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传全文阅读 第3分节

二十一、殷潜光

    傅易说他认一个女儿并不需要凭证,倒是真的。韩松又去拜见一回刘将军的夫人,这事就算过去了。她本以为姜氏心愿得偿,该放宽些管教。不料姜氏知道了,竟有要以一套大礼待她的意思,来往侍奉的仆役更多了。韩松心结未解,不愿让人近身。几天下来,双方都很疲倦。

    这一日晨间,韩松正襟危坐地任一位年长侍女给自己梳头发。那侍女动作十分温柔,她却紧盯着铜镜,心中忐忑。此时姜氏领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过来,说道:“小公子身边本应有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儿使唤的。近日府中进了一批新人,婢子见有一个年纪小的,便要过来了。”

    那女孩儿梳着简单的双鬟,裹在一身厚棉袍里显得十分瘦长,伏在地板上深深行礼。韩松看她紧张,问道:“你叫什么呢?”

    女孩低着头,轻声答道:“奴在家中叫做小妹。”

    姜氏道:“这样人家的女孩本没有名字的,小公子看什么喜欢,给她起一个便是了。”

    韩松听了感到不自在,说道:“我不会起名字。”

    她看看那女孩,也不知说什么好,又道:“那你陪我去上学吧。”

    姜氏道:“今日下大雪呢,小公子穿上裘衣。”

    一旁的侍女闻言,抱来一件浅色的短皮毛斗篷。那斗篷韩松穿过,仿佛如一床被子压在身上,忍不住道:“我不想穿,太沉啦。”

    姜氏道:“这是女主人少女时的衣裳,是太大了些。马上要过年,府里正在采买皮料,很快便可替小公子做一件新的,一定叮嘱匠人做得轻便些。”

    她这样说,韩松便有些词屈。她看到那叫小妹的婢女穿着不合身的棉袍跪在一边,更加不好意思起来,默默地让姜氏给自己披上了。果然穿了以后只有走路的力气,小妹一言不发,替她撑起伞跟在一边。

    姜氏还要派人送她们,韩松嫌人多,拒绝了。出门才见风雪呼啸,确实难以行走。两人往另一侧的建筑去,除了回廊,还要穿过一段积雪的中庭。小妹自己不过是个孩子,努力给韩松撑伞,肩头发梢很快就积满了雪花。韩松见了很是歉意,说道:“我有斗篷呢,你自己打伞吧。”

    小妹小声说道:“多谢小娘子,我……奴不要紧。”

    她惯用的语言与姜氏不同,韩松便问道:“你是本地的人吗?”

    小妹说道:“是的。”

    韩松想问问她家中情况,又恐怕说中伤心事,一时无话了。好在这段路程也不算很长,很快两人进了东面一座大厅,里面烧了许多炭火,暖气扑面而来。大厅是用以读书的,通道一侧则有几间厢房,供仆人们随时响应召唤,准备茶饮。韩松把斗篷解下来,小妹收了伞,从她手里接过。韩松想要道一声谢,她已低着头退到一旁的一间厢房里去了。

    大厅颇为宽敞,排列整齐着十几张几案,各对应一个男孩,都是十几岁的样子。但此时没有人在看书识字,都三两成群地聚在席上,叽叽喳喳地说话。

    其中有一个男孩穿蓝色衣裳,正是刘不弃,他远远看到韩松,有些意外,起身到门口来迎她,说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韩松说道:“我去见过夫人,夫人让我随你一起上学。早前问了姜姑姑,她说你们在这里。”

    她环顾一圈,犹豫道:“今日没有课吗?”

    不弃道:“今日先生没有来......”

    这时其他男孩见韩松与不弃说话,都十分惊奇,纷纷拥上前来看,问道:“哪里来的小妹妹?”

    不弃态度很庄严,介绍道:“青霜是西陵侯家的孩子,我的表侄女,母亲让她与我们一道上课。”

    韩松闻言行了一礼。她看不弃小脸十分严肃,忍不住好笑,说道:“既然一同上学,应当平辈论交才是!”

    小少年们也纷纷回礼。礼毕一人笑着说道:“妹妹不要伤心,这屋里的都是季叔的侄儿辈!”

    原来这一间族学里唯独不弃辈分高,怪不得平日没有人找他玩。

    不弃又解释道:“你来的时候是不错的,吴先生每日辰时上课,午时放学,旬日一休息。但是今日先生不在,只留了一道题给我们。”

    韩松问道:“什么题?”

    不弃把她领到大厅前面,只见正前方有一张几案,钉着一张薄绢,上面用简笔画着一张图形,是一座城市坐落在交汇的山水间。旁边一行小字写道:

    “今有一城在山水之间,步卒一千,水军三千,城主坚壁不出。

    汝有步卒数万众,车船俱无,试问如何取之?”

    韩松看了题目,惊讶之余十分佩服:不愧是将军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做行军打仗的题目。

    那画像和她之前见过的地图一样,十分抽象,城池旁边两条斜线是山峦,一道波浪是水系。韩松觉得这图像之简陋堪称可有可无,但乍看之下,又觉得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她盯着那图示又看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是她在狭窄的渔船上看见的夜景:水面上火光点点,一面是陡峭的山崖,一面是宽阔的大河,山河交汇之间有一座黑色的大城……

    这是绵城!只不过对角转了一圈,但山河形势并没有变化。

    她曾有过疑惑,所谓的绵山大营与绵城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听起来仿佛是本州一座大城,以及独立于附近的军区。两地只有一天的路程,傅易可以投奔刘将军,却要被绵城的守卫缉拿,说明两地长官并不亲密。可如果说绵城站在许謇这一边,刘宗源目前不同样如此吗?

    是他对自己的外甥过于包庇,还是他也在思考其它的路线?

    她一瞬间想出好远,不弃却以为她被吓住了,说道:“别担心,平日里没有这样的题。”

    韩松问道:“平日没有?”

    不弃说道:“吴先生教文章算术而已,哪里管行军的事情?我们都猜这是我父亲出的。”

    韩松道:“他为什么要出这样的题?”

    不弃道:“是在考验我们吧,我兄长入仕前,父亲就给他出过三道题。”

    韩松又问道:“那你们如何答呢?”

    不弃道:“大伙儿还在商量呢,先生既然把题目留下,便是可以讨论的意思。”

    他怕韩松无聊,又提议道:“青霜既然来了,不如请青霜做主持。”

    一众少年看韩松穿藕色棉裙,双眼明亮,十分可爱,也都笑嘻嘻附和。韩松便走到地图前,道:“哪位兄长先说?”

    少年们看她并不怯场,纷纷叫好,一人嚷道:“我先来吧!”

    这个少年看起来比不弃大一些,系着红色发带,起身先文绉绉地说道:“在下在族中行十六,妹妹叫我刘十六便是。”

    旁边少年起哄道:“你还要念一遍身世籍贯吗?”

    十六嘘开同学,正色道:“我的解法是这样的:既然城中不肯出战,我便使激将法,在城外天天叫骂,直到城主忍无可忍,领兵出来,我便可以大军击破之!”

    他抑扬顿挫,还辅以手势示意,十分戏剧性。众少年听了一片笑骂声。韩松点点头,说道:“有道理。”

    大家看她小脸上煞有介事,都哄笑不止,刘十六亦笑道:“哪里有道理?”

    韩松觉得他有意玩笑,附和他罢了。她还没回答,一人便道:“胡说八道!”

    韩松循声望去,是后排一个少年,长得和刘十六有几分相似,但是面色冷硬,好像随时预备发怒似的。他说道:“阿兄做事总不正经!题中言明城主坚守不出,便是要你出兵破之。你既然知道,为何要胡乱敷衍?”

    刘十六也不生气,笑嘻嘻说道:“好吧,十九弟说得有理,愚兄受教了。”

    他想了想,说道:“我麾下多出对方数倍,正面进攻可也。既然城畔就有山林,就地取材制造器械,用长梯翻越城墙,用梁木冲击城门即可。”

    刘十九道:“我从角楼上射箭则如何?”

    刘十六道:“我以盾甲护卫之。”

    刘十九道:“我从城头浇滚水阻之。”

    刘十六道:“你人手匮乏,不能持久。我强攻不退。”

    刘十九道:“我出水军从后方射箭袭扰,你无有舟船,不能阻止。”

    刘十六凑到地图前看了一眼,道:“你能在江河上游荡,却不敢下岸。我分弓手回击,仍然不退。”

    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论起攻城,居然有来有回,身临其境一般对弈起来,言语之间如有刀剑之声。周围的男孩都认真倾听。两人往来十余回合,刘十六说出最后一着,刘十九默然不语。片刻后,说道:“既然这样,算你可行。”

    刘十六一脸严肃顿时消失了,怪叫道:“弟弟这样苛刻!我答你这一番盘问,战战兢兢,才得一个’可’字!”

    刘十九哼了一声,并不作声。

    接下来一番讨论要简单得多,有人提出火攻,有人说使用反间之计,有人要乘大鸢从山上飞进城中,甚至有人提出美人计。

    刘不弃大约是自视是长辈,有意谦让,轮到最后才说话。他想了一会儿,说道:“二十三弟说掘破城墙,我有一策,与之略有不同......我听说古人能掘地为通道,如果有能干的匠人,从城外掘地道到城中,再令将士出其不意进入城中,也能破城。”

    这计策听起来实在很耗人力,也考验技术,韩松颇为怀疑其可行性。但到底也算是创意,她便也认真赞许道:“很有道理。”

    一男孩忽然道:“十九还没有说!”

    刘十九便是之前辩论的那位傲慢少年,大家闻言都看向他。韩松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便解围道:“十九哥哥虽没有提出解法,也已经发言过了......”话音未落,刘十九已经站起身来,傲然道:“我还有解法。”

    韩松自听了他的名字,总觉得有些亲切,含笑道:“请讲。”

    刘十九说道:“看其形势,此城临河而建,在山谷之中。我既然人手充裕,便趁汛期筑堤引流,使河水倒灌入城中。守军即便没有溺亡,也无法作战,必然投降。”

    一阵沉默,刘十六本已举手要叫好,拍了一下手,又放下了。

    众少年都面面相觑。韩松亦感觉一阵凉意。她说道:“十九哥哥,我觉得这个法子不太行。”

    刘十九冷冷道:“为什么?七国时武安君便曾经引水灌城。”

    不弃蹙眉说道:“阿峻,两军交战,杀伤的是士卒。你若灌城,全城的人都要死啦。”

    刘十九道:“题中也未问你要留多少活人。”

    刘十六正色说道:“出兵夺城,哪有要一座死城的?你若再领兵去别处,别人知道首领如此残暴,又如何能信服你?阿峻,平日总是你说我的毛病,如今我要说你的毛病。你行事太过偏激,一有挫折,便要拼个鱼死网破,其实我们说着玩罢了,何至于如此!”

    刘十九怒道:“做题而已,做什么扯那么远?灌城莫不是办法吗?何况谁说残暴将军得不到人心?张屏林在漠北屠了八个县,南下时手放得软些,天下还要夸他容人一线。人心如风中杨絮,辗转而已,谁会记得你此前做过什么?”

    韩松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几人闻言都转向她,韩松说道:“张将军攻打梁城时我正在城中。火中尸体遍地,都是平民,我当时就想,这一幕我永世也不会忘记。”

    忽听一人笑道:“倒很有志气!”

    众少年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来。只见两人穿过间廊走进厅中。为首是位身穿黑色袍服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面相威严,眼角有一道长疤。此人举止中有种张缄那样森然的气势,韩松一看,便猜测大约就是刘宗源将军。他身边跟着一个手持卷轴的年轻人。此人黑发披散,面容朗锐有英气,但身材瘦长,颧骨凸出,加上披着一领大裘,看起来十分病弱。

    不弃叫道:“父亲!”

    刘宗源应了一声,他脸上带疤,望之十分凶狠,见了不弃却眉眼舒展,一幅慈父的样子,温声说道:“来见过殷先生。”

    众少年都向那年轻人行礼,此人笑了笑,说道:“不必客气,在下殷昀,受扬威将军的托付,教导少主而已。”

    他伸出手上卷轴,分别在刘十六和刘十九的肩上轻敲了一下,说道:“还有这两位公子。”

    刘不弃和刘十六十分高兴,立即拜倒在地。刘十九盯着他看了一眼,行动便慢了一拍,好像有些怀疑似的。

    殷昀并不介意,只道:“多礼了。”

    他又转过头来,望着韩松说道:“这也是将军族中的孩子吗?”

    刘将军目光也落到韩松身上,浓眉扬起,显然不认得她是谁。不弃忙道:“父亲,这是表哥带回来的女儿。”

    刘将军哦了一声,说道:“是有这事,这是——”大概此事有点复杂,他顿了一下,说道:“先生几次来时,都与仲明错过了。这是西陵侯家的养女,现在寄在我家。”

    殷昀听了,转向韩松道:“女公子小小年纪,很有见识呀。”

    韩松看他身上没有积雪,大概是早已坐在隔间里听他们议论。殷昀虽然一副病容,但眼眸深黑,凝目时十分锐利。她被其气势所摄,有些局促,说道:“只是有感而发。”

    殷昀看她矮小,想要俯身与她说话。但一弯腰,裘披风沉重地坠到地上,他仿佛撑不住这衣袍一般,顺势在几案上坐下了。此人举动很洒脱,语气却很和气,说道:“小女郎既然今日来了学堂,不如也答一答这道题吧。”

    韩松望一眼刘宗源,这位将军面有诧异之色,没有阻止。她心知这是个机遇,但能说的都被刘家兄弟说尽了,她又哪里读过兵法,一时间险些冒出冷汗。殷昀看她不能答,微微一笑,说道:“那——”

    韩松忽然想起那副地图来,灵光一闪,说道:“我想城中长官虽然可以自保,但一定也心里焦急。我兵力远胜于他,如果派人与他商议联合,不需作战,也能取此城。”

    殷昀长眉一挑,说道:“他为什么心里焦急?”

    韩松说道:“坐拥险要,却只能等别人来打,为什么不急?”

    殷昀又道:“他出去能做什么?”

    韩松说道:“大山大河,想必有很多可去之地。”

    殷昀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说张屏林打梁城时,你在城中?”

    韩松说道:“是,义父带我渡河从丹岩入郁州。”

    她说完了,厅里十分安静。一旁的少年脸上都有困惑的神色。韩松双眼盯着殷昀领口一道竖纹,紧张得心砰砰直跳。殷昀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圈,抬头对刘宗源说道:“昀想收一个女弟子,小侯爷能答应吗?”

    刘将军亦看了韩松一刻,说道:“潜光既然不怕麻烦,我自会与仲明说。”

    韩松舒了一口气,忙向殷昀行礼,又想起要谢刘将军,一时间手忙脚乱。殷昀面相锋锐,对孩子倒颇为耐心,等她站直了,问道:“小女郎叫做什么?”

