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全文阅读 第3分节

第020章 是自尽吗?

    晏衡立在灯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父亲虽然有三个儿子,对那两个他心里肯定也是愧疚的,日后定然不可能再明目张胆地偏心你一个。

    “可他这次还是抢在你哥哥们来之前先考验你,就是为了让你除去祖荫之外,自己也先能入营有个成绩让人心服。”

    对母亲的选择固然能够理解,但提到父亲,晏衡的内心依然纠结。

    林夫人心目中的晏崇瑛尽到了他的本份,是在他的能力之内做到了最好。

    他也承认,在面对于晏家、于晏崇瑛有过莫大付出的沈氏时,任何内心良善的男人都不可能做到不管不顾,可是,前世的她毕竟是死了,而且还是死于“自尽”!

    照林夫人的说法看来,接下来很应该是“妻妾”和睦,内宅平静,各自安好的势态。

    可为何前世林夫人又会突然死去,而在她死后,原本说好的让他做靖王世子,又变成了世子是晏弘?

    想到这里他又凝眉看着他母亲:“就算父亲如今是向着咱们的,可他与沈氏有结发之情,又是青梅竹马,万一他对沈氏情意未了呢?

    “你又怎么肯定他不会改变主意负你?阿娘这么信任他,会不会太盲目?”

    林夫人敛色:“他是我丈夫,我信任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却认为是盲目?”

    晏衡不置可否。

    林夫人直起腰杆,严肃地道:“你从小到大跟在我们身边,难道没见过他为了救我们脱困,冒着万箭齐发的危险将我们娘俩带出枪林箭雨?

    “没见他也曾恶战之后拖着一身重伤先背着你去附近庄子里找棉衣御寒?

    “他几次重伤,昏迷之前都不忘把我们娘俩托付给可靠属下。

    “你出生时,他高兴得一手抱着襁褓里的你,一手抱着我又笑又哭。

    “你七岁过生辰前夕,敌军偷袭我们,他冒着风雪酣战了一夜,滴水未进,回来时战袍里却还捂着给你找回来的一包酱肘子……

    “我们的情份可不是口里说说,是无数个朝朝暮暮堆积起来的。

    “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没红过一次脸,他几乎没有大声跟我说过一次话,总是念叨着我跟着他太苦了。

    “我说的这些还仅仅只是这十四年夫妻生涯微不足道的一滴,若这些年的相依相守还不能使我信任他,那你说,我还要如何才能相信一个人?”

    晏衡倚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抿唇未语。

    这些桩桩件件他自然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曾经最敬爱的父亲,他会带着他去打猎,手把手教他拉弓。

    会在他犯错时教训他,事后告诉他为什么挨打,也会在他有了点成绩后逢人就大声地说“这是我儿子!”。

    这么样一个人,早就已经令他深深地认为他是他一个人的父亲,是满心里他崇拜的那个人。

    他诚然也认为十四年的朝夕相处,生死相依,不可能会完全抵不上一个分离了十七年的发妻。

    他若是有那么深爱他的发妻,那足能说明他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他若不忘恩负义,便没有任何道理去罔顾陪他多年的继室了。

    可是,若这些都合情合理,那谁又能来解释他把林夫人送离京师的行为呢?

    他也不想罔顾这些,死钻牛角尖,但一切都还缺少些合理的解释,不是吗?

    “他与我先后十五年,成亲十四年,若他的爱护只是逢场作戏,那也做得太累了吧?”

    林夫人站起来,对着烛光望了会儿,然后道:“天色不早,早点歇息吧。”

    晏衡凝眉,说道:“如果我放弃当世子,阿娘来当这个正妃呢?”

    “傻孩子!”林夫人笑了,“我是正妃,你却不是世子,你觉得你日后能活得舒心吗?”

    晏衡没吭声。

    诚然,若让晏弘当了世子,跟前世的结局也不会有分别。

    “就且这样吧。”林夫人拍拍他肩膀。

    晏衡静立半日,最终嗯了一声,起身送她。

    窗外灯笼摇摇晃晃,将一院花枝照出几分清寂。

    隔墙的院子里传来几声咳嗽,不知是谁在这清夜里又染上了风寒。

    晏稀望着林夫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渐渐又把脚停住。

    他依然不明白,眼前的她胸怀坦荡,对未来一切充满笃定,她坚定,她自信,她也安然包容着来自于命运里的一些意外。

    从她方才的话里也可见,她未必没有想过与丈夫的情份会有遭受考验的时候,那么即便是被丈夫舍弃,又怎么会想到去寻死呢?

    前世他从始至终没有与她有过这样的一番谈话,甚至压根都没有涉及这样的话题,因而事后对她的死因他自是深信不疑。

    可如今想起来,他并没有亲眼看到她如何割腕,也没有亲耳听到她要离开他前去赴死,他看到的仅仅是她的遗体,难道这里头就不能还有别的内幕?

    换句话说,凭什么她就一定是自尽的呢?

    “阿娘,”他喃喃出声,望着活生生走在前方的母亲。

    林夫人回头。

    晏衡内心里翻腾,不知如何出口。

    假若她不是自尽,那凶手又是谁?

    是他的父亲吗?

    毕竟送林夫人回祖籍居住这句话,是晏崇瑛亲口说出来的,既然作出眼下这样的选择是他们相互商量好的,那晏崇瑛后来为什么他又要送她离开?

    有了这种种,晏崇瑛的嫌疑似乎并不少。

    但就算是他杀的,也得有个理由,若晏崇瑛是寻常人倒罢,他一个踩着万千尸骨过来的人,无数次危机时刻都是林夫人在陪伴他,就是颗石头也捂热了。

    晏崇瑛又不是疯了,即便负她也就负了,他为什么要杀她?

    “气色这么怎么不稳,是不是哪里不妥?”林夫人问。

    晏衡垂眸,接而侧首避开了她的视线。

    仲春的晚风吹到脸上,凉凉地倒是使人清醒。

    是自尽还是被杀害,他尚且只是猜测,没有十足的证据。

    此时此刻他反倒有些盼着沈氏母子到来,如今只有他们到来,前世的谜底才能揭开。

第020章 是自尽吗?

    晏衡立在灯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父亲虽然有三个儿子,对那两个他心里肯定也是愧疚的,日后定然不可能再明目张胆地偏心你一个。

    “可他这次还是抢在你哥哥们来之前先考验你,就是为了让你除去祖荫之外,自己也先能入营有个成绩让人心服。”

    对母亲的选择固然能够理解,但提到父亲,晏衡的内心依然纠结。

    林夫人心目中的晏崇瑛尽到了他的本份,是在他的能力之内做到了最好。

    他也承认,在面对于晏家、于晏崇瑛有过莫大付出的沈氏时,任何内心良善的男人都不可能做到不管不顾,可是,前世的她毕竟是死了,而且还是死于“自尽”!

    照林夫人的说法看来,接下来很应该是“妻妾”和睦,内宅平静,各自安好的势态。

    可为何前世林夫人又会突然死去,而在她死后,原本说好的让他做靖王世子,又变成了世子是晏弘?

    想到这里他又凝眉看着他母亲:“就算父亲如今是向着咱们的,可他与沈氏有结发之情,又是青梅竹马,万一他对沈氏情意未了呢?

    “你又怎么肯定他不会改变主意负你?阿娘这么信任他,会不会太盲目?”

    林夫人敛色:“他是我丈夫,我信任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却认为是盲目?”

    晏衡不置可否。

    林夫人直起腰杆,严肃地道:“你从小到大跟在我们身边,难道没见过他为了救我们脱困,冒着万箭齐发的危险将我们娘俩带出枪林箭雨?

