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长姐凶且媚全文阅读 第16分节

第壹伍壹章 赵正春替妹拒婚

    萧蓉似听到甚麽,她走出房来到堂屋,往长条凳上一坐,桌面搁得油灯急闪两下,“唿”一声灭了。

    房里漆黑成一团,扇门外却雪洞洞发白。

    忽然显了一条纤细人影,拎着灯笼,映得窗昏蒙橙黄,近至门前伸手便要推开,倏得又缩回去,似乎很惶怕,走来走去徘徊了许久,只是不敢进。

    萧蓉睁大眼睛,托着腮津津有味看着,忍不住问:“你是姐姐还是哥哥呀?”外面那人前后两张脸庞,一张美若天仙,一张丑似钟馗。

    把她弄糊涂了。

    “原来是个稚童。”一个女子闻言轻笑:“我不敢惹你,只把燕靛霞交出即可。”

    一个男声则显狠戾:“怕她作甚,由我教训她。”

    女子道:“各走各道,井水不犯河水,我只要燕靛霞。”

    萧蓉有些为难:“燕哥哥在歇息,你们明日再来找他罢。”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那女子咯咯地笑:“不能再拖啦,小丫头,快把他给我。”

    萧蓉摇头:“他真睡着哩,叫不醒。”

    “授死!”就听粗哑怒吼,一只阴冷滑腻的胳臂穿破窗纸,迅雷不及掩耳直朝她心口抓来。

    萧蓉好奇地看着,忽然伸手戳了戳那近至眼前的胳臂,嫌弃地撇嘴:“好脏。”

    那胳臂倏得缩回,就听呜咽痛吟一声,转瞬灯笼落地,橙黄熄暗,扇门外甚麽都不见。

    萧蓉打个呵欠,径自上楼睡去。

    翌日萧鸢早起,发现扇门扯裂一块,再去看燕靛霞,额上烧退,呼吸犹平稳。

    正是: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再且说这日退朝时,飘起一场大雪,赵正春立于大殿檐前,边赏苍茫雪景边等官轿来。

    沈谕衡恰也在等轿,走上前来寒暄,彼此简单两句,赵正春笑问:“听闻你那三弟侍妾有些数量!”

    “道听途说岂能信。”沈谕衡忙回:“不过三个尔尔。”

    “三个?!”赵正春笑容愈发淡了:“岂是尔尔,我觉甚多。”

    沈谕衡揣他心思,斟酌道:“一个是授父命所纳,另两个是友人所赠歌姬,一时推托不得,并无多余情份。”

    “是麽?”赵正春追问到底:“既无多余情份,怎会上朝途中还同乘马背,以氅遮掩,揽搂于怀,狎呢不止?”

    沈谕衡听得莫名其妙:“赵大人恐是看错罢!我那三弟身为武将,虽桀骜不羁,却也公私分明,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举。”

    “我原与你同想。”赵正春冷笑,他原也自己看错,不过那抹油绿实在太扎眼,想装眼瞎都不成:“昨皇上问过我家妹与令弟赐婚一事。”

    他顿了顿道:“我说还需深思熟虑。”

    “赵大人这是何意?”沈谕衡脸色微变。

    赵正春抿唇默然,四人抬官轿嘎吱嘎吱近到面前,随从打起轿帘,他这才道:“沈大人勿要问我是何意,你该问你三弟是何意,他在上朝官道途中抱侍妾嬉戏,显然不惧被我所见,既然不惧,便是对婚配无谓,既然无谓,我又何必送家妹入火坑,误她一生。”

    语毕即撩袍上轿,再不多搭理他。

第壹伍贰章 萧娘子伞下谨言

    有诗曰:

    姻配本由天定,何事欲谋强逞。

    世事翻云复雨,良缘古今难逐。

    赵正春坐轿回府,撩帘望天地,好大的一场雪,如絮若羽飘得四围白茫茫,不经意看见绣娘萧鸢匆匆走在园中,时不时拂去肩上湿渍。

    他示意落轿,从侍从手里接过青绸油伞,紧步随其后。

    萧鸢出门时只是天气阴沉,不曾想才过一条街,空中落下雪来。

    忽觉头上有阴影遮,她抬眼,不知何时,身着绯色官袍的赵尚书,撑着一把伞走在她旁边。

    “赵大人。”她顿步见礼。

    “走罢!”赵正春温和道:“我恰闲来无事,送你一程免风雪。”

    萧鸢到过谢,总是有些拘谨,抿唇不语,只揩紧帕子加快脚足,越走越快,哪想鞋底一滑,差点跌倒,赵正春眼明手快握住她胳臂,满含笑意地戏谑:“你怕甚麽,我又不吃人。”

    “不曾怕呢。”萧鸢臊的颊腮泛起红晕,似两朵桃花上脸来。

    赵正春觉她又比初见时的美艳更胜两三分。随意儿问:“你打江南哪里来?弟妹皆靠你养活,又是如何谋生?”

