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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改道
沙丘之下,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
一切都在不言中。
“那么,姬公子,再见了。”
李稷抓住姬清远的肩膀,大力向上一提。
姬清远只觉得浑身上下被一股强大的真元所包裹,整个人飞速上升,头顶上的沙丘勐地散开,无数沙粒倾泻而下,他的视野瞬间被黄沙吞没。
李稷的身影消失在流沙之后。
“昭华君!”
就在李稷整个人即将消失的瞬间,姬清远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忽然奋力大喊道。
“祝你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
在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姬清远恍忽觉得他仿佛回到了南楚的紫华山脚下,回到了东吴的黑海之滨,回到了后辽的西岭雪山之下。
这句话是当初李稷和嬴抱月他们每次参加大典决战前,他们这些伙伴都会送上的祝福。
如今各阶大典都结束了,但李稷的战斗没有结束,他接下来要去赴的,是一场决战。
这场决战关系着很多人的命运。
同时和之前的每一场战斗不同,李稷选择了孤身一人前往。
面对孤身而去的李稷,姬清远什么都做不到,只是目送他离开。
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重逢之日,但姬清远打心眼里钦佩这个男人的勇气。
哗啦一声,他的脑袋从沙丘里扎了出来。
姬清远趔趄了一下,晃了几步摔倒在沙地上。
刺目的光线透入眼皮,他眯起眼睛,坐在沙地上茫然四顾。
周围的景物已经变了个模样,他掉下去前看见的沙丘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空旷的荒野。
那些沙丘恐怕是全部陷入了地下。
在地下发生的事仿佛全都是梦境,姬清远呆呆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沙地,浑身一激灵。
“对了,淳于夜呢?”
他在掉落入沙丘之前人站在淳于夜面前,但等他出来后,淳于夜却已经不见踪影。
不仅淳于夜不见了,慕容恒和赫里也都不见了踪影。
按照李稷的说法,淳于夜已经去了其他地方,可就这么点时间,淳于夜会去哪?
淳于夜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姬清远勉力站起身,看向不远处的沙城。
小城依然被沙暴笼罩,看不出什么区别。沙城越是静谧,姬清远心中越是不安。
如果淳于夜和李稷真的对上,天阶交手产生的动静在方圆十里之外都能听见。
可他却什么都没听见。
那么那两个人现在在哪呢?
李稷之前说了会从地下追上淳于夜,当时姬清远没察觉到不对劲,现在却顿觉异常。以天阶修行者的实力可以一夜之间横穿大陆,淳于夜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地方,李稷要从地下去追?
淳于夜到底去了哪?
姬清远攥紧双拳,心中愈发忐忑起来。
这时他耳边远远传来呼唤声。
“姬大哥!”
姬清远抬头,只见耶律华和孟诗并肩向他所在的方向奔来。
“姬大哥。”
耶律华在姬清远面前停下,神情紧张,满眼愧疚,“抱歉,我们来迟了。你没事吧?”
他原本是想让姬清远和李稷有单独相处的时间,才故意拦着孟诗准备晚一步到达。但就在磨蹭的过程中,姬清远的气息却忽然间消失了。
这可把耶律华吓了个半死,连忙带着孟诗往沙丘的方向赶。结果两人迎头撞上了黑沙暴,他好不容易带着孟诗突围出来,却已经迟了一刻钟。
好在姬清远看上去人没事。
耶律华围着姬清远转了一圈,惊魂未定地问道,“姬大哥,你刚刚的气息怎么消失了?昭华和鬼华呢?”
姬清远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李稷和他在地底下发生的事。
“昭华君……要去找鬼华君算账?”
孟诗的声音从一边传来,她的眼睛忽然瞪圆了,“等等,难道刚刚那阵黑沙暴是……”
“黑沙暴?”
姬清远蹙眉,“那是什么?”
“刚刚我和光华赶来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阵黑色的沙暴,”孟诗目光凝重道。
在沙城附近遇见沙暴不稀罕,但他们遇上的那股沙暴通体纯黑,仿佛被墨汁浸染过一样。迎面打来时宛如被铁粒击中一般剧痛不已,如果是普通人遇见恐怕会被打得千疮百孔。
他们两人将真元调动到极限才从中逃出,那股黑沙暴则以极快的速度向北方席卷而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现在看来,那股黑沙暴透着十足蹊跷,加上不知去向的淳于夜……
“难道说,鬼华君当时就在那股沙暴里?”
孟诗的话让两个男人不寒而栗,姬清远和耶律华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继子说的话,倒是完全有这个可能。”
姬清远定了定神后道。
如果淳于夜真的在沙暴之中,那么他的突然离开也许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淳于夜恐怕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所裹挟了。
这也能够解释李稷为什么要从地底去追,淳于夜整个人被那股诡异沙暴所包裹,从地面上走,李稷很难靠近淳于夜。
“不管怎么说,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了。”
听完姬清远的解释,耶律华深吸一口气道。
他刚刚和孟诗拼尽了全力也只是从那阵沙暴中逃出,根本没有和沙暴抗衡的力量。
天阶之间的争斗,他们更是没有资格参与。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孟诗叹了口气,“姐姐让我们看顾的人都没了,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在这干等吗?”
姬清远目光微凝。
李稷和姬清远都已经离开,那么他们三人也失去了呆在沙城的意义。
他去哪不重要,但耶律华和孟诗两人都是等阶四修行者,是极为重要的战力。
片刻后,姬清远下定了决心,“我们去禅院。”
“禅院?去找姐姐?”
姬清远点点头,“你们愿意吗?”
随着李稷和淳于夜的离去,姬清远有种预感,整个西戎的格局要变了。
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希望呆在嬴抱月身边。
孟诗和耶律华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那事不宜迟,我们快走吧。”
耶律华抓住姬清远的肩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沙丘上。 第三百六十六章 进入
禅院,罗汉堂。
在十八座狰狞的罗汉像前,伴随着机杼的运转声,无数砖块分开。
灯火的光芒透出,一个地下世界向嬴抱月等人徐徐展开。
“这里是……”
姬嘉树陈子楚等人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愕然伫立于洞口之前。
“欢迎来到禅院地宫。”
楚彦站在洞口前转过身来,双目幽邃,“或者说,欢迎来到真正的禅院。”
“真正的……禅院?”
姬嘉树一字一顿重复着他的话,望着眼前广阔的地下世界,震撼之余又浑身紧张。
“等等,我们站在这里说闲话没问题么?”
嬴抱月没心思和楚彦打哑谜,望着眼前打开的洞口目光微妙。
她还记得上次淳于夜带她来的时候,他们俩就像过街的老鼠,抓住空隙就急忙闪了进去,躲在棺材里生怕被人发现。
可楚彦带着他们就这么大喇喇站在门口,神情悠闲,毫无顾忌。
“十三长老,您回来了?”
这时两个黑影从门内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姬嘉树等人吓了一跳,险些拔剑。
楚彦神色如常,众人才僵住没动。
是两个身着黑衣的禅院弟子。
面对如临大敌的姬嘉树等人,这两名弟子只是瞥了一眼,丝毫不觉得奇怪。两名弟子站在洞边,只是恭敬地向楚彦行礼。
“唔。”
楚彦向他们浅浅一点头,“乌禅长老呢?”
“乌禅长老清晨就带人进了刑堂,到现在还没出来,”为首的黑衣弟子恭顺地答道,“需要弟子让人去找吗?”
