……高抬贵手……”

026章 见鬼的武功

    皂衣差役们来得迅猛,走得也干脆。

    留下看客们,议论纷纷。

    “原来问题在这里啊,还真是没想到。”

    “你们发现没有,这位楼郎中,记性可真好。刚才乱成那样,他居然记得第几个人说的第几句话。”

    “过目不忘啊!”

    “是过耳不忘!”

    “这等才学,可惜可惜。”

    至于可惜什么,大家都知道。

    被抛在原地的俞二公子,脸上不免火辣辣的。

    他站出来,本意是打抱不平。结果对方有理有据,反倒显得他愚钝还多事。

    还好,俞二公子朋友不少,当即有人过来打圆场,拉着他回去吃酒。

    戴嘉问:“你不去打个招呼?”

    池璋摇头:“高攀不上。”

    戴嘉笑道:“刚才你还说俞二公子人不错,这是记恨退婚的事?”

    “谈不上。”池璋说着,眼角瞥到走出酒楼的女子身影,愣了下。

    “怎么了?”

    池璋迟疑半晌,说道:“刚才出去的,好像是……不太可能,应该看错了吧。”

    ……

    刑部的人一走,絮儿问:“小姐,我们回去?”

    池韫道:“难得出来一趟,顺便买些东西再回去。”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你乘车去,买齐再过来会合。”

    絮儿想,这里是醉太平,应该不会有事。

    就应下了:“好,奴婢这就去。”

    絮儿一走,池韫招来伙计结了账,道:“我的丫鬟买完东西会过来找人,到时候叫她在此稍等。”

    说着,递了一角银子过去。

    伙计喜笑颜开,连声应道:“您放心,小的跟掌柜也说一声,保管不会误事。”

    池韫点点头,戴好幂篱,出了酒楼。

    刑部衙门离这里不远,走一阵就到了。

    已近午时,池韫只等了一会儿,便看到陆陆续续出来吃饭的官员差役。

    楼晏那个人……不像是会出来吃饭的样子。

    池韫这样想着,谁知眼角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待他走远些,跟了上去。

    楼晏已换了常服,不知道干什么去。

    池韫跟了两条街,看着他进了一间茶馆。

    她想了想,也跟了进去。

    茶馆不大,楼下大堂,楼上是雅座和阁子。

    伙计迎上来招呼。

    池韫口中应着,随意上了楼,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一遍,指着其中一间道:“此间可有人?”

    伙计说没有。

    池韫便要了那间。

    隔壁安安静静,偶尔有人声传来,但听不真切。

    过了片刻,隔壁门开了,有人从里头出来。

    只有一个人。

    那么,楼晏见的人还在屋里?

    略等了一会儿,池韫开了门,走到拐角处状似看风景,然后往回走。

    经过隔壁那间,她脚步不停,好像随手推开了门。

    她往窗边看去,惊讶的表情做了出来,道歉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两个座位。

    她的表情凝住了。

    怎么会没人?

    她刚才明明听到两个人在屋里,然后走了一个!

    那个人到底哪里去了?总不能从窗户跳下去吧?

    池韫毫不迟疑,奔至窗边,垂目往下看。

    街上人来人往,毫无异状。

    便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了过来。

    池韫一惊,直觉手腕一翻,撞了过去。

    还好,原来的池大小姐学过武功,脱身应该……

    不难两个字还在脑子里,那人已经反手一错,架住她的手臂,随后一股大力袭来,她脚下不稳,蹬蹬蹬往后面退去。

    直到抵住墙壁。

    “……”池韫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池大小姐完全没有高手的气质。

    见鬼的武功,也太三脚猫了!

    她到底怎么学的?

    一只手伸过来,揭开她脸上的幂篱。

    楼晏那张冷肃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看清她的模样,他脸上闪过惊讶,随即皱了眉,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池韫眨了下眼,道:“公子在说什么?小女只是走错了房间。”

    楼晏冷笑一声:“走错了房间,会这样跑进来查看?还有,刚才在醉太平,你坐在乙座第九桌。还要否认吗?”

