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传全文阅读 第1分节

一、辛川驿

    陈松醒来时,感觉喉咙肿痛,头更是疼得厉害。她勉强睁开眼睛,面前昏黑一片,只能看见身边几个模糊的人影。她似乎躺在一个狭小的车厢里,在不平的道路上行驶。车身剧烈颠簸着,她的后脑一阵阵地撞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我还活着?

    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想要摆手,胳膊却抬不起来。身边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只是低声地互相说话。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不会是在事故里伤成了高位截瘫吧?

    陈松心里一阵害怕。她全力移动着肢体。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她聚集力气,猛地坐了起来。

    她这一起身,首先撞上了什么东西,把前额撞得生疼。身边两人都是一惊,一人惊呼道:

    “她醒了!”

    “不要吓着她,”身侧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低声说,“让我来。”

    这个人又转向她,柔声道:“小七,还记得三姐吗?”

    陈松惊得呆住了。她身边有两个女人,都穿着交领系带的深色长裙,跪坐在软垫上。正对她说话的是那位年轻女人。陈松坐在另一个年长些的女人怀里,之前她起身时,正是前额撞在了对方的下巴上。

    坐在那人怀里?

    陈松猛地往一旁跳去。那年长女人伸手拉她。陈松条件反射地一挣,用力打在她的手背上,发出清脆的一响。三姐给了那人一个眼色,她把陈松放开了。陈松落到地上,向后倒退,后背靠上了震动的木板。她心脏砰砰直跳,全身汗毛直竖,瞪大眼睛看着周围。

    她果然身在一个车厢里。但不是什么救护车,而是一辆狭窄的木质马车。车窗被罩住了,只有一线昏暗的天光从前方的垂帘外透进来。隔着那帘子,还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仿佛是驾车的人。

    两个女人跪坐在原地,却都比陈松站着要高。陈松感到脑后发凉,她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只见自己层层叠叠裹着好几层衣衫,把身体外形都遮得看不见了。宽大的袖口里伸出半截细白的小手,明显属于一个学龄前的小孩。

    那自称三姐的女人语调更柔和了,又说道:“你生了大病,连人都不认得了。爹爹有事忙,顾不上咱们,阿姐带你到外家去。”

    她虽然语调低缓,但声音清朗,长相也十分英气,灵动双眼上一副犀利的剑眉。陈松隐约感到她面相亲切。她心中一阵阵茫然。只见三姐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挂坠,递给陈松看。那是一个亮晶晶的玉坠子,是墨绿色的,雕成几瓣细长的柳叶。

    “你乖乖地和英妈妈坐在一起,这个给你玩,好不好?”

    陈松冷静下来,一时觉得哭笑不得。她迟疑片刻,伸手把挂坠接住了。旁边的英妈妈见状,松了一口气,伸手把她抱在膝盖上,挂坠系在颈间。又给她加盖上一件深色外袍,把她从双脚捂到了下巴。

    陈松任她摆布,脑子里许多念头纷至迭来,乱做一团。她看过一些小说故事,知道大约是这个叫小七的女孩已经在病中死去,被自己转世的灵魂取代了。她生前经历了自己航班坠落的全部过程,已经知道自己在事故中难以幸免,倒没有特别悲伤。但是此刻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还是恍如梦幻,难以置信。尤其是看眼前人的服饰动作,恐怕距自己生活的世界相隔至少有一千年。

    只听三姐继续说道:“你前几日烧得厉害,伤了咽喉,暂且不要说话。若要什么,就指给英妈妈看。”

    又对英妈妈道:“趁现在七妹妹醒着,给她喝一次药茶。”

    这做姐姐的真是十分温柔耐心。陈松上一世没有姐妹,听她絮絮安排,心里竟安定一些。抱着她的英妈妈腾出手来,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瓮,倒出大半盏红褐色的液体,在车辆的颠簸中小心凑到她唇边。

    这液体带着清香,提醒了她喉咙里撕扯般的疼痛。陈松张口要喝,忽然又感到疑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抬起头,发现英妈妈神色紧张。而三姐把茶盏凑到唇边,自己啜饮一口,对她眨眨眼睛。

    “阿姐替你尝过了,不苦。”

    看来这孩子十分难哄。陈松有些窘迫。三姐把茶盏再次凑到她唇边。她顺从地喝下。茶水确实并不好喝,草药气味浓郁,流过灼痛的声道,激起一阵阵酸胀。她不由皱起眉头。三姐一笑,正要说话。此时有人在车厢外低声唤道:“三娘子。”

    三姐问道:“何事?”

    出声的是帘外驾车的车夫,说道:“前方有一处驿舍,看起来还有灯火,错过怕是找不到了。小人与张王两位护卫商量,今日不如在此处歇息。”

    三姐扬眉道:“早先不是说过,今日能到梁城吗?”

    她虽然对妹妹柔声细语,但在家中似乎颇为严厉,不好糊弄。那车夫答话十分小心,仔细地解释道:“今日风雪交加,道路泥泞。天色黑得早,马匹也疲乏了。此时已过了日中了,距梁城尚有三十里。若要趁雪赶路,天黑了仍不到,怕有危险。”

    三姐沉吟片刻,似乎不好决断。只听又一个男声从旁说道:“女郎君,何九所言不差。即便是到了,城门也已关上。”

    陈松悄悄观察,见三姐犹豫不决,脸上颇有一些忧色。她说带妹妹去外祖家,竟然是什么禁不起耽搁的大事吗?难道是这小女孩病得快要死了,需要尽早救治?

    她这么一想,心里不由叫苦:遭劫换了个身体,只换来更加缓慢的病死,未免有些好笑吧?但是她舒展舒展手脚,又觉得除了咽喉肿痛之外,没有什么大毛病。

    此时听到三姐说道:“既然如此,就歇在这里。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天亮便出发。”

    她话音刚落,辘辘的车轮滚动声便慢慢地放缓。陈松听到外间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不久之后,车辆停下了。英妈妈把陈松抱起来,又加盖了几层衣袍,不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把她整个脑袋都罩在了衣服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几人下车落地的吱呀声。风雪声瞬间变得响亮粗犷了,看来天气确实十分糟糕。

    她伸手拨开一点遮住脸的衣料,雪白的天光与冷气同时袭来,呛得她一个激灵。在纷飞的雪花里,她看见面前一座木质大门,门前挂着一个木匾,写着几个汉字,字体出奇地古拙。陈松一瞥之下,只认出其中一个是个“川”字。

    英妈妈发现了她揭开衣服,立即伸手按了回去。陈松眼前顿时又是一片昏暗。她听到三姐在与人说话,但是混杂在风雪里,只隐约听到“韩”“梁”之类的词句。英妈妈抱着她向前走去,突然,大约是走进了室内,风雪声消失了,清晰地听到了三姐与旁人的对话。

    “女郎君,不是小人与你为难。”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道,“只是我辛川邮驿之设,原本是为了保障军政文书通传。如今的情况,女郎也看见了。沿途驿舍,十亭荒废了七亭。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匹快马。小人勉强维持,只剩这两匹驿马。芜县离辛川有九十里,传到我处,已是马力极限了。万一有大事,消息岂不是断在我这里!韩女郎有宫中令牌,但终究不过是家事。若要吃住,小人倾力招待,但这马匹是万万是不能借与你的。”

    三姐冷然道:“张缄大军将至,全天下都知道,还能有什么大事。即便是到了,也是自北向南而来。你辛川在梁城南门,能通传什么消息。”

    但她如此说了,似乎也自觉无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我只借你一匹快马,在日落前传递书信到梁城。当晚便可返回,你看如何?”

    那驿站官吏还在争辩,英妈妈已经抱着陈松往一边走去。陈松从厚重的衣袍里探出头来,还想听更多信息,却听到一旁有人大声嚷道:“阿兄你骗我,这一家不正是女郎当家出行!”

    陈松转过身来,只见面前有个不小的厅堂。依次摆着八面竹席,席上放着木几和软垫。其中三张席面上坐着有人。说话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她一张圆脸,双眼灵动,穿着皮面的夹袄,领口卷着一圈白色毛边,看起来十分健康。

    那女孩转过来看到陈松,面露喜色,说道:“小妹妹生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她身边不远处坐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深色皮肤,面色无奈,应该就是她口中的阿兄。此时三姐从后方走来,这男子在席面上直起身来,欠身拱手遥遥行了一礼,说道:“小妹不通礼仪,女郎莫要见怪。”

    他妹妹却不服道:“我如何不通礼仪?”说罢从席面上跳起来,也拱起手来,对陈松一板一眼地说道:“小娘子,在下姓裘,名叫阿布,请问如何称呼你?”

    陈松一阵茫然:她又哪里知道什么礼仪!何况病中说不出话!于是也犹犹豫豫地举起手来,学着阿布,对她拱了拱手。

    厅中有七八人,见两个小孩说话,本都往这边望来。此时见了陈松的动作,似乎觉得有趣,竟都面上含笑。陈松回头望去,见三姐也掩唇而笑。只有英妈妈面色发窘,低声说道:“小七娘子,女郎不是这样行礼的。”大约她是照顾孩子的乳母,也有教导日常规矩的责任。

    三姐双手合按在身侧,屈身行了一礼,说道:“舍妹自幼体弱,养在家中,不晓得事情。也要请各位包涵。”厅中人亦纷纷回礼。陈松看了一圈,众人都只是长身坐直,拱手而已。大概之前阿布的兄长欠身行礼,是因为妹妹冒犯在先,所以更为严肃。

    而阿布起身离席再行礼,又是一种更庄重的礼节,只不过错在她把自己当作男孩子了。

    英妈妈为她脱下鞋子,把她放在席面上。自己向后退去了。陈松估摸这厅堂中的席位只有主人家可以坐。她跟在三姐身边,学着她面对几案跪坐下来。看见上面摆了茶碗。阿布坐在她隔壁席上,似乎也知道尴尬犯丑,脸颊晕红。但眼睛炯炯有神,仍看着陈松。

    她是要问陈松叫什么名字,可陈松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自己叫什么。好在三姐也见了,含笑说道:“小妹身体有恙,暂时不能说话。她在我韩家排行第七。”

    又顿一顿,说道:“韩某也常觉得,女子身在世间,已经有诸多不便,若要事事与男子相区别,更是徒费心力。裘小娘子年纪还小,世间礼法当然要领会,但若是无愧于心,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她虽是对阿布说话,但并未避讳旁人。陈松听了不由颇感意外,觉得这位新得的姐姐恐怕也是当世一位奇女子。那裘家的兄长也循声望来。他张口还未说话。另有一人从厅中一角遥遥问道:“女郎姓韩,莫非是郁州先生家的女郎君吗?北方形势危如累卵,雎阳贵胄纷纷南下,女郎为何自南向北去?”

二、道旁骨

    发问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他面容瘦削,衣着灰暗,一副久经羁旅的模样,但双眼望来十分有神。

    三姐含笑说道:“有劳阁下挂心了,只是一些家事。若是顺利,明日便可返回了。”

    她一位女郎带着幼妹出行,显然不会轻易对陌生人和盘托出。那人也不惊讶,只点一点头。陈松在一边观察,发现他膝边一袭斗篷,里面裹着一柄带鞘的长剑。她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一会儿。再一抬头时,那人也正注目看着她。见陈松抬眼看来,他微微一笑,神色颇为和善。

    一位杂役把饮食呈在木几上,有菜汤和面饼,还有小碟盛着几片不大的深色肉干。三姐没有拿肉干,只掰了面饼给她。陈松就着汤水尝了尝,原料大约是豆类,索然没有一点味道。她想到未来要如此饮食几十年,顿觉前途十分灰暗。吃了一点,再也不要了。

    阿布坐在一旁,眉眼欢快,偷偷在桌下摆手。看得出她难得见到同龄的女孩,十分喜悦。陈松觉得好笑,但若要无视这一番热忱,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也伸出手,和她在桌边悄悄牵了牵。

    三姐见她不多吃,也没说什么,用完自己那份,便和厅中人告辞。英妈妈从外间进来,把两个孩子劝开,带陈松出门去。陈松转过身时,看见那剑客的对角还有一席,其中两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木几上摆着酒盅。他们身边也坐着一个孩子,看起来比阿布还要大一些,一侧衣袖上缝着一圈白色麻布。

    她还没有看清那孩子是男是女。英妈妈已经抱她出门,沿着一道不宽的扶梯直上了二层。楼上一条回廊环着墙面,走在上面能看见外面白雪笼罩的庭院。英妈妈打开一个房间,里面颇为宽阔,但空空荡荡,只相对摆着两张有垂帘的睡榻,一张木几,几上有一盏油灯。行李都在一边摆放整齐。墙上有一扇面向回廊的棂窗,天光照射进来,看起来已快日落了。

    三姐说道:“小七和英妈妈一同睡,若有事时,张王两位护卫都在隔间。”

    她看上去有些心事,自己在榻上坐下,拿出一些书笺来看。英妈妈把陈松放到另一张榻上,用布巾给她擦脸,又给她喝药茶。陈松虽然没做什么,却感到精力匮乏,看着三姐的身影,很快便睡着了。

    陈松做了半宿的噩梦,还总听到有人在耳畔低语,说些模糊的句子。她醒来时抱着一丝幻想,指望自己作为“小七”的经历也只是那些噩梦的一部分。但她还没睁开眼睛,就感到英妈妈的一只大手勒在自己肚子上,十分沉重。她暗自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只见到冷清的月光透过棂窗,照在面前空荡荡的睡榻上。

    那上面连被褥都没有展开,似乎三姐根本没有躺下过。

    陈松一阵困惑。她小心地推开英妈妈的胳膊,爬了起来。她站在房间中央,四面看了一圈,还是没有三姐的影子。房门关着,上着木质门闩。行囊都没有打开。如果三姐出门了,想必是英妈妈把门关好的。她应该知道三姐的去向。陈松想到这里,觉得放心下来。她走到木几边,看见上面一方小砚,压着几张带墨迹的纸,她指望自己能认识几个,不料那上面寥寥数字,都被墨水涂黑了。

    这时听到房门外一声轻响,好像有人要开门。她猜是三姐回来了,转身跑回英妈妈身边。原想原样躺下,却看到英妈妈已经半坐起来,睡眼惺忪,问道:“是三娘子回来了吗?”

