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背后全文阅读 第1分节

第一章 长门寂寞

    窗外的叶子绿了又黄,枝头的花开了又谢。

    岁月像是无声的流水一般,默默地从御沟之中流去。

    长门宫里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漫长的像是永远也不会有结束的那天一样。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时间真是过的飞快,匆匆捻指间就暗换了季节。

    枝条间,那些充满希望的嫩芽,眨眼之间就发黄变暗,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庭院里,那些妍媚的花,才刚刚展露出丰美的仪态,就被摧折在风雨里。一地的胭脂颜色,像是零落四溅的血滴,在黯淡的泥渍中触目惊心的嫣红着。

    门外,雨还在默默地下着。

    迷离的秋雨像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的罗网,密密匝匝地笼罩在天地之间。万籁俱寂,连飞鸟也没有一只,只有瑟瑟的风声卷着雨丝,铺天盖地而来。

    这雨已经下了好些时日了。

    久不见阳光,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潮洇洇的,带着点暗沉沉的霉味儿。殿前的台阶上,枯败的黄叶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庭前的荒草早已衰败枯萎,颓然地伏在地上。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冷飕飕的,灰蒙蒙的。

    一阵冷风裹挟着雨丝,卷了进来,扑在我的身上。这突袭的寒冷让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一股凉意从胸口直往上窜。嗓子里猛然一阵急痒,下一刻我已经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剧烈的咳嗽扯得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疼,眼角也渗出了泪花,我像一片衰败的叶子伏在门框上,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阿随脚步急促地小跑了过来,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替我拍着背,另一只手早已将一领厚厚的斗篷披在我的身上。我才喘吁吁地直起了身子,她赶紧替我拉紧斗篷,伸手一握我的双手,嗔怪道:

    “怎的这样凉!这冷风朔气的,还不快些进去,敢在这里吹风!”

    阿随的话说的又急又快,从小到大她一着急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阿随的手温暖干燥,带着点刺刺的粗糙,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安心与妥帖。此时,她的语气里带着点亲昵的责备,也还是和从前一样。

    “不碍事,不过是老毛病罢了。哪里就冷死了我?”

    我抬起涨红的脸看着阿随,努力地向她笑一笑,也想笑的和从前一样。

    我想我笑的一定很难看。因为阿随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我,满是担忧的眼睛里渐渐泛起盈盈的雾气。我别过脸,只做没有看见,倚着门框轻声地说:

    “阿随,你看,又是深秋了。这一年年过得真快呵,眼看这一年又要过完了。”

    阿随没有接我的话,也陪着我那么静静地看向外面。庭院中的暮色渐渐升了起来,天似乎一下子就暗下来了许多,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境也和这深秋的雨景一般的凄凉。

    阿随并没有说话,我却仿佛在耳边听见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或者,阿随并没有叹息,这是我自己心里在叹气罢了。阿随默默地陪我站了一会儿,柔声道:

    “公主,进去吧!”

    我转过身,想要迈步,却觉得腿脚僵直。今年的雨实在下的太过漫长,早年间受过伤的那条腿饱受着阴寒天气的折磨,一阵一阵针扎一般的刺痛。我几乎步履艰难,只得倚着阿随的手臂,蹒跚地挪进屋内。

    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烛光,在黑沉沉的暗影里照出一片昏黄的光晕。可这暗淡的昏黄并没有让这个屋子变的更加可爱一些温暖一些,却让屋子里的桌椅床榻角角落落益发显得黯淡陈旧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寥落和可怜。

    我靠在阿随的手臂上,由着她扶我坐在桌边。

    风拍在窗子上啪啪地响着,窗边的缝隙里灌进来许多的冷风,让桌上这一盏孤单的烛火摇摇欲坠。烛塘中,融化的红蜡像是一汪滚烫的血泪,淹的这一簇火苗几乎奄奄一息。

    我凝视着摇曳的火苗,拔下鬓边的玉簪,轻轻地将烛心挑了一挑,看着重又明亮起来的火焰笑说道:

    “还好内廷没有断了我们的日常供奉,不然,这样凄风苦雨的夜晚,可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过的去。”

    显然,我这话并不好笑。因为我瞥见阿随别过脸去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即便我看见又能怎样呢?若是我问,阿随定然说只是被风眯了眼睛。

    这些年,这许多的日子里,我和阿随都已经学会了这样的撒谎作弊哄骗对方。

    待我再抬起眼来,阿随的神态已经恢复了正常。她轻声地说:

    “我让鸦奴给公主熬了些粥。天寒,喝了暖暖身子。公主喝一碗再睡?到时候鸦奴放在公主被里的汤婆子也该把被子暖热了。”

