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宦全文阅读 第16分节

151 枯叶

    冯嘉讪讪笑着,“殿下也是想做到尽善尽美。”

    仪风帝讥诮的哼了声,又再缓缓合上眼帘。他心里乱的很。不知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他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亦不是善男信女。但那都不是他的过错。要想成就大业,必定有所牺牲。

    难道上苍会因此而惩罚他吗?

    这不公平!

    登基至今,他勤于政事从未懈怠。竭尽所能让大夏强盛。他认为没有人会比他更加出色。

    然则……刘俶真的能够成就千秋盛世?

    仪风帝不信。那枚玉佩定是有人处心积虑给他添堵,绝不是天意。

    一念及此,仪风帝胸中郁气疏散。他揉揉眉心,闭着眼吩咐道:“宣裴神机使进宫。”

    冯嘉领命去东华门传话。

    裴锦瑶到在崇贤殿时,仪风帝正吃葡萄。一粒粒葡萄珠儿滚圆紧实带着浅浅的甘香。裴锦瑶打个饱嗝儿。晌午吃锅子一不小心撑着了,她就盼着能蹭杯好茶解解油腻。

    见过礼后,仪风帝让冯嘉端来香茶点心。

    裴锦瑶望着精致美味的点心叹口气。她想吃的很,可惜肚子装不下。

    仪风帝见她眉宇间似有愁绪,便道:“裴神机使也听说了了吧?”

    嗯?听说什么了?

    裴锦瑶不解的仰起脸,“陛下指的是?”

    仪风帝将摆在手边的玉佩递给裴锦瑶,“你看看,这究竟是不是人为。”

    光凭眼睛看可不行,还得懂得揣摩陛下的心思。

    裴锦瑶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玉佩,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才道:“好玉。触手温润,色如新柳。”她将玉佩竖在耳边轻轻弹拨两下,“声音清越,不错不错。”

    仪风帝蹙起眉头。

    看也就算了,还品评上了。裴三把他这处当成古玩摊子了?

    “可惜雕工太差,好好的玉白瞎了。”裴锦瑶将玉佩放到桌上指着刀痕跟仪风帝说道:“陛下您看,这几个字像不像是故意将刻印做得模模糊糊,好让人觉得是天然形成。”

    仪风帝凑近细看,“貌似……是那么回事。”先前他怎么没注意到呢?裴三真真是心细如尘。

    “所以说,这就是有人伪造而成。”裴锦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陛下如此英明一定早就发现了。臣斗胆在您面前班门弄斧,还请您不要怪罪。”

    仪风帝龙颜大悦,“裴神机使太过自谦了。”

    “没有没有。臣从来都是有一句说一句。不敢隐瞒陛下半分。”裴锦瑶笑容诚恳,态度恭敬。即使知道裴三是故意奉承,也令得仪风帝十分开怀。他命冯嘉拿来好些鲜果蜜饯笑呵呵的跟裴锦瑶说不要见外多吃一点。

    裴锦瑶脸上陪着笑,暗恨自己肚子太小。

    仪风帝兴致颇高,跟裴锦瑶谈天说地絮絮叨叨半个来时辰,话锋一转,“裴卿家,既然你能呼风唤雨自然通晓天下大事。”

    裴锦瑶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仪风帝该不会是想问她大夏国运吧?

    “大夏究竟能否千秋万世?”仪风帝殷切的注视着裴锦瑶,“朕……又能否百世流芳?”

    果然!裴锦瑶垂下眼帘,莞尔笑道:“陛下,臣道行浅薄。您的疑问,臣无法解答。”

    大夏当然不能千秋万世,仪风帝也不会百世流芳。

    事实上,再过三四十年大夏就会遭遇兵祸,百姓着实苦了段日子。三家分之后又一统。自旻灵帝就出现败象到仪风帝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假若仪风帝能将帝位传予明主,可以避免大夏分崩离析。

    然则,刘氏气数已尽,注定衰落。令韩氏兴起的人尚未出世。至于徐氏……裴锦瑶暗自摇头。某本野史中记载,鄂国公用巫术续命,因此耗损阴德,最终带累徐氏一族下场凄凉。原本裴锦瑶只当故事读过就算。可徐令达的的确确重用商在,其中内情不言自明。

    裴锦瑶相信有她在定能让大夏百姓免去兵祸之苦。至于圣主仁君……该出现的时候总会出现。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安抚仪风帝。只要他本本分分的不出幺蛾子就万事大吉。

    大夏国运,有她这个神机司唯一的神机使操心。凡夫俗子还是不要跟着瞎起哄。

    仪风帝失望的哦了声,追问道:“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吗?朕是天子,你说给我听,也不算是泄露天机。”

