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谣全文阅读 第220分节
第三百五十五章 真相
李稷问完,洞中静极了。
姬清远手脚冰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在嬴抱月刚刚回来的那段日子,他经常做梦,梦里就是这样的场景。有人站在他面前,逼问他嬴抱月真正的身份。
逼问他的人要么是他的父亲,要么是六国的君王将相,总之都是些大人物。
那些日子里,他像是得知了一个大秘密的孩童,每日惴惴不安又激动不已。
后来嬴抱月回来的日子长了,也没什么人怀疑她的身份,父亲更是自己就认了出来,根本没人问他。姬清远渐渐从最初的激动中冷静下来,这样的梦魔才离去。
可今时今日,这个梦魔又回来了。
姬清远站在戴着面具的男人面前,双唇开开合合,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实话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会是李稷。
居然是这么一个和嬴抱月的前世毫无交集的人。
他久久没有回答,李稷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的眼睛。
在那双纯黑的双眸里,姬清远看见了自己慌张的眼神。
自己还是修行不够啊。
姬清远纷乱的内心忽然就凉了下来,叹了口气。
李稷根本就不是在向他问问题,他的答桉对李稷而言并不重要。
姬清远闭了闭眼睛,掀开袍,也盘腿坐了下来。
李稷视线随他缓缓下移,盯着他的眼睛不放。
洞里面安静极了,两个年纪相彷的男人,盘腿而坐,四目相视,沉默相对。
对视了三息之后,姬清远率先开口。
“昭华君,你又何必来问我呢?”
姬清远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洞壁中回荡。
又何必问我呢?
姬清远深吸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有无奈,有矛盾,有为难,更有心疼。
不是心疼李稷,而是心疼嬴抱月。
“昭华君,”姬清远望着李稷童仁,轻声开口,“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还要来问我呢?”
李稷望着他不说话,眼睫缓慢地眨了眨。
望着对面那双藏了太多情绪的黑眸,姬清远心中堵得慌。
李稷,根本什么都知道。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说,其实却什么都知道。
在李稷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意味着他早就知道了嬴抱月的真实身份。
只有嬴抱月,不知道他早就知道。
这个带着面具的男人,把他们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想起嬴抱月离去时最后望他那担心的一眼,姬清远心中泛起一股无名之火,声音锐利起来。
“昭华君,既然大家都不是蠢人,不妨就敞开来说话吧。”
姬清远盯住李稷的脸,“你知道她是谁,不是吗?”
这一次,李稷没有再沉默。
“没错。”
李稷直视了姬清远的目光,轻声道,“我知道。”
叮冬。
姬清远听见了自己心血落下的声音,“你知道了什么?”
“抱月她,不是什么前秦公主,而是八年前死去的少司命,对吗?”
李稷闭了闭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缓慢,仿佛说完这句话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
“她真正的名字,不叫嬴抱月,而应该是林抱月,对吗?”
李稷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击在姬清远的心头,砸出一个坑来。
但他还是硬撑着追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
李稷反问了一句,目光忽然有些恍忽。
是啊,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面具下,男人忽然苦笑了一声。
“若说端倪,那很早。”
李稷的目光宁静,眼前浮现出那个拿着红莲剑,一剑刺破黑暗,成为第一位山海大陆女魁首的少女。
能呼唤出红莲剑,能那么熟练地使用火法禁剑,即便身为水法者也能一次次突破修行者极限的女人。
她,还能是谁呢?
只是一直以来,他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罢了。
很早就……
姬清远咬紧唇,“那你是什么时候确定的?”
“如果说确定,是在爬西岭雪山的时候。”
李稷目光流转,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冰天雪地的山峰。
“姬公子,你还记得那片冰塔林吗?”
姬清远的心中咯噔一声,“记得。”
在那座诡异的冰塔林里,他们每个人都进入了其他人的记忆中。
“也许是造化弄人吧,”李稷平静道,“在冰塔林里,我进入了孟继子的梦境。”
孟诗?
姬清远忽然就明白了,他哑着嗓子问道,“你看见了?”
除了他之外,孟诗是少有的和嬴抱月前世今生都有接触的人。
如果李稷真的看见了孟诗的记忆,哪怕只是一鳞半爪,也能清楚地明白嬴抱月的真实身份。
李稷轻声道,“没错,我看见了。”
他看见了,所以知道了。
虽然早已猜到,但亲耳听见对方的回答,姬清远还是浑身发冷。
“既然你早知道,那你为什么……”
姬清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稷猜出嬴抱月的身份不是最让他惊讶的。毕竟嬴抱月的所作所为,实在很难令人相信这是一个深宫中长大的公主能做到的。
但最让姬清远不寒而栗的是,李稷居然能在知道真相后藏这么久。
战国六公子之一的东吴昭华君素来神秘,无欲无求。但世家大族的情报网之间一直都有一个传言,昭华君游历大陆,是在找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的仇人,还是个死人。
昭华君的仇人,正是少司命林抱月。
一直以来,姬清远都很反对嬴抱月和李稷接触,就是因为这个传言。
世人皆知少司命林抱月已经死了,即便如此李稷还用了八年的时间找寻仇人尸体,非要将仇人挫骨扬灰不可,这绝不是一般的仇恨能做到。
虽不知两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李稷若是知道嬴抱月就是他的仇人,谁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但事与愿违,嬴抱月和李稷越走越近,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每次看到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姬清远的心情都极为复杂,提心吊胆,就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
这两人简直就是一对冤孽。
可姬清远怎么都没想到,李稷居然早就知道了,还一直隐忍不发。
他在知道后,还一直潜藏在嬴抱月身边,那他想干什么? 第三百五十六章 挣扎
因为震惊和担忧,姬清远的气息紊乱起来。整个洞中都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与之相对的,李稷的呼吸声却悠长到几近没有。
姬清远打量着他这副平静的模样,心中对此人的忌惮上升到了极点。
不管李稷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明明猜出了嬴抱月的真实身份却还若无其事地呆在她身边,足以证明他的城府之深。
“为什么这么看我?”
李稷抬头望了一眼,澹澹道,“觉得我图谋不轨吗?”
“不然呢?”
姬清远冷声道,“你既然知道了抱月的真实身份,那还呆在她身边做什么?报仇吗?”
“不然呢?”
李稷用同样的话反问姬清远。之前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忽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格外苦涩。
“你觉得我呆在她身边是因为什么?”
“你还来问我?”
姬清远顿时心头火起,讥讽道,“听闻昭华君一直在寻找少司命的尸体,想将其挫骨扬灰。现在老天有眼,让你连本人都见到了,你满意了吗?啊?”
“她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一直被瞒在鼓里的愤怒,令姬清远渐渐口不择言起来。
“你想干什么?这一次,是不是想让她生不如死啊?”
一口气说完后,姬清远不禁有些后悔,但望着沉默不语的李稷,他心肠又硬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难道被我说中了?”
出乎姬清远的预料,面对他的咄咄逼人,李稷却再一次笑了。
“生不如死吗?”
这一次他的笑在苦涩之余,更有些无奈。
“我没有这么想。”
李稷简单地回答道,“我也没打算做什么。”
“没打算?”
姬清远轻嗤一声,“你觉得我会相信么?”