    “没见他也曾恶战之后拖着一身重伤先背着你去附近庄子里找棉衣御寒?

    “他几次重伤,昏迷之前都不忘把我们娘俩托付给可靠属下。

    “你出生时,他高兴得一手抱着襁褓里的你,一手抱着我又笑又哭。

    “你七岁过生辰前夕,敌军偷袭我们,他冒着风雪酣战了一夜,滴水未进,回来时战袍里却还捂着给你找回来的一包酱肘子……

    “我们的情份可不是口里说说,是无数个朝朝暮暮堆积起来的。

    “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没红过一次脸,他几乎没有大声跟我说过一次话,总是念叨着我跟着他太苦了。

    “我说的这些还仅仅只是这十四年夫妻生涯微不足道的一滴,若这些年的相依相守还不能使我信任他,那你说,我还要如何才能相信一个人?”

    晏衡倚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抿唇未语。

    这些桩桩件件他自然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曾经最敬爱的父亲,他会带着他去打猎,手把手教他拉弓。

    会在他犯错时教训他,事后告诉他为什么挨打,也会在他有了点成绩后逢人就大声地说“这是我儿子!”。

    这么样一个人,早就已经令他深深地认为他是他一个人的父亲,是满心里他崇拜的那个人。

    他诚然也认为十四年的朝夕相处,生死相依,不可能会完全抵不上一个分离了十七年的发妻。

    他若是有那么深爱他的发妻,那足能说明他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他若不忘恩负义,便没有任何道理去罔顾陪他多年的继室了。

    可是,若这些都合情合理,那谁又能来解释他把林夫人送离京师的行为呢?

    他也不想罔顾这些,死钻牛角尖,但一切都还缺少些合理的解释,不是吗?

    “他与我先后十五年,成亲十四年,若他的爱护只是逢场作戏,那也做得太累了吧?”

    林夫人站起来,对着烛光望了会儿,然后道:“天色不早,早点歇息吧。”

    晏衡凝眉,说道:“如果我放弃当世子,阿娘来当这个正妃呢?”

    “傻孩子!”林夫人笑了,“我是正妃,你却不是世子,你觉得你日后能活得舒心吗?”

    晏衡没吭声。

    诚然,若让晏弘当了世子,跟前世的结局也不会有分别。

    “就且这样吧。”林夫人拍拍他肩膀。

    晏衡静立半日,最终嗯了一声,起身送她。

    窗外灯笼摇摇晃晃,将一院花枝照出几分清寂。

    隔墙的院子里传来几声咳嗽,不知是谁在这清夜里又染上了风寒。

    晏稀望着林夫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渐渐又把脚停住。

    他依然不明白,眼前的她胸怀坦荡,对未来一切充满笃定,她坚定,她自信,她也安然包容着来自于命运里的一些意外。

    从她方才的话里也可见,她未必没有想过与丈夫的情份会有遭受考验的时候,那么即便是被丈夫舍弃,又怎么会想到去寻死呢?

    前世他从始至终没有与她有过这样的一番谈话,甚至压根都没有涉及这样的话题,因而事后对她的死因他自是深信不疑。

    可如今想起来,他并没有亲眼看到她如何割腕,也没有亲耳听到她要离开他前去赴死,他看到的仅仅是她的遗体,难道这里头就不能还有别的内幕?

    换句话说,凭什么她就一定是自尽的呢?

    “阿娘,”他喃喃出声,望着活生生走在前方的母亲。

    林夫人回头。

    晏衡内心里翻腾,不知如何出口。

    假若她不是自尽,那凶手又是谁?

    是他的父亲吗?

    毕竟送林夫人回祖籍居住这句话,是晏崇瑛亲口说出来的,既然作出眼下这样的选择是他们相互商量好的,那晏崇瑛后来为什么他又要送她离开?

    有了这种种,晏崇瑛的嫌疑似乎并不少。

    但就算是他杀的,也得有个理由,若晏崇瑛是寻常人倒罢,他一个踩着万千尸骨过来的人,无数次危机时刻都是林夫人在陪伴他,就是颗石头也捂热了。

    晏崇瑛又不是疯了,即便负她也就负了,他为什么要杀她?

    “气色这么怎么不稳,是不是哪里不妥?”林夫人问。

    晏衡垂眸,接而侧首避开了她的视线。

    仲春的晚风吹到脸上,凉凉地倒是使人清醒。

    是自尽还是被杀害,他尚且只是猜测,没有十足的证据。

    此时此刻他反倒有些盼着沈氏母子到来,如今只有他们到来,前世的谜底才能揭开。

第021章 老油条了

    “当真无事?”林夫人又问道。

    晏衡敛住思绪,收回目光:“我无事。只是还从来没有过兄长,在想日后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这何须紧张?”他克制得太好,令林夫人神情也松下来,“他们都大了,进京不久定然就得议婚。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就罢了。

    “只一点,那毕竟是你父亲的骨肉,日后你也当敬着他们些,不要任性胡为便是。”

    晏衡想到前世跟那兄弟俩的关系,忍不住道:“也许这世上不会有什么亘古不变的情份,阿娘不必处处替父亲着想。”

    “怎么不会有?”林夫人道,“你将来娶妻,自然是要选个心上人,难不成婚后要学人朝三暮四?”

    晏衡想了下:“我大概不会成亲的。”

    相国寺里的和尚说,他命里不招贤妻,前世里就印证过了。就是非得娶,那不随便挑个笨点的、没那么会来事儿的不就完了么?

    “少胡说!”林夫人道。

    “公子。”阿蛮在外叩响了门板,伴着轻咳声:“王爷来了。”

    母子俩看向窗外。

    林夫人扬唇道:“给我拿着披风呢,是来接我的。”又正色对他:“跟李家那边的事还没完呢,你赶紧反省!还有刚才那些话万不可对外吐露了。”

    晏衡轻咬着舌尖,看着她走出门槛。

    靖王刚踱到门下,迎面道:“你俩说什么呢?老远就见着嘴张个不停。”

    林夫人笑眯眯:“说你坏话呢。”

    靖王轻瞥她,披风塞过去:“那你就自个儿穿。”

    ……

    李南风抄了半夜佛经,照常歇息。

    昨夜里整夜未眠,原本该很快入睡,但历经三十八年的风雨,她素来睡眠不佳,如今是回到这时期,许多从前遗忘了的事情也全浮现到眼前来,因而也还是辗转难眠。

    窗外有圆月,圆月下有春色,有人间,有过去的年华。离开一日,她已经开始想念她的前世。

    她不知道她死后煦哥儿能不能冷静处事?不知道她的儿女会不会也赶来看她的尸首一眼?她想大约还是不会,毕竟他们都恨她害死了他们的爹。

    她又想到今生,跟母亲的两日三吵实在是烦不胜烦,想摆脱她的心情也是切实的,但既然还是母女,不到生死离别的那一刻,又如何说得上彻底摆脱?

    如果说重生还有唯一的好处,那大约是她尚有机会见父兄一面吧。

    但这期盼又如镜花水月般不可靠,因为未来终究须得分别……

    朦朦胧胧里在两世之间转了一遭,醒来时已经是晨起鸟叫。

    “……换上新净的衫子,梳洗完后到太太屋里来。”

    听得是有人在交代事务,她伸了个懒腰,撩开帐子:“谁来了?”

