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全文阅读 第2分节

第010章 这老匹夫!

    这人半躺在地上,脸朝这边,身上没有耀眼的织锦蟒龙袍,头发梳得并不那么顺滑,浓眉凤眼下高挺的鼻梁看着也并不冷峭,唇上更没有被打理得整齐的小胡子!

    但是这厮小小年纪,那微挑的眼尾却已经藏不住满满的阴险气息,那双曾经鄙视过她的眼珠子,对她无礼过的那双嘴皮子,也仿佛随时都准备再把人气死一遍!

    这不是晏衡那老匹夫又是谁?!

    “他怎么在这儿!”

    这刹那之间,她浑身上下每一根筋都支楞起来了!

    没跟他碰面还能忍耐,这一见了面,那生死之仇岂还能按捺得住?!

    “好,好像是撞着了。”疏夏结结巴巴说。

    撞着了?李南风回想起他拦停她马车的魄力,冷笑出声,不顾疏夏她们的阻拦,抻身下了地。

    晏衡摊平四肢半躺在地,虽然侍卫压根没找到哪怕丁点儿破皮的地方,但他毕竟是靖王府的三公子,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

    因而这时候队伍早就打散了,在阿蛮起头之下,周围人有的忙着过来问候,有的忙着去请大夫,还有的忙着去禀靖王与林夫人,就连谭峻他们出于这种势态,都不能不表示关心,以至于门下被堵得水泄不通,真真是一团糟了!

    李南风拨开人群望着地上,漫声冷笑道:“原来是晏三爷!”

    晏衡余光瞅着兵荒马乱的当场,心下正满意得紧,并没留意到面前又多了个人。直到这挟着寒意的声音响起来,他才抬头。

    看到面前这人时他也是愣了一下……

    面前这丫头骨架细细小小,穿着温柔轻盈的鹅黄春衫,头顶梳着两只双丫髻,插着同色的珠花。

    尚未到施脂粉的年龄,眉毛淡却是有型,眼眸大而且乌亮,看上去就一定很好捏的鼻子底下粉唇抿成一线,且还微微勾起,把一侧白里透红的脸颊生生拉出一道饱满的弧来——

    这赫然是李南风!

    晏衡虽然知道李南风就在这队伍里,也知道马车里头就坐着这丫头,可他只当这个时候的她还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哪曾料到她会下马车?!

    前世她一身珠光宝气稳坐在宽敞奢华大马车里张牙舞爪怒骂他的样子,与眼前她的样子迅速重叠起来,令晏衡一时竟分不清孰真孰幻。

    “晏三爷怎么不说话?”李南风又开了口。这语调不紧不慢,莫名地透着一股压迫感。

    晏衡靠在阿蛮怀里,迅速地调动记忆。

    前世在沧州这会儿,他跟李南风是不熟的,又或者说他从始至终跟她都没有那么熟。

    但无论如何他总是了解过她的,李家家变之前她就是个娇憨的千金小姐,在沧州这会儿,成日跟在李夫人左右,从不行差踏错,按理说不会这么大喇喇跑出来。

    可这当口的她不但出来了,而且一双眼睛还杀气腾腾,这可没道理!

    即便他碰了她的瓷,她也犯不着拿这活似晏家十个八个子弟拐了她李家十个八个小姐般的目光看着他吧……

    “李姑娘,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刚才被马蹄踢着了。”

    这当口得亏阿蛮机灵,见着晏衡迟迟不做声,立刻解起了围。

    “原来是马瞎了眼!”李南风道,“既是这样,那冤有头债有主,谁的马踢的晏三爷,留下来负责给三爷赔罪!余下人继续随我出门!”

    晏衡坐在地下,看着掷地有声的李南风,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就是莫明地觉得后脊凉嗖嗖!

    别说他知道年少的李南风不至于这么凶神恶煞,就是不知道,一般的小姑娘哪里会有这等魄力?

    在遭遇事故的时候能如此冷静地指挥下令,绝不被人干扰到自己的目标,这可绝不是一个十来岁小姑娘能做到的。

    “老李你留下,其余人上马。”

    见谭峻指着牵住犯事马匹的护卫招呼起众人,他当下冲队伍里的王府侍卫斥道:“没看到我崴到脚了?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这一斥,重新被召集的队伍又停了下来。

    王府侍卫犹豫着未决,阿蛮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是不是还得王爷亲自来请你们动手?!”

    侍卫们无奈,只得冲李南风拱手:“事出意外,还请李姑娘稍候片刻。”

    李南风双眼眯起来。

    抛开生死之仇不谈,晏衡这厮本事如何她还是有所耳闻的,他跟随靖王在战场呆了十几年,前世里又在未满十六岁时就技惊四座,一排三枝驽箭让他射下来五只鸟!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冒冒失失闯到马蹄前来?

    退一步说,就算是闯到了马蹄前,又哪里会有那么容易被马踢到?

    这老匹夫素来奸滑卑鄙!赶在这当口来闹事,八成是成心的了!

    这不要脸的先是害死她,而后又跑出来阻挠她的行程,这回她若再让他得了逞,岂不是得憋屈死?!

    站了会儿,她忽然抢在侍卫们来抬人之前蹲下来:“既然晏三爷受伤了,那先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说着她已握住他呼痛的那只脚,借着衣袖遮挡,潜到他膝后窝里猛地掐住了那根腿筋!

    晏衡做着崴脚的姿态,自然是该行动不便的,也着着实实低估了她这么一个世家千金小姐的胆量!

    膝后弯那地方被掐住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当李南风探手过来时,出于武将本能,他身子一蹦,下意识就往上跳!

    跳到一半蓦然意识到不对!但已经迟了,他支地使上了劲的这只脚已经露出了破绽!

    “哟,不是伤着了起不来吗?怎么还能跳呢?”

    李南风撩唇,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一地静寂中不带一丝感情地吐出来。

    老匹夫就在眼前!

    要不是眼下四处全是他爹的人——且不说能不能杀得了他吧,就算杀得了,为这老匹夫再赔上一条性命也实在不划算——她刚才就已经第一时间掐上了他脖子!

第011章 这恶婆娘!

    晏衡脸也寒了。

    这丫头竟是个耍阴招的老手!

    他心下暗骂,却也不敢露在脸上。

    再一想这又断没有理由,她李南风虽然将来必然会是个不省心的,但此时此刻她还在她母亲高夫人的掌控之中,关键是她才十一岁!

    她回京之后还得冒冒失失捅下不少篓子等着家里人收尾,如今的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老辣的手段和目光呢?

    即便是天生冷血狠辣,也不至于如此老练,怎么可能她一眼能看穿他是在做假?

    晏衡心思乱蹿,一时不知该在哪里着陆。

    第一次看到李南风的时候算起来就是在前两日,她被她母亲牵着从马车上下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前来迎接的他们,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走一步,跟别的闺秀比起来有什么两样?

    算起来这也不过才隔了三天,这怎么先是闹着要提前进京,后又跟他动起了手?

    太诡异了!

    再联想起他自己,再想想出事时候的那道雷——

    想到某处,他神色倏然变了一变,目光情不自禁又回到她脸上。

    那日她出事在他之前,既然连他都已经死了一遍,那么她同时也死后重生,又有什么稀奇?!

    这死丫头——不!这婆娘,这母夜叉!难不成她也回来了?

    晏衡脸色接连倒换了几遍,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再度对上她视线,他心下竟又没来由地凛了一凛!

    他对这目光可再熟悉不过了,他去跟她抢南边庄子的时候她是这个眼神,他在宫宴上撞见她给别的官眷穿小鞋的时候是这眼神,以及是在雷雨交加的马车上,他踏入她李南风的马车时她的眼神都几乎也是这眼神,只不过眼下这目光看起来更加毒辣罢了!