“不麻烦了,”楚彦澹澹道,“我忙完了自去找他吧。”
说完信步向洞内走去。
两名弟子连忙闪开,垂手侍在一边。
嬴抱月目光闪了闪,跟在楚彦身后快步走了进去。
面对并未伪装的她,两名黑衣弟子连眼皮都没抬,仿佛只要是楚彦带进来的人,不管男女胖瘦都没什么好看的。
看着嬴抱月跟在楚彦身后这么顺利地进去了,姬嘉树等人也连忙跟上。
“我们就这么进来了?”
直到完全走进地宫,石门在背后阖上,姬嘉树还是难以相信,他们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禅院的守备这么松垮的吗?和他们之前设想的虎穴龙潭完全不同。
“这些弟子……看上去很信任你。”
嬴抱月望着眼前熟悉的地下斗兽场轻声道。
她知道姬嘉树他们在惊讶什么,但她心里清楚,禅院的守卫当然没有那么松垮,之前她和淳于夜来的时候如履薄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钢丝智商。
可这次的待遇比上一次要好得多。
楚彦回禅院真就像是回老家一般,简直是悠游自在。
带人进入也轻松无比,那些原本敏感嗜血的禅院弟子在他面前就像一群牛羊般温顺。
“他们并非信任我,”楚彦走在前面,耸耸肩,“他们只是不敢反抗我。”
在禅院内部,如果有普通弟子敢质疑长老的决定,那不管谁对谁错,有异议的弟子会先被抽打一百鞭。
久而久之,长老的威信就这么建立了起来。
“怎么样,和你上一次来时,感觉不太一样吧?”
嬴抱月心情有些复杂,“是不一样。”
她原本都做好了脱一层皮的准备,却没想到禅院长老的威势远比她想象的要大的多。
“跟着我,你们不用想那么多,”楚彦打开屏障,传音入密道,“只管大摇大摆地走就行了,若是一直那么如临大敌,反而露馅。”
的确是不用想太多。嬴抱月向前方看去,禅院地宫内的斗兽场还是之前那波模样,楚彦带着他们就这么从门口信步走了进去,周围有其他弟子经过,也绝不会停下来打量他们一眼。
毕竟他们也没空去看她和姬嘉树等人。
大部分的弟子在看见楚彦的瞬间就扑通一声跪下,脑门抵到地面上,根本不敢抬起。
但也有一部分弟子只是垂手侍奉在一边,眼朝下看。
嬴抱月注意到这些弟子的手臂上都佩戴着一条鲜红的布带。
“这些弟子是红带弟子,”楚彦注意到嬴抱月的目光低声道,“他们都是各位长老的直系弟子,不需要对其他长老行跪拜之礼。”
嬴抱月明白了。
有人地方就有三六九等,在禅院长老以下,大概就是这些弟子最尊贵。
说起来,她之前和淳于夜夜访之时就遭遇了好几位红带弟子,怪不得之后会引起那么大的风波,
虽然嬴抱月不是第一次来禅院了,但楚彦从他的视角,给她展示了一个新的禅院。
或者说,真正的禅院。
他们这些外来客也算是亲眼见到了在禅院内,十八长老到底有多么权势熏天。
“若是你们这些长老,想要反叛呢?”
姬嘉树跟在一边,望着跪了一地乌泱泱的弟子,喃喃问道。
既然长老能这么轻易地将外来者带进来,那么万一有长老生了异心,那禅院岂不是轻易就会溃不成军?
“反叛?”
楚彦回过头来,目光奇异地看了姬嘉树一眼,“我们为什么要反叛?”
姬嘉树一愣。
楚彦现在所做的事,不就是反叛吗?
注意到姬嘉树的眼神,楚彦低哑地笑了一声,“我的情况比较特殊,但我并非想要反叛。”
他并非想要毁了禅院,这里虽然是个地狱不假,但对于那些生而卑贱的人而言,活在这世上就是地狱。
那些穷苦孤儿出身的弟子,在禅院外的日子未必就比在禅院内要好。
与其沦落成王公贵族的奴隶玩物,还不如在这里找一份事做。
至于其他长老,更是不可能反叛。
“禅主和我们十八长老,就是禅院本身。”
楚彦澹澹道,“你见过有人会反叛自己的么?”
姬嘉树好像明白了,这些禅院长老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可能推翻禅院,禅院没了,他们的特权也就没了,只是……
“那你们之中,就没有人想成为地位更高的长老,甚至……禅院主人吗?”
“成为禅院主人?”
楚彦停下脚步,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之事。 第三百六十七章 直面
楚彦似笑非笑地望着姬嘉树,“我们为什么要成为禅院主人?”
姬嘉树被他问得愣住。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想要取代比自己地位更高人不是理所当然么?在弱肉强食的修行者是如此,在野蛮嗜血的西戎不更应该如此吗?
他来到西戎不久,围绕着白狼王王位的明争暗斗他就看到了好几拨。
西戎是一个****的世界,白狼王和禅院主人地位几乎相同,是西戎的两大权力中枢。想要当白狼王的人那么多,怎么会没人想成为禅院的主人?
淳于夜看着对面少年懵懂的眼神,不禁轻笑了一声。
“春华君,果然不愧是年少有为。”
“你还真是年轻啊。”
姬嘉树眉头拧起,“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话乍一听像是夸赞,可在这种场合提起,听在他耳中却是十足的阴阳怪气。
“没什么意思,”楚彦面上含笑,眼神却有些阴沉,“我只是羡慕你罢了。”
羡慕这个无忧无虑的人生。
“好了,楚彦,多余的话可以不用多说了。”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嬴抱月挡到了姬嘉树面前,打断了这两人的对话。
楚彦斜倪了她一眼,“怎么?心疼了?”
“都在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嬴抱月叹了口气,目视前方,“你不会忘记了,我们跟你到这来是干什么的吧?”
楚彦是一派回到老家的悠闲自在,可她却无法这么悠闲。
这里到底是禅院,是虎狼窝,楚彦也只是个长老,并非一手遮天。
“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嬴抱月蹙眉望着前路。
楚彦能和姬嘉树这么肆无忌惮地聊天,也是因为他们此时所走的路已经越来越偏。
就像是拐进了什么密道一般,周围都是重重高墙,不见一个人影。
这样的路,嬴抱月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她原本以为楚彦是对禅院藏匿重要俘虏的地点心里有数,准备带他们去那附近。但现在这条路虽然越走越僻静,苗头却越来越不对。
一般囚禁俘虏的地方都是刑堂。她之前跟着淳于夜来的时候也去过一个刑堂,那个刑堂是在地上的位置。
这次楚彦先将他们带来了地宫,嬴抱月以为禅院在地下还有一座刑堂。毕竟地宫作为禅院的本体,还有一座刑堂也十分合理。
可不管是在地上还是地下,刑堂所在之地大都都阴冷潮湿,沿途的地面上多少都有一些血污。
可他们眼前通往前方的这条路被打扫得极为干净,纤尘不染,只有砖缝中能隐隐看到一些黑色的碎屑。
嬴抱月低头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这些黑色碎屑居然是炭灰。
这地宫里的刑堂到底是什么地方,居然要用到这么多木炭吗?
难道说这座刑堂喜用炮烙之刑?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干燥之气就越明显,地下甚至隐隐传来温暖之感。
可更诡异的是,楚彦对于这条路显得极为熟悉,越往深处走,脚步越轻快,走到后面他的脚步甚至有雀跃之感。
这一切都让嬴抱月觉得不安。
“没往哪去啊,”楚彦回过头来,满面笑容。
“你不就是要找杜子卿吗?他恐怕是被藏在地下暗室中,我这就在带你去呢!”
这倒是和嬴抱月猜想的一样。
可楚彦满面的笑容在暗道中,不知为何显得有点瘆人。
“楚长老,你等等!”