    萧鸢回话:“原住江南富春镇,在那开了间茶馆,主以卖茶度日。”

    “富春镇?”赵正春觉得这名好生熟悉,略思忖:“沈岐山你可认得?”

    萧鸢背脊一阵发凉,佯自镇定:“赵大人何来此问?”

    赵正春瞟她一眼,把伞偏过来,笑说:“皇上要把家妹指婚与他,我总要将他打听清楚,否则岂不误了家妹终身。”

    萧鸢暗忖他倒是个重情之人,遂道:“沈将军祖宅是在富春镇,偶然见过几次,仅是面熟。”

    赵正春颌首,她个年轻妇人为度日抛头露面,又有些姿色,想来生存着实不易,心底倒有些钦佩,还欲问些甚麽,却已至花厅廊前。

    萧鸢朝他福了福身告辞,径自往房里去。

    赵正春打着伞略站了站,半边肩覆的雪都化了,他方才离开。

    萧鸢进房,先去隔间洗手,听得两个丫头嘀嘀咕咕说话,只听一个道:“小姐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另个问:“怎地会不成?不是说皇上要指婚麽?”

    听前个说:“指婚的事,大老爷似乎婉拒了,嫌弃沈家三爷侍妾太多,恐日后喜新厌旧,反厚此薄彼,把小姐怠慢。”

    又听道:“我们小姐书香门第出身,那沈家三爷一员粗鲁武将,本就不配。”

    两人声音愈渐愈远,萧鸢拿帕子慢慢擦手,她记得前世里,皇帝还是为他(她)二人指婚,只不过后来沈岐山冒死罪也不娶。

    她那时已是他第四个妾,对他心如止水。

    燕靛霞睁开眼来。

    房间很暖和,他听到萧蓉嘻嘻低笑声,随音望去,地央烧着铁炉子,里面透出烧红的炭。

    萧正用小铁铲从炉口扒拉出两个烤红薯,拣着一只摔打几下,去炭灰散热,再拈起剥开焦黑外皮,一缕白烟散开来,房里满是一股子甜香的味道。

    萧咬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蓉姐儿抚着他的肩膀,一错不错盯着,直咂嘴唇。

第壹伍叁章 吃红薯怒斥人心

    燕靛霞肚子咕噜叫个不停。

    他想坐起却发现浑身未着一物,惊骇地望向萧,都结巴了:“你你你,对我做了甚麽?”

    萧吃着红薯瓤,不屑地瞟他:“想太多,我可比你伟壮。”话语里有说不出的扬眉吐气。

    燕靛霞颧骨浮起暗红,幸得蓉姐儿正津津有味地舔着红薯皮,他有些恼怒:“是谁脱光我.......我的衣裳在哪?”

    萧道:“你昨差点见阎王,阿姐替你清洗敷的药。”把椅上搁的一叠衣朝燕靛霞丢去,散了满床。

    燕靛霞饿的有气无力,慢腾腾穿衣,蓉姐儿凑到他跟前,把手中咬了两口的红薯递上:“燕哥哥,给你吃。”

    这妖孽竟把吃过的红薯给他,是不想活了,他恨恨地想,嘴里含着一口红瓤烫舌难入喉,可滋味十足。

    萧问他:“你怎受的伤?”

    燕靛霞舔着红薯皮:“我在城郊大悲山脚下的卧佛寺宿住,与个妖怪缠斗不敌被它所伤,无奈逃往你这里,想必他为要我命,定会一路追踪而来,你们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萧抬腿踹他一脚,怒叱:“既知如此,你死便死罢,做何还来祸害我们。”

    燕靛霞捂住伤口,痛苦地蹙眉,嘶着气,如实回答:“我就想看看,你小妹和那妖怪谁更凶狠。”

    萧神色肃沉地看他,半晌冷笑:“人都说,你这样的术士,如长夜里救世的孤灯,玄海沉浮,武陵摘花,有妖皆翦,无鬼不烹,而如今我看你,倒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燕靛霞咬牙:“怎地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萧接着道:“你虽有人的皮囊,心思却比妖恶。我们萧家处处将你善待,就因疑我小妹为妖,你翻脸无情,甚反咬一口,陷我们于艰险之地。”

    顿了顿:“穿好衣裳给我滚!”