    完了!这毫无疑问,绝对是那个彪悍老娘们也一道回来了!

    晏衡有点无语,甚至有点惊恐,照她眼下这么个态度,难不成是被雷劈死的怨气已结?还结到了幼小的他身上?

    那就更完了!

    这婆娘一向不讲道理,要是让她知道他壳子里装的是拦她马车害她遭雷劈的前世那个魂,她岂不是能活剥了他?

    就凭这婆娘对付她嫂子、丈夫还有她儿女的手段,他落到她手上还能有好?

    想到这里他内心打了个激灵,扯住阿蛮袖子,缓缓把脸别开了。

    原本他根本不必这么怂,可他回到这具身体,除了武功与阅历之外什么都没了,而这婆娘是靠阴谋诡计吃饭的,她回来这年头,脑子可不会受影响!

    虽然不见得就真怕她,但,这当口又何必呢?

    他还有大把正事等着去做,万一让这婆娘盯上他捣乱了计划岂非得不偿失?

    到时候别说什么大杀四方了,他这辈子能不能有前世的成绩还未定呢!

    这么看来他绝不能在她面前露出破绽,且必须明哲保身,先少招惹她才是上策。

    李南风阴冷地盯着他,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心下也有点纳闷。

    她虽然与姓晏的不熟,但也对他日后的手段了然于心。他分明就不是个吃素的,不然也不会跑出来整这一出了,可这会儿都被她“欺负”到鼻子跟前了,怎么却怂成了这副德性?

    说起来还真是极好的报仇机会啊,这小脖子就摆在眼前,她只要掐上去一用力就报完仇了。

    只是不知道晏弘晏驰兄弟俩回头能不能看在她提前替他们清除了障碍的份上,求他们爹饶她一命?

    “姑娘!”

    金瓶从旁看了半晌,这时候越看李南风神情越不对劲,连忙挤进来,拉住她低声道:“姑娘快起来吧!您可是千金小姐!”

    丫鬟已经去内宅禀报了,李夫人必定已在赶来的路上,要是让李夫人看到她一个千金小姐大庭广众之下去握着男子的足,回头她这一顿训是断断少不了的了!

    李南风望着满脸警惕的晏衡,再想想前世里晏家兄弟的结局——那俩货连自己性命都没能保住,她还去指望他们保住她,怕是不太现实。

    ……也罢!暂且就留他一条狗命。

    她顺手拍了拍晏衡那条膝盖,说道:“去把咱们家的大夫请过来,我要亲自验过晏公子的伤势才走。”

    不杀他可以,这厮今日在她跟前闹事,却实在是不能惯着!

    今日若不撕破他这张假脸皮,让世人看清楚他是什么德行,她这口气可平不下去!

    “慢着!”晏衡心里有鬼,闻言即伸手来扯她。

    却不知是鳏夫当得太久脑子转不过来还是怎么回事,他竟然一把扯住了她的裙子……

    打小练武的男孩子,虽说年岁不大,终归也力气不小,他这一扯,李南风那条只拿缎带缚住的绫裙立刻吃紧,裙头下滑,竟然眼看就要脱离裙带!

    那可是姑娘家的衣裙!

    且这位姑娘还是当朝太师的掌上明珠!

    四面冷气顿起,金瓶疏夏纷纷惊叫着扑过来!

    李南风本就已经忍他多时,此刻被他“非礼”,一张老脸早已胀得通红!

    “你找死!”

    她怒喝一声踩掉他的手,紧接着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

    饶是晏衡也抵挡不住这么虎的扑势,当下滚倒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李南风的脸,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晏衡“伤”成什么样,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因而李南风在与他说话时都自觉地旁观,并没有格外紧张。

    李南风怒扑上去的时候大伙自然也没防备,这错眼之间两人就直接掐上了,大伙便全都吓颤了腿,一个个慌不迭地上来拉人!

    李夫人刚走到如意门下,便听见前面叫嚷声此起彼伏,她眉心一抖,立时加快脚步。

    跨门时刚好遇上闻讯赶来的靖王夫妇,两厢对视一眼,均如临大敌地往人群这边行来!

    李南风已然杀红了眼,哪里肯放手?

    晏衡因着她是姑娘家,哪哪儿都不好下手,也只能抓住她两只手腕使劲往外掰!

    “住手!”

    纷杂的劝阻声里陡然传来勃然怒吼,李夫人脚步虚浮地到了跟前,指着李南风已经开始浑身颤抖了!

第012章 他不要脸!

    晏衡抽空看了一眼,见到靖王与林夫人李夫人并排立在面前,正俱都瞠目结舌看过来!

    晏衡道:“你还不松手?你母亲来了!”

    李南风道:“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她加了把吃奶的力气,又往他脖子上压了压!

    晏衡道:“快放手!老子怕你了行不行?!”

    “跪下磕头!”

    ……这可不行,男儿膝下有黄金。

    旁边金瓶瞧着没办法了,与疏夏梧桐捋起袖子将李南风押住,再唤来谭峻——

    四个人的力量对付一个十一岁小姑娘还是不成问题的,这边厢王府侍卫又配合出手,终于将晏衡自李南风魔爪之下给拖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欺负你妹妹!”

    晏衡刚站稳,气还没喘匀,靖王便劈头盖脸骂过来。

    晏衡脖子疼,脸上也疼,还有腰背在石板地上也硌伤了好几块,这会儿还被骂,还真他奶奶的想问候祖宗了!

    被动手的是他,险些被杀的人是他,挂了彩的人也是他,到底谁欺负谁?!

    “是她先动手!”他怒道。

    “蓝姐儿一个大家闺秀,向来高贵矜持,你得把她逼到什么地步她才会先跟你动手?你一个爷们儿跟人家姑娘过不去,你还有脸指责人家?!”

    靖王怒骂他,又不忘打他七寸:“你不是在后院呆得好好的吗?跑这做什么来了?!”

    晏衡丧气地抹了把脸,没吭声。

    这没法吭声。

    李南风指着他道:“我们的车马正动身,他突然扑过来说他被马踢了!他还扯我的裙子,他不要脸!”

    “你给我住嘴!”李夫人怒道。

    但随着李南风的出声,人们的目光已经转到她身上。

    经过这场搏斗,李大千金束着珠花的精致小鬏鬏一边已经乱成了稻草,珠花半挂在髻上,衣领也歪了,小脸上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力气使得太大而出现了两坨红,配着她这愤怒之色,活脱脱就是只被惹毛了的小母狮子。

    李夫人道:“还不给我回房!”

    李南风不甘心,差一点点她就能杀了这混蛋了,她可真不舍得走!

    金瓶她们已无法忍耐,不由分说又把她给架上了石阶,飞快消失在如意门内。

    林夫人亦狠瞪了晏衡一眼,过来跟李夫人施礼:“衡哥儿失礼,先向夫人赔罪。待我和他父亲先带回去管教,回头再来求夫人的谅解。”

    李夫人没有回应,抿唇立了半刻,转身上了石阶。

    林夫人顿了下,也转身望着晏衡,揪住他耳朵,不由分说直接拖上了庑廊!

    ……李南风被拎小鸡似的拎回了屋,依旧杀气未退,犹在横眉怒目瞪视着前院方向。

    只是身量太弱,在手脚有力的金瓶她们手下,也依然像只毫无反抗力的小鸡崽。

    “姑娘这回可闹的太过了!哪有您这样的千金小姐?你这是成心给太太添堵呢,这行邸那么多人,方才前院里又全是侍卫兵丁,您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跟人打架!