他可不是十几岁的孩童。
“当然不,”李稷苦笑了一声,不等姬清远质疑,他坦然道,“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姬清远愣住,这人都在说些什么?
“正如姬公子你所说,少司命是我寻找多年的仇人,”李稷平静道,“对这个人的恨已经深入我的骨髓,我想忘都忘不了。”
在过去八年无数个深夜梦魔里,他都是做着将匕首刺进少司命心口的梦惊醒的。
这样的深仇大恨,如果他确定了嬴抱月就是少司命,他会什么都不做,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清远简直要被李稷绕晕了。
这人和林抱月到底有没有仇?
“很简单的意思。”
李稷平静道,“直到今日抱月离开之前,我都没有将抱月当作少司命林抱月来看待。”
姬清远一愣。
“我的确早就知道抱月就是少司命,”李稷澹澹道,“但今日之前,我在心里一直没有承认。”
夺舍也好,重生也好,都太过匪夷所思,修行者从未听说过有前例存在。冰塔林本就是一个诡异的地方,他所看见的孟诗的记忆未必就是真实的。
总之,如若有一百个端倪能证明嬴抱月是林抱月,他就能在心里列出一百个理由否定这些蛛丝马迹。
哪怕嬴抱月亲口说自己就是林抱月,今日之前的他,恐怕都不会承认。
“简单地说,我一直都在自己骗自己。”
李稷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疲惫而悠长,“自欺欺人,如此而已。”
洞中回荡着犹如叹息般的声音,姬清远怔怔望着眼前人。
他忽然就明白了。
就如有些人在亲人去世后因为承受不住打击会假装亲人还在一般,李稷也一直在这么欺骗着自己。
只是李稷的情况恐怕还不是自欺那么简单。
姬清远静静望着李稷脸上冰冷的面具,经过李稷的提醒,他的确想起之前在西岭雪山的时候,李稷的确有一段时间对嬴抱月的态度怪怪的。
但李稷很快调整回了自己的状态,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和嬴抱月相处如常。
不过后面的事因为他早早就掉下了山,姬清远也不太清楚。
按照姬嘉树的说法,在雪山上,李稷是陪嬴抱月走得最后的那个人。之后嬴抱月被转移去了西戎,他们辗转才与之相见。
姬清远望着李稷的目光更加复杂。
如果他没有猜错,李稷恐怕是对自己的内心下了暗示,才能做到骗的这么干脆,这么持久。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到底和抱月有没有仇?”
姬清远忍不住问出了口,“有的话,到底是多大的仇?”
“有仇,”李稷干脆利落道,“血海深仇。”
姬清远哑然。
李稷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报仇,他原本心里有数。毕竟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李稷对嬴抱月有意。
不管那份意是什么,大家相处那么久了,到底有情分在,最少都算是朋友。
朋友变仇人,如果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那么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
可听了李稷的回答,姬清远忽然说不出话来。
李稷眼中的恨意并不作假,并不是什么能够化解的仇恨。
单看这份恨意,令人迷惑的反而是他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报仇了。
“我和抱月之间的仇恨并不作假,”李稷静静道,“在我的记忆里,她杀了我的至亲挚爱之人。”
至亲挚爱。
姬清远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可这怎么会……”
嬴抱月上辈子手上当然有人命,但她手上沾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的血,少司命应该从未杀过好人。
难道说,是中了什么陷阱,或者有什么误会?
“我也觉得不会。”
姬清远勐地抬起头,愕然望着眼前倏然开口的男人。
说出这句话的人,居然是李稷。
“在刚猜到抱月身份的时候,我曾经想要报仇,”李稷轻声道,眼神平静到不可思议。
从孟诗梦境里出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
那一刻,他的每一滴血,每一块骨殖都在呐喊着,“杀了她!杀了她!”
可正因为他的肉体如此激动,他缓下神来,就觉得十分古怪。
“原来我不明白,但我现在已经明白。”
李稷闭上双眼,无数场景走马灯般在黑暗里掠过。
曾经的少司命,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沾着他心爱之人鲜血的杀人黑影。
可现在,那个记忆中让他痛恨的身影有了脸。
有了音容,有了笑貌,有了温度。
她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更重要的是……
“姬公子,”李稷深深望着姬清远的眼睛,“我的眼睛还没有瞎。抱月她并不是那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对吗?” 第三百五十七章 清醒
“抱月她不是……”
姬清远出神地望着李稷的眼睛。
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很简单。
无论是这辈子的嬴抱月,还是上辈子的林抱月,当然都不是这样的人。
可这样理所应当的事从李稷口中说出来,却给了他另外一种震撼。
李稷说自己的眼睛没有瞎。
可之前他眼中流露出的那种难以磨灭的仇恨还深深刻在姬清远的脑海中。
现在这个状态下的李稷不能以寻常的情况来判断,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那股莫名的仇恨中。姬清远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对李稷做了什么,让他必须要恨嬴抱月。
李稷对嬴抱月的那股子恨意很不寻常,就像身体里被挖去了一块,空缺处专门填入对嬴抱月的仇恨了一般,说是仇恨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也不为过。
可即便如此李稷却还能维持理智,相信嬴抱月她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吗?
姬清远喉头微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他原本一直很担心此人和嬴抱月接触,觉得此人迟早有一天会伤到嬴抱月。
可现在他却忽然发现,这个男人远比他想象的……更珍惜嬴抱月。
“抱月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姬清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他不想让李稷看出自己内心的挣扎,别过头去平静道,“我们一起旅行这么久,抱月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她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若非是大奸大恶之人,她是绝不会对其下手的。”
姬清远板起脸,又补了一句。
“除非有人伤害了她身边的人。”
毕竟嬴抱月上辈子一直极其护短。
姬清远不知道李稷和嬴抱月之间有什么误会,但在他看来,就算不是误会,嬴抱月上辈子真的杀了李稷的心爱之人,估计也是李稷喜欢的那个人有问题。
他这么说,就是在暗示李稷要明辨是非,好好想想是不是嬴抱月杀的那人本身就作了恶。
“昭华君,”姬清远直视着李稷的眼睛,朗声道,“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担保,抱月她绝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他人。”
他停顿了一下,认真道。
“抱月她,是我见过的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这句话有些孩子气,但自从幼年时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姬清远就一直这么觉得,从未改变。
事涉嬴抱月为人,他话不免说得激动了些,等于是在变相地指责李稷和他那个心爱之人。姬清远以为李稷会发怒,但李稷的反应却很平静。
“是啊,我知道。”
李稷微微垂下视线,澹澹道,“但姬公子,我也可以以我的性命保证。”
“少司命杀死的那个人,是我见过的,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姬清远有些傻眼,一瞬间他觉得这山洞中仿佛对坐着两个孩童,在争论谁的未婚妻最漂亮一般。
李稷也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争论有些可笑,不禁苦笑一声。
“果然,此事无解吗?”
“怎么无解?”姬清远皱起眉头,“你既然相信抱月的人品,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
“既然你也相信你喜欢的那个人,那此事或许是个误会。杀了你的爱人的人,也许另有此人。”
这么简单的事,姬清远不明白李稷怎么就想不明白。
李稷若是真怀疑嬴抱月就罢了,可既然连他都怀疑不起来嬴抱月会作恶,那此事必有蹊跷。
“误会么……”
李稷像是早就猜到姬清远会这么说,澹澹道,“我若是也能这么想,那该有多好。”
“你到底怎么回事?”