    韩松道:“学生名松,平时唤做青霜。”

    殷昀念了一遍,笑道:“我年幼时,长辈常说,孩童过于聪慧,恐怕不能久寿,其实果然。你家中也是这样的担忧吗?”

    这新老师的话听着像咒人,不但韩松面露迷茫,一边的刘不弃等也呆若木鸡。殷昀看她张口结舌,不由发笑。他作势要起身,动作十分缓慢,好像承受着什么痛苦似的。几位少年忙上去搀扶他,他摇摇手,自己站直了,说道:“我住在西苑。逢双日的申时,请几位公子来我这里念书吧。”

二十二、水中央

    第二日正好是双日,韩松晨间仍去刘氏族学听课。吴先生是个面相板正的中年人,对她的出现不以为然,但碍于主人家的吩咐,没有说什么,给她在后排角落安排了一张小案。

    十几个孩子虽然师从同一个先生,但所学内容并不一样。吴先生先在厅中转了一圈,查看了每个学生的进度,最后走过来问她:“女公子读过什么书呢?”

    韩松谨慎地说道:“在家学了几个字。”

    吴先生道:“那写几句《训纂篇》*吧?”

    韩松道:“学生不知道这篇。”

    想必这是一部家喻户晓的初级教材,吴先生面露不虞之色,又道:“《博学》呢?”

    韩松赧然道:“亦不知。”

    吴先生叹了口气,念道:“公孙西门,乐正东方。”

    韩松一头雾水,吴先生道:“写这几个字。”

    她这才反应过来,想了想,提笔依样在麻纸上写了。吴先生看了,道:“字倒写得不错。”

    又念道:“稻黍稷粟,葵韭苏姜。”

    见她逐一写了,又道:“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韩松写了前半句,听到后面实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不由为难地停笔抬头望他。这位先生脸色倒变得和气一些,缓缓道:“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而已*。”

    这倒不难,韩松写了出来。吴先生这回若有所思,开口却念了一个长句,道:“以吞军之壮志,溘尽渠流;伯王之威名,遽散墟丘。身先殒灭,何言天命在兹?止增笑耳!*”

    他只说了一遍,韩松勉强跟上。吴先生伸手虚点几下,大约是有字词写得不对。但他也没有讲解,寻思片刻,拿过来一卷竹简,说道:“我不曾授过女学。你既然来了,也没有别的安排,就从这几篇开始吧。”

    那竹简背面都已经磨得很光润,大概是吴先生自己的。韩松谢过了,接过来看。书卷展开,看起来是部诗集,边上蝇头小字写着注释。她一眼扫见篇头几行字,心里一震。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竟是一篇《关雎》!

    韩松自从到此地之后,听说的人物历史都是陌生的,虽然语言风俗有相通之处,但已经当作异域看待。此时忽然看到前世见过的文章,又是惊喜又是惶惑。她却不知道,吴先生出的题里已有她所谓诗经的句子,只是超出了常识水平,没认出来罢了。

    吴先生叮嘱几句,也就自去了。韩松满脑子胡思乱想,草草读了几句。转眼熬到了下学,刘十六凑到前面来,一旁跟着一个默不作声的十九,说道:“你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吴先生训斥你啦?”

    又瞥一眼她案上留下的麻纸,吃了一惊,说道:“‘身先陨灭何言天命’……你竟学到《文选》了吗?”

    韩松把纸笔收起来,道:“吴先生考我的,我没考过,让我先学《诗》。”

    说到这里,她心里一动,指着那纸上句问道:“这句话说的是谁?”

    十六说道:“《霸王无有天命论》,讲的是开国之前的神武伯王!说他有霸道而无王道,以勇力一统天下,却横死沟渠,引起十年混战。”

    随即笑道:“庾希年本是大文豪,因年轻时写了此文,身后议谥,得了个‘缪’字。说他名过其实,诽谤前贤。不料之后此文编入了太学教材,庾家人便请求改谥。这是顶有名的一件事,我几位叔伯提起来要打架的。你若想看鸡飞狗跳,就在我家门口大喊‘霸王论’三个字。”

    *

    韩松心神不宁地回去吃午餐。她用完饭,在桌前看那卷《诗》良久。经姜氏提醒,才想起还有另一位老师的课。申时又称哺时,大约是午后到日落用晚餐的时间。不知道这位先生打算什么时候下课,姜氏便给她装了一小盒糕点带上。是用米粉做成的,有淡淡的甜味,就是吃起来有些粘牙。

    这日没有下雪,开阔的庭院里空气清冷,草木气息浮动。小妹捧着食盒跟在后面。韩松偶然回头看一眼,发现她双眼直盯在盒子上。

    韩松在这里不久,已经发现主人一日有三餐,仆役却只有早晚两顿。她看小妹大概是饿了,便对她说:“我去见先生,你找个没人的时候,把糕吃掉吧。”

    小妹似乎多学了一些规矩,仍旧很怕生的样子,低着头说道:“婢子不敢。”

    韩松说道:“不要紧。”

    小妹仍旧不应,她就说道:“做得太黏啦,我本也吃不掉。你帮我吃了,免得姜姑姑问我。”

    小妹便道:“诺。”

    韩松心中有事,也没再问。两人走到西苑,才发现这里格局复杂。一位杂役听她描述一番,一路将她们领到一处小院前。三个男孩子都已经到了,有些拘谨地站在紧闭的窄门边。院子里十分安静,积雪墙头探出三两枯枝干。檐下挂着一只小灯笼,绢制的灯面上用浅淡的墨色写着“晦光”两个字。

    韩松见到不弃,还是颇为高兴,问道:“你怎么没去上学?”

    不弃说道:“我下午本要随聂师傅学骑射。如今要上殷先生的课,就挪到早晨了。往后逢单日还是会与你们同去的。”

    正说到这里,一小童把门打开,请几人进去。韩松随之穿过窄院,瞥见花圃里满是枯枝荒草。屋内有个颇大的书房,各色绢布,竹简和书册分门别类地摆满了整面墙。中央摆着一张长几,几面坐席。

    殷昀独自坐在窗边向光处,拿一支细笔批一卷竹简,膝边有一尊铜炉蒸着一壶茶。见他们进来,只点头示意一下。

    韩松在席上坐下了,看见面前有分开放置的厚厚几沓文章,纸质相当粗糙,墨迹晕透纸背。第一篇标题是《晏太子都寒质于沧亡归》。

    这位殷先生今日束了发,看起来精神好了些,但依旧披着厚重的裘皮。他很畏寒的样子,室内却没有烧多少炭火,空气很冷肃。几人见他面色淡漠,自顾自在房间另一头写字,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刘不弃小声说道:“请问先生,今日学什么呢?”

    殷昀说道:“案上有文章,文后有答卷,做完了就可以回去。”

    原来殷昀说了一句“过来念书”,还真的是念书。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阵,不弃便伸手去拿文章。韩松翻到末尾看,有十几道题,开头一道是:“都寒何人也?彼所求为何,何以成,何以灭?”

    其后一排都是类似的句式。

    她对史学很感兴趣,正翻回前文看时,刘十九忽然说道:“殷先生那日出攻城的题来挑选学生,学生以为,是要教我们攻城略地的本领,为什么读的是史书呢?”

    殷昀目光仍在手中卷上,说道:“你曾经读过吗?”

    十九说道:“虽然没有读过,但知道说的是刺客的故事。一国统帅有兵马而不用,怎么能依仗一个刺客解决问题?【】呢?”

    殷昀闻言转过头来看他,道:“我看你兄弟二人那日说攻城,讲得颇有条理,是从《墨攻》里读到的吧?”

    刘十九听他似有称赞之意,气势反而弱了些,道:“是。”

    不料殷昀道:“正是如此,攻城略地的计策,就算你这样的小孩儿,看了几篇文章,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若说识文断句,我的作用比不上字书,何需我来教呢?”

    十九脸涨得通红,半晌说道:“既然书上的道理只要认字就可以读到,我们又为何在此念书呢?”

    殷昀对学生讲话固然可以毫不留情,但十九如此质问老师,便很无礼。十六闻言,在桌下猛悄拉他的衣袖。殷昀却没有恼怒的意思,把手中卷放下,架在砚上,说道:“为将的才能中,有能日积月累学到的事,有需灵光一现、巧合而成的事,也有兀兀穷年,而终不能成的事。

    “迎敌而上之豪气,治军不溃之威仪,不是书斋里能够学到的。机关秘术,神妙阵法,略读可以,修习则另有门径。但人心动向,利害来往,却可以通过博闻广见来学到。

    “分析这些史事,虽不能教你排兵列阵,却能教你人因何而战,因何而亡,看到人何时生退意,何时起杀心。然后与敌交战,才能见其所趋,攻其所惧。古人云:料敌必至,我自往待之。此所谓谋攻,所谓后发而先至。”

    他说到这里,用指间笔点一下十九,道:“峻公子口中说道,所行只为实绩,不计较名声。其实不过是趋功名大于德名罢了。公然趋名求利,必然影响所治之军,全军都更易被眼前利益引诱,废弛纪律,铤而走险。”

    又点了点十六,道:“嵘公子行军求正,有统帅的气量。但性情耿直,不善作伪。为正军时固然无恙,局于劣势窘境时,恐怕便无计可施。”

    对不弃道:“逸公子宽容豁达,无有争心。提出的策略不计算成本。若为一军统帅,行事需兼顾首尾,可以如此草率吗?部下若有争斗之心,互相攻讦,公子能否调解呢?”

    又对韩松道:“女公子推测出了题目的来由,不能攻城,却能攻心。人在局中时,能勘到局外,可以说是上智了。然而手握重兵,却先言和,未免过于柔善。若对方假意拖延,或先降后叛,恐怕便无法决断了。古往今来,没有无拔城之心却能守住城池的人。”

    几个孩子此时没有了怀疑的神色,却都显得有些惶恐。殷昀倒笑了一下,又道:“山川十世尽改,本性万年难易。我们反躬自问,不是要修身成为完人,而是要能料敌之不可变可变,应以我之可变不可变。”

    他发表了这一通长论,脸上浮现出一点倦怠的神色,低头看一下茶壶,又把竹卷拣了起来,道:“交了卷才许回去。有实在想不明白的,再来问我。”

二十三、怀采薇

    韩松得殷昀评价她一句“上智”,多少有点得意,以为自己如果不特别突出,至少与几位同学相差仿佛。不料她议论能力如何尚且不知,首先高估了自己的文言水平。这些文章断句简略,人物地理又没有一个认得,对她来说着实十分艰深。冬日里天黑得晚,一转眼便日落了。刘家的孩子纷纷走了,殷昀的书房里点起几盏灯,她却还在写题。姜氏派人找上门,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才把她领回去。

    下一堂课时也没有讲解,只又发下一沓文章,文中人物与前日的境遇相似,结局却很不相同。韩松留堂到夜深,殷昀也没有什么表示,全当她是桌角一块笔砚。如此上到第三回课,刘家几个孩子交卷准备告退,韩松又还有一整页纸没有答完。

    她没说什么,反倒是不弃在门边犹豫片刻,走了回来,说道:“青霜比我们年纪都小,先生是不是宽宥些,减免几道题目?”

    殷昀正放下书卷,看童子在桌前点灯,闻言问韩松道:“你多大了?”

    之前姜氏问过年纪生辰,韩松怕显得过于早慧,有意往大些说,道:“过正月九岁了。”

    殷昀说道:“我三岁学诗文,七岁遍读史籍,在你这么大时,已经能写几千言的策论了。”

    大家闻言都有些呆滞。不弃看看韩松,硬着头皮说道:“那是因为先生天资过人……”

    殷昀道:“否,我并非上驷之才。”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都觉得他过分谦虚如同嘲讽。韩松心中闪过一句“天资平庸殷先生”,手里抓着笔杆,险些笑出声来。殷昀扫过来一眼,她忙敛容静听。

    殷昀说道:“人在年幼时,心思单纯,又没有俗事干扰,若能善加培养,便能习得几倍于常人的学识。像我说的这些,人人都能做到,不过是多花些功夫而已,算不上什么天才。”

    不弃说道:“虽然这样,青霜并没有从那么小读书......”

    殷昀道:“正是如此。这些都没有做到,已经是学得晚了,怎么还想要减免?”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韩松说的,不弃无言以对,行了礼,与十六十九先离去了。

    韩松做完题,果然已经夜深了,姜氏派来接的侍女在门外探了几次头。她走到殷昀面前交了卷,问道:“先生选的文章出自哪里,能不能向先生借几本书看?我平日多读一些,也能赶上些进度。”

    殷昀平淡道:“给你也看不明白。”

    韩松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站在原地一时语塞。殷昀放下书卷,抬头看她,问道:“不高兴了?”

    韩松摇摇头,说道:“先生愿意教我,我已十分感激。”

    殷昀道:“那倒不必,我与你家大人有旧。”

    韩松一愣,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傅易。她脸色不由有些失落,殷昀道:“也不用妄自菲薄,我看你有趣,所以选你。何况人的禀赋中,家世也算其一。”

    他的话听起来是宽慰,但似乎总有一种讥诮蕴含其中。韩松不禁说道:“先生眼中天分不算什么,勤学也不算什么,倒是家世能成为优势,那么先生看来,什么人算是有才能的呢?”

    殷昀闻言打量她一番,韩松见他目光有考量的意思,大胆地望着他。她等了片刻,殷昀说道:“人之所学,贵在能有所施用。若不能施用,纵使是明珠美玉,尘封囊中,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故而才能与际遇有关,有些人,十成的天才,只能展示出两成。有些人,七分的才华,能施展出五分,在俗世中看来,便已经是大能了。”

    他说到这里,又看回韩松脸上,说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儿,无论家中多么疼爱你,有十成的本事,未必能施展出一成。是以我说你纵有宿慧,也算不了什么,便是赶上同学,学得也已经晚了,明白吗?”

    韩松听得发怔,道:“明白了。”

    殷昀道:“问你问题,不许只答明白两个字。”

    韩松茫然道:“可是......”她觑到殷昀不像说笑,只好又把他说的话想了一遍,问道:“才能要有所施用,与际遇有关,但际遇如何得到呢?”

    殷昀道:“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何也?”

    韩松道:“有尖锐之处。”

    殷昀道:“苇草也有尖锐之处,不能脱出。”

    韩松道:“还需刚硬。”

    殷昀道:“利刃以布匹裹之,也不曾斩破。”

    韩松半晌不语,慢慢道:“需有一个方向,知道向何处使力?”

    殷昀说道:“不错。”

    他又道:“我选你读书,是看你有尖锐之处。但往何处使力,便要你自己慢慢揣摩了。”

    今夜又是下雪,姜氏派来的一名年长侍女撑着伞,小妹提着灯笼,把韩松带回屋里。那侍女为她点了屋里的灯,整理了梳洗铺盖,待要离去时忽然说道:“小娘子还没有给这丫环起名,平日称呼起来不方便。”

    韩松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有些歉意,便问小妹道:“你有想要的名字吗?”