    “——梧桐快看哪里伤着没?有的话赶紧上药,不然太太回来怕就来不及了!

    “——奴婢说的您别不爱听,您但凡听从太太的,不那么跟她顶撞到底,哪至于这么狼狈!这回奴婢可是也不会帮您的了!”

    金瓶手忙脚乱地给她梳头更衣,瞅着空子“数落”。

    李南风肝气郁结,还没开口,虚掩的房门啪嗒一响,李夫人在金嬷嬷等人相护下裹着怒气跨了进来。

    “都给我出去!”

    丫鬟们瞬时噤声,给了头发还没梳的李南风一个怜惜的眼神后就迅速退出去。

    “你还要不要点脸?!”

    李夫人几步逼近李南风,怒火把她眼睛都烧红了,“你是当朝太师的女儿!你的父族是享誉多年的燕京世家,你的母族是底蕴深厚的皇族高家!

    “你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跟男子打架动粗?你是想毁了你父亲声誉还是想毁李家声誉?!”

    “您刚才要是不拦着我,咱们家声誉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我杀了那竖子,算是为民除害!”

    李南风端了杯水咕咚喝下,叉腰深呼吸。

    李夫人快昏厥了!

    “你还敢顶嘴?!你一个千金小姐,你还叫嚣着要杀人!”

    “您不是说他有损咱们家声誉吗?既然错在他,那为何不能杀?”李南风道,“难道我被人无礼了还不能教训他?我动粗难道不正是在维护李家声誉?”

    “维护声誉有的是办法!”李夫人怒道,“我教你那么多年,让你自小读书明理,就是为着让你如何用自己的脑子行事!而不是粗莽如武夫般动用拳脚!”

    “用脑子固然体面,但一件事若能够用拳脚解决,比起挖空心思把委屈憋成内伤再伺机报复总归要让人畅快多了!”

    李南风侧首看了眼她,又接着道:“我李家难不成还怕他晏家不成?旗鼓相当的情况下,他欺负我,我凭什么不能掐他?连自己都不敢护,还谈什么体面?”

    “你放肆!”

    李夫人颤抖地指着她,粗气一口接一口地喘上来:“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怨孽!”

    “我倒是觉得您很成功,至少我对眼下的自己满意极了,再也不用憋憋屈屈藏着掖着。”

    李夫人忍无可忍,信手卷起手边一本棋谱抽过去。

    李南风倒是防着她这一招了,背转身躲过,笑嘻嘻道:“母亲先歇会儿,知道您要罚我,我去三姐姐那里梳好头再回来领罚。”

    门外静立的丫鬟们见门开,均吓了一大跳,又见是她独自出来,纷纷惊恐地看向屋里。

    李南风没管她们。

    她不明白她要时时刻刻装那些个高贵内敛的大家闺秀做甚?

    前世后来她够不内敛了,不照样在权贵圈子里过得风生水起?不也照样也有死心踏地维护她的人一大堆?

    规矩都是身居高位者制定的,既不必看人眼色过活,又何必时时拿这些来压迫自己?

第013章 有何过节?

    走了几步之后她又停下来。

    她是不认为李夫人的主张是对的,可是这毕竟是她的生母,是李太师的夫人,更是李家的主母,她在下人们面前还是得拥有绝对的权威,她再怎么不屈服,也不该让一位皇族出身的一品诰命夫人在下人面前下不来台。

    罢了,谁让她是她亲生的呢?

    她转身走回门下,丫鬟们面上又一阵惶恐。

    还没出声让通报,屋里已传来她李夫人的怒声:“即刻派人进京,让老爷请奏提前下旨诰封!再多呆一日,我怕会被她气死在这里!

    “——你这就把她拖回来,从今儿起,在房里呆着给我哪儿都不许去!若敢跨门半步,我打断她的腿!”

    李南风摸摸大腿,得,这还不如不回来呢!

    ……

    林夫人直接把晏衡揪进了房里,转身找来了鸡毛掸子,照着他肩膀就往下抽:“往日你顽劣就算了,不过是对着士兵们胡闹,人家李家姑娘是个千金小姐,而且还比你小,你居然也跑去欺负人家!我怎么教你的,嗯?你居然敢去扯人家姑娘的衣裳!”

    晏衡不敢躲,着实挨了几下。

    随后靖王进来,接过鸡毛掸子,照着他后臀也抽了几下:“你老子多不容易才挣下这身功绩,眼下你竟把太师的闺女给欺负了,你是不是想看着李家挤兑咱们你才乐意?嗯?!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林夫人纵然心疼儿子,这回却也没阻止。

    晏衡心里又恼又怒,想他成年彻底崛起之后就再也没有挨过这种揍,没想到一来竟栽在了李南风手里,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也没法吭声,这当口他再多嘴不是找罪受?

    靖王见他一言未发,便停下手来,缓声道:“打今儿起,老实给我呆着,哪都不许去!”

    说罢把门扣了,唤了人守着,沉着脸进了书房。

    林夫人跟进来:“李夫人为人严肃,克己复礼,此番只怕是不会轻易原谅了。”

    虽然才识得两日,接触不多,但印象中的李夫人往日礼数十分周到,可方才她离去时却一言未发,无论如何也看得出来她气得不轻了。

    想到这里她又埋怨道:“都怪你!派什么侍卫去试探他,这下好了,捅了大篓子!”

    “我不也是想试试他够不够资格入皇上法眼?哪里想得到他会冒冒失失地去拦李家的马车?”

    靖王在帘下停步,手掌心打得咚咚响。

    林夫人翻了个白眼。

    靖王望着她,无奈又走回来:“别翻了,再翻这屋里都不用掌灯了。

    “你先备几样重礼去西边走走,姿态放低点儿,好好说,如果能有缓和余地是最好。”

    “那若不能呢?”

    靖王沉气:“不能就回京再说吧。”

    林夫人想了想:“存睿那个人虽是通情达理,有宰相之量,可他三天两头地把女儿挂嘴上,不知多宝贝,再加上宜钧也是个护短的,我怕回京之后更是难搞。”

    “他们一家子哪个不难搞?”靖王没好气。

    林夫人想了下,忽笑道:“我倒觉得蓝丫头挺可爱,一点也不像那些说句话都要捧着心做西子喘的‘大家闺秀’。”

    靖王瞄着她:“想什么呢?不可能的。别忘了晏李两家隔着世仇呢。

    “别说就两家小孩子打个架,谈不到接手终身的事上,就算是真坏了名声,不管是他们家女儿还是咱们家女儿,都只能凭别的法子解决,不可能联姻的。”

    “真可怜。”林夫人叹道。“都过去好几代了,还得把仇恨延续到子孙身上。”

    靖王耸肩:“我有什么办法。”

    林夫人望着他,又道:“那这事李家要是不依不饶呢?”

    “不至于吧。”靖王咂着嘴。说完到底不踏实,又道:“那到时只好赔份嫁妆给她,再请皇上出面打个圆场。”

    林夫人觉得这个靠谱,起身了。

    ……

    李南风等李夫人前脚走后,后脚就回了房。

    很快金嬷嬷就来传报李夫人下达的责罚了,当下押着她去耳房面壁抄经,不许任何人求情。

    李勤本以为可以跟着她提前进京透口气,这下泡了汤,也盘腿坐在蒲团上垂头丧气,直到小厮来催请吃晚饭才回去。

    计划坏在晏衡那家伙手里,李南风何尝不郁闷?

    人的心情果然是能左右喜恶的,那家伙分明还乳臭未干,怎么看起来就是那么可恶呢?