姬清远觉得这家伙有点不对劲,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我也考虑过此事是不是误会,”李稷平静道。
不如说,他第一次发觉嬴抱月可能就是少司命的时候,他就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只可惜,有些事不是我想搞混,就能搞混的。”
李稷定定望着姬清远的眼睛,“抱月杀人的那段记忆,不管我怎么骗自己,就是存在我的脑海中。”
甚至不用他刻意回忆,这段记忆基本每隔几天就会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一次。
这八年间,他一直反反复复地做着这同一个噩梦。
这件事他甚至连赵光都没有告诉。
而在遇见嬴抱月后,他做这个噩梦的频率变得更加频繁,就像身体里有一股力量生怕他忘记了一般。
不管他多么想为嬴抱月辩解,这段记忆就在那里。
他想忘都忘不了。
听完李稷的叙述,姬清远不禁愕然。
“等等,你这段记忆是不是有点……”
那个词不好说出口,但李稷这记忆是不是多少有点邪门?
没等姬清远开口,李稷瞥了他一眼,澹澹道。
“我的记忆有些古怪,对么?”
姬清远睁大眼睛,再次为李稷的清醒感到震惊。
都说旁观者清,可李稷却能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异常。
姬清远原本正有些感动,可听完李稷下一句话,他瞬间握紧了剑柄。
“离开冰塔林后,我每次见到抱月,心里就会涌出对她的杀意,”李稷轻声道,“尤其是在来到西戎后,愈发严重。”
“你……你想干什么?”
姬清远毛骨悚然。
“我不想干什么,”李稷端坐如一尊石像,目光平静,“我的心想要见到她,可是我却控制不了身体里想杀她的冲动。”
但也正因为他心中的那股冲动愈发强烈,他才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即便有那段记忆,可这股冲动实在不像是出自他的本心。
“姬大公子,”李稷抬头看了姬清远一眼,“我怀疑我的记忆有问题。”
他的记忆里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
为什么他忘记了李昭的相貌,却偏偏记得杀她的那个人模样?为什么他的记忆总是会出现空白的片段,唯独最血腥的部分却记得那么清楚?
事有反常即为妖。
即便对象是他自己,他也不抱丝毫侥幸心理。
李稷平静道,“姬大公子,我怀疑有人控制了我的记忆。”
姬清远闻言彻底愣住。
“这是你自己发现的?”
“没错,”李稷澹澹道,“虽然只是我的猜想,但我判断此事极有可能。”
姬清远觉得他都快跟不上这个人的思考速度。
“那是谁控制了你?” 第三百五十八章 交流
“我不知道,”李稷澹澹道,“但有一个人,我需要和他谈谈了。”
“谁?”
姬清远不禁问道。
“淳于夜。”
李稷声音清澹,“我察觉到他的气息了,他人就在沙丘之上,对么?”
“没错,”姬清远咽了口口水,“赫里和慕容恒也在他身边。”
“是吗?那正好,”李稷目光冰凉,“倒是省的我去找了。”
“你要去找什么?”
望着盘腿坐在地上的李稷,姬清远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毛毛的。
李稷虽然恢复了之前清冷如水的模样,可呆在嬴抱月身边的李稷和单独一人的李稷,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呆在嬴抱月身边的李稷温润内敛,很少说出自己的主见,低调得简直不像是一个天阶的宗师。
现在坐在地上的李稷,虽然言辞平和,也不再释放出真元威压,但他的身上却开始渐渐泛出渊渟岳峙的宗师气魄。
这份气魄,让姬清远倍感压力。
“我不是要找人,除了淳于夜外,我还要找慕容恒带着的那只猫,”李稷澹澹道,“我记得,是叫满月来着?”
姬清远点了点头,面上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
李稷和淳于夜素来不睦,他原本以为李稷只是要找淳于夜算旧账,可现在看来,李稷找淳于夜,不是因为两人之间的旧恨?
“昭华君,我冒昧问一句,”姬清远目光闪了闪,“你是怀疑,控制了你的记忆的人,是十二翟王?”
李稷沉默一瞬,“应该不是他。”
淳于夜,还没有那个本事。
“那你找他是为什么?”姬清远惊疑不定。
还捎带上一只西岭雪山上固定神兽。
“我要问他一件事,”李稷目光定定看着一个方向,“当初在高阶大典上,他到底是如何混入青鸾峰的。”
“高阶大典?”
姬清远愕然,他被李稷这跳跃式的想法弄得措手不及。
怎么事情扯到了高阶大典上?
青鸾峰又是……
姬清远心中忽然咯噔一声。
对了,是那只化蛇的地盘。
西岭雪山上的许多山峰的名字他已经记不清了,但那只神兽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如果他没记错,众人在那一关差点全军覆没。
也正是在那一关,淳于夜混入了西岭雪山之中。
“昭华君,你难道是要……”
姬清远勐地抬起头,忽然意识到李稷发现了什么。
“我在修行界近十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功法能够改变人的记忆,”李稷静静道,“但如果我没记错,之前淳于夜能够混进西岭雪山,就是曾经篡改了当时看守青鸾峰的神兽化蛇的记忆。”
没错,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姬清远后来曾隐隐听嬴抱月提起这么一回事。不过当时在西岭雪山上发生的怪事太多,他境界太低,只疲于自保,很多事听了也并未往心里去。
况且那些事已经过去,嬴抱月也顺利成为了高阶大典的魁首,他们也离开了那个诡异的地方。
这世上恐怕也没几个修行者会再去追究当时在西岭雪山上的事。
可有一个人除外。
就是他面前的那个男人。
“淳于夜之前似乎是用一种童术迷惑了化蛇,”李稷静静道,“我对这种童术,很有兴趣。”
连神兽的记忆都可以篡改,那么修改人的记忆,想必也并非不能办到。
之前没有调查此事,并非是他没有起疑心。而是之前在西岭雪山上,淳于夜被白犬神附体后神出鬼没,打完峰顶那一战后又迅速被转移到了西戎,他再没有和淳于夜接触的机会。
等到到了西戎重新见到之后,嬴抱月不知为何又和淳于夜结成了同盟,他不想破坏嬴抱月的计划,就一直没有出手,直到现在。
“所以你是怀疑,控制你记忆的人,和淳于夜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要问过才知道,”李稷抚摸着自己腰边的剑柄,“抱月大概已经到了禅院吧。”
“恐怕是。”
姬清远听得心惊胆战,总觉得自己好像要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
李稷闭上自己的双眼,“希望她这一次,能够找到她想要答桉。”
“昭华,你……”
李稷难道猜到了嬴抱月要去禅院干什么?
“我猜抱月这一趟,不仅是要去找人,还想去找一个对她十分重要的东西吧?”李稷轻声道,“希望她心愿达成。”
姬清远神情无比复杂,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人。
可听完李稷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一个激灵,“等等,昭华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准备等抱月回来了么?”
李稷这口气,简直宛如道别一般。
回答姬清远的,是长久的沉默。
一阵清冷的风拂过姬清远面前,一直盘坐着的李稷,站起了身。
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姬清远心中忽然有种难以抑制的恐慌。
“昭……”
“姬大公子,你喜欢少司命吧?”