    “非也非也。”裴锦瑶无奈之下端起高人的架势,“臣实在是力有不逮。还望陛下恕罪。”

    说是恕罪,却又不卑不亢没有丝毫求饶的意思。

    仪风帝愈发笃定就是裴三不肯说。

    可越是这样,仪风帝越是敬重裴锦瑶。

    高人就要像裴三不为权贵折腰。谄媚讨好是吕琅那样的假高人做的事。

    仪风帝非但没有怪罪,还吩咐冯嘉开了他的私库取出一套镶金嵌银的玛瑙酒具赏给裴锦瑶。

    裴锦瑶神情淡然的谢恩。似乎根本不把这些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好宝贝看在眼里。于是仪风帝又赐下二十匹浣花锦。裴锦瑶仍旧面色如常,心里却是乐开了花。酒具她要拿回去孝敬裴庭武,浣花锦留着过年给裴老夫人和韦氏裁衣裳。

    再进几趟宫,都不用置办年货了。

    裴锦瑶摇头晃脑横着小曲儿出了宫门。

    天已经蒙蒙黑了。她正琢磨回神机司还是直接回府,不远处有人向她挥手,“裴神机使。”

    那人手上拿着凤求凰缂丝小扇,穿一身醒目的炎色。

    “燕六爷。”裴锦瑶拢紧斗篷走了过去。

    “方才我去神机司找你,阿发说你进宫了。”燕凰玉打量着裴锦瑶,“几天不见,裴神机使长高不少。”

    裴锦瑶眉眼舒展,“是吗?六爷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看出来的是阿发告诉他的,要想让裴神机使高兴,就说她长个儿了。管保不会出错。

    燕凰玉嘿嘿地笑,“这么明显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裴锦瑶挺了挺腰杆儿,“六爷眼神儿好。”

    “是裴神机使长得快。”燕凰玉一指自己的翠帷马车,“我想请裴神机使去仙歌楼用饭……”

    “去什么仙歌楼?”裴锦瑶望了眼东华门方向,“就去神机司吃吧。晌午我们吃的羊肉锅子,还剩的羊肉,让老文捏几个饺子,再让阿发炒几个小菜。”眼风一瞟,看着白英,“白英去打壶酒,简简单单挺好的。”转回身对捧着布匹等物的内侍道:“劳烦几位将陛下的赏赐送到裴府。”说着掏出个荷包,“您几位辛苦。”

    内侍接过荷包捏了捏。里头轻飘飘一张纸。

    准是银票。

    常侍奉裴神机使的都知道,她打赏最少一百两,大方极了。

    内侍笑着应是,把东西搬到车上扬长而去。

    白英被小密探提点过,比从前规矩不少。起码裴锦瑶命他去打酒,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

    阿发说的没错。裴神机使跟六爷相处融洽。六爷又格外看重裴神机使。说不定他俩以后就是知音良朋,就像伯牙与子期,管仲和鲍叔牙那样。

    再说除了九爷,六爷也没个玩的好的朋友。九爷又是个花花肠子,经常跟小红玉攒局儿吃酒。六爷不喜烟花女子。九爷去酬酢,六爷形单影只也怪孤单的。难得裴神机使不嫌弃六爷出身低微,还帮六爷办事。虽说裴神机使心眼多,可只要六爷乖巧点不惹她,她不会坑六爷。而且,裴神机使肯出钱给老文和阿发置房置地,算是个相当不错的主子。

    白英决定对裴神机使好一点。

    “裴神机使想喝什么酒,小的骑马去买。”

    “你去仙歌楼找俞掌柜。就说我请客要加菜,来两只烧鹅。酒水让他自己看着办,这些都记我账上。”裴锦瑶迈步往神机司方向走去,“不坐车了,走一走回头多吃点。”

    “这怎使得?”燕凰玉快步追上她,“哪能让你花钱。”

    嘁,她花的就是燕凰玉的钱。

    “六爷不要跟我客气。”裴锦瑶顿住脚步,“走吧,天快黑了。”

    燕凰玉朝白英点点头,“你快去快回。”

    白英跃身上马,飞奔而去。

    燕凰玉跟裴锦瑶并肩走在枯黄的梧桐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那件事,我还没有办好。”裴锦瑶估摸着燕凰玉是为了刘大太太儿子的事而来。她每天都放小黑鸟出去跟着明匡。但是一直没有有用的消息。最近明匡就是在府里设宴,请人吃吃喝喝。夜里歇在小妾那里说的都是让人脸红心跳的大人话。

    她还是小孩子根本听不懂。反正明匡肯定不是个正经人,他会的可多呢。

    “不急。”燕凰玉垂下眼帘。他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花九还是小孩心性,一天到晚总是玩不够。