    门外静了静,随后金瓶与疏夏前后脚进来:“姑娘醒了?太太让奴婢来传话,今日好几家的女眷都将到达,少不得都会到咱们这边来拜会,这当中还有余夫人,太太让姑娘梳洗好,也一道出来见客。”

    此时能让李夫人特别提出来的余夫人,只有国子监监正余侍芳的夫人魏氏。

    南风倒有些意外,因为前世她虽然没有跟晏衡的这一出,但是因为跑去了后山,也是被罚禁足抄经的,那会儿李夫人可没让她跟着出去见客。

    “为什么会叫我去?”她边起床边问。

    金瓶闻言走过来,替她拿起衣裳,语重心长道:“姑娘快别这么着了,太太虽说严厉些,可也是为了姑娘好。

    “那天夜里您跟太太顶嘴,后来太太一直没睡着,快天亮了我还听到屋里咳嗽声来着。

    “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疼女儿?日后姑娘有了自己的儿女,就明白了。”

    就当这番话是对的好了,可南风还是不明白怎么她就肯让自己露面了?

    金瓶对她的恍若未闻也无奈何,也只好抿了抿唇,说道:“去了就知道了。”

    李南风第一反应就不是啥好事儿。

    算来今日是第五日,到邸的官眷包括靖王府的沈夫人在内有四户之多。如此,十八户官眷就总共就已经到了十三户。

    按品级,这些未来的命妇们大多数是要前来拜访拜访这位太师夫人兼郡主的,总之不管是真有交情也好,是来套个交情也罢,又或者纯粹碍于面子,都说明一定来的人不会少。

    这种时候叫她出去,多半是要借这机会给她立规矩了。所以明面上是帮着待客,实际上却是拿别人家出色的闺秀来打击她——别说,后来燕京城里让人惊艳的闺秀还真出了那么两三个。

    梳头的时候她在心里把眼下事情捋了捋。

    此番官眷里有武官家的也有文官家的,大多是跟随皇帝打天下的这一拨,也可以说是日后大宁朝里地位显赫的一群人。

    也就是说,只要今日在这些人面前不出夭蛾子的话,昨日的事应该暂且也就过去了,当然回京之后另当别说。

    立规矩就立规矩,都老油条一个了,倒不至于还会怕场面。

    着装上李南风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没费什么工夫便收拾停当到了正房。

    进门时丫鬟们看过来的眼里有乍然的光亮,李夫人的视线也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而后则面无波澜让她坐了。

    吃饭时她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的仪态又让李夫人聚焦了一把,这么一来整个早饭过程还算顺利。

    官眷们还没到,四叔李济善倒在她放下碗筷时进了来。

    李勤也溜着他爹胳肢窝钻到了她这边,自袖子里拿出只蝈蝈笼子,挤眼弄眼地示意她找个地方好献宝。

    李南风引他到了帘栊下,刚开了笼子,就听李济善道:“二哥已经请旨了,皇上说官眷到齐便即刻进京。

    “方才我去靖王那边打听了下,靖王那边得到的消息是剩下几户也都快了,既然皇上有旨意,那么原本拟设的接风宴便也不准备办了。如此看来,不日我们便可预备启程。”

    “那最好。”李夫人道。她顺势又凉凉睃了一眼端坐在帘栊那头的李南风。

第022章 别乌鸦嘴

    李南风浑若未见,但听着能早日进京也欢喜。

    “还听到个消息,”这时李济善又道,“今日靖王府那位沈夫人也要到了。沈家这几年在蜀中也算是扎稳脚跟了,但这回他们家二房也跟随同来,并且听说还提前着人在拾掇京城的老宅,这么看来,大约是也要回京图谋东山再起了。

    “沈家一回来,程家的回归,自然也不会远了。”

    当年的燕京四世家,李晏两家是投奔了义军,沈程两家当时明哲保身,未有任何动作,结果战事一起,两家族人是未曾波及,但田地产业却几乎全被前周朝廷给侵吞,中途无奈,便也举家南迁了。

    李南风听到程家回归,手里的笼盖竟被她不觉掐折。

    李勤心疼得嘶了一声,她连忙回神放下来。

    但这一分神,笼子盖晚了,蝈蝈跳出来,一蹦便蹦远了!

    她赶紧扑上去,——“哐当!”花架撞翻了。

    ……

    晏衡辗转一夜,不知怎么天就一点点亮堂起来了。

    屈膝在床头坐了半晌,起身下地,照常扎马步洗漱吃早饭,然后写了几个名字让阿蛮去找人。

    初霁来传话,说靖王让收拾停当去前院,看看时辰,也猜着是沈氏母子即将抵达,传他过去见礼的。

    也无多话,自行拾掇好就出了院子。

    林夫人过世之后获益最大的便是沈氏母子,除去晏崇瑛有杀妻之嫌,这母子仨儿自然也有不可推却的嫌疑。

    沈氏虽然死的早,后期也不见得与晏崇瑛之间多么和谐,终究她名份在那里,她的儿子也都得了益,不能说明她就是无辜的。

    昨夜林夫人口中的头鍪,他前世的确是见过的,晏弘出事之前,也传了个头鍪给他三岁的长子,后来那孩子死时,基本上靖王府已经唯他马首是瞻,自然头鍪也就落到了他手里。

    那头鍪的意义他没去深究过,也没有听谁跟他主动提起——大约那些曾经会拿头鍪来说事儿的人,已经放弃跟他较劲——他只知道是祖传之物,便就供在了书房。

    当然,那三岁孩子不是他杀的。李南风那婆娘虽然口口声声说他杀兄夺位丧尽天良,但他发誓没碰过那孩子。

    不管晏崇瑛对林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头鍪意义重大,那么他肯定也在他晏衡与晏弘之间纠结过,毕竟大约不会有人想被自己的家族所弃与被世人唾弃。

    那么到此时还没有什么异状发生,就只能说明还是在沈氏母子到来出现的变故。

    经过林夫人的口述反转,他如今已不想再武断地认定什么。

    究竟晏崇瑛与沈氏之间是否尚有足以威胁到林夫人生命的情份在,以及沈氏回京是否属于真的妥协,这些他都会亲自印证。

    倘若最后凶手是他们当中一人,又或者是他们合谋,那么是要弑父或是杀兄,他都万般不介意!

    ……

    靖王收到的消息还算准确,打发人去找晏衡时,沈家马车刚刚入城。

    沧州城内居然热闹得很,马车本来就大,又有七架之多,驶过来时就显得格外困难。

    领头马上坐着的晏弘前行了几步,又掉头回到马车旁,敲了敲车窗道:“恰好正赶上早市,比原先预定到达的时辰怕是要晚上一刻半刻了。”

    窗门打开,沈夫人露出清瘦而白皙的脸庞,她看了眼街头,说道:“派人去传个话,免得你父亲他们盼着。”

    晏弘笑道:“是母亲等急了罢?阔别多年,终于可以与父亲相依相守了。”

    沈夫人微微扬唇,随后垂下双眸,面上又恢复了漠然。

    车厢内抱着手炉坐着的少年望着他们俩嗤笑起来:“我却不急。”

    晏弘轻睨他:“就你不同。”

    少年再一笑,道:“若大哥也能有封号,我才会很高兴的。”

    一句话把沈夫人眉宇间的晦涩勾出来了,也让晏弘的笑容慢慢自面上消去。

    沈夫人把少年揽过来,顺手将他身上的披风拢了拢,复又扭头看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

    早饭时得到车马预计抵达的具体时辰,林夫人安排了人去城门迎接,才回房来更衣。却见靖王在屋里踱来踱去的,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哟,这是心急得停不下来?”林夫人忍不住揶揄。

    靖王停下来了,板脸瞅她两眼,站着想了想,抬腿迈了门。

    初霁在廊下遇见他,笑道:“王爷怎么垂头丧气?”

    “能不丧么!”靖王扭头看了眼屋内,拢手道:“我晏崇瑛沙场上忙活了小半辈子,不想临到这把年纪,还得跟人家公子哥儿似的学着怎么左右逢源。

    “这两个看上去可都不像什么省油的灯,人还没到呢,就把我给酸上了,你说我招谁惹谁了?”