    池韫马上熄了找借口的心思。

    差点忘了,楼晏过目不忘。既然被他发现,否认也没有用。

    于是她脑子一转,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

    “都说楼郎中才思敏捷,小女佩服。”

    楼晏面无表情。

    池韫低头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做出羞涩的样子:“不过,男女有别,大人可不可以先放开我?”

    楼晏垂目冷视良久,终于松了手。

    他站直身躯,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慢慢地擦着。

    ——这是嫌弃碰到她了?

    果然还是那个不给面子的楼晏。

    “说吧,跟着我有什么企图。说得上来,今日当无事发生。说不上来,只能请池小姐随本官回刑部衙门了。”

    “……”池韫道,“这不好吧?小女说不出口。”

    楼晏冷道:“看来你想去衙门了。”

    “哎……”池韫飞快地觑了他一眼,犹犹豫豫,“那……我真说了?”

    “说!”

    “不知……大人可有婚配?”

    楼晏一愣。

    池韫续道:“那日一见,小女心生仰慕,寤寐思服。可男女有别,难得一见,只能出此下策……”

    她说完,楼晏便冷笑起来:“你以为说这种鬼话我会信?”

    池韫接得飞快:“那就用事实证明?若是大人同意,小女回家便告之长辈,请媒人走礼。听说大人喜欢钱,小女的嫁妆,粗略估算,大概有十万两。如果还不够,可以再挣……”

    一长串话,说得楼晏额上青筋抽动。

    什么乱七八糟的!

    池家这个大小姐,先前倒是有所听闻。

    但那些市井流言,收集了只是以备破案之需。

    不想这回亲见,果然是个性子粗野的,哪家小姐会这样追着男人跑,还求亲的?

    “够了!”他懒得再听下去了,“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让我抓到,就准备进刑房吧!”

    说罢,他转身出了房门,下楼去了。

    池韫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真是狡猾,第一回跟踪就被发现……他到底在见什么人?真够神秘的。”

    过了会儿,小二上楼来。

    “姑娘要走了吗?麻烦会个钞。”

    池韫应了声,随手拿起账单,愣了下:“怎么是两份?”

    小二笑眯眯:“那位公子说,姑娘是来找他的,所以由您一起付了。”

    “……”

    呸,这个死要钱的!

027章 家宅不宁

    回到醉太平,絮儿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小姐,您去哪儿了?”

    “到街上逛了逛。”

    絮儿就道:“您要去逛,等奴婢一起啊!街上这么多人,出了事可怎么办?”

    池韫笑:“怎么会出事?我会武功啊!”

    说到这里,她脸上笑容一僵。

    见鬼的武功,以后还是当没有吧!

    她岔开话题:“东西都买好了吗?”

    絮儿答应一声:“买好了。”

    “那我们回去吧。”

    ……

    才进池家门,池韫便看到池家几个小辈候在堂外。

    屋里时不时传来争吵声,还有管事的汇报声。

    池璋也是才回来不久,看到她,愣了一下:“妹妹出去了?”

    那他之前看到的人……

    “是,出去买了点东西。”池韫转头吩咐,“絮儿,你先把东西送回去。”

    絮儿答应一声,叫了几个仆役,从车上搬下大包小包。

    池妤瞧见,嘀咕一句:“知道她有钱了,可真会买!”

    池嫣很羡慕,问道:“大姐买了什么?”

    “一些笔墨,书籍,还有药材。”

    池嫣还以为是好吃好玩的,听说是这些,顿时没了兴趣。

    池璋还想说话,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却是二夫人的声音。

    “这明明是我们挣下的,凭什么给你们!”

    然后是三夫人:“怎么就成你们挣下的?这是老太爷留下的产业,叫你们经营,已经拿了好几年的钱,还想怎么样?”

    “经营不用心思吗?你以为经营就是坐着收钱?挣的钱不都拿来养家了?难道你没吃没喝?”