    早年间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我落下了胃疼的毛病,一到换季或者天凉我的胃里就发寒胀痛,眼下我实在是一丝的食欲也没有。

    可我还是点了点头,乖顺地说:

    “好吧,就依你。”

    阿随的眼睛中多了一点明亮的神色,嘴角也闪过一丝笑意。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了她这样心里却难受的想哭。现在我能够为她做的,怕也只有这么一点点善意的谎言而已。

    鸦奴端了粥来,还搭配了两碟小菜,氤氲在薄薄的热气里。

    我心知这绝对不是宫中膳房发的善心,只能是鸦奴的手艺。

    鸦奴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却是绝顶的聪明,任它什么手工技艺总是一学就会,尤其善于烹饪。

    我尝了一口,向她微微点头,做了个肯定的手势,鸦奴高兴地笑了起来。

    粥熬的很见功夫,入口即化,几乎不需要咀嚼。小菜很简单,风味却十分地道。我捏着勺子,一口一口机械地把粥送进嘴里,却食不知味。

    阿随和鸦奴齐刷刷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喝粥,两张脸上布满殷切,像是等待认可的孩童一般,就怕我说出一个不好来。

    这情景似曾相识。

    很多年以前,在陵阳王的王府里,她们也是这么殷切地看着我,盼着我能够多吃一口东西,多长一点儿肉。

    我心里一阵发酸,却在脸上堆起笑意,努力吃的更加认真一些。

    待我喝完这一小碗粥,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阿随服侍着我稍作洗漱,将我在床上安顿好,细心地掖好被子,又絮絮地叮嘱道:

    “早些睡吧。”

    我在枕上微微点了点头,便轻轻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我听见阿随轻轻地放下帐钩,又似乎静静地在床前站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走开,“噗”地一声吹熄了烛火。

    阿随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终声静响息。

    我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整个长门宫内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点声响,寂静的像是坟墓。

    呵,不是像,我在心里苦笑了一笑。这本就是一个坟墓,我不过是一个住在墓里的活死人而已。

    这座空荡荡的坟墓埋葬了我的梦想,青春,亲情,还有爱情。如今我两手空空,除了这漫漫无边的黑夜,我已经一无所有。

    外面的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隐约的传来一阵浅浅的笙箫歌吹的声音。这声音实在缥缈极了,不真实极了,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银烛高烧,缓歌曼舞,珠围翠绕,俪影成双。却又尔虞我诈,杀机四伏,步步惊心。

    但那个世界早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疲倦地闭了闭干涩的双眼,心里没有一丝羡慕与企盼,只有一片茫茫的哀凉。

    天越来越冷了,一年眼看着就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岁底。

    这也是一年里最欢乐,最歌舞升平的一段时日。

    平日里端严肃穆的皇宫里,也渐渐地增添了许多节日的气象。仿佛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嫔妃贵妇们也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血肉之躯,突然之间多了几分人间的七情六欲和烟火气。

    大红的灯笼高高地挑了起来,门联窗花也在宫中各处张贴起来了,庭院中的枝头上用彩绸扎成各色的花朵,映着树枝上间隔悬挂的明角灯,显得光华熠熠,自有一种皇家的富贵景象。

    宫中各处都忙着备办过年的东西,各宫中的宫女内侍,脸上那常年如一日的面具终于也松动了些,淡漠的神情里增添了几分喜色。宫女们头上插着红绒花,或者簪着内制的绡纱攒的大朵宫花,嘴里说着吉利话儿,费尽心思地讨着主子们的欢心。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长门宫外发生的。

    长门宫内,一切如旧,好像时间在某个地方停住不走了一般。

    庭中的树木早就落尽了叶子,枯瘦的枝条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四处觅食的麻雀痴呆呆地停在树头上,好像冻傻了一样,看着便有些可怜。

    我已经许久没有出屋子了。

第二章 一年将尽夜

    自从入冬以后我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

    今年的冬天的特别的冷,连着下了好几场雪,潮冷的天气引发了我身上积年的旧疾,咳嗽气喘再加上行走不便,我一整个冬天都几乎缠绵在床榻之上。

    阿随自己走到太医院找了好几回太医,每次都是红着眼眶回来的。

    我心里什么都明白。

    在这深宫中的名利场煎熬了这许多年,我早就见惯了人心。

    这华美的深宫里,看似有着天下最惊人的富贵,最煊赫的权势,可实际上却有着世上最险恶的人心,最凉薄的人性。

    跟红踩白,只不过是这皇家内院最寻常的事情。何况,我不仅仅是一个被君王厌弃幽居的女人,还是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女。我这样的人,在他们眼里最好是自生自灭,哪里还值得他们花费功夫来诊治呢?