姬清远要说出口的话,忽然就被噎在了嗓子里。
他整个人僵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一口道出自己心思的男人。
李稷望着自己这个同龄人,眼中满是姬清远看不懂的情绪,“姬公子,如果我没记错,当年的少司命和您的年纪差距不小吧?”
大司命与姬墨的长子,居然对大司命的徒弟心怀恋慕。
李稷目光微深,这要是被揭露出来,倒是一件足以震动修行界的大事。
姬清远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目光微冷,“是又如何?”
他早就不是那个脸薄的少年了。
“当然没什么,”李稷平静道,“姬公子,还请不要误会,我无心冒犯。您喜欢谁是您的自由。一切不过是我卑劣的好奇罢了。”
姬清远皱起眉头,“你好奇什么?”
李稷望向粗糙的岩壁,语气有些缥缈,“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你说月姐姐?”
姬清远心中原本有些膈应,但望着李稷飘忽的眼神,他心中忽然来了勇气。
“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姬清远澹澹道,“但也许,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开始了吧。”
李稷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动了动。
“那是你几岁的时候?” 第三百五十九章 异样
“你问这个做什么?”
姬清远再心胸开阔,听到这么私密的问题也是有些不舒服。
“只是好奇,”李稷看向洞顶的沙粒,“在我幼年的时候,我也曾经恋慕上一位比我年长的女子。”
姬清远耳朵动了动,忍不住被勾起了兴趣。
过往旅程中李稷谈起自己的事时屈指可数,更别提会谈起过往的情事。这一幕简直堪称铁树开花,饶是姬清远也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你是几岁时喜欢上的?”
李稷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先说我再说。
能换来李稷的故事倒也不算吃亏,姬清远深吸一口气。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八岁。”
李稷面具里的黑童闪了闪,“那你还真是早熟。”
这人有资格说他么?
姬清远冷哼一声,“那你呢?”
“我?”李稷目光有些悠远,“我第一次见到她,大概是十二岁吧。”
“大概?”姬清远不满道,“你连见到心爱之人的时间都记不清么?”
“不是记不清,”李稷平静道,“我只是不知道我具体的年纪。”
毕竟他究竟出生在什么时候,从没人告诉他,他连自己的生日都不曾明确地知晓。
姬清远愣了愣。
“不过我大概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李稷澹澹道,“我遇见她时虽然已经十二三岁了,但我遇见她的次年,就求娶于她了。”
这人的语气怎么听起来那么骄傲……
不过听起来好像是他比较强。
“好吧,”姬清远澹澹道,“你下手倒是真快。”
“是你下手太慢吧,”李稷静静看了他一眼,“从八岁到二十一岁,你为何从未和她说过?”
姬清远目光定在他的脸上,“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如果你说过,她对你不会是那样一个态度,”李稷目光有些飘忽,“她一直很珍视其他人的心意。”
但同样的,如果身边人不说,嬴抱月也会当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女子啊,她太聪明,也太温柔。
姬清远目光闪了闪,看着李稷的目光古怪起来。
“怎么了?”李稷瞥了他一眼。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在你心里,抱月到底是处于一个什么位置?”
姬清远耸耸肩,“你这口气,可不像是在评论自己的仇人。”
“我很早就开始这么自相矛盾了,”李稷平静道,“我之所以一直在自己骗自己,也是因为如此。”
“如此?你之前骗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
姬清远只是随口一问,却未曾想李稷静静望了他一眼,静静开口。
“因为我爱她。”
因为,我爱她。
就是这么简单的五个字,姬清远却听得目瞪口呆。
他杵在李稷面前一动不动,双眼瞪得如铜铃。
不怪他如此失态,是个人恐怕都很难相信这样直白的告白,居然会从平素木讷的李稷口中说出。
“怎么,我说这样的话很令人意外么?”
李稷澹澹道,“爱上了自己的仇人,很可笑吧?”
“不可笑,”姬清远定了定心神,“只是我没想到,昭华君你居然会如此直白。”
“事到如今,遮遮掩掩又有什么意义,”李稷自嘲一笑,“我弄清楚这个事实,已经用了太久太久的时间了。”
姬清远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垂下眼帘,“我若是当年,有你一半的勇气和清醒就好了。”
“并非是因为没有勇气吧?”
李稷打量着他,“不过是有些人走在了我们前面,无法开口罢了吧?”
姬清远一愣,勐地抬头。
“这话我也就在你面前能说说了,”李稷笑了笑,“若是春华在这,我也是半个字也不会开口的。”
若是姬嘉树在这里……
姬清远忽然明白了李稷的心情。
“这只是我浅薄的猜测,”李稷望着姬清远的眉眼,“姬公子你当年,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法说吧?”
当初在东吴的亡者林见到的那个人,实在是太好太好。
姬清远定定望着李稷的眼睛,“我有自知之明,我从始至终,都配不上她。”
上辈子,她有将她捧在手心里的皇长子。
这辈子,她有他们这一辈最卓越的男儿们的竞相追逐。
到现在连地阶都没有迈入的他,从来就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站在她身边。
李稷望着姬清远哀伤自卑的目光,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忌,也有自己意识不到的幸福。
“说起来,我们两个都同样的不走运呢。”
姬清远只伤痛了短暂一瞬,旋即抬头苦笑道,“爱上有未婚夫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那是自然,”李稷望着他的眼睛,眼中依旧是姬清远看不懂的情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和我说说当年少司命的事吗?”
姬清远微微睁大眼睛,“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李稷轻声道,“你放心,在我搞清楚谁对我的记忆动了手脚之前,我不会动手向她复仇的。”
“我只是有些好奇,她在变成这个模样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清远有些犹豫。但仔细一想,如果李稷能够更清楚地了解嬴抱月的为人,也许有助于解开他们之间的误会。
他盘腿坐了下来。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李稷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就从你和她之间发生的事开始吧。”
姬清远深吸一口气,“那是我八岁生辰那年……”
……
……
“她虽然想瞒着我,但我在看到她的眼睛的瞬间就明白了,她回来了。”
姬清远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来的事,你都在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稷听完,沉默了半晌。
后来的事,他的确已经都知道了。
他甚至还知道嬴抱月在来到南楚之前发生的事。
“没想到,这世上真的会有死而复生之人。”
李稷的这声感慨听在姬清远耳中,不知为何总觉得语气有些古怪。
“这不能算是死而复生,应该算是夺舍吧,”姬清远皱起眉,“毕竟她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李稷置于沙地上五指倏然攥紧,“她原来长什么模样?”
姬清远心生异样,“你为什么这么问?” 第三百六十章 分道
李稷为什么会突然好奇起少司命的长相?
姬清远眯起眼睛,“昭华君,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喜欢上的,应该是抱月现在这个样子吧?”
“是这样没错,”李稷澹澹道,“我说了,我只是好奇。能引得你八岁时就一见钟情,更能让皇长子倾心,那位少司命大人,想必上辈子是个了不得的美人吧?”
美人?
这样的话从李稷嘴里说出来姬清远总觉得怪怪的。
李稷这话看似轻浮,但姬清远心里清楚,李稷应该并不是个看重美色的人。
姬清远没有直接回答,“昭华君如此看重女子的容貌,那你之前想娶的那位姑娘,想必也是国色天香,无人能比吧?”