    “二嫂,你可真不要脸!老太爷留下多少东西,我们还没算你们花用了多少呢!二哥在外头包伎子,一个月往少了算也得七八百两吧?这两年,少说也花了万把两银子。还有你自己,明明买的点绛阁的胭脂,却用寻常的罐子换了,生怕我们知道。这又得花多少?这些钱还不都是老太爷的钱!”

    “你胡说什么?我的胭脂钱,是自己的嫁妆银子!”

    “这种话你自己也信?你多少嫁妆家里人不知道?”

    “我进门是没多少,可都这么多年了,还不兴做大了!”

    “你拿什么做大?说来说去,还不是老太爷的钱!你把老太爷的钱拨到自己的私库里,我们都没要求彻底清算,现在连渣子都不给我们了?”

    里头吵得热火朝天,外面站着的孩子们,都是一脸阴郁。

    家里闹成这样,他们也跟着生分了。

    池琰池璋两个,以前都是一块上下学,现在都是各走各的,互不搭理。

    女孩子们更不用说了,她们天天在家里,受到气氛的影响更大。

    “怎么还没分好?”池韫问,前天晚上不是都说好了吗?

    池璋迟疑了一下,回道:“怎么分已经定了,但具体分哪些,还有异议。”

    哪里田地肥沃,哪间铺子挣钱,是吃亏还是占便宜,就看这些细节。

    相比起来,池韫这份反而是最没有异议的,文书写得清清楚楚。

    她点点头:“既然叔父婶娘有正事,我就不进去拜见了。大哥二哥,二妹三妹,我先进去了。”

    看着她的身影走远,池妤挤出一句:“真是个搅家精!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她自己倒跟没事人一样!”

    池嫣听了不高兴:“二姐说什么呢?明明是你们家做了不好的事,怎么怪到大姐头上?”

    池妤向来娇纵,听她反驳,立时叫了起来:“什么不好的事?以前不是好好的?她没回来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就她回来,天天闹得家宅不宁!”

    池嫣口拙,知道她在强词夺理,偏又被唬得说不出话,气得眼睛都红了。

    “你、你……”她一个小姑娘,总不能张口说大伯养伎子吧?

    池璋看妹妹被欺负,不乐意了,说道:“二妹,你一个没出阁的小姐,不要总是搬弄口舌。”

    他一开口,池琰拉长了脸:“二弟,我这个当大哥的还没说什么,你倒急着训诫了。”

    池璋不喜,他可没老实到三老爷那份上,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当即反口讥道:“大哥知道要训诫就好,二妹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哪家千金小姐,张口就说长姐的不是?幸好没跟俞家结成亲。”

    池琰恼道:“你这又是当哥哥的样子了?嘲笑妹妹被退亲?”

    池璋嗤笑:“大哥,我哪是嘲笑妹妹被退亲?主动退亲的分明是我们的妹妹!这干别人什么事?”

    他在“我们的妹妹”几个字上咬了重音,提醒池琰,这婚事是池韫的,不是池妤的。抢别人东西别抢成习惯,池妤连被退亲的资格都没有。

    池琰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

    兄弟俩声音一个比一个大,也吵了起来。

    池妤池嫣跟着帮腔,里里外外闹成一团。

    惹得仆役们,又是劝架,又是护主,乱哄哄的,如同一锅沸腾的粥。

    而引发这一切的池韫,已经回了熙和院。

    “大小姐!”和露、倚云迎上来。

    池韫在她们的服侍下,更衣净面洗手。

    “呀,小姐的手怎么了?”和露叫了起来。

    池韫低下头,才看到手腕那里一片紫红。

    她皱了皱眉。

    这是楼晏先前扭的吧?下手可真重。

    “没事,路上撞了一下。”

    “怎么就撞成这样了?小姐疼不疼?”

    大夫人丁氏听得声音,过来看了看情况,说道:“没事,去拿药油来揉一揉,明天就会散的。”

    她看着池韫的目光,若有所思。

    待揉完了药油,叫丫头们去做事,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阿韫,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池韫平静地饮着茶:“夫人说的是哪方面?”