    小妹没有答话,那侍女已含笑说道:“奴婢想的名字,哪里有贵女起的好?”

    韩松对这一套上下尊卑的规矩本来抵触,只是平时并不表现。今日听了殷昀的话,胸中郁郁,不禁说道:“哪有什么贵女?”

    那侍女说道:“小娘子衣裘皮嫌沉重,食糕饼又嫌细腻,如何不是贵女?”

    韩松心不在焉,过了片刻才听出来这话里是讥讽的意思。她十分惊异,脸上一时红了,转过身来,那侍女却已经躬身退出去了。小妹垂头立在一边,脸色发白,见韩松看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了,说道:“都是奴婢的错,吃糕时叫令雪姑姑看见了,对她说是小娘子不要吃的。”

    韩松道:“你说的是实话,起来吧。只是说我一句,不算什么事。”

    小妹听了,顿时落下泪来。韩松知道她误会了,有些头疼,说道:“没有怪你。我衣食住行都靠人家款待,还要说挑剔的话。是我失礼,她嘲讽我也是应当的。”

    小妹哽咽道:“怎么是应当的!小娘子明文字知礼节,议论比得上诸位公子,当然是贵女!怎么能用衣食来评论!”

    韩松听她说这样一番话,倒很意外,笑道:“那你比我有见识。”

    又道:“但学问如何,也算不上是贵贱的分别。”

    小妹一脸不解,韩松摇摇头,问道:“所以你有中意的名字吗?”

    小妹轻声道:“还请小娘子赐名吧。”

    韩松看这少女仿佛有旧事,想必与这乱世有关,也并不再问。但拿案上的书卷看一看,也挑不出什么名字。她回头望向窗外,只见廊下灯火幽微,昏暗中细雪绵密,簌簌不绝,不知通往何处。

    韩松看了片刻,说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如叫采薇吧。”

    殷昀虽然没给韩松减免题目,大概也觉得她呆到天黑不甚方便。第二日便使人传话,让她把课业分两日做,单日下午也去读书。韩松进了屋,见照例是一沓纸。案上却多了一套茶具,还摆着一小叠黄豆糕,殷昀不在房间里。她认真读了两张,忽见看院的小童引一人进来,竟是傅易。

    他不在时,韩松也没特别想起他。但忽然见到他,真如见了亲人,惊喜地叫了一声,奔上前直扑进他怀里。

    傅易有些意外,但见她满脸喜悦,也展颜而笑,顺手接住她转了一圈,问她近况。

    韩松在他脚边坐下,从吴先生说到殷昀,竟叽叽喳喳讲了一盏茶。她模仿殷昀板着脸说道“我非上驷之才”,傅易听了不由大笑,又听她说了片刻,面色却淡下去,问道:“有人欺负你吗?”

    韩松愣了一下,不知道傅易怎么看出来她心里不痛快。她想了想,还是不愿意当着他的面说假话,说道:“没人欺负我,只是到底没有家里自在。”

    一个家字出口,才发现这句话出奇地真实。她一时咬紧牙关,才忍下突然的泪意。

    傅易也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两人沉默片刻,韩松问道:“将军有什么心愿吗?”

    她忘了叫义父,傅易也不在意,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韩松说道:“殷先生说,人要知道往何处施力,才能学有所用。我想他说的对,我要有一个读书的目标才好。但是想了好多事,都远在天边,不切实际。”

    傅易笑道:“所以你要把我的心愿当成自己的心愿吗?”

    韩松说道:“是呀。将军想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她双眼明亮,说得十分坦然。傅易一时不语,半晌说道:“读书不必为人。殷潜光行事只图功利两个字,你不要被他误导。”

    只听一人道:“我就说他还要怪我。”只见两人进来,一人披发长袍,正是殷昀。另一人身着戎装,面相和善,却没有见过。

    傅易背后说他被撞见,倒也很泰然,转身说道:“我也不曾请你帮忙。”

    殷昀嗤笑一声,显得难得地生动。他走到案前,广袖一挥,韩松忙不迭地给他让开了。殷昀自己坐下,又以目示意另一人对坐。他往屋中望了一圈,自己伸手倒了碗茶,一边说道:“罗全功那里没有说成。”

二十四、兔爰爰

    殷昀这话想必是说给傅易听的,傅易没有答,先向韩松介绍道:“这位是余校尉,也是我的兄长,你叫一声余伯父吧。”

    韩松和刘家的男孩子们做同学,听了不少军制上的故事,知道校尉是将军麾下一个分部的总指挥,至少领着几千人马。这位余校尉却没有多少威武的气势,面相有些文弱,十分和气。

    他面上隐有愁容,见韩松站起来行礼,摇手叹道:“国家有难,我龟缩在山中,既当不起朝廷的武官,也当不得仲明叫一声兄长,何其惭愧!”

    傅易说道:“没有兄长相助,我当日便出不了大营。余尉虽然人在绵山,在我心里是一同南下的。”

    两人还在说话,殷昀转脸对韩松说道:“你的书念完了吗?”

    韩松知道这是赶她走,抓起桌上的文章,退到侧门的一重珠帘后面。里面是个小隔间,侍女常在后面布置茶饮,等待主人召唤。她坐在里面仍能听到房中的对话,殷昀想必知道,倒也没有管她。

    隔间里有一个蒲团,一个小炭炉,还摆了一溜各式各样烹茶的茶具,她在蒲团上坐好,耳边听到殷昀说道:“这也在意料之中。我早已与你们说了,罗全功人如其名,只做能全其功的事,说好听些是小心谨慎,难听些是寸步难行。”

    那余校尉苦笑道:“就算如此,总也要试一试。毕竟将军信服他,好过我等反复谏言,惹人生厌。”

    殷昀道:“将军未必是信服此人,只是与他想法投契罢了。”

    余校尉叹了口气,难掩失望之情,又说道:“我听罗长史的意思是,要请岑郁州出来主持局面。”

    他此言出口,殷傅两人都表情震动。傅易道:“我早听传言说岑公去雎阳声援韩太傅,竟还在州境内吗?”

    余校尉说道:“我听说岑公为避兵祸,月前已经到了绵城。”

    傅易更是惊奇,说道:“我十余日前从绵城偷渡入郁州,绵城人心浮动,官兵以劫掠难民为业,城中都不像有长官治理,何况是一州牧首?”

    余校尉闻言也有些迟疑,道:“也许是近日到的也说不定。”

    殷昀道:“何必高看岑斐成,他人在城里,未必就有区别。”

    他又冷笑了一声,说道:“别说天下只知道韩郁州,恐怕岑公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这堂堂的郁州牧。罗全功说等他出来主持局面,也是托词。”

    此语有些刻薄,余校尉辩护道:“庆、升诸州,州牧兼有兵权,所以能整军自守,与许謇相抗。郁州情况不同,军事在扬威将军手中,岑公原本只是管辖民生而已,总不能强求他出来守城吧。”

    又道:“将军有兵而无牧首之名,岑公有名而无军事之实,他们若能商量出一个章程,将军行事也能少些约束,大有好处。”

    傅易道:“将军非是岑公下属,若要出兵平叛,本无需听岑公的命令。”

    余校尉说道:“将军驻守在此,是为了缉拿甘露叛党,看护皇陵,若要分兵跨州去攻许謇,确实是有违军令......”

    傅易说道:“活着的朝廷有难,尚且无法救援,管什么陵墓的事情。”

    这话显然有些僭越了,余校尉欲言又止。殷昀忽然笑了一声,说道:“士彦兄看来,刘将军按兵不动,是在等什么?”

    余校尉说道:“想必在等一个出兵的机会……在等连相。”

    殷昀说道:“全天下等他连相爷,已等了七个月了,多少人把命都等没了,他若不出来呢?”

    余校尉大为愕然,一时都结巴了,说道:“这,这连相,他是尚书令,他儿子是镇西将军,拱卫朝廷的职责,他家一文一武都占全了。他不出来平乱,他还能做什么?”

    殷昀道:“旁的不说,他年事已高,若已经病逝了呢?”这话出口,余校尉不语。殷昀又说道:“士彦兄为刘将军着急,是还没有看出刘将军的心意。”

    余都尉说道:“此话怎讲?”

    殷昀说道:“此时局势,无非是待许謇是胜是败。他若败了,将军离雎阳不过二百里,却坐看京城沦陷,没有寸功。他若胜了,将军若不及早表态,难免要被报复。余校尉担心将军有勤王之力却举棋不定,错过了立功的时机。但我看扬威将军等的是第三种局面。”

    余都尉茫然道:“许謇不胜不败?”

    殷昀说道:“许謇占据司州,却不能一统中原,如此则州郡分裂,兵祸连绵,重回诸侯混战的大争之世。”

    他说完此语,座中一片沉默。傅易说道:“我看……”

    殷昀道:“无论许謇是胜是败,刘将军都已经失了先机,不如纳郁州而自守。但如果贸然出兵占领周围的郡县,未免招致不必要的反抗。若有州牧的名义,此事便顺遂许多。因此我等看岑公无关大局,将军所等的,却正是岑公的行踪……”

    他话没有说完,余都尉已经开口,他语气中倒也没有格外惊讶的意思,只是喃喃道:“大成四百三十年,人心竟至于此?”

    又正色说道:“天下人怎么想,余端不知道。但扬威将军驻守郁州,是受先帝的重托。如今甘露教的余孽尚未夷平,不敢分兵平叛,也是将军的职责所在。当时雎阳惊变,将军不能救援,夙夜不安,我都看在眼里。将军必无此意,是殷先生多想了。”

    殷昀也没有反驳,说道:“想必是这样。”

    此后气氛大不一样,余都尉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傅易脸色颇有些尴尬,送余都尉出去,回头见殷昀还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说道:“看你还自称是个说客,把人都给说走了。”

    殷昀说道:“他不但走了,回头还要劝你与我绝交。”

    傅易道:“他难道不应该吗?”

    他面色有些冷淡,殷昀道:“是真是假,等岑斐成进了大营就知道了,想必余尉不能与刘将军绝交吧?”

    又道:“他此时走得有气势,过几日恐怕还要回来。我一段话还需分几次说,何其麻烦。”

    傅易说道:“士彦待人以诚,他为刘将军辩护也是发自内心。用不着嘲讽他。”

    殷昀把余都尉用过的茶碗推到一边,说道:“道德君子惹人生厌,正在此处。我与小侯爷说话,就没有这样的顾忌。”

    傅易走回到他面前,却没有坐下,慢慢道:“我生平不受人待见,皆因头上有个无君无父的名号。没想到殷先生与我相交,却因看中我这一点。”

    韩松远远隔着珠帘听他语气,便知道他已有些动怒。殷昀闻言却笑了,讥讽道:“青天白日何必这样自贬,傅小侯爷若不算心怀君父之人,这城中十万忠心臣子,可有一个见过张缄?”

    傅易冷冷说道:“那我还要多谢殷先生赏识了?”

    殷昀坦然说道:“世上有人论迹,有人论心。有人求名,有人求实。余士彦之辈,未必真能为国效死,但我发悖逆之言论,他无论信与不信,总要跳起来拂袖而去。傅小侯爷这样的人,虽然一心要为严氏朝廷尽忠,却能坐下来听我一言,还能承认我有几分道理。所以我一向说,小侯爷是个妙人。”

    他当面说好话,傅易也不好摆脸色,默然片刻,扶膝坐了下来,说道:“我固然坐在这里,并不觉得你说的有理。”

    殷昀说道:“仲明,你总该比余端更有见识才是。怀帝荒淫,思帝昏聩,先帝威慑天下,偏偏暴虐无常。人心思变已经很久了,刘将军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尚且不能劝动你的舅父,又怎么能拦得住天下人?”

    他又说道:“我是从司州过来的,你又去了一趟景州,难道不知道这中原大地已经是末世的景象。你在我这院子里看雪烹茶,数十里外兵戈过处,已是片瓦无存,尸骨塞道。余尉心中几百年的盛世,只剩一层薄纸罢了,如何是几支孤军能够挽回的?人心倾覆,如雪崩潮涌,纵是霸王那样的盖世英雄,妄言弥合,也要横死沟渠!”

    他此言说罢,傅易默然不语。殷昀说道:“仲明,初见时,我曾经与你说,天下多的是为名所困的人,难的是无敬畏之心的人......”

    两人说话越来越低,韩松正凝神静听,忽然屋里咯噔一响,是有人往外走出来。她连忙坐好,片刻后傅易把珠帘一掀,含笑问道:“功课做完了吗?我带你出去玩。”

    韩松出乎意料,十分高兴。她先回书房,把答卷放在案上。看到殷昀脸色不佳,吃了一惊,顿时放轻了动作,又悄悄跑出来。

    傅易在院门边等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株积雪的梅树。听到动静,见她小心翼翼,不由笑了,问道:“你喜欢潜光做老师吗?”

    韩松说道:“是呀,殷先生懂的多,说话也有趣。”

    傅易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有趣。”

    韩松问道:“殷先生是义父的朋友吗?”

    傅易顿了一下,说道:“是。”

    虽然这么说,他神色却有些微妙。他没有再说什么,伸出手来,牵着韩松往外走出去了。

二十五、雉离罗

    两人走出府邸外,几个护卫牵着马匹在道旁等候。傅易接过缰绳,想起来什么,转过来问韩松:“这位瞿队长,你还认得吗?”

    他所指的是一名黑瘦的武官,双眼低垂,长着一双长手臂。韩松其实并无印象,但她总共也没有见过多少人,便猜道:“是梁城见过的长官吗?”

    那人十分恭谨,垂首说道:“难为女公子记得,属下瞿远,原本是唐尉的人。”

    这么说,此人是梁城的武官,知道傅易回绵山,渡过州境来投奔他。韩松知道实属不易,不由多看他一眼。瞿远转向傅易,又禀道:“这位小郎趁鹘三不备,想偷他的马。看他装束是将军府里的人,但问他来历,他不肯说。”

    他身后一名护卫捉着一个少年的肩膀,推上前来。这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额头上蹭着几块淤青,一脸不忿,嚷道:“谁偷你的马!我只是想试一试罢了!”居然是刘十九。

    韩松奇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十九见是她,神色更加狼狈,把脸转向一边去了。

    傅易见两人认识,问道:“是你的同学吗?”

    韩松道:“这是刘峻,同我一起在殷先生那里上课的。”

    刘十九听她说了自己的名字,也不说话,只盯着地面。傅易打量他一回,说道:“我带青霜到河岸上去,你若能驭得住马,就一起去吧?”