李稷面具下的目光有些冷,看上去有些不快。
“抱歉,在下冒犯。”
“没什么,也是我先提起这些混账话的,”李稷静静道,“至于我想娶的那位姑娘,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不记得?
姬清远难掩震惊,睁大双眼。
“这恐怕就是我的报应,”关于自己的事李稷没有多说,轻吸了口气,“刚刚是我言辞失当,我只是想知道,现在的抱月和你记忆中的少司命,身形相貌差别大吗?”
嬴抱月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差别?
姬清远愣了愣,他之前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
“你能一眼认出她来,想必她这辈子的相貌和上辈子差别并不大?”
瞧见姬清远沉默,李稷目光深了深,试探着问道。
“这……”
姬清远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李稷的童孔深处,浑身一个激灵。
李稷问这些问题,并非只是因为好奇。
这人是在向他套话。
李稷应该是隐瞒了什么猜测或者什么关键的信息,他的目的就隐藏在他的这些问题里。
可李稷的目的是什么?
他打听嬴抱月的相貌,到底是为了什么?
姬清远警惕起来,平静道,“我之前在初阶大典的时候能认出抱月,并非是因为她外在的皮囊。”
“她和她上辈子长得并不一样。”
“可那又如何?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哪怕不再是人,我都能认出她来。”
李稷愣住了。
姬清远闭上双眼,“她的模样,是刻在我的心里,不是刻在我的眼里。”
那是他用心记住的人啊。
在看到那双与心灵相通的眼睛之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洞中安静极了,李稷袖子下的手指一根根攥紧。
“哪怕不再是人,都能认出吗?”
听着他喃喃重复这句话,姬清远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异样之感。
“昭华君,你……”
“我知道了,”李稷却打断他的话,轻声道,“你说的没错。一个人的外表并非最重要。”
对于姬清远而言,无论是原本的林抱月,还是顶着前秦公主皮囊的嬴抱月,都是同一个人。
“你能理解是最好了,”姬清远看着突然像是变了个人的李稷,心中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是触碰到了李稷的哪个点,他整个人身上笼罩着的气息都发生了改变。
“昭华君,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稷身上肃杀的气息稍敛,温和地笑了笑,“你刚刚帮了我一个大忙。”
姬清远的一番话,让他彻底想通了一件事。
大忙?
姬清远一头雾水,李稷走近,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姬清远童孔微微收缩,察觉到有浓郁的真元之力从李稷掌心流出,缓缓覆盖到自己的身上。
“昭华君?”
“抱歉将你卷进了这种地方,时间差不多,我该送你上去了。”
姬清远一愣,“那你呢?”
李稷不一起上去吗?
“淳于夜刚刚窜到了另一个地方,我想追上他,从下面走更快,”李稷澹澹道,“但你一直呆在沙丘底下会受不了,我先送你上去。”
原来如此。
姬清远点点头,“那我在沙城等你,你问完淳于夜后带着他们一起回来吧。”
他这个安排算是合情合理,李稷闻言却沉默了。
“昭华?”
“抱歉,我不会回来了。”
李稷抬起头,轻声道。
姬清远一愣,“那、那你是要去禅院?”
他认识李稷以来,李稷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嬴抱月一起走,姬清远想不出李稷还会去其他什么地方。
“如果一切的迹象指向禅院,我会去的。”
然而李稷的回答去出乎姬清远的意料,“如果我查出来操纵我记忆的人在别的地方,那我便去那个地方。”
“那、那抱月她回来之后,要去哪里找你?”
姬清远有些反应不过来,李稷这说法,怎么像是要和他们分道扬镳一般?
如果真是如此,他是无所谓,但嬴抱月素来是个重视同伴的性子,肯定会想找到他,确保他平安无事。
“我也不知道。”
李稷沉默一瞬。
“如果可以,不要让抱月来找我。”
姬清远浑身的血液一凉,“你说什么?”
李稷转过身去,背影显得冰冷又绝情。
“我的确说过在没弄清我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前,我不会找她复仇,但同时我也也决定了。”
“姬大公子,”李稷停顿片刻,轻声道,“在一切弄清楚之前,我不会再见她。”
他与她,不再相见。
姬清远童孔一缩。
这是他的情敌说的话,对他而言这明明是件好事,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不知道嬴抱月在听到这一切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李稷依旧背对着他,姬清远看不见他的眼神,不知道这个男人此时在想些什么。
冷静片刻后,姬清远僵硬地开口。
“你……是为了抱月的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李稷身上的气息变了变。
姬清远知道自己还是猜对了。
李稷身上的心魔并未完全去除,他担心自己会不受控制地伤害嬴抱月,所以才决定远离她。
“不全是。”
就在姬清远猜测之时,李稷的声音从前方幽幽传来。
“她有她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少司命就是他的仇人,而不是其他人。
他无法将她当成别人。
因为只要这段记忆还在,他心中的仇恨就在,他的其他猜测无法变成真实,他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阻挡着他往别的方向去想。
“虽然我不想这么评价我的仇人,但我的确很佩服她。”
李稷眼前浮现出当初他在山下小村子里遇见的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从神女到无法修行之人,再从被世人厌弃的女修到三元魁首。
那个少女,一直在找回自己的道路上奔跑,历经艰辛,从未停止。
那么现在,轮到他了。
不管他有多么恐惧自己会变成一个怪物,他都要踏出这一步。
他要找回他自己。
“姬大公子,再见了。”
就在姬清远惊疑不定之时,李稷回过头,向他温和一笑。
“希望我们下一次相见时,我依旧还是一个人。” 第三百六十一章 门槛
“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清远反手抓住李稷的手臂,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
李稷的语气很平静,所谓的告别之语中却透着股子异样。
“没什么复杂意思,”李稷笑了笑,“我们修行者的命运向来难测,谁也不知道继续往上爬等待我们的是何等末路。我刚刚只是随口一说,你不用在意。”
随口一说?
不对。
姬清远心中咯噔一声。
若是换旁人或许会被湖弄过去,但他过去不知被哄骗过多少次,再不会轻易相信这群高阶修行者的“随口一说”。
只因嬴抱月和他母亲当初就是这样,她们看似随口一说,往往每句话其实各有深意。
也许丢下一句话后,就和他天人相隔了。
姬清远攥紧拳头,“你说,希望自己还是个人是什么意思?”
他紧盯着李稷的双眼,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个表情变化,“你难道会变成什么不是人的东西不成?”
李稷苦笑一声,“早知道你这么较真,我就不这么说了。”
他不过是想和自己最后一个见到的同伴告个别,却没想到姬清远心细如发,如此敏感。
“昭华君,我是个嘴严的人。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你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妨和我说说。”
姬清远目光严肃,“我虽不是个优秀的修行者,但有些事,也许我能帮你拿拿主意。”
这么说有些妄自尊大,但他们这些同伴之中,李稷如果真的有什么困扰,恐怕真的只能和他说。
李稷沉默下来,姬清远所言不错。
他们这些同伴里,真正和他心智年龄相近的只有姬清远。
赵光性情跳脱,嘴更是不严,大事不能与之商量。其他国家的王子和自己又有利益之争,未必能为他保守秘密。
当然了,最可靠的当属嬴抱月。可偏偏他有些事,是万万不能和她说的。
他如果真想向人求助,好像还真的只能和这个与他素昧平生的姬墨之子说说。
李稷抬眼看了对面一眼,不知道是否是命运所指,他最后见到的人是姬清远。
不,不是命运。
是姬清远主动要求留下来看顾他的。
“怎么,昭华君还是信不过我?”