    门上笃笃敲了两下。英妈妈于是起身向门口走去,把门闩放下。

    门轻响一声开了,外面站着一个人,黑巾蒙面,身型高大,显然不是三姐。

    陈松只看见刀光一亮。英妈妈扑通一声向后倒去,嘴里荷荷作响,脖颈上血液汨汨冒出,在地面上溪水一般蜿蜒开去。

    那蒙面人跨进室内,看见几个行囊摆在几上,径直向前去抓。跨出几步,才看见陈松。他似乎没料到屋里有个小孩,也吃了一惊。

    陈松拔腿向门口跑去,对方反手一捞,中间隔了一具尸体,竟没抓住。她扑到门外,感到脚底一片湿热,袜子浸满了新鲜的血迹。

    她记得护卫在隔壁,想要大叫救命,张嘴却只有咿呀的嘶声。她跑到门扉前,手脚并用扑在上面,这门立刻开了,却卡在中途,门口一个男人背面朝上趴在地上,血流遍地,也是一个死人。

    陈松头脑一片空白。后面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人追上来了。她沿着回廊向前跑去,一路胡乱敲打房门。但是手脚软弱,竟敲不出声音。

    她一口气跑到转角,只见楼道口通往下层大厅,里面黑洞洞一团。她又往回廊外一望,只见外侧是大路,几尺之下接着一个棚屋。蒙面人从身后追来,步伐沉重,踏得木板登登作响。陈松来不及多想,从栏杆间隙里穿过,跳了下去。

    她不知道跳跃的技巧,这一下后背着陆,连打了几个滚。她双手乱抓,什么也没抓住,猛低头时,看见自己已经悬在屋瓦边缘,随即身子一滑,整个人向下坠去。

    地面上有一层不浅的积雪。陈松摔在地面上,头晕目眩,倒没有受伤。她落在驿舍后面的马厩里,身后二楼上灯光点亮,传来互相询问的声音。

    马厩中有两匹马,正在不安地踩踏地面。向外的围栏开了一半,在风雪中摇动。阴影之下,似乎也有一个人影倒伏在地面上。她不敢多看,冲出围栏,跑进黑暗中的官道上。

    这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月色暗淡,风雪弥漫。路面上暗影幢幢,干枯的树枝如同崎岖的鬼怪。陈松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出一段,冷风让头脑清醒了一下,就明白离驿舍太远绝非良策。她放慢脚步,正打算回头,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原来道路边上有一条沟渠,冬季里没有水,成了一条深沟。陈松一个跟斗滚了进去。这一下是脚踝着地,痛得她动弹不得。她仰面躺在沟底,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想到自己短短一天之内的境遇,简直如坠梦中。

    这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几尺之上的道路边缘。

    正是那个蒙面人,他居然还是追上来了!

    陈松往坡上看去,只见许多新雪反射着暗淡的白光,其中隐隐夹杂着粉色的血痕,是她浸满血液的袜子在雪地里留下了痕迹。陈松不由心中冰凉,眼见那黑影手里拿着闪光的匕首,慢慢停在沟边,雪块随着他的移动,簌簌地滑落下来。

    但他仿佛并没有看见陈松,反倒弯下腰检查着什么。

    就在这一刻。人声,兵械声,噼啪燃烧的火炬声同时从后面涌来。有人高声叫道:“在那!”若干脚步声混合着兵械碰撞声由远及近。蒙面人抬起头来,转身就走。

    陈松躺在沟底,眼见他的身影没入黑暗,却更感恐惧,好像那雪白刀刃随时会从背后身前的黑暗中出现。她僵在原地半晌,听到有人似乎在呼喊她的名字,才挣扎起身,向沟岸上爬去。

    斜坡虽然深,但并不陡峭。她拖着扭伤的脚爬到坡顶,半身趴在沟边,痛得浑身虚汗。不远处有人看见了她。陈松想要挥手,先看到面前有个黑黝黝的东西。正是那个令黑衣人弯腰检查,让她逃过一劫的事物。

    陈松伸手碰了一下,那东西软软地侧翻到一边,一张双眼紧闭的青色面孔翻转过来,正对着陈松。

    这身体看起来与陈松一般年纪,眉目小巧,神情扭曲,竟然是个死掉的小孩!

    一束火光照在她脸上,有人赶来了。

    是驿站里那位满面风霜的剑客。他伸出手来,陈松一时间觉得,恐怕自己已经死了,是自己的魂魄正看着对方伸手拉她的尸体。但剑客一把揽住她,把她从沟边拉到路上。

    他见陈松盯着地上的尸体不放,也低头看去。火光之下,陈松可以看见这尸体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与自己截然不同。但在黑夜之中,猛地见到一个差不多身形的孩童身体,那蒙面人被搞糊涂了。

    剑客道:“这饿殍倒救了你一命。”

    他把旁边的一层薄雪推开,又露出一具尸体的半身,是个干瘦的女人,头发披散,一只手攥着孩尸的衣角。

    这动作击碎了粘连的积雪,破坏了平衡,那女人的尸体向下滑去,砰然一声,砸落到沟底,正是陈松刚刚躺着的位置。

    陈松一阵恍惚,不知道眼前景物是幻是真。她抓住剑客的手,直起身来。借着噼啪作响的红色火光,又往那坡下看去:不出几尺,有一块黑影从雪下露出,是一只干瘪的手臂。再往前看去,又有一只突出积雪的蜡黄的赤脚,半张面色哀戚的脸。而再往前到黑暗深处,崎岖的怪影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

    这条她不久前才乘车经过的道路边上,居然有这么多死人!

三、雪上书

    剑客将陈松带回驿舍。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庭院中放着四具尸体,都用白布蒙着。旅客们都已经惊醒了,在一楼的厅堂里或站或坐。那驿舍的长官正对旅客们讲解经过,急得满脸虚汗,见剑客抱着陈松进来,忙叫人给陈松热汤来,又有人给她披上一件外袍。

    陈松看见庭外白布下露出一只胳膊,正是英妈妈的,不由发起怔来,任由别人摆布。昨日遇见的阿布也被家人带下来,身边环绕着数名魁梧的披甲武士,坐在兄长身边,频频地望她。

    剑客问道:“舍长,捉到了吗?”那舍长一脸苦相,说道:“未曾,两个贼子都有马。风雪又大,进得林地里,不出片刻就踪迹全无了。”

    他见陈松一双眼睛看向他,又叹气道:“我手下这三五个人,就是流民多了,也只敢紧闭门户,怕他们聚众冲击。就算是能聚齐这驿舍里所有的武士,要散出去寻找流寇,又从哪里寻起!”

    剑客问道:“死者都是何人?”

    舍长说道:“两位护卫,两名家仆,都是韩女郎一行中人,还伤了一名杂役。”

    剑客道:“怎么都是她家中的人?”

    舍长说:“韩女郎两间屋子里的行囊,全被一扫而空。恐怕是他们一行人少,途中便被歹人盯上了。”

    说到这里,又看一眼陈松,道:“韩家女郎也没有寻到。”

    剑客讶然道:“她能到哪里去?”

    “正是这么说!”舍长道,“我们追赶贼人时,也没见他们掳走了人。回来清点人数,才知道她不见了。附近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但若是逃跑时走失了,也不该这么远呀!”

    陈松见他们说到三姐,便想把自己知道的线索告知他们,几次要开口,只发出沙哑的气声,还使得肺腑灼痛不已。剑客与舍长说话,并未察觉,倒是一旁有人提醒道:“这小女儿有话要说。”

    是一位满面病容的中年男子,身边也站着若干武士。陈松看见他身边坐着一个身量瘦长的男孩,才想起昨日见过。

    那男孩神态颇为拘谨,见陈松看他,转眼看向一边去了。

    剑客低头见了,问道:“你能写字吗?”

    舍长苦笑道:“这孩子不过六七岁,可识字吗?”

    剑客脸上有一丝笑意,转瞬即逝,轻声道:“韩家的孩子,不论男女,拿得起笔时便开始学书了。”

    他不说时,陈松没想到这点。她看那驿舍的牌匾,与现代文字差异颇大,就算是会写,也是错漏百出。但此时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身边有半盏放凉的温水,用手指一蘸,在深色木几上写道:“贼未来时,姊已不在房中”。

    她写到这些文字,隐隐觉得有另一种古体写法浮现,仿佛心中不知,手上却仍记得。于是跟随直觉下笔。前几个字尚且生涩,写到后半句时,已经颇为流畅。她几个字写完,俱是方正的隶字。众人俯身看过来,也没有疑惑神色。看来韩家的女儿,的确是小小年纪就会书写了。

    舍长奇道:“她不在屋中,去了哪里?”

    陈松摇摇头,又蘸水写道:“圈中有马,可有回信”。

    她记得昨夜逃亡时,从二楼掉进了后院,看见马厩前有若干马匹。之前三姐要马去送信。如果马已经回来,或许三姐是接到信才离开的。

    她原本想写厩字,但这个字的写法居然想不起来,落笔也毫无记忆,写到一半,只好换了一个。大约不仅她是半个文盲,原本的韩小妹也不会这个字。

    舍长见了道:“亥时之前便回来了。原本不是急件,是不走夜路的。但因为韩家女郎拜托了,特别吩咐信使回来。”

    于是唤来一个信使,问道:“可把回信给了韩家女郎?”

    那信使面色疲惫,看上去一宿未眠,说道:“没有回信,属下已报与韩女郎知道了。”

    “没有回信?她可说了什么?”

    信使道:“不曾,她仿佛在意料之中。”

    剑客问道:“收信的是何人?”

    信使垂首行礼道:“是本郡齐郡丞。属下交与府衙外,不久便传话说没有回信,可以回去复命了。”

    厅中一人道:“是齐东山的子侄吗?我等前日途径梁城,听说东山先生亲自守在彤岭,甚是佩服。”

    舍长叹道:“他老人家若不在,本郡出逃的百姓恐怕还少些。”

    他这话出口,自知失言,登时有些局促,赶忙转换话题,说道:“若是平常日子,韩女郎走失了,我把事情上报到郡里,可以令各乡亭派人寻找,郡县都留心查看……但是如今这时候,怕是组织不起人手。韩小娘子若有亲眷在附近,不如且去投奔。我在此处,平日为你留意。若是你姐姐寻来,便把你的去向告诉于她。”

    他虽然这么说,陈松看他神色,知道他是觉得不但三姐必定不会回来,他自己能否得免也是未知数。她一路听到这里,心里也明白了,此时局势非常混乱,人人自顾不暇。没人能耗费精力寻找一个消失的女郎了。

    她想到那路边的女尸,心里一阵发冷,想到:不到一日之前,三姐还是座中讨论礼仪的人,难道此时,她已经在道旁的雪沟里了吗?

    又想到:今日之后,我又落到哪里去呢?

    阿布忽地说道:“韩妹妹要是无处可去,可以与我们一道走,去我家住一阵。”

    她说完便拉扯兄长衣襟,眼中满是恳求之意。那兄长脸上有一丝无奈,转而也对陈松正色说道:“阿布虽然不懂事,但是情意都发自真心。小娘子若与我们同去,家中上下一定当你是自家姐妹,尽力照顾。”

    一旁有人轻咳一声,是先前那位病容男子,说道:“我看这位小娘子身体虚弱,两位要去漠北,恐怕她受不了一路的严寒。”

    他说话时语气平淡,但机锋暗藏。阿布兄妹都露出诧异之色。那兄长尚没有答话,阿布已张口就问道:“你怎知道我们要往哪里去?”

    那人并不回答。又对陈松道:“我姓徐,在涌泉郡的彭将军帐下做事。彭将军在郁州时是你祖父的学生,必然会精心招待你。你不如与我们一同南下,未来打听到家人的消息,再与他们联系。”

    两人看陈松年纪小,都讲得十分浅显,却并不轻慢。陈松不料这些旅客不过一面之缘,却都愿意庇护她,心里既诧异又感动。可听这些人说话,似乎都认为三姐已经遇害了。

    她一夜惊魂,已经知道身处乱世,生死只在转瞬之间。但要立刻接受三姐已经死了,开始另谋出路,还是颇为艰难。

    何况此事颇有蹊跷。

    以她的想法,既然三姐的信件是送到梁城。不如去梁城问问。但她也知道,这时候人出行不便,只是去前方问个讯,来回就是两天的时间。能带着她一路离开已经是高风亮节,怎么可能带她去找人呢?