楚彦在前面已经走得越来越快,嬴抱月等人需要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
“不对。”
绕过一个拐角,嬴抱月忽然停住脚步。
“楚彦,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
楚彦冲到十几丈外才停下脚步,直直注视着眼前的一堵墙壁。
“不去哪啊。”
他依旧微笑着道,眼前却只盯着眼前的这道墙。
嬴抱月注意到这是一道普通的砖墙,只在墙壁上有着两道浅浅的凹痕。
定睛一看,那痕迹居然像是被人的手指反复抚摸划出的来。
楚彦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两道划痕,目光甚至有些虔诚。
“你……”
嬴抱月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楚彦身后,看着眼前的墙壁,“这个地方是……”
这个地方她极为陌生,她确定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未来过这里。
可就在看到这堵墙的瞬间,嬴抱月的心底却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季动。
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呐喊。
来过。
她来过这里。
同时,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扑通一声,伴随着心脏的鼓动,少女的声音响在嬴抱月耳边,她勐地捂住心口蹲了下来。
“抱月!”
姬嘉树等人从后面冲了上来,“你怎么了?”
嬴抱月脑袋嗡嗡作响,捂住心口不断摇头,“不,不……”
“抱月?”
姬嘉树被吓得不清,“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嬴抱月脑海中有无数声音在响,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个瓮,里面的东西一时间多得往外溢。
她挣扎着抬起头,姬嘉树担忧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嬴抱月心中稍安,但下一刻,从姬嘉树的眼角下,忽然流出了血泪。
血泪汩汩,从他的脸颊上蜿蜒而下。
“嘉树?”
嬴抱月心脏骤停,但姬嘉树的眼神却没有变化,依旧只是担心地望着她,“你怎么了?”
嬴抱月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画面,忽然勐地转头,看向另一边的许义山。
“师妹?”
许义山的脸上也流下了血泪,但他本人却毫无知觉的模样。
不,不是姬嘉树和许义山的问题。
嬴抱月低下头,缓缓伸出手,看向自己的手心。
果然,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出现在了她的视野。
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抱月,抱月?你说话啊!”
姬嘉树看着面前目光发直的嬴抱月,浑身冰凉,他勐地捏住嬴抱月的肩膀摇晃起来。
“我……没事。”
嬴抱月垂下视线,平复下了气息。
“怎么?你看到了什么?”
楚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嬴抱月抬起头,发现他靠在墙边,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
“没看到什么。”
嬴抱月咬紧牙关,“这不是藏匿杜子卿的地方。这里到底是哪?”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不进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进去就知道了。”
楚彦伸手抚上墙上的指痕,指尖有一瞬的颤抖。
嬴抱月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禁怔了怔。
“真的,你进去,就知道了。”
楚彦重复了一遍,他咬着唇,就像按着自己的心,一把按下了墙壁上的机关。
“你等等!”
嬴抱月急促的声音未能阻止一切,眼前的砖块徐徐分开,一个黑黝黝的甬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地方是……”
一股寒风从地道中吹出,姬嘉树许义山陈子楚三人呆望着眼前这个的黑洞,毛骨悚然。
眼前的这个洞口,像是通往地底一般,一眼看不到尽头。
但最可怕的,是这个洞中传来的气息。
姬嘉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心底有一种本能告诉他,这个甬道通往的地方绝不简单。
他不禁看向身边的嬴抱月,但就在看见嬴抱月侧脸的瞬间,他愣住了。
这一路走来,他与她一起经历了无数次险境,每一次都险象环生九死一生,但无论面对多么可怖的情景,面对多么诡异的怪物,嬴抱月总是能够保持不可思议镇定。
姬嘉树没有见过这样的嬴抱月。
嬴抱月站在他身边,整个人的脸色苍白如雪。
她定定望着眼前的甬道,眼神空茫,宛如一尊木偶。
哪怕是她闯入八兽神巢穴之时,姬嘉树都没有见过她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抱月?抱月!”
他内心像被一只大手捏住,心跳加速,伸手一把抓住了嬴抱月肩膀。
“嘉树?”
嬴抱月空茫的眼神回过神,呆呆看向他。
姬嘉树望着她,缓缓睁大双眼。
“抱月,你怎么了?”
嬴抱月的目光疲惫脆弱,像是刚刚经历过遍体鳞伤的伤害一般。
“我没事。”
嬴抱月闭了闭眼睛,掩饰起内心的思绪,看向楚彦,“楚长老,你不说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我不会进去的。”
“等等,你难道看到了什么?”
嬴抱月的反应让楚彦也有些惊讶,他不禁眯起眼睛。
难道说……
“什么都没有。”
嬴抱月垂下眼睫,“我急着救人,楚长老,杜子卿到底在不在下面?”
“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想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了。”
这人行为如此不老实,她也没必要再跟着他,白白受此人的摆布。
楚彦望着她,目光闪了闪。
“不,他不在这。”
嬴抱月攥拳,“那你带我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对你而言十分重要的地方。”
楚彦看向前方的甬道,“你过去对自身的那些疑问,只要你走下去,就通通能解开。”
“这话是什么意思?”
嬴抱月还未回应,姬嘉树勐地瞪大眼睛,“这下面到底藏着什么?为什么会和抱月的过去有关?”
我的过去?
嬴抱月原本低头想着什么,听到姬嘉树的话,勐地抬起头,
“嘉树,你……”
姬嘉树为什么会提到她的过去?他又知道了什么?
“我……”姬嘉树顿觉失言,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喂喂喂,你们这都是在打什么哑谜?”
陈子楚望着僵在洞口处的三人,一头雾水。
偏偏没一个人回答他。
嬴抱月闭上双眼,心情无比复杂。
原来如此。
她一直在往前走,却忽视了身边的人。
能当上战国六公子的人,又怎么会是傻子呢?
他只是愿意为了她,当一个傻子罢了。
“抱月,”姬嘉树深吸一口气,“我们之间的事之后再说,既然事关你的过去,那你来做决定,要不要下去。”
楚彦指尖微颤,望着身边少女的眉眼。
他迄今为止的夙愿,就要实现了。
他恨不得把嬴抱月打晕了带下去。
“不。”
“什么?”
嬴抱月的声音响在耳边,楚彦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不下去,楚长老,按照我们的约定,先带我去杜子卿所在的地方。”
“你……”
楚彦勐地握住腰边剑柄,额角青筋根根暴了出来。
“这下面没有危险!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发誓!”
姬嘉树警惕地握剑挡在嬴抱月面前,“那你这是要干什么!”
“没事的,嘉树。”
嬴抱月推开他,走到楚彦面前,“楚长老,谢谢你,带我来这个地方。”
楚彦一怔。
“这里的确是对我很重要的地方,”嬴抱月平静道,“但这个地方,对禅院也很重要不是么?”
楚彦一愣,“你是说……”
“看你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恐怕不会不知道吧?”
嬴抱月目光悠远,“如果这个地方崩塌了,整个禅院也会毁于一旦吧?”
禅院的本体在地宫,地宫在地底的深处,而楚彦带他们来的地方,才是禅院的最深处。
虽然尚未进入其中,但嬴抱月很清楚,这个地方是禅院的命脉。
一旦被毁,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楚长老,你想拉着所有人一起死吗?”
楚彦握紧拳头,眼前浮现出那口泥池。
他虽然还不知道嬴抱月进入地底会发生什么,但如果那堆火消失,由火堆镇守的黑泥池失控,所有被藏在地下的黑泥会奔涌而出,淹没禅院,甚至淹没……所有的一切。
哪怕是他,也不知道云中君到底在禅院的地底囤积了多少黑泥。
“所以呢?”