    阿随并不是不明白,她只不过不忍见我日渐委顿,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罢了。我又怎么忍心连这一点点希望都给她打碎呢?

    终于有一日,阿随从太医院回来的时候,脸上有了些喜色。

    她还是一个人回来的,只不过手里多了几包药材。

    “太医院里一位新晋的孙太医,见我跑了这许多次,老大不忍心。说是虽然事务繁忙,不能亲诊,倒可以听听病人的症状给斟酌个方子的。我便把公主的病状细细的说给他知道,孙太医给开了这些药来,说是虽然不能根治,至少可以勉强保得不再加重。”

    阿随喜孜孜地说着,话里话外都透着感激。

    我也笑了一笑,道:

    “这孙太医看来倒是心肠不坏。”

    阿随重重地点了点头,赶紧忙着给我熬药去了。

    从此,长门宫里每日又多了浓浓的草药味。一碗一碗酸苦的药汁子,我喝水般地灌了下去。

    我倒并不是指望这药能治好我的病,我知道我身上的病实在是不能治好的了,我只是不希望阿随和鸦奴再为我担心。

    我知道,阿随和鸦奴已经背着我哭了好几次,她们只是怕被我看见罢了。

    有一天夜里,我被自己在梦中的咳嗽声惊醒了过来,听见阿随和鸦奴在寝殿外间的榻上呜呜咽咽的哭着。深宵夜静之中,她们俩压抑的哭声听起来愈加的哀痛,只听得我心里一片凄然。

    只是,当阿随走过来查看我时,我又闭上了眼睛,假装仍在睡梦中。

    我实在不愿意她们替我伤心,这些年她们因为我流下的眼泪已经太多太多了。

    除夕这一天,下了很大的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搓绵扯絮一般,像是给整个长门宫的庭院蒙上一层厚厚的白毡。

    我靠在半旧的银红撒花引枕上,听着窗子外面雪花落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一个人呆呆地出着神。

    我最喜欢下雪了。

    对于一个在南方长大的女孩子来说,一年中看见下一两次大雪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以前一到下雪天我就带着阿随和鸦奴偷偷跑到花园里玩去。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里支了筛子撒下谷粒儿捉麻雀,凡是雪地里可玩的游戏,我都曾尽数一一尝试。

    每次弄湿了衣裳鞋袜被大人撞见,都免不了要被母亲一番教训,说一个女孩儿家太过疯癫,没个稳重模样,要我学学妹妹。

    我一边低头听训,一边心里却还在担心:

    我支在雪地里捉麻雀的竹筛子不知道倒了没有?那还是我向厨房的李婶子要来的呢。

    那时候我总觉得有数不完的有趣的事情可做,总是担心雪化的太快,总是希望能去一个冬天一直下雪的地方。

    后来,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每年冬天,盛京都会下很大的雪。

    盛京的雪和故乡的雪不一样,不是一片一片的,却是干干的,粉粉的,像是细碎的盐粉,落在地上还可扫的起来,却不会立刻就融化濡湿。

    我却早已经失去了少年时对雪的那种情趣。

    这皑皑的白雪只令整个长门宫更显萧瑟,令我更感寒冷而已。

    为了让我保暖,阿随和鸦奴几乎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我穿着整个长门宫最好最厚实的衣服,拥着最厚的被子,脚头放着汤婆子,却依然手脚冰凉。

    阿随端着一个白色的瓷碗走了进来,我的意识才从自己的神游中回转过来。

    小小的白色瓷碗里装着淡褐色的汤汁,冒着白腾腾的雾气。

    “鸦奴给你熬了一碗姜汤,喝下去撵撵寒气吧。”

    阿随弯下腰,把姜汤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又走过来把我往上扶了扶。她替我拉被子的手上,有两道红艳艳的皴裂的口子,像是婴儿微张的小嘴。

    我从被子里探出手来,轻轻地覆在她的冻伤的手上,垂着头半天没有做声。她想要抽出手去,我却握的更紧了些,我抬头看着她低低地问:

    “疼的厉害吗?”