    他晏衡的祖爷爷害死她的祖爷爷,他晏衡的老爹薄待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他晏衡又……算了,晏家的事关她什么事?

    总而言之这次就算李夫人能饶了他,她也绝不会饶他就是了。

    抄着经,扯纸写字的时候力气都不免大了几分。

    疏夏忐忑:“姑娘,您跟晏公子究竟有什么过节呀?”

    呵,这过节可大了去了!

    她眼一横:“他祖宗害死了我祖宗,我替我祖宗感到冤屈,这个理由够吗?”

    疏夏吸气,不敢再做声。

    梧桐送鲜果进来,听见了,跪坐在旁侧道:“姑娘挠伤了晏公子,靖王和林夫人不会恼上姑娘吧?”

    “他还敢?”李南风冷笑。

    疏夏还是担心:“原是不敢,毕竟是他无礼在先,可他是靖王的儿子,靖王府都是行武的,您看他们祖上还欺负了咱们家老祖宗呢,万一他们这次也不讲理呢?”

    南风冷哼:“别说他靖王没点心胸领不了兵当不上有功之王,就算他什么都没有,纯属滥竽充数,凭他等的那个人马上就要到来,他满腹心思倾注过去还来不及呢,怎还有心思迁怒我?”

    疏夏凑过来:“他等的什么人?”

    李南风拿着果子,扬唇道:“当然是明日就将到来的‘靖王妃’。”

    “靖王妃?”丫鬟们讶然,“靖王府不是还没选定的谁当靖王妃吗?再说难道靖王妃不是林夫人?”

    李南风顿了下,看了她们一眼。

    眼下除了她这个前世回来的人,的确知道靖王妃之位归属的人还不多。

    而靖王妃最后归属沈夫人,这是回京之后,最终封诰圣旨下来后大伙才知道的事。

第014章 赔礼来了?

    沈夫人虽说有个强大的娘家,但没有参与平天下的沈家跟权倾朝堂的靖王比起来,还是不太够看的。也就是说,靖王想要谁当这个正妃,旁的人并没啥话可说。

    正因为如此,他居然最后做出了那样的决定,才让人颇为意外。

    在李南风看来,哪怕沈夫人是发妻,是被靖王亏欠过许多的,也没必要把随同他共赴生死的林夫人给遣送离京。

    即便不让林夫人当正妃,那让她留在王府带着儿子安静度日,至少也比遣送出去要强吧?

    晏家的家事当然她也并不十分清楚,大户人家的内宅事都是隐密,哪有那么轻易能让人知晓的?

    只不过她对这位沈夫人的印象,比那位林夫人略深。

    她记得前世里与所有官眷一道进京之后不久,林夫人就回晏家祖籍居住了,后来一直未曾回京,什么时候过世的,她都不甚清楚。

    事后很久李南风才知道,沈夫人被封靖王妃的当日,也就是林夫人被遣离京的那一日。

    林夫人都已经被遣返,除了让沈夫人当正妃,好像也没别的选择……

    说起来她倒是与沈夫人有过不少的接触,印象中这位靖王妃话不多,身子不太好,也不很热情,但是同年的宫宴上,她们偶然在小憩的凉亭里遇上了,靖王妃还问她牡丹好不好看?又叹息说可惜春日太短。

    李南风觉得她当这个靖王妃,不管是不是篡夺,都未见开心。果然没几年,她就死了。

    靖王后来也没再娶,偶尔到李家来串门,虽然也前呼后拥的,却不像如今这么意气风发,那十来年里晏弘晏驰相继出事,又过了几年,他便也郁郁过世了。

    晏家事故不断,有时候李南风也不免想,倘若林夫人不被遣送,或者说靖王没有作出遣送她离京的决定,更或者是林夫人坚决抗拒这个决定,最后靖王妃之位究竟能不能落到沈夫人手上,以及后面这些事故能不能避免,谁也说不准。

    关于林夫人的结局,外界有过林夫人犯了大错才被送出府的说法,但同时也曾有人揣测靖王妃不能容人,可终究只是猜测,加上沈夫人自己也不是个福寿之身,渐渐地这样的话也再无人提及。

    靖王对林夫人如何,也算是有目共睹的,晏衡今日会来碰她的瓷,其实动机也不难理解,他必然是看出来靖王想借她之势送走侍卫,所以才会拦着他们。

    这么看来,这小子倒也不算糊涂,小小就这么有谋略,可是为什么前世就任凭他母亲离开了王府呢?

    “……夫人这边请。”

    窗外传来说话声,李南风探头,只见开启的窗外走来几个人,灯笼光照出居中者一身织锦金绣的衣裙,“是林夫人?”她道。

    梧桐点头,收回目光:“还拿着好些盒子,怕是来赔礼的。”

    李南风瞅了两眼,目光扫回来,使了个眼色:“瞧瞧去。”

    日间李夫人着实被李南风打架给气得不轻,要重罚她也是实心实意的,但临时在这里呆着,左邻右舍又是别家官眷,大张旗鼓地狠治她,被人听见了也是笑柄。

    故而只罚了她禁足,一切等进京了再说。

    但她接连两日的反叛仍是让她余怒难消,除去丫鬟们的惊奇,她自己又何尝不吃惊?

    从小到大这个女儿都还算听话,让她往东不敢往西,虽说偶尔也会贪玩,但往往还是会乖顺地接受责罚,更别提顶嘴,这一夜之间——

    这岂不就是一夜之间?她不但敢顶嘴了,且反驳起来还头头是道,还敢躲避她的责打,这是要反了不成!

    她虽然没露在面上,但暗中着着实实是气到手脚发凉了。

    整个下晌没出门,李济善的媳妇儿梅氏与李舒知道早间的事,过来坐了会儿。

    李舒是个温柔懂事的,梅氏走后又开解了李夫人几句,又亲手熬了绿豆羹过来给她,她才算勉强把这事儿给挪开。

    丫鬟通报说林夫人来时她正在礼佛,她凝眉抬眼:“说我歇了。”

    丫鬟迟疑:“已经到门下了,说是无论如何想见太太一面。”

    李夫人望着灯苗,片刻后起了身。

    林夫人进了厅堂,李夫人已经立在门内了。

    “入夜了还来打扰,还请夫人不要介意。”两厢坐下后,林夫人把带来的几个盒子呈上去,“衡哥儿年少张狂,气着了蓝姐儿,无论如何是我们的错,临时备了一点心意,给姑娘压惊,也向夫人赔罪。”

    李夫人并没有伸手去接。只道:“三公子没伤着哪儿吧?”

    “他小子皮糙肉厚,不妨事,要紧的是姑娘家。”林夫人道。

    李夫人望着前方,缓缓扬唇:“夫人太客气了,我们家蓝姐儿粗枝大叶的,哪里比得上公子娇贵?今日能留着全须全尾的回来,我也不敢奢求别的了。”

    “夫人这话,可让我无地自容了。”林夫人道,“小孩子玩闹,没个轻重,这是我们不对。”

    李夫人轻哂:“一个十三,一个十一,说大是不大,要说小,也不算小了,我这么大的时候,跟她父亲都已经订过亲了。

    “那些过门早的,七八岁,八九岁成亲的也有。当着大庭广众扯人裙裳,还说是小孩子玩闹——这个说法我可不敢苟同,小女虽养得粗糙,也不能容人这般轻慢,夫人带上这些东西,请回吧。”

    林夫人看这架势,知道这颗钉子是碰定了。她默了下,又笑道:“夫人最是衿贵,蓝姐儿也最是守礼,衡哥儿万般不好,哪里敢冒犯李家的姑娘?