    丁氏道:“你说要为师父守孝,那婚事最起码要搁置一年。如今家里乱糟糟的,分家的事,二房三房怕是要吵上一段时间,没个清净。你要不要出去躲一躲?”

    池韫抬头看着她:“阿韫才回家不久,也不认识什么亲戚长辈,没地方躲呀。”

    “有的。”丁氏说,“朝芳宫不是你的师门吗?你回去住一阵,想必她们不会有意见。”

028章 朝芳宫

    池大小姐留下的记忆很模糊。

    只记得,凌云真人带她离开京城,九年间一直没有回来。

    直到自己身体不好了,才领着徒弟匆匆回京。

    可她到底没能撑到京城,路上就发病亡故了。

    倘若凌云真人好端端地回来,池大小姐想必就能顺心如意。

    毕竟,她是朝芳宫的大弟子,一位修行精深的高人。当初池老太爷都对她客客气气的,二房哪里敢在她面前作妖。

    可惜,凌云真人没回来,池大小姐自己也不争气。

    本事没学会多少,脾气倒是不小。

    二房屡屡撩拨,屡屡得手。最后羞愤难当,撞柱想吓唬一下别人,谁知道弄假成真。

    这才有了现在的池韫。

    至于朝芳宫,池大小姐只去过一次,便是送归凌云真人骨灰的时候。

    她一心回家,拜见过住持就离开了,此后再无联系。

    大夫人丁氏继续道:“分家的事,你不必太费心。你二叔二婶掌着产业,那些掌柜伙计全是他们的心腹,你一时没人可以替换,即便有了文书,短期内也无法接手。现下能见到的,无非就是账上那些钱。”

    池韫点点头。

    这是实话,以前的大夫人可不会跟她说得这么透彻。

    她这算是经过考验了吗?

    “退亲这事,你做得很好。池家已经败落,俞家却如日中天,不堪匹配。占着这门亲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得罪俞家。现下退了亲,反倒让俞家欠你一份人情,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池韫笑笑,不以为意。

    她不是池大小姐,不在意什么婚事,退婚只是顺势而为,也不想着俞家的人情。

    俞家,虽然比二房要脸,可言而无信,也不是君子所为。

    池大小姐是不通人情,不是本性恶毒。

    倘若俞家有心,不要偏听二房的,好好引导,也能教得起来。

    纵容二房换人,难道他们想不到池大小姐会是什么处境?

    “现在俞家说你贞孝,名声算是洗干净了。待过了这一年,再给你议亲便可。只是,池家如今这样,你又无父无母,难有好亲事。想沾光,只能去沾朝芳宫的光。”

    丁氏慢慢说道:“你不要以为,朝芳宫就是一间宫观。它归皇家所有,骊阳大长公主还在那里修行。你是凌云真人的弟子,只要别人记得这个身份,便不会看轻了你。”

    池韫听懂了丁氏的好意,但,她不明白……

    “夫人为何叫我离开池家?”她注视着丁氏,“这里,有什么不好待的吗?”

    丁氏淡淡地笑:“没什么不好,是朝芳宫更好。”

    视线交汇,两人都没有退避。

    片刻后,池韫点点头:“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丁氏起身:“你要带什么,慢慢收拾起来。朝芳宫那边,我先去个信。”

    “是。”

    池韫施礼,目送她出了屋子。

    虽然不清楚丁氏的意图,但看起来,她不像有歹意。

    方才说的话,句句在理。

    池大小姐再留在池家,议不到什么好亲事。

    反倒去朝芳宫,说不定会有另一条路。

    ……

    钟磬一声长吟,朝芳宫光鲜亮丽的大殿里,一群女冠停下诵经,抬头看过去。

    上首坐着一位中年坤道,四十来岁,肤色红润,面容含笑。

    她道:“晚课结束,都去用饭吧。”

    女冠们露出欢喜的神情,施过道礼,鱼贯退下。

    此时却有一名年轻女冠逆着人流,匆匆进了大殿。

    “师父。”她喊道。

    坤道神色不动,只皱了皱眉。

    年轻女冠忙收住脚步,整了整仪容,走过去。

    “师父,池家派人送了口信。”

    坤道抬起眼皮。

    年轻女冠回道:“就是师伯那个弟子,她家里。”

    坤道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说什么?”