    阿随摇了摇头,淡淡地笑了笑:

    “不疼的,公主。”

    她的谎撒的并不高明,我依然很配合地笑了笑:

    “阿随,你的手和以前不一样了。”

    阿随看着我的目光垂了下去,轻轻道:

    “公主的手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了。”

    我看着自己覆在阿随手上的这双手,瘦骨嶙峋,被冻的有些发青发紫,薄薄的皮肤里淡蓝色的经脉凸起,像是一条条蜿蜒的蚯蚓,看起来有些可怖。我自我解嘲地一笑,这哪里像是我的手呢?那双手曾经纤长白皙,带着微微的圆涡,连骑马时都要带着薄薄的手套呢。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我和阿随默默地握着彼此的手,都没有再说话。鸦奴静悄悄地走了进来,看见我们这副模样,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阿随这才从床边坐起,把姜汤端了过来:

    “喝吧,不然鸦奴要生气的。”

    温热的姜汤带着点淡淡的甜,又带着一股冲嗓子的辛辣味儿,我觉得眼睛都有些发酸。鸦奴看着我喝完,才端了碗去。

    阿随唇边带了笑问道:

    “今儿是除夕了,咱们要不要也剪些窗花儿贴在窗上?不管怎样,也是个过年的意思呢。公主记得么?鸦奴剪花儿剪的最好了。”

    我自然是记得的。

    阿随言辞爽利,举动敏捷,只是在手工女红这些闺中细事方面却是和我一样一窍不通。鸦奴却不同,她虽然不会说话,学东西却快的紧,手又巧,剪的窗花儿人人都夸赞说好。

    小时候每逢过年,我们三个总是窝在我闺房的熏笼上。寒冷的冬夜里,我们挤在一处一边说话儿一边看鸦奴剪窗花,直到四更天才肯睡下。

    我于是点了点头,说:

    “好呀,我也好久没见鸦奴剪花儿了。”

    内务府领来的红纸,薄薄的一张张,又轻又脆,那上面的颜色也红的黯淡陈旧,显见是往年间剩下的次品。好在鸦奴的手巧,只见剪刀翻飞,一张张花鸟虫鱼便摆在床边上的小簸箩里。

    我和阿随正看得入神,鸦奴却停下剪刀将手里的一张剪纸展了开来。这是一张图案繁复的剪纸,我细细地看了看,上面剪的是蝙蝠,五只。

    鸦奴却已经打着手势告诉我,这是用来祈福的剪纸。除夜交子时将它挂在树上,可以为我在来年祈得福气。

    我枯涩的眼中一下子涌满了热辣辣的眼泪。

    交子祈福,这是我们老家陵阳的旧俗。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可是鸦奴却没忘,她还替我记着呢。

    我没有试图低头掩饰,任由眼中的泪水滚落在手面上:

    “谢谢你了,鸦奴。”

    远远的宫墙外,隐隐传来爆竹的声音,还有烟花腾空的声音。

    我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除夕夜已经降临了。

    此刻,只要站在皇城的五凤楼上就可以看见整个盛京的全貌。

    火树银花夜不眠。一声声鞭炮,一朵朵烟花正争先恐后地绽放在京城的上空。

    坊间市里,万家灯火中,人们正享受着平凡却真实的天伦之乐。只不过他们乐在其中却不自知,总想得到更多,却不知道得到往往也正意味着失去。

    宫墙外的烟火爆竹断断续续地整响了一夜,虽然隔得很远,却依然让我在梦中翻来覆去,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

    我一夜都在梦中辗转不宁。

    梦里,我仿佛回到了陵阳,又回到了陵阳王府那一角红楼中。

    阳光是那么明媚,那么温暖,我几乎能听见丫鬟们在花园里追逐嬉闹的笑声。

    可是,转瞬之间,红楼,花园,笑声全都在我眼中消失了,我的面前是一片火海。愤怒的火舌舔舐着我的身体,似乎想要把我吞没。

    我慌不择路地奔逃着,却逃入了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四周似是升腾着漫无边际的大雾,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去处,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徘徊在寒冷的雾海之中。

    黑暗的迷雾中有无数痛楚的呻吟,有苍凉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害怕极了,想要大声地呼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孤独和恐惧淹没了我,我只有拼命地奔跑着。

    即使是在梦里,我也能听到自己呜呜咽咽的哭声,感觉到泪水从眼角汹涌流出,顺着脸颊滑落。

    这时,似乎有人坐到了我的床边。一双温热粗糙的手抚在我的脸上,温柔地替我擦去泪水。这双手真暖,让我舍不得离开,我知道那一定是阿随。

第三章 春深人去

    新年的第一天,我就起的这样的迟。

    阿随看见我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脸色,就知道我又是一夜没有睡安稳。

    她站在床边手里端着铜盆和手巾,却迟疑地问我:

    “要不还是别起来了?雪虽然停了,天还冷的很呢。”

    我微微地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笑道:

    “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呢,哪有新年第一天就赖床的道理?”