    她神思郁结,坐在原地发呆。众人见她为难,也不催她。过了片刻,那剑客忽然道:“你若是不愿就此南下,我便带你去梁城。”

    他又道:“韩女郎信中或许有透露去向。我与齐郡丞有旧,到了梁城,便去询问他是否知道。若是有了线索,也可请他派人帮你寻找。这不过是几日间的事。待找不到时,我便再带你联系别的亲眷。”

    他说得很有条理,舍长却道:“参军这话说得不明白。”

    他面色犹豫,片刻才继续说道:“参军来我驿舍时,用的是连守义的令牌,说的是向西南,怎么又去梁城?何况,韩家要找亲眷,恐怕不是容易的事,又要如何联系上?不如让徐先生带她南下的好。”

    他说得十分委婉,陈松听了个大概:他觉得剑客所言并不可信,多半是哄孩子的,若不是当面不好直说,可能还要说他是想拐骗小孩。

    但陈松觉得这剑客十分亲切,没有加害她的意思。

    剑客说道:“我是个闲散人,为连将军搜集南北消息,并无时限。虽说不会照顾孩子,但梁城大半日便到,到时便可请齐家安排人照料,并不为难。”

    他说到此处,看见陈松目光灼灼望来,不由一笑。那徐先生见了,知道陈松心意,缓缓道:“韩家女儿往何处去,本来该由她自己决断。但恐怕她年纪幼小,不能分辨好坏,我等既然看见了,不得不替她参详……古往今来的义士当然有,为不相识的妇孺枉费心力,毕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足下若与韩家有什么渊源,不妨在此说出,也让我等放心。”

    剑客叹道:“倒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说来有些难堪。”

    他伸手从剑穗上解下一件东西,继续说道:

    “在下少年时十分顽劣,不爱读书,只愿意舞刀弄剑。偏偏家中规矩严厉得很,我与父亲日日争吵,十六岁上便从家中逃走了……”

    他弯下腰,把那东西递到陈松面前,是一个墨玉坠子,精致非常,闪着流光。陈松觉得非常眼熟。她看了一刻,醒悟过来,掏出脖子上三姐给她的挂坠。

    只见两个坠子并在一起,明显是出自同源,都雕着叶子,不过一枚细长,一枚是分叉的羽毛形状。陈松翻过来看,羽状叶子背面刻着一个“芷”字。她抬头看这剑客,才看出他眉目间与三姐确实有几分相似。

    众人见了,都十分惊奇。徐先生饶有兴趣,问道:“早年听说郁州先生有一幼子,生来与神仙有缘,入山学道去了,莫不是足下吗?”

    剑客苦笑道:“别的不知,若说到不成器的浪荡子,怕就是本人。”

    他又道:“阿柳是我二兄的长女,昨日里便看她眼熟。但我一走十余年,怎么好自称长辈,觉得不便相认。原本就想一同北上,暗中照顾。不料出了这样的事。”

    徐先生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一行人一路向南,从芜县至灵川。韩参军若是不嫌弃,从梁城出来,十日之内,还赶得上与我们同路。”

    陈松听了,知道他还是不太放心,所以把路线告诉他们。这样韩芷如果找不到可以寄托的家庭,还可以赶上江家。

    她心中感激,却见徐先生又侧过脸,对他身边的男孩说道:“韩家小女儿还没有剑高,危难中不愿抛弃亲友。古人说言传身教,怎么会是虚言呢?”

    他这话说来,虽然是赞誉,但隐约有叹息之意。言罢振袖起身,对厅中众人洒然一揖,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剑客既然坦白自己是韩家姐妹的长辈,其余人便不再多问。阿布依依不舍,见陈松的行李不见了,均给她两套暖和的衣物,还一并送了鞋履。两人作别后。这新鲜出炉的小叔问道:“你还有什么要带上的吗?”

    陈松犹豫片刻,指了指楼上。

    韩芷也不多问,带着陈松上楼。地面还没有清理,只见一排小巧的血色足印,一直引向卧房。屋内家具倒伏,血花四溅,触目惊心。

    陈松忍着血腥味,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她想找三姐留下的被涂掉的字条。不料连那些纸片也没有了。

    那蒙面人为什么连写过的字条也要拿走?真的是为了劫财吗?

    她心中困惑更甚,又隐隐生出恐惧。韩芷轻拍她肩,牵着她下楼去了。

    两人路过庭中,雪片纷飞,看见几具尸体仍躺在远处。韩芷说道:“已经委托舍长为他们安葬了。”

    陈松点点头,又回头去看道旁的沟渠。半日的大雪之后,那些隐约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韩芷看出她的心意,说道:“只怕葬不尽天下的可怜人。”

    舍长已命人给三姐驾来的车套好了马,又派一人为他们驾车,到梁城后返回。韩芷谢过了他,把陈松领到车前,问道:“你排行第七,家里如何称呼?”

    陈松还是不知道这韩七娘叫什么名字,她原本有些担忧被人发现。但一番生死过后,觉得不过都是小事,于是伸出手来,在积着一层薄雪的车辕上画了一个“松”字。

    韩芷看了道:“我兄弟四人,都以芳草为名,却没有一个如父亲所愿,成为朝廷栋梁之才。孙辈出生时,他便以树木命名,并说道:大厦将倾,芳草易腐,吾愿汝等生为乔木。”

    他说到这里,仿佛心中怅然,抬头向庭院中望去。

    这庭中原本种着许多良木,但时至寒冬,四下飞白一片,百木都形态萧瑟,光光秃秃,并没有什么可观的。

    唯有一株积雪的大树,枝干虬结,压下一支苍绿,与旁树疏为不同。

    韩芷注目那枝干,说道:“可叹这老朽越发痴了,这是多么重的名字。”

    陈松不明所以,仰头望他。韩芷笑了笑,伸手一捋她的额发,说道:“我还是叫你小七吧。”

四、齐东山

    韩松一夜惊魂,在车厢里不久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只觉得十分饥饿。窗外车轮辘辘,是压在雪地上的声音。她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再看车帘外天光昏暗,仿佛已经是午后了。

    小叔说不会照顾孩子,果然是坦白话。她自己找到舍长送的包裹打开,胡乱吃了一点干粮。

    她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空气冷冽地扑在面颊上,令人精神一振。飞雪已经停了,白日斜挂在天边,映着道旁一排排干枯的树干。浅色山峦在田地尽头层叠地拱起,掩映着一座灰色城池。车夫是个高大的汉子,听见动静回头,见她俯身在车厢外张望,说道:“外边冷得很,小娘子快进车里去。”

    韩松想回答说不怕,张张嘴,又是哑声。她担惊受怕了一晚,又不能说话,心里烦闷显露在脸上。韩芷听见动静,驭马过来,说道:“让她透透气吧,前方可以看见城郭了。”

    他见韩松抓住车厢一边,想要站起来,并没有阻止,反倒伸手令她扶稳,说道:“你看过了这群岭,再过三川,就是家乡了。”

    他见韩松努力眺望,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又向四面指点道:“前方有山岭扼控北方通道,梁城是长怀郡的要隘,便是这个缘故。长怀位置四通八达,向北可拒三都,向西兵临四塞,东南连通两江五湖。战乱时候,其四面都能防守,四面也可以出击,加之有宽城平野可以屯兵,常常成为交争之地。”

    他为哄孩子,要多说几句,不料讲了一串都是军事地理。好在韩松听得十分投入。那车夫在一旁驾车,也听住了,突然叹道:“我等生在此处,只知道梁城重要,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些道理。若不是听大人一席话,怕是要做糊涂鬼了。”

    他此言中有不平之意。韩芷有些意外,说道:“我看梁城此役未必会败。张缄连下十城,也是靠一股锐气。如今已经入冬了,他劳师远来,料来一旦久攻不下,就会退去,转攻别处。”

    车夫说道:“照大人的说法,这张缄打不了多久,为何非要和他打呢?”

    他一语脱口而出,顿时有些忐忑。韩芷并不奇怪,说道:“我听你们舍长话中也有此意。”

    车夫听他并没有呵斥,胆子便大起来,忙道:“我听说这张缄喜好吃人心肝,若是攻城遇到抵抗,便要屠光全城。我们太守听到他要来,自己带家眷跑了。本来我们想来,既然太守都不要这城池,张缄若是来了,就由他拿去……”

    韩芷道:“不料还有个齐东山?”

    车夫一拍车辕道:“可不是如此!他孙子是本地郡丞,说既然太守不在,就由他来领此地的军政。这东山先生做过京城的大官,郡中都是他的门生,没有人敢反驳他的。守城没有兵马,他自出家财招募勇士。他一家是忠义勇敢了,但要是被张缄打进来,岂不是连累了一城人的性命吗?”

    他一口气说完,韩芷缓缓道:“这话说得有失公正。”

    他似乎不欲多说,但看车夫脸上有不服之意,又解释道:“在你看来,这一日避过了战端,就此天下太平。但事情并非到此为止。张缄不过是许謇的前锋大将。许謇行事跋扈,废立天子,使得州郡王国纷纷自立。兵戈已起,不会止于此处。长怀人口茂密,冶炼发达,又是四面交汇之要冲。许謇得此基地,必将据此而下,打通景州六郡,以图东南。此后长怀四面是敌,兵卒粮草出自哪里?死战必然要杀伤性命,但若是不战而降,岂不是任其压榨,将全郡推入烽火之中?”

    他见那车夫不语,又道:“东山先生一文人也,人到古稀之年,散尽家财,亲身守在关隘,难道是为图一点虚名吗?若非是爱此一方水土,怎么能做到呢?”

    车夫听得呆了,半晌,眼中竟落下一滴泪来。他抹一把脸,把头上斗笠摘了下来,叹道:“是我乡下人无知,先生教训得是。但我长怀人生在此地,难道注定要遭此一劫吗?”

    这一路说话,不觉间到了城下。梁城依山势而建,颇为雄伟,城外有一队手持长戟的兵士驻守,查验令牌便放他们进去。韩松跳下车来,左顾右盼。韩芷把她抱到马背上侧面坐好,自己牵着缰绳。他待要与车夫告别,却听那车夫叫道:“韩先生且住!”把缰绳交给一士卒,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大步跟到韩芷马边,当头拜到地上,说道:“请先生带我同去!”

    韩芷愕然道:“你不回驿舍了吗?”

    车夫道:“我在那里又能做什么,不过混口饭吃!韩先生不嫌我愚笨,肯教我世间的道理。邹五感激不尽!我架得车,使得刀,马上拉得动一石的弓!先生一人赶路,有我在身边,总能派些用处!”

    见韩松坐在马上,赶忙又道:“也能帮先生照顾孩子!”

    韩芷听得好笑。但他生性豁达,来去自由,也不多劝别人,只道:“那你跟上吧。想要走时,也可以自去。”

    那邹五大喜,又拜道:“多谢先生收留!”窜起来便替韩芷接过了马缰。韩芷随意问他几句家境过往,他登时如竹筒倒豆子说个不停。

    韩松坐在马上,颇为新奇,只顾看城中景色。只见街道颇为宽阔,两侧房屋也样式大方,井井有条。但路面上几无行人,有则行色匆匆。多的是武士模样的人,五人一队从道旁走过。但样貌形形色色,装束与守城的士兵也不一致,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不但长刀短矛各不相同,甚至还有钉了铁齿的木棒,看上去简直是路边捡来的。

    此时马蹄的的,有数骑纵马穿过街道而来,当先一人一副圆脸,身材臃肿,裹在甲胄之中非但不威武,倒显得憨态可掬,大声问道:“足下可是小连将军帐下的韩参军?”

    韩芷道:“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

    那胖骑士喜不自胜,滚鞍下马,拉着韩芷的手问道:“在下唐望,代理长怀郡郡尉,不知参军可有连将军书信,带了多少人来?”

    韩芷遭此一问,有些茫然,看了韩松邹五一眼,道:“只我这小侄女与随从两人。”

    他答完了,见唐远亦是一脸茫然。韩芷恍然大悟,苦笑道:“唐尉以为我是带兵来援的?我此来是有私事,欲见齐郡丞。”

    唐望显然大失所望,强笑道:“原来如此。”片刻又道:“韩参军从连将军处来,可有见到我长怀送去的信使?”

    韩芷道:“我数月前便已出发,若有,恐怕错过了。”

    他顿一顿,似有不忍,又道:“唐尉若是指望连将军,恐怕为难。我看连将军处境尴尬,无意出兵。”

    唐望摇头道:“自张缄下了嵩县,兵锋指向景州,我郡首当其冲,早已发信向四面求援,如今月余过去了,谁肯来援我,我难道不知吗?”

    韩芷听他语气,不由奇道:“连将军竟被说动了?”

    唐望拍手道:“说不动小连,却说动了大连!东山先生刺血为书,寄与连相。请他以天下为念,出山保此东南门户。我那日亦在先生书房中,那书中所言一片拳拳爱民之心,感人肺腑,在场人看了,无不落泪不止。”

    韩芷闻言动容,道:“连相答应了?他若能出山整顿局势,岂不是天下大幸!”

    唐望抚掌道:“正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说!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料想连将军有了父命,必定是会来的,只是怕来得太晚,错过了战机!”

    他们两人一番话里人物复杂,一会儿小连,一会儿大连,韩松没听明白,却见邹五在一旁,亦露出一脸喜色。料想这位“连相”必定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唐望说了这一番话,得到韩芷附和,似乎心下稍定。又说道:“连相回信三日前才到,算算里程,是不能来得如此快。是昨日恰好也有一位将军,从南面带兵来援,所以我听说韩参军带着连将军令牌从南来,登时以为是援军到了。”

    韩芷问道:“不知是哪位英雄,韩某或许有幸认得。”

    唐望便转头对麾下一骑士说道:“瞿远,快去请傅小将军来一见。”

    这时一人声音远远而来,笑道:“傅易已经到了。”

    只见一人一身银色短甲,领数骑纵马疾驰而来。街道虽然宽敞,挤了数匹军马,已经显得拥挤,道上马匹见他驰来毫不减速,都喷气踢踏,有不安之色。那人相距数尺,把缰一抛,径自跳下马来,骏马奔腾而去,惊起一阵嘶鸣,骑士身后两骑急追去拉住。他自己正落在韩芷面前,是个俊朗的年轻人,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展开双臂笑道:“子沅哥哥!”