    初霁是他初起事时就跟着他的老部下,也算是身边智囊,出生入死,情谊非同寻常。

    闻言初霁笑道:“这就头疼了?王爷可别忘了,您还有三个儿子呢。那也个个都是出类拔萃。”

    “你可别乌鸦嘴。”靖王黑脸。

    初霁抿唇而笑,不再言语。

    “谁乌鸦嘴呢?”

    窗内这时传来林夫人的声音。

    靖王噤声,扭头道:“无事。你弄好不曾?”

    林夫人走出来。恰好英枝也自庑廊那边过来了:“沈家的车马已经到府门外了。”

    林夫人遂不再多说,与靖王招呼了声“走吧”,便跨下了石阶。

    行邸前院里早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沈家过来的人不少,面生的丫鬟家丁就占据了一棵银杏树范围。

    再有一路上的护卫车夫,以及靖王当初派去迎接的幕僚与侍卫,再加上靖王府本身在这里的人,此外还有同时到达的别家的官眷,一时纷纷攘攘,格外热闹。

    林夫人与靖王下了阶梯,目光即锁定人群之中一位身披黛色披风的清瘦妇人。

    她扭头看了眼靖王,随后跟着他走过去。

    沈夫人也早早看到了他们,目光先投向稳步走来的靖王,而后停留在同样纤瘦,但神采却格外耀眼的林夫人身上。

第 023章 都是兄弟

    靖王问她:“路上可还好?”

    沈夫人福礼:“一路平安。”

    靖王点头,把林夫人让到跟前来:“这就是小莺。”

    沈夫人便又再度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坦率地微笑:“小莺见过姐姐。”

    沈夫人比林夫人要大上好几岁,无论如何,年龄上地这声姐姐总是当得的。然而她虽然未逾四十,鬓角却也有了些许白发,但好在面容清矍,五官也很秀美,依然看得出来年轻时的气韵风姿。

    沈夫人也跟她行了个半礼:“劳驾你前后打点。”

    “您客气了。”林夫人道,“崇瑛说姐姐素来喜欢自己铺陈卧房,故而您的住处我也未配备太多物件,只是着人仔细清扫了几遍。有哪里不周到,您回头直说才好。”

    沈夫人看向靖王:“是他记差了,我并未有那么挑剔。”

    林夫人笑起来。

    靖王清了下嗓子,道:“弘哥儿他们呢?驰哥儿好么?”

    “驰哥儿路上染了些风寒,引发了旧疾,不过倒也不严重。至于弘哥儿,方才帮着他们舅舅卸车搬东西去了。”

    “他们自己搬?”靖王道。

    沈夫人道:“在蜀中也常帮着他舅舅们搬书的。只是驰哥儿身子弱,不能动,就帮忙看着点儿。”

    靖王正待回话,侍卫道:“二位公子到了。”

    众人抬头,便见人群那头一前一后走来两名年轻的男子。

    走在前方的这位约摸二十岁上下,身量颇长,眉清目朗,一身极为合身的宝蓝色织锦袍服使他显露出英挺匀称的身段,既不张扬又显大方,让人联想到“玉树临风”。

    “孩儿拜见父亲!”

    晏弘撩袍跪地,行起大礼。

    “快起来!”靖王双手挽起他,细细打量,父子俩竟都红了眼圈,随后又都相视一笑。

    靖王点头又点头,拍拍他肩膀:“好孩子。”

    晏弘垂目,又笑着唤来身后这位:“二弟快来见过父亲。”

    众人便又把目光移到少年身上。

    这位十六七岁模样,这交三月的天气,阳光遍洒的上晌,他竟披着披风,手里还捧着只手炉,不过才走上这么一段路,便已有些气息不匀。

    他比起晏弘来略显瘦弱,但五官十分精致,由于脸色偏白,活脱脱一个娇弱贵公子。

    他把手炉递给小厮,也提袍来跪。

    靖王看到他,神色立时黯然,未等他屈膝便已将他扶住,哽咽着将他揽到了怀里抚了抚背,才放开。

    “你母亲说你途中染了风寒,可大好了?”

    “谢父亲怜爱,儿子这是老病根了,一经受凉便有些喘咳,不必忧心。”晏驰虽然年轻,比起他大哥来却要淡定得多,不光语速平稳,神色也很自如。

    扭头看到靖王身边的林夫人,她微笑道:“这位定然就是我三弟的母亲,林家阿娘了。”

    林夫人即笑道:“常听你父亲提到你们,今日得见,可真是佩服你们的母亲,把你们教的这样出色。”

    靖王仔细打量,也笑道:“我们晏家的子弟都很好命,有很好的母亲。”

    又与晏驰道:“你们阿娘有祖传的医术,十分了得,为父这些年除去挂彩,可没有过丁点病症。既回来了,日后请她开方子给你好好调理。”

    “那驰哥儿要先谢过阿娘了!”晏驰深施大礼。

    林夫人连忙搀起他。

    晏弘也来行了礼,又问:“怎不见我三弟?”

    靖王四顾:“不知那小子又上哪儿野去了?”

    晏衡前世里并未被唤到前院来迎接,只在内堂等候。

    此番他当然不想错过这第一眼。

    阿蛮把他要找的人都找遍之后,他也走到了前院。

    猜想着靖王他们已经见上了,不免加快了几分脚步,到达如意门下时,抬眼看到的居然是那父子仨执手温言的模样。

    他没料到这么肉麻,停在门楣底下。

    初霁当先看到他,脱口道:“三公子来了。”

    满院子目光于是又齐刷刷地转到了他身上。

    晏衡虽然享受过了半世荣光,三日之前还威风凛凛地傲视着整个燕京,但也没试过这么样冷不丁地被“敌人”行注目礼。

    当下便情不自禁地放出了些二代靖王的风范气势,漫不经心掸了掸袍子,静静立在门楣下。

    晏弘定睛看了会儿,蓦然转到靖王脸上,最后又看回晏衡,说道:“想必这就是我三弟?”

    靖王嗨了一声:“可不就是他。”又招手:“你还不快过来!”

    晏衡瞅了眼他们几个,漫步踱了过来,先冲沈夫人俯身:“夫人。”行完礼,又喊道:“大哥,二哥。”

    沈夫人目光留连在他身上。

    晏弘笑着点头,看向晏驰:“十三岁,这么高,比我那会儿强多了。”

    晏驰笑道:“不愧是战地长大的,三弟这身气势,愚兄弟可真自愧不如。”

    晏衡拱手:“哥哥们过奖了,我是粗养长大的,哪敢跟腹藏锦绣的哥哥们相比?”

    晏驰目光深深,赞许点头。

    林夫人笑着揽过晏衡:“确是粗莽得很,日后还要多多跟两位哥哥学着修心养性。”

    靖王神情畅快,笑道:“都好,都好,都是手足至亲,往后相亲相爱的日子长着呢!”

    李南风保持了一早上的美姿仪,不想被一只蝈蝈弄破了功。

    李夫人气到心口疼,骂也懒得骂了,恰好前面来说余夫人途中崴了脚,行走不便,便直接罚他们俩去前院相迎,尽量眼不见心不烦。

    出来后李南风晦气地瞅着李勤:“你是不是个扫把星?怎么每次有你在我就没好事呢?”

    李勤冤枉得很,他的红袍大将军死在她脚底下他都没说她什么,倒反怪起他来了!

