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传全文阅读 第2分节

十一、荒村

    韩松梦中感觉冷风阵阵,总是透过茅屋的缝隙刮在自己身上。到了后半夜,风好像停住了,四下里变得平静一些。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上裹着斗篷,天光从墙面的枝桠间投射进来,已经是早晨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发现火堆只剩余烬,傅易不见了。

    她心里悚然一惊,一骨碌爬起来,钻出草棚。荒野上满目萧条,长草上板结着一层层冷霜,她几步跑到棚屋旁昨日傅易拴马的地方,发现树枝被草草移开了,马也不见了,只留下一些凌乱的印痕。

    她呆立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路上尚有马蹄足迹,通向远处林地。她心中思绪混乱,一时想道:若现在追赶,或许还能追上。一时又想:别人若不想带上我,即便追了又能如何。过了一转念,又懊恼地想:难道你自己的性命,不值得追一追、试一试吗?

    她钻回棚屋中,看到傅易给她的斗篷跌在地上,是好大一叠。她心情复杂地看了一刻,俯身要捡起来,竟没拉动。原来斗篷一角被什么压着,她拽了一下,布料里黑沉沉地跌出一块东西,发出咯噔一声闷响,是柄带鞘的短剑。

    虽说是短剑,也比她小臂还长。韩松抓住剑鞘,用力拉开,跳出一截明亮的剑刃,在阴暗的棚屋里宛如一道白光。

    她双手捧着短剑,心里更加茫然。这时候只听棚外索索细响,是脚步的声音:有人走来了。

    韩松抬头一瞥,只看到一道黑影,等她反应过来肯定不是傅易时,已经来不及了。那人掀开门口的草帘,敏捷地弯腰钻进了棚屋里。但仿佛未料到屋中有人,身形一顿,半跪在门边。

    两人面面相觑。韩松发现那黑影原来是一个黑瘦的半大男孩,脸上十分脏污,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短衫,只有双眼黑白分明,十分明亮。

    他手里拿着一个碎裂的瓦盆,里面有几个青黑相间的菜团。

    一阵沉默。那男孩忽然开口说话,他语气急促地说了一串,韩松没听明白,只看到他目光不时看向那树灵的刻像。

    她看这男孩并没有恶意,想起傅易说的树灵野祠的事情,顿时心生愧疚。让到一边,指着那空瓦盆说道:“对不住,我把你放的贡品吃了。”

    她说完了,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忽地见那男孩把瓦盆一放,双膝跪下,向她咚咚叩了两个头。

    韩松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男孩又蹿起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短剑,钻出棚屋,往外面跑去。

    韩松叫道:“等等!”

    她眼看对方闪进长草间一条隐约的小道,飞快地跑远,犹豫了一瞬,拔腿向他追去。她到底是个孩子的体力,没跑多远就上气不接下气,前面也不见了人影。她往回看看,发现棚屋也不见了,想到这四下里可能再也看不到人烟,还是咬牙往那条路上继续走去。

    又跑了一阵,忽然看见了房屋的影子。再走近一点,看见一条小河从荒草间蜿蜒而过,那些房屋都是沿河流而建的。

    韩松走到河边,河面上结着一层薄冰,冰面上倒映着晦暗的天光,冰面下有许多相状怪异的黑影。她顿时后退了一步,只怕要看到一些怪异的死尸,然而定睛看时,却发现是各种样式做工简陋的家具,大的有卧榻几案,小的有瓦罐盆钵,互相用绳索捆在一起,沉在河床上。裂开的柜橱旁散落着锅碗,满是锈迹的铜壶上包缠着茅草和渔网,在薄冰下的黑水里沉浮着。

    韩松不明就里。她沿河走过村庄,两岸屋宇四散,大概有数十户人家。她走近了,才发现这个村子里根本没有人。所有房屋的门窗都用土石堵住,缝隙长满荒草,有些门框中卡着巨大的深色木头柜子,堵住入口。那些柜子上大下小,形制很怪异,韩松看了一会儿,猛然反应过来:那些都是棺材。

    一只大鸟扑啦啦地从一座半塌的屋顶缝隙中飞起来,在这寂静的街巷中激起阵阵回声,把韩松吓了一跳。那只鸟落在满是枯藤的屋梁上,啼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长出了尾羽的公鸡。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村子里的居民大概是为了躲避战乱,提前逃走了。所以用木石堵住门窗,以示屋中无人,又把带不走的家具都扔进水下,只盼能躲过劫掠或火焚。她望回那些在河底摇摆的粗糙家具,正看见一个瓦罐中游出一群细小的溪鱼。她默默地在河边站了片刻,一回头,却看见之前那个男孩正站在她面前。他手里已经没有了短剑,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韩松见到他,大松了一口气。那男孩却脸色不虞,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语气忿忿,听起来是骂人的话。

    韩松料想他是这村子里的遗民,心里很觉恻然,说道:“你要那把剑,就给你好啦。”

    又道:“我拿着它也做不了什么。”

    男孩摇摇头,往前走去,快步走了不远,又回头看韩松。韩松小跑起来跟上,见他出了村子,往前方的树林走去,她心想:若是他要害我呢?又想:我身上也没什么可图的。

    林中树木逐渐茂密,地势起伏,形成不少丘洼。男孩低伏着身体,敏捷地从枝叶间穿过。韩松看见枝叶绰约间有不少凿开的岩穴,其中一些洞中架着篝火,散落着简易的炊具。她于是隐约明白了:不少村民虽然离家,却没有走远,而是躲在附近观察,只盼兵乱过了,就可以回家去。

    再走出一段,男孩蹲下身体等在岩穴边,似乎在观察前方密林里的情况。韩松被他的神态感染,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一低头时,却正看见枯叶间一只青紫色的赤脚。

    韩松此时也见过了不少死人,还算镇定。再认真看去,只见几具尸体躺在树丛中,都身体瘦弱,满身流血。有老有少,还有女性,形状惨不忍睹。她抬头看那男孩,见他面色紧绷,目不斜视,又起身往前走去,于是也慢慢跟上。一路上连续看见了七八具尸体,看样子都是被利刃所杀,有些肢体残破,似乎已经被走兽吞噬。有些则似乎刚遇害不久,血液渗透,把石砾染成紫红色。

    越往树林深处走,那男孩就越发谨慎,每走一步都侧耳倾听。走过一处满是枯藤的岩壁之前,他突然伸手按了一下,把那些枯藤揭开一块,钻了进去。

    那洞口还没有韩松高,韩松探身进去,一抬头,乍见黑洞洞的隧道里闪着许多幽幽的亮光,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双眼适应了黑暗,才看出是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老老少少转过头看着她,俱都面黄肌瘦,一声不吭。

    她开口说道:“你们——”那男孩一伸手,差点按在她脸上。她反应过来,自己捂住嘴,闭口不言。男孩靠着岩壁坐下了,韩松默默坐在他身边,与这一洞村民面面相觑。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隐约的天光从洞口伪装的藤蔓间穿透进来。

    过了不知多久,韩松隐约听见洞外传来交谈的声音。她凑到洞口边望去,看见一些穿着黄衣的人,都披着草甲,几人肩上扛着长刀,木柄上系着青色布带。他们互相大声说笑,在树丛间走过,用长刀在地上胡乱劈砍,仿佛在搜寻什么。

    那男孩半蹲在她身边,紧盯着那几个士兵,面色凝重,双眼一眨不眨,忽然双手一动,从衣衫里取出什么东西。韩松一眼看出正是那柄被他抢去的短剑,她惊得魂飞魄散,一把拉住他,小声说道:“你是要去报仇吗?”

十二、利刃

    她看那林中有五六人,大约是之前战事的残兵,如今成了匪盗,身材并不多么健壮,但都手持利刃。这树灵村的少年拿一柄匕首,实在与拿一块石头没有区别。

    那少年并不理会她,把头一扬,身边又有几个半大孩童上前来,几人伏在洞口观察,一人把韩松往洞穴一侧拖去。

    拖拽韩松的是个黑瘦女孩,看起来不比她大几岁,双颊深陷,肩背拱起仿佛只剩骨头,手上力气却十分大。韩松被她拖得脚步歪斜,看她这幅模样,也不敢用力反抗。她把韩松一路拉到洞**侧,韩松手臂擦在岩壁上,轻呼一声,随即发现那岩壁上掩着枯草,里面凉风阵阵的,原来有另一个洞口。她透过缝隙往外一望,看这出口并不深,隐约有光,大约通到山崖另一侧去了。

    她颇为困惑,低声问道:“你们打不过,为什么不逃走呢?”

    那女孩与领头的少年一副德行:全然不理会她。韩松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洞口,只见几个男孩在洞穴外小心忙碌,似乎在铺设陷阱。过了片刻,他们又潜回洞穴中,一个个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韩松被气氛感染,也屏息而待。过了不久,只见人影晃动。一个手持长刀的士兵从洞穴前走过。他背对岩壁,仿佛发现了什么,站住不动,俯身低头查看。正在此时,领头少年从他背后扑上去,一刀笔直地刺进他后颈。

    这一刀力道之凶狠,韩松远远看去,也觉得后脑发麻,那士兵的脖子几乎割成两半,一声不吭地瘫倒在地。

    领头少年淋了半身血浆,从倒伏的尸体身上跃下来,另外几个男孩女孩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尸体拖到洞里,恢复陷阱,又把地上的血迹用枯枝挡住。

    领头少年剥下尸体身上的草甲,披在自己身上,试了试死人的长刀,又抛给另一个男孩。他往后退了一步,回过头来。韩松本以为他果然杀敌,会有得意的神色。但见他胸膛起伏,双目大睁,眼中满是惧意。

    他深吸一口气,牙关紧咬,又在那洞口蹲伏下来。

    林间传来呼唤声,过不片刻,又有一个士兵从洞穴前走过。一样地在那陷阱前停下,低头查看。少年紧抓短剑,往他后颈就刺,但就在此刻,那士兵口鼻耸动,仿佛察觉了什么,猛一回头,正与他撞在一起!

    两人都发出一声大叫。少年扑在那人身上,用全身的力量把对方压倒在地。埋伏在洞穴边缘的几个男孩一齐窜出来,按住那士兵四肢。几人一起滚进洞穴,撞在地上。少年攥住短剑再刺,却听铿然一响,短刃刺空,擦着士兵脖颈深深扎进土石里。

    那士兵脖颈流血,一声暴喝,挣开两人,挥刀就砍。但洞穴狭小,刀刃也卡在岩壁上。他随即转身,去夺地上的匕首。几个大小孩童同时把他拉住,其中一个男孩被一脚踢中,滚出数尺,委顿在地。

    韩松眼看一干人翻滚到自己身边,那士兵一条手臂落在自己身边,要往前挥动。她顾不得多想,冲上去拉住那胳膊,用全身力气往下掰去。那手臂用力挥舞,一下把她掀翻。她身边的黑瘦女孩紧跟着扑上前压住。狭小洞穴里一片混乱,不知多少人的手脚纠缠。那士兵连声怒骂,忽然转为凄厉的惨叫,片刻后戛然而止。

    韩松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那士兵眉目间乱七八糟有好几个血洞,一道深深的刀痕划开鼻梁捅进口中,直穿进喉咙。她脑子里一阵眩晕,哑声说道:“快走吧,其他人肯定已经听见了。”

    那少年一声呼哨。洞穴里的老弱互相搀扶,钻进岩壁间的甬道里。韩松回头去看,正见有人大呼着从洞穴外进来,那少年领着同伴钻出洞穴迎上。她跟着人群往林中另一侧跑去,没走出多远,眼前一暗,竟有两名残兵从林间闪出,站在面前。两人见到老弱人群,哈哈大笑,持刀当头就砍。

    她眼见利刃袭来,明知无望,也伸手挡在面前。却听砰然一声闷响,一具身体沉重地砸落在地上,从她脚边擦过。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名士兵倒在地上,一柄长枪刺透草甲,深深没入后背,一人大步上前握住枪柄,竟是傅易。

    傅易怒道:“才多久的功夫,怎能跑出这么远?”