    刘俶被册封为太子之后,四皇子深居简出。况且,就算四皇子相陪也是鸡同鸭讲,聊不到一处。

    燕凰玉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裴三。

    她话不多,口风紧,人也不讨厌。再者说请她去仙歌楼,她看在自家买卖的份上应该会欣然前往。令燕凰玉没有想到的是,裴三居然反过来请他。

    如此看来,裴三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又平白无故多了个长处。

    “六爷近来还好吗?”裴锦瑶轻声细语,极为关切的看向燕凰玉。

    燕凰玉沉吟片刻,“好。”

    似乎有些牵强。

    裴锦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待会儿让阿发炒三五个鸡蛋。我们神机司的母鸡下的。”

    她很是骄傲的样子逗得燕凰玉翘起唇角。

    “就是那只慌慌张张的老母鸡?”

    慌张吗?裴锦瑶想起老母鸡每次看见阿发不善的眼神就迫不及待唿扇着翅膀从他身边跑开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它怕阿发。阿发总说要杀了它炖汤。”

    要是有人整天这样威胁的确挺吓人,可……老母鸡能听得懂人话?燕凰玉笑意渐深,“等年下小叶儿班来京城,我请你去看皮影。”

    “到时候再说。”离过年还早,裴锦瑶没想那么长远。

    “仙歌楼的生意挺兴旺。”

    “全靠大伙儿捧场。”裴锦瑶眼睛弯成月牙。

    仙歌楼装潢体面,菜味儿正,价格公道。再加上有裴锦瑶这块活招牌,去那吃饭的官员不少。逢至酬酢或是家中设宴,没有仙歌楼的席面就好像慢待了客人似的。

    这也方便裴锦瑶收风放风。毕竟她不能总是依赖东厂透露消息。别人有终归不如自己有。

    “你把妖精养在神机司不害怕吗?”问罢,燕凰玉觉得自己犯傻了。裴三都给妖精动过刑,妖精见了她还不得吓得直打哆嗦。

    “不怕。”裴锦瑶迈了一大步踩住将要随风而起的落叶,“小耗子不敢出神机司的门儿。外边有坏人抓它。”

    “坏人?”燕凰玉不解,“京城抓妖精的不就是神机司和青城观吗?”

    裴锦瑶松开脚,风儿一吹,落叶翻滚着向前飘去。

    “我们神机司是好人。青城观……勉强也算是吧。”裴锦瑶跟着落叶往前跑,“还有坏人想逮小耗子。”

    那片叶子淘气的很,停停走走就是不愿让裴锦瑶踩住。

    燕凰玉看不过眼把小扇别在腰间,随手捡起个小石子儿丢过去将叶子压住。裴锦瑶兴致全失,怨怪的瞪着燕凰玉,“不好玩了!”

    燕凰玉心下一凛,“怎么了?我帮你帮的不对?”

    明明是她身手不够敏捷才踩不到叶子。他好心帮一把怎么还招来埋怨了?

    燕凰玉好歹出了那么多银子。老文和阿发能买上宅子全靠他。裴锦瑶鼓着腮裹紧斗篷,“算了算了。走快点,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燕凰玉眼睛一亮。

    “阿发没跟你说?”裴锦瑶加快脚步,“我给岑督主一道平安符……”

    两人正好走到西厂门口,她压低声音凑在燕凰玉身边说道。

    燕凰玉稍稍低头就能看到她浓密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嫣红的嘴唇张张合合。

    “哦!”燕凰玉红着脸,“阿发……阿发没说。”

    他脑子可能是木掉了,说没说完全想不起来。

    裴锦瑶嗔道:“没说你哦什么啊?”

    他哦一声都不行?裴三生气的样子有点可爱。好吧,都是他的错。

    “我……不是故意的。”

152 后路

    裴锦瑶从嗓子眼儿里蹦出个“嗯”字儿,背着手走在前头。燕凰玉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他着实想不明白,就是一片叶子而已,能让裴三闹这么大的别扭。

    有点意思。

    燕凰玉望着裴锦瑶的后脑勺弯起唇角笑了。

    刚到神机司大门口,阿发一溜小跑迎了出来,“裴神机使回来啦。您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眼风一瞟,“六爷,您也来啦?快快,里边请。”

    燕凰玉暗暗摇头,好好的东厂领班怎么弄得跟酒楼伙计似的。一抬头瞅见蹲在台阶上耷拉着眼皮的山鼠精。它身边还放着把沾了泥土的锄头。

    那就是养在鸟笼子里头的妖精。看着老实巴交的。不像为非作歹的样儿。长得也不像耗子,跟普通农户没什么区别。燕凰玉再瞅瞅小密探,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对裴三这般周到。她连妖精都驯的服服帖帖,阿发再能耐也敌不过妖精不是。