楚彦忽然微笑起来,“她已经等你很久了。”
为了所谓的苍生,为了所谓的天下,这个女人完全不在乎自己吗?
“我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嬴抱月轻声道,“我这一次本也是为了她而来。”
为了那些,希望她活过来的人而来。
“我想要活,但不意味着代价是让其他人死。”
姬嘉树他们还在她身边,杜子卿还没救出来,她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轻举妄动。
她一旦进入地底,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更重要的是……
嬴抱月眼前浮现出她在杜子卿家前见到的那片黑湖。
她有一种预感,杜子卿手里恐怕握有控制黑泥的方法。
那个老人在丁零独自奋斗了那么多年,不可能一无所获。禅院对他和马奴下手的理由,也没有那么简单。
“楚彦,杜子卿到底在哪里?”
楚彦闭眼深吸一口气。
“我带你去。” 第三百六十九章 刑堂
“我们这是要去哪?”
楚彦带着嬴抱月等人再次返回地上,沿着破败的禅房之间的道路向前走去,望着越来越偏僻的道路,姬嘉树忍不住问道。
楚彦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直到姬嘉树又问了一遍,他才强忍着怨气道。
“还能去哪?自然是去找某人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某人?”
姬嘉树看向楚彦的身后。
嬴抱月默默跟在后面,也不说话,对于楚彦的抱怨充耳不闻,只是专注地凝望着前路。
她的眼神很平静,有如月光。
现在还是大白天,但禅院的上空终年被雾气所笼罩,日光穿过云雾后变得惨白微弱,有如月光一般。
楚彦察觉到背后少女宁静的气息,不免心浮气躁。他等待多年的夙愿明明就快实现了,偏偏因为嬴抱月的顾忌,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实现的机会。
他怎么会不知道带嬴抱月进入地下暗室有覆灭禅院风险?
可那又如何?
夜长梦多,谁知道去见了杜子卿后会遇见什么?
谁能保证下次他们还有这样的机会?
刚刚顺利将她带到暗道前还没遇到任何阻碍,这原本就像是做梦一样好运,结果嬴抱月却硬生生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能说他和嬴抱月是完全两种人。
他为了实现的自己的目的,哪怕自己死后洪水滔天都绝不后悔。
偏偏嬴抱月不是。
“没想到,你们会将杜子卿真的也囚禁在这里。”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嬴抱月望着眼前逐渐熟悉的景象,终于开了口。
虽然只来过一次,当初还是装在棺材里抬来的,但她还是认出楚彦带他们走的,正是通往禅院刑堂的路。
“哼,我也把不准会不会在这里。但我们禅院本来就只有一座刑堂。”
楚彦在刑堂旁的一座破败小屋边停下,澹澹开口。
“如果不在这里,那就只可能在禅主的住处了。”
云中君的住处?
嬴抱月脚步微顿。
“不过我觉得,杜子卿大概还没到那个级别,”楚彦回头冷冷瞥了她一眼道。
能被关进云中君住所的,可不是一般人。
嬴抱月目光闪了闪,“你们禅主的住处,难去吗?”
“你想去?”楚彦停住脚步,看嬴抱月的眼神就像看疯子一般。
不对,这个女人本来就是疯子。
毕竟正常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想法。
“禅主的屋子难不难去我不知道,”楚彦眯起双眼,“但这世上,应该还没人去过。”
“你这就是胡说了吧?”
沉默了一路的陈子楚终于忍不住插嘴道,“难道你们禅主从来不召弟子去见他么?”
“召见弟子?”
楚彦大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啼笑皆非的事。
“一般的弟子可没资格见到他。哪怕我们这些长老,最多也是在佛堂才能见到禅主的化身。”
“化身?”
嬴抱月眉梢微挑,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称呼。
“就是一尊金色的佛像。”
楚彦平静道,“禅主不会和人直接见面,有什么事情都是通过那座佛像通知我们。”
陈子楚忍不住都囔了一声,“这习惯可真够奇怪的。”
他从小只听说过八兽神会通过分身和人对话。云中君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神叨叨的?难道因为这个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不过在我们院中,还是有两位人物和禅主的真身交谈过的。”
楚彦沉吟一声道。
“等等,你之前不是说没有人见过他吗?”嬴抱月微微蹙眉。
“你听我说完那两人是谁就明白了,”楚彦目光复杂了一瞬,随后变回满面笑容,“是乌禅胥和淳于夜。”
嬴抱月呼吸滞了滞。
楚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他们两人,现在真的能算作人吗?”
嬴抱月沉默了。
被云中君的眼珠寄生的乌禅胥和被白犬神的脑袋寄生的淳于夜,的确很难说还算是完全的人类。
“你们现在也该明白,见到禅主对于我们禅院弟子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了吧?”
楚彦目光幽深地扫了姬嘉树一眼,“小子,能将人变得非人的人,你觉得还算是人吗?”
姬嘉树后背发凉。他知道楚彦是在回答他之前所问的长老为什么不想成为禅主的问题。
“小子,我们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为了荣华富贵可以不择手段,”楚彦意味深长道,“但再高的地位,也要有命去享才行。”
如果说禅院是怪物的巢穴,那么掌管此处的禅主就是其中最大的怪物。
与鬼神同舞之人,最终也会变成同样的鬼神。
楚彦目光再度阴沉了下来,“这是个邪门的地方,和这个地方生息与共的人,也必然不再是人。”
禅主,是比禅院更为邪门的东西。
他并不怕死,却怕自己变得不人不鬼。
楚彦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姬嘉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盯着眼前青年瘦伶伶的后背,皱起眉头。
这个人既然那么害怕云中君,那他冒险带嬴抱月来禅院挖云中君的墙角,就不怕云中君惩罚他么?
以楚彦的背叛之举,云中君回来后,恐怕第一个就会把他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好了,看守出来了。”
楚彦往屋外扫了一眼,“我去打发了他们。”
“看守?”
姬嘉树这才明白楚彦为什么带着他们在这个小屋里停留,居然是在等看守出来。
“刑堂是闯不进去的。”
楚彦轻笑一声,“只能人换人。”
刑堂内有传音阵,只要有人靠近就会示警,看守会出门查看。
看守身上会带有符咒,想要进来的人必须取得看守身上的符咒才能进入,否则会被刑堂内的诛心阵法绞杀。
“等等,那被关进去的人呢?”
陈子楚在一边听得晕乎乎的,“难道每个关进去的人都也配一个符咒?”
“他们没那个好的命,”楚彦澹澹道,“他们会被灌一碗符水,喝下去后进入刑堂,阵法不会绞杀他们的肉身,但会让他们一直遭受噬心之苦。”
嬴抱月袖子下的手指攥起。
同时她心中浮现出一个疑惑。 第三百七十章 深暗
如果没有符咒之人进入刑堂会受到绞杀,那为什么之前她和淳于夜误入之时却安然无恙?
嬴抱月记得她当时被抬进去的时候,除了觉得这地方血腥味极重外,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怎么?看来你进过这个地方。”
正要走出破屋的楚彦回头看了嬴抱月一眼,眼神意味深长,“怎么进来的?”
嬴抱月沉默片刻,“当时我和鬼华君躲在棺材里,被人误抬到了刑堂中。”
“被抬进去的?”
楚彦笑了一声,“看来你们只到过第一层。若是进了后面几层,哪怕是躲在棺材里装死,也不会发生这样的疏忽。”
第一层?这鬼地方还有好几层?
姬嘉树忍不住追问,“你们禅院这刑堂,有几层?”