    韩松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此时风声乍起,一人持刀从傅易背后劈来。她双目圆睁,还不及说话,傅易头也不回,陡然拔枪,带起一阵血肉摩擦的钝响。兵器末端正撞上来袭者的胸口。那人大叫一声,后退数步。傅易随即旋身反手,枪刃一闪,那偷袭的士兵脖颈流血,砰然倒地。

    还有一人持刀站在一旁,看势本要与同伙前后夹击,但看到傅易提枪反向他走来,转身拔腿就跑。林边本系着一匹瘦马,那人一跃而上,扬鞭而去。傅易拾起地上的长刀往前掷去,兵刃擦过那人肩背,落在地上。树林茂密难以辨识,那人顷刻间就没影了。

    傅易跟出几步,叹了口气,没有再追。他折返回来,把韩松从地上拉起来。韩松紧抓着他的手臂,双脚如踩在棉花上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站稳。她本意想要道谢,张口却说道:“我醒了不见你,以为你丢下我了。”

    她自己前一日才说请傅易不要管她,醒来不见傅易,也没有怨怪的想法。但此时一句话出口,却感到万分的委屈,喉间竟哽咽了。

    傅易说道:“有人偷了马,我去追,没有追上。”

    他犹豫片刻,把长枪放下,半跪下来直视她的双眼,说道:“是我的不是。本该叫醒你的,一时情急,没有想起来。”

    他双眼诚挚,韩松感到一阵暖意,她想起自己和韩芷坐在一间屋里,韩芷也把她忘了,不由含泪而笑。她道:“我该在原地等你的,不料有人来拜树灵......”说到这里,猛地想起那领头少年,不由“哎呀”一声,说道:“不知他怎么样了。”

    她领着傅易跑回岩穴边。见地上有三具士兵尸体,死状各异,最后一具尤其惨不忍睹,应当是最后被杀的。那领头的少年坐在一边,握着一条手臂,满脸是血,看上去并无大碍。有几个男孩围在他身边,似乎在与他诉说情况。他见傅易跟着韩松走来,翻身爬起,深深行了一礼。他身后十数名老弱聚拢上来,纷纷跟着行礼。

    韩松颇为尴尬,忙躲到一边去。傅易倒坦然受了此礼,说道:“有一人逃走了,恐怕要带人回来寻仇。你们收拾东西到别处去吧。”

    那少年点点头,又把短剑双手捧给韩松。

    韩松说道:“是傅将军的。”

    对方只盯着她看。她到此刻也不确信这些村民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话,便自己伸手接过了。

    两人与村民们作别,穿过树林继续前进。韩松把短剑出鞘来看,见刃面如水,沾血后也没有残留。剑刃一侧铭着古体字,如同象形的日月。她辨识半晌,不明其意,傅易低头看见了,说道:“日往月来为易,这是我祖父给我的。”

    韩松顿时不敢再拿它玩耍。她把匕首递还给傅易,傅易却摇摇头,说道:“路途上危险,你且拿着吧。”

    韩松看他眉目间有怅然之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道:“我看它放在地上,以为你留它给我,自己走掉了。”

    傅易闻言倒有些赧然,说道:“我看你翻来覆去,照顾不过来,给你压着被脚。”他仿佛开朗了些,又道:“没了马,要多走两天的路程。张缄若要追拿我们,恐怕沿途的郡县已经收到了消息,现在不能休息了。”

    他做了决定,韩松自然没有异议。他们一直走到夜深时分,沿途遇上两三处村庄,都已经荒废,没有人居。田埂间不时看见尸骸。不久下起了大雪,两人在另一处废弃的棚屋下住宿。屋檐还算挡风,但木材湿透了,生不出火来。如此过了半宿,到第二天早上韩松醒来,觉得浑身疼痛,前额滚烫,竟然又病了。

    她并不和傅易说,但傅易带着她走路,哪有不能察觉的。行不了多远,便改为抱着她往前走。到了暮色降临时,见到道旁不远处有一处篝火,人头攒动,边上停着马匹和牛车,看起来足有二十几人。

    这些人影各个身披黑甲,竟是张缄的部下。

    傅易停下来望了片刻,向篝火处走去。

    韩松先是一惊,心想傅易莫非看逃亡无望,要自投罗网。再看时,见这些人身上武器杂乱,行动喧哗,又觉得十分不对。她头脑昏沉,心中更是迷惘。但眼看傅易越走越近,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我看他们是假扮的。”

    傅易点点头,说道:“你不要害怕。”照样向那人群中走去。

    两人离篝火尚有数丈远,便听到引弓拉弦的声音,有人喝道:“什么人?”

    傅易说道:“北上的过客,求见领队队长。”言罢径直走进火光明亮处。

    那些人看傅易孤身一人,抱着个孩童,都大为惊奇,并未拦他。一位头领模样的人站在牛车旁,一脚踏在车辕上,手里提着一支短鞭,正俯身听一士兵说话。见傅易走近前来,此人直起身,目光落在傅易身上,说道:“既然是过客,来我营地做什么?”

    这人一样地身着黑甲,身材高挑,乍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但一开口时,音色沙哑柔和,竟是个女子。

    傅易说道:“在下为棉山刘将军做事,路过此地。小女经不住严寒,故来向队长讨口热水喝。”

    那首领“哦”了一声,又说道:“那客人可知道我们在此做什么?”

    傅易说道:“想必是军情要务。”

    首领忽然展颜一笑,她深目隆鼻,眼角狭长,在火光之中颇为妩媚,此时眸光一转,看向韩松,说道:“这位小妹妹说我等是假扮的,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呢?”

    韩松没想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夹着人声风雪喧嚣,她竟听见了。她大为紧张,扭头去看傅易。傅易手臂也一紧,但面上并不惊慌,低声道:“你直说就是。”韩松倚在他怀中,隐约听到他心跳声声,十分稳定,心下稍安,便说道:“贵属下身着张将军部中的衣甲,行动间却不像张将军的部下。”

    首领追问道:“哪里不像?”

    韩松想了一遍,说道:“缺乏纪律。”

    首领抿唇一笑,又道:“那我等是做什么的呢?”

    韩松大是为难,去看傅易,见傅易也眉毛颦起,并不说话。她踟蹰半晌,终究说道:“我看诸君是去打家劫舍的。”

    首领把手一拍,叹道:“可不是么!”

    又向身边众卒斥道:“连几岁小童都看出尔等是批皮假扮的,羞也不羞?”

    群盗轰然大笑。他们之前一齐听人说话,还算颇为整肃。此刻各个前俯后仰,敲击兵器,原型毕露。一人高声道:“雀司令不必担心,这小妹妹站得远,故而看得清。若是进了村里,一刀砍倒在地,她再是眼尖,如何看得出来?”

十三、云雀

    雀司令大笑,扬鞭作势要打。她与手下玩闹一番,转过脸来。此时群盗纷纷站起,手持兵器。整个营地中气氛为之一变。她口气亦大为不同,说道:“小兄弟看出我这是贼窝子,还要送上门来,真是好大的胆色呀。”

    傅易说道:“景州已经大乱,若只为打劫,何须乔装改扮。我看司令是聪明人,应当是能用言语说动的。”

    雀司令“哦”了一声,笑道:“那你要与我说什么呢?”

    傅易竟不答。韩松转脸看他,见他双睫低垂,并无表情。片刻后说道:“我与张将军打过交道。他部卒如何驻扎,如何号令行止,我都熟悉。司令若能收留我二人一宿,我便与你分说一番。”

    雀司令闻言一愣,脸上浮现出讥嘲的神色,说道:“我当你大成官兵多么忠义。怎么为讨一口饭吃,就能出卖军情了?”

    傅易并不反驳,只道:“这交易如何呢?”

    雀司令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我与你说实话。你看这装扮只是个画皮,但我只要穿上,旁人也不敢细看。若真装得像了,才费我功夫呢!”

    她语调里满是戏谑。傅易听了,点点头,说道:“这也有道理。但这孩子两日里没吃什么东西,我怕她撑不下去。虽说谈不成生意,还是想请司令日行一善,救济些饮食。”

    他说得是十分坦荡,韩松饶是迷迷糊糊的,也不由一阵迷茫。再看那对面的雀司令,亦是双目大睁,仿佛难以置信。她上下端详傅易一番,忽然面色一沉,冷冷道:“狗官还想缴强盗的税不成?你便是有天大的来头也在百十里外。这荒天雪地的,真当我不敢剁了你吗?”

    她短鞭一振,打出一声脆响。数十披甲的强盗都聚拢上来。韩松趴在傅易肩上,听他缓缓吐息,仿佛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来。然后他弯腰松手,让韩松站在地上,伸手从背后解下斜背的长枪。

    那雀司令笑道:“你觉得你能带着这小孩儿打出去?”

    傅易坦然道:“恐怕不行。我也与司令说句实话。我入景州时有两千兄弟,如今身边只剩这个孩子。她若死了,我也没面目活下去。”

    他把长枪一横,环顾四周,说道:“但今日我死之前,至少能杀七人。”

    他一字字道来,语气十分笃定。群盗中有人破口大骂起来。忽然铿铿两声裂响。韩松往地上看去,只见两支羽箭落在地上,各自断成两截。

    傅易一手收回斜劈出去的长枪。枪尖一挑,半截箭头跃起来,落在他手里。他抬头望向群盗,其中有个持弓的人,竟退了一步。傅易笑了笑,又道:“还得加上车里那位。”

    看他站立方位,不觉间竟与营地中央那辆牛车仅有数步之遥。营中陷入沉默,一时间只听得营火噼啪作响。雀司令嘿了一声,森然道:“打雁的被雁啄了眼,我道郎君小看我是个强盗,怎料郎君却是来打劫我的。”

    傅易仍然语气平静,说道:“张缄部中的铠甲,恐怕凑齐一副也难。司令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想必是有要紧事在做。何必和我浪费时间?我不过是路过的野人,讨一点食水,这就走了。”

    忽然有人哈哈大笑,说道:“看看这世道,当真是乾坤颠倒,阴阳易卦!”