    不过她是他妹妹,他还能跟她理论不成?算了。反正他大人有大量。

    两人你言我语走到影壁这儿,就见如意门下行人来来去去,前院里两棵硕大银杏树底下,也是堆满了行李马绺什么的。

    李南风认识余夫人,见到门外廊下站着一群人,抬步过去,方想好怎么与人招呼,却恰好看到靖王与林夫人正引着一行人顺着东边抄手游廊去了东路。

    她细辩着当中的身影,也情不自禁往前跟了几步。

第024章 你怨我吗?

    李勤跟上来道:“怎么了?”

    “靖王府的原配和两个儿子来了。”

    李勤搔了搔脑袋,看过去:“来了又怎样?”

    “来了,这一世靖王府就又得出个黑心竖子了。”

    李南风眯眼望着那一行迈入东路正堂的人影说。

    晏衡随军长大,李存睿跟他自然熟悉,在世的时候李南风曾听他说过靖王府的三小子机敏伶俐,鬼点子挺多,是个可造之材。然而后来他却变成了个为了拿到爵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恶徒。

    李存睿身为军师,擅识人心,他的话李南风自然是相信的。

    如果沈夫人不回来,正妃便还是林夫人做,如果林夫人不离开王府,那么晏衡也许不会变得那样偏激,至少为了自己的母亲,他不至于完全无所顾忌。

    林夫人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去跟人赔礼受冷落,李夫人就不会。她只会不问什么事由,把她的女儿贬得比尘土都不如。

    晏衡这家伙真是走狗屎运,有个好母亲。

    “走吧,余家马车到了。”

    李勤扯她袖子。

    她再看了眼那一大群,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身。

    晏家的事情——或者说林夫人这场变故,跟李南风是没有切身的关系,但是沈夫人的上位,严格说起来却间接导致了她后来的一场遭遇。

    ……

    此番随沈夫人母子一道进京的还有沈家二老爷,也就是沈氏的哥哥沈栖云一家。

    靖王引着沈夫人在正堂落了坐,沈栖云便也带着妻子儿女前来行礼了。

    沈栖云的长子沈亭已经娶妻生子,两个妹妹一个待嫁,叫沈芙,一个则才只有十二,唤沈虞。

    靖王因着沈氏母子受沈家照顾多年,对沈栖云一家也十分和气,沈余与晏衡年岁相当,他还嘱咐他们好好相处。

    晏衡对沈家各人未来了如指掌,没动声色,应付了事。

    林夫人张罗完之后就领着他先回了房。

    沈夫人与晏弘兄弟同住一处两进院落,打点完余事,坐下歇息的当口,晏驰进来了,手炉没再带着,披风也解下了,迤逦慢行的样子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沈夫人摸了摸他的手说:“冷不冷?药吃了不曾?”

    晏驰摇摇头,拿起沈夫人的茶便来吃。“母亲心里不舒服,自行呆着就是了,何须管我?”

    “谁说我不舒服?”

    “方才父亲与那位夫唱妇随地,您没瞧见?”

    “没瞧见。”

    晏驰笑了。“您又何必自欺欺人。那俩人眉里眼里都是对方,举止言语一点不融洽都没有。您与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吗?”

    他把两腿收进躺椅里,这不算激烈的动作,也引得他轻咳了两声。

    他仿佛没看到沈夫人渐渐泛白的脸色,匀气又说道:“如此看来,即便是母亲当了正妃,父亲的心也回不来了。

    “想也有数,心被别的女人勾走了十七年,要回到您身上来,谈何容易?

    “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您瞧瞧晏衡那体格,十三岁便几乎赶得上人家十六七岁的少年,可见他是用心栽培了的。

    “我也就算了,大哥可是他的嫡长子,他也不放在心上。”

    沈夫人:“那是他没在跟前。”

    “这就对了,没在跟前,如今不是更得弥补他些?您忘了当初是怎么带着我与大哥逃亡的?我又是如何在奔波中染病,落下这身病根的?

    “而如今,他连世子之位都不肯给他。要我说,与其还顾着什么过去的情份,倒不如争些实在的东西好些。”

    沈夫人攥紧帕子:“已经决定了的事,不要再说了。”

    晏驰垂眸,便没再说了。

    这一日下来都还算平静,每个人都礼数周全,行止得体,在晏衡眼里如同一只只千年的老狐狸。

    内宅事务暂且仍由林夫人打点。

    晏衡全程变成闷葫芦,看着他们打成一片。

    他无法探知林夫人内心里真正的想法,也不能知道靖王究竟在以什么样的心情迎接他的发妻与两个儿子,但不管真假,王府两派人马的这次碰面,的确是在一派“祥和”中度过了。

    他让阿蛮去找的三个人,都是后来他身边堪为死士的几个忠心人,因为太了解对方软肋,此刻虽然紧迫,倒也不难收归为自己所差遣。

    夜里刚把人召集起来嘱完所托之事,阿蛮悄摸进来了:“王爷往沈夫人屋里去了!”

    ……

    此番出来差事清闲,靖王往日无事都呆在正堂,但今日整日都呆在书房,连饭都是在书房用的。

    初霁看他确实周身不是滋味,便陪他下了两局棋,靖王却依旧心不在焉,枯坐了会儿,到底起身,往后院来。

    林沈二人所住之处皆在正堂后方,中间隔坐花圃,早先应该也是为原主人内宅所用。

    靖王跨进沈夫人这边,大约是瞅见他往这边,廊下已有丫鬟提着灯笼在等候了。

    靖王道:“夫人呢?”

    丫鬟颌首:“夫人在房里等候王爷。”

    靖王跨门进了内,果见沈夫人立在灯下。

    靖王站着看了她一会儿,道:“你知道我会来?”

    沈夫人点头,“总得见个面才像话。”

    靖王没说话,坐下来。

    沈夫人示意丫鬟掩门出去,这才在他对首落坐。

    屋里有些静,是那种让人不能自如的静。靖王双手覆在膝上,端坐道:“这些年怎么样?早几年那次去看你们,听你说风湿痛,治断根了不曾?”

    “这种病症,哪里能有断根的?能好转就不错了。”沈夫人苦笑着,又缓缓抬头,“你呢?常听说你又是箭伤又是刀伤,这些年必然吃了很多苦。”

    靖王嗨了一声,笑着摆摆手:“行军打仗,哪里能有不挂彩的?我算幸运,小莺医术好,人也细心,照顾得很好,我每次都是所有人里恢复得最快的。”

    沈夫人涩然扬唇:“那就好。”

    她静坐了会儿,又道:“你是不是怨我?”

    靖王抬头。

    她十指紧蜷:“你吃苦的时候我却没在身边照顾你,你不怨我吗?”

    靖王扶杯良久,抻身道:“十几年戎马生涯,家破人亡,几番濒死,也有不少次信念全无的时刻,确实多亏了小莺不辞劳苦,与我同生共死,才有如今。

    “没有他们母子,我恐怕也早撑不到今日。

    “——不过你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总之大家能平平安安地,也是好事。”

    他低头啜了口茶,放下道:“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

第025章 我不负她

    沈夫人脸色泛白。半日笑道:“我那时也是年轻不懂事。早知道如今仍得共侍一夫,当时我就该带着孩子跟你过来。也不至于,到如今不光那点结发夫妻的情份没了,连两个儿子都没得到过你半点栽培。”

    靖王望她片刻,说道:“你嘴里担心我怨你,实际上却是你在怨我。”

    “你要这么认为,又有何不可呢?”沈夫人道。

    靖王无言半晌,才缓缓开口:“是我对不起你们。”

    “十七年光阴,也不是一句对不起能抹平的。”沈夫人望着他,眼里已有了泪光。

    “我知道,”靖王点头,“你们吃了很多苦,我没有尽到为人夫的责任,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你为晏家,为我,付出了很多,如果不是我,你或许会像存睿媳妇儿一样,即便遇上战乱也能太太平平地过来,驰哥儿也不会在月子里就落下这病根。

    “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们晏家对不起你们,从今往后,我自当好生待你,也好生待两个儿子。”

    “是怎么个好法?”