    “李家姑娘也个个衿持,自然也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衡哥儿的错我和他父亲都认,只是扯裙裳这件事——依我之见,不如你我两家就此对外缄口可好?”

    李夫人闻言,看了一眼她。

    林夫人没有回避,神色里透着坦诚。

第015章 慈悲为怀

    李夫人执着纨扇,没有出声答应,却也没有如先前般强硬。

    李南风跟晏衡打架是不好听,但比起被非礼又好听不知到哪里去,知道的自然会当是小孩子胡闹,不知道的,还有那些多事的,传来传去对谁的影响大些?

    自然是李南风。

    尤其李晏两家绝无可能联姻,李南风的闺誉被损,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林夫人提议就此缄口,虽说是有替晏衡开脱之嫌,但也着实是个于两厢有利的主意。

    她端起茶来,道:“这是今年的龙井,临行前家母给的,夫人尝尝。”

    林夫人微笑捧茶,尝了一口,赞道:“香气沁人,回甘无穷,果然好茶。”

    放了杯子,她又道:“夫人必然是擅品茶之人,王府里我倒还藏有几盒雀舌,改天拿给夫人尝尝。”

    “我不过是附庸风雅,哪里谈得上擅茶?夫人留着自己品尝吧。”李夫人道,“蓝姐儿被扯裙的事情,即便对外缄口,你我两厢坐下来,也不能当作不曾发生。

    “她无缘无故被阻了行程,得亏胆子大,没吓着,还知道下车来关心令郎,结果却遭冒犯。

    “摊上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说不上谁是谁非了。

    “好在我们老爷和王爷都是在人前还说得上话的,夫人你何不也索性将这件事移交给王爷定夺?”

    林夫人到此时才算是领教到李夫人的强硬,合着她这已是软硬不吃?

    也无办法。想想来前靖王的打算,也只好微笑起身:“那我就不打扰夫人歇息,改日再拜访。”

    “不忙。”李夫人拿起那几盒燕窝,“我近来因水土之故,易感风寒,不耐用滋补之物,夫人拿回去吧。”

    “这……”

    “金瓶,代我帮林夫人掌灯。”

    ……

    梧桐回到房里,迅速趴到李南风耳边把觑见的一切给说了。

    李南风倒不意外李夫人的态度,要是有这么好说话,她又何至于在她手下一刻也呆不下去?

    “姑娘,奴婢觉得,太太虽然严厉,但还是很护着姑娘的。”

    梧桐嗫嚅着说。

    李南风瞅了她一眼,没有反驳,但也没有往心里去。

    她在想着林夫人,听梧桐的描述,这位林夫人也不似是毫无城府的样子,不知为何前世竟任由晏崇瑛给决定了后半生?

    更让人不解的是,晏衡那家伙碰个瓷都引来一府众星捧月,按说跟沈夫人母子比起来,他在王府的势力不会弱。

    关键是他能猜到管家晏崇瑛把凶手藏在侍卫里,那就说明他脑子也还中用,他怎么就任凭他爹把他母亲给送走了呢?

    前世并不觉得,眼下见到了人,她却觉得王府这件家事有点超乎她想象。

    而看林夫人的样子,大约是压根没想过她不久之后会迎来这么个结局。

    那么,既然自己已经预见到了,站在同为女子的立场上,到底要不要稍稍地提醒她一下呢?

    ……算了,她与晏衡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凭啥便宜他?

    她仰脖喝了口水,看到桌上抄了一沓的经文,心又一点点化软。

    好歹是个为国立过功的奇女子……晏衡是该死,但他母亲又没得罪过她,就算看在她当年救下过那么多兵将的份上——李存睿在外十几年,八成也曾经得过她照拂的——她也没道理见死不救吧?

    被男人坑了的女人都挺可怜的——同病相怜,罢了,她就慈悲为怀,当回活菩萨,回头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就去提醒提醒她。

    ……

    金瓶送走林夫人后走回来,说道:“这位林夫人倒是通情达理,看着也温柔和善。”

    李夫人道:“本就是他们理亏,如何能不通情达理?”

    金瓶顿住,随后垂首:“太太目光如炬。”

    晏衡怎么撞上马蹄的,又是怎么扯上李南风裙子使她暴怒的,她当时在场,心里有数这也不稀奇。

    可李夫人并未在现场,且之前还为此斥骂李南风来着,她又是什么时候辨查出来的呢?合着她竟是什么都知道?

    她想到被关了禁闭抄经的可怜巴巴的李南风,赔笑又道:“太太既是知道,何苦还责罚姑娘呢?

    “先前奴婢去看了看,姑娘写字写的手都抖了,怪可怜的。天也黑透了,要不,先传姑娘歇会儿,喝口汤再说罢。”

    “这是两码事。”

    李夫人理着衣袖,淡淡说道。随后又交代道:“该写的字一个都不许漏,回头我要检查。再告诉她,让她少跟靖王府的人掺和。

    “听说那位沈夫人不日就要到了,那位早前左请右请不出来,这回反倒肯来了,八成是为着两个儿子来的。

    “我看这位林夫人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到时王府指不定闹出什么风波,别让蓝姐儿惹是非上身。”

    金瓶疑惑:“那是晏家家事,姑娘再淘气也不至于插手其中,如何会引祸上身呢?”

    “那可难说。”李夫人侧首,“原本是不相干,今日他们俩打了这一架,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混水摸鱼?”

    金瓶微怔。

    “眼下王府正妃之位没定,世子之位也没定,两厢加起来三个儿子,总不至于个个都金钱权力如粪土。如是这般,沈夫人也就不会再带着儿子进京了。”

    李夫人起身走到洗脸架前,泼水先浇在两手上,漫声道:“晏衡与蓝姐儿有矛盾,压下来则还好,若压不下来,那就有可能演化成林夫人母子与李家的矛盾。

    “李家虽不惧,但也没必要被夹在中间当话题。”

    金瓶递帕子给她:“那夫人方才对林夫人……”

    “他们怎么着跟我有什么相干?该硬气的我自然得硬气。”

    李夫人瞅了眼她说。

    金瓶着人换水来洗脸,叹气又道:“说来说去,还是咱们老爷好,就没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夫人紧抿的唇角微微扬起来:“他呀,除了太过骄纵蓝姐儿,其余什么都好。”

    金瓶跟着笑:“老爷这样地疼姑娘,也是太太福气。”

第016章 情份如何?

    前院里闹成这模样,不到半日便传得满行邸都知道了。

    好在靖王府的人都知道分寸,没把晏衡扯李南风裙子的事宣扬出去,便是有些外人议论,也让他们给反驳回去了。

    李家这边自然是不会往外说的,因而外头目前也只当是两家小孩子起争执,偶有表示意外的,更多的是一笑了之。

    战争一起,再守礼法的人家也总有狼狈窘迫的时候,谁还能揪着个孩子说事儿?

    晏衡虽然没像李南风需要抄一大堆佛经,但这一下晌真也没闲着,蹲了七八次马步,每次两刻钟,中间只留半盏茶时分喘气。

    若是放在前世那根本不算什么,可眼下这具身体还没怎么认真锤炼过的呢,这半日下来,两条腿已经酸胀得不是自己的了。

    但外头的风声他倒是也没落下,眼瞅着夜色一点点加深,漏刻指向的时辰离明日那个时辰也越来越近,他已经有些心神不宁。

    明日沈氏他们一到,他再想寻林夫人聊些私己已不方便了,而再过几日,回到京师的当天夜里林夫人就会出事,倘若这一世还让她寻了短见,那他就妄为人子了。

    便叫来阿蛮:“去看看夫人在哪里?”