    那牛车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把布帘一撩,里头钻出一个中年男人来,站在车前的横木上。此人身材矮小,头顶高髻,穿一身广袖的青色袍服。他面带笑意,看着傅易,嘴里抑扬顿挫,念道:“打劫的被劫,杀贼的被杀。明明是雎阳子弟,却要自称野人家。”

    雀司令仿佛吃了一惊,道:“上师……”

    那人把手一摆,雀司令颇有些不服气,却不再说话,群盗也无一做声。他从车衡上跳下来,一派悠闲样子,负手向傅易走来,道:“这位长官高姓大名啊?”

    傅易双眼望着他,仿佛有些忌惮,说道:“败军之人,姓名不足挂齿。”

    他不答,那人也不恼,施施然道:“贫道姓何。”

    他向雀司令点点头,雀司令厉声号令,群盗轰然响动,纷纷散开往营中各处去了。片刻后篝火前只留下这道士,雀司令和傅易韩松四人。何道士把广袖一弹,往篝火前指了指,说道:“绝地相逢,何其有缘!老弟既然来了,不如坐一坐,也让我一尽待客之礼。”

    傅易说道:“道长若有心帮忙,不如请司令拨一点食水,我们拿上就可以走了。”

    何道士道:“这位朋友,你来时不是要借宿吗?我看可以嘛。不如在营中休息一宿。明日要去哪里,还能送你们一程。”

    傅易摇摇头,显出点散漫的神色,说道:“好叫道长知道,我并非张将军的部下。说与雀司令做个交易,是想要讹骗她的。她尚且不能上当,道长必定也是高人,我可不敢胡说了。”

    那雀司令站在一边,闻言对他怒目而视。何道士却笑道:“何必这么拘束,贫道一路寂寞,想结交个有趣儿的朋友,说说话罢了。两个人谈天而已,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打紧呢?”

    傅易一时没有说话。韩松抬头看他脸色,见他脊背绷直,双唇抿紧,俄而竟笑了,说道:“那就多谢道长招待。”

    几人走到营地中央。韩松早就又困又累,让她坐下,她便往地上倒去。何道士说了句什么,雀司令走开去,一会儿拿了一件比她人还高的棉服来给她盖在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自己觉得有些好笑。等看到傅易探探她额头,脸上露出明显的忧色,方才想到:呀,在这种地方病了,怕是会死人的。

    她蜷缩在棉服里,只觉得迷迷糊糊,身边何道士和傅易的说话声也都退化成隆隆的嗡鸣。过一会儿,有人推推她,她睁开眼睛看,是雀司令取了一碗热水回来,里面泡着几块颜色模糊的东西。她把头摇一摇。雀司令毫不理会,反而一伸手把她拉着坐了起来,道:“你阿爷折腾这么多人,把你姑奶奶当丫头使唤,就为了给你讨口饭吃,你还不吃是怎的?”

    韩松没站稳,雀司令已经把碗递到嘴边。她匆忙吞咽了一口,顿时“啊”地叫了一声——那热水味绿黝黝的,味道辛辣,不知道里面混着什么。

    雀司令道:“喝了!”

    韩松尝出是些草药的味道,也不用她督促,自己捧着破口的瓷碗喝完了,辣得她咳嗽连连,鼻涕眼泪都呛了出来。这一下仿佛头脑清醒了不少,也觉出饥饿来,吃起碗里的食物来。

    雀司令道:“倒还算听话。”又递给她一只水瓢,里面是清水,看她喝完了。

    面前柴火噼啪有声,窜向夜色,韩松看着那舞动的火苗,心中涌起一股沉重的悲凉,却不知道是为了谁。雀司令坐在几步外一堆木柴上,火光摇曳间,她眉目幽深,脖颈修长,有种奇异的魅力。韩松把水瓢放到一边,从柴火看到她脸上,不觉看了一会儿。没过多久,雀司令忽然抬起眼来,问道:“小东西,你看着我做什么?”

    韩松道:“没什么。”想一想,又轻声道:“你生得好看。”

    她说的是心里话,却见这女强盗把脸一板,厉声说道:“胡说八道!”

    韩松吃了一惊。傅易与那何道士坐在不远处,亦闻声望来。她还没想明白,雀司令又换了副面孔,浑然不像生气的样子,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呀?”

    韩松说道:“小七。”

    雀司令道:“这可不是个名字。”

    韩松不知傅易是怎么交代的,有没有报出真名,便看了他一眼。雀司令见了问道:“怎么,问你姓名,也很难答吗?”

    她面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有冷色。韩松明白了她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不敢招惹她。她还没开口,傅易先远远说道:“你要知道什么,何不问我?”

    雀司令双眼仍在韩松面上,头也不回,冷冷道:“姑奶奶与你说话了吗?”

    她态度倨傲无礼。傅易面上也闪过怒意。那何道士在一边,脸上含笑,却没有要阻止的意思。韩松觉得形势不对,脑后一个激灵,人也坐直了。她知若是不答,对方要借机发难。但要胡编乱造,又不知能否圆上。转念之下,对雀司令说道:“我出个谜给你吧,你猜出来就知道啦。”

    雀司令把眉毛一挑,还未回应,韩松已经说道:“霜雪青青,猜一种乔木。”

    她盯着这女强盗的面孔,心中忐忑。雀司令也看着她,眼眸中火光明灭,过了片刻,忽然抿唇一笑,向后靠到牛车车辕上,说道:“又是个不吉利的名儿。”

    韩松看她语气放缓了,便顺着说道:“怎么不吉利?”

    雀司令说道:“人日子过得好了,就以为自己能向老天讨命,取一些福啊寿啊的名字。不知道世事和愿望是反着来的。你求得福运越多,丢得越快。你爷娘想要你长命百岁,怎样,料不到你落在这里吧?”

    韩松不知道怎么回答。雀司令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再早几年,有人因为名儿起得不好,就被害死啦。”

    她面向韩松,拿手在脖颈间一划。韩松不明所以,仍然感到一阵悚然。傅易亦仿佛想起了什么,远远问道:“雀司令的雀,是哪一个字呢?”

    雀司令没有理会他。那何道士却笑着截过了话,说道:“朋友从西南来,可曾听闻关于小连将军的消息呢?”

十四、甘露

    这位“小连将军”的消息,韩松也有听到,而且不少是从傅易的谈论里听来的。傅易却答道:“没有听说。”

    何道士说道:“哦?我观朋友的言行,应当是鸿都子弟,又是少年英杰,想必与’衡山君’结识吧?”

    傅易说道:“道长太看得起我了,我确实是雎阳人,但不过是军户家的儿子罢了。便是路过宰相家门,也无法进去,哪里配认识小连将军呢?”

    他说这话时略带自嘲,倒不像在说假话。何道士捋一捋长髯,又道:“那朋友现在要往哪里去呢?”

    傅易道:“去绵山。”

    何道士道:“那须得渡江才行,时下大雪封城,景州行船的渡口所剩无几,便能渡,也有朝廷的兵马看守。朋友从南面来,又说是败军之将,恐怕是不能轻易过关的。”

    傅易道:“要约在身,不得不往。”

    何道士点点头,他身材矮小,容貌平平,不像是位修道之人,倒像是精明的行商。此刻他双目注视傅易,眼中便颇有丈量的意思,接着说道:“我看朋友十分合眼缘,欲邀你同行,只怕你并不情愿。”傅易尚未回答,他又说道:“不如收下此物,必要时,或能助君一臂之力。”

    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小木牌,上面阴刻着两个圆形的文字,递给傅易。傅易看了,却并没有接过。

    何道士的手悬在空中,也不恼怒,笑道:“我听说天下的英雄豪杰,就像龙一样,有千万种形态,懂得跟随时事而变化。朋友眼下境况艰难,何必如此拘泥呢?”

    傅易说道:“我自知做不了英豪,只愿遇事时,能顺应心意就好。”

    何道士闻言,摇了摇头,说道:“人生在世间,如同风中的芥草,不过是顺着霜雪低伏摇摆罢了,谁能顺心而行?倘若真有跨越风雪的伟业,也绝非是求顺心之人能够做到的。”

    但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追问,把木牌收回袖中。

    他不问,傅易却答道:“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而已,何必要做成什么?”

    何道士笑了,眼中竟有一丝讥诮,说道:“朋友想错了。生如朝露,飘摇无根。你之所欲,不过是映照出的空相罢了。你之为’你’,我之为’我’,便如这小儿的谜语一般,落在高枝上,尚有一线翠绿,落在这泥地间,便是泥浆的颜色。”

    傅易没有说话,何道士弹一弹袍角,站起身来,径自往车架走去。途中路过韩松,长袖拂过,在她后颈上轻拍一下,口中吟道:“青青其枝,乐子之无知!*”

    韩松起初还勉强听两人说话,见道士离开,精神一松,顷刻便睡着了。梦中依稀听见女人的声音在低声哼唱。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缩手缩脚地坐在一个好大的竹筐里,傅易背着她在小径上走着。她往前后看看,寒烟弥漫,遍地衰草,那一伙假扮官兵的强盗,和那位奇怪的道士,都不见了。

    傅易换了身衣裳,甲胄不见了,戴着一顶蓑笠,看起来像个年轻的渔民,却仍斜背着长枪。见她探头,递给她一个水囊。里面的水半结成了冰,冻得她一个激灵。傅易反应过来,颇有点歉疚。韩松受了这么多照顾,倒也不再顾忌,含着一口水便问道:“那位道长是什么人?”

    傅易回答道:“他们是甘露教的人。”

    韩松想起那道士的话,问道:“就是’生如朝露,转瞬即逝’吗?”

    傅易笑了笑,说道:“大约如此吧,我也不甚明白。二十年前,此教风靡一时,在民间朝堂,都有许多信众。教主自称普济道人,据说是位能窥见过去未来的地上神仙,先帝也请他去京城讲道。”

    说到这里时,道旁枯木间忽然掠过一片阴影。两人顿时噤声。停了片刻,但见是风吹长草,并没有人迹,才再次出发。走了一段,傅易没有再说话,仿佛把这讲了一半的故事忘了。韩松等了好一会,忍不住追问道:“所以教主去了京城,然后呢?”

    傅易道:“他死了。”

    韩松咦了一声,傅易也没有解释,说道:“这些余下的教众心怀怨愤,一直在暗中活动。名义上救济百姓,实则是纠集叛党。你若见到了,记得要避开他们。”

    这一程没有韩松步伐的拖累,走得快了不少,到日落时,隐隐听到流水的声音。傅易说道:“到了。”

    暮色中横贯一片阴影,是条宽阔的大江。傅易走到岸边,韩松看见水面上满是碎冰,水流缓慢,偶尔浮起一线波光,对面黑沉沉的,看不见尽头。

    她又顺着江岸往前看去,更远处有一段倾圮的浮桥,边上有一点火光,黑幢幢地簇拥着许多人影。

    韩松问道:“我们去那里等船吗?”