    燕凰玉叹口气。裴三厉害成这样……回头还是送点东西哄哄她。

    裴锦瑶背着手进了书房,小密探手脚麻利的掌上灯,又端来茶点,“小的跟老文叔张罗饭菜去。”

    “白英打酒去了。我让他上仙歌楼拿两只烧鹅回来。我看你挺爱吃的。”裴锦瑶将洒了符纸灰的托盘摆在面前,“包点羊肉馅儿饺子吧。”

    阿发笑眯眯的应了声是,屁颠屁颠去灶间忙活。

    燕凰玉在裴锦瑶对面坐下,没话找话的说道:“你这小院拾掇的挺利索。白菜长得也水灵,现在还不能吃吧?是不是得过些日子?”

    “能吃。晌午我们涮锅子吃了,甜兮兮的。”裴锦瑶喝口茶,缓上口大气,“待会儿叫阿发炒一盘给你尝尝。”

    燕凰玉仔细打量裴锦瑶,见她神情自然,没有流露出不悦,心下稍定。

    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翻旧账。

    燕凰玉惴惴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赞道:“好茶。”

    裴锦瑶瞟他一眼。燕六小心翼翼怕得罪她的样子。想想又觉得不对。燕六许是怕她收了钱不办事。

    这人真没劲。

    有话就直说。她可不是小器人。

    转念又想,难得燕凰玉肯给她送宝石送银子。自打神机司开张以来,就他一位金主儿,万万不能得罪。否则,上哪去找这么冤的冤大头。

    裴锦瑶在心里哼哼唧唧,面上笑容可掬。

    “六爷想不想知道岑督主现在在做什么?”

    燕凰玉忖量片刻,“岑禄现在在西厂。他在长兴楼定了雅间吃蟹。贵哥儿也去。”

    这人不光没劲还扫兴。

    山鼠精都比他会捧哏。

    裴锦瑶点点头,推开托盘,“行吧,既然六爷都知道,省得我受累了。”

    他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燕凰玉认真回想。应该没有吧。裴三问,他答。还答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不是挺好的吗?裴三为什么一脸丧气样。

    稳妥起见,燕凰玉话锋一转,“裴神机使不是要给我看好东西吗?”

    看鬼去吧!

    裴锦瑶翻个白眼,手指着托盘,“这就是了。”

    平平无奇西皮托盘有什么特别?

    燕凰玉不解的望着裴锦瑶,见她不似玩笑便道:“哦,挺、挺好的。”

    漂亮的人就算犯蠢也很讨喜。裴锦瑶注视着燕凰玉那双堪称完美的丹凤眼吞了吞口水。她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仪风帝桌上的那盘紫的发黑的葡萄珠儿。

    晶亮晶亮跟燕六的眼睛很像。

    堵在裴锦瑶心中的那口闷气顿时消散。她耐心的给燕凰玉解惑,“我送给岑督主一道平安符。其实不是平安符。”手指悬在托盘上方搓动,口中念念有词,寸许高的岑禄显现出来。

    燕凰玉眼睛瞪的老大,“这……这太神奇了!”

    裴锦瑶得意的昂起下巴,“小术而已。阿发都看腻了。”

    难怪阿发对裴三言听计从。他是彻底被裴三折服而不是害怕被打。

    “要是能听见声音就好了。”燕凰玉盯着托盘上的岑禄,小声嘟囔。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裴锦瑶认同燕凰玉的意见。

    “六爷说的没错。是我学艺不精。”

    燕凰玉赶紧找补,“不不。这已经很了不得了,裴神机使法术超群,放眼京城无人能及。”说罢,他在心里舒了口气。

    阿发侍候裴三这么久还没被退回东厂委实不易。

    “六爷谬赞。”裴锦瑶嘿嘿地笑了,亲手给燕凰玉续上热茶。

    燕凰玉有点摸清裴锦瑶的脉门了。马屁要拍的不露痕迹,还得腿脚勤快,嘴皮子利索。像“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这样暖人心的问话得说的真情流露不做作。燕凰玉觉得自己要是跟阿发互换,可能撑不过三天就得被裴锦瑶送到东厂刑房去。

    他得加把劲儿才行。

    “陛下宣召裴神机使入宫没什么大事吧?”