    林夫人从李夫人处回来,靖王与两个将领在喝茶,见到她来,将军们都笑着唤嫂子,又张嘴跟她讨缓解风湿痛的膏药。

    林夫人给了,正想把去西边的事情跟靖王说说,初霁却进来禀报说晏衡受了大半日责惩,已然脸色煞白,险些不省人事,夫妻俩对了个眼神,啥也不说了,旋即起身往偏院来。

    进门后便见阿蛮立在床前给他擦汗喂水。

    “你这是反省还是坐月子呢?”林夫人见他无事,心头松了,边骂边把水杯夺过来,坐在床沿上道:“倒还侍候上了!”

    晏衡道:“您还是让那丫头掐死我得了。”

    靖王哼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晏衡无语。

    林夫人把水又塞了给他:“这才是开始呢,从前战地上没有什么姑娘家,我与你父亲也就没有怎么管教过你这些,如今我们要长住京师,看到的遇到的个个都是有头有面的大家闺秀,今日若不让你长长记性,来日你再犯浑,那还了得?”

    又问:“晚饭吃了不曾?”

    晏衡靠在床头,并不说话。

    “没听见你娘跟你说话呢。”靖王道。

    “听见了。”

    “听见了也不哼一声?”

    “哼。”

    靖王旋即气上头,站起来便去寻趁手的家伙什。

    初霁连忙拦住:“公子这一日也累了,别真急出病来。王爷先回去歇歇吧。”

    这里等他连拉带劝地把人给请出去,林夫人收回目光,照着晏衡肩膀便拍了一巴掌:“作死呢,把我们急惨了,还这么撩你爹。”

    晏衡也望着靖王背影,又看看林夫人,而后目光落到她双瞳里:“阿娘跟父亲情份怎样?”

    林夫人没料到他话题跳跃得这么快,愣了下,嗔道:“自然是好的。怎么着,你是还有什么想法不成?”

    “既然是好的,那父亲为何允你当侧妃?”晏衡径直往下问她。

    林夫人盯着他瞧了片刻,晃动了一下杯子里的水道:“这跟我们的情份如何无关,你这话也没头没脑的。”

    晏衡凝眉道:“以往我身上但凡磕着碰着丁点儿,阿娘都心疼得不行。这次我犯了错,阿娘却一点也不曾对我留情面。

    “可见阿娘分明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只是怎么在自己的事上就是拎不清呢?”

    “你什么意思?”林夫人抬头。

    “您若拎得清,就该知道这是个并不明智的选择。您没有任何道理让出正妃之位。”

    林夫人捧着茶盅,垂眸抻了抻身子:“小孩子家家,心倒是操得宽。”

    “事关你我母子前程,这心为什么操不得?”晏衡坐起来,以与她平视的姿态道:“阿娘好像都没有问过我今日为何拦李南风的马车?”

    “你淘气顽皮又不是一日两日,这还用得着多问?”

    晏衡哼笑,说道:“父亲派遣侍卫来试探我,还把‘凶手’藏在护送李南风进京的队伍里,如果不是他,我今日怎么会跟李南风碰上?”

    林夫人顿了下:“你怎么知道是你父亲?”

    晏衡瞥着她,半日道:“离京之前,父亲曾带我进宫玩,我无意间听皇上提及过要在将门子弟间斟选子弟择优栽培。”

    十几年的战争,不光是损失了大批学识渊博的文士,更牺牲了大批良将。

    如今天下大定,却百废待兴,文官择任上尚可依托科举,武官这边,为着尽快组建和完善军防,短时间内选拔可靠良将来不及,只能先自将门子弟,尤其是勋贵之中选拨人材先以继任,以缓军情。

    立朝之后,靖王经常入宫与皇帝议事不假,由于皇帝目前还只有一个儿子,偶尔也会邀他们这些相熟的臣工子弟进宫耍耍,也不假,但“无意间听及”,这却是莫须有的事,君臣之间但凡涉及要政,哪怕是闲聊,又怎么会容无关人知晓?

    前世里“刺杀”发生时,他完全没想过这只是一场试探,而且“主谋”还是来自他爹,当时他只光顾着喊侍卫追踪,然后跑去找他母亲,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拿到,自然也没有通过考验。

    直到一个月后五军都督府公开张榜招募时,靖王把晏弘的名字递上去了他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儿。

    而那会儿他才刚失去母亲不久,又眼睁睁看着晏弘占了便宜,真可谓人生之中的低谷之一了。

    “知道就知道罢,你父亲对你这次表现倒还是很满意的。”

    林夫人起身把风打响了的窗门掩上,回来道:“本来你年岁还小,未够资格,但你是在战场出生长大,应敌经验比同龄子弟丰富许多,属于破格候选之列。

    “再说等你入营练兵得两年,出来也十五岁了。你来日担子不轻,早些学些本事也是好事。”

    “这么说来,母亲是事先知道的。”晏衡道。

    林夫人嗯了一声:“的确知道。”又道:“在你父亲管教你这件事上,我可从来没拖过后腿。”

第017章 互为敌人

    晏衡不敢苟同。他道:“我没打算进营去。”

    事实上虽然晏弘取得了这个资格,但他进了五军都督府设办的这个先锋营,后来也出了些事情,导致这个举措未能顺利。所以并不见得进去了就从此稳操胜券。

    至于为什么明知如此还要配合靖王唱这么一出戏,那是因为他或许对进营并没有什么兴趣,但现成的便宜是绝不可能让别人给占了的,他至少得让靖王知道他有这个资格。

    “不去?你出身将门,不进营能干什么?”林夫人正色,“我告诉你,这且还不止呢,晏家虽是武将世家,但子弟们年少时都是得读几年书的,你大哥二哥据说都满腹经纶,文武双全。

    “我是不会催着你跟他们比照,但最起码你得看得懂兵书写得出策略罢?

    “所以你父亲已经在寻访学识渊博又有见地的人才,等找到了合适的人,便让你拜师习读。”

    出生在靖王府,靖王倒不在意晏衡几时入营,但世家都在乎底蕴修为,这些年晏衡虽然也没少听李存睿他们指点学问,终究不曾沉下心来好好学。

    不说别的,只说战乱之时就没能练出一笔好字,如今他落笔那字迹,可真跟才启蒙不久的孩童没什么差别。

    而林夫人由于自己并非出身书香,没能写出一笔好字,也一直深感遗憾。

    但眼下晏衡并不想谈论这些。

    “我的前途日后再说。先说说眼下,明天沈氏母子就该到了吧?”

    林夫人拿银签慢悠悠拨动茶盅里的菊花,说道:“是该到了。”

    “他们一来,我们就得活在别人手底下了。”晏衡道,“切身相关的事情,阿娘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林夫人把银签放下来:“这也不是着急就有用的事情。”

    “怎么没有用呢?如果您着急,就能思虑解决。”

    林夫人没接话。

    晏衡沉气,坐了起来,又缓声道:“阿娘,昨夜里那枝箭射进来时,我其实很害怕。”

    林夫人终于抬起头来。

    “我怕再也见不到阿娘,怕阿娘一个人在世上,也怕自己一个呆在阴曹地府。昨天夜里,我梦见你不在,好多人举着刀子来杀我,刀刃血淋淋的,那上面都是我的血和肉。

    “我一眨眼,他们又一个个笑嘻嘻地喊我阿檀,好像压根没有对我动过杀心一样。

    “您说,他们都是什么人呢?是什么人会恨不得手刃我?”

    晏衡望着她,目光炯炯地:“虽然是个梦,但是阿娘,这世上真的就没有人想对我下手么?