    傅易点点头,低声嘱咐道:“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我姓程,你是我哥哥的女儿。再问你什么,都不要答。”

    那浮桥看着不远,走起来却不近,两人到达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好在今日没有下雪,月光照在人群中,只见十几人围在一堆简易篝火旁,都在江面寒风中瑟瑟而立。

    再走近些,韩松发现这些人站成两边,看起来气氛十分古怪。左边为首的是一个锦衣男子,带着两个怀抱孩童的妇人,另有四个身携武器的高大仆役。脚下放着不少鼓胀的行囊。右边两个面色阴沉的壮年男子,簇拥着一老翁和一少女。另有一人站在远处,宽袍广袖,相貌儒雅,仿佛是个读书人,身后站着一个披甲的武士。

    这群人见傅易接近,纷纷望来。锦衣男子仿佛大为恼怒,叫道:“怎么又来一个?”

    傅易礼道:“诸君在这里等船吗?”

    锦衣男子怒道:“没有船!若有船,这岸边早就人山人海了,哪里轮得到你们?”

    他身边两个妇人怀抱幼儿,本就神色惊惶,闻言更是互相搀扶,站站发抖。那老者及随从看他一眼,纷纷目露鄙夷。

    那文士模样的人站在人群边,此时转过头来,看了傅易一眼,缓缓开口道:“这位先生,眼下确实没有渡船。屏林将军南下之后,灾民大量渡江,沿线州郡不堪其扰。如今,三江六岸的渡口都已经封锁。无论官用还是民用,若没有城中守备的命令,都不许下水。即便船过了江岸,也无法进城去。”

    他面色颇为冷淡,说的也是件严峻的事,但语中却仿佛有言外之意。韩松感到十分奇怪,傅易往人群中看了一眼,亦仿佛有些困惑,说道:“然而……”

    “然而裴先生神通广大,又舍得破财,为自己找到一条渡船,约定在今日起航。”那文士面色不变地说道,“患难相助,岂非好大一番福业?我与白老便是来凑这趟顺风舟的。”

    那裴先生哇哇大叫,骂道:“卑鄙无耻!无耻之尤!”

    文士仍旧轻描淡写,说道:“裴先生不必激动。这船中未必坐不下这许多人。便是坐不下,我看裴先生这一行,也有颇多赘余。古人云钱财皆浮云也,何况是坑蒙拐骗来的不义之财呢?”

    韩松听明白了,大概是这位富户白先生花大价钱聘了船只偷渡州境,那文士和那白老先生不知怎么地听到风声,要来挤占船位。而傅易二人赶巧路过,正逢两方人马实力相仿,互相僵持。那文士便也欢迎他们来分一杯羹了。

    裴先生怒道:“姓卢的装什么菩萨!你做县里的文书时,克扣哪里少要过一毫?年来节往多少供奉,你当是大爷想哄你吗?若不是看在你死老爹的份上,谁会给你面子?”

    文士眉毛也不动一下,说道:“裴老板若舍不得财物,舍下别的也是可以的。此番出门,在内宅做了好一番挑拣吧?要在下看,逃难带上两位佳人,可也是太多了。”

    韩松仰头去看傅易,正巧傅易也回头瞥她一眼。她与傅易相处了几日,轻易就看出了他的想法:若他独自一人,并不愿介入这件事。但现在带着个稍有不慎就病倒的小孩。若错过此处,未必能及时找到另一条船了。

    她心里一阵懊恼,轻声说道:“我们走吧。”

    傅易一怔,还没有说话,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纷纷转身往江面上望去。远处昏暗的薄雾里,一团黑影正度过暗影,驶进近处的月色中来。水面带动碰撞的浮冰一层层地激荡开去,在水面上推来阵阵银铃般的细响。

    船来了。

    *《诗经·隰有苌楚》:“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诗人羡慕植物长势很好,没有烦恼。

十五、沉锋

    忽然,所有人都动了。

    裴先生身边四个高大仆役各自手里抄起武器,两个扑向卢先生,两个扑向白先生。

    而卢先生身后的护卫拔刀出鞘,当头向来袭的两人劈去。

    那两个仆从手里拿的都是坚硬的带齿棍棒,看起来分量不清。那护卫看起来颇为瘦弱,但一刀之下,震得二人都向后退去。他趁势一步向前,反手把刀背劈在一人后颈上,那人一声不吭,一头栽倒在地。

    另一名仆从手中棍棒掉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从侧面向他刺去。那护卫手中长刀未及回转,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单手喀嚓一声拧过那仆役的手腕,反手把匕首刺了回去。

    那仆从大叫一声,血流了满手,脚下打跌,一屁股坐倒在地。护卫摆脱身后纠缠,上前一步,手中长刀举起,地上的仆从双脚乱踢,正踢在他腹上,刀光一错、空劈在沙地。那仆从连滚带爬地跳起来,涕泪纵横,抱着受伤的手臂就跑。

    剩下的两名仆从本在与白先生身边的护卫僵持。看到这里面面相觑,忽然一齐掉头狂奔,其中一人身上还背着一个行囊。裴先生眼看仆从们跑远,呆立在原地不动,两位女眷见了血,都瘫坐在地上。

    傅易见三方人马动起手来,背着韩松往后退到一边。还未辨明白局势,已然尘埃落定。他望向那退回卢先生身后的护卫,也露出戒备的神色。

    那护卫一言不发,把地上晕厥的仆从拖到草野里去了。

    裴先生看看那护卫,又抬头看看还在江面上的渡船,张口欲要喊叫。卢先生说道:“裴先生不如再想一想。这时节与你做生意的也不是善类。若是让他们知道你一家孤立无援,带着这许多财物。行事未必比我与白老更通情理。”

    裴先生话语卡在喉咙里,一时张口结舌。卢先生又道:“便是船家要帮你,我们打杀起来,不免要累及无辜,最后谁能抢到船,也未可知。不如大家一起上船,下了船各奔东西,更稳妥一些。”

    裴先生踟蹰不语,此时那护卫从荒草边走回来,收刀回鞘,发出铿地一声脆响。裴先生浑身一颤,扑通跪了下来,口中道:“卢大人饶命!”

    卢先生说道:“裴先生客气了,上了船我们便是一家人。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叫白先生一声岳丈。”

    他说得仿佛十分通情达理,但看裴先生跪在面前,身子却动也不动。裴先生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一咬牙,说道:“算了吧,老裴哪有能耐与你做兄弟!”

    他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递给卢先生,说道:“这是与船家的另一半定金,还有进绵城的文书。我拖家带口,下了岸也走不进城去,何苦要占卢大人的位置。我这就回家去,祝大人一路顺风吧。”

    卢先生打开看了,眉目间一动,似乎有话要说。裴先生把两位女眷扶起来,自己从满地包裹里寻了两个背上,又回头望他,说道:“表弟日后前途无量。往后若再遇到,还望……还望手下留情。”

    说完草草一揖,带着二女走了,夜幕深黑,不出几步就不见踪影。

    傅易看完这一出争执,也后退一步,往反方向走去。那卢先生原本看着裴先生一行,此时忽然开口说道:“这位长官不如与我们同行。”

    傅易闻言停步望去,目光十分锐利。卢先生说道:“阁下形貌且不提,那一柄长兵器,不是农户能有的。我听说梁城守军已经投降,各郡都在通缉溃败的叛军。你在江边瞎转十分凶险,还是与我们一道走吧。”

    傅易道:“卢先生自家兄弟都不带,怎么想起来带上我?”

    他语中颇含嘲讽之意。卢先生转过身来,面色却依旧十分平静,说道:“阁下身上背的,也不是自家的孩子吧。”

    傅易不答,卢先生说道:“人在世间行走,自己便是完整的一个,哪里有那么多血脉相连。所谓亲疏远近,都要看日后的机缘。”

    傅易哈了一声,道:“你是说你我有缘咯?”

    卢先生说道:“我是说,人在逃亡时,亲子尚且不顾。你却带着别人的女儿,想必有什么重要的缘故。若有脱困的机会,何必因为意气放过了。”

    岸边传来一声呼哨,那艘船在离岸边不远处停住了。这船果然不大,船身狭长,搭着两段乌篷舱,前舱上悬着一盏摇晃的夜灯,并没有点亮,上面缠着一团渔网。前后各站着一个持桨的男人,都做渔户打扮。一个身材纤细的女郎从前舱里钻出来。她立在船头,明眸把众人望了一遍,脆声说道:“哪个是裴元庆?”

    卢先生道:“是我。”

    渔女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先付钱,再上船。”

    卢先生道:“我们已付了定金,剩下的该下船再结。”

    渔女道:“你若付不起呢?”

    卢先生淡然道:“那你再把我们载回来便是。”

    那渔女双目一瞪,似要发怒。卢先生把手里的布袋打开,对她扬了扬,道:“下船再结。”

    渔女看得明白,哼了一声。她伸手一掠额发,在船头侧身坐下,忽地整个人滑进江水中。

    夜色中江面宛如一团迷雾,瞬间把她吞没了。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看见她在岸边冒出头来,手里缠着一截绳索。她把绳索系在倾圮桥梁的桥桩上,把船拉近。船头持桨的男人放下一段浮木。渔女又游过去,把浮木搭到岸边。

    白老先生领着少女在岸边等待,两个扈从提着行李随侍在后。卢先生往后退几步,站在傅易身边,低声道:“我们要过关隘,你若与我们同去,不能带着长矛。纵使遇到什么险境,这样的兵器在船上也施展不开。”

    傅易双目直视他,卢先生面色坦然。傅易看他一会儿,又低头注视江面,韩松看见水纹在他脸上闪过道道波光。过了片刻,他伸手到背后,把随身的长枪解下,投进河水里。

    那长枪制式十分优雅,沿着河岸滑进水中,钢刃在碎冰中磕碰一下,无声地沉下去了。

    韩松想到初见时傅易纵马而来,意气风发,不由一阵黯然。傅易倒没有说什么,他把背筐放下,让韩松站到地上。又环顾一圈,俯身把裴先生仆从丢在地上的匕首拾起来,合鞘系在袖间。

    卢先生站在一边看他动作,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傅易道:“江放。”

    卢先生道:“如此起名未免有些敷衍。”

    傅易道:“巧合而已。”

    卢先生听了,微微一哂。

    傅易望他一眼。

    卢先生看着黑暗的江面,悠悠道:“巧合而已,在下卢临川。”

十六、夜航

    摇桨的船工在船头搭了一截木板,连接到岸旁。傅易与卢先生谈妥,便带韩松一起上船。韩松见木板湿滑,随着水波飘摇不定,不免走得十分迟疑,船工见她低着头小步挪动,上前一弯腰就要把她抱起来。

    他本是好意,不料一把抓到韩松手臂,她登时尖叫一声往后退去。她本来脚下没有平衡,顿时一头栽到水里。

    一行人都吃了一惊,傅易本来跟在她后面,亦没有料到,伸手去接,只赶得上把她从水里拉起来。

    船工看出是自己吓着了她,连声道歉不迭。韩松抓着傅易的手爬起来,棉服浸透了,江水混着浮冰,冻得身上打颤,神色却十分难堪,只道:“没有事。”

    她本知道船工站在前面,但是一路走来饱受武力威胁,忽然被陌生人抓住,竟把她骇得惊跳起来。

    她之前看裴先生的妻妾见了兵刃便瑟瑟发抖,还觉颇为可怜,没想到自己也闹成这样。见一众人都看她,更尴尬得脸上发烧。

    渔女转到船头来,脸上也有惊奇的神色,口中道:“后舱有火,可以烘一烘,小娘子跟我到后面来吧。”

    白先生一行本已坐在后舱里,渔女进去说了几句,就见白先生一行钻出舱里来,换傅易和卢先生四人到后舱去。只见里面颇为狭窄,仅能容四五人对坐,中央有一张滑腻的小几,摆着几张空木碟,围着一个炭火盆。渔女把韩松领到火盆前坐下,帮她拧干滴水的外衣,虽然落水的时候短,却把里面的衣衫也浸湿了。

    渔女笑道:“我们水里来去的,没有多余的衣裳。索性天明间就到了,小娘子将就一下。”

    韩松嗯了一声。傅易站在一边却听见了,说道:“白家女儿也没有吗?我可去问问白先生。”

    渔女面露难色,道:“便要换衣裳,我们船上也不方便......”