姬清远凝望着李稷沉默内敛的眉眼,忽然有些同情眼前这个男人。
李稷太过强大,也太过成熟,导致他们这些旅伴会不自觉地依赖他,事事都去找他商量,去求他的帮助。
可当李稷遇到了痛苦之事,这个素来强大的男人又能依靠谁呢?
“昭华君,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起誓,绝不会将你的秘密说出去。”
李稷在心中叹了口气,他要是一直不开口,反而令对方生疑。
“之前淳于夜在云首峰顶上的遭遇,你可曾听说?”
“你难道是说……”
姬清远瞪大了眼睛,他听陈子寒提起过,淳于夜之前在云首峰顶曾被白犬神的分身寄生,变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但淳于夜也因此晋升等阶三,成为了天阶修行者。
李稷此时提起此事,难道是暗示他也会变成当初的淳于夜那样?
想起李稷说接下来正要去找淳于夜,姬清远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之前真的只是随口一说,一切不过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不过,对于修行者而言,越往上爬,离人的距离就越远。”
李稷眼中满是姬清远看不懂的情绪,静静望着自己的手心。
“某种意义而言,我们早就不能算是人了。”
离天道越近,离人道也就越远。
“从成为修行者的那个时刻开始,我们就在脱离人这个领域。”
“成为天阶之后,更是如此。”
姬清远浑身发凉,他明白李稷的意思了。
他很久以前就听说过,天阶修行者之所以强大,强大到和其他修行者完全不同,就是因为在晋升天阶的过程中,整个人的身体结构都会改变。
毕竟区区肉体凡胎如何能做到刀枪不入,日行千里呢?
晋升天阶的修行者里十个里有九个都会失败,失败非死即疯也是因为如此。毕竟在由人成神的过程中失败,自然也做不回人了,只能成为不人不鬼的怪物。
姬清远喉结缩动,不由得想起了他母亲当年的那个称号。
“人神。”
以人之身,比肩神灵。
那么人本身的部分会变成什么样?
“说起来,我之前听说过一个说法,八兽神的神子在晋升等阶二的过程中,会将神灵的一部分融入自己体内,”李稷静静道。
姬清远也听说过这个说法,毕竟他的父母都和八兽神关系匪浅。
但此时在这个地下洞穴中听李稷提起此事,他忽然有点毛骨悚然。
“为什么,突然提起此事?”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一步和之前淳于夜入魔时的遭遇有点像,”李稷笑了笑,“既然神灵都会这么做,那么邪神和正神,又到底是如何区分的呢?”
姬清远浑身汗毛这下彻底根根竖起了。
李稷这话已经不是大逆不道了,居然将其他八兽神和邪神相比,已然是入了魔障。
不对,李稷之前说要闭关就是为了克服心魔,那他的心魔到底如何了?
姬清远望着眼前眼神疲惫但清醒的男人,咽了口唾沫。
李稷的眼神已经不复昨晚的混乱,言谈也清晰,完全不是入魔的样子。
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是,李稷已经完全被心魔吞噬,此时站在他眼前的李稷已经是别人了。二是,李稷已经战胜了心魔,再一次脱胎换骨获得新生……
对于任何一个阶段的修行者而言,心魔都堪称最大的考验。李稷本来就已经是天阶修行者了,在等阶三这个阶段还完全战胜了自己心魔的话……
“说来奇怪,我现在,倒是有点能够理解你的父亲的心情了。”
“什么?”
姬清远想到了一个可能,但心中依旧难以置信。
李稷轻声道,“往上的路,真的很冷。”
那是一条无比孤寂,无比寒冷的路。
亦或是,是一条非人之路。
“等等,昭华君,难道你……”
姬清远定定望着眼前的男人,宛如看着一个无比陌生的存在。
“嗯。”
李稷抬头望了他一眼。
“我摸到了等阶二的门槛。” 第三百六十二章 捅破
“等阶二?”
因为过于震惊,姬清远险些口吃,“你、你是说,你要成为神子了?”
成为他父亲那样的神子?
“现在谈破境还早,”李稷垂下眼帘,澹澹道,“我只是摸到了门槛而已。”
破境等阶三已是九死一生,等阶二这个门槛古往今来尝试过突破的也不超过十人。
谁也不知道在破境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
即便如此,姬清远还是被震撼得魂不附体。
要知道,他父亲当年在三十岁之前破境等阶二就已经被视为绝世天才,而李稷这才几岁啊?
更可怕的是此人突破天阶还不到半年。
区区半年之间从等阶三到等阶二,这是山海大陆上从未有过的纪录。
当然,这世上曾经有一位修行者,在二十岁前就成为了独一无二的神女。
二十岁前达到等阶二门槛的修行者,山海大陆上唯有林抱月一人。
可当初林抱月是在嬴苏身亡的巨大的打击下破境的,和李稷的情况完全不同。
不对,真的不同吗?
姬清远凝望着李稷难掩疲惫的眉眼,心跳如鼓。
他们只是旁观者,谁也不知道李稷在与心魔的战斗中遇见了什么。
他曾经在古籍中读到过,和心魔的战斗是在修行者自身的梦境里,修行者往往要在自己构筑的幻境中直面自己最惨痛的回忆。
姬清远不知道李稷与心魔战斗的过程中是否如同他在书上读到的一般,可既然能让李稷都摸到了等阶二的门槛……
那李稷战胜心魔的过程,恐怕相当惨烈。
是文字都无法言说的惨烈。
李稷之前到底独自一人经历了何等痛苦?
姬清远望着面前气息宁静的男人,后知后觉地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嬴抱月当年是承受了失去嬴苏的痛苦才晋升为等阶二,那李稷在梦境中又失去了什么?悟到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李稷抬头瞥了姬清远一眼,“时间不早了,姬公子,你也该上去了。”
告别的话已经说完了,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等等,”姬清远反手抓住李稷的手臂,“你真的要一个人去找淳于夜?”
“怎么?”李稷笑了一声,“难道让我带着你一起吗?”
“我不是说我!”
姬清远咬牙,“你不和抱月说一声吗?淳于夜也算是抱月的盟友,你不如先去禅院找到抱月,再和她一起找淳于夜算账也不迟。”
李稷目摇头,“我说过,在我弄清我的记忆到底哪里出问题之前,我不会再见抱月。”
“至于我和淳于夜对战,那是我和他的私事,不需要其他人插手。”
“可是……”
姬清远突然恐惧起来,淳于夜已晋升天阶,如果李稷真的和淳于夜起了冲突,两人打起来,谁胜谁负还说不准呢!
再想起李稷之前说的不再为人的话,姬清远紧张起来。
“昭华君,你难道准备晋升等阶二?”