    刘十九表情错愕,但很快点点头。于是那位鹘三把他放开,让他走近一匹灰马前。他身量不高,与战马比起来堪称瘦小。那马也颇为桀骜,见他靠近,刨动前蹄,喷出一个响鼻。十九注视着灰马的眼睛,嘴里轻声嘀咕着什么,伸手慢慢拍击马背。过了一会儿,他一跃上马,拉住缰绳。灰马猛地一跃,纵腾几下,没有把他摔下去,也就站立不动了。

    韩松笑道:“好厉害呀!”

    十九短促地笑了一下,紧张地看着傅易。傅易点了一下头,于是鹘三上马坐在十九身后,让他控着缰绳。傅易自己把韩松抱上马,拉过斗篷替她挡风。这情景忽然勾起了回忆,韩松脸上笑容也褪下去了。走了一段,她忍不住悄声问道:“有没有小叔的消息?”

    傅易摇了摇头,也轻声说道:“如果有消息,一定会告诉你的。”

    一行人走出城池,驰进郊外的平野间。一条河流蜿蜒经过平原,两侧依次地开垦着许多垄亩,几个村落聚散在田野中。冬日里田园萧瑟,一派寂寥,但河岸边却聚集着许多人。中央搭着一个木头平台,四角点着火盆,四面摆着许多鼓乐器皿。

    韩松问道:“这是做什么呀?”

    傅易道:“这是乡野里的傩戏,与帝都的很不一样。”

    他们没有靠近,而是在河岸的斜坡上勒马远望。乐声逐渐响起,几十名服色各异的舞者逐一上台。看起来观众们都知道他们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每个人的出现都引起一片快乐的喧哗声。

    傅易指着一个穿着青衣,带着羽毛头饰的舞者说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嗯……”

    “没见过吗?”傅易又问十九,“你见过吗?”

    “我知道。”十九道,他骑了一路马,很有些高兴的样子,逐一地向韩松指点道,“那是春神,名叫句芒,那个牵着黑犬的是山鬼,那个黄脸的是灶君……”

    韩松问道:“那个三只眼睛的呢?手上拿着斧子的。”

    十九卡了一会儿。

    “是霸王。”他笃定地说。

    那个之前捉住他的护卫鹘三此时插言道:“那是雷公。”

    韩松小声笑了。鹘三大约是本地的戏剧行家,又认真对她说道:“手里拿着的是银椎。”

    台上的舞者伴随着音乐开始跳舞。他们的舞蹈似乎有各自的情节,只是韩松一时无法分辨。她起初觉得这些傩戏服饰简陋,舞姿原始。但是过了一会儿,也觉出其中乐趣。她正与十九小声争论一个女巫角色的来历,忽然乐声一变,一名身穿宽大黑袍的舞者登上台。

    他身形枯瘦,披头散发,脸上涂着白色油彩,双臂僵硬地箕张。他围绕着高台缓缓环行,用涂白的面孔朝向观众,所过之处,鬼神纷纷站立不动,人声和鼓乐都沉默了。

    刘十九瑟缩了一下,小声问道:“这黑袍的扮的是谁呀?”

    鹘三也面露迟疑,没有说话。

    忽然一声尖锐的号声响起,春神在一片沉默中扬起双臂,继续舞蹈。黑袍舞者亦迎上前共舞,两人动作越来越激烈,在舞台中心角斗般环舞。随着一声沉闷的鼓点,黑袍舞者的右手按住春神的胸口,春神电击般后仰,滚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雷神怒吼一声,迎上前去。两人危险地旋转几个回合,黑袍舞者的手指点住雷神画着第三只眼睛的前额,雷神也一声不吭,轰然倒地。

    乐声急促地响起,不论是精魅,神仙还是鬼怪,纷纷在舞台上狂乱地舞动,奔跑。黑袍舞者仿佛猎食者一般穿梭其间,凡是他枯瘦的手臂触及之处,鬼神无不败退跌落。

    随着最后一声断裂般的乐声落下,旷野里一片寂静,众鬼神全部倒伏于地。只有黑袍舞者独自站在僵硬的躯体中间,头发披散,伸手向天,发出长长的鸣叫声。

    韩松陡然醒悟过来。

    “啊,”她小声说道,“是‘死’。”

    此时已近日落,暮色把河岸染成一片晕红。死神在一地静默的鬼神中展臂放歌。那歌声粗犷难辩,穿透原野。韩松在河岸凝视,只觉得一种旷古的悲伤扑面而来,沉重地压在身上。

    刘十九在一旁不安地说道:“你哭什么呀?你知道这是假的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满是泪水,把衣领都打湿了。

    一声清脆的笛声,春神忽然苏醒,从地上优雅地跳起来伸展双臂。又是一声鼓响,雷神也站了起来。死去的诸神纷纷复活了。他们围绕着死神,一齐挥臂,跺脚,发出驱逐的呐喊声。

    台下观众也加入到这场盛大的驱逐里。一齐跺脚,吼叫,挥动火把。呐喊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死神终于愤怒地退下高台。激动的村民们持起火把在黑袍后面追逐,火光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长龙一般奔腾而去,一直到那位冥君的身影消失在原野深处。

    回程路上又下起了雪,傅易见韩松沉默不语,有些歉意,问道:“吓着你了?”

    韩松道:“没有啦。”

    她想了想,不知作何评价,干脆跳过了,问道:“每年都是这样的吗?”

    傅易说道:“各地风俗不同,今日这样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他又说道:“可惜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过年时满城都是彩灯,还有城门那么大的金色纸鸢。”

    韩松道:“我见过。”

    傅易扬眉笑道:“你哪里见过?几年前起,就没有那样大的节庆了。”

    韩松道:“我梦里见过。”

    傅易倒没有笑她,说道:“等我们回到雎阳,以后也能见到。”

    他说到雎阳,好像说起一个隔世的存在。韩松不由仰头问道:“真的吗?”

    傅易回答道:“真的。”

    *

    一行人回到刘府,傅易把韩松放下马。见刘十九还在抚摸那匹灰马的脖子,调侃道:“还试别人的马吗?”

    刘十九小声说道:“不了。”

    傅易道:“我就不进去了。天黑路滑,烦你送青霜一程。”

    他说得挺随意,十九却很认真地点点头,一路跟着韩松穿过庭院,韩松几次叫他自己回去,他都闷不作声。

    两人没走到门廊外,姜氏已经提着一盏小灯赶出来,抱怨道:“寒气刚去了一些,又出去玩雪!小公子等了你一盏茶了!”

    韩松奇道:“是说不弃吗?他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正见刘不弃从屋里跑出来,嚷道:“我当你在念书,你到哪里去了?”

    韩松笑道:“义父带我和十九去城外看戏了。”

    不弃一路跑到跟前,才看见十九也在,闻言恼道:“好啊,亏我有好玩的都想着你,你们出去玩却不叫我!我要走了!”

    韩松忙道:“是我错了,有什么好玩的?”

    不弃正要说话,姜氏已经喝道:“看看多大的雪!不论玩什么,回去暖暖身子再说!”

    几人被姜氏赶回待客的前厅里,几名侍女上来替韩松和十九清理身上的雪渍。不弃抱怨道:“别等了!再不走就要迟了!”

    韩松道:“你还要出门?”

    不弃先看了十九一眼,见他不走,只好挥手把几名侍女赶出去,回头说道:“我父亲今晚要宴客,我们去他的书房吧。”

    韩松道:“什么?”

    不弃说道:“不是你说地图太小吗?我知道父亲有一张好大的御赐舆图在书房里,但他平日里不让人动。”

    韩松道:“被发现怎么办?”

    不弃毫不在意地说道:“看看又怎么样,他顶多打我嘛。”

    他又催促道:“听说今晚有贵客,所有人都在大厅。咱们现在悄悄地去,没人会发现的。”

    韩松想了想,倒也毫无负担,说道:“那走吧。”

    刘十九站在一边,此时说道:“我也去。”

    不弃道:“关你什么事?”

    十九简洁道:“我也去,不然我就告发你们。”

    不弃大怒,指着十九道:“你真是......”

    他倒也说不出什么刻薄话,半晌只说道:“真是厚颜无耻!”

    十九道:“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这句骂人话大约是他惯常与刘十六斗嘴用的。不弃听愣了。他寻思了一会儿,怒道:“谁以为兄?我是你堂叔!”

    十九道:“那又怎样?你还没有我高。”

    韩松笑得止不住,她打开门,正好采薇端着茶走来。韩松说道:“你放在那里吧。如果姜姑姑问起,我到不弃那儿去下一会儿棋,一会儿就回来。”

    采薇面露忧色,问道:“小娘子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韩松随口道:“用不了多久。”

    一边十九拿起一盏提灯,韩松已经和不弃走到门边。不料采薇几步上前拦住她,再次说道:“小娘子,还是不要去了吧!”

    姜氏是宅院的主管,虽然可以劝诫小主人,对方不听也毫无办法,何况采薇只是个十几岁的丫鬟。一时间十九和不弃都看向韩松,露出惊诧的神色。

    韩松也有些尴尬,匆匆说道:“你别管了。”

    不弃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闻声立即向外走去。韩松跟在他后面,几步就再次进入了夜色中。

二十六、鹿呦呦

    几个孩子走在回廊里,雪粒逆风席卷进来,簌簌地落在脚下。十九提着灯,闷声问道:“你们看地图做什么?”

    不弃道:“你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过来?”

    十九说道:“我答允傅从事送青霜回去。”

    言外之意是韩松既然还要出去惹是生非,他就不算完成护送的任务。韩松咦了一声,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不弃也有些理亏,小声道:“要是被发现了,我可不帮你说话。”

    韩松解释道:“我想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十九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在绵山。”

    韩松道:“绵山之外呢?”

    十九道:“郁州。”

    韩松道:“郁州之外呢?”

    十九道:“司,景,升,涂...”

    韩松问道:“那里有什么山水,有什么郡县?人们靠什么生活?”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十九张口欲言,又止住了。

    不弃在一边笑道:“她要问的可多了,你答不过来。”

    十九说道:“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韩松说道:“我时常感到自己一无所知。生活在世界上,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栋屋子外面在发生什么,感觉非常害怕。”

    十九想了想,倒也没有反驳,只说道:“不用害怕。”

    韩松说道:“上回在学馆里,你说人心就好像杨絮,在风中辗转。”

    十九不料她提起,有些尴尬,说道:“你不是骂我了吗?”

    韩松说道:“我想你说的也对。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不知道自己身上在发生什么,就好像耳聋目盲一样。哪里刮起风,我们就只能往哪里逃命,哪里来得及分辨是非呢?”

    十九想了想,说道:“看了地图,就不会这样了吗?”

    韩松说道:“也会。但是我想,知道得越多,就越清醒。有一天,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哪里,遇事就不会那么不安了。”

    不弃说道:“就像我父亲那样。”

    韩松说道:“是这样……”

    她说到这里,眼前忽然闪过韩芷的面孔,他垂眸望着染血的手掌,轻声说道:“如何断之?”

    她一时出神,正好不弃说道:“来吧,我们从后面绕进去。”

    刘将军的书房显出一副不读书的样子:又大又宽敞,书架间考究地摆着各种摆设。还有一个专门的隔间供奉许多珍品,其中果然有一副木制的大图,四面镶着金箔,看起来很华贵的样子。

    不弃把上面遮挡的布帘拉开,他看见眼前的图案,猛地愣住了。

    十九把提灯抬高,韩松也凑近去看,这张图与其说是地图。倒不如说是艺术作品。全图是圆形的,被划分为七片,圆心画着一只长翎的金红色飞鸟,各个方向画着优美的山峦和河流,各有一只神话动物从自己的领地中向金鸟低头拜伏,簇拥着它。

    边框上彩色丝线绣着一些旌旗与祥云的图案,右下角用金线绣着一行字:七王禅位图。

    十九有些嘲讽地说道:“我看不是你们要的图吧。”

    不弃叹了口气,说道:“对不住两位,我猜错了。这是一副拟古图。”

    韩松说道:“什么意思?”

    不弃说道:“你看到这里分成八个国家吗?最中间的是雎阳城。霸王死后,战争又持续了十几年,最后七国的国君一齐同意休战,禅让给成君,建立了成朝。但是现在的人其实说不清这些国家都在哪里,所以就画成这个样子。”

    韩松端详了一会儿,金红色大鸟的周围有果然画着七种动物,有一头猛虎,一只灵猿,一头狼,一条盘踞的大蛇,一匹长鬃的马,一头纹样复杂的大熊伏在一片大泽上,一匹白鹿屈膝跪在海滨。

    她说道:“为什么会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不弃说道:“据说霸王想要恢复古代的封国,那都是许诺给他的将军们的领地,但是他们一直在打仗,没有建成国家。”

    韩松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些古代的封国原本在哪里?就是殷先生让我们学的那些,沧,汉,信,毕.......”

    十九说道:“不知道在哪里。”

    韩松茫然道:“怎么会?”

    不弃有些为难的样子,想了一回,解释道:“据说一千年前的战国时候,有上百个国家。几百年后,始皇帝统一了中原,很多人都不满意,想要恢复自己的故国。始皇帝要让各国的遗民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就更改了山河的名字,烧毁了所有国家的史书,不许出现古国的名字。史官们为了避免被发现,纷纷涂改他们的记载,使用各种假借,错置。霸王起兵占领了雎阳,宣布要光复古代的封国,史官们便去向他献书。没想到霸王醉酒,把皇帝宫室烧成灰烬,也一并烧掉了原版的史书。余下的书虽然流传下来,再也认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十九插言说道:“据说文皇帝后来封祭时把霸王封作伯王,而不是常用的霸王,就是在嘲讽这件事。要让他自己也被天下人叫错名字。”

    不弃听了不悦,说道:“伯是诸侯之长的意思!这才不是一件事。”

    韩松更加迷茫,问道:“所以我们看到的成朝之前的史书,都是大火之后的吗?”

    不弃说道:“殷先生应当自己修订过,不然就算是同一篇文章,也常有前后矛盾,不知所指的地方。所以学者常说,成朝之前没有信史。”

    十九颇有些耿耿于怀,说道:“我母亲就说,我们在殷先生那里读的不算是史书。”

    韩松说道:“我先前找殷先生借书看,他说给我看了也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弃做了个怪脸,说道:“他可真是会说话。”

    他又在地图上辨认一会儿,说道:“你认得古体字吗?这幅图里有一个赵,可能是指信国。我以前听吴先生说,古文里提到造城,昭国,信都,可能都是同一个地方。它大体上在雎阳东面,但是谁也说不准它到底包括哪里。”

    他又在图像部分端详了一番,说道:“这面写着一个燕,我们第一次上课时念的文章说,宴太子都寒质于沧,按照这块图的写法,那就是……”

    韩松说道:“燕太子丹质于秦。”

    不弃有些惊奇,说道:“你认得呀?对的,这里有一个秦。但是那篇文章里说,沧兵临沂水,沂水在海边,这就对不上了。”

    韩松轻声说道:“秦兵临易水。”

    不弃怀疑地说道:“有这条河吗?”