    “没事,就是闲聊,说说玉佩什么的。”

    “那枚玉佩……裴神机使看到了吗?”燕凰玉追问道。近来,明匡对他表面上跟从前一般无二。但燕凰玉觉得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江五跟进跟出的时候渐渐多起来。燕凰玉原本掌管东厂所有密探。明匡不在的话,他可以发号施令。就在昨天,明匡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份职权分给江五一半。美其名曰协助,实则就是在慢慢架空燕凰玉。

    燕凰玉早料到会如此。他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庆幸认清明匡养育他的目的。他与缪太子有杀父之仇。明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认贼作父十数年。

    明匡的做法证明裴三所言非虚。刘大太太确有嫡子在世。

    养育之恩与不共戴天之仇孰轻孰重,燕凰玉也说不清。仇肯定是要报的,至于恩……即使明匡养他是为了利用他,但至少他没有受冻饿之苦,也没缺手断脚。

    他会给明匡留条全尸。

    刘大太太和她的儿子要替刘敬偿还他所犯下的罪孽。

    燕凰玉当然不会忘记徐令达。当年,徐令达带兵屠尽元氏五族。他手上沾满元家人的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看到了。”她不管看了,还摸了呢,“从刻痕上看,是有人伪造。”

    燕凰玉一点也不意外。

    “依你之见,究竟是何人故弄玄虚?”

    裴锦瑶眨巴眨巴眼,笑着反问道:“六爷觉得呢?”

    “难说。兴许是刘庶人,或是四皇子。”燕凰玉垂下眼帘睨着托盘上的岑禄,“都有可能。”

    “既然都有可能,明督主的嫌疑也不小。”

    “怎会是义父?”燕凰玉挑眉看向裴锦瑶,目光深邃,“裴神机使不要乱说,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可不得了。”

    “有心人?”裴锦瑶失笑,“只要六爷不把我说的话透露给明督主,就再没什么有心人。”她信手指向门外,“六爷以为神机司就是个寻常小院儿?实话与你说吧,我这处有结界。鬼物妖精不敢靠近半分。别看山鼠精憨头憨脑,它可不是傻子。没我带着,它不敢踏出神机司半步。”

    所以,裴三会说外面有坏人抓山鼠精。

    坏人又是谁?燕凰玉想问明白,但又不想绕过明匡,思量片刻,“裴神机使为何说是义父?倘若是他,可就犯了欺君大罪。”

    “明督主欺的还少吗?眼下,陛下摆明了不信他,说不好哪天陛下一高兴就把他给……”裴锦瑶翘起唇角,笑得有点坏,“如果明督主为刘大太太效命,必定会趁早向陛下发难,好让刘敬的儿子取而代之。六爷,我说的对不对?”

    简直是无懈可击。

    燕凰玉默然无语。

    托盘上岑禄的身影渐渐淡去,裴锦瑶叹息着摇头,“陛下不信明督主,明督主也不信六爷。您还是给自己谋条后路。”

    “何为后路?”

    “这个嘛……”裴锦瑶沉吟片刻,“怎么也值三五块红宝石。”

    燕凰玉差点没噎着。

    “现在没有,等我凑齐了再来找你。”

    “也成。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我这人最是公道。”裴锦瑶眉开眼笑的喝茶吃点心。燕凰玉在心里盘算着还剩多少体己银子。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让元松去街边卖艺了。

    燕凰玉偷眼瞟向裴锦瑶轻轻蠕动的小红嘴儿,那分明是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血盆大口。来一趟神机司就要出一次血,偏生他手脚不长记性,非得往这儿跑不说还非得双手奉上宝石银票才舒坦。

    裴三就是个专吃宝石的妖精。

    “六爷不要心疼银子。”裴锦瑶咽下嘴里的点心,“陛下比你花的多多了。”

    这倒是。

    陛下还没捞着吃上神机司的饭菜呢。这样算起来,他还赚了。

    “我没心疼银子。”燕凰玉睁着眼说瞎话,“我是在想西厂或许会吞下东厂。”

    裴锦瑶愣住,嘴里的点心都忘了嚼。

    也就说岑禄不会死,死的是明匡。燕六不会成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仪风帝还能在位几年。会不会有人取而代之?

    有的话,那人现在何处?

    之前的设想只是设想。此时此刻,裴锦瑶才觉得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是那样的真切。

153 疯魔

    燕凰玉见裴锦瑶眉头紧锁,赶忙端茶给她,“喝点水顺一顺。”

    裴锦瑶接过来喝了个底朝天。燕凰玉拿起茶壶,“够不够?再来点儿?”

    “够了。”裴锦瑶了无生气的模样惹人心疼。

    “怎么了这是?”燕凰玉想用手探探裴锦瑶额头是否发烫,想了想,还是没敢。裴三跟小刺猬似的不能乱碰,“要不……让阿发去请池太医?”

    “我没事。”裴锦瑶吐口浊气,问道:“如果西厂真的吞下东厂,六爷又该何去何从?”