    傅易淡淡道:“我看你舱前有帘子。”

    渔女一时语塞,望了傅易片刻,语气和软下来,道:“既然这样,奴去问问白先生。”

    说完起身出去了。果然带了一套内衫外服。又清出后舱来,让她换衣。

    白家少女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年纪,衣服大出不少,样式也颇复杂。韩松本就弄不明白,想到有人在外面等,更是手忙脚乱。不过是换套衣服的时间,竟感觉过去了很久。渔女帮她穿衣,脸上十分不悦,不等韩松道谢,自顾自钻到舱外去了。

    卢先生和傅易原本挤在甲板上,见渔女出去,便进来坐下。卢先生的那位护卫却和船工一起守在船尾。卢先生并不说话,眼中却颇有些谐谑。韩松看看傅易,见他面无表情,直觉他也有些不悦。她一路受傅易照顾,对他已经十分信赖,但心中并没有把他当长辈的意思,见他沉着脸,一时有些茫然,说道:“我去谢谢白家姐姐。”

    傅易说道:“我谢过了,你别再跑了。”见韩松站着不动,又道:“过来坐。”

    韩松依言坐下,感觉自己真如受训的小孩,心里既怪异又懊恼。傅易把炭火盆推到她面前,她也没有反应。她虽然换了衣服,头发只是勉强擦干,仍然感到沁肤的寒意。过了片刻,头顶微微一暖,是傅易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他似乎颇组织了一番言语,缓缓说道:“活在世上,若不敢麻烦别人,便总被人欺负。你知道自己容易受冻,就要更加大胆些。”

    韩松知道傅易想要教导她着实是出于好意,一点别扭顿时消散了。但不免仍有些伤感,心道:“可活在世间,吃穿住行每一样都要麻烦别人,又怎么勇敢得起来?”发一会儿呆,抬头见傅易还在望她,应道:“我知道了。”

    她觉得这样回答有些敷衍,但也不知如何表达更加适当。想了想,又说道:“是我没有想明白。姐姐、叔父一路保护我,费劲了心力,我若只图省力,不能爱惜自己,是辜负了大家。以后不会这样了。”

    傅易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卢先生说道:“别的不论,这小女儿一副榆木脑袋,却像是你亲生的。”

    傅易说道:“用不着卢先生关心。”

    卢先生说道:“江君走在路上,左脸上写着‘忍辱负重‘,右脸上又写着’大义凌然‘,好不懊恼,却还要把这习性传给小孩。我路过见了,难免要感慨几分。”

    傅易说道:“我看卢先生走在路上,左脸上写着‘不同凡俗‘,右脸上又写着‘心有不甘’,让人见了也是颇费思量。”

    两人互相嘲讽一句,大约各自觉得滑稽,都缄口不言。倒是韩松听得好笑,抬头在两人面上张望:她倒看不出什么字来。

    过了半晌,卢先生道:“江君讲了长怀的情形,我答允你讲郁州的情况。”

    傅易说道:“我们往绵城去,先生讲绵城附近的形势便好。”

    卢先生看他一眼,说道:“江君倒真是心无旁骛。”

    傅易不答,他又道:“我们顺流而下便到绵城。若能上岸,算是出了张缄兵锋所在。但许謇势强,沿岸数城都望风摇摆。绵城虽然是小地方,若想通过,也未必能顺利。”

    傅易说道:“那卢先生又要往哪里去?”

    卢先生说道:“我往桃源去,江君若是有意,不如与我同行。”

    傅易听了似乎十分惊奇,道:“桃源?”

    他又念了一遍,笑道:“初遇时以为卢先生不过一县吏耳,是我小看了足下的雄心壮志。”

    卢先生淡淡道:“江君若以为桃源无用,我可为君分说一番。”

    傅易说道:“我欲往绵山。”

    卢先生道:“我猜是这样。但恕在下直言,望风摇摆的也要加上刘将军。原本韩郁州在时,八郡有一半是他的门生。刘宗源有所呼应,尚有些对抗的意思。如今既然韩氏死了,形势便大有不同。”

    韩松依在傅易身边,一段人名地名下来,已听得昏昏欲睡,隐约觉得听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她忽地醒过神来,茫然道:“什么?”

    傅易在她头上虚拍了一下,说道:“没什么,你睡吧。”

    又对卢先生道:“先生想讲桃源,我愿意一听高论。”

    卢先生顿了一顿,忽然说道:“韩太傅敢留在雎阳,世人都以为他是有所依仗。如今不但自己身死,还祸及全家,满门丧尽,不知他是否料到……”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说到一半时,傅易抓起案上空碟往他身上丢去,动作十分突兀。卢先生也仿佛早有准备,往旁边一歪身子避开了。卢先生的护卫原本在舱外船尾,闻声掀帘进来。木碟砸在地上咣当一响,把渔女惊得大声询问。一时舱中几人面面相觑,卢先生二人盯着傅易,傅易却望着韩松。

    韩松这回脑子跟上了,一时间脸色苍白。

    他们没说一个字,卢先生已经看破,说道:“这孩子是韩郁州家人?这倒奇了。”

    他打量韩松一番,又对傅易道:“这是朝野间的大事,穷街陋巷都能听说,本也瞒不过多久,你是费得什么心。”

    傅易一掌拍在舱壁上,十分恼怒,说道:“真是冷血无情之辈!你知道我既屡次拦你,必定是与这孩子有关,何必如此试探?”

    韩松犹自发愣,一时只见土盆中点点炭火随波起伏,扯动满室暗影。她对那位闻名远近的“祖父”一无所知,对于“父亲”,也只有傅易说笑时提过的一句“字写得不好要打手心”而已。乍闻韩氏一门尽没,震骇多过悲伤。她想到荒村里棺椁堵门的门庭,又想到路边形状残缺的尸骸,不知在那被称为“鸾都”的遥远地方里,人死去的样貌能否更有尊严,庭院衰败又有何不同?

    韩柳芳魂已逝,竟避开了这可怖的丧报。韩芷如今身在何处?他有没有活下来?是否也正在哪个逼仄的角落里听说父亲和家人的死讯呢?

    傅易靠近她,轻轻拍她的肩。韩松才发觉自己落下泪来,她思绪混乱,竟不知在想什么,喃喃道:“我方才还想,将军怎么要教我处世的道理,原来是知道家中没有人教我了。”

    卢先生在一旁说道:“倘若这果真是韩郁州的孙女,江君不如南下去投彭氏。”

    傅易猛地转身面向卢先生,他手臂筋脉隆起,脸色阴沉,显然已经动怒,看上去十分危险。那护卫一言不发,挡在两人之间。卢先生坐在原地,依旧的面孔无波,但是双眼闪亮,浮现出愈来愈烈的讥诮神色,说道:“江君这样的人,我曾经十分熟识。自以为高风亮节,能有大利于国家,实则不知审时度势,竟不能保全妻子。阁下来接应韩氏的遗孤,倒真是浑然天成。”

    傅易说道:“卢君这样的人,我也认识几个。自以为是卓然独立,不在意俗世的规矩。实则是利欲熏心,却不能从正途得到,只好编出一套歪理!纵然如今世道昏乱,使好人不能善终,给了你可趁之机,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他一番话尚未说完,船身猛地震了一下。渔女忽然掀帘进来,脸上神色不安,见狭窄舱中几人剑拔弩张,她猛吃一惊,往后又退一步。

    舱中众人看也不看她,卢先生瞪了傅易半晌,方冷冷道:“什么事?”

    渔女左右看看,为难道:“前头看见夜巡的官船了。”

十七、乱党

    这理应是个坏事,卢临川闻言,竟笑了一笑。他起身越过傅易往前去,撩起苇帘向外看看,问道:“江君水性如何?”

    傅易道:“不行。”

    “能在船上作战吗?”

    “恐怕靠不住。”

    卢临川点点头,说道:“阁下既然要在这俗世里做个守规矩的人,便想想如何度过今日这一关吧。”

    他语调里仍有些夹枪带棒,但此刻众人身在一条船上,傅易也没有再计较,一并向外走去。

    韩松跟在后面钻出苇帘,她先是看见前方北侧有一座大城,像一块沉沉的黑壁矗在岸边,周边四散出星点的火光,在水面上荡漾浮动。其中两处火光离得十分近,能看出是两艘船。

    其中一艘船看起来与他们乘坐的渔舟差不多大,只是明显更加坚硬轻便。另一艘则船头就高出了渔舟的顶部,几乎像是一座小房子建在甲板上。船舷两侧都点着明亮的火炬,船头上站着若干着甲的士兵。此刻这两艘官船正从两侧向他们驶来,要把这小渔舟夹在当中。他们显然已经被发现了。

    小的那艘先靠近了左舷,一个士兵喊道:“这是谁家的船?”

    渔女赶紧应道:“是梁家的!”

    “几多鱼,几多蟹?”

    渔女答道:“三段鱼,三头蟹,两个虾米。”

    答完了这奇怪的暗号,她自己向卢临川解释道:“这是我们与官家的切口。”

    这时候大船也赶了上来,上面的士兵抛出一个钩子,把小舟往前勾去,口中喝道:“都上船来!”

    渔女和两个船工齐声催促,几位乘客面面相觑,都沿着垂下的软梯爬到大船上。

    韩松跟在傅易后面,被他拉上甲板,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木船,一时间惊奇压过了种种情绪,四处张望。只见夜风中众人神色疲惫地挤在一起,被一队士兵从四面围住,她拉一下傅易的衣服,悄悄和他说道:“我们一共八个人。”

    傅易“嗯”了一声。

    又听之前那士兵喊道:“拿通关凭证的上前来!”