    他又辨认了一会儿,放弃地退到一边,说道:“我听父亲说,有些有学问又有见识的人,可以把古书互相对照出来,但是少有人能下那么多功夫。所以学史是极难的。霸王之前的事情,太学里也不讲的。”

    韩松站在这幅金碧辉煌的传说图像之前,目视着白鹿丝绣的黑色眼睛,默然良久。十九提着灯等了一会儿,催促道:“我们走吧,这没什么用,也就是图画得好看。”

    几个孩子原路从侧门出去,韩松回头又望一眼,问道:“霸王叫什么呢?他把自己的名字也烧掉了吗?”

    不弃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知道吗?霸王姓项讳籍,节庆时里除了金鸾,还会拜一种白鸟,项羽,说的也是他。”

    *

    三个孩子离开将军的书房,经过庭院回去,远远地听到人喊马嘶的声音。

    不弃奇道:“开了正门,这是怎么回事?”

    十九说道:“不是你说将军有客吗?”

    不弃道:“我以为他们早该到了!”

    他踟蹰一会儿,拉着十九和韩松跑到一条廊下远望。过了一会儿,两辆不大的马车辘辘地从前门驶进来。

    刘将军在厅前迎接,一路拾阶而下,迎到马前。当先里面走出来一位青衣小帽,看起来十分清瘦,神情凝重的老人。刘将军满面笑容,伸手把那位老人搀扶下车。两人寒暄了几句,携手往厅中走去。这大约是极其难得的礼遇。不弃和十九对视一眼,都面露震惊。

    十九小声问:“那是什么人?”

    不弃摇摇头。

    韩松说道:“大概是岑郁州。”

    两个男孩都惊奇地看着她。韩松见刘将军一众进了室内,便沿着花圃想往回走去,不弃在后面一把拉住她。

    不弃小声问:“那是郁州牧?你怎么知道的?

    韩松道:“我早先听殷先生与义父提起,刘将军在等他的消息。”

    不弃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韩松回头去看十九,见他虽然并不说话,也一脸兴奋。她莞尔道:“这是替我也讨一顿打吗?”

    不弃庄重说道:“我从没见过州牧!这可是件大事!何况我们陪你去看了图!”

    韩松不由好笑。她呼进一口冰凉的新雪,头脑清醒不少,把地图引发的郁结也放到一边,说道:“那走吧。”

    不弃领着几人穿过庭院,远远看见待客的小厅中点着灯火。四面都有不少守卫。韩松脚下被绊了几次,眼见一盏灯光从她身边掠过,不由怀疑他们早被发现了,只是沾了不弃的光,才得以在此拙劣地潜行。

    不弃却一本正经,领着两人一路绕过守卫,来到厅堂的侧面。这里的看守反而少了很多,只有一个仆役服色的人站在廊边垂手等待。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位置要紧,不像是能避过的样子。

    韩松问道:“这怎么办?”

    不弃跃跃欲试,说道:“我们可以悄悄把他打晕。”

    韩松叹道:“合该你们一个偷马,一个打劫。”

    十九恼道:“都说了我只是试一试!”

    他们争辩的声音大了,那仆役警觉地扭头看来。韩松与十九都屏息不动,却见不弃咳嗽一声,上前一步,正走到那仆役面前,说道:“我要在这窗边看一看,你到别处去吧。”

    那仆役茫然无措,道:“小公子.....”

    不弃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手道:“快些,有事我会喊你的。”

    韩松和十九见那仆役真的犹犹豫豫往外走去,笑成一团。不弃见两人跑来,还有些羞愧,小声解释道:“今天撞着了,平日里他们也不听我的。”三人趴在窗格边的阴影里。韩松先看了一圈,见里面没有许多人。刘将军坐在主位,一边坐着两位亲信,几人都穿着轻便,一望即知身上没有兵器。殷昀坐在角落里,脸色有些苍白,唇边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刘将军对坐的是那位瘦小的郁州牧,也是带着几位亲信,后面还坐着一个垂着头的窈窕女郎。

    她凑近一点,正好听到岑斐成有些喉音的声音,悠悠地说道:“......上古的事情,老朽无法分辨。但在眼下的年月里,七国禅让,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他停顿片刻,又说道:“刘将军以为如何呢?”

    刘将军说道:“刘永不过是一介武夫,讲不出什么道理。自从朝廷事变以来,在这里坐困愁城,不知道该如何举动。岑公对时局的见识,是在下所不能及的。岑公既然来了,不论有什么筹划,在下一定鼎力支持。”

    他语言十分恭敬,岑斐成听了却只落寞一笑,说道:“将军何必如此客气。岑某不是他韩正声。我在绵城呆了几日,已经知道张缄过境时,这郁州牧的名号,都叫不动江上的一艘渔船。今日虽然是将军来迎我,实则是我来投奔将军。所以将军这句话,应当由我来说才是。岑锦碌碌终身,如今身边除了幼子,只剩一点虚名。将军有什么筹划,老朽唯命是从。”

    刘将军听闻此语,没有说话。但室内的气氛却似乎悄然变了。岑斐成端起酒盅,慢慢饮酒。他身边几位亲随却没有这样的淡然。一人表情悲愤,两人却面露期待之色。

    两名侍者端着几案进来,一人的案板上放着酒壶,一人盛着酒盅。两人见岑斐成的酒空了,都走上前去。

    刘将军语调里显出一点笑意来,慢慢说道:“既然岑公如此开诚布公……”

    他话音未落,那端酒盅的侍者横抄起手中几案,对着面前岑斐成劈头打了下去。那深色长案原来是铁器制成,背面钉着尖利的长钉。一击之下,当场把这位瘦小州牧的花白头颅打得粉碎!

    所有人都呆住了。那表情悲愤的亲随目眦欲裂,猛然站起,指着刘将军怒吼道:“刘永!你要杀人夺印——”他话音未落,身边另一名持酒盅的侍者也反转案板,对他当头一击。这一下却没有先前的成功,铁齿卡在头上,没能拔出来。

    刘宗源暴喝一声,长身站起。掀起面前桌案往对面的刺客头上砸去。那刺客毫不停留,挥起手里血肉模糊的几案,一下又打在岑斐成身侧活着的另一名亲随头上。

    一群亲卫撞开大门奔涌进来,把刘将军团团围住。

    岑家女郎这才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

    韩松在窗格对面,正看见岑老先生的脑浆迸裂,在地上溅出一道红白色长痕。她一阵晕眩,居然保持了镇定,用力拉住不弃,哑声道:“快跑。”

    不弃说道:“可是......”

    韩松喊道:“不能站在这里!”

    她想起梁城之夜,心里涌起一阵彻骨的恐惧,几乎失声。好在十九也反应过来,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不弃,把他从窗格边拉走。三人跑到侧面屋檐下,就听见身后一声断响,一个刺客从方才的窗口撞了出来,身后利箭急雨般落下,把他钉死在地面上。

    几人惊魂未定,又是一声响,是那位岑家的女郎从走廊侧面推门出来,跌跌撞撞,半身都是溅起的血水。她没跑出几步,被长衣襟绊倒在雪地上,随即一动不动了。

    不弃见状,本能地向她跑去。十九和韩松跟在后面。十九俯下身探了探,说道:“她还活着。”

    一名仆役从转角处跟着跑来,满脸惊慌,正是之前不弃指使开的那人。不弃喊道:“她晕过去了,快来帮忙!”那人连声应是,上前要帮忙搀扶。

    韩松正待转身,忽然觉得寒毛直竖。余光看见那仆役正从衣襟里掏出一柄匕首。她大喊道:“别让他过来!”一边用力抓住岑女郎往一边推去。

    这仆人还未近身,忽然扑倒在地,垂落的匕首从岑女郎手臂上长长划过。一支羽箭从他背心刺穿出来,身下湿滑的地板迅速染红。

    几个孩子跌坐在流血的尸体旁边,又惊又骇,茫然对望。

    一阵雪响,却是殷昀疾步走来,身后跟着一队亲卫。他脸色苍白,唇角还有血渍,手里持一张颤动的长弓,对三人厉声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两个男孩见老师一脸怒容,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韩松想要解释,耳畔响起一阵刺穿耳膜的尖叫。把她吓得一个激灵。低头一看,原来是岑女郎醒转过来。这女孩抬起手来,看见自己手臂上划破的伤口,尖叫一声,又晕过去了。

二十七、衣楚楚

    韩松梦见自己是一只鸟,围绕着一座燃烧的城池上下翻飞。那城中困着一个骑白马的年轻将军,面色决然,看起来像是傅易,又有些不同。韩松想要帮着灭火,却无处取水,她在空中举目四顾,见有一片茫茫的大海,便向那里飞去。她钻进沉重的海水里,咸水浸透了浑身的羽毛,可一出水便纷纷洒落了。她又用鸟喙取水,好不容易飞回到火中,水没有落下就烤干了。她急得鸣叫起来,声音像被烧坏了似的又低又哑。这时候有人在背后说道:“听说帝京的鸟与众不同……”她心中仿佛有救难的方法一闪而过,还没有追上那念头,就醒来了。

    室内昏暗,她拥被坐了一会儿,隐约感觉时辰与平日大不一样。爬起来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纱帷,看见窗外日光西斜,已经是下午了。

    采薇听到动静进来,说道:“小娘子不要赤脚走路。”一边跑过来递袜子,又匆忙去拿外衫。

    韩松见她手忙脚乱,便自己走回榻上,问道:“怎么没人叫我上课?”

    采薇道:“今日整座宅子都封住啦,说是在查什么歹人。学苑已着人来说不用去了。”

    她言罢看一眼韩松,仿佛有些紧张。韩松道:“是我的不是,昨夜应该听你的话。”

    采薇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她端来一应用具,等韩松自己洗漱一番,又来为她梳头。她知道韩松不喜人触碰,动作放得很轻,又逗她说话,道:“小娘子昨日说与义父去看戏,看了什么?”

    韩松闻言果然笑了笑,道:“许多人扮作鬼神的样子。”

    采薇说道:“有什么有趣的吗?“

    韩松说道:“有一位扮作冥君。”

    她停了一下,不知如何描述那位冥君的演出。采薇已轻轻“啊”一声。韩松问道:“你见过?”

    采薇道:“是。那是曲竹先生,在本地很有名气,要花许多礼钱才能请到的。”

    韩松想问是哪两个字。一位使女在屋外轻叩两声,说道:“西苑的殷先生令人过来传话。”

    采薇见韩松点点头,扬声道:“请说吧。”

    有一名童子的声音,隔着两重门扉,远远说道:“先生说接下来几日恐怕不能上课,有一些课业着小人带过来。”

    韩松应了一声。采薇去门外取进来,是另一本细竹简。韩松拿到手里,不再说话,在被褥上展开便默读起来。采薇在一边拿着梳子,见状不敢打断。倒是姜氏走了进来,嗔怪道:“平日也不见这么爱念书。把衣裳穿好,岑家女郎想要见你。”

    韩松凝神在文字里,片刻才回过神来,问道:“见我?”

    姜氏说道:“岑女郎听说是几位小公子救了她,只是另外两位公子都在禁足。”

    她虽然和颜悦色,语气里隐约有点责备的意思。韩松自觉理亏,乖乖起身穿衣。姜氏看着她吃了几块糕点,替她系好罩衣,领她出门往待客的院落走去。采薇欲跟在后面,韩松说道:“你不要去了,替我把先前的功课都找出来,我想从头再看看。”

    她跟着姜氏穿过几重回廊,进入一间待客的小院。那位昨夜见过的岑女郎依靠在窗前一张短榻上看雪。她是位窈窕美人,纵使此时双眼红肿,面色苍白,也自有一种哀婉的风情。韩松不由多看她一会儿。岑女郎先轻声与姜氏说话。她黑发披散,身着麻布白衣,膝前放着一只小竹筐,里面放着针线布料,还有一小堆手工攒成的白花。

    见到此景,韩松忽然想起,作为韩家仅存的后辈之一,她从未给自己名义上的亲人们戴过孝。而到绵山以后她隐瞒身份,也从来没有人提醒她。

    她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传统,但韩柳和韩芷若知道了,一定会伤心吧?韩松感到愧疚不安。她发一阵呆,岑女郎已经与姜氏说完了话。姜氏退了出去,岑女郎转过来,声音如溪流般温柔,问道:“小妹妹怎么称呼?”

    韩松说道:“青霜。”

    岑女郎道:“真是好听。”

    她倒是独一个这么夸的,韩松打起精神,问道:“姐姐叫什么呢?”

    岑女郎轻声道:“楚。”

    韩松正好在学《诗》,便道:“是‘衣裳楚楚’的楚吗?”

    这是一首古代贵族感慨生命短暂,抒发忧思之情的诗,楚在其中是妍丽的意思。岑楚闻言一笑,说道:“恐怕是‘楚楚者茨’的楚。”

    这一句诗中,楚字却是荆棘的意思。韩松面露茫然。岑楚道:“我幼弟单名稷字。‘言抽其棘,我艺黍稷’。先整理了杂草,才能培育优良。父亲想必是这个意思吧。”

    听她此语,仿佛是对岑锦有怨怼之情,但她话音未落,眼圈又红了,落下泪来。韩松对她很有一点物伤其类的心情,默默握住她的手。

    岑楚哭了一会儿,除了要谢她,也没有多说什么。韩松没坐多久,允诺再来看她,便告辞出门。她心中有事,出门后才发觉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枝岑楚做的白花。

    姜氏已经不在那里。廊下等候的侍女要找人送她回去,韩松说道:“我与姜姑姑说了自己回去。”言罢原路往回走了一段,待转角那侍女不见了,她便调头向西苑走去。

    殷昀院落外一如既往地冷清,雪地上有一些足印,已经被新雪遮掩了小半。韩松踮起脚叩响门环,来应门的正是早起来传话的书童。这书童与不弃差不多年纪,看见是她,面露迷茫,说道:“先生今日不上课。”

    韩松说道:“是有件事想要请教先生。”

    书童道:“然而......”

    韩松道:“若不是要紧事,我便不来打扰了。求师兄帮我问一问先生。”

    书童局促道:“怎么算得上小公子的师兄!”于是进门去了。她在门外等了不久,听见屋里隐约有人叹了口气,说道:“那让她进来吧。”

    韩松进了书房,先看到长案上铺满了图形纸张。殷昀松散地束了发,身穿一件宽大的灰袍子,持笔对着一张很大的地图。傅易竟也在,却是身披甲胄,眉间有肃杀之意,仿佛刚从城外进来。此时一手撑在案边,回头看她。

    殷昀听她进来,头也不抬地揶揄道:“我说什么来着,你不罚她,她还要到处乱跑。”

    韩松原本镇定自若,边走边观察屋里有没有其他仆役。见是傅易沉着脸看她,猛然气短,在案前坐好,嗫嚅道:“义父。”

    傅易问道:“你昨晚为什么在外面?”