    把红薯皮扔进炉里,红薯皮腾得燃起火来,噼噼剥剥,满屋子甜香更浓烈了。

    萧抱起蓉姐儿就走,蓉姐儿搂住哥哥的脖颈,回过头来看他。

    燕靛霞脑里茫然,默了少顷,方穿好棉袍趿鞋下地,背起褡裢持剑走到堂屋,正看见扇门被撕裂的口子。

    他大惊失色,那妖怪果然道行极深,竟能这麽快冲破他的迷魂网,且连夜而至。

    萧在廊下站着赏雪,对他出来置若罔闻,蓉姐儿则攥个雪团子,笑嘻嘻地打在他身上。

    燕靛霞忽然瞧到廊柱旁随意搁着一盏红灯笼,他额上青筋跳动,急转辄回房里去。

    萧虽在赏雪,却也暗自斜眼睃他,出又进忙得很,正自奇怪,却见他拿着一根燃烧的木柴,扔到灯笼上。

    就听轰隆一声,大火熊熊燃烧,萧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

    “这是甚麽?”他捂住鼻问。

    燕靛霞回道:“这是那妖怪的人皮灯笼,若不即时烧掉,晚间便会作恶。”

    他拱手再作一揖:“我走了,后会无期。”

    语毕,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大门前,拉开闩,一团风雪猛得迎面扑来。

第壹伍肆章 看洗镜燕生赖留

    大街上已是银妆的世界、玉碾的乾坤。

    除店铺照旧大开着门,走街串巷挑担的货郎已是寥寥。

    有个壮汉子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肩担长条凳,两头绑着粗细磨石和个箱子,手里豁摇着一串铁片慢慢走,一面吆喝:“磨剪子!戗剃头的刀子!磨菜刀!洗铜面的镜子!”

    张婆站在香烛纸马店门口朝他招手:“我有两面铜镜子,昏花花照得人影朦胧,你快来帮我好生洗洗。”

    那壮汉放下板凳,接过镜子骑在凳上,从箱里取出水银和锡粉,张婆嫌弃粉尘飞扬,不许进店,只在街边洗镜,没多会儿,他便成了一个雪人。

    燕靛霞看着他许久,忽然阖门插闩,转身朝堂屋里走。

    萧莫名其妙,大声驱撵:“你回来作甚,赶紧滚。”

    燕靛霞正色道:“那妖孽还在附近逗留,欲伺机而动,既此祸由我而生,也应由我来结,必不牵累你们。”

    萧冷笑:“你只要离开,我们甚麽祸都无了。”

    燕靛霞厚起脸皮:“我身负重伤,此时出去必死无疑,待我痊愈定会离开。”

    萧简直气笑了,他拉过蓉姐儿:“你说要不要留这个无耻之徒,你说留就留,你说不要,任他死去!”

    蓉姐儿看着燕靛霞,眼睛闪闪发亮,抿起小嘴不吭声儿。

    燕靛霞心底发虚,他才十四年纪,来日方长,斩妖除魔任重道远,他一点都不想死。

    这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清咳一嗓子:“蓉姐儿......”没有妖孽唤得顺口:“我也很会画像,给你画一张权当陪罪!”他画的除妖符可不是盖的。

    “好。”蓉姐儿显得很高兴:“燕哥哥给我画像。”伸出小手要他牵。

    燕靛霞把手拢进袖里,和这个大妖孽手拉着手.......他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沈岐山从五军都督府出来,刚到家下马,就见近身随从福安守在二门显见多时,脸冻的青白,瞧他来忙上前禀:“大老爷正在书房里,朝姨娘们大发脾气。”

    沈岐山还不在意,只淡道:“他冲姨娘发脾气,干我底事!”

    福安上牙打下牙:“他不是冲自个姨娘发脾气,是冲爷的姨娘发脾气。”

    沈岐山微怔,旋而冷笑:“他倒挺会越俎代庖,我从前怎地没发现!”

    怒沉沉穿园过院,稍顷近至书房,门前厮童见他来欲要禀报,即被喝止。

    他走到猩猩红毡帘前止步,只听得沈谕衡语气严厉道:“既是后宅妇人,就该偏守一隅,安份守己识大体,谁给的胆大包天胆子,竟敢在三爷上朝时一路痴缠,赵氏是你不成?”