神子已经算是半人半神之身,如果李稷打算进阶,那不再为人说法倒也能说得过去。
“我还没想好,”李稷澹澹道,“不过如果有那个必要,我会的。”
他知道姬清远在担心什么。
回到西戎的淳于夜虽然看上去恢复了,但谁也不知道白犬神的分身是否还在他体内。如果只以等阶三的境界与其对战,自己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
果然如此。
姬清远知道自己猜对了。李稷这次去找淳于夜,是报了鱼死网破之心,哪怕不惜冒险突破等阶二,他也要从淳于夜口中逼问出他想要的东西。
可是李稷如果想要突破等阶二……前方有一个无解的难关在。
“等等,昭华君,就算你摸到了等阶二的门槛,可是没有兽神能指引你破境啊!”
姬清远失声道。
李稷作为水法者,之前能突破天阶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在青龙神不在的情况下,他居然还想突破等阶二,简直是疯子才会有的想法。
姬清远到现在还记得李稷破境天阶时掀起的那场水龙卷。
如果说寻常修行者的破境只是破境,那李稷的破境就堪称渡劫。
“昭华君,你难道不记得,你是怎么破境的天阶吗?”
姬清远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
“我记得。”
李稷望向他,温和地笑了笑,“世人皆言没有兽神的帮助无法成为天阶修行者,我既然已经打破了一次常理,为何不能打破第二次?”
姬清远攥紧了拳头,“你以为,你是靠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打破的常理吗?”
“真的要去吗?”
“嗯,我要去。”
少女含笑的声音响在耳边,姬清远目光有些恍忽,依稀看见嬴抱月站在清安院内向他回过头来。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晚上,那个境界低微却不顾他的阻拦冲出小院的少女的眼神。
李稷沉默了下来,“我知道你在说谁。”
他破境天阶之时形势异常凶险,如果不是听到了嬴抱月的声音,他恐怕根本找不到回来的路。
“不,你不知道。”
姬清远咬牙切齿道,“那个晚上,我拦了抱月,叫她不要去。”
李稷一怔,定定望着他。
“可她坚持要去。”
姬清远惨然一笑,“明明以她当时的境界,她很可能一去不复返。”
可嬴抱月还是去了,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一个明明比她强大那么多的人。
“昭华君,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留下看顾你吗?”
“你是为了……”
望着姬清远的眼神,李稷呼吸一窒。
“你之前说的没错,我是喜欢抱月。我从小就喜欢她,她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姬清远脸色惨白,“可是我知道,我不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抱月她喜欢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李稷的气息有些不稳起来,“姬大公子,你都在说些什么?”
姬清远说的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别打断我,让我说完。”
姬清远直直望着他的眼睛,“我之所以留下来看顾你,不是为了你这个人,而是为了抱月。”
“如果你出了事,抱月她无论在哪里,一定会赶回来。哪怕不顾自己的安危,她也一定会回来。”
“所以我要留下来,我无法保护抱月,但我至少能替她看顾你,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李稷的声音有些干涩。
“姬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想装不知道吗?”
姬清远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自己心尖插了一把刀,但他终于还是那句话说出了口。
“抱月她,待你与其他人不同。” 第三百六十三章 特别
这句话姬清远在心中憋了很久。
他也不知是何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也许是在旅途开始之初,也许是在南楚的时候,亦或是当他第一次看见嬴抱月和李稷站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想法了。
一开始他根本不想承认这件事,更别提开口向另一方点破。
可从南楚到东吴,从东吴到北魏,从北魏到后辽,从后辽到西戎。他们实在一起结伴走了太远太远。
这里面的他们,不仅包括嬴抱月,也包括李稷。
在这段旅途中他看清了太多人的心。有姬嘉树,有耶律华,有归辰,有自己的妹妹姬安歌,同时也有李稷和嬴抱月。
境界低微的他就像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在那些高阶修行者为了生存拼死战斗的时候,他站在后方,一点点看清那些血与肉、爱与恨中的所有细节。
姬清远有时真的十分痛恨这样的自己,他宁肯也豁出命去对战,也不想做一个背后的窥探者。
可偏偏有些事他就是知道了,又不忍心置之事外。
尤其,是在看见了遇到亡者林中嬴苏之后的嬴抱月。
姬清远抬起头,望着洞窟之上点点闪烁的荧光,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终究还是不忍心。
“姬大公子,你在说些什么?”
这时李稷有些呆滞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姬清远抬眼望了一眼,原本复杂的心情忽然变得啼笑皆非。
他憋了许久的一句话,换来一个呆呆傻傻的天阶,倒也不亏。
李稷整个人都石化了,但他和之前见过的那些震惊之色不同,李稷这一呆,呆得彻底,面具里的眼神简直是返璞归真,宛如变成了个十岁的孩童。
“我在说些什么?怎么,还需要我说的再明显一些吗?”
姬清远冷哼一声,“有些话,还是留给抱月亲口和你说比较好吧?”
虽然以嬴抱月的性子,想她开口比登天还难。
“不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抱月她难道、难道和你说了什么吗?”
李稷亲自给姬清远表演了什么叫天阶还能口吃,他的手上下摆动,简直不知往哪放合适,最终还是握住剑柄才安下心来。
“抱月什么都没说,”姬清远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李稷,心里终于痛快了些。
“你指望抱月说些什么?说自己钟情于你?”
姬清远澹澹道,“你想得美。”
那可是当初的大秦皇长子一辈子都没能等到的话啊。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李稷愣了愣,苦笑一声,“她怎么可能会说这样的话。”
他也从未奢望过。
嬴抱月很明显未开情窦,又怎么可能会主动和姬清远说她钟情于人呢?
“我只是不太明白,”李稷有些难以启齿,“你、你怎么知道她对我是特别的?”
他早就决定在搞清楚自己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前,绝不会告诉嬴抱月自己的心意。
故而他也从未奢望过能够得到嬴抱月的回应,甚至从未去想过嬴抱月的心意。
李稷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早已心如止水,没想到姬清远口中的“不同”二字却轻易地击破了他心中防线。
李稷微微垂下视线。
他作为阿稷的上辈子,从未得到过李昭的回应。
作为昭华君的下辈子,他也因此从未指望过能够和心爱的女子两情相悦。
从未得到过,故而不再奢望。
但此时李稷发现,原来他在心底深处,还是渴望至少得到一些小小的不同。
哪怕、哪怕只有一点点,他对嬴抱月而言是特别的也好啊。
“昭华君,你……”
姬清远原本还想趁机嘲讽对方一把,但望着李稷沉寂的目光,他失去了逗弄的兴趣。
“你自己就没有意识到么?”
姬清远澹澹叹了口气,“抱月对你,是真的很好了。”
“可是……”
李稷依旧口吃,“她对其他人也很好啊。”
嬴抱月很温柔,但她的温柔是如同月光一般,是照耀每一个人的。
“虽然我这说法很有些薄情寡义,”李稷深吸一口气,“但那天破境天阶的人即便不是我,是你,是春华,是子楚,是义山,甚至是她素昧平生之人,她恐怕都会去救。”
李稷到现在还记得,在初阶大典的最后一天紫华山发生崩塌之时,嬴抱月甚至亲手拉住了跌落山崖的慕容恒。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慕容恒,还是上一刻还在要她性命的敌人。
姬清远沉下目光,他明白李稷的意思,这也是嬴抱月最容易被人误会的点。
“怎么?因为她会顾及其他人,她为你所做的一切就毫无意义了么?”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李稷的声音难得的激烈起来,“我只是……”
“只是什么?”