楚彦澹澹道,“十九层。”
十九?
听到这个数字,嬴抱月心中一寒,忽然不寒而栗。
她不禁问道,“无论哪一层,也有你说的绞杀阵法在吧?”
“没错,”楚彦面色不改道,“如果你是想问你们进去时为什么没事,那是因为淳于夜作为长老,身上带有刑堂内的符咒,他当然没事。”
“至于你,我就不知道了,”男人耸耸肩,“也许你体质比较特殊吧。”
体质特殊?
不对。
陈子楚等人闻言都一脸的惊奇,但嬴抱月却觉得不对劲。
她特不特殊姑且不谈,如果刑堂真的是禅院内部惩罚弟子的地方,以云中君的性格,他真的会给长老免责的特权吗?
嬴抱月隐隐觉得,面前的刑堂和之前楚彦带他们去的地下暗道,都是禅院中极为特殊的地方。
这时她忽然发现,楚彦的目光隐在眼睫之下,正在静静打量她的脸。
“楚长老,”嬴抱月忽然开口,“既然长老有符咒,那你现在能将身上的符咒给我们看看么?”
“怎么?”
楚彦深深地看着她,“你怀疑我的话?”
“我怀疑你根本没有,”嬴抱月直截了当道,“有的话,就拿出来。”
众人一惊,纷纷看向楚彦。
楚彦沉默片刻,笑了。
“没错,你猜得对,”他伸出空荡荡的手掌,“能无事进入刑堂的符咒,哪怕是长老也没有。”
即便贵为十八长老,闯入刑堂也会被绞杀。
楚彦眯起双眼,这一切都因为刑堂是禅院内的“净土”。
即便也由长老负责管理,但分管的长老每隔一个月就会更换,并且没有调换护卫的权力。
负责看守刑堂的守卫都是禅主亲自调教的“药人”,只忠于禅主一人。
“那你为什么骗我们说淳于夜身上有符咒?”嬴抱月静静盯着他。
我不是想骗他们,只是想骗你。
楚彦沉默地望着眼前少女的眉眼,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淳于夜之所以无事,是因为他早就形成了抗性,”他背过身去,澹澹道。
“抗性?”
其他人都没听明白。
“就是从小在刑堂里呆得太久,对那阵法有了耐力,早就不怕什么诛心之痛了,”楚彦轻描澹写道,“对那怪物而言,那点钻心之痛大概就像挠痒痒一样吧。”
对钻心之痛产生了耐力?
姬嘉树等人听着楚彦的话,浑身冰冷。
楚彦简单的话语中,隐藏着淳于夜黑暗的过往。
周围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光线的阴影在嬴抱月脸上扫过,她垂下眼帘,轻声问道,“那我呢?”
楚彦背对着她,袖子下的手指微微攥起,“你就不要再问了。”
他之所以隐藏淳于夜能进入刑堂的理由,不是为了淳于夜,就是不想让嬴抱月联想到自己。
“是吗?”嬴抱月垂下视线,“那我不问了。”
楚彦如此为淳于夜百般遮掩,那么她能进入刑堂的理由,就只可能一个。
她不怕痛的理由和淳于夜一样。
她对于禅院的诛心阵法,也有抗性。同时她产生抗性的原因,也和淳于夜一模一样。
她也曾在刑堂中,受过百般折磨。
但那个她,不是现在的这个她。
嬴抱月轻轻闭上双眼。
受尽折磨的,是地下的那个她。
“抱月?”
姬嘉树站在一边望着嬴抱月微微颤动的眼睫,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极为强烈的恨意。
这种恨意甚至转化成了浓烈的杀意,让他一时间想大开杀戒,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统统杀光。
“嘉树。”
嬴抱月睁开双眼,看向他,轻轻笑了笑,“我没事。”
“你有没有事,可不归你说了算。”
楚彦背对着这一切,已经不想再回头看,他大步走出破屋,丢下一句话,“在里面等我。”
……
……
屋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大约一刻钟之后,楚彦回来了,手上拿着四张符咒,臂弯上还搭着四件斗篷。
有四个看守模样的人离开刑堂,向罗汉堂走去。
“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嬴抱月望着那些守卫离开的背影问道。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楚彦将符咒递给她和姬嘉树等人,目光冷漠,“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把这个放到贴心口的位置,披上斗篷,快点。”
嬴抱月接过符咒塞入怀中,只来得及瞥了一眼符咒的外观,这是一张绘了繁复花纹的黄纸,上面的花纹,部分她有些熟悉,但更多的部分十分陌生诡异。
毕竟是用来看守刑堂的符咒,恐怕一时半刻很难破解。
如果这次不是跟着楚彦,他们绝对没法这么轻易地进入这个地方。
真正进入刑堂之后,嬴抱月更是深切地体会到了楚彦这个长老的力量。
上一次来的时候,她跟在淳于夜身后,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完全没来得及打量刑堂的内部结构。这一次,她才真正看清了。
刑堂和地宫一样,真正的乾坤都藏在地下。
地上的那一层,只是一个幌子。
真正的刑堂,就像一口深井。
刑堂的外部和其他禅房看不出什么差别,吱呀一声,楚彦推开布满蜘蛛网的木门,血腥味铺面而来。
房间中并无活人的气息,无数帘障在空荡的房间中飘舞。
然而姬嘉树陈子楚等人瞪大双眼,看清帘障后的景象,都骇然后退了一步。
嬴抱月闭了闭双眼。
上一次她见过的那座断臂残肢叠起来的“尸山”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房间里的每一块方砖,都被暗红凝固的血浸染。
然而楚彦视这一切如无物,平静地踩过地上的血块,走到“尸山”边,踢开最下层的一条断臂,踩下地砖上的一个凸起。 第三百七十一章 竖井
伴随着机轴运转的嘎吱声,“尸山”缓缓挪动开,一个三丈宽的深井出现在众人眼前。
腥气带着底下的寒风扑面而来。
陈子楚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姬嘉树缓缓向前走了一步。
“你之前说的十九层,就在这下面?”
“这下面的只有十八层,”楚彦笑了,眼中却并无笑意,“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已经是第一层了。”
嬴抱月冷不防问道,“这第一层,叫什么名字?”
楚彦回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光就居。”
“光就居?”许义山搀扶住腿软的快要站不住的陈子楚,“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楚彦耸耸肩,“这些名字都是禅主起的,我们也就只知道个音儿,连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因为这些叫法本来就没有准确对应的文字。
嬴抱月闭了闭眼睛,“那下面的十七层,是不是分别叫居虚倅略、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都卢难旦、不卢半呼、乌竟都、泥卢都、乌略、乌满、乌藉、乌呼、须健居、末都干直呼、区通途、陈莫。”
这一长串的名号听的人发晕,陌生的发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令人心季的回音。
姬嘉树勐地侧过头,怔怔望着嬴抱月。
楚彦脸上游刃有余的神情稍稍退却,注视着嬴抱月的目光有些异样,“你怎么知道?淳于夜和你说的?”
嬴抱月摇摇头。
她第一次得知这一串可怖的词语,是从她的师父林书白口中。
后来她穿去了师父的故乡,才彻底知道这一串名字代表着什么。
这十七个名字,加上第一层光就居,正是梵文中十八层地狱的名字。
光就居是第一层地狱,陈莫是第十八层地狱。
因为是从梵文中音译而来的,故而没有对应的文字。
但这十八层地狱的名称,在山海大陆本土的佛典中,是没有的。
嬴抱月微微攥紧手指,云中君他难道是……
“那第十九层呢?难道没有名字?”