    “说她要为师伯守孝,来观中修行。”

    坤道眉头轻轻一抬,重复:“守孝?修行?”

    “师父你也觉得怪怪的,对吧?”年轻女冠找到了认同,“她回来的时候,可瞧不上我们,一副急着回去当大小姐的样子,怎么忽然就要回来修行了?”

    坤道凝神不语。

    年轻女冠仿佛受到了鼓励,继续说下去:“徒儿打听了,听说她跟俞家退了亲,家里又闹着分家。该不会现在想起咱们的好处,想来沾大长公主的光吧?要不咱们拒了?她都没在观里住过一天,现在师伯都不在了,凭什么让她来?”

    坤道瞥过去:“凭什么拒了?她是正式入了门的,名字还记在弟子名册上。”

    年轻女冠哑然,犹犹豫豫地问:“那就让她来?可是,观里多了个外人,好不舒服。”

    坤道淡淡道:“来就来吧,她到底没出家,不过给间院子住罢了。”

    朝芳宫这么大,又不是住不起。

    大长公主的光,也不是想沾就能沾的。

    ……

    刑部衙门。

    楼晏一边进屋,一边还在擦手。

    他讨厌别人的碰触。

    或许是生来嗅觉灵敏,沾上他人的气息,会让他神思难安。

    就像现在,总觉得手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

    倒不难闻,反而有一股药香。

    它的主人应该在前段时间喝过不少的汤药。

    但,他还是不习惯。

    “大人,您回来了。”

    听得声音,楼晏抬头看了眼。

    是那位高大人。

    他抱着一大叠文书,实在太多,还把袍子撩起来兜着,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见他还在擦手,高大人诧异:“您这是怎么了。”

    “遇到个疯子。”楼晏随手一甩,将帕子扔给一旁的小厮。

    他自然知道,那位池家小姐是在装疯卖傻。可实在讨厌跟人碰触,懒得跟她计较了。

    毕竟从经历看,这位池小姐才回的京城,应该跟那些势力没什么关系。

    “说正事吧!”他进屋坐下,拿起文书,“这些都理好了?”

    “是。有问题的都发回重审了,这些可以归档了。”

    “醉太平那件案子呢?”

    “口供已经录好了,还真跟那些人没什么关系。这个朱昌,跟小怜是同乡,早就暗通款曲。因为小怜不愿意离开醉太平,一时嫉恨而杀人。”

    楼晏唔了一声。

    心神专注在文书上,慢慢忘了手上的气息。

    不知不觉,到了下衙时分。

    准备回去的他,无意中抬起手,突然愣了一下。

    药香已经散去了,但他手心还残留着气息。

    淡得几乎闻不到了,却熟悉无比。

029章 香丸

    丫头们在收拾行李。

    池大小姐回来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现在要走,反而好多箱。

    衣裳用具,这些自然要带全,连屋里那两箱书,她也要一并带走。

    近来大小姐脾气变好,絮儿说话也随意起来,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

    她一边收拾,一边问:“小姐,这么多书很重啊,一定要带吗?”

    “当然要带,”窗户开着,桌上的小炉香气氤氲,池韫将一颗颗蜜炼香丸放进锦袋,说道,“这些书,才是这座宅子里最贵重的东西。”

    絮儿“哦”了一声,乖乖收拾,再无异议。

    和露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说:“夫人让买了点心,叫小姐路上吃。”说着,她嗅了嗅,“这香真好闻,新买的吗?”

    “是小姐自己配的。”倚云接过话,“我也觉得,这香清清爽爽的,闻着真舒服。”

    “原来小姐还会调香。”和露眼睛发亮。

    絮儿接过话:“小姐会的东西多着呢!昨天拿了七枚铜钱,叫我卜上一卦,说得可准了!”