    “我已经请奏皇上,让你当正妃。小莺通情达理,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就连沈家,我也已经跟皇上提过,请他在沈家子弟里挑选博学之材为国效力。”

    “那我们的儿子呢?他们能有什么?”

    靖王道:“他们是靖王府的大爷二爷,该他们有的,自然绝不会缺。弘哥儿虽武学不精,但在沈家学有所成,当可入仕途。

    “存睿的独子如今在礼部任员外郎,我让弘哥儿进六部任个六七品职,也不会有问题。来日他兢兢业业,再有我替他掌着,定然会有锦绣前程。

    “驰哥儿还小,身体又不好,倒可养上两年再说。”

    “这也就是说,你当真是打算把爵位传给衡哥儿?”

    靖王蹙眉,半刻道:“我以为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沈夫人轻哂。“可我以为你并不是真的这么坚决。”

    靖王眉头皱得更紧了点:“你和小莺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也为我付出了很多,别说当年给我们主婚的是当今圣上,司仪是当今太师,照着我与她这些年相濡以沫,我也必须给她尊重。你为正妃,那世子之位就传给衡哥儿,这也合情合理。”

    “那你就忍心让你亏待了十七年的嫡长子来日连你的家业都不能继承?你别忘了,当初他出生时,你有多么喜爱他!那是你的长子!”

    沈夫人颤着声音,“当年的分离并非我的过错,我尽我所有的力量保全你们晏家,他跟我受了那么多年苦,沈家虽是我娘家,也终究是娘家!

    “我们处处克制地过了十七年,我忍受着诸般煎熬,你却仅拿一个正妃之位来搪塞我?

    “难道这个靖王妃不是我应得的吗?怎么就成了你们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靖王沉气。他缓声道:“不是施合,是尊重你。只是我若全给了你们,那我就负了小莺。

    “你若硬要让弘哥儿当世子,那你就任侧妃?让小莺当王妃?当年的分离不是你的过错,可有两房妻室也不是我的过错,我着人四处寻找你们,得来的消息无一不是你们已经落难。

    “我在失去妻儿之后再娶,想来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小莺善良又通情理,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她愿意与你和平共处,是因为我,我与她十四年夫妻情份,无数次性命交关,都是她陪着我熬过来的。

    “你带着孩子逃亡奔波,她也跟着我在战地流连,并且是前后十几年!

    “驰哥儿是因为我而落下了病根,可是,她也因为跟着我东奔西走而多年来怀不上身孕,这表示很可能这辈子她都只有衡哥儿一个孩子,你说,正妃和世子之位你们全占了,她还能有什么?”

    他顿了顿,接着道:“她肯如此,是因为我,也是因为割舍不下这十几年的情份。你也不愿为侧室,难道她就愿意么?

    “你们各自都有儿子了,将来都有盼头,各自过日子,不好吗?过不了几年孩子们也都会开枝散叶,还争什么呢?”

    “我若不争,那我失去的十七年光阴怎么办?”沈夫人道。

    “我去接过你,是你不来。”

    “你都已经撇下我另娶了,我为何要来?”

    靖王深吸气,凝眉不再言语。

    沈夫人看他半晌,也默默垂首,攥紧着手心。

    “你从前并不这样不讲理。”靖王道。

    “还不是因为你!”

    沈夫人猛地抬头瞪视着,但灯光下的男人即使坐着,也如泰山在前,巍峨凛然,令她不觉收了气势。

    “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们,但小莺母子不欠你们的。更何况我们已经有言在先,你不应该出尔反尔。”

    靖王撑膝起身,“就说到这里吧,你也赶了多日路,且好好歇息。暂且内务还由小莺来管,等回了王府,你若是身子吃得消,可与她一道管家。”

    沈夫人望着他背影:“便是我不给弘哥儿争世子,那你是否也要学人家在两房之间雨露均沾?”

    靖王定立片刻,转身道:“我们晏家没有无故三妻四妾的习气,如今这么样,不过是我想对你们都有个妥善的安排。

    “你既然认定自己是晏家的宗妇,那我且问你,你之前拿头鍪的事来作文章要挟我,可觉得合适?”

    沈夫人神情微顿。

    “你出身世家,又已为人母,该当注重行止,而你不但拿头鍪之事来撒泼,甚至还闹出寻死的荒唐之事,不说我们晏家能不能容许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宗妇,就说说你们沈家,你们家能容忍吗?事情传出去,孩子们还要不要脸面?”

    “我也是为了弘哥儿!”

    “知道你是为了他。但如今眼目下,你却还在跟小莺争宠。”靖王道,“小莺对我情深意重,衡哥儿也为皇上所喜欢,他们若是撂挑子离开,也会过得不错。

    “可她到底没撇下我,自然我也不能负她。你若不肯接受,当初就不该来。

    “头鍪的事我不追究了,寻死觅活的事我也不说了,你身体也不好,往后就在王府安心静养,有事我会来,没什么事情,不会去打扰你的。”

第026章 真不公平

    沈夫人笑起来。

    别过脸来的当口,笑容止住:“这么说来,我这个正妃也不过是个虚名。”

    靖王望着前方,说道:“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不该存在。可惜我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就是劈了,也不顶用,否则的话,我又何至于如此?

    “我与你有结发之情,我也不是那忘恩负义之徒,你放心,我会尽到责任的。”

    沈夫人咬唇瞪着他,抓起手旁一只软枕砸向他后背!

    靖王下意识闪避了一下,却没回头,也没说什么,抬步走了。

    沈夫人坐在原处,长久坐了一阵,方深深抽了一口气,抬袖拭了把眼泪。

    靖王前脚出了院子,晏衡跟着也自小花圃阴影里走了出来。

    循原路回到房里,阿蛮开门让他进内:“怎么样?”

    他没吭声,将外头的深色衣裳解下来,坐在桌旁出起了神。

    心情还是激荡的,先前屋里的对话一字未落被他听进耳里,靖王实实在在地把他的态度摆给了沈氏,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要知道他前世里因为母亲的死怨了他二十几年,无良男人的印象已经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

    但方才他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没有想到,那个他不齿了多年的男人也没那么糟糕透顶。

    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刚刚回到京师,林夫人就死了?且正妃之位与世子爵位也全都落到了沈氏母子手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起来,前世里沈氏母子里最先死的是沈氏。五年后的冬天,没等到晏衡有能力对她下手时她便已因疾而终。

    当然,前世晏衡里并没有怀疑过林夫人的死因,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太像是她自尽了。

    因而他怨气一半投放在靖王身上,一半则暗暗地给了撇下他而“独自了断”的母亲。

    对沈氏母子,他自然也是有恨过的,如果不是他们,母亲的存在便不会受到威胁,他也不必一夕之间如此狼狈。

    但终究他没有想过杀他们泄恨,沈氏的死他除去冷哼了几声,并未因此感到多么畅快,或者扬眉吐气。

    沈氏死后也不过五六年时间,靖王也染了疾,康靖十三年春也递交了折子,告病致仕。

    他养病的那三年里,才是晏衡与晏弘晏驰暗斗你死我活到的几年。

    沈氏在诰封之后不久,晏弘被钦封为靖王世子。

    十一岁,且未曾探知过人间险恶的晏衡尚且沉浸在母亲何故会被父亲送出京师的迷惑里,他并未曾觉得这件事有多么重要,连母亲都没有了,那个时候谁还会有心思去想爵位该归谁呢?

    若不是后来他接连遭遇的事情里都有晏家兄弟出手的痕迹,他又怎么会想到他们竟然连他都容不下?