    韩芷亦大喜道:“仲明!”

    两人同时大笑,在长街中迎面相拥。傅易笑道:“我听说有位韩参军来,便猜是你!今日方知他乡遇故知之快慰!原来如此!惜乎此时不便饮酒!”

    唐望苦笑道:“等打退张缄,再饮不迟。”又道:“两位既然认得,不如进府衙稍坐。东山先生昨日便巡视去了,傅小将军亦没有见到。我这就派人禀报齐郡丞,待到晚间,可以一起相见。”

    他留人带二人去城中府衙,自己便又领队驰远了,留下二人叙旧。韩芷笑道:“你是有何奇遇,怎么竟成了将军?”

    傅易道:“如今就是山贼占了片林子,也要自封一个太尉,一个司马。他们言语上客气罢了,嫌我不够威武,还要加个小字。”

    两人说起话来十分亲热,韩芷为人和煦,但本有一副疏离的样子,仿佛对旁人缺乏兴趣。此时虽然面色变化不大,眼中却满是笑意,与平时极为不同。韩松心中好奇,坐在马上,盯着傅易直瞧。傅易转眼见到她,亦十分惊奇,对韩芷道:“你又有何奇遇,怎么竟成了爹爹?”

    韩芷笑骂道:“胡言乱语!这是我侄女。”

    傅易道:“是子澧先生的小女儿吗?我在京时曾经听说,却没有见过。”

    韩芷道:“叫我做哥哥,叫我二兄做先生,是哪里来的道理?”

    傅易扬眉道:“你做不做得先生,你自己竟然不知吗!”又回头对韩松笑道:“当年我们一众纨绔从你祖父习字,你父亲是监督,若写得不好要打手心。打得好厉害!我与你小叔见了他,莫不抱头逃窜。”

    韩芷经他一提,倒想起正事来,说道:“我此来正是为了兄长。”于是把韩柳的事情说了一遍。傅易听了,蹙眉道:“你若要在辛川附近寻人,我可以拨二十人给你。但是恐怕形势混乱,并不好找。”

    又问道:“她独自一人,来长怀做什么?”

    韩芷叹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话间到了府衙。有仆役引两人在空室内坐下。韩芷见旁人退去了,问道:“你看此地备战情况如何?”

    傅易面不改色,回道:“不堪一击。”

    韩芷问道:“为何如此说?我看张缄轻师远劳,要攻城并不容易。”

    傅易道:“若算天时地利,境况并不算差。但仗还需人来打。本朝废置郡县尉有八十年了,全城中没有知兵的将官,也没有受过训的武卒。齐梁是个读书人,也罢了。这唐郡尉只怕是管账的出身,天天只盼着连信神兵天降,没有一点主见。齐家散尽家财,招来三千军马。但以财帛打动的人,不过是乡野里的闲汉,连甲都扛不动。若是放他们在墙头射箭,还算可用。要有一轮强攻砍上城头来,恐怕当即就做鸟兽散了。这点材料,如何打得了张缄的百战之师?”

    韩芷苦笑道:“那你又在此做什么?”

    傅易亦苦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在刘永手下做事。他哪里是肯出兵援义的人,这一番是我和他大吵一架,自己带人出来的。谅他和我父有旧,也不敢砍了我。到此一看,景州六郡,只来了我一个蠢物,吓得我昨夜一宿没睡。但既然来了,蒙他们喊我一声小将军,怎么好掉头就走?”

    韩芷听了,忍俊不禁,伸手拍着几案,竟大笑起来。傅易伸手指着他,自己也笑了。两人大笑半晌。傅易又正色道:“我昨日想来想去,好在还有个齐老先生。要是靠着他的名号压得住,把这些散兵杂将操练几日,或许能多顶上几天,张缄一攻不下,恐怕就走了。”

    韩芷道:“若是他留下来呢?”

    傅易道:“那还能如何,只能盼那唐望不是发梦,你们小连将军真的能赶到吧。”

    他说到连将军,语调略含嘲讽,与其他人并不相同。韩芷听了出来,他张口欲要说什么。突然门槛一响,有人进来了。是唐郡尉与一个高瘦年轻人。

    几人看唐望似乎以此人为首,都知道必定是齐东山之孙齐梁。傅易和韩芷都站了起来,正要行礼,却见齐梁面有忧色,环顾众人,突然跪倒在地,拜道:“如今是生死存亡之时,还请诸位助我全此一城百姓。”

    三人都十分震惊,唐望更是大出意料,一步上前搀助齐梁,说道:“小齐先生哪里来的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齐梁跪地不起,惨然道:“先祖父昨夜过世了。”

五、张屏林

    只听当啷一声,唐望没把他扶起,自己撞到了几案上。

    齐梁声音哽咽,继续说道:“祖父昨夜收到急报,说张缄进军迅疾,出乎意料,恐怕三日内便到彤岭……他一人在书房中久久不出来,我进去时,只见他倒在榻上,面前摆着一副山岭形势图,但人已仙逝了!医官说,是连日操劳,心情激荡,以至于脑疾发作……”

    众人都知道齐东山年事已高,但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不由面面相觑。韩芷先道:“请齐郡丞节哀。”

    齐梁苦笑道:“若是平日讲来,我祖父年有六十九岁,已算得上是喜丧了。可如今大敌当前,这岂是我一家之哀!哀思以外的诸多事端,又如何节制得住!”

    他说到这里,情绪起伏,深吸一口气,又道:“我平日只协理庶务,城中这数千人马,连几位队长都是堪堪认全而已。他们是否可靠,全然不知,如何指挥,更是毫无头绪。我知道三位都是忠义之后,必不会欺我,是以向诸位求一个章程。”

    唐望瘫坐在侧,擦一把冷汗,说道:“眼下形势,是无可退之理。小齐先生放心,我必全力助你。”

    傅易闻言倒看了他一眼,问道:“敢问郡丞,如今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齐梁道:“只有医官与在下几位亲卫。但祖父自从整顿梁城武备起,每日要到城头巡视,让城中百姓见到,两月来未曾怠慢过。此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韩芷道:“此事不能靠瞒,否则张缄若到了,在城头问起,顿时人心涣散,白给他可乘之机。”

    傅易道:“姓张的来得这么快,必然也有缘故,使他务求速战速决。我们若示以死战之心,或许能使他知难而退——”

    他说到这里,忽然见韩松坐在案边,大睁双眼,也在听他说话,不由顿住了。

    韩芷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议事时竟把韩松和邹五忘在脑后,忙道:“让诸位见笑了,我这小侄女可有地方安置吗?”

    齐郡丞亦致歉道:“是我糊涂了,也不曾招待。”便开门唤人,又说道:“我祖母还在这府中。我家中本来子嗣单薄,她身体虚弱,又不愿离开先祖父……”

    说到这里,语气怆然,压抑一刻才道:“她素来喜爱孩子,令侄女可去陪一陪她。”

    韩芷便令邹五带韩松出去。韩松并不情愿,还是傅易一并好言哄了几句,才肯出门。一大一小站在廊上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不满的神色。

    两位侍女悄声行来,见此情景不由莞尔。一人领邹五去房中休息,另一青衣侍女则牵着韩松往内院中去了。

    这府中格局不差,但灯火寥寥,十分阴暗。各色人等穿行而过,尽皆神色匆匆,一脸愁容。那侍女却并不为周围的萧瑟气氛所动,神态颇为宁静,一路上温声与韩松说话。两人走过不少阶梯走廊,绕进一楼台上的暖阁中。侍女领她进了门,禀道:“老夫人,你看看这孩子吧,怕是冷风入肺了,竟不能说话。”

    只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躺在一副凭窗的坐榻上。她原本望着窗外,此刻要转过头来,那侍女连忙上前搀扶,帮她缓缓半转过身来,原来这位齐老夫人自己并不能行走。

    老夫人十分和蔼,见了韩松,露出一脸笑容,连说几句话,但是语调屈折,声音又含糊,韩松没听出来。

    那青衣侍女道:“老夫人如今把官话忘了,说的是江东的家乡话,请你凑近给她看看。”

    齐老夫人满面皱褶,但眼神十分清明,从披肩中缓缓伸出左手来,握住韩松的手。她手心十分温暖,身上有一股药材的陈香,韩松心里一暖,脸上也回了一个笑。

    齐老夫人摸摸她的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串,那侍女听了笑道:“老夫人说看小娘子面熟哩,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又道:“给你说了方子,这便去配药来。拣现下城里有的,连服三日便可好些啦。”

    韩松听了,大为欢喜,顿时对齐老夫人更加亲近。侍女在榻边加一方软垫,让她坐下。又把老夫人搀回面向着窗外的位置。韩松凑在边上看了,只见这阁楼地势颇高,能看见城楼。城门外一片雪地夹在两侧山岭中,墙头则三停五步地驻守着士卒,不时能听到短促的号令声。

    此时正是傍晚,岭外半沉着一轮落日,光芒辐照,把山城雪地染得赤红一片。城墙上一扇旗帜在风中倒卷,亦被映得黑红,上面有个“齐”字。

    侍女见她有惊叹之色,笑道:“日照彤红,是以此处又唤做彤岭。”

    又埋怨道:“这楼上四面透风,老夫人偏整日坐在这里,其实也未必见得到东山先生。”

    韩芷晚间才找来,脸色疲惫,见韩松得到照顾,道谢不迭。那侍女名唤阿云,转述道:“老夫人说看这位先生也仿佛见过,只是忘记在何处了。”

    韩芷道:“我祖父韩郁州当年与东山先生同朝为官,情谊匪浅,在京中一定是见过的。”

    老人听了,连连点头。侍女又转述道:“那可是姻亲呀。”

    她见韩芷愣住了,显然并不知道有这一回事。便面向他悄声说道:“老夫人年迈了,说的人和事不见得能对上。”

    韩芷离家十年,家中情况全不了解,也是一桩伤心事,便只敷衍几句,接了韩松到外间说话,道:“阿柳的事情,我已经和齐郡丞说了。如今已派了一队人在辛川附近寻她,但是此地形势越发凶险,不管有没有寻到,都要趁早送你离开才好。”

    又掏出一封短笺递给她,说道:“齐郡丞也不知道你姐姐欲往何处去。她只是途经此地,来信问候东山先生。”

    韩松展开看了,字迹隽秀,确实寥寥数语,都是问候的话。韩芷见她攥着信纸默然不动,叹了口气道:“仲明已安排亲信,明日送你往南去,赶上那位江东徐先生的车。等此间事了,我便来寻你。”

    他话中口气,是他自己要留在梁城了。阿云端了韩松的药来,也问道:“先生要留在城中御敌吗?”

    韩芷点点头,并不多说。

    阿云说道:“既然小娘子要走,我抓三日的药一并带上,请记得安排人每日煎服。不然拖久了,怕难以根治。”

    韩芷谢过她,又问道:“老夫人如何离开,齐郡丞可有吩咐?”

    阿云笑道:“东山先生要与城同在,老夫人是不会走的。”

    韩芷见她脸上一派笃定,欲言又止,他又转向韩松,安抚几句。韩松十分失望,垂头勉强听完,转身回齐老夫人房中去了。

    韩松在齐老夫人榻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被人抱着,从一双手中转到另一双手中。英妈妈变成了三姐,三姐的脸一闪而逝,又换成了韩芷,韩芷独自仗剑往前走去,身影渐行渐远,她怎么也追不上,又怕又急。睁开眼一看,天光大亮,自己在里屋躺着,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她隐约听到外间呼喊奔跑的声音,以为是韩芷安排的人来了,但再一听,似乎规模十分庞大,绝非寻常马车可比,于是爬起来往外走去。一开门便看见齐老夫人与阿云,仍在那阁楼中,坐在早先窗边的位置,往城墙外张望。

    阿云面色宁静,见韩松跑到窗边,拾起一件短披风给她披上,口中说道:“张缄来了。”

    只见梁城北门一队军马,列阵在城外,望之人约有千余人,大多是黑甲覆面的骑兵,背箭持矛,锋刃在细雪中冷光一片。其阵容严整,井然有序,除了偶有马儿俯仰嘶鸣之声,竟然称得上静默。领头一面黑色大旗,上有“屏林”二字。

    韩松一路行来,听了无数流言蜚语,早以为张缄是青面獠牙的人物。但此人身量并不魁梧,面相也十分平凡,身穿铁甲,骑一匹黑马,身后背着一弓一刀,与麾下骑兵并没有什么分别。若不是旗帜之下诸人隐然以他为首,恐怕还分不出哪个是张缄来。

    梁城之内却十分喧闹,人员奔走不休,城内更是哭喊声不绝。城墙上不时传来呵斥声,一排排手持弓箭的士兵站在垛口之后,尽皆神色紧张。

    齐梁在城楼上现身,面色强作镇定,朗声说道:“张将军远来辛苦了。但下官奉命安抚此地,有保护一郡生民的职责,纵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坐看将军拿去。”

    张缄并不说话,却是他身边一个骑白马的年轻人,身无甲胄,披着一领深色斗篷,含笑说道:“小齐先生的说法好生奇怪。一来你并非此地郡守,本没有领兵的职权。二来我等奉朝廷诏令征讨叛逆,早已昭告天下。三来嘛,我听说这梁城的兵马是令祖父招募来的。

    “汝等无视朝廷诏令,私募甲兵,窝藏兵器,为图一家之私利,分国裂土。主犯从犯,都是灭族的罪名。怎么小齐先生自欺欺人,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他话锋一转,叹道:“程某年少时就听说过东山先生的事迹,向来非常敬仰,怎料先生到了暮年竟如此糊涂!今日张将军以礼相待,若动起兵戈,恐怕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不知可否请老先生出来见见?”