    韩松当即把不弃出卖了,道:“是不弃等着我,要带我去玩。”

    傅易面色不善,又问道:“玩够了吗?”

    韩松道:“......是。”

    傅易道:“那现在又跑出来做什么?”

    他语调严厉,韩松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垂头盯着衣袖。傅易更加生气,一眼扫见她手里握着的白花,问道:“这又是什么?”

    韩松抬手捧给他看,道:“岑家姐姐给我的。”

    她没有解释,傅易倒也明白了她的想法。他叹口气,语气放缓了,说道:“若真想留着就收好,不要拿着到处跑。”

    殷昀见他没说几句又软和起来,不由嗤笑。他拿笔杆敲了一下面前的杯盏,道:“好了,小丫头,你来‘请教’什么?”

    韩松一路上很是组织了一番语言,都被傅易几句话搅乱了,脱口说道:“刺杀岑州牧的是甘露教吗?”

    两个成人不料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都变了脸色。傅易先面露震惊,接着转为恼火,说道:“这不是你——”

    他没说完,殷昀长袖一扬,伸手在他面前打断了他。傅易顿了一下,把他的手打开,却也没有继续斥责。韩松紧张地看着他们,见殷昀饶有兴趣地抬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韩松说道:“我猜的。”她知道殷昀最不耐烦话说半句,紧跟着解释道:“我昨夜和不弃在窗边看,那些刺客都是扮作府里的仆人进来的。我与义父往北走时,正好遇见一队甘露教的人扮作张将军的队伍。我看他们仿佛喜欢乔装改扮。”

    她说得有些天真,殷昀未置可否,又道:“你是来请教这件事?”

    韩松迟疑了。她原本想问殷昀另一件事,但是傅易在一边旁观,她有些不确定起来。殷昀看出她欲言又止,蹙眉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韩松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他们都是扮作下人混进来的,大约早就有计划。我的使女是月初进府中的。她性子胆小,从来没有越过我说话。但是昨夜我要出门,她几次拦住我。我回想起来,觉得她可能知道有事要发生。”

    她说完,傅易和殷昀都没有说话。韩松觉得自己在告发一位朋友,羞愧混合着负疚沿着脸颊上升,一时不敢看傅易。她又说道:“她劝阻我是为了救我,我不想揭发她。但是如果与刺客有关,又是一件大事。先生说我优柔寡断,容易延误时机。我不知如何决断,所以来问先生。”

    殷昀端详她片刻,忽然对傅易道:“你说这孩子是你在丹岩道上捡的?”

    又扭头对韩松道:“这也不算奇怪的举动,为什么你会怀疑她?”

    韩松面露茫然:“因为她平时.....”

    殷昀道:“我不是说你说的不对。但是寻常成人也很少怀疑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韩松眼前忽然闪过齐梁的面孔,血光乍现。傅易出声打断道:“好了。”他直起身走近,很粗鲁地揉了揉韩松的头发,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韩松道:“等等,但是我想问......”

    傅易道:“你不想揭发你的使女,不是吗?那你照常回去就是,我知道了。”

    韩松怀疑地回头望殷昀一眼,傅易扬眉道:“你殷先生听我的。”

    殷昀哼了一声,指尖在几案上敲打几次,把笔又捡起来,嘴里说道:“既然你不担心......我会让人看着的,兴许有用呢。”

    韩松舒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脸来。傅易把她领到院落外面,她说道:“我自己能回去。”

    傅易道:“你......”

    他犹豫片刻,单膝蹲下与她对视,眉头紧锁,看起来十分困扰。韩松看他欲言又止,问道:“我可以学骑马吗?”

    傅易一愣,竟显得有些茫然,问道:“什么?”

    韩松道:“不弃他们午后一块儿学骑射,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学。”

    傅易表情变了几回,终于笑了起来,说道:“只怕没有能教你的老师,我回头问问老瞿。”

    韩松展颜笑道:“好!”

    她觉得与傅易说谢字反而生疏了,于是伸手在他颈上搂了一下。傅易身上穿一层细铠,她同时感觉到金属的冰寒和人类的暖意。傅易伸手轻拍她的肩。她有种落泪的冲动,但是及时忍住了。

二十八、泮溪

    韩松受了教训,在屋里呆了一天读功课。但到第二天,毕竟寂寞,又出屋寻找伙伴。她听说不弃正被禁足,但到他院子里却没有找到。一位侍从听说她找不弃,把她引到前院里,竟是她来过的刘将军的书房附近。

    她在走廊上左右逡巡,旁边一扇小门打开了,正是不弃,坐在一间小暖阁里,穿着像上日课时一样严肃整齐,奇道:“你来做什么?”

    韩松道:“来找你玩儿。”

    不弃做了个怪脸,说道:“这才三天,你知道我上次被罚得有多惨吗?”然而还是请她进去。韩松看这小隔间里除了茶几纸笔什么也没有,心中奇怪。不弃说道:“这里联通父亲待客的大厅。父亲说,该让我学些东西,免得我自己窥探惹祸。他还说,要我听了几次,大概就再也不想听了。”

    他这么说,韩松顿生兴趣。于是也在他一边坐好了。不弃把通往走廊的小门关上,隔间里能清晰地听到另一侧厅堂里的声音。今日刘将军果然有客来到。过了不久,厅中陆续有人声和步履声。一会儿,厅中一静,是刘将军进去了。又有一人朗声道:“请绵郡使者入见。”

    先听到木屐簌簌,好像是有人脱履入厅中。接着是衣料振响,有人行礼的声音。此人不久便开口了,声音十分沉静,说道:“下官是绵郡长史,谢冰。拜见扬威将军。”

    韩松隐约觉得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但是隔间内侧的木门窗格上贴满锦缎,并不能透过见人。她看了不弃一眼,不弃也摇摇头。她只好靠近倾听。

    刘将军沉默了一下,说道:“我与段府君往来不算少,从没有见过你。”

    另有一人窸窸窣窣展开卷轴的声音,大概是刘永的幕僚,说道:“郁州人物品评中,也没有听过阁下的字号。”

    那位谢冰说道:“扬威将军明鉴。下官旬日前还是官署内的书佐。府君提拔我来见将军。”

    另一人道:“段季随竟然如此无礼!岑州牧遇难,这样的大事,居然派一个刀笔小吏来见将军吗?”

    谢冰说道:“将军在府中杀岑州牧夺印。郁州上至食禄千石的官员,下至饥寒无依的百姓,无不听闻而震怖。府君为避同谋的嫌疑,无法亲至。”

    厅中响起一片怒骂。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随即又有人的喊叫阻止声,听起来是谢冰身边也有随从想要阻拦。

    在一片刀兵之声里,谢冰的声音仍然十分冷静,说道:“下官言语唐突了,请将军原宥。”

    刘将军冷笑了一声,说道:“言语唐突算不了什么,居心唐突才是无礼!你是代表段季随来与刘某宣战的吗?我绵山营奉命讨贼,可从没有不斩来使的规矩!”

    谢冰道:“将军误会了。如果段府君要与将军为敌,只要闭门不出,让流言飞满州郡。正是因为有与将军合作的意愿,才派下官前来与将军阐明形势。”

    刘将军道:“听你此言,好像段府君有很多腾挪的机会。然而他绵城在我肘腋之下。我若不与他商量,他能用那点水卒闹出多大的动静?”

    谢冰道:“恕下官冒昧。绵城固然势弱,但也不是别无他选。郁州东南三郡,都在观察绵郡的动向。绵城扼控绵山南方咽喉。将军想要硬来,许謇眈眈在侧,能增添多少变数?”

    刘将军没有说话,他旁边一人怒道:“你们身为朝廷官员,居然想投靠许謇逆贼?”

    但他此言却没有什么底气。谢冰回答道:“圣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如今天下纷乱,纲常颠倒,若无法扶危济困,我其不然卷而藏也?”

    刘将军冷冷说道:“那么你来与我谈判,是想卷而怀之了?”

    谢冰道:“将军息怒。府君当然是想与将军一同扶危济困的。但岑州牧离开治所,到我绵郡避难时。是段府君亲自扶他上车,把他送往将军这里。如今岑州牧在此遇害,府君自觉难辞其咎。如果将军不能洗脱谋杀岑牧的嫌疑,那绵郡上下也难逃一个谋害上官的污名。”

    刘将军道:“岑斐成非我所杀。”

    谢冰道:“敢问将军以为是谁杀的?”

    刘将军沉默片刻,道:“甘露教为祸郁州已久,以郁州大乱为己任。必定是甘露教。”

    谢冰也沉默片刻,随后道:“既然如此,还望将军出兵平乱,与府君合力缉拿首恶何三赦,枭首示众。”

    厅中一片沉默。韩松回头看不弃,见他也一脸茫然。

    过了一阵,角落里有一人开口。是殷昀,这样的冷肃场合中,他语调里竟有一丝趣味,说道:“何道士成名二十年了,在郁州八郡国内来去自如,到哪里找他?”

    谢冰道:“若不抓住首犯,如何服众?”

    另一人道:“这里面应该有腾挪的余地。难道抓不到一个逆贼,国家大事就不解决了,岂有此理?”

    谢冰似乎笑了一下,说道:“扬威将军驻守在此,本就是为了平定甘露教。如今没有擒灭奸党,又使牧首身死。还有什么更要紧的国家大事?”

    厅内一阵骚动。殷韵又道:“剿灭叛党是一回事,捉拿某个具体的凶徒又是另一回事。谢长史提出这样苛刻的要求,段府君能同意吗?”

    谢冰说道:“若果然屡次出兵而无果,只能请府君另与将军商议。但就此刻而言,抓住首恶应当是将军的诚意。下官能代表段府君这样说。”

    先前一人又道:“那也应当有一个再行商议的时限才是。”

    谢冰道:“将军以为要多久才能抓到在府上行凶的主使?”

    那人道:“这事不能一概而论——”

    刘将军骂道:“好了!丢不丢人!”

    他语气里隐含怒意。一众属官都不说话。一时间厅内针落可闻。

    过了一会儿,刘将军仿佛指向某人,道:“你怎么想?”

    韩松听到傅易的声音,说道:“属下觉得可行。首先讨贼是应有之事……”

    刘将军打断道:“说的不错,那就你去吧。”

    傅易听起来有些愕然,道:“我吗?”

    刘将军道:“以你为别部军司马。明日与谢长史一同出发,助绵城讨贼。”

    然后听到一声脆响,大概是刘将军把一块令牌敲在案上。

    他又道:“傅易听令,自己去点三千人。平靖绵郡甘露教余孽,枭首首恶,再回来见我。”

    *

    韩松与不弃在隔间里面面相觑。听见傅易领命,谢冰道谢,众人陆续退走的声音。不弃小声说道:“是府里发生的事,怎么到绵城去找线索?“

    韩松道:“他们是想将军展示武力。并不需要知道真的是谁杀的。”

    不弃道:“那找那个道士要找到什么时候?父亲是生表哥气了吗?”

    他看到韩松面色,又安慰她道:“过段时间他想明白了,就会叫表哥回来的。”

    韩松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不弃喊道:“等等!”她已经跑出去。

    傅易没有走出前庭。韩松远远地看见他停在积雪台阶尽头,背对着她与某人说话。韩松沿着庭院的长廊往前追去。她穿着室内的襦裙和丝履,险些滑倒了。两个侍女在后面跟了一段,眼看见有士人交谈,都不敢靠近。

    此时傅易对面的人明显看见韩松跑过来,对他示意了什么。傅易转过脸来,面露讶然。韩松手里抓着裙摆,喘息未定,已经说道:“我也要去绵城!”

    傅易明白过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韩松道:“我与不弃在暖阁里。”

    傅易闻言摇摇头。韩松无法辩解,焦急地望着他。

    傅易道:“不要小孩子脾气。到了绵城,没有姜氏在,我无法看顾你。”

    韩松道:“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傅易道:“殷先生也在这里,你不读书了吗?”

    这一点有理,韩松犹豫了一下。

    傅易又道:“不必害怕。我不久就会回来的。”

    他这句话却说错了。韩松当即道:“不!”

    她看见傅易蹙眉。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了。但她也不知如何软语央求,一时手足无措,飞快地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不弃去玩。我往后一定事事都听话,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易道:“你不是一个人……”

    韩松道:“义父!”

    傅易叹了口气。他没有回答,转而让开一步,说道:“你既然在这里了,来向谢先生行个礼。”

    韩松听他话里的意思,没有答允她。她又失望又惶恐,勉强抬头,看见站在傅易身后是位灰色长衫的人。此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面相端正,但是身材消瘦,面颊凹陷,就显得有些刻薄,双眼正打量她。

    她先是只觉有些眼熟,接着看到此人灰色衣袖边上一块浅色墨迹,顿时认了出来。原来这位来与刘将军谈判的谢冰,正是那日在绵城船上把二人放走的书吏。

    韩松认出是他,倒也无需催促,跪下行了大礼,拜道:“先生救命之恩,韩松铭记在心。”

    谢冰也没有客气,受了这一礼。韩松预待他让她起来,却听他说道:“我只救你一回,你说铭记在心。你义父一路救助你,你怎么对他大喊大叫?”

    韩松没料到他一面之缘,竟这样斥责她。一时惊愕难堪,跪在地上,无法回应。

    谢冰道:“女公子请起来吧。”

    韩松默默站起来。她连番受挫,耳垂都晕红了,垂着头不敢看两人。傅易似乎也有些尴尬,在她肩上安抚地拍了拍,轻声道:“你回去吧。我再与你说。”

    谢冰却又说道:“军司马。”

    傅易望向他。他顿了一下,说道:“谢某不才,也为故岑州牧的小公子讲授文史。军司马若是担心此事,在绵城时,在下可以做小女公子的老师。在下协理民生,日常有什么困难,也都能遣人关照。”

    韩松猛然抬头望他。

    傅易也十分惊讶。他注目谢冰半晌,又看韩松。韩松见他望来,满脸期望之色。他终于说道:“那先谢过先生了。”

    谢冰道:“傅司马此去是为绵城解围。为君分忧是在下分内之事。”

    然后两人约定了出行时间,寥寥数语告别,他往院外去了。

    韩松望着谢冰走远。她遇上这样的峰回路转,满脸笑意。却见傅易转回来,面色复杂。韩松看出他不悦,抢先道:“我知错了。”

    傅易冷冷道:“哦,你错在哪儿了?”

    韩松还真说不出来。她试探道:“我不该大喊大叫……”

    傅易打断道:“他谢泮溪是什么人?也能教训我家的孩子?”