    和露笑道:“那岂不是能摆个摊算命去?”

    说完发现自己失言,立刻打嘴:“奴婢说错话了,不该拿小姐说笑。”

    池韫却道:“你说的没错啊!以前跟师父云游,没钱了也摆过摊算过卦。行走江湖,就得什么都会一点。”

    几个丫头看她和善,也跟着嘻嘻哈哈起来。

    “那这回去朝芳宫,小姐说不得就扬名立万了。”

    “是啊是啊,我听说凌阳真人一卦千金,小姐不说千金,百金总要的吧?”

    “一卦百金,十卦千金,一百卦万金……哇,发财了!”

    池韫跟着笑,拿起最后一颗香丸,放在鼻端嗅了嗅。

    香气淡而清润,与京中现下流行的调香颇有差异。

    也不知道那个狗鼻子,闻不闻得出来。

    ……

    听说池韫要去朝芳宫修行,二夫人愣了。

    “这死丫头搞什么名堂?这个时候要走?”

    家里闹成这样,起因就是这丫头突然说退还信物。

    虽然老三一家没说,但二夫人直觉这事跟大房脱不了干系。

    要不怎么才想到嫁妆的事,老三那边就闹开了呢?

    眼下大房的私产,都叫她拿回去了。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不留下来跟二房较劲,反而一走了之?

    自己都做好准备,怎么对付这死丫头了。

    叫她手里拿着文书,却插不上手,气死她!

    结果这边磨刀霍霍的,那边收拾东西要走了。

    简直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白费劲了。

    包嬷嬷也是摸不着头脑,说:“东西一箱一箱的,带了不少呢!看起来要长住的样子。”

    “阴谋!肯定有阴谋!”二夫人咬牙切齿。

    上次她掉以轻心,结果就把阿妤的婚事给弄没了,这回绝对不能放松警惕!

    二夫人如此想着,就等池韫那边过来说话,这次任她如何花言巧语,再不动心。

    谁知等着等着,也没等到人。

    只有丫鬟来报:“二夫人,大小姐说您在忙,就不过来告辞了。这是一点心意,就当临别赠礼了。”

    包嬷嬷接了锦袋,倒出来一看,却是一枚枚香丸。

    “她这什么意思?要下毒吗?”二夫人愣愣的。

    “……”包嬷嬷道,“夫人说笑了,谋害尊亲是恶逆大罪,大小姐怎么敢?可能真的不打算争吧?毕竟您也给钱了,是吧?身为晚辈,要知道好歹。”

    二夫人哼了一声,勉勉强强地说:“要真是这样,我就暂且放过她!”

    “是是是,夫人宽宏大量……”

    ……

    三夫人那边,池韫也送了香丸过去。

    是大夫人亲自送的。

    三夫人得报,惊讶极了。

    “大嫂,您可是稀客。”

    大老爷这位继室夫人,自从进门就不怎么理事。更不用说大老爷去世后,她更是等闲不出院子。

    丁氏含笑见礼:“若非你与三弟出力,阿韫没那么容易得回嫁妆。于情于理,也该来亲自道谢。”

    三夫人讪讪的:“也没出什么力……”

    一开始,三夫人打的主意是,鼓动池韫去闹去争,自己借机得利。

    谁料池韫不中计,她自己反倒领会了对付二房的法子,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再加上三老爷醒悟,夫妻同心,后面都是顺势而为。

    “不管怎样,三弟妹这份情,还是要记的。”大夫人停顿了一下,说,“阿韫现下已经去了朝芳宫修行,年内应该不会回来了。”

    三夫人大吃一惊:“什么?怎么就走了?家还没分完呢!那些田地铺子,都是二嫂的人在管,她就算有文书,不把人换了,也得不着实惠啊!”

    大夫人笑着推过去一张契纸:“阿韫说,她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家,与长辈争产实在是做不来,思来想去,还是她三叔人品端方,值得托付。也不是要你们做什么,留份书证在这,不过以防万一。倘若真有什么,你与三弟也趁手些。”

    三夫人看清契纸上的内容,眼睛发亮。

    上面清楚地写着,大房的一应产业,都交付给三老爷代理。

    池韫与大夫人都摁了手印。

    有了这份契纸,三房就能跟二房争到底了!