    燕凰玉哑然失笑,“到那时,可就由不得我做主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釜底抽薪。”裴锦瑶屈起手指摩挲着茶盏边沿,“这就是我说的后路。六爷欠我五块红宝石。”

    一口老血堵在燕凰玉喉间。

    裴三所言正是他即将要做的。就这样没了五块红宝石。裴三说的每个字差不多是五口之家三年的口粮。

    “不是说好了凑齐了再来换的吗?”燕凰玉心尖儿一抽一抽的疼,“裴神机使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啊。”

    “日行一善。”裴锦瑶弯起眉眼,“再者说,我信得过六爷。您肯定不会赖账。”

    这跟伸手从他荷包里拿钱都什么分别?怎么不去抢?

    燕凰玉脸色有点黑。

    裴锦瑶心情大好,“要不这么着,我送六爷两次次小黑鸟打探消息怎么样?”

    燕凰玉面色稍霁,壮着胆子讨价还价,“三次行吗?”

    裴锦瑶勉为其难的点点头,“行吧,看在六爷捧场的份上,三次就三次。”

    “多谢裴神机使。”燕凰玉谢过之后才觉得不对劲。明明是裴三强买强卖在先,为什么要谢她?

    不行,回头得问问阿发究竟他是怎么侍奉裴神机使这么久还安然无恙的。他一定有诀窍。

    “不过……”裴锦瑶补充道:“这三次仅限今年,用不完就不怨我了。”

    燕凰玉在心里翻了大大的个白眼。

    裴三跟土匪没两样。

    “裴神机使放心肯定用得完。”燕凰玉紧抿唇角暗暗盘算该怎么用才划算。

    裴锦瑶在心里哼着小曲儿。又多五块红宝石,等过年给韦氏镶几件首饰。她出去做客正好戴上。

    今天这顿饭真值。回头看看燕六还有什么好东西一并划拉来。权当是囤年货了。

    白英快马去快马回,路上半点没耽搁。他将食盒拿到灶间时,阿发正跟老文包饺子。俩人一边包一边聊闲天。

    “六爷跟裴神机使就像亲兄弟似的。俩人说不完的话。”小密探两手一捏,薄皮大馅的小饺子规规矩矩躺在掌心。

    老文嘿嘿地笑,“亲兄弟明算账。”白英三不五时送个小匣子过来,里头装着成色上好的宝石。他不用打开看,拿起来掂一掂就能估摸个大概其。

    “反正挺好的。他俩处好了,咱们当差的不为难。”小密探乐颠颠的抄起擀面杖擀饺子皮,听见脚步声扭头看去,“诶?白英回来了。烧鹅是刚出炉的吗?有没有六爷爱喝的绿珠香液?”

    白英黑着脸点点头,“有。”他放下食盒,“外面出大事了。”

    “怎么了?”小密探和老文异口同声问道。

    白英脚步不停往书房走去,“张屠户的老子咬死邻居家的一窝下蛋鸡!”

    老文和小密探丢下手里的活儿追出来。

    “张屠户?”小密探眼睛一亮,“就是起死回生的那个张屠户的老子?”

    “就是他。”白英板着脸孔,“不知他是疯魔了还是怎的。咬死一窝鸡,又去追街上闲逛的大黄狗。街坊四邻吓的哇哇乱叫。张屠户带着儿子去拦,哪成想他老子力气大的能把壮汉甩出去一丈多远去。”

    “怎么不叫衙差?”老文在围裙上蹭着手,“现在如何了?实在不行叫上东厂的弟兄去看看。”

    “去了也没用。人都死了。”说话间,到在书房门外,白英敲敲门,“六爷,裴神机使,出事了。”不等裴锦瑶应声,推门而入,“张屠户的老子死了。”他把张老汉如何咬鸡如何撵狗如何摔人绘声绘色说了一遍,“跑出来的时候满身满脸的血,骇人极了。好几个孩子受了惊,家大人去医馆买定惊散。”

    白英吞了吞口水,“张屠户和他三个儿子被张老汉摔的爬不起来。”

    南宫瑾能在京城扬名全靠震开张老汉的棺材板,让他活了过来。可前后不到俩月,张老汉就成了这般模样。

    绝对不是巧合。

    裴锦瑶眉头拧成川字。

    “衙差刚把刀亮出来,张老汉就栽倒在地。”白英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之后,他就开始腐烂。就是能看出他身上的肉烂掉,还有恶臭。小的骑马回来的时候正好跟拉尸体的车子走个对脸儿,那味儿啊……熏得人三天吃不下饭。”

    小密探给老文递个眼神儿。白英那份儿咱俩分。

    老文微微颔首。成,回头给他熬点米汤填肚子。

    白英回禀完想了想没什么疏漏,挑眉问小密探,“诶?饭好了么?我跑这一趟快饿死了都。”

    你不是三天吃不下饭吗?