    卢临川挤上前,掏出了裴元庆给他的锦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片,递给士兵中一个戴头盔的高大男人,腰间系一柄红鞘的长刀,看起来是这一队士兵的队长。

    火光下,韩松瞥见一眼,那“凭证”涂成粗糙的棕红色,字迹歪七扭八,斑斑点点,甚至看不清写的是什么,难以想象正式的通关证明是这个样子。或许这城中守卫的官员根本没有准许任何人上岸,只是这些巡边的卫兵自作主张,合伙偷渡船只从中渔利罢了。

    果然那小队长只是随便扫了一眼,说道:“你的文告说有六人,这里有八个。”

    裴先生原本带的人就不止六个,但卢临川一句也没问,含着一丝笑说道:“家里人多,捱不过请托,请长官高抬贵手放过吧。”

    说话间递给那位队长什么闪亮的东西,火光下白光一闪,大约是块不小的银块。他与傅易说话时仿佛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没想到做这种送贿的事如此熟练。

    队长手里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喜色,仿佛收获超出了预料。他点点头,却又说道:“你们这时候来得不巧,近日里要过关更难了。”

    卢临川说道:“我们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还请长官指点迷津。”

    说话间又递给队长一块银子。韩松看他的钱是从裴表哥留下的钱袋里拿的,不由怀疑他已打算赖掉渡船的另一半钱。

    队长说道:“原本嘛,人要逃难也是为了活命,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是现在我们要缉拿从梁城出来的乱党,凡是私自渡河的都有嫌疑,都要严查。”

    卢临川道:“那如何知道是乱党呢?”

    队长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你就很有嫌疑。”

    卢临川一顿,还没有说话,他自己哈哈大笑,说道,“可惜看你这模样,怕还穿不动一副甲!”

    卢临川含笑道:“长官说得是,我只是个求命的商人罢了。”

    队长开了这个玩笑,自觉得意,谈兴颇高,说道:“以往捉甘露教的,一天能捉二十个,他们人多,还各个互相担保。捉到一户,临近必有五户。老话里讲,阿黄打洞,一踩一窝......”

    卢临川眼疾手快,又给他塞了一块碎银子,说道:“怎么如今就难一些呢?”

    队长道:“朝廷有文告,有画像.....”

    韩松听了一惊,但她也有了点警惕自觉,没有去看傅易。

    卢临川也毫无所觉一般,问道:“我听说张将军南下破城,一路杀伐劫掠。梁城的兵马与张将军做对,也算是为解救生民百姓吧。”

    队长哈哈一笑,说道:“那这些勇士菩萨心肠,可不也该来救我一救,让我领到赏金么!”

    他说到这里,似乎也有些不悦。身后有个士兵上前与他说了什么,他大手一挥,说道:“行李已经搜过了,接着依次上来搜身。”

    卢临川道:“行李?”

    众人回头望去,另一艘官船已经开远了。不知搜刮走了什么东西。卢临川倒没有什么表示,白姓两人却面面相觑,面如土色。

    原来队长脸露喜色,不是因为得了手上的银钱,而是自觉捉到了大鱼。

    卢临川说道:“我这船上还有女眷,也要搜身吗?”

    队长笑道:“若是不搜,焉能知道你们有没有私藏什么与乱党沟通的违禁之物?”

    他说这话并没有与卢临川商量的意思,两个士兵已经把白先生一行的一个护卫拉进船舱里去了。

    卢临川又给他塞了什么,说道:“我妻妹还未出嫁,不知能不能宽容一二。”

    队长笑呵呵道:“也未尝不可,但我看你一行人付不起那么大的人情。”

    看他的意思是,等卢临川搜了身,身上的财物就是他的了,也用不着受他的好处。

    卢临川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利弊,随后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事要向长官报告。”

    说完抬手指向站在角落的傅易,说道:“这小贼是我们在江边遇见的。我们看他可怜,就一并带上了,其实并不相识。队长不如把他捉去,我船上一行可以举证他正是乱党。”

    此言一出,众人都一惊,浮动的甲板上金铁声霍霍,官兵们都拔出了刀。

    傅易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他没有料到卢临川主动邀他上船,如此迅速就出卖了他,也是一脸愕然。

    那队长哈哈大笑,叫了一声好,随即把脸一板,喝道:“你是哪里人,姓什名谁?”

    傅易道:“我是......”

    他才吐出这两个字来,队长已经高喊道:“不是本地人,必然是乱党!拿下!”

    傅易先把韩松推到一边,一时间仿佛全船的士兵都涌了上来。他站在船舷边无处可退,很快被摁住了。

    他半跪在地上,倒也没有多么气恼,冷静地说道:“我固然不是本地人,但那位裴先生也是冒充的,恐怕不能举证。”

    队长道:“哦?那你说他是什么人?”

    傅易道:“他是那个裴元庆的亲戚,从他手里——”

    队长厉声道:“那是旁人自家的事!与你何干?”

    他偏袒如此明显,傅易一时哑然。之前在一群装官兵的强盗面前虚张声势,他似乎游刃有余。如今被一帮行匪事的官兵擒获,他倒确乎不知从何说起。

    队长自己拔出红鞘长刀,刀刃居然也是铁黑中泛着血色,此时拿在手里,笑道:“若有举证,长得不像也没关系。”

    他看到韩松站在几步之外,一脸忧惧,咦了一声,笑道:“这乱党还有个小孩。”

    卢临川先前已经趁乱退到一边,悄悄和白先生说话,此时朗声说道:“这孩子是他不知何处捡来的。我一家人看他带着孩子可怜,才让他上船,不料恩将仇报,竟被他利用了。”

    他这一串信口开河当真说得泰然自若,韩松简直听得呆了。傅易怒极反笑,尚未开口,只见卢临川走上前,一手按在韩松肩上,又说道:“不过稚子无辜。几位长官把这个贼子捉走,我一家人就把孩子带上一并抚养。若是有缘,还能为她寻到亲友。”

    他欺傅易孤立无援,先陷他以牢狱,见韩松是名门之后,觉得有利可图,又想把她带走。

    但是船上这队长如今与他共通一气,如果辩驳,等于把韩松也带进困境,那又有什么好处?这一招堪称阳谋,傅易一时语塞,居然没能否认。

    那队长道:“你当留下签字画押。”

    卢临川道:“长官先放我们的人下船去。”

    两人三言二语,居然把事情决定了,白先生一行人已经开始下船,卢临川把韩松一拉,往船舷边推去。韩松往后努力看去,暗色中一片刀光剑影,傅易都看不见了。

    “等等!”

    有人大喊道,声音又细又高,划得耳膜滋滋作响。过了一会儿,韩松才听出这是自己的声音。所有人都过了一刻才惊奇地看向她,似乎不确定是她发出了这么响亮的声音。她定了定神,用力甩开卢临川的手,快步跑回傅易与队长之间。外衣太长,险些把她绊倒。

    “我不是捡来的孩子。”她站在甲板中央说道,夜雾黏在发间,湿冷地贴在后颈上,她心里砰砰直跳,双眼盯着那位手持红刃的队长,语气出奇地平静,“我祖父是韩郁州,我全家都是乱党。这个人只是护送我逃难而已,你若真要赏金,应该把我一并带走。”

十八、青霜

    韩松被两个士卒领进昏暗的底舱,只见地面上高高堆起各式各样的货物,其中不少看起来是旅人的行囊。角落里摆着几个巨大木笼,士卒把她推进一个木笼,很快就离开了。脚下地板湿滑,长满了霉斑,韩松在昏暗中惴惴地数着时间,数到几百下,当啷一声,两个士卒把傅易也推了进来。他手脚上各有一道锁链,面孔上有几道擦伤,脸色十分难看。

    她心下稍安,但见傅易等士卒把舱门关上,转身劈头便道:“谁叫你这样胡言乱语?”

    韩松知道他肯定十分恼怒,但见他目光严厉,忍不住辩驳道:“江……将军一路保护我,现在陷入险境,难道要我视而不见吗?”

    傅易怒道:“我被抓只有一人,可以独自逃生,再去寻你。你把自己也送进来,有什么好处?”

    韩松自陈身份,当然是希望能掩护傅易。她料想傅易觉得她年幼,故作不知,索性直言道:“将军不要糊弄我,这里的守军找的就是你,哪有那么容易脱身?将军若被当作乱党,被查获身份,就是叛乱的首领。但若是从雎阳逃难出来,便只是我的从犯。”

    她一路上从未这样和傅易说话,傅易听得一脸愕然,韩松又道:“就说是奉命护送我,应当连从犯也算不上……”

    傅易冷冷道:“荒唐!”

    他一向和颜悦色,此时沉下脸来,韩松不由有些畏惧。但话已经说到这里,只得坚持说道:“我祖父在此做过官,这里想必有能指认我家的人。将军就算自投罗网,也不能救我。倒不如趁机离开,之后或许能来找我……”

    傅易问道:“许謇对你祖父怀恨已久,你知道他给你家安的什么罪名吗?”

    韩松道:“既然要杀我全家,想必是什么大罪吧。”

    这话说得天真直率,傅易竟无言以对。韩松只听链条一阵碎响,他转身在木笼一角倚坐下来,查看手脚上的桎梏。她觉得傅易是默许了她的主意,松了一口气,也跟到他身边。

    傅易抬头望来,见她面上还有一丝笑意,叹道:“我看你好大的胆子,原来只是小孩子不知道生死罢了。”

    韩松正色道:“我如何不知道生死?如果没有将军,我一路上已经死了好多回了。”

    傅易道:“那我一路上救你,难道是图你以性命回报吗?”

    韩松见他神色郁怒,也不敢说笑。她望着肮脏木板上的霉斑,心中恍惚有了几分实感,问道:“许謇连我都要杀吗?”

    傅易道:“他未必知道你,谁叫你送上门去?此地多是趋炎附势之辈,从前站错立场,如今更要想尽办法讨好许謇。你不怕死,也不怕脸上刺字,为仇人奴婢吗?”

    韩松确然没想到还有这样繁多的刑罚,闻言不由伸手摸了摸面颊。傅易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说你不知者不畏,难道不是吗?”

    韩松想了想,道:“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看傅易显然不信,说道:“我想祖父是秉直道而行的人,不会做坏事。是刑罚不公正,虐待无辜的人。纵使施加在我身上,我又有什么可羞愧的?”

    这番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轻薄:恐怕只是对面临的打击缺乏了解,才这样无所畏惧罢了。傅易闻言叹了口气,道:“世间的刑罚不止加在人自己身上,更要令其亲爱者痛苦,见仇者畅快。你纵然问心无愧,却叫我如何去见你叔父?”

    韩松听他语气柔和,也笑了笑,说道:“将军既然这样想,那应当理解我才是。我眼看你遇险,怎么能一言不发呢?”

    这时候,脚下潮湿的舷板忽然一阵摩擦晃动,厚厚的船舱外传来模糊的呵斥呼哨声,应当是这艘大船靠岸了。

    韩松轻声道:“事到如今,将军也不能阻止我,不如就顺着我说吧。”

    傅易沉默片刻,说道:“提到我时,你就说有郁州先生的遗书,交给我保管。”

    韩松听他语气不容置疑,顿觉不安:“可是——”

    傅易说道:“我自有办法。”

    韩松还要再问,正在这时,暗处传来咣当一声,是门栓落下的声音。

    傅易站起来,身上锁链一阵脆响。韩松言语上逞英雄,但事到临头,不免胆怯起来,险些往后退去。她心道这样更让傅易担忧,反而几步走到他前面。

    一人走近来,走到木笼前。此人身量颇高,穿着文吏的袍服,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光线低垂,他的面孔反而看不清楚。韩松见他提灯的袖口上有一块墨迹,看起来是个书吏。

    书吏打量韩松一番,说道:“这位便是郁州先生家的小公子吧?”