    阿随见我坚持,也没有再说设么,只得放下盆走来替我穿衣收拾。

    我只觉得浑身酸疼发软,像是疲于奔命了一整个晚上,全身的筋骨似乎都要断了。

    我一动不动,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听话地任由阿随给我穿上一层层厚厚的衣裳。待她穿完,我发现自己已经被包裹的像个像个臃肿的大阿福。

    阿随扶着我慢慢地走到妆台前坐下。

    我已经许久不再梳妆打扮了,这妆台也早已经形同虚设。只是在鸦奴的细心收拾下,这妆台却依然是一尘不染,铜镜也还擦拭的光可鉴人。

    我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那是一个形容憔悴的陌生女人。

    满头的乌丝中已经夹杂着几缕灰白的长发,也早已不复当年的丰厚柔顺,像是深秋草原上缺乏营养的枯草一般,黯淡枯萎。那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长眉秀目皓齿明眸,也早已经褪去了光泽,像是历经了岁月的华美锦缎,虽然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模样,却已经褪色发脆,似乎稍微一碰就会破碎。

    我对镜子里自己的形容已经无动于衷了。

    阿随手里拿着木梳子,一下一下细心地替我梳着头发,嘴里说道:

    “公主今日里也该稍微修饰一下,穿件颜色鲜艳些的衣服,图个吉利。今儿是大年初一,又是立春,还是公主的芳辰啊!”

    我愣了一愣,半晌才怅然道:

    “呵,你还记得,我都忘了。”

    是啊,大年初一,正是我的生日。

    小时候我总是奇怪地问爹爹:为什么每逢过年我就要过生日?

    爹爹看着我笑,弯下腰,捏捏我的脸说:

    “因为我的小闺女儿是个有福气的,偏巧生在大年初一。”

    好久以前,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福气的。

    而现在,我看了看镜子里的女人,心里却只有无尽的嘲讽。

    过了今天,我就整整三十岁了。

    三十岁,本应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丰艳润泽的年龄。褪去了青春年少的青涩和浮躁,却还没有被岁月刻上伤痕。就像一朵牡丹花,终于完全绽放开来,吐露华美。而我却在疾风骤雨的摧残中,早早地枝叶飘零,花落香残了。

    我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对阿随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有些累,就随便绾上头发吧。”

    阿随一边替我整理头发,一边安慰我道:

    “今儿是立春了。立春立春,离春天就不远了。天气会越来越暖,公主的病自然也就越来越轻呢。”

    我点了点头,道:

    “是啊,春天就快来了呢。”

    但我的病却并没有好起来。

    过了年,就是上元佳节,然后是二月二春龙节,三月三上巳节。天气越来越暖了,我的身体却越来越沉重了。

    近来的这段日子,我总是觉得很累。

    明明刚刚才从床上起来,却又昏沉沉地想要睡觉,有时候只是同阿随和鸦奴说着话我就能昏昏地睡过去。

    我的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了,不管什么东西,我丢下手就能忘记。有时候正说着话呢,突然我就忘记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讯速地衰弱下去,起先还能让阿随搀扶着在院子里走走,渐渐地却连床也起不来了。

    孙太医的药,我还是一日三碗地灌下去,却似乎一点效用也没有了。

    我每天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就这样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我倒并不是怕死。

    我只是怕我死了之后阿随和鸦奴受到我的拖累。

    “你的性命系于孤手。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你给我好好地活着,若是你想求死,我就让阿随和鸦奴一起给你陪葬!”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他那冷峭的语气,像是冰刃一样透着森森的寒意。我知道,他说到做到,他早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切。

    我已经在这冰冷的牢狱中埋葬了自己,不能再让阿随和鸦奴把自己的后半生再陪葬在这里。

    这一日天气晴朗,午后的阳光透过黄白色的窗纸照在我的床上。我吃力地想从床上坐起来,阿随急忙过来扶我,道:

    “公主,你想要什么?怎么坐起来了?”

    我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抖着嘴唇道:

    “磨墨,纸,笔。”

    阿随愕然道:

    “你要写字?”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阿随急道:

    “你身子都这样了,这会子还写什么没要紧的东西!等你好了,要写多少写不得?”

    我固执地摇了摇头,喘着气道:

    “快去!”