    他言语之中是非颠倒,恩威并用,直不把齐梁放在眼里。齐梁竟不知从何驳斥,一时站在原地哑口无言。

    却听一人冷笑道:“凭你也配见东山先生?”

    只听一声金鸣,城门开了。一队骑兵列阵而出。领头之人银甲银枪,正是傅易。他所领兵马望之只有数百人,不到敌军的半数,但是看起来也井井有条,并不慌乱。

    齐梁见他出城,面如白纸。傅易倒脸色泰然。唐望在城墙上连声发令,无数弓箭遥指,将傅易兵马放在射程之内,谨防对面突击。

    但张缄一行似乎也不意有人出城迎战,一时并没有动作。直待傅易队列整齐,策马向前走来。阵中才传来几声短促哨响,后排士卒亦张弓搭箭,与城头互相瞄准。一时间剑拔弩张,数千人对垒的城门内外,只听得到寒风瑟瑟而过。

    张缄此前任由两方交涉,一言不发,仿佛应了他名中一个缄字。此时见傅易纵马提枪到了眼前,开口说道:“未料景州倒有敢出城的人物。”

    他此言听来是赞许,但语调沉沉如金石砥砺,一股肃杀之意,闻者无不悚然。傅易仿佛浑然不觉,笑道:“张将军怕是料得差了,我为主你为客,以逸待劳,为何不敢出来?”

    又向那文人道:“这位程先生一口一个朝廷,但所到之处杀伤劫掠,以屠戮百姓要挟郡守,哪有半点是为了这江山子民?不过是许謇自知奸计不能长久,想及早占些人口钱粮罢了!是谁图一姓之私利,是谁舍身护民,人人看在眼里,何须你来颠倒黑白!所行既然是奸邪之事,即便手里有金章虎符,也不过能粉饰一时而已。尔等弄虚作假当成了真的,还洋洋得意,自以为高人一等。你要见东山先生,我看先生耻于与你说话!”

    他当面直斥对方,毫不客气。那人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问道:“小将军不像本地人士,不知高姓大名呀?”

    傅易不料说了这么多,他来这么一句,倒是一愣,简短答道:“姓傅。”

    那人听了,嘿了一声,将傅易从头到脚看了一眼,说道:“莫不是那位‘料来臣父必定后悔’的傅侯爷家吗?张将军领兵平乱,是非自有公论。汝等卖父求爵之徒,倒知道用仁义来指点别人了!”

    他声音传遍阵地,虽然脸上笑吟吟的,但连韩松都听出是刻薄话。傅易沉下脸来,说道:“家父与祖父政见之分,何用你来评判。”

    那人哈哈一笑,又道:“‘政见之分’,看来傅公真是耿介之人,道之所至,不论亲疏,当得是先帝的纯臣知己。若许公真的如你所言般大逆不道,令尊应该第一个站出来与他拼命才是。但我看傅公稳居高台,没有半点出雎阳的意思。你在此地兴风作浪,与朝廷正朔做对,你父是否知道?”

    他见傅易哑口无言,又笑道:“还是贵门大义灭亲的能耐代代相传,要成了家风了?”

    他此言显然恶毒之极,傅易身后士卒轰然大哗。傅易怒喝一声,纵马上前,一枪向他刺去。

    他只身向前,麾下骑兵也列队而出。两边前锋顿时战在一起。城上唐望大声下令,顿时箭落如雨。

    那文人手无寸铁,身边数人都前驱拱卫,张缄亦策马趋近,傅易疾扑到阵前,突然枪头一转,向张缄直刺过去。

    刹那之间,两人近在咫尺,两旁士卒都救援不及,枪头眼看要正中张缄。却见一段长刃迎面而上,竟似从张缄身后影子里斜劈出来。傅易腿上用力,骤然勒马,战马长嘶之中,变刺为挡,铿然一声架住,枪尖与一段乌木撞在一起。

    张缄此前背弓负剑,此时突然格挡,众人才见他手中一柄黑沉沉的长槊,槊锋如一截十字形尖刺,四面都开着血槽,棱角狰狞,寒光四射,槊杆足有丈许长。

    看来这兵器长且沉重,一直斜载在马背上。

    那文人由数骑掩护,已经退到阵中,笑道:“小贼十分狡猾。”

    傅易与张缄僵持,看也不看他,冷声道:“小爷在雎阳城里长这么大,什么犬吠没有听过。”

    双目直视张缄,又道:“倒是屏林将军好大的威名,都是靠阵前骂人父辈得来的吗?”

    张缄哼了一声,双臂一抖,登时把傅易震得倒退一步。那长槊在他手中如臂使指,雪中飒然一转,三尺锋刃如一段无尽的白芒,横扫而来。

六、傅仲明

    傅易侧身闪过,那槊锋从脸颊边一掠而过,血槽如咬空的利齿竦然作响。他知道不能硬抗,策马回旋,枪尖点向张缄手肘。他身后骑兵欲上前助战,张缄横臂一扫,那槊杆撞在数人腰腹,竟把一排人都击飞出去。磅礴威势之下,不仅敌军不能相助,连他自己麾下的骑士也不敢贸然助战。两人有来有往,傅易逐渐不敌,一时间险象环生。

    忽然一声炮响,两侧的山林间滚出无数木石,轰然而下,直向张缄阵中砸来。骑兵两侧受袭,人喊马嘶响成一片,士卒向各个方向胡乱袭击,阵型登时被冲散了。

    两队伏兵紧随着滚石而下,冲入张缄阵中。左翼领队的一将手中持剑,却是韩芷。他并不恋战,直入阵中,突袭张缄背后。

    张缄眼见他来,丝毫不乱,槊锋斜挥,斩向傅易座下马匹。果然傅易勒马后撤,他铁槊势头不减,向后方斜上刺去,铿然一声,把韩芷手中剑刃荡开。

    韩傅二人各退一步,尚未回旋,张缄已然顺势一压槊锋,四棱尖刺雪光一闪,冲韩芷胸口刺去。

    这槊锋百般锤炼,足以洞穿铠甲,且蓄力沉重,无法招架。韩芷猝不及防,身体一倾,竟猛地栽下马去。

    傅易见了,举枪就刺,张缄回槊迎敌。他见傅易招式鲁莽,门户大开,便欲以致命一击,身体已然前驱,忽觉背后风声乍响,竟是利刃刺来。瞬息之间难以挪移,只得横槊格挡。只听铮铮两声,傅易一枪撞在槊杆上,韩芷一剑递出,险险停在他脸侧,锋芒离他咽喉只有寸许。

    原来韩芷看似坠马,实际足上蓄力,仍然挂在马背上,只待张缄转向便回马突刺。傅易知他不会轻易坠马,便全力引张缄来攻。这一起落在瞬息之间,张缄一时轻敌,竟使韩芷近身。三人僵持一瞬,傅易虚晃一枪,削向张缄十指,韩芷滑刺为劈,正对他面孔砍去。

    张缄大喝一声,不知他如何动作,槊柄在手中倏然后退一节,猛撞在韩芷肩上,随即反向一送,槊锋向傅易扎去。

    他这一式雄浑无匹,以力胜巧,韩傅二人同时后撤。

    张缄兵马猝然遇袭,但训练有素,已逐渐恢复阵型。梁城部队从三面聚拢,也列队在城门之前。双方人数不相上下,战斗之中也各有损伤。但看士气,梁城兵马多有畏缩之色。领另一队伏兵的是一位招募来的队长,此时面色犹豫,频频望向傅易。傅易与韩芷对视一眼,伸手做了个手势,一时金声大作。身后兵马得令,缓缓向城门撤去。

    城头箭矢如林,遥遥指向张缄兵马。张缄见傅易后退,举起一只手来,兵马亦停在原地,没有追击。

    城上众人眼看己方出城迎敌,不落下风,大受鼓舞,不少人欢呼呐喊。傅易表情却十分沉凝。他率队退到城下,眼见城门关上,才露出一点释然神色。却见那姓程的文人遥遥望来。此人依旧面带笑意,忽然开口,朗声说道:

    “傅小将军偏要负隅顽抗,我等与令父同殿为臣,怕傅公见怪,说不得要饶你一命。只是讨贼平乱实乃奉命行事,全城万余人口与我没有这个交情,只盼小将军不要意气用事才好。”

    韩松在楼上观战,远远看见韩芷坠马,可谓惊心动魄。见他进了城里,就跑下楼去寻他。她穿过庭台池榭,跑进正厅里。人来人往私语不断,有人在指挥处理伤员,言语中不时听到“傅”“齐”二字。她一路跑到早先见齐梁的厅堂前,里面传来嗡嗡的人声,是守城诸将正在其中议事。

    韩松隐约听到其中一人声音清朗,应该是傅易,却听不见有韩芷的声音。她不敢进去,站在门边踟蹰。两旁的护卫知道她是韩芷带来的,也没有拦她。但听屋中人说起话来,隔着厚重门扉听不真切。傅易说完了,似乎有人和他争辩起来。忽然另一个人提高声音说道:“……我等不像傅公子没有性命之忧,当然要谨慎一些!”

    一时屋中轰然,仿佛众人争吵起来。又是一声震响,好像什么东西砸在几案上,室内一静,听到齐梁在说话。少顷,门骤然开了,七八个身披铠甲的武人鱼贯而出,脸上神色各异,往各处分散而去。看身上装束,应是齐东山招募来的散兵杂将。

    韩松跑进堂里去。里面只剩下四人,围坐在一张图纸边。齐梁一脸疲惫,一手按在几上,一手边还有一个裂开的茶盅。韩傅二人都脸色难看。唐望仍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正说道:“……都是鄙俗之人,不懂得什么是礼义,小将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傅韩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这时听见脚步有异常,都转身来看。韩芷见是韩松,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韩松看他脸色无恙,身上甲胄也完好。她一时激动,又不能答话,顿时扑在他怀里。韩芷一手接住她,一边去看傅易。却见傅易亦一脸茫然。齐梁呆了片刻,以手抚额,说道:“此事是我的疏漏!南门需我的手令才能打开。傅小将军手下今晨要带人出城,原本已经报到我处。但当时已听说敌军将至了,府中一片混乱,我情急之中,忘记了此事。”

    韩芷道:“既然如此,请郡丞下令开南城,趁现在张缄还不能围城,送这孩子离开。”

    齐梁却犹豫道:“此时离开恐怕不妥。”

    韩芷奇道:“何处不妥?”

    齐梁从韩松看到傅易,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才与敌军对阵,小将军便送家眷出城去……恐怕影响城中士气。”

    傅易听了双眉扬起,大为恼怒,他正要说话,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门外却是阿云,只见她面有愁容,对齐梁禀道:“老夫人已经一日水米未进了。”

    齐梁苦笑道:“你来问我,我又有何办法?”

    阿云道:“老夫人想见东山先生,昨日没有见到,已经十分焦虑,食不下咽。今日敌军叫阵,先生又不在……”她说到一半,见众人神色,已然顿悟,一时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摇摇欲坠。

    齐梁抬头望天,又垂头看地,半晌道:“我去见见祖母。”向众人草草一礼,径自出门去了。走来步履迟缓,好似肩上有万斤的重负。

    韩傅二人本要争辩几句,见此情景竟也不好发作。唐望见齐梁走远了,赶忙劝道:“小齐先生所虑都是为了守此城池,两代人为国而死,何其不易!傅小将军心怀大义留守在此,定然也不愿一番辛苦付诸东流吧!”

    傅易余怒未消,说道:“他要一家殉城是他的事,我远来襄助是我的事,和这几岁的孩子又有何关系?”

    唐望说道:“便是现在送小娘子出城去,也不过是几骑的人手。张缄恐怕还有援兵赶来,万一有敌军绕过山麓,从后包抄围堵,岂不是自投罗网,不如在城中安全……”

    他说来自己也觉得不令人信服,又道:“我这便派亲信保护令侄女,若是万一城破,也一定能护她周全。”

    韩芷说道:“唐尉不必为难,这孩子是我带进城的,我必然会担起责任。”

    唐望道谢不迭,又说道:“昨日我与小齐先生分说形势,如今这六个队长里,少说有四个都心生退意。小齐先生漏夜与他们谈心,才使他们齐心作战……几位冒死守城,都是一片真心,千万不要生出间隙。”

    他说完这一番劝解的话,韩傅二人都点头允诺。唐望心下稍安,告辞去巡视防卫。傅易见他走得远了,说道:“这唐尉忠心耿耿,倒是我小看他了。但齐士衡此举令人好不寒心!恐怕他也是听了那姓程的的话,对我心生疑虑。”

    说到这里,不免愤愤不平:“若我捉到那人,必叫他生不如死。”

    他脸上郁郁不乐。韩芷知道他家中往事复杂,难以宽解,也不多言,只说道:“既然如此,你还要留在城中吗?”

    傅易说道:“我来此不是为了齐士衡,自然也不会因为他而去。但若是不敌,也不会在此枉送性命。”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韩芷,说道:“只是我连累你二人陷在城中......”

    韩芷正色说道:“哪里来的连累二字?”

    两人交情深厚,傅易听他这样说,也不提一个谢字。他垂眸看到韩松拉着韩芷衣角,问道:“小侄女名叫什么?”