姬清远冷笑一声,“只有她眼里只有你一人,对其他人哪怕横死路边都不管,那才算是喜爱一个人是么?”
“我不是……”
李稷欲言又止,气息剧烈波动。
“哼,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
姬清远没有继续往下逼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澹澹道,“你说的没错,那天破境天阶遇险的人如果是其他人,抱月依旧会去救。”
如果是他,姬清远也自信嬴抱月会来救他。
但重点并不是她去救了李稷这个行为,而是她当时身上那股生死置之度外的气魄。
在处理李稷身上发生的事的时候,姬清远经常在嬴抱月身上看到那种感觉。
那一刻,她好像忘记了自己的一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眼里也只有一个人。
就像那一年那一天她选择在大殿上,在太祖皇帝和众臣面前当场破境,拔剑刺杀嬴昊时那般。
嬴抱月做事看上去不管不顾,不计后果,但姬清远心里清楚,实际上她做事极有分寸。只是她擅长将分寸控制在极限之间,才看上去总像是在冒险。
当年她和他母亲树敌众多,如果不是看似冒失实则细心有分寸,大司命师徒早就被人扳倒了。
少司命林抱月即便是在冒险救人的时候,也是给自己留了后路的。
然而只有一次,她上辈子只有一次真正失了分寸的时候。
那就是九年前,在大殿上看见嬴苏的尸体的时候。 第三百六十四章 守护
在大殿上杀嬴昊的那一刻,姬清远相信,林抱月真的什么都没想。
什么前程,什么往事,什么皇子,什么神女,什么后果,什么代价……
她什么都没有想。
她去救李稷的那一天,姬清远发现她也什么都没想。
明明境界那么低微,水龙卷那么可怖,她只是正常地走出房门,去赴一场有去无回的拯救。
姬清远望着眼前这个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的男人,轻声开口。
“昭华君,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稷心中有一瞬的刺痛,反问道,“那你为什么又什么都知道?”
他亲口称赞过姬清远博学多知,但之前他只是单纯钦佩此人的见多识广和心细如尘。
此时姬清远展现的一切并非只从书本和观察中就能得到了。这个人对嬴抱月的了解,完全超乎了李稷的想象。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见过。”
姬清远并未亲眼见到嬴抱月拔剑捅嬴昊的那一幕,但嬴抱月这般不管不顾的眼神,他也曾见过一次。
那一年,她横渡大陆,一剑噼开整座国师府。
他站在国师府门口,看着那个英武又美丽的少女,将她的身影刻在了心里。
即便无法成为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但他实在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嬴抱月为了帮嬴苏报仇才骤然晋升等阶二不假,但在那之前为了帮他和姬安歌撑腰,她也曾冒险晋升了等阶三,一夜之间赶到了南楚。
他也好,妹妹也好,对嬴抱月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姬清远闭上双眼。
他已经从嬴抱月那里得到了很多很多。
他能够做的,就是守护她这辈子的平安喜乐。
这一辈子,他不希望她再留下什么遗憾。
“昭华君,”姬清远睁开双眼,“有些事我就不多说了,明白人自然能明白。”
“我只希望你记住,”姬清远握住自己腰边的剑柄,声冷如冰,“抱月不欠你什么。”
李稷肩膀微微一颤。
“你要是记不清自己的仇人是谁,尽管去弄清楚,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相信抱月。”
那个女子,即便被心魔控制,都做不出丧尽天良之事。
姬清远不想在这里讨论什么恩情,毕竟李稷并非单方面的受恩,嬴抱月救过李稷不假,李稷也救过嬴抱月,更救过他们许多人。
“昭华君,你救了我们很多次,我十分感激你。”
姬清远认真道,“算是我自作多情也好,我一直将你当成我的朋友。”
“并非自作多情,”李稷神情复杂,“我也将你当成了我的朋友。”
他的朋友很少,但就在这一年里,他认识了生命中最多的朋友,更得到了最多的同道之人。
“好,我们是朋友。”
姬清远目光无比认真,一字一顿,“但如果你做了伤害抱月的事,哪怕伤了她一根毫毛,让她流了哪怕一滴眼泪,你不是朋友,是我姬清远的死敌。”
姬清远握紧腰边剑柄,手背上浮起根根青筋,“我虽然境界低微,但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流干我最后一滴血,我也决不会放过你。”
洞穴里很安静,一个低阶修行者的誓言并不带有丝毫真元威压,听起来甚至有些可笑。
毕竟天阶修行者一扬手,人阶修行者就会飞灰湮灭。
但望着眼前青年灼灼生辉的双眼,李稷心中阵阵发凉。
他微微垂下眼睫,“果然啊……”
“果然什么?”姬清远横眉立目。
“你果然是人神之子,”李稷轻声道,“当之无愧。”
即便境界低微,但刚刚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预感。
如果他有朝一日伤了嬴抱月,他也许真的会丧命于此人之手。
有着姬嘉树这样光芒万丈的弟弟,姬清远一直显得毫无存在感,但就在这一刻,李稷发现,有些事真的会遗传。
站在他眼前的这个青年,是东皇太一和大司命唯一的儿子。
姬清远也的确当得起人神之子的称号。
“我不光是人神之子,”姬清远直视着李稷的眼睛,“我还是少司命的师弟。”
他有一个最优秀的母亲,也拥有一个最了不起的姐姐。
“姐姐吗?”
李稷压低嗓门,声音如同呓语,“是啊,你是她的弟弟。”
他算是明白他为什么和姬清远那么心灵相通了。
八年前,他也是一个拥有天底下最好的姐姐的弟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这世上居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八年后的一切却仿佛颠倒了个儿。
“你是一个好弟弟,”李稷抬眼看向姬清远,微微一笑,“你也是个好哥哥。”
姬清远一怔,“哥哥?”
李稷口中的哥哥,想必并不指他是姬安歌的兄长。
“少司命大人想必会相当欣慰吧,”李稷目光认真,“当初她庇护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她的保护者。”
“我,是抱月的保护者?”
这是姬清远也没有想到的一个词,脑子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境界并不能代表一切,清远。”
李稷凝望着他的双眼,“你一直在保护她。”
少司命林抱月即便命运坎坷,却也是个有幸之人。
能被姬清远这样心性纯澈之人无条件地相信,他恐怕也要重新审视那些有关少司命的流言。
在他过去八年的调查里,围绕少司命的各种传言大体都说她天赋惊人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
传言大都还附有各种事实证据,甚至被记录入了国书秘档之中,看上去极为真实。
只是这世上,并非被记录在史书上的才是真实。
李稷微微垂下眼帘,呼吸急促起来,有些事连亲眼所见都未必为实,更何况那些他人书写的记载。
姬清远没有注意到李稷气息的变化,兀自沉浸在震惊。
这大概还是李稷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姬清远缓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还轮不到你来和我说这种话,”他深吸一口气,“守护抱月本是我的使命。”
李稷刚刚的口气,搞得嬴抱月好像和他的关系比较近似的。
“是我僭越了,”李稷笑了笑,下一刻恢复正色道,“你的警告我记在心里了。”
“希望我们永远不要走到那一步。”
姬清远目光也正色起来。
他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