    阿随看着我固执的表情,只好红着眼圈去准备纸笔。

    纤细的笔管执在我的手中,却似乎有千钧之重,我迟迟的无法落笔。我的手抖得厉害,浓黑的墨汁滴落在黄脆的纸面上,一点点地洇开,像是一滴滴眼泪。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这一生直到死,我都不会再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但是,为了阿随和鸦奴,我必须得违背自己的心意。

    薄薄的两张纸,疏疏的数行字,我断断续续整整费了三日的功夫。我和他之间,本已经再没有什么话说,如今却要搜索枯肠,于我而言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封信已经耗尽了我最后一点儿心力,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

    几天来,我常常处于昏聩之中,在短暂的清醒时候我总是看见阿随和鸦奴跪在我的床前,眼巴巴地看着我,满脸是泪。

    我颤巍巍地伸出枯枝一样的手去,想要擦掉她们脸上的泪水,却徒劳地在半途坠落下来。

    “别哭。”

    我轻轻地说。她们却哭得更厉害了。

    我努力地弯起嘴角,试图挤出一丝笑意:

    “别为我哭,我很好。我……我就要回去了。”

    “公主!”

    阿随痛哭失声,一下扑到的我的身边。她的脸埋在我的颈边,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我真想拍拍她的背,好好地安抚她,就像她以前为我做的那样,可我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只好喃喃地在她耳边说:

    “阿随,我很开心。我终于要……解脱了,你们该……该为我高兴。等我走了,你们就远远地离开这儿,好好的……活着。”

    阿随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我,抽噎的说不出话来。

    我轻轻地在她的手上捏了捏,低低道:

    “你还记得我交代给你的事情么?”

    阿随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附在她的耳边,道:

    “找到他,你们一起好好活着,就……就……做一个平凡快乐的升斗小民吧。嗯?”

    阿随哭的透不过气来,我却已经说话说得累了。我倒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低声道:

    “我真想陵阳啊!”

    人的生命真是奇怪,有时候是那么的脆弱,有时候却又坚韧如丝。我的性命明明已经像是风雨中的一线蛛丝眼看就要随风而逝,却又偏偏吊着这一口气,硬要熬得油尽灯枯才罢。

    在几番的昏迷过后,我的神志竟然又清醒了些。阿随和鸦奴喜出望外,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我自己心里明白,我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这一日我依然在半昏半醒之间徘徊,却听到阿随在门口和人争执的声音。阿随的语气冰冷强硬:

    “左夫人,公主不想见你,你走吧!”

    来人发出一声冷笑:

    “你不过是个下人,也拦的住我么?”

    我不愿意阿随为了我再惹麻烦,用眼神向守在床边的鸦奴微微地示意。鸦奴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便走进了一人。

    她的确很美。乌黑的头发高高挽起云髻,簪金饰宝,一朵盛开的红色牡丹簪在髻边,更显得富贵。彩绣辉煌,肌肤丰腴,眉目顾盼之间风情万种。宠冠后宫的左夫人,原本也当得起这番气派。看她今日的丰艳,谁能想得到当年她曾个秀骨姗姗,以纤弱文雅为人所知的美人?

    珠光宝气的左夫人站在我的寝殿中,微微地蹙了蹙眉,似乎这里的寒陋玷辱了她的尊贵。她看着我,唇角微微带着笑意,道:

    “姐姐,我来送一送你。”

    我实在不愿再和她多言,低低道:

    “我已经油尽灯枯,你尽可以安心了。”

    她粲然一笑,道:

    “我的确安心了。”

    我叹息了一声,道:

    “其实,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我本来也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实在不应该再让孙太医费心。”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瞬间却又坦然,道:

    “我等不得了。”

    她如此坦白,我竟然微弱地笑了一笑,道:

    “也好,也好。你果真心狠手辣,的确是该在他身边的女人。”

    她娇艳的脸上竟然瞬间掠过了凌厉的杀气,怨恨、恶毒、愤怒在她眼神中交织,让她美丽的脸瞬间变得可怖。她一步抢到我的面前,冷声道:

    “不,若论恶毒,谁又能比的了姐姐你?害死了自己的父兄,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又要杀死自己的丈夫。姐姐这样的人,天底下怕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来。”

    我的心陡地重重一跳,却又骤然衰弱下去。我只觉得眼帘沉重地想要阖上,梦呓般道:

    “你说的……都对。这下,我们……扯平了……”

    我轻飘飘的似在云朵中一般,又像是落入到一个柔软的幻梦里。病体的疼痛奇异地消失了,我的身体得到了极度的自由。

    耳边似乎是阿随和鸦奴急急呼唤的声音。

    我极力睁开眼想看一看,想告诉她们我的病好了,再也不痛了。

    恍惚中一道玄色的身影扑到我的床前,黑色的袍脚中闪出明黄的颜色。这人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我,而我再也支撑不住地闭上了双眼。

    往昔的一切像是浮光掠影,一一在我意识中闪过,又一一消散。在最后的刹那,我终于得到了解脱。

第四章 垂髫不知愁

    我又闯祸了。

    这一次我并没有弄坏娘亲的玛瑙缠丝盘,也没有和小厮们一起摔泥碗子跳泥坑,更没有把娘亲心爱的暹罗猫绑起来放到花园的池塘边,只为了看看小猫儿怎样用尾巴去钓鱼。

    我实在不明白娘亲为何要生这么大的气。

    我站在脚地上,微垂着头,臊眉搭眼地做出一副俯首帖耳的可怜相,心里却在着急上火:

    阿随怎么去了这样久还没回来?按说爹爹也该得到消息了呀!