    韩芷答道:“松柏的松。她寒症未愈,暂时不能说话,你莫要逗她。”

    傅易笑道:“哟,竟是个小哑巴。”

    他虽然语带谐谑,但眸光柔和,神情郑重,仿佛应下了什么重诺。韩松却心情烦乱,并不领情,白他一眼,转到韩芷身后去了。

    说话间,街道上隐约传来一阵缥缈的乐声,曲调悠扬,颇为动人,但夹在梁城萧索忙乱的背景里,显得有些怪异。

    傅易与韩芷面面相觑,几步走出门去,发现这声音仿佛是从城外来的。于是又登上城墙,向外张望。

    张缄部队在城外数里搭建营帐,暮色降临,火光摇曳,人马阴影攒动。那笛声正是从某个军帐中传来的,但距离遥远,分不清是哪一个。

    韩芷听了一阵,觉得这吹奏功力不俗,十分诧异,说道:“据说张缄喜好音乐,有时在战场上弹唱自娱,没想到是真的。”

    傅易冷冷道:“他倒真有雅兴。”

    两军对垒,己方焦头烂额,敌方还在玩弄音乐。他自觉大失面子,哼了一声,下城楼去了。

七、城中月

    韩芷把韩松送回齐老夫人处。两人走在空荡荡的回廊上,仍能听到张缄的笛声隐隐在身后盘旋。韩芷在门外停下,韩松油然而生一股恐惧之情,不由把他的手拉紧了。

    韩芷看她一眼,说道:“不必害怕。我一定带你平安出城去。”

    他原本就气质萧索,是一副江湖浪子的形貌,全然不像什么名门之后。此时经历了一天的厮杀,更是眼窝深陷,满脸倦容,显得十分落魄。但这寥寥数字说来,言中之意十分笃定。韩松听了,竟觉得安心不少。她目送韩芷离去,走进屋中,才发现此时气氛与昨日截然不同。

    室内一片昏黑,只得彤岭边际一线余晖照在床榻一角,血痕般暗红。老夫人躺在阴影之中,双眼紧闭,气息乍有乍无。她脸上那温和的柔光消失了,面色竟产生巨大的变化,一眼看去,几乎只剩骨架。

    阿云坐在一边,见她进来,胡乱擦拭了眼角,强笑道:“小娘子跑到哪里去了,今日的药还在留在炉子上。”

    她起身去拿药,没走几步,榻上突然发出一声呜咽,老夫人从被褥间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阿云急忙坐回去,抓住老人的手。两人推拉了一阵,老夫人似乎要把她甩开,再抓寻什么,但半边身子动弹不得,浑身抖动,动作却十分微弱。急得她双眼瞪圆,喉中荷荷作响。

    阿云一面把她扶住,一面用方言喃喃与她说话,语调凄然。老夫人摇头不断,但渐渐失了力道,不久便又闭上眼睛倒了下去,只从胸腔里一阵阵地吐气。

    阿云把老夫人的手轻轻放回榻上,捉过被角盖好。她转过身来,面上满是泪水,也不再强作欢颜,只匆匆奔出门去拿药盏推给韩松。那药拿来时却已经凉了。韩松自己就着几上的几块面点喝完,也不敢再要茶水,把药盏放在木几边上。

    她原本睡在老夫人榻上,此时却不敢再靠近,只和衣裹着落在地上的一团被褥。屋中点着一只暗淡的烛火,阿云瘦削的身子侧坐在光影里。令她想起三姐的影子。韩松口中苦涩,心里惶恐,只好反复想着韩芷的话,倒也逐渐睡着了。

    如此数日忽忽而过。城上再没有听到过鸣金出兵的声音,攻守双方都按兵不动。韩松不敢随意出门去,但屋中气氛也十分压抑。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白日整日昏睡,夜里却时不时惊醒叫嚷,都靠阿云竭力安抚。齐梁来过一次,与老人讲了几句话,见她思绪混乱,言语不通,也就再不来了。

    第三日深夜,韩松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哭声,接着又是坠地的声音和若有若无的急促脚步声。她已经习惯了老夫人半夜的惊厥,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只见一道冷白月光透过窗楹照进屋中,草药的浓郁气味里隐隐有一股腥臭。老夫人侧躺在榻上,一只瘦骨伶仃的手臂直伸出被褥,被月色照得惨白。韩松望了望四周,不见阿云。她盯着老夫人看了片刻,终究觉得不安,于是爬起来,学着阿云的样子,想为老人把被褥盖好。

    她走上前,轻轻抬起老人的手,觉得皮肤十分冰冷,与前日截然不同。再要为她把手臂收回到榻上,又觉得对方的力道十分顽固,仿佛与她互博似的,推之不动。她以为老夫人醒了,往她面上看去。只见冷月之下,老人面色青白,肌肉僵直,双眼向上翻起,眼球是一片混沌的灰色。

    韩松后退一步,绊倒在地,她仍然抓着老人的手,把那尸体带动了,也向前一动,像是要冲她扑来。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扭头向外跑去。

    她原本不至于对尸体如此畏惧。但是死亡阴影连日缠绕,从空洞的楼宇间跑过,只觉冷风阵阵,暗影幢幢,台阶在脚下吱呀作响,竟把她吓得魂不附体。她来这城里不过两日的功夫,根本不知道该往何处找人,等回过神来,已经一口气跑到了楼下大厅,想着要找韩芷,又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一时不知所措,呆立在走廊上。

    奔下楼阁时,耳畔阵阵喧嚣,觉得是鬼怪追在身后,只顾狂奔。此时屏息以待,却觉出怪异:真真切切的呼喊声正仿佛潮水一般,一阵阵从风中涌来。再往四周望去,只见军府的高墙外,一方墨蓝夜色的边沿被晕染成橙红,好像谁把这天幕给烧着了似的。

    不远处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火光摇曳,照亮了长廊上一重重门扉,映出拐角处一队持刀的影子。

    韩松顿时向后退去。她身后一扇门扉是开着的,地上丢满木简和纸笺,像是经过一番胡乱的搜索。一个立柜背对着门口歪倒在地,里面的杂物散落成堆。韩松一脚踩在两只细长的笔杆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听到外间脚步声声,不及多想,伏下身子,躲进柜子的阴影里。

    那些沉重的脚步听起来有五六人,在门口一顿,竟向屋内走来。韩松背靠着薄薄的柜门,仿佛感到地面在微微晃动。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由远及近,一片火光照亮了她的衣角,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那火把照亮前方一侧,两个身着铠甲的士兵正从柜门边走过。韩松竭力屏住呼吸,眼看那两人要转身离去,一只大手忽然从侧方伸来,一下按在她肩上。

    只听那人低声说道:“是我。”

    是韩芷!韩松心情激荡,差点落下泪来。韩芷伸手给她,她瘫坐在原地,片刻才爬起。韩芷轻拍她的头发,直接伸臂把她抱了起来。他身后跟着五人,都身上披甲,步履迅捷。一行人疾行到府邸门口,韩松才看见外面街道上已经是火光冲天。几匹马系在不远处,焦躁地踢蹬前蹄。有两个武士模样的人身背着包裹,正解开缰绳,要把嘶叫的马匹牵走。

    韩松不及思索,几人脚步不停,已经直冲到马前,韩芷身侧一名士卒拔刀而起,毫不留情地向那两人劈去,正中一人胸腹,顿时血花飞溅。

    韩松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见白刃出鞘,一声尖叫哽在喉间。那两人并未还击,大叫一声,抱着伤处转身就跑。韩芷一言不发,扯过缰绳,把韩松抱上马背,自己翻身坐在其后。他一番动作毫无凝滞,仿佛从未有人打断一般。几人一踢马腹,数骑顿时飞驰而去。

    齐梁暂住的府邸本是彤岭关都尉弃置的官衙,四面幽静,少有人居。一旦转过街角,城中情形便一目了然,只见道路两侧满是燃烧的房屋,男女老幼惊慌奔走,更有不少平民装束的尸体倒伏在路面上。有不少如先前一般武士模样的人手持兵器,身背包裹,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韩松就算是再不明白局势,也知道应该是城池失守。但两方并未交兵,那些武士装束看起来又并非张缄的部下。她不明白短短几日之中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心中又惊又骇,在颠簸的马背上竭力四顾。忽见一个青衣女子,披头散发地从道旁跑过,仿佛正是阿云。她一把抓住韩芷衣袖,想要指给他看,那女子身形一闪而过,已经消失在喧嚷人流之中了。

    韩芷并不理睬她,火光之下面色沉沉,只顾向前疾驰。韩松勉强辨认方向,发现他是往两人来时的南门而去。她料想应该是张缄从北门突入了,所以韩芷要带她从南门逃生。但越是向前越觉得不对:路面上血色流淌,倒伏的尸体中着甲者越来越多。当城南大门隐现的时候,她看见那梨木大门洞开,吊桥放在路面上。一位形貌并不出众的黑袍将军纵马横立在城门之下,身后乌压压的满是背弓持戟的重甲骑兵。

    张缄是从南门进来的?她犹自震惊,韩芷毫不停顿,已纵马直冲着张缄阵前奔去。

    驰至近处,才看见张缄面前还有十余骑人马,隐隐被城门内外的黑甲士兵所环绕。因为人数太少,竟不像是被包围,只是被阻在了城门之前。为首之人甲上满是血痕,手里横握一杆长枪,正是傅易。

    傅易脸色苍白,神情郁怒。他并没有戴头盔,颈侧有一道狭长的血口,好像是从极近的位置擦过,看上去颇为吓人。但看见韩芷驰至,眼中一亮,低声道:“找到了?”

    语中竟还有笑意。

    韩芷点点头,与他并肩勒马,双眼凛惕四顾,并不说话。

    韩松听到这里,才恍惚有些真实感,坐在马背上,茫然地想: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韩芷几人从城中来,张缄部众并未阻拦。此时韩松望去,见这黑甲军之中,领头之人自是张缄,身后几人并骑。其中一个是阵前见过的那姓程的文人,照例披着一领斗篷,面上含笑。而另一人身材高瘦,神色复杂,竟是齐梁。

    另有几人落在一步之面,仿佛也有些面熟。韩松看了片刻,忽见一人马鞍之侧挂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面颊圆胖,双目眦睁,正是那位傅易笑称为“管账出身”的唐望。

    她再看到那几人面上,便认出原来几日前在议事堂门口见过,是齐东山招募来的那伙乡间武士的头领们。

八、袖里剑

    街道边的房屋仍在燃烧,光火摇曳,从无数黑甲兵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他们与路面上的血泊连接,反射出片片破碎的冷光,仿佛从阴影里显出实体的鬼怪。

    韩松裹在韩芷的披风里,看见张缄等人目光落在自己和韩芷身上。她咬紧牙关,以为自己十分冷静。韩芷一只手忽然按在她肩上,温暖的手掌与肩膀相贴,她才发现自己实则如一片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

    那程姓文人上下端详韩芷,说道:“日前听说城中有位韩参军,是小连将军派来的。在下也曾与连守义有些往来,却不曾见过阁下。”

    韩芷淡淡答道:“无名之辈,不足与阁下相识。”

    程先生若有所思,也不再追问,转而又对傅易道:“小傅将军果然非同一般,百里援义而来,被自己援助的人出卖,也没有震惊怨恨的神色。”

    傅易哼了一声,说道:“事已至此,要追着问为什么,未免可笑。”

    他目光从齐梁身上转到唐望的头颅上,说道:“先前唐尉与我说,‘队长中不少人都心生退意。小齐先生漏夜与他们谈心,才使他们齐心作战’。之后诸位队长果然待我友善些。傅易向来不会做人,对齐郡丞还有些佩服。怎料郡丞大人这连夜谈心,原来是被人所劝服了。”

    他面孔年轻,胸前满是污泥血渍,形容十分狼狈。但目光锐利,缓缓从唐望的头颅看到几位队长面上。几人都是面带煞气的狠戾之徒,被他一一看过,竟都不安地转过脸去。

    程先生看了道:“这梁城的得失,若论起最无关痛痒之人,恐怕就要数二位了。在下所见并不算少,小傅将军这样的人物却也难得。将来必然大有可为之处,难道甘愿死在这穷乡僻壤里吗?”

    傅易笑了笑,道:“国事如此,天下之大,哪里有无关痛痒之人?说我甘心死在此处,当然是在骗你。可若要与二位同流合污,手中兵器未免放不下去。”

    言罢看了一眼韩松,说道:“若说此刻真有无辜,便是这孩子了。”

    程先生听了,微微一笑。张缄驭马立在火光之下,如同一座石像,此时冷冷开口插言道:“我手下不杀妇孺。”

    傅易扫了一眼背景中燃烧的街巷,脸上有嘲讽之色,但终究没有说话。

    他偏头甩去脸上血珠,缓缓将长枪握紧,昂首看向张缄,显然是意欲临死一博。张缄右手一动,长槊亦出现在掌中,双眼如电望来。在场之人无论敌我,都为两人气势所动,面色肃然。程先生却仿佛浑然不觉,纵马退开一步,含笑说道:“君若有遗言,或心中有什么疑惑未解,在下可以转达。”

    韩松知道结局难以避免,心中五味翻涌。她看傅易一语不发,将长枪举起,忍不住闭上双眼。待眼前一片黑暗,却又觉悲怆愤怒之情灼烧胸臆,难以抑制。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在剧烈的颤抖中睁大眼睛,看向傅易与张缄,心想:若我能活下来,必要将此刻牢牢记住。

    恰是此时,韩芷忽然道:“在下确实尚有一事不解,想请齐郡丞为我解惑。”

    他声调不高,却清晰可闻,众人都是一愣。

    齐梁坐在马上,原本目光低垂,仿佛事不关己。被这当头一问,更是出乎意料,他看向张程二人,见两人都不阻止,答道:“韩参军请讲。”

    韩芷语气平静,说道:“初到城中,齐老夫人见我时曾经说,贵府上与我韩家有婚姻之约。在下与家中消息断绝多年,竟不知道真伪,心中怅然良久。请问郡丞,此事是真的吗?”