    “三兄弟里我是唯一一个父亲亲自抚养大的,自古豪门嫡庶之间,但凡有利害相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好些的,也得落个成王败寇的下场。

    “更莫说您与她都是正妻!

    “你我原本就在父亲身边多年,王府扈从多敬重于你我,阿娘便是当了正妃,都不见得会十分无忧,何况你还要退让当个侧妃?阿娘当真有考虑过退让的后果吗?”

    林夫人凝眉:“这些话谁教你的?”

    “我也算是打小在人堆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又何须人教我?”

    晏衡使眼色遣开阿蛮,等门关上,再望过来:“您不必管我为何说这些,您只需告诉我,究竟这件事情您是否深思熟虑过?”

    “你怎知我没有深想过?”林夫人脸上满布着疑惑。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沈夫人来说,是霸占她丈夫十余载,霸占她位置的敌人!

    “您和父亲在一起单独生活的时间,甚至比她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

    “就连我这个‘庶子’,跟在父亲身边所受到的教导,也比两个嫡兄要多的多?

    “这种情况下,您把着不放也好,一味退让也好,对他们来说有区别么?

    “您为他们做再多的事情,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对您的看法,反而你的放弃是给人家握刀杀你的机会。

    “而您如果选择让出正妻之位,那就等于弃械投降,到那时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您是当今圣上亲自主婚嫁给父亲的,您是被明媒正娶,且还曾随他上刀山下火海,即便那位是发妻,您也有足够的资格拥有这个王妃之位!

    “而您比沈氏差哪儿了?以父亲立下的功业,沈家不求着他就不错了,他难道还用忌惮拉拢沈家?

    “他选定的王妃,于新朝廷没立过寸功的沈家敢说半个不字?对他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他可曾有出面的意思?

    “您还没看明白么,他不过就是想东成西就,两边都不得罪,等着您来主动成全他仁义的美名!

    “至于别人的死活,他哪里会管那么多?”

    晏衡说到激动处,眼也红了,声音也急促了。

    晏崇瑛是他的生父,血缘不是假的,情份也不是假的,那些年的父慈子孝,生死相依……倘若不是后来的事情,他又何至于如此将他视为死敌?更何至于如此纠结痛苦?

    前世回到京师之后的翌日,晏崇瑛便趁夜下令让侍卫准备马车,护送林夫人回晏家祖籍。

    他当时年少睡得死,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并不知情。

    而翌日早起他遍寻母亲不见,才最终从晏崇瑛口中得知母亲被他下令送出了京师!

    他摆脱侍卫,一路狂奔追出去,结果等来的只有城郊外侍卫转给他的一封遗书。

    护送的侍卫说她在马车里割腕自尽,他不信,他追上去要看母亲,却一眼看到车厢底下血流成河,他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敌不过十几个牛高马大的侍卫的阻挡,终究没能近身。

    灵堂见到她冷冰冰的尸首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好几回。

    那么逼真的一幕幕,一直到最终他还保留着极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重生回来得知一切还来得及的那刹那开始,他就做好了无论如何也要劝止她自尽的打算。

    他想着,只要她没有自尽的念头,那么一切都好说。

    可是眼下,她却依旧淡定得无事人一样,他又如何能淡定得起来?

    如此批判质疑父母双亲之间的情份,自然是不应该的,但是比如母亲的性命而言,又有什么不可为的呢?

第018章 她的掠夺

    “您想想你为父亲所做的这十几年的付出,再不济,也想想我。您若是退了,我这个‘庶子’,来日能有什么好?

    “沈家虽然家大业大势力大,你与父亲的婚礼却是皇上与太师亲证,你又不是被抬进门的,你怕什么?

    “你随同父亲十几年风里来雪里去,这些付出,是一个仅靠年少之情与两个嫡子的沈夫人就能比下去的吗?

    “你再想想你的丈夫,他又为你做了什么?他分明可以一锤定音,却一言不发,从旁等着你来做出牺牲!

    “他妄顾与你的相濡以沫的十几年,把你应有的荣耀给他未有寸功的发妻,这样的人,配你为他牺牲这么多吗?”

    他别开脸朝向窗口,任晚风吹他盈湿的眼眶。

    虽然他也是男人,前世四十年的生涯里,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女子,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傻气的女人,会为一个薄情的男人无底线地牺牲!

    这么能预见到的风险,她竟然也义无反顾地往前扑!

    “是谁告诉你说你父亲什么也没做,而是在卑鄙地等着我做牺牲?!”

    满腹怨念之时,一直在任他控诉着的林夫人这时候扶桌站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吐出口的声音都颤抖了!

    “当年在战场时他去接沈氏,确是没有提及过正侧室的事情,可那时候每个人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都不知道,哪里还会去想这些?

    “都只想着能一家团聚着,就算死也死在一起便圆满了!

    “但是在我们回京之后,他给沈氏的第一封去信上就明明白白地指定我才是将来的靖王妃!

    “他去接沈氏母子进京,的确是因为道义,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妻儿,沈氏也没有做错什么,他对他们有责任!

    “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在这件事上含糊其辞过,你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这么怀疑你的父亲?!

    “又怎么能仅凭猜测就怀疑我的选择?”

    晏衡愕然:“……什么?”

    林夫人深吸气:“既然你都想得这么透彻,难道就从来没想过,你的母亲跟着你父亲历尽艰险走到今日,临到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却做出这样选择,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晏衡定站在那里,蓦然无法动弹。

    “你刚刚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林夫人走近他,目光里有冉冉光芒,“我不但知道,而且很了解!

    “我们林家虽然不是仕宦出身,靠岐黄传世,家底也不薄的。往来接触的望族豪门也不少,妻妾之争与内宅暗斗我看得会比你少么?

    “你的父亲功成名就,这一世朝堂之上很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有权势了,他就算孤身一人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忧患,而你却才十三岁!

    “那些年我们那么不确定能不能活到最后,因此对你百般珍惜爱护,你在我和他诸般关爱之下长大,甚至都不曾见识过多少尔虞我诈,在我做出任何重要决择之前,难道我首先考虑的不会是你,而会是你的父亲吗?!”

    晏衡神情凌乱,失措到不知该如何调整……

    林夫人深深匀气:“让出正室之位非我所愿,原本因为你还小,所以也没打算眼下就告诉你,但我没想到你会想得这么深,更没想到你还埋怨上了你的父亲!便不能不告诉你了。”

    她坐下来,严肃道:“当年我们知道沈氏母子还在世的消息后,你父亲曾去接过他们,她没答应,这你是知道了的。

    “而我们进京之后,你父亲又去信沈家,想接他们母子过来。这是因为毕竟他们也是你父亲的妻儿,他们母子在沈家呆了那么多年,如今战事平定,不可能再放任他们在外家不管。

    “而沈家终究是外家,他们母子寄住多年,总有不便之处。

    “再者你父亲如今身居高位,牵扯的方面太多,若是再让他们住在沈家,倘若沈家将来有事相求,那么不管轻重,你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爽快推托。

    “因此不管从哪方面说,这个时候都已经到了该作安排的时候。

    “这些事情你父亲都有跟我商量。他在给沈家的去信上,告诉沈氏会请奏诰封她为侧妃,给予她荣誉,照顾她余生。

    “当时其实是料想她不会来的,她世家出身,从来高傲,当年都未曾前来,又怎会甘心过来做侧室?