    母亲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却不啻于在我的耳边打了两声惊雷。我不由自主的浑身一哆嗦,眼睛却从微垂的眼帘下偷偷瞄了过去。

    绛色的檀木椅子上,系着半新不旧的灰鼠椅搭,娘亲沉着脸端坐在那里,眉目间含着薄薄的怒色。

    娘亲生的可真是美!

    即便在这样的恼怒之中,娘亲的美丽也丝毫没有半分减损。那浓黑的长眉,明亮的眼眸,顾盼之间总是神采飞扬,整个脸上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勃勃生气,有一种完全不同于陵阳富贵之家女眷的英姿爽朗。

    简珪总是在我面前夸口他娘亲的美貌,我不禁嗤之以鼻:那样娇弱纤细美人灯似的娘子,风吹吹就坏了,要来何用?

    虽然娘亲常常因为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打我的手心,我还是认为我的娘亲最美丽。

    我正在神思驰骛,胡思乱想中,突然听见娘亲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阿元,你可知道错了么?”

    我抬起头,正要急着开口,却看见母亲身边的李嬷嬷一个劲儿的向我打眼色。李嬷嬷素来是最疼我的,常常将母亲房里的糕饼拿给我吃,听她的话总没有坏处。

    我于是又垂下头,像是棵晒蔫了的茄子,低声道:

    “阿娘,我知错了。”

    娘亲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放到桌上,天青色的茶盏落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那你说说,你错在哪了?”

    娘亲的眼睛凝注在我的身上,像是两束明察秋毫的电光,似乎要让我无处遁形。

    我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觉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疼。我素来最怕娘亲这样问我了。

    于是我垂着头冥思苦想:我错在哪儿了?

    哦,我去钻狗洞子了。

    可是,我那也只是想要出去嘛!

    说来这事儿也该怪大哥萧翊才对!

    要不是他带着二哥三哥一起出去,偏偏不带我,我能自己想办法往外跑吗?我要是不往外跑,我能去钻狗洞子吗?

    再说,我怎么会知道那狗洞子那么小,能把我卡在那里啊?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我究竟错在哪里了,倒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错处,反倒有满肚子的委屈!

    母亲的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我:

    “嗯?说啊!”

    “我……我错在……错在……不知道……”

    我一咬牙,老老实实地嘟囔出这么一句。站在娘亲身后的李嬷嬷绝望地闭了闭眼,满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色,我就知道我又说错话了。

    “当啷”一声,天青色的茶盏碎在我的脚边,冒着热气的茶水流了一地。娘亲“刷”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道长眉斜挑,怒喝道:

    “李嬷嬷,取家法来!”

    李嬷嬷满脸为难,嘴唇翕动,似乎想要为我求情。却不想母亲杏眼一瞪,道:

    “快去呀!”

    李嬷嬷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东边的耳房去了。

    娘亲手里执着宽宽的戒尺:

    “手伸出来!”

    我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原本白生生的手上已经染满了泥垢,像是刨灰的小耙子。娘亲毫不留情地将我的小手捋的笔直,高高地举起了戒尺。我紧紧地闭上眼,准备接下来的哀嚎,可是戒尺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咦?怎么回事?

    我张开一只眼睛,看见爹爹天神下凡般地托住了娘亲的手腕,正在抢夺她手中的戒尺。我一个闪身,已经藏到了父亲的身后。

    娘亲气的说不出话来,发髻上插着的翡翠步摇也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她哆嗦着手指着我对爹爹道:

    “好好好!你就护着吧!看看你把女儿都娇惯成什么样子了!”

    爹爹转身看了看我,我满脸无辜地与他对视。爹爹微微皱了皱眉,我知道,爹爹也定然觉得我的行状十分地狼狈。

    在狗洞子里卡了半日,我身上的衣服早就脏污不堪,还扯破了几道口子。奶娘精心给我梳的两个丫角也散了一只,头发乱纷纷地披在肩上。

    爹爹的表情有些无奈,却又陪着笑对娘亲道:

    “阿元还小嘛!吓吓她也就罢了,哪里能真打?你这样宽的板子打她,就不怕打坏了她?”