    这种时候,他竟说起家常来。众人皆表情怪异,连张缄都注目来看他。

    齐梁听了却默然不语,片刻后方道:“是真的。”

    韩芷道:“若我记得不错,家中成年待嫁的女儿,只有排行第三的阿柳。几日前我来城中时,请托郡丞寻找的就是她,郡丞曾出示她的书信与我,想必是认识的。”

    其他人听到这里,更是一头雾水,只有韩松心中一惊,仿佛模糊地抓住了什么。

    她思绪电转间,果然听到韩芷继续道:“三娘一人孤身北上,向梁城而来。她在距此地三十里的驿馆送出一封书信,当晚就消失不见了,驿馆中行囊亦被劫走。而我赶来询问于你时,你说她只是途径此地,遣信问候东山先生。

    “当时事态混乱,我也不曾有疑。如今回想起来,若阿柳与谁有婚姻之约,恐怕就是阁下。郡丞真不知道我侄女的下落吗?”

    齐梁瘦削的脸上表情莫测,嘴唇蠕动了半晌,忽然苦笑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韩参军想起来问我这件事吗?”

    韩芷摇了摇头,说道:“阿柳性情宁折不弯,我是知道的。”

    他说了这一长串话,眉目间波澜不惊,语及此处,却不由一顿,接着说道:“仲明以为郡丞是被几位队长劝服,才决心投敌。但与阿柳的事情联系起来,未免有些古怪。我等来此时,正听说东山先生前夜里过世了。若郡丞觉得无力支撑重任,率城投敌,那应是在先生过世后的事。三娘来此却是在那之前。若郡丞昨日才决心投降,为何要杀死阿柳?”

    韩松听他说出“杀死阿柳”几个字,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简直难以置信,在这茫然之中,又眼看着韩芷双唇开合,说道:“我想问郡丞的是,东山先生也是你杀的吗?”

    他提出这一桩秘闻,直如石破天惊,在场众人无论高低,都注目看来。寂静街巷中卷过一阵簌簌的私语声。张程两人听了,亦看向齐梁,目光中都有探索之意。

    齐梁迎着众人目光,呼吸逐渐急促,忽然从喉咙里呛出一道似悲似喜的笑声,哑声说道:“你韩家人的性情,光是自己宁折不弯倒也罢了,却还非要拉着旁人一道粉身碎骨不可。”

    韩芷尚未答话,他便又冷笑道:“偏偏还一个个如此大义凛然!”

    他说出这话,便是已经默认自己杀死韩柳。韩芷道:“原来如此。”

    他语气平淡,齐梁听了却十分激动。他原本相貌堪称俊朗,此时双目圆瞪,颧骨上泛起一阵潮红,竟颇为狰狞,急促说道:“什么叫‘原来如此’!你又懂得什么?又怎么敢把祖父之死载在我的头上?你不明白当时的形势,如何来指责我?若有选择,我安能杀自己的未婚妻子!若论是谁害死我祖父,便是韩郁州也要排在我齐士衡的前面!你可知道——”

    韩松日后想起,觉得那一夜自己过于惊惧,反应迟钝,所以眼见的景象难免有了神秘色彩。韩芷一只手掌原本放在她肩上,他说“原来如此”时,把手收了回去。齐梁那一番话尚未说完,她身后一空,韩芷已经消失了。但见暗影之中剑光一闪,仿若一道寒芒迸射。再看时,韩芷身如鬼魅,居然已经在十余尺开外,正立在齐梁背后。

    火光映照之下,齐梁面孔上又惊又怒,神情凝滞,纤毫毕现。他脖颈上忽然张开一道鲜红裂口,血浆披漓而下。随即整个身体如木偶般倾倒,从马背上跌落,一道涌泉似的血光随之溅起。

    韩松目瞪口呆,不觉间双手紧捂在脸上,耳边只听到一片惊呼喝骂之声。恍惚中看见韩芷立在那长嘶的惊马背上,眸光如电,手中剑锋倒转,靴尖在马鞍上一踏,纵身向张缄刺去。

    他突袭齐梁时尚能出奇制胜,此时扑向张缄,直如自投罗网。黑甲兵四面惊起,汹涌而来,韩芷剑在手中,如浓重的黑色海潮中闪亮的一道白芒。眼看就要与巨浪直撞上去,忽地脚尖在一柄长锋上一点,身体如一羽孤燕般,轻捷一个急转,倏然扑向潮水边缘的程先生。

    程先生身周环绕数骑亲卫,亦被那杀意漩涡裹挟,往张缄处涌去。此时纷纷仓促迎战,程先生自己也反应迅速,袖袍一挥,把什么东西掷向韩芷面孔,正与长剑相撞。只听铿然数声震响,光斑铁片四射。韩芷身形落在程先生背后,一手制住他胸口要害,一手中三尺利刃横在他的脖颈。身周四具护卫尸体逐一跌下马去,坠落在血泥之中,发出四声错落的沉闷钝响。

    韩芷此前与齐梁理论,面色倦怠,语气平和,马前还抱着一个孩童,可称得上毫无戾气。无人料到他竟暴起发难。这一番起落只在转瞬之间,顷刻中五人倒地,血流成瀑。一众黑甲兵挤往张缄身边,见韩芷中途折返,后退不及,又纷纷持刀架弓指向程处。城门下数百人的阵营前后推挤,夹杂着哨令声声,竟被搅得人喊马嘶,一团混乱。

    傅易亦是一脸震惊,但须臾便回过神来,纵马斜纵至韩芷马前,横枪把韩松拦在身后。他身后尚存的十余骑亲卫亦跟随涌上,拱卫在侧。

    这程先生自露面以来,一直是风淡云轻的悠然姿态。此时利刃抵在喉间,终于也变了脸色,缓缓说道:“这位韩参军太也自谦……阁下这样的身手,三军之中可取上将首级,怎么会是无名之辈呢?”

    韩芷眼睫一动,滑落一滴血水,语气平平,说道:“哪里比得上程先生运筹帷幄。”

    又目向张缄道:“还请屏林将军放我这一行人出城去。”

    张缄手中亦张弓搭箭,在甲兵包围之中遥指二人,双眉微微颦起。程先生见状,竟又面露一丝笑意,说道:“韩兄虽然身手不凡,选的目标却不很准确。若是方才趁人不备,一剑杀了张将军,一军大乱,你等便能趁乱逃走。此时要以程某一个说客来换你等这许多人等性命,如何能够?”

    韩芷并不辩驳,只把剑锋向上一提,程先生苍白脖颈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他倒也乖觉,当即闭口不言。傅易在一旁听到,冷笑道:“姓程的何必装模作样,你二人一看就不是一路。张公默若是能杀你,哪里容得你整日在此唧唧歪歪?”

    张缄把手一抬,止住了几人对话。他手中弓箭也放下了,简洁地说道:“放下他,我放汝等出城去。”

    韩芷道:“在此放人,我们如何走得了。我带程君出城门,将军不得追赶,天明之前我必放人。”

    张缄道:“若是你途中杀人,我亦毫无办法。”

    韩芷泰然与张缄对视,道:“韩芷平生言而有信。”

    张缄回视他双眼,忽然调转马头。他把手一挥,只听一片金甲碰撞之声,麾下骑士让出一条道路。韩松从傅易斗篷间望去,只见城门从黑压压的人群中乍然洞现。一阵冷风从背后飒声而过,目力所及之处旷野一片黑蓝,直通向晦暗不清的夜幕深处。

    张缄道:“便承君一诺。”

九、草上露

    傅易伸手把韩松带到自己马上,韩松嗅到血腥味之上呛人的烟火气息,才发觉他的浅色衣甲被火焰燎得棕黑。韩芷挟持着程先生殿后,一行人沿着闪亮的枪戟丛林中让出的道路向城外走去。

    从张缄身侧走过时,他手中长槊在马背上投出浓长的黑影,那尖锐的影子落在傅易马前,从韩松肩颈上划过。即使是这虚影仿佛也蕴藏着莫大的压力,让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她回头看了张缄一眼,这位沉默将军的侧脸在暗影中纹丝不动。马匹长嘶而去,转瞬便把张缄甩在身后。但那长槊和面孔的阴影却始终停驻在她脑海之中,在她后颈上留下阵阵寒意。

    旷野上寒风凛冽,路面掩藏在荒草之中,泥雪混杂。众人越走越慢。韩松起初知道,天幕上发红的那一角必定是北面的梁城。但随着那片红光消失在天边,便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荒草,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道路越来越崎岖,她不禁借着黯淡月色看傅易面孔,心里怀疑他是不是也迷失方向。忽然眼前一亮,看见前方出现了数点灯火,仿佛临近村寨。但众人并未进入主路中,而是往一边绕行。

    一旁的程先生说道:“傅君要往东去,在下以为并不明智。”

    程先生坐在韩芷马上,与傅易并驾齐驱。他的声音在颠簸中有些含混,但仍然很清楚。傅易听而不闻,没有理会他。程先生继续说道:“我看傅君想从丹岩离开长怀,沿水道遁入东南边境,便可消灭踪迹,去郁州与刘宗源汇合。此路若在平时,可谓理所当然,放在今日的形势,是不可行也。

    “冬日溪流冻结,到内河渡口足有两日的路程。诸位没有备用的马匹,纵使张将军守信,天明后方才追赶,未必就追不上。便是先到了渡口,张将军夺得梁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诸位一看便是残兵,找船又哪里有容易。我若是傅君,便使这十几人分散行动,各自变异姓名,躲藏在景州境内,伺机往南去。”

    傅易头也不回地说道:“程先生是想说我过江吗?”

    程先生说道:“过江投彭双木,向西投连守义,都无不可。刘宗源为人贪图小利,未必会看重令尊的那点情谊。中原大局已定,傅君何必作茧自缚。”

    傅易冷冷道:“你又知道——”

    韩芷坐在程先生身后,此时低声打断道:“仲明。”

    傅易也不再反驳。他原本面上带着嘲讽,瞥了程先生一眼,忽然目光一凝,说道:“别动!”

    他这一出声,所有人都停住了。韩松听到铿锵声音重叠,是骑兵们纷纷抽出兵器。傅易从一骑兵手里抓过一把弩机,对着程先生,喝道:“下马来!”

    韩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程先生面色无辜,好像也是毫不知情,再往后看时,顿时心里一惊:韩芷本挟持着程先生,坐在他身后。此时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摇摇欲坠。

    傅易上前把他架下马背。韩芷吐出一口气,坐倒在地上,自己将衣袖扯开。在微弱火光下,只见他右手背上有数个黑色破口,黑线向上蔓延,整只小臂都淤肿起来,变成了可怕的青紫色。

    傅易愕然道:“这是何时受的伤?”

    众人一片忙乱,把韩芷扶至道旁平坦处。两人用布帛勒住韩芷上臂,一人燃起火把。傅易拿剑锋凑近焰心炙烤,他在韩芷手背至手臂上几个创口间沿线划开,黑血从绽开的皮肉间一股股迸出。韩芷握住自己关节,牙齿紧咬,眉心跳动不止。

    韩松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她突然想起,韩芷挟持程先生时,后者曾把一柄短剑向韩芷丢去,只是当时韩芷击碎剑刃,看起来并未受到影响。再往回看程先生在何处。却见他高瘦的身影已经退到人群之外,面向不远处的村寨,若有所思,似乎正要往外走。

    韩松一眼看到路边掉落的弩机,扑上去抓起。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使用。情急之下,又抓起一块石头向程先生丢去。

    石块划过程先生面前,砸在他脚下,让他顿了一顿。他转面过来,看到韩松拿弩机对着他。他双目微微睁大,露出一点惊奇的神色。

    那弩机是铜质的,也需要不少的力量扳动,把韩松纤细手指卡得生痛。她不敢放松,尽全力瞪着对方。程先生回过神来,对她微微一笑。他眉目俊秀,气质淡泊,在这狼狈处境中也显得十分文雅。韩松已经知道他实乃深沉冷酷之辈,见他双目含笑直视自己,竟感到一阵突然的敬畏,几乎要往后退去。

    好在两名骑士在这时赶来,一把架过程先生。那程先生一直走到她面前,从她身边悠然而过,也没有再看她。

    她转头跟上,见火光下,韩芷手臂上黑血淋漓,流了一地,皮肉割裂又粗糙粘合,望之十分狰狞。但肿胀并没有缓解,血管中的青黑色非但没有退去,倒是向上蔓延了。

    傅易跪坐在韩芷身边,懊恼道:“若是及早发现,张缄军中或许有解毒之物……”

    韩芷脸色苍白,平淡道:“便有解药,又拿什么来换?”

    他目光落在韩松面上,一触而过。韩松忽然明白,恐怕韩芷早知道自己中毒,只是为使众人顺利离开,强行支撑。傅易想必也明白此节,面色十分难看。两人说到这里,见程先生走来,都闭口不语。沉默中气氛十分骇人,当啷一声,是傅易把韩芷的长剑提了起来。

    程先生见状叹道:“傅君是讲道义的人,必然不会毁约杀我。”

    傅易冷然道:“与张将军有约的是这位韩参军。若是他死了,谁能应张将军的约?”