    小密探闷闷的回他,“再捏二十来个饺子就开始炒菜。”说着,一溜小跑去灶间包饺子。老文看了眼神情凝重的裴锦瑶也回灶间去了。

    白英捂着饿扁扁的肚子去鸡窝看看能不能捡着蛋。

    “南宫瑾使的是巫术。”裴锦瑶笃定道:“早知如此,那天我就该杀了他。不让他进京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

    “没有南宫瑾,还会有东宫瑾,西宫瑾,该来的总会来,想躲也躲不掉。”燕凰玉不太擅长安慰人,索性说点裴三感兴趣的话题,“你想不想亲眼看看张老汉的尸身?”

    “可以看吗?”裴锦瑶兴致勃勃,“说不定能从张老汉的尸身看出南宫瑾的来历。”

    “可以。吃完饭再去还是现在就走?”

    裴锦瑶当机立断,“现在去。要是看吐了怪丢人的。”

    燕凰玉瞟了眼桌上半空的点心碟子。吐的话,裴三也能吐出不少东西。他忍下这句没敢说,吩咐白英去东厂牵马。

    头顶落着根鸡毛的白英只得领命去办。

    没办法,谁让裴神机使想一出是一出。这都快吃饭了,去看那玩意儿干嘛?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老文和小密探留下看家。

    裴锦瑶、燕凰玉加上白英三个人三匹马到在京兆府。

    府尹林谦对着张老汉的尸首犯愁。

    死就死吧,干嘛死在晚饭时分?死在下晌多好。谁也不耽误谁。

    “大人,这人死了没到俩时辰都快烂透了。明摆着是桩奇案。咱们查还是……不如转到东厂去。省得咱们担责。”僚属建议道。

    “东厂……”林谦缓缓摇头,“不妥,不妥。而今东厂不济事。”

    “那……送到西厂去?”

    “不妥,不妥。明督主要是知道,我肯定得落埋怨。”林谦满面愁容,“不知道陛下究竟什么意思。他对东西两厂的态度实在叫人捉摸不透。这人怎么非得现在死呢?”

    “阎罗王安排的咱们说了不算呐。”僚属也愁。他还急着去月楼吃花酒呢。一想起千娇百媚的姑娘,他骨头都酥了,偏偏林大人拿不定主意,他也得在这陪着说车轱辘话。

    既然人死的蹊跷,就直接往东华门一推不就得了?

    东西两厂谁爱查谁查去。

    东华门……不还有个神机司吗?

    僚属乐了,“大人,有了!您把裴神机使找来,让她查。反正神机司闲着也是闲着。随她折腾去呗。再者说,这人死的跟寻常人不一样,兴许是鬼上身。神机司查不正好吗?”

    林谦连连点头,“对对。你说的对极了。京兆府查不了。咱们都是肉眼凡胎,经不起折腾。裴神机使呼风唤雨,那是多大的能耐。就让她查。查明白了,我帮她写个折子呈上去邀功请赏就完了。”

    僚属直摆手,“大人,您糊涂了。神机使就是从八品升不了官儿。您给自个儿请功就成。裴神机使那里打点几百两银子满够。”

    “几百两?”林谦竖起没眼,“你当裴三是要饭的?她打赏宫里的内侍从没低过一百两!你啊你啊,眼皮子太浅。与其跟裴三争功不如让着她些。谁家还没个闹鬼的时候?我得好好供着她!现养的鸡不下蛋,不能等家里闹鬼了再跟裴三套交情。那可就晚了!”

    僚属叹口气。林大人想的真够长远。家里啥事没有,就把抓鬼的人预备好了。

    “大人高见。”吹捧他拿手,反正就是闭着眼睛不要脸的夸呗。跟着林大人这些年,早就驾轻就熟。

    “今天有点晚了。明儿一早你拿我的帖子到神机司走一趟。礼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林谦捋顺着胡须,眯起眼睛,“趁这机会,多请裴三吃几次饭。兴许她一高兴,也送个小纸人儿给我。”

    前些日子在外酬酢,郭阁老把纸人带出来显摆一大圈。他们都是见惯大场面的,可没有一个不眼馋郭阁老的纸人的。

    可惜他们跟裴神机使说不上话,又不好贸贸然去神机司打扰。

    这下好了,他总算有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154 好看

    林谦越想越美,眼睛里透喜色。

    僚属也美滋滋的。事情定了,吃花酒也不耽误。娇滴滴的小娘子可都等着他呢。正琢磨着赶快脱身,差役来报:“东厂燕六爷与裴神机使求见。”

    林谦蹭的站起身,“快!快请。”扭脸儿看向僚属,“你去仙歌楼叫一桌上等席面。跟俞掌柜说,裴神机使在我这处用饭,让他掂量着写菜单。贵一点不要紧,最主要合裴神机使的口味。”

    僚属心里发苦。看来今天注定跟月楼的姑娘无缘。

    “大人,还不知裴神机使为何事而来。现在预备酒席早了点吧?”