    娘亲气咻咻地坐在椅子上,道:

    “阿元是我亲生的,我岂不心疼?只是在家教女,为人教媳,你这样骄纵她,看将来那个男儿肯娶她!”

    我攥着爹爹的衣角,躲在他的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小声道:

    “我才不要出嫁,我要永远陪着爹爹。”

    爹爹弯下腰,眉眼间漾起一丝笑意:

    “怎么,我堂堂陵阳王萧诩的女儿,还愁嫁不出去?”

    他揪了揪我脏兮兮的脸蛋,又笑道:

    “要真是嫁不出去,我就让你皇伯伯给你指一门亲事!”

    我听了爹爹的话,忧愁尽散,像个大人般郑重地点点头。

    母亲看着我们,气的冲爹爹直摇头道:

    “养不教,父之过。你真是要把我气死才罢!”

    爹爹半含着笑,看着娘亲道:

    “这样说,岳父大人当年也曾这样教导你来?”

    我看见两边的丫鬟仆妇们有的低头,有的侧脸,个个面目扭曲,强忍住笑。连一向稳重庄严的李嬷嬷,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娘亲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一拂衣袖,气呼呼地走到耳房里去了。

    阿随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见爹爹领着我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才似乎松了一口气。我悄悄地向她竖了竖大拇指,阿随一笑,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

    爹爹低头看着我,皱起了眉头:

    “阿元,你身上可真是臭,待会儿让奶娘给你好好洗洗才行。”

    我嗯了一声,爹爹又道:

    “你真是越来越淘气了!这回怎么又想到要去钻狗洞?”

    “我想出去,哥哥们偏不带我。”

    我满腹冤枉,又倍感委屈道:

    “阿爹,为什么哥哥们能出去,我偏不行?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出去。”

    爹爹笑着看我,道:

    “可是阿鸾不也一样老老实实待在家中么?”

    阿鸾是我的妹妹,比我小三岁。

    我摇了摇头,道:

    “可我不是阿鸾。”

    爹爹蹲下身子看着我,想了想,郑重地道:

    “也行,不过以后你要少吃些糕饼才好。”

    我大惑不解,这与吃糕饼又有何干系?

    爹爹看着我认真的道:

    “你若是吃的太胖,下次岂不是还会被狗洞子卡住?”

    爹爹话音甫落,便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来。

    我撅着小嘴看着爹爹,佯作生气,可是我的心里面却满满都是对爹爹的依恋。我知道,整个陵阳的人都知道,陵阳王萧诩的长女萧元是他的心肝宝贝。

    母亲怀着我的时候,我上头已经有了三个哥哥,爹爹一心只想要得个女儿。我出生的那一天正巧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如愿有了女儿的爹爹高兴的喜笑颜开,抱着襁褓中的我说:

    “这个女儿来的正是时候,既然是元日出生的,就唤她阿元吧!”

    为了表达自己得到爱女的欢喜心情,陵阳王府大摆宴席。城中无论簪缨世族还是官商富贾都纷纷前来庆贺,听说光是宴席就摆了三天。兄弟姐妹中,这个待遇只有我的大哥萧翊出生时能够比肩,其他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我满月的时候,母亲抱着我去陵阳城外的南都观中还愿,偶遇了当时有名的相师玄机子,玄机子看了我的面相,批了我的八字后,只说了八个字:“命格清奇,贵不可言。”

    母亲回到家中,将玄机子的话告诉了爹爹,爹爹听了以后更加的欢喜,道:

    “她生在陵阳王府,本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还能有什么富贵更能超越皇族么?”

    在整个陵阳城里,我无疑是人们眼里最有福气的女孩子。

    我的父亲是南梁的皇弟,他视我如同掌上明珠。但凡是我所想要的,所喜爱的,他恨不能都搬到我的眼前来。即使是我要天上的星星,爹爹也恨不能找人来搬梯子替我摘下。

    爹爹视我如珠如宝,在我眼里爹爹也是这世上最好的爹爹。

    爹爹他从来也不凶我,从不逼着我学那些令我头疼万分又扎的我十指流血的女工针黹。就算是我偶尔翻墙爬树被他发现,他也只是假装发脾气吓吓我,却从来不会对娘亲告状去的。

    娘亲怕我长大了没有人要?

    哼,我才不喜欢那些臭小子哩!

    世上的男子,谁也不如爹爹那般可爱,可亲,可近。等我长大的时候,若定要嫁一个男子,那人一定要像爹爹一般疼爱我,一定要像爹爹一般出色才行。

    只是,这世上,那里有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