    程先生苦笑道:“程某一介文士,短剑上带毒,不过是为了防身。是韩参军要来拿我。他中与不中,我尚且不知。看他来去自如,心里还十分佩服。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

    傅易说道:“你随身携带剧毒,居然没有解药?”

    程先生道:“傅君一生听说过多少毒液真有破解之法?都是以讹传讹而已。若找不到能刮骨疗伤的医师,唯有断臂求生,以免毒入心腹。之后再好生修养,或许能保全性命。”

    他这话说完,众人皆投来愤恨的目光。他视而不见,面色坦然,只看着傅易。傅易却不看他,垂头默然不语。他注视那剑上黑血片刻,还剑入鞘,走到人群中间。面对众骑兵,正色说道:“傅易本欲与大家一同东渡,不论有多少阻碍,都一同承担。但看如今的形势,不得不分头行动。傅易带诸君来此险地,因为自己不能识人,落入陷阱,使兄弟们枉死。想与大家一道回去,终究又不能做到。是易有负于诸君,心里十分惭愧。”

    言罢深深俯身,对众骑兵行了一礼。

    众骑士纷纷肃然还礼,几人说道:“小将军放心,我等护着韩参军,亦能东去。到刘将军处再寻良医。”

    傅易摇头道:“此事禁不起拖延。我欲入丹岩县内寻医。随同之人越多,越容易被察觉。只望诸君各自珍重,速速离境,不要枉费韩参军解救之恩。”

    骑兵们听他如此说,纷纷上马。又一人指着程先生说道:“真把这贼人放走吗?”

    傅易转向程先生,程先生不等他开口,先道:“我于城南道上被君放走,等候援兵到天明,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傅易看他一眼,说道:“既然这样,我便信你。”令那骑兵将程先生带到官道上放走。

    程先生听他如此说,倒露出一点诧异神色,说道:“傅君这便相信吗?”

    傅易道:“终究不能毁子沅之诺。我若不信,徒增烦恼,不如便信了吧。”

    程先生闻言抚掌大笑,跟着那骑兵转身而去,说道:“小将军不必多虑,程圭与君只怕还有相见之时。”

    韩芷坐在一边,要拉住傅易,又不好动作,见傅易来扶他上马,才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傅易说道:“这样的情形,我当然要留下来助你。”

    韩芷说道:“你纵然能不顾性命留下,小七怎么办?你要将她托付给何人?”

    傅易闻言一怔,这才看向韩松。韩松听他们这么一说,也才想起自己着实是个好大的累赘。傅易要带一个病人在敌境中躲藏已经实属艰难,再加上一个孩子,必定十分醒目。

    忽听一人说道:“不如我与韩先生留下!”

    一名骑兵未曾离去,走上前来。此人面目黝黑,身上披着染血的皮夹,背着一把长刀,韩松看他与其余士卒并无区别,听他说话时称呼韩芷“韩先生”,才想起原来是那位赶车的邹五。

    邹五说道:“小人是本地人,这一片哪里有驻军,哪里有民户,谁家能食宿,我都熟悉。丹岩县城里有一郎中,能剖腹缝合,我亦知道他家在何处,这便带韩先生前去,日出前必能赶到。若张缄派人搜捕,就在山中修养,待风头过去,再找到机会带韩先生出去。”

    傅易闻言大喜,韩芷却摇摇头,说道:“你既然有亲人朋友在此谋生,也需要为他们考虑,何必为我冒这样的风险?”

    邹五昂首道:“什么风险值得冒,是先生告诉我的。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先生就糊涂了呢?”

    韩芷面上冷汗涔涔,十分痛苦,闻言却双唇微弯,掠过一丝笑意,低声说道:“你感谢我告诉你世间的道理,但这道理我自己又何尝明白。”

    邹五一怔。韩芷的目光越过他,虚无地落在茫茫荒野之中,说道:“我少年时以为学剑最是潇洒。天下之大,凡行不义之辈,我都能一剑斩之。但学了剑,方知拔剑仍须取舍。口中所言,眼中所见,心中所信,终究不是一回事。

    “便说今夜,若要杀齐士衡,就杀不了张屏林。可齐梁不死,我身为长辈,如何告慰阿柳?若说我不知取舍,天下不义何其多也,凭我单人独剑,如何断之?”

    他看到韩松在一边,左手一动,想摸摸她的头发,见自己指尖黑红纵横,又放下了,怅然道:

    “大言说到最后,不过能为一人拔剑罢了。”

    韩松跪坐在他膝边,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喃喃叫道:“小叔!”

    她连日试图发声,都喑哑不能成言,此时涕泪纵横,喉头一热,居然说出话来。

    邹五也俯身跪在韩芷面前,说道:“口中所言的,邹五并不明白。但眼中所见的,邹五却能看到。我的剑虽没有韩先生快,却甘愿为先生所拔。难道先生不给我这个机会吗?”

    韩芷看了他良久,说道:“好。”

    又对傅易道:“你带小七先走,我治好伤就来寻你。”

    傅易张口欲言,似有满腹的言语要辩驳。看到韩芷目光坚决,又不由语塞,手持缰绳站在原地。

    韩芷又低声说道:“我父不愿离开雎阳,我心中早已不安。这是我二兄仅剩的骨血,请务必好好照看她。”

    傅易默然半晌,道:“必然如此。”

    两人言止于此,傅易把韩松抱上马背,邹五亦将韩芷搀扶上马。待要离去时,韩芷低声对邹五说了句什么,邹五把什么东西接过,几步走上前来,把什么冰凉的东西放进韩松手里。

    韩松紧握在手里,低头看时,满手血污之中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是那枚写着“芷”字的墨玉剑穗。她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努力回头,只见马匹上的瘦削背影穿过灰暗旷野。傅易扬鞭策马,手臂箍在她身前,臂甲和斗篷上满是板结的寒霜,比她脸上的水痕更加刺骨。两人在寒风中向东疾驰,昏黑的天际边隐约露出一缕灰白。韩松把脸上的泪水抹去,直视这晨光。她心中知道,这柔光并不是长夜过尽的吉兆,而是更深黑暗的启示:此刻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愈加险恶了。

十、野祠

    荒野上,一人牵着马踽踽而行。

    午后下起了雪。傅易的马狂奔了一日,不愿再跑。傅易下马牵着它往前走。韩松裹着斗篷,双手紧抓着马鞍上的皮革,感觉自己头脑昏沉,身体麻木。两块墨玉坠子垂在她脖颈间,像一股冷泉般冰凉地摩擦着肌肤。她以为这能让她保持清醒,但猛一回神时,发现自己的身子正不知不觉往下滑去。

    一只手伸来,有力地扶了她一把。傅易勒住马,问道:“累了?”韩松心知不能逞强,于是点点头。

    傅易往四周看去。他面颊深陷,双唇紧抿,看起来成熟了不少,末了说道:“方才路过一间棚屋,我们去借住一宿。”

    韩松想问追兵的事,又觉得傅易应该心中有数。她实在累了,便点头默认。傅易调转马头往旷野里走去,过了片刻,果然看见一栋不大的棚屋出现在面前。这屋子不及一人高,几乎难以被称为“屋”,顶上铺着干枝桠和茅草,四面由弯曲的木头拼凑搭成。在周围荒草与积雪的掩盖下,几乎与地面浑然一体。

    傅易把马拴在一根较粗的梁木上,给它拖过一些枝干挡风。韩松发现那根木头深埋在土地里,向上生发出不少光秃的枝干。再仔细看时,皲裂的树皮间隐有绿意,这棚子居然是借着一株原本长在地上的树搭的。

    内里黑洞洞的,傅易弯腰看了一眼,钻进棚中,脚步一顿,几乎要往后退去,随即说道:“进来吧。”

    韩松小心地走进棚中,发现里面还算整洁,能容三四人对坐。地面上有一个不大的石头堆成的烧火坑洞,边上铺着一条草席。那株被充作梁木的树上雕着一个人脸,工笔甚为拙劣,但在黑暗中看上去颇为逼真,是以傅易吃了一惊。再仔细看时,人脸之前放着几个不完整的瓦盆,瓦上摆着一些黑绿相间的草团和叶片。地上还有一些浅浅的灰烬。

    傅易说道:“是个野祠。”

    草席已经干枯褪色,碰一碰稀疏作响。傅易鼓捣一会儿,把火点燃了。韩松伸手在火堆旁,看见泥水和血水把细白的手掌染得乌黑。她心里又是迷茫,又是困惑,只看着火焰发呆。过了一会,傅易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道:“别害怕,我会带你平安回家去的。”

    他不说也罢了,这么一说,韩松泪水簌簌而下。傅易出乎意料,不知道如何劝慰,僵坐在一边。他不知道几日之前,韩芷和韩柳都说过类似的话。韩松自己哭了一会儿,喘了一大口气,说道:“要是遇到为难的时候,请傅将军自己保重,不用管我。”

    她不熟悉此间的说话方式,讲得有些生涩拗口。傅易片刻才明白过来,十分惊讶,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又道:“我向你叔父许诺要带你出去,你这样说,是觉得我是随意毁诺的人吗?”

    他有意要安抚韩松,所以沉下语气,佯装成要生气的样子。

    韩松听他这么说,也知道说了无用的话,更觉沮丧,低声说道:“我相信傅将军不会抛下我。但觉得傅将军是好人。若被我拖累,很不值得。”

    过了一会,又喃喃道:“我一路遇上的人,全都是好人。”

    傅易听出她十分诚挚,知道她亲友丧尽,不由默然。他伸手摸了摸韩松的头发,笑道:“放心吧,我命硬得很,凭你的能耐,且还克不死我呢。”

    两人说了这一番话,无形中亲近不少。韩松把脸擦净了,傅易拿一个完整的瓦盆盛了积雪,在火边加热。韩松看那张树上的人脸在火光下阴影浮现,头顶有个树冠,是张目注视的样子。她想起傅易之前说的话,便问道:“这是本地的神吗?”

    傅易说道:“景州风俗我也不十分了解,不过听过一些故事,丹岩有位树灵。”

    他拾起一个供在灵前的草团,端详片刻,也放在火旁烘烤,说道:“据说上古时候,四方陷入战乱。此地的人民没有依靠,整日哀哭不止。

    “有一个年轻人,家里贫穷,靠着一颗树结庐而居。那年轻人没有家人,便与树说自己的心里话。他说道:我如今要保卫家园,上阵杀敌,却没有锋利的兵器,想必不能活着归来,今日便来与你作别。”

    韩松听了,十分有感触,问道:“于是树木显灵,授予他兵器了吗?”

    傅易说道:“于是树木托梦对这年轻人说:世上有精石,可以锻造利器。我欲要把它的位置告诉你,但是不能直言。你把我身体砍倒,我的血流去汇聚的地方,往下挖掘,便能看见宝藏。

    “于是年轻人便把树木砍倒,破口处流出绿色的汁液,并不就地凝固,而是往前流动。流到高山之下,晕染了一片岩石,往下挖掘,果然看见了玄铁,可以铸造兵器,打败敌人。”

    韩松听得目瞪口呆,道:“所以此地叫丹岩?”

    又颦眉道:“可是树血不是绿色的吗?”

    傅易一时语塞,苦笑道:“还有另一个说法。”

    他见韩松看着他,便继续说道:“说是年轻人把树木砍倒,破口处流出绿色的汁液往前流动。但是走到一半,遇到溪流,便徘徊不前,停住了。往下挖掘,也没有得到宝藏。

    “年轻人见了,说道,一定是树血不够的缘故,我的血液不也是血吗?于是割腕取血,加入到那绿血中。果然血水跨过溪流,停在高山下。染红了一片岩石,伴生绿色碎片。年轻人血尽而死。人们见了异象,往下挖掘,果然得到玄铁,造出宝剑,驱除敌人。”

    韩松听完,知道傅易看她年纪小,隐去了一半没有讲全。她听了果然也心有戚戚,说道:“这故事好不讲理,树灵知道铁矿在哪,为什么不能直说,要耗费两人的性命?”

    又道:“这树灵本是要救人的,却把他害死了。”

    傅易见她脸色活泛些,笑了笑,说道:“传说故事,本就没有道理。”

    他把瓦片里烧热的水递给韩松,韩松喝了一半,又递回给他。傅易又递给她两个绿色的草团。韩松确实饿极了,但见是树灵前的贡品,心生犹豫,说道:“这是给神灵的。”

    傅易挑眉说道:“你不是说这树灵不讲道理吗?”

    韩松道:“我是想,对上供的主人家不太尊敬。”

    她话虽如此说,知道礼俗不如性命要紧,还是拿起草团咬了一口,吃起来是麸皮、干饭与野菜的混合。即便是一日没有吃东西,也觉得毫无食欲。但担心之后没有吃饭的机会,还是就着雪水咽下了。她想起在驿站时案上竟有肉干,不由恍如隔世,更别提过往的经历。

    傅易手里折了一根枝干,在地面上写写画画,看上去像一幅地图。不久后他把地上的图案涂去了,枝条在手里摆弄,开始轻轻敲击空瓦盆。他试了几次,敲出高低错落的几个音符,竟逐渐成了调子。韩松默默听了片刻,节奏起初欢悦,逐渐迟缓,回环往复,充满怅然。虽然十分简朴,却有未尽之意。傅易一曲击罢,她喃喃说道:“好像在做梦。”

    傅易笑笑,把枝条丢到一边,说道:“不经离别意,焉知昨日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