    赵姨娘哭道:“大老爷明鉴,这可是六月飞雪窦娥的冤,自我从江南回来,连三爷的面都不曾见过一回,更别说有胆儿拦他上朝!”

    又听沈谕衡道:“既然不是你,可是你们两个?”

    一应的叫冤不知。

    便听沈谕衡又说道:“一个个死鸭子嘴硬,再是不认,一并的罚。”

    沈岐山掀帘而入,冷笑道:“大哥打算怎么罚她们?”

    且看下回分解。

    有词证:各人自扫檐前雪,休管他人屋上霜。

第壹伍伍章 沈三难拒她柔情

    沈谕衡冷眼观三弟扶起跪着的赵姨娘,命她们退下。

    待房中再无闲人,他冷笑一声:“昨日上朝路上,你抱女子骑马狎戏,且被赵正春尽收眼底,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沈岐山靠窗而坐,很平静的态:“这便是你训诫我妾室的理由?“

    沈谕衡不答反问:“因你此举,赵正春未允肯皇上指婚。你可知其间的利害关系?”

    “洗耳恭听。”

    沈谕衡接着说:“你心知肚明,我们为秦王所用,自要助他夺帝,如今皇帝幼小,皆由赵正春及其党羽把控朝政,沈赵两府结成姻亲,互为牵制,日后方可行大事。”

    “是你为秦王所用,而非我!”沈岐山眼眸深邃。

    “你征前已应诺,怎这时又出耳反耳。”沈谕衡惊睁瞪他半晌,缓和了语气:“父母早逝,长兄如父,我替你训诫妾室乃一时愤然所致,你勿要孩子心性......”

    “大哥所说愈发离谱。“沈岐山沉声说:“只要他治国稳当,兵略妥善,使得苍生安居,百姓乐业,莫说小皇帝或秦王,就是再出个旁人,我也义无反顾忠效于他,返之,纵是天王老子来求,我也不鸟。”他站起身朝外走,打起帘,微顿步,开口道:“下次大哥再训诫她们,我便一个不要,皆送你。”

    “怎如此口无遮挡!”沈谕衡厉声叱:“你的侍妾我怎能收?又置人伦何顾!”

    沈岐山唇角显露一抹讽刺的笑意,荡下毡帘,径自走在园里,冬风飒飒不及他心中寒凉。

    戏鱼桥边,赵姨娘披着斗篷,后一个婆子打着伞等在那里。

    那赵姨娘见他走近,未语泪先流。

    沈岐山默稍顷,低言劝慰:“你今日委屈,我心里知晓,天寒地冻,早些回房取暖罢。”

    “为了老爷您,纵受天大委屈都无怨的。”赵姨娘用帕子蘸蘸眼角,哽噎软声求:“这样天儿,老爷若无急事,不妨去我房里吃几盏酒驱驱雪气,许久未见爷很是想念呢!”

    沈岐山原要婉拒,却见她泪光点点不胜娇柔,遂颌首允肯,从婆子手里接过伞,替她遮挡漫天雪片。

    赵姨娘笑着说:“我出来时温着金华酒,回去正好吃。”

    沈岐山淡道:“金华酒甜喉咙。”娘们喝的酒,他这种武将不待见。

    赵姨娘慌忙朝随后的丫头吩咐:“你紧着回去,把绵白酒烫上。”那丫头匆忙跑了。

    雪飘飘扬扬落满轩顶阁台,赵姨娘想着话儿说,往往五六句,才得他嗯一声,半刻时分回到她的房中。

    火盆里旺燃着兽炭,沈岐山半边肩湿了,脱下大氅,丫头接去摊张在椅上,靠近火慢慢烘着。

    他坐上临窗暖炕,婆子捧来一铜盆热水,洒了檀香屑搅匀了,赵姨娘忙过来替他脱鞋袜,亲自为其洗脚,再擦拭干净。

    丫头端了五六碟下酒菜摆满炕桌,烫好的酒壶也端来,沈岐山自己执壶倒盏,一饮而尽,再倒满。

    赵姨娘洗净手也坐上炕,与他面对面坐着。

第壹伍陆章 赵姨娘春意空落

    丫头皆退出房外,赵姨娘擎起空盏到沈岐山面前,眼波轻盈,她说:“爷可否替我斟一盏酒?”