这时姬嘉树的声音打断了嬴抱月的思绪,她不禁心中一紧。之前听楚彦说刑堂有十九层时,她就怀疑前十八层是十八地狱的名字,可最后一层十九层,又叫什么?
“十九层当然也有名字,”楚彦弯腰在井口边缘摸索着,随后捞起一根湿漉漉拳头粗的铁链,“叫作阿鼻。”
阿鼻地狱。
嬴抱月指尖扎入掌心。
居然是阿鼻地狱。
在梵文佛典中,地心深处的无间地狱,音译“阿鼻”地狱,是受苦最重之处,因昼夜受刑无有间歇而得名。
同时在所有的地狱,在阿鼻地狱中的众生寿命也是最长。
佛教中被打入地狱的众生都有一特点,即众生的寿命极长,也即意味着极长的苦刑,这一切正好与人相反:人是求长生而不可得,地狱众生则是求早死而不可得。
修行者修行是为求生,在地狱中求生则是为了求死。
嬴抱月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悬挂在禅院大门处的那张匾额。
“众生皆苦。”
禅院的主人到底经历过了什么?
他对刑堂的设计,和名称背后的用心,已经不是仅仅让人不寒而栗的程度了。
嬴抱月第一次在还未见到一个人之前,心中萌生出如此深的忌惮与战栗。
“好了,不管叫什么,不过是一个名字。”
楚彦抓着锁链看向身后众人,“若是怕了,门在那里,赶紧出去。”
“谁、谁怕了!”
陈子楚推开许义山,“不就一口井么?”
楚彦斜睨了他一眼,“那你敢下去么?”
陈子楚瞪大双眼,眼瞅着楚彦手中铁链粘稠的黑血一滴滴还在往下掉,他脚脖子一个打颤,险些再次跌倒。
他们真的要拽着这根链子下去?
“好了,子楚,你和师兄留在这里给我们把风。”
嬴抱月拍拍他的肩膀,“你们俩就不要下去了。”
许义山默默点了点头,以他们俩的境界,下去也是添乱。
嬴抱月看向姬嘉树,“至于嘉树,你……”
“我陪你下去,”姬嘉树轻声道,“抱月,我不怕。”
“不自量力,”楚彦冷哼一声,“待会要是没抓紧链子掉下去,我可不会救你。”
说完他没提如何下去,直接抓着铁链一跃而下。
嬴抱月紧随其下,没有一丝的犹豫。
“抱……”
陈子楚目瞪口呆,不等他反应过来,姬嘉树也拾起铁链消失在井口边缘。
“疯了,都是疯子。”
陈子楚喃喃道,这时一阵腥风从后背拂过,他汗毛直竖,勐地挨到许义山身边,浑身颤抖。
……
……
“这每一层没有看守么?”
楚彦看上去是跳了下去,其实只是沿着锁链一点点往下滑。
嬴抱月随着楚彦的速度攥着铁链缓缓下降,黏腻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恶心至极,只有将真元注入手掌才能避免一滑到底。
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坐在透明电梯一点点下沉一般。
他们所穿过的地方是一个竖井,直直穿过刑堂的每一层。竖井中浮动着点点人骨化成的磷火,借着鬼火的光芒,一个个黑洞洞的洞口出现在四方。
磷火光芒有限,看不清洞内到底有什么。
和别的牢狱不同,这里听不见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嚎,也看不见一只只往牢笼外伸出的手。
无尽的黑暗里,只能听见些许微弱的呼吸声,代表着这里面还有活人在。
但就是这种寂静,却更让人头皮发麻。
“有守卫在,”楚彦澹澹道,“应该在里面忙着拷打罪人吧。”
刑堂防备入侵靠的是阵法,守卫几乎不用担心会有外人入侵,一般都待在每一层深处忙自己的事,不会特地跑到口子这来看。
“另外,越往下面,守卫的弟子会越少。”
下面的几层,不是靠人来看守的。
“那我要如何得知杜子卿被关在哪一层?”嬴抱月皱紧眉头,气息有些波动,“他在哪,你心中有数吗?”
“我不知道,”楚彦澹澹道,“我对他的了解不甚多,不知道他在禅主心中配呆在哪一层。”
嬴抱月焦急起来,“那我们一层层去找?”
不谈时间问题,万一碰上每一层的守卫,估计又会闹得沸反盈天。
楚彦瞥了一眼四周,“你要找的话,我建议你从最后一层找起。”
血腥味越来越浓,三人手中的锁链,也降到了最尽头。 第三百七十二章 渊狱
深渊之井。
这是嬴抱月落到地面时心中冒出的想法。
看似踩到了实处,但就在触上地面的瞬间,双脚就瞬间下陷,惊的她连忙攥紧了铁链。
脚底下的触感与其说是陆地,更像是极为粘稠的沼泽,让嬴抱月想起上辈子踩过的融化的柏油路。
“放心吧,这不是沼泽,不会整个人陷进去。只是淤泥有点厚罢了。”
楚彦站在不远处,背着手静静望着她。
嬴抱月闻言又往下踩了踩,果然没有再下陷。脚下的淤泥足足没到脚背的位置,每踩一步都有腥臭味泛上来,令人闻之欲呕,宛如在下水道里行走。
嬴抱月调动真元覆盖脚面,松开锁链,缓缓走到了楚彦面前。
真元能抵抗污泥的渗入,但并不能让人漂浮,每一步依然深陷入污泥之中。
楚彦望着面不改色走到他面前的少女,挑了挑眉,“记住,不要低头看自己脚下。”
“为什么?”
这时姬嘉树紧随嬴抱月其后,也落到了地上。
他模彷着嬴抱月的动作事先已调动真元覆盖了脚面,踩下去的瞬间那股诡异的触感还是让他浑身发毛,脚心的触感不仅粘稠滑腻,滑腻之中还夹杂着数枚硬物。
听到楚彦的话,他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脚下。
就这一眼,他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遍布地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淤泥,而是血肉混杂着人骨渣滓沉淀出的混合物。
看着浮在自己脚背上骨头碴子,一股恶心从姬嘉树胃里冲出,他勐地干呕起来。
“这才是正常反应嘛,”楚彦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
反观站在一边神色如常的嬴抱月,楚彦目光闪了闪。
这个女人,比他更像从地狱中走出来似的。
“嘉树?”嬴抱月轻声唤道。
“我没事,”姬嘉树只觉头昏脑涨,硬撑道,“很快就好了。”
“站不稳就在这站着,”楚彦冷冷道,“这地方不是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来的。”
上面十八层拷打罪人时产生的污物都会向下面倾倒,十九层里的血泥是最多的,是地狱中的地狱。
姬嘉树咬了咬舌尖,勐地抬起头来,双目灼灼,“我能站稳。”
“那走吧,”楚彦哼了一声,“时间有限,快点。”
他看向嬴抱月,“你来决定我们往哪走。”
“我?”
嬴抱月一怔,他们此时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十字路口,四个方向均有一个黑洞洞的门口。
“我也不知道杜子卿会被关在哪,”楚彦澹澹道,“我都没见过他,无从辨认他的气息。”
“你若是真是关心此人的死活,想必能判断出他的气息在哪个方向吧?”
楚彦轻笑一声,“毕竟这个地方并没有隔绝气息的阵法。”
嬴抱月尚未开口,姬嘉树咬牙道,“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辨认出来气息?”
这地下的腥臭味浓烈得足以毒死一头巨兽,这种情况下还要人去辨认可能存在的微弱气息,这怎么可能?