    韩松一阵茫然,又有些委屈,她道:“那天在山上,将军还说要把我送给他。”

    傅易扫她一眼。她顿时敛容不做声了。傅易说道:“你纵然要去,殷先生那里的功课不能落下。自己去与潜光解释吧。”

    然后他大步走了,看起来真的有些生气。

    韩松去与殷韵辞行,殷韵并无异见,只教她定期寄课业回来。但也果然嘲讽她,说道:“我此前见岑郁州时,心想人到年老糊涂时就怜惜幼子,真是可怜。没想到仲明年纪轻轻,也在此列。”

    韩松不好意思,说道:“是谢先生此前救过我,为我说情。”

    殷韵道:“无亲无故,为何要帮你?仲明又何必听他的?”

    韩松道:“谢先生是好人……”

    殷韵笑了一下,说道:“谢泮溪一介佐吏,名字列不进郡守的官署,性情也不像能说动群僚。危难之际,居然被托付一座重镇,手无寸铁地前来度量一方诸侯。如今真是风云际会,百蛰惊起的时节。”

    韩松道:“听起来先生很看得起他。”

    殷韵道:“人有我不如者,当然要审视细思。”

    韩松有些惊奇,问道:“先生觉得有什么不如谢先生的地方?”

    殷韵道:“我惜命。”

    韩松哑然。殷韵道:“你看谢泮溪并无实际的名位,身边的随从都敬爱仰慕他。这是因为他的孤勇而得到的。我以自身为贵重,便不做这样的事。他愿意教你,你当用心揣摩。但也要头脑清醒,别尽学了些孤注一掷的伎俩。”

    韩松乖乖挨训,此时忍不住道:“怎么殷先生也不喜欢谢先生。”

    殷韵道:“‘也’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义父应当与他志同道合。”

    韩松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殷韵说道:“这两位做起事来都一点不看旁人眼色,还偏偏胆大包天,能把活人气死。难道不该臭味相投?”

    他不知道谢冰已然在不看人眼色这一栏目上胜出,把傅易气得够呛。韩松忍住笑。殷韵又道:“段季随此举多半是想试探刘将军与许謇的高下。派仲明去也是明智之选。但我们与这位谢先生尚算不上盟友,你要谨言慎行。”

    韩松说道:“我听了一日,还不知道谢先生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殷韵道:“‘旭日始旦,迨冰未泮’。你的诗学到哪里去了?”

    韩松还要再问。但殷韵点评旁人时尚能与她说两句闲话,要与小孩讨论文字,顿时不耐烦起来,道:“你既然还有字要学,不如留下多读点书。”

    韩松一惊,生怕他当真,赶忙行礼告退了。

    *殷老师,本文带预言家。

二十九、浊雨

    第二日天光未旦,下起了连绵小雨。韩松与采薇坐在一架牛车里,准备出发。不弃说要来送别,但大约是没逃过禁足,终究没出现。韩松固然知道自己在这世间孑然一身,但也觉得有一丝寂寞。这时候只见另一辆颇为轻便的小车碌碌从城门另一头驶过来,停在道旁。殷昀掀帘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使女。一人替他撑着一幅大伞,另一人是名少女,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小行囊。她身材矫健,黑发束成短髻,身着出行的窄袖短装,目光十分有神。

    韩松要下车,殷昀摇手阻止了。他简洁道:“这是我族中的使女,你一并带去。”

    韩松有些惊奇。殷昀道:“她从小熟习骑射,能做你的教习,也能保护你。不可为些洒扫小事使唤她。”

    他目光示意一下,那少女便走到韩松面前行礼。韩松谢了殷昀,问她:“你叫什么?”

    那劲装少女脆声道:“属下乐徵。”

    韩松为她的措辞略微惊讶,但也没有多问。向她示意车厢,说道:“往后还需麻烦你。你先上车吧。”

    她又在窗边与殷昀道别,见他在风雨中脸色苍白,忍不住说道:“还请先生保重身体,平日早些休息。”

    殷昀闻言扬起眉毛,说道:“多亏仲明,我也算体会过了天伦之乐。”

    韩松见他毫不当真,也别无他法。这时候不远处有一个瘦长人影从行道上靠近。却是谢冰冒雨走来。他衣冠都非常简朴,身着与昨日一样的灰袍,并未带伞,在细雨中展袖向殷昀行了一礼。

    殷昀怡然回礼道:“谢长史。”

    谢冰说道:“昨日在堂上遇见时,不知道是潜光先生。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他说得十分谨慎,殷昀语调却很随意,说道:“各为其主,哪里说得上冒犯。谢长史比我年长,更不需称我先生。”

    谢冰说道:“在下少时家贫,十五岁才开始学书。成年才有余裕学史。先生在司州学宫,十二岁作的文章流传天下。我们一众成人传抄学习,莫不惭愧叹服。阁下虽然年轻,却做过谢某的老师。叫一声先生也是应当的。”

    韩松在一旁听呆了。她知道殷昀是少年天才,没想到他天才到天下闻名的地步。殷昀也不辞让,只笑了笑,说道:“少时不懂得收敛,让君见笑了。”

    谢冰又看了韩松一眼,说道:“有殷先生做韩氏小公子的老师。在下提出要代为教导,倒是自不量力了。”

    殷昀说道:“韩……”

    他也看向韩松。韩松一惊,这才想起来傅易仿佛没有把她的身世告诉殷昀。但见殷昀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说道:“谢长史,我们这里暂且不提韩这个字。”

    谢冰道:“原来如此,是我莽撞了。”

    他又道:“恕在下冒昧发问,先生这样的大才,为什么要为扬威将军幕下之宾?”

    殷昀笑道:“谢长史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冰说道:“刘将军并非良主,天下尽知。殷先生何必装糊涂。”

    他说得如此直白,倒让人难以招架。饶是殷昀也沉默了一下。他语调里流露出一丝防卫的讥诮,说道:“谢长史昨日自己说,邦有道则求直,无道则求曲。大家处境一样,怎么还来问我?”

    谢冰说道:“在下这种人,怎敢说处境与殷先生一样?谢某读书二十年,不过争得为府君抄书罢了。先生高门大姓,天纵英才,未及冠便能出入宫廷,与闻国事。如今国家危难,却在这里帮助一方将领筹谋郡县!先帝五将,扬威将军是离司州最近的一位。如能早进京勤王,或许已经消弥大难。纵是现在出兵,也尚未算迟。然而事变以来,刘宗源吞并了三个郡!先生果然别无他选?还是见郁州丰腴无人能守,觉得良机难得,想搏一个开国的功勋?”

    即使韩松也看到殷昀脸上闪过讶然。殷昀反唇相讥道:“听谢长史训话,仿佛哪位道德先圣驾临。绵城月余来摇摆不定。如今冒出一个你来,便欲开城门迎进扬威将军的部署。这是段季随自己的主意吗?还是谢长史以为与弑君相比,到底是立国面上好看?阁下果然想为国尽忠,何不去雎阳叩阙?想要牟利,却还要先扭捏作态,搏一个清白名声。倒确实像是足下的作风!”

    韩松看着两人,紧张之余暗自惊奇。不久前殷昀尚且居高临下地评价谢冰为“一介佐吏”。但此刻,在谢冰质问下,他虽然对答如流,气势竟有些退缩了。

    此时细雨绵绵,地面湿滑。启程的士卒们正往城外进发,泥水溅到行道上。

    殷昀手持一本卷轴站在车架帷幕旁,身后有侍女为他打伞。他面目英朗,衣着韵逸,看起来洒然如神仙中人。而谢冰站在雨幕中,雨水沿着冠带淌下鬓角,带墨迹的粗糙灰衣也逐渐被打湿了。他直视着殷昀,眸光尖锐,面孔如岩石一般冷硬。

    最终殷昀先笑了笑,揖道:“谢长史。”

    谢冰看他片刻,回道:“殷先生。”

    他严谨地回了一礼,转身往城门等待的队伍处走去了。

    谢冰走远了。殷昀目送他背影,眉峰蹙起,神情严肃。韩松抓着车厢窗框,不安地看着他。他转过脸来,却面带谐谑,对她说道:“我前几日还寻思,满丹岩道上的小孩儿,怎么偏偏捡一个不听管教的。”

    韩松大为窘迫,顿时把谢冰忘到了脑后,道:“我不是故意隐瞒……”

    殷昀道:“我少时也学过郁州先生的书贴,你这点才艺眼看要辱没家风了。每旬日额外交两份书法给我。”

    韩松沉痛道:“先生!”

    殷昀哈哈一笑,手里卷轴敲了敲她前额。他回身踏进车厢里。侍女跟着进去,牛车在车夫吆喝中转向,悠然而去了。

    *

    据说沿水路顺流而下,从绵城到绵山只需要半日,这就是谢冰何以在消息传递不久后赶到的。但是他们随大部队沿陆路去往绵城却走了四天。韩松第一日与采薇和乐徵坐在同一辆车里。但随后一同出发的岑楚便遣人来找她作伴。仿佛岑楚并不知道她是已故前郁州牧的孙女,却仍感到强烈的患难情谊。两人在车窗边互相依偎着说话,一直相伴到前驱的车队抵达绵城。

    绵城依山傍水,他们来到的是依山关隘的那一侧。城墙沿着陡峭山势修建。在雨幕中,满是青苔的砖石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垂直而上,向地面压来。但即使在铺天盖地的水声中,也能听到城墙彼端连绵起伏的人声。韩松在车窗边仰望着这庄严的城池。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刘氏族学中少年们的夺城之计:刘十九随口说要水淹绵城,确实是孩子才有的傲慢了。在城墙之下,行人车马都仿佛纸糊般单薄。一副渺小的人类身躯里,要有多大的决心,冷酷与暴戾,才能扼杀这样一座巍峨古老,充满生机的大城?

    车队靠近,城门并没有放下。但远远能看见一群人在道旁等候。很多人服饰相似,仿佛是一家之中。其中有一个圆脸的小男孩,看起来和韩松差不多年纪,被一位哀容妇人领着。他穿着一身过大的麻布丧服,衣摆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胆怯地望着车辆驶来。

    岑楚唤道:“阿稷!”她掀帘跳到车辕上,不管不顾地跳下车去。泥水飞溅起来。她冲到道旁,把弟弟揽进怀里,失声痛哭。岑稷抓着她的衣袖,也随之大哭起来。这一对失怙的姐弟在雨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岑锦的棺椁也在后面的车队中,缓缓停在他们身边。谢冰目光示意一下。岑家的家人把姐弟俩领走了。韩松觉得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但他只是过来对纵马上前的傅易说道:“在下去禀报府君。请傅司马在说好的位置布置部下。”

    傅易身后有一人大怒说道:“岂有此理!我们远道而来为绵郡平乱,段府君都不让我们进城吗?”

    谢冰身后亦有一人冷冷说道:“平郁州匪乱是绵山营分内之事,怎么说得像是刘将军的恩赐?”

    傅易身后另一人道:“说什么匪乱,段府君想开城门,又要何三赦的人头来全颜面罢了。眼下这片山里,就是八个何三赦也能找到。等将军大军进了城,你们谁敢如此呼来喝去?”

    傅易摆手止住了纠纷,说道:“我们确是来剿匪的。”

    谢冰看起来反而有些惊讶,说道:“多谢傅司马谅解。”

    傅易笑了笑,说道:“谢长史若是给我看城内布防,我倒要担忧起来。但长史花了这番功夫让扬威将军承诺平乱,想必是知道哪里有乱需平的吧?”

    谢冰看着他说道:“确实如此。”

    傅易回头吩咐一阵,手下各自领命去了。他自己在马上观察城池,说道:“许謇事变之后,甘露教袭杀官员,掠夺郡县储备,都没能让将军出兵。如今阴差阳错,竟做到了。谢长史可谓能因势利导。”

    谢冰勒马在一旁,似乎在观察他,慢慢说道:“郁州陷入匪乱,原本尚可以靠各郡的防卫勉强抵挡。因为扬威将军奉召剿匪,所有兵源钱粮都集中到了刘将军手里。而七个月以来刘将军坐以待时,毫无举动!如今除了绵郡有绵城关隘,和桃源郡国自治之外,没有郡县可以自保。傅司马想靠这点兵力剿匪,可要有回不去的准备。”

    傅易说道:“刘将军的耐心是有限的。段府君恐怕也不那么好蒙骗。谢长史不会真以为我能陪你在这里剿匪到郁州平靖吧?”

    谢冰冷冷道:“有一日算一日。”

    傅易把马鞭敲在手心,笑道:“傅某临行前以为演的是一出‘立木取信’,没想到是一出‘舍命陪君子’。”

    谢冰在马上向他行了一礼,沉声道:“在下未能示之以诚,想要诓骗傅君,是我失策。但既然话说到这里。冰只能请君尽力而为。”

    傅易大笑道:“何必请耳!”

    他策马转身,扬鞭指了一下韩松探头的车厢。说道:“但是我女儿要托长史照顾。小家伙看不懂什么防务。长史放她进去吧。”

    *

    韩松其实愿意跟傅易住在城外营地里。但是她也知道这只是增加麻烦,跟随谢冰进城了。谢冰布置她与岑楚住在一个院落里,又遣了两个妇人照顾生活。过了一日,说请她某时去前厅见谢长史。

    韩松以为是要说读书的事。她早去了一刻钟。没想到谢冰已经到了。她让采薇与乐徵在门外等候,自己入内行礼道:“谢先生好。”

    谢冰点头致意。韩松先问道:“请问我义父现在在何处了?”

    谢冰没有回答,示意她坐下。他看了她一会儿,先问道:“你如今姓傅吗?”

    韩松闻言一愣,回答:“不是。义父说只是说与人听的,只等小叔来找我。”

    谢冰又道:“他可曾让你为家人致哀?”

    这问题过于私人了,似乎还有些攻击性。韩松颇觉不自在。但谢冰面色相当诚恳。她慢慢撩起衣袖,给他看了她别在内侧袖口的一支白色绢花。

    对此地的礼节而言,这只算是聊表敬意。但毕竟韩松处境复杂。谢冰点了一下头,仿佛是认可了。韩松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在面对后世一位前来家访的严厉社工。她此时才意识到,谢冰最初提出让她来绵城,并不是想帮傅易解决后顾之忧,而是关心韩松,担心傅易苛待她——无怪乎那天傅易忽然发怒。毕竟,他说的不错:谢冰算是什么人?他和韩松全部的关系,就是那天夜里在船舱听到她说了一番话。

    韩松真诚地说道:“多谢先生关心我。”

    谢冰点了一下头。她又说道:“但是义父一路保护我,事事为我着想。先生不必担忧。”

    谢冰这回却道:“我之前不知道傅司马是西陵侯之子。你祖父若在,恐怕不愿你流落至此。”

    他说话真是一视同仁地不看眼色。韩松本该立即反驳,却没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谢冰说道:“十五年前端信王谋反,先西陵侯曾与其书信往来。傅慎之时为世子,向先帝首告其父,以求保留爵位。其父愤而自尽。傅侯却受先帝信重,成为一时显贵。自此天下有德行的士人,都耻于与傅氏相交。”

    他语调里没有情绪,只是陈述事实。韩松震惊失语。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道:“这与我义父没有关系。”

    谢冰说道:“傅侯逼死父亲,又放言不曾后悔。他的长子难以接受这样的人伦惨剧,不久便郁郁而终。我观傅仲明行事,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但往事如此,性情必然有阴暗之处。你若还有别的亲眷在,不如尽早联系。”

三十、淤涌

    韩松回答道:“我之前听谢先生说话,仿佛先生厌恶世人以家世评判人的才能。那为什么要以家世批评人的品性呢?”