    沈岐山不动,只道:“绵白酒性烈,你还是吃金华酒好些。”

    赵姨娘撇嘴不依:“爷能吃,我怎就吃不得?”

    沈岐山心一动,执壶给她斟了半盏:“你先浅尝,若觉辣喉就不要吃了。”

    赵姨娘呷了口,先不觉得,忽就有一股呛味从喉进鼻,直辣得眼泪汪汪,忍不住咳了两声,热着颊腮道:“果然后劲凶猛的很。”

    沈岐山看她红了脸,笑着命丫头取金华酒来,接过她盏一饮而尽,重倒了酒再递过去。

    赵姨娘悄窥他脸色,拿过墙上挂的月琴抱着:“晓得爷不喜吃哑酒,我来唱曲助酒兴,爷想听甚麽曲?”

    沈岐山道随便唱来,赵姨娘想想,手指一面拨弹,一面儿展嗓:倚阑重门深处,张起千情万绪,轻云薄雨,难成佳会......

    沈岐山打断:“闺怨的曲还是莫唱。”

    赵姨娘重唱道:“对看风月一帘间,杯酒今宵莫放残,相思成灾须共醉,冤家啊,莫要虚度了这良辰美景。

    她嘴里唱得是温柔可意,瞄他灯下面庞愈发鲜烈,不知是酒让人醉还是人自醉,春心乱撞,情动难抑,只是嚷热脱了外衫,露出里头紧身的杏子小袄,悄解衣襟元宝扣,露出颈下大半白肤。纵是这般,却见沈岐山一口酒,一口吃着碟里切片的松熏肉,已见底。

    她放下月琴,趿鞋下地,近他身前要端空碟子,红着脸笑道:“爷爱吃这个,我再去叫婆子切些来。”

    不知怎地竟是脚足一软,整个人倚偎进他怀里,索性将势就势,大起胆儿伸手搂住他的颈子:“外头风雪交加,爷今就歇这里罢!”

    这厢话音才落,就听毡帘外,福安禀道:“老爷,顾将军来了,已进了二门。”

    沈岐山不容置疑地拨开她手臂,穿鞋去拿大氅,烘得一片暖热,他披上看了眼赵姨娘:“你醉了,早些歇着罢。”

    即头也不回地出房,走了数步,从袖里摸出一吊钱丢给福安,福安接住,连忙称谢,又道:“爷还得给我一吊钱。”

    “为甚?”沈岐山朝书房去,福安随在后说:“那萧娘子的住处,我已打探清楚哩。”

    话音才落,凭空又丢来一两银子。

    福安笑得落一嘴子雪花。

    转眼过了腊八,除夕渐近,年味日浓,因着新正为一岁之首,京俗初一至初四忌刀剪针等,萧鸢等绣娘虽放缓缝制嫁衣,但赵府逢年上下皆要添置新衣,她几个只负责老夫人、赵正春及赵小姐的行头,又赶着年前时辰,整日里忙得是天昏地暗、马不停蹄,总算在除夕前夜赶了出来。

    她几人绣工了得,在房里伺候老夫人和赵小姐试衣,新裁的锦绣绸缎,绣的时兴花样,雍容的雍容,文雅的文雅,皆是十分得体,恰赵正春来问安,便撺掇着他也一试。

    赵正春的直裰是萧鸢裁缝的,用得是石青锦绸料子制衣,在前胸、后背、两肩及下幅前后共绣八团灯笼纹,衣摆袖口绣江崖海水纹,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第壹伍柒章 萧鸢年除忙节事

    赵正春只着荼白里衣,由萧鸢替他试穿直裰,伺候着穿袖整肩,将前襟阖拢抚平,再拿起革带环束腰间。

    他面色沉稳不显喜怒,任凭其伺候,两相从未有的接近,眼底时不时浮过油松黑亮的发髻,她不瘦,胸满挺,细腰身,臀桃俏,乌浓浓的眼儿会勾魂,这小妇人通身儿的风流气。

    赵正春轻咳一声,脸颊起了抹暗红。

    萧鸢退到旁边,老夫人看得赞口不绝,赵媛拉他到穿衣镜前照,笑道:“哥哥穿上这衣裳,愈发的斯文儒雅,你可喜欢?”