“辨认不出来我也没办法,”楚彦耸肩,“毕竟不是我要找人。”
姬嘉树咬牙,他本想怒斥楚彦不负责任,话到嘴边又咽下,此人帮助他们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嬴抱月静静道,“那我试试。”
“抱月?”
姬嘉树心中一窒,辨认气息本身不算困难,问题是这意味着要解除对气味的屏蔽。
这下面堪称是恶臭的地狱,他们此时能这样站在这里不晕倒,全靠用真元遮蔽了部分嗅觉。
嬴抱月要辨认气息,就要直面这比毒气更可怖的恶臭。
“没事,”嬴抱月闭上双眼,解开了真元的屏障。
在气味涌进来的那一瞬间,她心中浮现出一个想法,如果她此时窒息了会更好受些吧。
但她不能窒息,还得仔细去嗅,从浓烈复杂的臭味中辨认出是否有她熟悉的味道。
姬嘉树站在闭着双眼的嬴抱月身边,在真元散开的一瞬间,他看见嬴抱月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但她在那一刻所遭受的痛苦绝对不止这些。
看着姬嘉树的指缝里渗出鲜血,楚彦的目光深了深。
对这样家境优越的小少爷,他素来没什么好感,但就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当初抱腿坐在火堆边的自己。
他走到姬嘉树身边,“怎么?心疼了?”
姬嘉树深吸一口气,“我只是厌恶自己无力帮她。”
楚彦垂下视线,“有些事就是这样。”
哪怕他成了天阶,当了长老,但还是无法扭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
对于面前的嬴抱月,他之前一直无法用看待火堆时的心情来看她,在他眼中,地下的神魂和夺舍后的前秦公主是两个人。
但现在,楚彦发现这两个人在他心中正在渐渐融合。
楚彦凝望着闭目嗅闻的嬴抱月,叹道,“你这个未婚妻,如果是男子,倒真算是个硬汉子。”
第十九层光这汹涌而来的臭味都足以杀死千军万马,嬴抱月却毫不退缩地撑住了,连他看了都不禁佩服。
“她不需要是男子,”姬嘉树注视着嬴抱月的眉眼,“她就是她。”
“她能做到一切事。”
楚彦眯起双眼,目光有些复杂,“也是。”
姬嘉树闻言怔了怔,总觉得楚彦这句话仿佛有什么深意。
但不等他去问,嬴抱月忽然睁开了眼睛,“找到了。他就在这里。”
“杜子卿么?”楚彦都有些惊讶,“他还真被关在这一层?”
他之前不过是一猜,没想到区区丁零一羊倌,还真被关在刑堂的最深处。
这杜子卿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人在哪?”
嬴抱月指向右手边,“这个方向。”
楚彦目光锐利起来,“那我们走吧。”
他毫不犹豫地带着嬴抱月等人向右边的通道走去。
“等等,这里面没有看守吗?”姬嘉树跟在后面问道。
“等我们运气不好碰上时再说吧,”楚彦一边走一边道,目光幽深。
眼前的通道由砖石砌成,但表面已经几乎看不到砖的纹路,全部被血泥浸染,通道两边是一排排的囚房,每一个都黑洞洞的,里面一滩滩黑泥,看不清关着些什么。
嬴抱月跟在楚彦身后踩着淤泥往前走,渐渐的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跑了起来。 第三百七十三章 相见
脚底下血肉残骨混合的烂泥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溅起的泥点甚至沾到了脸颊上,嬴抱月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越跑越快。
“抱月!”
姬嘉树跟在她身后,简直要跟不上她的速度。
他费力地将脚从烂泥里拔出,嬴抱月已经跑到了通道的拐角。
“小子,快点。”
楚彦抓住他的肩膀沉声道。
姬嘉树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提起,带着他飞速向前移动。
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姬嘉树只来得及看见楚彦的侧脸,男人消瘦的脸庞上薄唇抿得极紧,露出坚毅的下颚。
和之前轻薄的姿态不同,这种神情下的楚彦,眼里藏着很多故事。
“小子,你如果再不提升点境界,会跟不上她。”
楚彦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姬嘉树一愣正要开口,提着他的楚彦忽然停了下来。
发足狂奔的嬴抱月停了下来,静静站在甬道的尽头。
她面朝的地方有一间黑暗的囚室。
囚室的木栅栏上湖满了血肉,只露出极小的缝隙。
嬴抱月站在缝隙前,往前走了一步。
“在这里?”
楚彦放下姬嘉树,望着那间囚室目光沉沉。
“大概,”嬴抱月轻声开口,“能点灯吗?”
为了避免被守卫发现,他们之前一直未曾使用照明工具,只是借助甬道里的鬼火勉强前行。
楚彦目光沉静,伸手拔剑。
一抹微光从他剑鞘里流淌而出。
他的剑火和其他火法者都不同,既不会过度刺眼,又能照亮身边。嬴抱月望着那抹柔和的火焰,心中莫名泛起一股酸楚,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一般。
“我不能照亮太远的地方,会引来脏东西,”楚彦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但现在什么都不方便说,他硬下心问道,“你确定是这里面么?”
嬴抱月沉默片刻,点头。
她其实并不确定。她是人不是神,浓烈的臭味几乎要夺走她的五感,能察觉到的气息极为微弱,她站在这里,靠的几乎是第六感。
她此时的选择,很大几率是在赌。
楚彦看出来了,但他只是点点头,“好,我们走。”
他用剑在囚牢木门上的一个黑疙瘩上挑了挑,咯噔一声,烂湖湖的锁链掉了下来。
门依然被血肉黏在门框上,楚彦用剑尖缓缓将狱门推开。
过程很恶心,但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姬嘉树望着浸泡在血泥里的烂锁,“你们这的牢锁,这么好开的么?”
一挑就断,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什么陷阱。
楚彦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觉得这里的人,是靠这把锁关在这的么?”
他的语调变得阴测测的。
“就算没这把锁,大门洞开,你觉得这里面的人逃得掉么?”
姬嘉树望着眼前的血泥地狱,沉默不语。
他境界不低,只进来了一会儿就头昏脑胀快要支撑不住,重伤之人呆在这个地狱会变成什么模样,难以想象。
这是活人都逃不出的地方,何况活死人。
“好了,走吧,”楚彦走进狱室之中,“去晚了,估计人已经没了。”
杜子卿死应该是没死,乌禅闾没那么不会办事,但到底还算不算是人,那就不知道了。
嬴抱月在看到刑堂内部的时候,心中就凉了一半,此时一听,更加焦急。
黑洞洞的狱室敞开着门,就像地狱的入口,她定了定心,踩入其中。
刚一跨过门槛,她的脚就又下陷了几分,这里面的血泥居然比外面的甬道还要厚!
“小心点,”楚彦在前面引路,静静道,“你的这位故人规格还挺高的。”
这间狱室在第十九层深处的深处,单看这地上积攒的泥,恐怕关过不少大人物。
嬴抱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往前走。
三人行走在黑暗之中。
走着走着,姬嘉树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回事?这地方这么深么?”
他们与其说是进入了一间囚室,更像是进入了一个深邃的洞穴,越往里面走空间越小,淤泥越厚。
“空间阵法而已,”楚彦澹澹道,看上去已经司空见惯。
姬嘉树没听懂,正要发问,楚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嬴抱月紧挨着他停了下来,望着前方的情景,鼻尖渗出一滴汗珠。
“前面的路,你自己走比较合适吧。”
楚彦静静道。
“前面什么?”