    谢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是我的不是,不该直接与你议论你的长辈。”

    他虽说是道歉,言下之意似乎是自己方法不当,才使得韩松无法赞同他。纵是他有恩于韩松,韩松也有些恼火。她不由冷淡起来,说道:“先生还有别的事吗?”

    谢冰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她的态度变化,平静地说道:“你如今在学哪些功课?”

    这是说好了的事。韩松无法推脱,她便把准备好的卷轴书简逐一拿出来给谢冰看。有《诗》与《文选》,有几幅字帖,还有殷昀给她布置的两卷文章。

    谢冰打开来看了看,脸上有一丝讶异,说道:“你能读懂这些吗?”

    韩松有心要震一震他,但想到自己点灯苦读的往事,只得承认道:“不能都读懂。”

    谢冰问道:“潜光先生如何教导你?”

    韩松说道:“我在先生书房里念书,遇到不能理解的,就去问他。”

    谢冰没有评论。他问道:“那你离开绵山几日了,有什么疑问吗?”

    韩松想了想,把卷轴一段展开。文章是殷昀的字迹,应当是他重新整理的部分内容,文中写道:

    ……崔杼立景公而相之,庆封为左相,盟国人于大宫,曰:“所不与崔、庆者—”晏子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乃歃。*

    这是说庄公与崔杼之妻私通,被崔氏所杀。旁人问晏子会否因此自尽或归去。晏子回答,君臣都是为国家服务。国君因私怨而死,臣子不必为他尽忠,因此不走。崔氏执政,要求臣子发誓依附于他,晏子把誓词改为他只忠于国家,然后盟誓。

    谢冰问道:“你哪里没有明白?”

    韩松拿出殷昀的问卷给他看,说道:“殷先生问我,以晏子的言行,能不能算是一个勇敢的人。我想知道,晏子发誓这样的场合里,是旁人也听见,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呢?”

    她也知这远不算一个史学疑问,有些羞涩。谢冰倒也没有拒绝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说道:“我知道司马氏的文章中写道,晏子不肯盟。庆氏欲杀之。崔氏赞许他忠诚而没有这么做。以此推之。恐怕旁人都听到了。”

    韩松“哦”了一声。谢冰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韩松道:“我知道宴子不为国君殉死,也不离去。不是因为他贪生图利,而是因为他有自己坚持的想法,要为国做事。他假装附和崔氏,也不改变这一点。但他直说出来,我更喜欢他。”

    谢冰道:“他直说出来,也许不久就被杀了。那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耗费了性命,又怎么为国效力呢?”

    韩松道:“确实是这样,然而......”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说道:“崔氏逼人发誓效忠于他,多么霸道,我就不愿忍受这种事。”

    谢冰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你还有问题吗?”

    韩松道:“多谢先生。眼下没有啦。”

    谢冰又看了看她。他屈起指节在竹简上滑了一段,在其中一个字形上敲了一下,问道:“这个字念什么?”

    上面写道:“举棋不定,不胜其耦”,他所指的是一个耦字。

    韩松果然不认识。她有些尴尬地说道:“我猜与对偶的偶是一个字。”

    谢冰说道:“耒,曲木也,是农器。两人一起施力则为耦,所以有双,对的意思。这里确实用作对手。”

    他见韩松点头,又问道:“你这样就能记住吗?”

    韩松匆忙找笔墨。但她确实是习惯了殷昀观其大略的读书方式,竟毫无笔记的准备。谢冰看她手忙脚乱片刻,说道:“不必了。”

    韩松感觉自己很为殷昀丢了脸,她小声解释道:“殷先生说过他不教字词。”

    谢冰打量着她,似乎在考虑一个棘手的问题。韩松的抵触情绪倒也消退了,望着他的衣袖等待。只听谢冰说道:“这样吧,你明日起早晨带着功课到官署侧厅里去。有什么不明白的。及时问我。”

    *

    其时的官署分为内外两层,内院用作官僚家眷的居所。里面又分为郡守及其门下官员的住所,以及各部分吏员临时休息的地方。韩松与岑楚等人实则住在官署的内院里。她第二天便依言去外院的官署侧厅。

    走廊里有许多各曹吏员在往来走动。但是人数比韩松想象得要少很多,还有不少人看着不像文员,像是商贩或武士。一小吏把她引到走廊尽头一个小房间里。看起来是谢冰办公的书房。里面没有什么摆设,文卷在不同架子上堆到了屋顶。

    谢冰在案前处理文卷,不时有人穿过厅堂来问他问题。里面从经济到治安都有涉及。谢冰应答都很冷淡,但那些人看起来都对他颇为尊敬。谢冰说他“为府君抄书”,可他看起来似乎代理部分政务很久了。另一方面,他也不像享受了什么高级别的待遇。

    韩松没有思考很久。她念完预定的功课,如是一早上很快就过去了。她放下纸笔,见谢冰在用竹算筹算一些数字。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算具,颇感新奇,盯着看了一会儿。谢冰察觉了,便给她另一套算筹,教她几道算式。她在席上铺开摆弄起来。这时候有一青衣小吏敲门进来,低声向谢冰报告了什么。

    谢冰站起来说道:“我要去埠口一趟。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韩松忍不住问道:“是城外码头吗?”

    她见谢冰点头,又问道:“我能去看看吗?”

    谢冰似乎在权衡利弊,然后说道:“也好。”

    *

    谢冰带她出城门,自己去与什么人交谈。派那小吏陪在她身边。那小吏看起来是他常用的随从,也才十七八岁的样子。见谢冰一走,顿时从肃容转为一脸欢快,津津有味地给韩松讲起城中故事。韩松起先还听得十分投入,等到走出城门,顿时被眼前景象震惊了。

    韩松是大概一个月前偷渡来绵城的,见过这山崖间大城下的江流。但此时情景与她初见时大不相同。只见日照下百尺宽的水面被分成三段,城港左右各有两道又长又宽的竹木堤横截过江。只留一条窄缝容船只进出。两堤中隔出的水面上停满了大小的民用渔船,像是被捕获的猎物,互相摩肩接踵,在惨淡的日色下歪斜地挤靠在一起。

    韩松问:“这是做什么呀?”

    小吏解释道:“从景州偷渡的人太多了,岑州牧曾下令沿岸不许过江。但纵使日夜地巡查,也看不过来。所以建了水坝。如果有私渡的船只,不论大小,进了这段河道就被拦下。查明身份,才能放行。”

    韩松看了半晌,又问:“这些水坝是怎么做的?”

    小吏道:“先以大木沉入河床,上部用竹编拦截,再用石块稳固。其实是溪流里捕鱼常有的做法。鱼进了河梁,就堵在中间,无法出去。”

    他又道:“如今是冬天,河水平缓。如果入春了还是这样,恐怕就难持续了。所以正在加紧填塞土石,好把水堤夯实。”

    韩松哑然,说道:“这样不是很不方便吗?你们自己的船队也不出去吗?”

    小吏道:“近几个月里州郡都各自囤积钱粮,商运都断了,也无大事。”

    又忽然道:“其实这水坝也算是商运的一种。”

    *

    韩松起先并不能理解他的话。但随后便明白了。他们走近港口,只见码头附近有一段围栏围出一个颇大的场地。里面有不少官吏样貌的人指挥呼喝,把货物从各式船只上搬运过来。许多箱匣财货各式各样地堆积在湿滑的地面上。甚至还有家禽和牛马。韩松走到一个栏厩旁边看,里面有几头困倦的驴子和牛羊。一个士卒路过,把一匹踢蹬的瘦马从码头上牵下来,往城里拉去了。身后隐约还有尖利哭叫声。

    韩松忍不住说道:“果然是捕鱼的技法。”

    那小吏没想到她这样的小孩竟出言讽刺,愣了一下。他仿佛也以为羞愧,讪讪一笑,没有说什么了。韩松环顾一圈,看见还有些平民模样的人在市场里穿行询问,她问道:“城里的人可以买这些财货吗?”

    小吏道:“有的。”

    韩松道:“我之前困在梁城时,紧张得睡不着觉。没想到大家都还想买东西。”

    小吏道:“绵城这样的地方,只要城门紧闭,张缄也打不进来。若要关在城里,还不是要多备些吃穿用度?何况这些东西都很便宜,只有平日一两成的价格。大家逗争相来买的。”

    韩松问道:“那些船上的人呢?”

    小吏有些不安地说道:“如果是正经行商使节,当然是原样放走了。但是严令之下还要偷渡的,本都是逃兵逃犯,按律是没为官奴隶的。”

    他大约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这番说辞,转移了话题,往那牲畜栏附近的另一个栏位一指,说道:“有些不能编进行伍或者田务的,也在这里出售。”

    *

    韩松其实知道,像采薇这样的女孩都是被卖进大户人家的奴婢。但采薇更像是用雇佣劳动换取生路,她就也从没细想。此刻亲眼看见人类放在牛羊旁边售卖,着实震惊到无法言语。

    那栏位里面有老人妇女,还有些半大少年,都坐在地面上,手脚有链子拴住。她走到近前,几次抬眼,还是没敢细看。有一个商贩模样的人坐在一张小桌边,也穿着低级小吏的外袍,手里抱着一个盒子和一卷账本。见她目光扫过,打趣道:“小女郎做我的生意嫌太小啦,看上什么要找你家大人来。”

    韩松并不答话。小吏站在一边,像是有些被她影响了,不自然地看着江水。韩松想来想去,还是难以置信,忍不住问道:“这些真的是你们段太守的主意吗?”

    小吏吃了一惊,低声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韩松见他不答,也不能再问。她在围栏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打算走了。这时忽然有人猛然拉了一下她的衣襟。

    她一个趔趄,顿时惊叫一声。采薇一脸慌张地跑上前。殷昀让她带上的乐徵本也跟在她后面,在市场中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此时她猛然窜上前,似乎很懊恼。韩松尴尬道:“没事。是我反应过度。”

    她回头看那从围栏中伸手拽她的人,是个半大少年,身材细瘦,满脸脏污,看不出相貌,只有双眼野兽般明亮。

    韩松猛然想了起来,说道:“是你?”

    那少年仍不说话,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沉默不语。这时候谢冰走过来,大约是办完了什么事务。他环顾市场,面色阴郁,露出厌恶的表情。韩松说道:“谢先生,这个人我认识,你可以帮帮他吗?”

    她自知无理,又说道:“他在离开景州的路上帮过我。”

    谢冰问道:“帮过你?”

    韩松说道:“有逃兵杀了他们村子里的人。那时我与义父走散了。与他们在一起。”

    严格来说,大概算是韩松帮了他们。不过她没有多解释。谢冰看一眼几人的情形,明白了情况,说道:“我也别无办法。你若能出钱,就可以买下他。”

    韩松又问采薇:“我们有钱吗?”

    她并不抱希望。采薇也果然摇头,指着围栏前一个标牌说道:“女公子,我们买不起的。这要一千五百好钱呢。”

    那官贩却听到了,走过来说道:“小女郎,这是极贱的价了。也就是如今,放在几年前,这样半大的官奴也要卖到万钱。”

    韩松问采薇道:“一千五百钱大概是多少?”

    采薇以为她不知道市价,说道:“这几年有许多坏钱,所以钱价降了,三千坏钱只能换两千好钱。官银八两算是一千好钱。”

    韩松听愣了,问道:“那一两又是多少?”

    这话说得真是丝毫不食人间烟火。采薇一时语塞。谢冰站在一边,也弯曲唇角,仿佛笑了一下。那官贩哧哧发笑道:“小女郎的毛皮领是今年的吧。料子不错,做工也精致。可与我换这个小奴。“

    韩松闻言松了口气,道:“那好呀。”

    她便把斗篷解下递给官贩。官贩打量她一番,又看看谢冰,笑道:“小女郎行事直爽,倒不好太占你的便宜。”

    于是伸手从一旁木匣里捡出两串铜币给她,说道:“这样是五十好钱,一百剪边钱,不要弄丢了。”

    又抓起一只笔道:“契书上要写小女郎的姓名。”

    韩松心不在焉地说道:“你就写姓傅吧,人字边的傅。”

    她把两种铜钱接过来,到底没见过,不由端详一番。一种钱币上正面阳刻着“五铢”,反面阴刻着“凫山”,棱角分明,字体凸出。另一种要轻薄得多,孔径大而粗糙,字迹削平到几乎没有。她这才明白过来,大约是有人大量裁剪原本的钱币取铜,进入市场,削减了币值,所以叫坏钱。但是不知是官府统一做的,还是私人手工磨去的。

    官贩又请她在契书上按手印。这市场本身不成体统,契书一样地随意,在一些官样文字下歪斜地写道:有奴僮一人名阿裴,年十三,左臂有墨印。付氏小女郎以灰狐皮一领换之。

    韩松也无所谓他的错字,她沾朱色在上面按了个指印。官贩把那叫阿裴的少年解开,推到道上。他也没有什么表示,自己走到韩松身边。韩松把契书递给他。所有人都茫然不解地看她。韩松收回手,问谢冰道:“我不可以放他走吗?”

    谢冰面上也有些无奈。他说道:“非赦不得改贱籍入良籍。且现在这城里,你把他放走,过几日他还能再卖一次。”

    韩松颇感为难。又问阿裴:“你的同伴们呢?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阿裴看她一会儿,居然开口了。他声音嘶哑,说道:“没有。”

    韩松道:“哦。”

    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终于说道:“既然这样,你先在我院子里做些事吧。”

    此时天色已近正午,谢冰说道:“你也该回去了。”

    一行人调头回城。临行前,韩松不由再次回头向水中注视。只见江流在潮湿船底和竹木栅栏的夹缝中缓慢穿过。被堵塞的江面隐约的抬升。淤积的流水里夹着大量泥沙和水草,浑浊青黄,隐约还有赤色。

    谢冰看她不动,说道:“逝者如斯。”

    这原本是孔子感慨河水奔流不息的话,此刻却显得有相反的含义,像在叹息逝去之物。韩松喃喃接道:“不舍昼夜。”

    寒风刮起来,夹起一阵细雨。她转过身去,跟着谢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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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后汉纪·质帝纪》:“(梁冀)以纳奸亡命者置其中,或取良民以为奴婢,名曰「自卖民」,至千人。”

    *《汉书·王莽传》:“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

    *一汉两是十五克半。汉书记载银价八两算一千钱,但大概是理想算法。物价在不同时期浮动很大。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