    三夫人倒没那么贪心,可钱送到面前,谁不想要呢?

    毕竟她有三个儿女,眼看着大了,以后要打算的事情多着!

    “大嫂和阿韫真是太客气了。”三夫人热情万分,拍着胸脯,“你们放心,她三叔这个人,就是耿直,你们既然托付了,等阿韫回来,一定弄得好好的!”

    大夫人笑吟吟:“倒不用这么急。阿韫说了,她守孝最起码要一年,等出嫁又得一两年,劳烦你们的时候多得是。”

    ……

    一辆马车停在池家侧门。

    楼晏坐在车内,就着外头的光亮翻看文书。

    过了会儿,外头传来小厮的声音:“大人,小的问过了。”

    楼晏放下文书。

    却听小厮道:“池家大小姐去了朝芳宫,说要为师父守孝修行,一年内都不会回来了。”

    楼晏的脸色沉了沉:“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上。”

    安静片刻,车窗的帘子“唰”一声拉下来。

    “去朝芳宫!”

030章 真是个大小姐

    朝芳宫起势,始于百年前。

    西戎王子远来大舜求亲,太宗爱女江阳公主不愿远嫁,便宣称在朝芳宫出家。

    这位江阳公主深得圣宠,肆意骄横,出家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后来觉出其中的妙处,索性成了真。

    其后百余年,常有后宫嫔妃和皇家公主在此修道,一直不衰。

    如今也有一位,便是骊阳大长公主。

    这位大长公主,是先帝仅有的姐妹。

    先帝在位时,极爱重她,就连朝事都会相询。

    直到三年前,遭遇驸马与皇兄接连逝世的打击,她束发出了家。

    这几年,大长公主虽然在朝芳宫清修,不理世事,可旁人提起来,仍然心存敬畏。

    ……

    池家的马车在朝芳宫牌楼前停下。

    两名女冠候在石阶前。

    打头的二十二三,面相老实,眼皮规规矩矩地垂着。

    后头那个只有十七八的样子,悄悄打量着她们,带着好奇与淡淡的嫉妒。

    待她们下了车,二人齐声施礼:“见过师姐。”

    池韫还了礼:“有劳两位师妹出来接我。”

    思索了一下,脑子里空空如也,只得又问:“敢问师妹道号?”

    池大小姐送凌云真人骨灰回来时,见过她们的。只是当时一心回家,留下的记忆很模糊。

    小的那个闻言面露不悦,还没说什么,大的那个已经躬身回了。

    “师姐,我叫青玉,这是涵玉。师父在观里的时候,是我们服侍的。”

    “哦……”

    池韫想起来了。

    这是凌云真人云游之前,身边带的两个道童。

    她们并未入室,故而称呼池韫这个正式弟子为师姐。

    寒暄过后,师姐妹二人陪着池韫拾级而上。

    “住持听说师姐要回来,亲自发话,将师父的旧居修整了一番。现下已经收拾好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们俩也一并调过来,与师姐作伴。师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观里还是我们熟悉一些。”

    “对了,师姐有什么避忌的吗?比如吃食,用器之类的。”

    青玉一一问来,十分老练,想是做过知客的活。

    池韫回道:“多谢两位师妹,有住的地方就可以了,余事都有我这几个丫鬟,不用麻烦。对了,凌阳师叔在何处?我且先去拜见。”

    于是青玉又领着她往后头去。

    凌阳真人并没有见她,只有个年轻女冠出来回话。

    “师父正与大长公主论道,无暇相见。她老人家让我转告,请师妹安心在观里住着,不必拘束。”

    是不是真的论道不好说,反正不想见的意思已经明白了。

    池韫便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师叔了。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师姐代为收下。”

    丫鬟们将准备好的礼物送上前。

    满满当当,叫了几个女冠帮忙,才捧住了。

    这个叫华玉的女冠笑道:“师妹客气,那就却之不恭了。”

    又说了几句话,池韫告辞离去。

    来帮忙的女冠说:“师姐,这位池师姐倒是挺有礼数的,比上次好了不少啊!想是有长辈指点,明白多了。这些东西放哪里?送进去给师父吗?”