    赵正春在镜子里看到萧鸢的侧影,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噙起嘴角不语。

    老夫人留她们晌午一起吃了饭,待饭毕,她四人磕头得了银钱赏赐,便被允出府,直歇到元宵节后再来。

    萧鸢走出赵府大门,忽听背后有人唤她,扭头看是赵正春的厮童,那厮童从袖里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塞给她,只道是大老爷赏的,回转身就跑了。

    萧鸢掂掂份量,喜笑颜开,拢进袖里,脚步轻快的沿街往家走,一路是户户贴门神,处处挂桃符。

    小孩儿三五成群,玩甩炮儿,噼啪噼啪,唬得不知谁家黄狗乱窜,顿住远远看着。

    萧鸢路过闹市,一间八鲜店里在卖带鱼,条条银白如带长,阔且厚,尾朝上头朝下挂在铺前,买者却寥寥,这乃南方特产,京人不惯其腥气。

    萧鸢问了价钱,总不便宜,讨价还价半晌,去了一个钱,她咬咬牙买下一条,路过卖粮食的白糟行,买了一罐白糟(米酒糟)打算回去蒸酒糟鱼吃。

    途经肉铺子,让屠户阔切了一方肉,送了几大块骨头,她再买了鸡鸭和菜蔬,卖切糕的夷人还在街边,又过去买了一块。

    沉甸甸拎着回家,才至门前就听拉闩声,蓉姐儿露了笑脸,高兴地大声喊:“阿姐阿姐。”

    燕靓霞别扭地随在她后面,穿得是哥儿的衣裳,松松落落挂在身上,萧鸢朝他瞪眼儿:“还不来帮提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燕靓霞接过鸡鸭肉,拎去厨房里。

    萧鸢进了堂屋,不由惊怔住,地上铺着油纸,搁有半片鲜猪,二条大腌鱼,四只鸡鸭、十盒果酥糕点,米面油酱齐全,另还有个锦盒,揭开看是扎头绳宫花簪子类的首饰。

    她问赵伯是谁送来的,赵伯道不知,一早便见搁在门口。

    萧拿着自己写的春胜条子、画的门神从楼上下来,交给赵伯去张贴,笑道:“我还道是尚书府送来的。”

    萧鸢摇头,隐隐约约想起个人,思忖稍刻又觉无可能,遂暂把心思放下。

    明是除夕,她得忙着备年夜饭的吃食,虽只有姐弟妹三人,加上赖着不走的燕生,也要好生过年,不得马虎怠慢。

    把带鱼洗净切段加酒糟腌着,烧了盆热水端到屋檐下,给鸡抹了脖子,血滴了半碗,再揪着腿丢进盆里滚着烫毛。

    切糕切成十几小块,蓉姐儿津津有味吃着,给阿姐嘴里塞一块,再给哥哥和赵伯,最后拿着给燕靓霞:“燕哥哥吃。”

    哼!他把切糕丢进嘴里。

    这正是:

    户户守岁共欢然,明日相过又问年。

    奉劝世人相祝愿,但愿今年胜旧年。

第壹伍捌章 年除阖家共欢乐

    翌日是年除,用过早饭,萧鸢在堂屋摆了案桌,取出逝去娘亲牌位捧上,搁齐烛台香筒香炉及供品,取来蒲团领着弟妹跪拜磕头,再烧纸祭香。

    待祭毕,她便去厨房忙着,剁肉馅揉丸子炸鱼段煮骨汤,烟囱里青烟袅袅,不多时满房混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

    蓉姐儿跑来张头探脑有好几回,咂着手指头,萧鸢灶上炖着肥鸡,便撕了条腿给她吃,还不走,要给燕哥哥拿一只。

    另条腿是给哥儿的,萧鸢笑着挟只鸡爪子,让她给燕生。

    张婆端着一碗蒸腊肉来敲门,想央哥儿去她家画门神马,萧闲来无事,也怕剥蒜刮姜,看在那碗腊肉的份上,洒洒的甩袖而去。

    蓉姐儿手里攥着啃一半的鸡爪子,乐颠颠跟在后面,燕靛霞果断地也随去了。

    萧鸢有些纳闷小弟何时会画甚麽门神马,跑大门前端详,左右扇上分贴着秦琼敬德,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髯,甲胄执戈,悬弧佩剑。

    有诗证:豪气冲天入九霄,威风凛凛鬼神钦,三十功名烟消散,傍谁门户是长情。

    萧鸢看过半晌,照旧回厨房忙活。

    快至昏时,萧等几才回来,萧鸢已整治了满满一桌酒菜,赵伯要赶回乡下侄子家里,她苦留不住,拿了些酥饼点心,炸的丸子鱼段,一只宰好的鸡及一两银子给他带走,那赵伯千恩万谢的去了。