    康靖三年,也就是林夫人过世翌年,靖王奉旨去西南办差期间,沈氏也病了一场,晏弘自沈氏日常养身的燕窝里查出砒霜,严审下人们无果,接而发动内宅大搜索,最终在他晏衡柜子里搜出来一瓶用剩了的砒霜。

    康靖四年,林夫人祭日,他与那兄弟俩奉靖之命去寺里祈福超度,半夜里晏弘唤他出来说话,话没出口,晏弘便昏倒在地,并滚下山坡,同来一众人全部指证是他推了晏弘下去。

    康靖五年,沈氏重病,忽一日唤他进内,他有前车之鉴,提防未去。

    隔年沈氏病危,晏弘唤他前去正在外督营的靖王处报讯,他这才去了,靖王指挥完了那场校练才回来,回来后沈氏死了,未曾见上靖王最后一面,晏弘却赖上他晏衡。

    晏衡在任亲军卫副指挥使的时候被陷害入了大理寺天牢,那会儿他才知道,原来陷害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晏弘。

    狱中晏弘像个疯子一样捉着他的衣襟控诉他如何害死了沈氏,让他这辈子失去了最为敬爱之人,扬言要将他挫骨扬灰,这才让他知道,原来晏弘是真的认为他故意害得沈夫人死都见不上靖王。

    原来一个处心积虑陷害同父异母弟弟、并恨不能将他除之后快的卑鄙小人,也会有那么强烈真挚的情感吗?

    那一刹那,晏衡是这么疑心过的。

    但那不重要,也不能影响他。

    好在皇帝是信他的,将他关在天牢里半年不曾下斩立决,直到他授意属下各部四处奔走,使大理寺找到了新的证据,重新审理,得以申冤平反。

    活着出了天牢之后,晏弘自然就成为他头号要铲除的对象。

    但也仅仅是晏弘。

    晏驰有月子里逃亡时落下的顽疾,身子比沈氏还弱,晏衡只是将他作为顺带的目标一并拔除,所以最后也并没有等到他怎么出手,是他自己短寿。

    晏弘死的时候据说手里还攥着装着两岁儿子一撮胎发的香囊,念叨了妻子孩子名字数十遍,也挺惨,不过罪有应得。

    沈氏母子心思不干净,这是一定的了,至于他们有没有直接害死林夫人,同样还需要证据。

    目前让他最为不解的是,至今仍然信念坚定的靖王,究竟又是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

    回京之后的那天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晏衡心里五味杂陈。他自然是极其不愿意自己的生父是杀害他母亲的凶手,更宁愿自己前世是误会了他,但他仍然害怕万一不是。

    好不容易重来的一生,谁不希望把一切缺憾都填补上去,变成圆满和平顺有福气的一生呢?

    “公子,夫人差人给您和大爷二爷送了燕窝粥过来。”

    阿蛮这时端着托盘进来,又悄声说:“据说是昨日拿去李家赔礼的燕窝。”

    晏衡看着燕窝,不免又想:林夫人眼下凭着良心在对待沈氏母子,她若知道沈氏私下里怀着这份心肠,不知又会做何反应?

    又想到李南风——大家都是被雷劈过来的,他这打睁开眼起就没消停过,那婆娘倒是自在,家里不但没这等破事儿,她老子跟他哥还百般宠着她!

    这么一想,这老天爷还真他奶奶的不公平。

    ……

    李南风迎到了余夫人,带着丫鬟帮手余家下人安顿好她们婆媳之后,居然全须全尾地自正院回了房。

    所以也不知道是她祸闯得太多,虱子多了不咬了,还是李夫人在憋什么大招,总之打翻花架的事她没有急着秋后算账。

第027章 人家的事

    随着到达的官眷增多,李夫人自己的应酬也多起来,这一日李南风十分自由,与李勤窝在耳房里猜字谜,投壶,不亦乐乎。

    但到了夜间,她心思仍分了些许在靖王府那边。

    东边今日十分安静,让人不由猜想到是否真的妻妾和睦其乐融融。但毕竟林夫人在回京之后被送出府,至少说明了靖王是作出了取舍的,虽然李南风不知道原因。

    她立在窗前,探头往东边望了望。

    这一切看起来跟前世没有什么分别,不出意外,这番平静会持续到进京之后。

    沈夫人成了靖王妃后,沈家不久就在京师走起来了,倒也不算靠靖王提拔,相反,靖王似乎对自己的“大舅子”们并未怎么照顾,因为此番到来的沈栖云,与他后进京的两个兄弟,都是走李存睿的路子在朝廷谋的职。

    靖王不关照沈家,沈家又不甘心落后太多,谋职的同时,当然就免不了联姻,说白了就是通过结亲的手段尽快发展势力。

    沈夫人受娘家之恩多年,在扶持兄弟事上自然得不遗余力。很快沈栖云的次女沈虞,就跟户部郎中刘家结了亲。

    刘家成了靖王府的亲戚,而与此同时,刘家还有门亲戚,就是李晏沈程里的程家。

    程家见沈家迅速扎下脚根,不甘落后,次年到了京中,也把女儿许给了刘家为次媳。

    如是,程家与沈家也算是拉上了亲戚。

    程家还有位小姐,因为跟李南风年纪相仿,沈夫人想把她介绍给李南风的三婶做儿媳,偶然的机会介绍了她们俩认识,而后她俩一见如故,成了再要好不过的手帕交。

    后来程小姐没嫁成李家,成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常盼的儿媳,婚后被怀着身孕的李南风捉到她跟陆铭滚在一起。

    陆铭是李南风肚里孩子的爹。

    程小姐叫程淑。

    没错,她李南风前世里所向披靡,但也被这俩贱人给摆了一道。

    这件事明着看跟沈夫人没关系,但只要沈夫人这世再度成为靖王妃,程家便还是会借着层层关系通过她或者沈家来接近李家,又或者是晏家。

    虽然是前世已经了结了的恩怨,李南风一想到被恶心过的经历,也还是心头有些烦躁。她不可能忘了,前世里一双儿女始终也未曾原谅她对陆铭的出手。

    昨夜里心底升起的那点想提醒林夫人一把的心思便又跳了出来。

    当然,插手别人家事是不应该,她也没道理倚借重生者的便利肆意改变他人命运,但她私心里仍是并不想沈夫人上位,成为程家利用的目标。

    而若从提醒林夫人的角度出发,——林夫人都会为了晏衡出来给人赔小心,想必也是牵挂这个儿子的,提前暗示暗示她,让她知道她的退让有可能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或者也不算多事?

    但这毕竟又只是她的想法,她就是说了,人家也不见得听得进去。再者,她并不知道这对沈夫人来说公不公平。

    何况金瓶都交代她暂且不许跟靖王府的人过多接触,跟晏衡那事儿看来还没完呢,她这当口又如何能过去?纵然可以不管李夫人责骂,但难道她不会疑惑?

    倚窗凝望了半晌夜色,她最终还是把这份心按了下来。

    ……

    晏衡近日十分安静。

    自那夜靖王去过沈夫人房里后,他便再没有去过,大约是为免刺激沈氏,接连几日住在正堂,连林夫人房里也没去。

    不过期间皇上着人送来了急件,看他与初霁言语间几次提到洛阳,想必是有什么军情,无暇入内也有可能。

    林夫人照常行走坐卧,偶尔也会去沈氏屋里,两人交谈不多,但是也十分正常。

    晏弘目前看着还算老实。晏驰虽是个病秧子,却处处少不了他的身影,也不是个省心的。

    如此过了几日,官眷们已然陆陆续续地到齐,初九这日下晌,李济善到西边正院来传话,说是官眷已然全数到达,靖王已经下发命令,明日赶早,选在寅时启程。

    李南风仍然没有找到机会接近林夫人,意待不管晏家这事了,偏生下晌林夫人又带着丫鬟到梅氏屋里来送健脾的丸子,正好遇上李南风在场,林夫人说沈家来了几位小姐,沈夫人希望她们能过来认识一下李南风和李舒。

    李南风看着她为沈氏这么打点,不免又想起早前的打算,见梅氏去了张罗茶点,便道:“沈家的小姐自有沈夫人张罗,夫人何需替她们操心?”