    华玉嘴边噙着一抹笑,用拂尘勾起一块布料。

    颜色素淡而轻薄,很适合夏天做道袍。

    她不屑地抖落,说道:“真当我们缺这点东西?不用给师父看了,你们收着吧。”

    那几名女冠大喜,连声道:“多谢师姐。”

    东西可真不少,布料、药材、茶叶……她们不比华玉这个住持弟子,日常虽然不缺,可也没阔绰到这地步。

    ……

    池韫早就从记忆里得知,凌云真人是个不爱享受的。

    到了她的旧居,果见只是个小院。

    还好,修整得不错,不影响住人。

    “小姐,您先坐。”

    院前引了一弯溪水,又在树荫下搁了一套石制桌椅,倒是清爽宜人。

    几个丫头进去安置,絮儿忙先拿了点心茶水出来,让她坐着稍等。

    又招呼青玉涵玉:“两位仙姑,可否陪我家小姐坐一会儿?”

    青玉受宠若惊,忙撩起袖子:“我们还是来帮忙吧,这样快一些。”

    絮儿却按住她,笑道:“仙姑是小姐的师妹,怎敢劳烦?些许小事,我们一会儿就做好了。请坐。”

    “师姐。”涵玉拉了拉青玉的袖子,小声唤。

    青玉这才喏喏应了:“那就辛苦你们了。”

    师姐妹两个,便看着几个丫头,把她们先前布置的东西给换了个遍。

    收拾完了,絮儿过来问:“仙姑,我们三餐在哪里用?”

    青玉回道:“观里有饭堂,我们平常都是在那里用的。若是师姐不想去,只管吩咐我们,到时候按三餐取来。”

    絮儿便将目光投过来。

    池韫问:“这里可有小灶?”

    “有个烧茶水的。”

    絮儿去看了看,回道:“小姐,有两个灶台,可以做饭。”

    池韫点点头:“那就自己做吧。”又问青玉涵玉,“两位师妹可要一起用饭?”

    青玉忙道:“我们白天还有差事,来回不方便。”

    池韫也不勉强,略说了几句话,先进去休息了。

    回到屋里,涵玉小声抱怨:“她可真是大小姐,还要另外自己开小灶。咱们收拾好的东西都不要,非要用自己带来的。”

    青玉说:“她是真的大小姐,跟咱们不一样。”

    涵玉却道:“之前不是一直跟师父云游吗?还不是什么都得自己来,现在装什么大小姐啊!”

    想了想,还是心有不甘,忿忿道:“她要是一心当大小姐,当初就别跟师父走啊!不然师父就会带上我们了。”

    提起这事,青玉叹了口气:“是我们天分不足,怨不得谁。”

    ……

    小院里发生的事传到那边,华玉正跟师父说笑。

    “还真是大小姐来游玩的,听说把青玉涵玉准备的东西都给收了。”

    凌阳真人笑笑,将碾好的香料放进绢袋,悬挂在铫子上,令道童扇火,淡淡道:“她爱玩就玩吧,朝芳宫不缺这点吃喝。”

    华玉想想又纳闷:“师父,当初师伯为什么要带她走?徒儿瞧着,这位大小姐好像也没什么天分啊!”

    凌阳真人顿了下,想起记忆里的一句话。

    “这孩子命格古怪,似乎是个承运之人,却又有杀破狼之相,委实不像女子。我且带她云游数年,希望能够化解她命中的煞气,不致招来祸患。”

    ——所以把她养成这个样子吗?

    凌阳真人嘴角勾了勾,对徒弟道:“不必管她。待水干了,你和好香丸,给大长公主送去。”

    “是。”华玉笑道,“大长公主最喜欢师父制的香,燃着这香才能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