    韩松不料在这阴森潮湿的舱室里,这人如此彬彬有礼地对她说话,颇觉离奇,她答道:“是我。”

    “小公子名叫什么?有何凭证吗?”

    韩松一时茫然:“还有人想冒充我吗?”

    这书吏说道:“就算是钦犯,也需验明身份。”

    傅易往前走了一步,看起来颇有怒意。韩松怕他阻止,抢先说道:“我叫韩松,松柏的松。”

    她此时才想起来,这个名字是她自己选的,如果这些人能查证,恐怕还真对不上。于是又补充道:“祖父曾说,大厦将倾,芳草易腐,唯愿我等身为乔木。”

    她想要拿出三姐给的玉坠作为凭证,不料书吏点了点头,没有再问。韩松听到一声拉长的钝响,那书吏把笼门打开了。他走到傅易面前,不知如何弹扣几下,把他手脚的桎梏也解开了。

    韩松震惊不已,傅易也一脸困惑。那书吏依旧十分平静,解下自己的灰色外衣递给傅易,说道:“两位不要说话,随我来吧。”

    傅易没有多问,他俯身把韩松抱起来,展开外衣把她遮住。韩松闻到布料上浓重的墨水味道。她又是惊奇,又是紧张,伏在傅易肩头一动不动。模糊中感到两人从呼喊的士卒水手中穿过,下了颠簸的甲板,走上地面,通过几处宅门。码头上的人声越来越远,渐渐只听到两人平稳的足音。

    过了不久,两人停下脚步。那书吏说道:“足下沿此道进入山岭,山中有一处空庙可以暂住,再下山就可以绕过绵城。绵城驻军右肩有朱色标记,城外方圆二十里都有追缉的队伍。路遇官办的驿亭,不要进去。”

    傅易沉声道:“敢问先生的姓名,傅易日后必将回报。”

    书吏并不答,说道:“傅君渡河,是要去投绵山刘氏吗?”

    韩松从外衣里探出头来,见他们站在一条小径上,背面是绵城高耸的城墙,月光稀薄,蒙蒙地照亮远处的丘陵。那书吏站在一株积雪枯树前,望之三十许人,面相单薄,看上去有些孤僻。见她望过来,此人又说道:“傅君言道此地皆是趋炎附势之辈,解某无话可说。但傅君若往绵山去,刘宗源也不是可信之人。”

    韩松想起,在离开梁城时,程圭就提到过这位刘将军的名字,说他为人见利忘义,令傅易十分不满。此时这位陌生人提起,傅易倒没有作色,苦笑道:“看来全天下都以为刘氏不可信赖。”

    这些姓解的书吏说道:“天下皆以之为恶,必有缘故。傅君又是因为什么笃信刘将军呢?”

    傅易说道:“刘将军与我有旧谊。”

    书吏问道:“敢问刘将军与韩氏如何?”

    傅易不答,道:“阁下有话不如直说吧。”

    书吏说道:“若傅君不能养育韩氏的遗孤,我愿代为照料。”

    韩松大为诧异,咦了一声,扭头看他。书吏说道:“在下听见两位在笼中的对话,小公子性情耿直不屈,我心中十分喜爱。在下与韩氏并无交情,但傅君若托付给我,我一定视如己出,尽心教养。傅君若没有余裕……”

    韩松越听越奇,没想到此人直言自己与韩氏无亲无故,就要收养别人家的孩子。他还没说完,傅易便道:“解先生相救的恩情,傅易铭记在心,今日就此别过。”

    解先生听他这样说,微微叹气,仿佛难掩失望之情。但他也没有再提,揖道:“既然这样,祝二位一路顺遂。”

    那解先生引他们走的是通往山中的小径。道路崎岖,满是板结的积雪。韩松十分困倦,几次要滑倒,傅易索性伸手把她拉住。她看傅易神色凝重,勉力说笑道:“我看那位解先生没看出我是女孩子。”

    傅易轻声说道:“他所言也不无道理。”

    韩松没想到他忽然这么说,只觉得心里一沉。傅易看到她的神色,解释道:“不是我不愿照料你,是说刘将军此人确实颇为善变。”

    韩松说道:“那我们为什么往他那里去?”

    傅易简短道:“我母亲姓刘。”

    他又说道:“刘将军做事看重亲疏,一定不会出卖我。但是你不一样,我们在绵山时,尽量不要提到韩氏。身边没有家人,最好起个小名方便称呼。”

    韩松默然不语。她此时终于意识到,韩氏之殁,使她成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也能开口索取的孤儿。饶是她十分信赖傅易,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忧惧之情。

    两人在沉默中攀上最后一台石阶,曙光暗淡,照出荒庙前中央一个破败的神像,石料半塌在案上,看不出原来是什么形状。两侧种着数行稀疏的柏树,无人照料,枝干弯折在地上。

    傅易望着那株低垂的柏树,忽然道:“我确实担忧子澧所托非人。”

    韩松说道:“若没有将军,我早已经死在河边上了。”

    傅易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聪慧,难道不明白养与教的区别吗?我年少时以为,我与我父亲不同,与我舅父也不一样。但如今看来,我与他们也是同一种人。”

    他大概是想起了甘露教那位道长的话,轻声念道:“落在泥地里,就是泥浆的颜色。”

    韩松一时哑然。她想要反驳傅易,但也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好一会儿,只说道:“霜雪青青,我就叫青霜吧。”

    傅易应了一声,伸手牵她,韩松站在原地不动。她注视着雪地上的枝干,几经迟疑,终于说道:“那位道长把人世比做露水,照映的都是别人的影子。但我想我身是此树本身,无论霜雪来自何处,映出的都是自己的颜色。”

十九、刘不弃

    韩松话说得挺大,实则连路也走不了多少,到下山时更是连跌带摔,被傅易一路风雪背到绵山。她醒来先在被褥里躺了三天,连传说中绵山大营的门也没见到。但是这位人言中“贪图小利”,“望风摇摆”,“不可信赖”的刘宗源将军似乎也不在本地。傅易说刘氏是他的母家,确实如同自家一般地行事,直接把她带进后宅里,自己就此不见了。

    负责照顾韩松的是位姓姜的年长侍女,手下领着许多男女仆役,看起来在宅中很有权威。自傅易把韩松又是血又是泥地交到她手里,姜氏便把她当作一个瓷娃娃照看,多走几步也怕她摔了。韩松在一间闺秀住的二层小楼里呆了七八天,才被放出去晒太阳。

    刘氏风评不佳,规矩却大得很。她随便到哪个屋子里走动,总有几个仆役躲在暗处小心察看,她目光一转,对方便深深行礼。韩松哪里受得了这种待遇,明面上勉强接受,实则寻隙躲藏。她发现一段偏僻回廊角落有数丛腊梅遮映,便常趁人不备坐在其中台阶上。这日坐在花下,正见姜氏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在廊下与许久不见的傅易说话,道:“郎君带回的是哪家的小公子,应当说明才是,让婢子心中有个章程。世家中都有自己的规矩,就算是在外避祸,怎么能就此放任不管,与田野人家一样?日后家人把她寻回去,岂不是要责怪郎君?”

    此地称呼贵族的女性后裔,有时也以男性称谓,为区分才再加“女”字。韩松听出是在说她,便停下来静听。

    傅易有些惊奇,问道:“青霜为难你吗?”

    姜氏说道:“没有的事。小公子说话亲热,也不要人服侍。但她一举一动都有主见,与成人说话也称“我”字。想要自个儿梳洗,实则连衣裳都不会穿,哪里像普通人家里的孩子?”

    韩松虽然尽力乖巧听话,但也知姜氏看出她心中不服。没料到这么多动作打了水漂,竟是自己不会穿衣暴露了不存在的勋贵世家,不由哭笑不得。但听到姜氏说到日后家人寻她,又有些伤神。如今亲人只剩下生死不知的韩芷一人,就算他回来寻她,以这位小叔天涯侠客的气质,也无所谓世家礼仪了吧。

    她手指摆弄几枝腊梅枝干,心里幻想了一番韩芷忽然来接她,两人浪游江湖的情景,只听姜氏又低声道:“小公子夜夜惊魇,与人说话要隔五尺远。下人捧一枚梳子上前,也能把她吓着。婢子与她提了一次,倒是不躲了,但靠得近了眼见她身上发抖。乡里有些呆汉年幼时遭了劫匪,与人交往便是这样。她性情倔强又怕生人,婢子没法开解。郎君若有空时,不如来看看她。”

    韩松从安逸年代里忽然掉进乱世,短短几日里刀戟水火都趟了一遭,甚至自己亲手捅过人,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每当有人近到触手能及的程度,尽管神志知道并无威胁,这具孱弱的孩童身躯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自觉并不是真的小孩,见姜氏来劝慰,便竭力自控,满以为已经遮掩过去。谁料姜氏种种桩桩都看得分明,还向傅易报告她“怕生”。她顿觉尴尬非常,听不下去,从腊梅下钻出来,转身往庭院中去了。

    刘氏家宅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个堡垒,看细节远不算精巧,但内部用途多样,占地十分庞大。这侧庭院中有个颇大的湖泊,此时结满了冰,两侧各有一道简洁的梁桥接入一座小亭,桥边还有些渔作的痕迹。冬日风大,亭里并没有人。她一走过,廊下一间门便拉开了,里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探出头来,十分欢喜,叫道:“青霜!”

    韩松起名也是一时应景,听人叫了几次,觉得这个随口起的名字仿佛哪家养的兰花,便懊恼该多想想才是。没想到刘大将军天下枭雄之一,比她还随便,这个小儿子名叫不弃,好像出生时考虑过把他丢掉一样。

    韩松奇道:“你在这里等我吗?”

    刘不弃道:“我下了课便去寻你啦,姜姑姑说你养病呢,不让出去玩。我说青霜早闷得不耐烦啦,你拦她她也要溜出来。她好不生气,把我赶出来。”

    韩松大笑:“她心里恼我呢,你怎能直说!”她自觉不是小孩,但耐不住拘束,竟只和天真烂漫的不弃投缘。而刘不弃平日里似乎十分寂寞,也不嫌弃她比自己小几岁。他把韩松领进屋里,取出一副卷轴在案上展开,说道:“我把你要的图带来啦。”

    这是一副中原山川形势图,韩松曾提到她与傅易一起越过州境,不弃十分感兴趣,便允诺带地图来与她讨论。韩松凑上去一看,却见这幅图比预想中还要含糊,不仅郡县都是大大小小堆叠的方块,连山水也只是勾勒了概要而已。

    不弃指着一个山河交汇的圆点说道:“这是绵山。”

    山势另一侧有一个原点,是绵城。韩松沿着下面的山水方向,认出了梁城,她数了自己知道的几个郡县,一一指给不弃看。但若说什么地形道理,便再也看不出来了。她凝神看了半晌,数出中原只有六州,地图尾部由一条大江截断,江下一片空白,有人用墨笔写了一个凌厉的彭字。墨色颇新,笔迹也不一样,仿佛不是与图同绘的。

    又见京畿旁边有一个弯曲的朱色符号,两头尖尖,画得十分复杂,她问道:“这是一座山吗?”