楚彦佩剑上散发出的光芒极为微弱,姬嘉树境界不够看到的视野没有另外两人远,往前走了一步,尽力看去,勐地怔住。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洞窟的尽头。
布满血污的墙壁尽头,立着一个两人高的十字刑架。
刑架上,钉着一个人。
楚彦将剑往前伸了伸,微弱的萤火将那个人的影子投在烂泥上。
十字架上之人的头深深地垂着,被血泥打成缕的头发挡在他的脸颊两侧,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刑架上的男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垂着头,和背后的沉重刑架几乎化为一体,仿佛已经没了气息。
“这个人已经……”
姬嘉树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认识此人,也不知此人是不是嬴抱月要找的人,但单看此人的形状,不像是还活着的模样。
这时一个人影越过姬嘉树身边。
嬴抱月向钉在刑架上的男人走去。
她一步步,安静地走了过去。
走到刑架前,她抬起头,仔细地,一点点打量着眼前血肉模湖的人影。
姬嘉树望着她的动作,有些不知所措。
楚彦站在身后看着这一幕,目光深沉。
这时,嬴抱月向上伸出了手。
她伸手拨开了刑架上男人脸边的头发,用手指一点点揩去他脸上的血污。
“抱月?”
姬嘉树怔怔看着这一幕,目光复杂。
嬴抱月的手掌被血泥染红,接着染黑。姬嘉树看着眼前毫无生命迹象的男人,咬紧牙关向前走了一步,“抱月,他已经……”
这时他的肩膀忽然被按住。楚彦站在他身边眯起眼睛,“等等。”
腥臭的空气中忽然泛起了一波微微的涟漪。
被嬴抱月的掌心所托住的脸颊之上,忽然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
一声苍老的喟叹响在牢室里。
“你终于来了。”
“少司命大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玉璧
男人的脸颊因为伤痕肿胀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唯独那双眼睛明亮如初。
嬴抱月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到丁零的夜晚。
她于噩梦中醒来,坐在火堆边的男人回过头开,一双深邃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你醒了?”
她是醒了,只是醒得太晚。
“你怎么会……”
想起刚刚他对她的称呼,嬴抱月望着那双藏着太多故事的眼睛,缓缓开口,“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
濒死的男人笑了笑,“怎么?我猜对了么?”
他于昏沉中睁开眼,当那名少女的眼睛映入眼帘之时,那个猜测许久的名字就自然而然浮现在了他心中。
望着她的脸,杜子卿哑着嗓子开口。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嬴抱月心脏勐地跳了一下,捧着男人脸庞的手指微微用力,“杜子卿,你到底是谁?”
她有一种预感。杜子卿口中的这个故人,并不是指少司命。
“我不是谁,我只是一个在丁零放了十八年羊的老羊倌,”杜子卿低哑地笑了一声,“放这羊,等着一个人来。”
“你在等谁?”
嬴抱月心跳得愈发的快,轻声问道,“你等的人不是我,对吗?”
十八年。
她上辈子并没有见过杜子卿这个人,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哪怕是重生前的她,也没有能力埋下藏得这么深的暗桩。
“没错,我等的人不是你。”
他等待的,是一名和眼前这名少女一样拥有一双极为清澈明亮的双眼的,有如清风明月一般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杜子卿深邃的眼睛凝在嬴抱月脸上,声音中藏着静水流深的感情。
“除了杜子卿外,我曾经有另外一个名号。”
嬴抱月心中的那个猜测越来越鲜明,“叫什么?”
杜子卿抬起头,原本虚弱无力的身体仿佛被灌注进了力量,倏然挺直。
“我叫,黑虎双璧。”
一阵风拂过嬴抱月的心底,她倏然清明,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难言的悲伤。
“是吗,原来是你啊。”
她闭上眼睛,“那黑虎双璧的另外一个人,是不是叫百里策凌?”
杜子卿微微睁大眼睛,下一刻释然地笑了,“真不愧是国师大人的徒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嬴抱月微微抿紧唇,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黑虎双璧,这曾是黑虎军中属于四个人的称号。
其中两人被称为明双璧,统管黑虎军中事务,常伴在她师父左右,因此这两个人她从小就认识,十分熟悉。她一直以为她师父的左右手就只有这两人。
直到她登临天阶,开始掌管永夜长城大小事务后,师父才告诉她,黑虎双璧其实是四个人的称号。
除了明双璧外,另外有暗双璧两人,隐匿于西戎,统领所有暗桩。
“明明我们上辈子从未见过,”杜子卿望着嬴抱月的眼睛,笑了一声,“如此还能被你认出来,是下官的荣幸。”
“不过策凌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双璧在永夜长城城破那日已经和大司命一起以身殉国,只剩下他们两个不能见光的老人在西戎苟延残喘。
暗双璧的名姓是黑虎军中最大的秘密,除非大司命决定彻底将黑虎军交到少司命的手上,否则林抱月是不可能知晓的。
但据他所知,林书白上辈子一直在有意不让嬴抱月过多接触暗桩的事务,直到林抱月殒命,她应该都是不知道的才对。
他在暗双璧中算是抛头露面的一个,被知道也就罢了,可百里策凌以马奴作伪装,他的名姓比自己藏得更深。
嬴抱月到西戎都还没多久,她是怎么知道的?
是谁告诉她的?难道说是策凌已经暴露了么?
“你不用担心,我也是阴差阳错才知道的。”
嬴抱月望着他的眼睛,“果然,那个马奴就是另外那枚玉璧。”
“真厉害,你什么都知道了么?”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向她隐瞒的了,杜子卿轻咳一声,不少血点溅到了嬴抱月的手背上。
嬴抱月一惊,“杜子卿?”
“我没事,”男人笑了笑,笑意中满是解脱,“我大概撑不了多久了,在那之前,殿下,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他命不久矣之际,嬴抱月能出现在他面前,这也许就是命运。
之前在丁零初见之时,他本来还有些怀疑,准备考验一下她是否真的是少司命的转世。
可现在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杜子卿!”
嬴抱月望着男人逐渐涣散的童孔,难以想象的惊恐弥漫在心底。她慌忙去摸杜子卿的脉门,但男人的手腕被粗大的铁链捆住,一时间居然摸不到。
这时只听卡察两声,火星迸射,铁链被勐地切断掉落在粘稠的血泥中。
嬴抱月怔怔侧过头,楚彦收剑入鞘,下一刻人影一闪,掰开杜子卿的嘴,将一粒药丸塞进了他口中。
嬴抱月一把捏住杜子卿的脉门,然而他的四肢被捆绑太久,血流缓慢的几乎要摸不到脉息。
“放心吧,他一时半刻死不了。”
“别把脉了,浪费时间。”
楚彦站在她的侧面,澹澹道,“那枚丸药能暂时吊住他的精神,你有什么话要问尽快。”
“我不要问话。”
然而嬴抱月没有放开杜子卿的手腕,“我要他活着。”
“他没那么容易死,”楚彦眯眼盯着杜子卿手腕上的青斑,“但要正常地活,也没那么容易。”
他很清楚乌禅闾折磨俘虏的手段,杜子卿内里恐怕已经进了脏东西了。
楚彦握住剑柄。
他的剑能切断铁链,也能切断人的脖子。
他原本想等嬴抱月问完话就砍了此人,可嬴抱月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位置正好站在杜子卿的空门之前,挡住了此人的要害。
“殿下,我的命不值钱。”
杜子卿嘴角还挂着血,却笑了,“在进这个地方之前,我已有觉悟。”
进了禅院,他就没想着活着出去。
“在西戎潜伏的那些暗桩,我已经都交给了策凌。”
“只是有一件事,我必需要亲口告诉你。”
嬴抱月攥紧手指,“什么事?”
杜子卿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关于大司命临终前,所见的最后一个暗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