    “但无论如何,我们得尽到心意,且两个儿子是晏家的骨肉,总得接过来。”

    说到这里,林夫人眉宇间添了些晦涩:“打心里说,别说是我自己当侧妃,就是看着你父亲身边有别的女人,我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可是沈氏不同,她无愧于你父亲,还独自为你父亲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她也是个苦命的,我若不接纳她,良心上都说不过去。”

    “可既如此,为何你又要主动让位?”晏衡双手忍不住按上了她面前的桌子。

    “这就说来话长了。”林夫人闻言轻哂,“谁能想到呢?我们写信过去之后,沈氏却回信说,若要她当侧妃,那么必须让她的长子袭爵,当靖王世子!”

    晏衡敛目,随后缓缓直起了身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的要求荒唐?”林夫人望着他,“但站在她的立场,却也是说得通的。

    “当年她嫁给你父亲,是燕京两大世家缔结两姓之好,双方都是抱着太平安稳到老的指望去的。

    “然而晏家突然出事,你父亲被迫在外起兵,直接波及了她和孩子。一个弱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突遭变故,可想而知多么彷惶。

    “更要紧的是她当时生下晏驰还在坐月子,一个女人,生产的时候丈夫不在身边,本就是件艰难的事。

    “而她生产后还没完全恢复,就遇上婆婆被囚禁在宫中这样的事情。家里无人主事,她需得立刻镇住家宅,而后传来婆婆死讯,她又得即刻联络人马,连夜带着三岁的晏弘与襁褓里的晏驰奔波逃命。

    “遇到这种事情,一路上担惊受怕,已不是一般锦绣世家出身的娇娇小姐都能够自如应付的。

    “可她硬是没让幼小的孩子受到伤害,途中被敌军捉去,为了两个孩子,也还是坚强地活到了最后。

    “平心而论,这点上我是很敬重她的。但是,这却并不能成为她掠夺的理由!”

    说到这里林夫人看过来,眼里涌动着炽热光芒。

第019章 他的要害

    “掠夺?”晏衡出声。

    林夫人默了下。“凭她对你父亲的付出,对晏家的付出,她要当正妃,让嫡长子当世子,原本都没错。

    “可她也该知道,我也不是手无寸功,你父亲几番生死攸关,是我陪着他过来的。

    “她生儿养儿艰难,我也不容易,我怀着你的十个月里,同样在战火里辗转奔波,我月子只坐了半个月,就抱着你连夜随他转移阵地,伤了元气,以至后来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怀过身孕……”

    她深吸气,再道:“你是我与你父亲明媒正娶后的嫡出子嗣,往大了说也是为朝廷出过力的,你的存在明正言顺,足以堪当这个宗子。

    “她的两个儿子虽是没有受过你父亲的教养栽培,但这不是我们没给机会,当初她不答应来,如今却又要跟咱们争——

    “她拼着性命保住了丈夫的两个骨肉,结果等来的是丈夫再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无异于天大的打击,若换成遇到这种事的是咱们,我确实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她更好。这些心情我都能理解。

    “可这些错误不是我造成的,我愿意与他一道照顾她,并与他们和睦相处,相互照应,但她却要抢你的宗子之位,这我们怎么能答应呢?”

    晏衡需要调动所有的心智来分辩与接受这席话。

    他从来没想过她让位的背后不是因为靖王,而是来自于沈氏……

    他才十三岁,前世里这些父辈的纠葛,母亲当然不会主动跟他提及。

    他一直以为她是害怕,是不战而降,因而对她的心情,除去追思,也还有埋怨,他总想,如果她不是这么懦弱,甚至是这样傻气,他前世定然不会过的那样艰难!

    没想到竟然不是……

    那前世的结果,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后来……”

    “后来你父亲就直接派了秦述去了,直言告诉她这不可能。他让秦述还是尽量接他们进京,因为总归是要尽到他做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不管沈氏做不做侧妃,他都有责任照顾她后半生。

    “但沈氏却有她的杀手锏。

    “你祖父过世得早,你父亲十五岁就子承父业,入营掌了兵。府里都是你祖母操持。

    “你祖母是个极强干的人,四个儿子个个出息。沈氏是你祖母看着长大的,后来就相中做了长媳。

    “那年周皇将老夫人哄骗进宫,临行前她料到不好,便唤来儿子儿媳们,将你曾祖父的遗物——也就是与李家曾老太爷结下深仇的那位。

    “你曾祖父生前曾刀劈蛮夷首领,替前周保住了千里江山,他留下的一副残破头鍪,有敌军投降时,首领在上方刻下的一个‘威’字,这成了他的荣耀,也成了整个家族的荣耀。

    “这副头鍪就成了只传宗子宗妇的传家宝。”

    晏衡骤然抬目。

    “老夫人进宫之前把头鍪交了给沈氏,同时嘱咐了她后事。后来进宫,果然周皇便以晏家的存亡来要挟她,让她骗回你父亲,你祖母知道你父亲回去之后必然凶多吉少,自然不从,他便又以你祖母之性命来要挟你父亲。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听说了。

    “而在秦述去到沈家表达过我们的意思之后,沈氏便焚香敬告皇天后土,当着晏家族谱的面,把头鍪与族谱一道传给了晏弘。

    “她申明她是原配发妻,而晏弘是长子嫡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把宗子身份让给继室的儿子。

    “若你父亲不能答应她,那她就是自尽也决不会进京做这个侧室,她也会放下遗言,绝不许晏弘晏驰认他这个父亲!

    “她的强硬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因为在你父亲的转述里,她少时虽然也骄傲,但终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那头鍪是整个晏家的荣耀,自曾祖下来的这几支,自然是遵从祖训的。

    “老夫人以宗妇身份将头鍪给了沈氏,沈氏又直接传给了晏弘,那这即表示着,晏家这一代的掌家人,变成了晏弘,没你父亲的份了。”

    林夫人抻了抻身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一个人官做得再大都好,哪怕是为人君者,也无法罔顾祖宗家法。

    “沈氏真正捏住了你父亲的要害,他如果一意孤行,那么他就是不孝,关键是,执意把我们都扶上位,我们也不见得会太平。

    “传家头鍪只传宗子宗妇,这是整个晏家家族认定的规矩。没有那头鍪,便得不到家族认可,我便是成了王妃,在晏家也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她还以死来要挟。

    “加上晏弘若遵从母命拒不进京认父,那他们父子成仇,我必然得被世人指脊梁骨,你也会逃不过——旁人才不会有耐心听你诉苦呢,他们只会理直气壮地批判你,毕竟唾沫又不用本钱。

    “诚然你父亲也可以开宗立派另立门户,然而,在沈氏母子没有过错的情况下,执意决裂,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到那时落得四分五裂的境地,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仇视,在外还要面对唾沫星子,你父亲即便再爱护我们,时日一长,是人都不能保证心里不会生出一点怨言吧?”

    晏衡全程屏息,到此时方整理出话语来:“阿娘说的头鍪,是什么模样?”

    林夫人望着他:“你觉得我会见过吗?”

    晏衡噎住。想了下,又道:“然后呢?”

    “然后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双方各占一样,她不肯当侧妃,那就我来,反正你的世子之位我无论如何要帮你保住。”

    林夫人长吸气,“世间原配发妻在堂,但嫡长子不任宗子的也有不少,也不算不符礼数,至少这点她没法理论。

    “这是我最大的让步,原打算她若不答应就算了的,不进京就不进京,我亦破罐子破摔。

    “所幸最后她答应了,这才有了这一桩。”

    晏衡默半晌,道:“那阿娘可甘心?”

    “想开了也没什么不甘的。”林夫人道,“时间又不能倒退到十四年前。想想她这么多年带着孩子也不容易,又承受了那么些打击伤痛,只要你的地位无恙,我便是敬着她些也不算什么。

    “就是真要怨,就怨前朝皇帝暴虐不仁罢,若不是他猜忌晏家,又如何会有如今这尴尬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