    不弃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是神鸟在庇护鸾都啊。”

    韩松哑然,当作没有听到。

    不弃端详地图半晌,显然也并不比她高明,问道:“你曾说姐姐要带你去外祖家,那是在哪里呢?”

    韩松说道:“我不知道。”

    不弃又问道:“你外祖郡姓是什么,有什么阀历?我母亲屋中有世系谱录,一查就能知道。”

    韩松被问住了,又道:“我不知道。”

    不弃秀气的眉毛扬了扬,显然觉得她在说谎。但他脾气很好,不说便也不问,和气地笑了笑,转而说道:“你到梅园去过吗,头上有花瓣。”

    韩松看他伸手过来,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但她决意要克服自己的创伤反应,硬是站着没动。她双眼看着不弃动作,自忖心中并无惧意,几乎松了一口气。但见他白皙的手指伸到面前,忽然进入了视线看不见的地方。韩松猛然呼吸一窒,脑后电击般麻木,心脏狂跳。此时不弃温热的手指在她耳畔一碰,位置与预想完全不同,她从脊柱打上来一阵战栗,险些摔倒下去,手指猛地攥住了面前案沿。

    不弃倒也十分敏锐,马上收手回去,问道:“怎么了?”

    韩松颈后冷汗都下来了,喘了口气,嘴里喃喃道:“没什么。”

    不弃脸上有些困惑,忽然望向她身后,露出惊喜的神色,唤道:“表哥!”

    韩松回头一看,居然是傅易穿一身深色的骑装,站在他们背后。没想到不弃和自己年纪更相近,却管傅易叫哥哥,韩松本来不熟悉家庭谱系一类的事情,脑子里转了一下辈分,没几下便转糊涂了。

    傅易向韩松笑了笑,对不弃说道:“舅父回来了。”

    不弃仿佛与父亲十分亲近,闻言大喜,欢呼道:“我去迎爹爹!”

    跑出一半,想起韩松来,回头嚷道:“我回头再来寻你!”一转眼就不见了。

二十、严重明

    韩松醒来被傅易丢在陌生的地方,心里一直不安,颇有些怨气。但此时见到他站在面前安然无恙,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叫了一声:“傅将军!”

    傅易听了却不好意思,说道:“路上没有与你解释,将军是一军统帅的意思,我远远称不上。”

    韩松蛮不在乎,说道:“世上有很多一军统帅,却都没有救过我呀。”她看傅易确实有些尴尬,问道:“那称呼什么呢?”

    傅易说道:“等会儿再说。”

    他示意韩松坐下,看了她半晌,才说道:“关于韩公的消息是真的。”

    韩松心里一沉,她倒也没抱有多少事情翻转的希望,问道:“那我父亲他们……”

    傅易说道:“关于韩氏的消息也是真的。许謇称韩氏密谋叛逆,恐怕在你们到达梁城之前,韩太傅已在宫中遇害了。你大伯父在庆州就职,未在城中,是以许謇遮掩此事,又太傅的名义发送消息……”

    韩松固然知道政治斗争至死方休,还是难以置信,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傅易谨慎看了看她,说道:“有一个说法是,韩太傅自知将死,已命家人暗中送走先重明太子遗诏,用以召集天下忠义之师。”

    韩松茫然道:“太子遗诏?”

    傅易解释道:“是说你祖父有一封先太子以新君身份所写的诏书。先帝崩逝后,满朝都怀疑其中有内情,但无人敢言。重明太子在朝会时直斥许謇弑君,言要将真相昭告天下,当晚便被鸩杀。太子性情宽厚,又曾是许謇的学生,如此玉石俱焚,手上必有凭证。”

    短短几句话间,韩松对本朝争斗的恐惧肃然而生。她发一会儿呆,问道:“既然他都杀了太子,又何需遗书为证?”

    她自己说完,也觉得明知故问。傅易笑了笑,说道:“若真有这样一封遗书,再摇摆的州郡也不能视而不见,许謇必要追查不休……你姐姐提过这样的事吗?”

    就算真有此事,也不会告诉韩松,他只是问问而已。韩松果然摇头,说道:“三姐说带我去外祖家,路上见到小叔,他们也没有提其余的事情。小叔当时问姐姐,他说北方局势危如累卵……”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韩芷温和的声音越过几番生死,清晰如昨日,响起她的耳畔:

    ——北方局势危如累卵,雎阳贵胄纷纷南下……女郎何故自南向北去?

    女郎何故向北去?如果她是带幼妹出雎阳逃难,为什么又折返?如果原意就是向北,又从哪里到了景州?她对韩松说要去外祖家,韩芷却以为她是去寻找未婚夫。若韩柳是知道韩氏已经倾覆在即,前去投奔,也有其道理。但梁城明明是冲突前线,而且军心涣散,岌岌可危,唯靠齐东山个人的名誉支撑……

    三姐急着赶路,却被风雪所阻,她有书信要在当晚寄送到梁城,好像她希望能赶在张缄之前一样......

    齐梁背叛了她,不但杀人灭口,还派人连夜疾行几十里夺取她的行囊,销毁行迹,他们在找什么?

    人们都说张缄此来之速出人意料,说是三日之内,他第二天便到了。在城上看时,雪岭上满是骑兵……

    ——“光是自己宁折不弯倒也罢了,却还非要拉着旁人一道粉身碎骨不可!”

    ——“若论是谁害死我祖父,便是韩郁州也要排在我齐士衡的前面!”

    齐梁愤怒的面孔清晰地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他面目扭曲,张口欲言,然后颈上忽然裂开,血,韩芷,大量的血......

    韩松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淹溺般的恐惧感再次袭来,令她浑身麻木。傅易看她面色发白,呼吸又浅又快,问道:“怎么了?”俯身查看她。

    韩松竭力控制呼吸,目光都涣散了,模糊间感觉对方靠近伸出手来。她后知后觉地一惊,想要躲避。傅易的手掌却已经落在她肩上,温暖沉重,如一个稳定的支撑。她没有害怕,反而不自觉地放松了一点,仿佛身心都缓和下来。

    她眨了眨眼睛,再次看清了傅易关切的面孔,他十分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鼻梁高挺,双眼清澈有神,颈侧有半道狰狞的血痂,是梁城城破那一天留下的。

    韩松心里一阵酸楚,又庆幸,又悲伤,排山倒海的巨大孤寂从四面倾轧而来,只有片刻喘息之机。她向前扑到傅易怀里,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傅易迟疑了一下,也伸手把她环住,轻轻拍打她颤抖的脊背。

    过了好一会儿,韩松才平静下来。她忽然感情爆发,十分不好意思,自己推开傅易,坐回原处。傅易也没有再提遗诏的事情,说道:“还有个问题应当问问你.....你愿意做不弃的妹妹吗?”

    傅易的意思是让刘氏收养她避祸,她说道:“这……刘将军能答应吗?”

    傅易道:“如果你愿意,我便去与舅父商量。”

    如果这事很容易商量,也就不用先问她。韩松说道:“将军提过,刘将军并不支持我祖父,何必为难没有交情的人?”

    傅易说道:“我就说你是荒村里捡来的。”

    韩松笑道:“那怎么行!将军还要这门亲戚吗?”

    傅易似乎也很有些纠结,把案边卷轴推到一边,恼道:“你一个小女孩,就算真有隐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韩松连连摇头。她虽然降临在这个躯壳没有多久,可经过一路坎坷,对韩氏感情很深,想到要为保全自身谎称与之并无联系,心里十分抗拒。

    她知道傅易顶了好大的干系,便不提此节,反笑道:“我才不要姓刘。”

    傅易张口欲言,似乎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也沉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仿佛下定决心,问道:“那你愿意姓傅吗?”

    韩松早在梁城便知道傅易的父亲是张缄一党的,闻言不由愣住了:“刘将军都不同意,傅侯能同意吗?”

    傅易说道:“不需他同意。”

    他语调相当冷漠,韩松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傅侯爷有些同情,心道就算是关系再差,也没有给爹捡个女儿却不让人知道的道理。想到这里,她反应过来,奇道:“将军是要自己认我做女儿吗?”

    她看着傅易年轻的面孔,一时深为感动,又有些好笑,说道:“我不要。”

    傅易却很严肃,一条条说道:“那卢临川有一点说得不错,我受人重托,若为你考虑,应当渡江把你送去涌泉。但我力不足逮,使你留在这里没有依靠。如今局势混乱,分不清可信之人,把你托付给不知情的人家,又怕给人惹祸。若说是我家的孩子,我便能安心把你放在刘家。有变故时,也能带你一起走。我就说是路上捡到你家破人亡,认你做义女。民间常有这样的事,并不需要什么凭证。至于我家,我与张公默对着干,雎阳城里已经知道。傅侯何等人也,若此事于他不利,早已与我恩断义绝十次,不用管他。”

    韩松听他这么说他亲爹,哭笑不得,只听他又认真说道:“我知你不愿抛弃韩氏。你我都知这是权宜之计,只是说与人听的。你心中知道自己姓韩,一旦你叔父来接你,或你祖父得以正名,便改回来。”

    他想得这么诚挚,韩松一堆话梗在喉间,全说不出来,半晌道:“将军没有娶妻吧?以后要说亲,人家姑娘听说你有个这么大的孩子,岂不是很不方便?”

    傅易奇道:“有什么不便?”

    韩松深觉触及封建思维鸿沟,一时无话可说。傅易见她沉默,问道:“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韩松摇摇头,想要谢他,最终只说道:“我只是想,将军可真不是迂腐的人。”

    傅易笑了一下,说道:“夷陵侯府是天下第一等不守规矩的地方,我自己未必愿意姓傅,怎么能拘着你?”

    他解决了一桩烦心事,这话果然说得格外放肆,韩松没有问。傅易也只是自嘲而已,并没有下文。

    他起身要走,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折转回来。韩松等他说话,却见他突兀地靠近过来,再次伸手放在她肩上。

    韩松莫名其妙地与傅易对视了片刻,余光看见两个捧着节庆衣装的使女从廊外走过,顿时明悟,应该是傅易听了姜氏的话,看她确实精神不佳,想验证她是不是真的被人一碰就跳起来。

    然而韩松确实并不怕他,想来是逃难时一路被他保护,潜意识里并不把他当作威胁。她本也不想和傅易讨论心理问题,故意不满地说道:“将军是听了姜姑姑的话,以为我是草里的兔子吗?我只是初来时有些紧张,现下已经好了。”

    傅易有些尴尬,收回手说道:“她不是那么说。”

    忽然又正色说道:“你叫我什么?”

    韩松与他讨论时没想到这一节,闻言愣住了。但看他神色十分严肃,她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吐出“义父”两个字,心里出奇窘迫,耳朵都红了。

    傅易却大笑起来,显然觉得十分有趣。又说道:“看图有什么不明白的,便来找我。也可以带不弃过来。”

    他出门时脸上尤带笑意。韩松看他洒然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看他颇为得意。她发一阵呆,隐约感到大概是替韩芷输了好大一筹,又想到如此一来自己要管不弃叫表叔,顿时哀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