    关起门来她(他)四人合家过节,萧鸢取了一坛苏州三白酒,给萧、燕靛霞和自己斟满,彼引互相敬过,开始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起来。

    萧从袖笼里取出些零碎钱儿给长姐,是给街坊乡邻写春胜画门神得的。

    萧鸢摇头:“街坊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写画这些还要银子,脸面不好看。”

    萧咂口酒儿:“我的字画可精贵,旁人想得都得不着,哪管脸面好不好看。”

    “远亲不如近邻,总有求人拜事的时候。”萧鸢笑道:“多少与人方便,亦是与自己方便,有银子隔着就没真心。”

    萧不以为然,她便不再多说,把鸡腿挟他碗里,又拣块酒糟带鱼挑掉刺喂蓉姐儿,再看向燕靛霞,招呼他多吃些,一面笑问:“你以往年除怎麽过的?”

    燕靛霞吭哧半晌才道:“我们术士常年走南闯北,降妖除魔,从不过年节。”

    去年此时他买了只烧鸡,在破庙里住了一宿,从窗外梢进的雨雪把他的袄子都打湿了。

    萧斜眼睃他:“你爹娘呢?”

    燕靛霞回道:“师父在路边捡得我。”

    蓉姐儿忽然哭起来,扑进长姐怀里:“我想爹爹。”

    萧鸢柔声哄她:“等哥哥中了状元,爹爹就来啦。”

    蓉姐儿泪汪汪扭头看萧:“哥哥中状元。”

    萧嘴角抽了抽.......

    “一定要状元吗?前三甲可还成?”

    “你不是很能吗?”萧鸢瞄着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燕靛霞也笑起来,萧眉梢微挑。

    蓉姐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含着泪花也笑了。

第壹伍玖章 分发压岁各怀情

    用完饭,按照规矩,需得小辈给长辈磕头领赏。

    萧鸢免了他(她)们的礼,先叫过萧给他个荷包,里有五两银子。她道:“年节间,考生结朋伴友、互访走动在所难免,旁人请了你,你也得回请,乃称礼尚往来,否则只进不出,一味守财,日后官场没准两相遇,提起往昔便会遭人鄙薄,银子你拿去用,不够再来问我讨,这些用度还是有的。”

    萧有些动容,暗忖这个女人倒不小家子气,颇有些见识,也不表露,只接过荷包拢进袖里,拱手作揖谢了。

    蓉姐儿笑嘻嘻的过来,跪在蒲团上给她磕头,萧鸢忍不住眼底发潮,总算是有惊无险又过一年。

    招手她到跟前来,拿梳子替她梳起双丫髻,从锦盒里取出一枝绿玉四瓣水仙簪插进鬓角,在鬓边别一朵淡黄绢花,拿镜子照给她看。

    蓉姐儿觉得自己美美哒,跑到萧面前:“哥哥,好看?”萧打量她一番赞道:“国色天香,倾世倾城、非我的小妹莫属。”

    蓉姐儿眉开眼笑,又去找燕靛霞:“燕哥哥,好看?”

    燕靛霞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好看有甚麽用,再好看也是个妖孽!

    恰听见萧鸢唤他,便起身近她面前见礼,萧鸢拿过个黛青色布包,当他面解开,里面有两套簇簇新衣裳,一套霁青色,一套紫棠色,两双厚底鞋,一双玄色,一双宝蓝。

    她笑道:“你总穿哥儿的,松松落落不像样,我趁闲时做的,你拿去穿罢。”又添了句:“以后可不许再欺负蓉姐儿,否则我定不饶你。”

    燕靛霞有些愣怔,心湖浮波澜,他原总捡师哥的衣裳,后有善人施舍,至多去成衣店里买来穿,还无谁亲手替他缝衣做鞋。

    脑里乱成一团,却佯装镇定作揖道谢,接过布包辄身就往自己房里快步走。

    萧看他落荒而逃,摇摇头感叹:“阿姐太会收买人心。”

    萧鸢听得房外噼噼啪啪地响,抱起蓉姐儿朝外走,萧也起身随后,抽闩大开两扇门,日落衔山,爆竹惊得乌云散,露出天边一抹胭脂红。

    张婆一家子,张贵带着老娘和新娶的媳妇,也都在街前燃爆竹放烟火,听得一声霹雳炸响,震得耳鼓隆隆,火星大起,碎纸纷飞,青烟弥散,张贵点起烟火,半空开起数朵粉芙蓉,蓬勃绽放,又瞬间萎落,却不碍那瞬间的娇艳。又放了葡萄架、大西瓜,火梨花,那紫烟儿,绿烟儿,白烟儿腾腾而起,月亮朦胧起来。