    林夫人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只是执扇微笑:“倒也不是操心,不过是顺手罢了。”

    也没说上几句话,梅氏便回来了,两人唠着家常,林夫人始终眉眼带笑,一点怨艾都没有。

    回房之后李南风思虑半晌,心一横,提笔写了几句话,折成细纸条塞在袖口里。

    大家都归心似箭,丑时行邸里便四处亮堂堂。

    李南风披上披风,带着丫鬟到了前院,先瞅准林夫人的马车,走过去站在附近,趁着无人注意,将纸条塞进她搁在车厢内的披风里,而后不动声色地上了自己马车。

    林夫人能不能看到这纸条,李南风也不知道,但与人交际最忌交浅言深,除了这样提醒,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靖王府的车驾排在最后。

    晏衡跟母亲同车,上车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支起耳朵的同时又听到靖王与初霁提到洛阳屯营,却想不起来洛阳未来究竟会有何事发生。

    但就是此番,也就是回到王府的当夜,事故就来了,昨夜里他便已经安排好人手,从此刻起,盯着沿途的靖王与沈氏母子,乃至是沈栖云一家。

    也许重头戏在今夜,他也得养精蓄锐,再不能像前世一般误了大事。

    他近日沉默寡言,此时林夫人也只当他真睡,并没打扰他,只轻轻拿起披风盖在他身上。

第028章 失而复得

    车轮辘辘,从沧州出城,又上了驿道。

    眼前景物渐熟,晏家的事情也暂且被抛到脑后,李南风散掉的灵魂立时回拢到身上——

    早前说过,沧州到京也不过一日路程,他们出发得早,这么说来,就是最晚下晌便可以见到李存睿和李挚,虽说这样的急切早几天已经经历过一遍,但这次是实实在在地成行了,又如何能不激动?

    在车上看着晨曦渐起,日出东方,又看了一整路沿途的青翠草木,太阳乍斜时分,队伍过了大兴地界。

    李济善着人进京去打了前站,到进城门时,便只见斜阳初照的城门口已经聚集了大批引颈企盼的人们,有的是当家的来了,有的是当家的和儿子都来了,有的只派了下人,但排场一点不低。

    原本安静的队伍变得躁动起来,李南风引颈望外的次数也变多了。

    这地方她可是已经“阔别”了好几日,前世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恩怨又全都得重来一遍,她心里有点乱,还没想好怎么开始。

    她仔细地盯着人群,终于在即将跨门的时候目光锁定了城门下带着仆从,披着披风坐在马背上,凝眉辩识着马车的一双父子。

    她脑袋探出车窗,大声地招着手:“父亲!哥哥!”

    少女清脆响亮的呼唤点亮了李存睿与李挚的眸子,二人当即回视过来,亦朝她不停地挥着手!

    “坐好!”

    同车的李夫人喝斥着女儿,但她的目光也落在窗外丈夫身上,严厉的责备声下起伏的音线泄露了她同样激动的心情!

    进城后靖王下令队伍解散,各家马车就地分道而行,李南风急不可耐地下了车,直奔向迎过来的李存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父亲!爹爹!爹爹!”

    她两手扣得死紧死紧地,前世里他们才不过团聚一年,父女就分隔两世了,这失而复得的心情太冲击人了!

    李存睿一面抱着女儿,一面呵呵地笑道:“多大人的了,还这么样,没规矩了!”

    李挚随后到来,屈指磕了妹妹一个栗子:“丫头又长高了!”

    李南风眼泪直流,望着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哥哥,松开父亲也抱住了他。

    李挚摸了把脖子上的鼻涕,忍不住按住她天灵盖将她拉开:“少跟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抹布呢!”

    李南风气笑,含泪打了他一拳。

    李夫人随后行至,跟李存睿行了个万福,李存睿拱手回礼,深深端详她,感慨道:“夫人一路辛苦。”

    李挚也上前见过母亲:“儿子这几日都恨不能飞去沧州,无奈公务烦忙,委实脱不开身。”

    李夫人道:“自然是公务要紧。”说完又睨向李南风:“我无妨,只是蓝丫头很欠管教。”

    李存睿望着女儿笑笑,而后顺手虚扶了夫人一把。

    这时李济善他们也都下车了,几个人匆忙先说了几句,便就登车回府。

    太师府兼延平侯府座落在北城荣安坊,是全城权贵集居之地,也是原先李家的祖宅。

    只是李存睿官拜太师之后,皇上又赏了周围一片宅第给李家扩建府邸,如今的太师府,自然是北城最为显赫的门第之一了——之二便是靖王府,这个不消多说。

    府里住的人还不多,因此显得空荡,落日余晖照耀在屋顶上,将这古老的宅子照得格外宏伟。

    李南风由于前世一直住在这宅邸里,除去心里踏实安然了,倒没有别的心情。只是所见的人让她涌出许多的思绪。

    李家与晏家并称当朝两大文武权臣,昔年在征战途中,当今天子与靖王和她的父亲李存睿,私下里乃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立国后李家又为朝廷贡献了不少人才,比如说四叔李济善就是户部理财的一把好手,这也造就了延平侯府烈火喷油一般的兴旺。

    由于皇帝膝下无女,与李家关系又添了母亲李夫人这一层,前世里一直到十三岁,她李南风都堪称权贵当中最为显赫的的千金小姐,说句在京师能横着走真的不算夸张,但这却是在父兄还在世的前提下。

    十三岁那年,她出水痘,父亲不放心她,来看她时竟染发了。

    结果她挺过来了,历经战争磨难都未有事的父亲却没有挺过去,撒手人寰了。

    而她醒来后才知道这个噩耗。

    之后母亲是怎么怪责她素日缠着父亲,令得父亲放不下心她,所以才病故的,就略过不提了。

    十四岁那年唯一的亲哥哥又意外受伤瘫痪在床,嫂子谢氏坚持了半年,留下年仅一岁的侄儿李煦跪求离去。

    母亲倒也坚强,但她死命坚持着她的仕女风范,不肯以孀妇之身在外抛头露面,除去内宅事务之外,外间之事便无人管顾。

    家里没了顶梁柱,那便是有再辉煌的爵位也是无用的。

    侯府的荫封是从李存睿手里立下的,旁支的几房,亲密如与李存睿一母同胞的李济善,只能帮忙管顾庶务,寡嫂年轻,还得避嫌,因而也无法全权代表侯府的人在外应酬交际,声望也不能与李存睿同比。

    宦途之上向来人走茶凉,即便是皇帝依旧恩宠,终难敌侯府无权在手,侯府的声望一落千丈事小,重要的是,新朝初立,当时朝上许多人也急于趁着东风爬上高层,便不惜踩踏李家作跳板。

    直接受到影响的是李家子弟的仕途,在朝担任要员的族人屡屡被抓把柄,除去皇帝力保在户部的李济善等两位,其余在京的都放了外任。

    长此下去,李存睿挣下的家业不光会没落,更会衰亡。

    南风最最敬爱的便是父亲,与哥哥也情深义笃,怎么忍心看着侯府走向穷途末路?

    于是在恩师盛贻生的提议下,她有了留在李家招赘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