    蓉姐儿看得目不转睛,咧着嘴儿直拍手,燕靛霞则不着痕迹明观暗察街面,那磨镜的大汉日日等在此,今总算无了身影。

    贫民百姓买烟花图个热闹,几下放完也就各自散了。

    萧在院央乌盆里烧起松柴,松香味儿随着劈劈剥剥地燃声在鼻息间萦绕,也不觉得夜冷,待得燃烬方才进房,蓉姐儿已经沉沉睡着。

    萧鸢和萧还有燕靛霞在灯下打双陆,不晓多久,萧抚着肚腹有些饿,萧鸢去楼下厨房煮饺子,端起盆残水,走出门外往街上泼去。

第壹陆零章 沈三醉翁不在酒

    萧鸢才辄身,忽然眼前有个人影恍闪,顿时唬了一跳。

    定睛细看,拦住去路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岐山。

    彼此离得很近,能感觉到他黑色大氅表面氤氲的森森寒气,也不晓在外面站了多久。

    萧鸢抿了抿嘴唇,低声问:“吃了没?”

    “还没。”沈岐山讶异于她会这麽问,遂如实地回。

    “你再等会儿。”萧鸢绕过他匆匆往门里去,沈岐山望着她的背影,蹙起浓眉,怪哉,他怎就生生由她走了?!

    正等得不耐烦要踹门时,就听嘎吱一声响,萧鸢复又迈槛出来,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饺子,香气四溢,直往鼻里钻。

    他不是来吃饺子......他是来讨债的。

    沈岐山自我厌弃地接过碗,执筷挟起一只鹅胖饺子,一口咬一半儿,是白菜肉馅的,剁得精细,有肉汤,吃在嘴里的滋味又烫又鲜。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萧鸢噗嗤笑出声来。

    沈岐山用余光睃她,月光正洒进她的眼里,妩媚至极。

    他最爱吃白菜肉馅的饺子。

    前世里她亲自动手包过一次,却兴冲冲端去给了大哥......

    她以为他不知,他怎会不知呢,他曾那样地在意她!

    忽然无了胃口,很沉默,一只只挟起缓慢地送进嘴里,碗底浅了,还卧了只荷包蛋。

    萧鸢抬手抚理发鬓,歪着头问:“那些个年礼是你送来的?”

    见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便是了!萧鸢轻轻地笑:“这可是你自愿送来的,别又说我欠你的债!”

    沈岐山把空碗往踏垛上一搁,直起身一把抱起她的腰肢。

    他来的目的除了讨债,还有就是把她抵到墙角,为所欲为的,这样再那样。

    萧鸢被他圈在大氅里抵上墙面,推拒不脱,挣扎不得,索性瞪起眼儿惊睁看他:“你要做甚?”

    “饱暖思银欲!”沈岐山沉沉地笑,他的面庞忽明忽暗,显了些许邪气。

    萧鸢咬起银牙:“我是喂了一只中山狼麽?”

    沈岐山抬手捏起她的下巴尖儿:“是不是狼,你一试便之!”

    远处有个富贵人家在放烟火,引得街市站满贫家百姓,仰颈朝天看热闹,一会是百花齐放,春光浓洒人间,一会是八仙过海,各显手中神通,忽现了西厢张生莺莺泄幽情,又出了断桥许生素贞续前缘,这样孽缘方罢,那边牡丹亭里丽娘还在羞会柳梦梅。

    烟火烧透半个天际,却没谁注意墙角一隅,被噼噼啪啪爆竹声、掩没了嘤呜模糊的嗔叱。

    沈岐山抬起头来,这萧鸢的嘴儿滋味,也是又烫又鲜的。

    萧鸢抓紧他衣襟,气喘咻咻地:“不能白被你占便宜去。”

    “十两银子。”沈岐山心情大好,亲她挺翘的鼻尖一下,嗓音悠懒,就让这毒妇占回便宜。

    萧鸢摇头不肯,抓住他的手掌掳起袖子,腕戴着一只羊脂底秋葵黄的汉玉镯,她褪下来拢进袖里。

    “还有蓉姐儿。”她嗓音暗透风情:“你还要给蓉姐儿个礼。”手触上他腰间革带,摘下一枚双鱼翡翠坠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