    “你糊涂!”林谦气得直拍桌子,“平时请都请不来的人,我能轻易放她走吗?你亲自跑一趟仙歌楼,这样显得我们隆重其事。”

    僚属不想再多费唇舌,应了声是转身出门。走到廊下,正好遇见燕凰玉和裴锦瑶。僚属拱拱手,热情的打招呼,“六爷,别来无恙。裴神机使,久仰久仰。”

    裴锦瑶微微颔首。

    京兆府她头一次来。上上下下都很客气。进到屋里,林谦笑容可掬的与他二人寒暄。

    “六爷清减了。”林谦慈蔼的望着燕凰玉,“明督主还好吧?近来公事繁忙没能去东厂叨扰督主大人。”

    “承蒙府尹大人挂怀,义父一向都好。”燕凰玉撩袍坐下,“我听闻张屠户的老子……”

    林谦一听他提起这话头,忙不迭的接道:“是是,可不是嘛!这尸首运到衙门的时候都烂透了。等到明日仵作验尸还不知胡能是个什么样儿。”他抬眼望着裴锦瑶,“裴神机使就是为这事来的吧?是不是张老汉的死跟鬼物有关?”

    不管有没有关,反正他要想把尸体送到神机司去就得一口咬定有天大的关系。这块烫手山芋他们府尹衙门可不要。

    “是不是鬼物,还得看过再说。”裴锦瑶神情肃然,语调平稳。

    燕凰玉忍不住瞟她一眼。在外边装的跟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滑头似的。一点也不像讹他宝石的小赖皮。

    “裴神机使还没吃饭吧?要不咱们先吃饭?我命人去仙歌楼订席面,说话功夫就回来。”

    不知为什么,裴锦瑶总觉得林谦有所图。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心里毛毛的。

    “事不宜迟,这就去瞧瞧吧。”燕凰玉站起身,“我跟裴神机使同去就好。”

    林谦哪肯放过跟裴锦瑶套交情的好机会。

    “您二位一心为民,真叫人敬佩。”林谦起身离坐,“二位这边请。”

    弄得像是一块儿看大戏似的。

    裴锦瑶腹诽着跟在林谦身后来到停放尸体的屋子。

    张老汉的尸首蒙着白布,粘稠的血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蜿蜒流淌,冲鼻的尸臭令得裴锦瑶忍不住屏住呼吸。燕凰玉见状递给她一块夹了姜片的白帕子。

    林谦骤然瞪大眼睛。

    燕六对裴神机使竟然这般照顾。

    他要是再不加把劲儿就会被燕六比下去。心心念念的小纸人儿也得不着了。他给班头使个眼色,班头会意,上前掀开白布,捂着嘴说道:“裴神机使您看,烂的多快。”话音未落,尸体的胳臂上吧唧掉下一块腐肉。

    林谦转身就往门外跑,呕吐声随即传来。

    班头道:“不怪我们大人受不了。这尸首离奇的很。一会儿一个样儿。”他燃起屋子里所有的蜡烛,“兴许不等到明早就烂成白骨了。”

    燕凰玉挨着裴锦瑶站定,悄声问她,“看出什么没有?”

    “六爷速速派人去拿南宫瑾,晚了就来不及了。”裴锦瑶沉声道:“张老汉阳寿已尽,南宫瑾用巫术让他跟寻常人一般无二。其实,张老汉早就不是张老汉了。”

    燕凰玉将这句话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顿觉脊梁上的汗毛立了起来。他唤来白英低声嘱咐几句,白英得令而去。

    “我让白英领着青城观的道士去抓南宫瑾。”燕凰玉跟裴锦瑶报备,“他会巫术,那十个道士也不知能不能抵挡得住。”

    “六爷放心。南宫瑾必然遭受反噬,他应该无力反抗。”

    就这么会儿功夫,尸首上的腐肉接二连三往下掉。骇得班头缩在墙角惊恐的瞪大眼睛。

    林谦把早饭午饭吐了个干净,衡量再三决定不往裴锦瑶跟前儿凑,免得惹人嫌弃。他两手扒着门框,踮起脚尖向里观瞧,眼风刚刚扫到尸体上头就忍不住又吐了起来。

    林谦一边吐一边懊恼自己今天吃的太多。这下可好,丢人丢大发了。好容易吐干净,林谦脚步虚浮横着晃回门口喘粗气。

    与此同时,尸体的腹部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血肉模糊之下有东西不断蠕动。

    裴锦瑶和燕凰玉后退数步。

    “那……那是什么玩意儿?”林谦小声问道。

    裴锦瑶没答话,将帕子塞给燕凰玉,从袖袋里取出符纸,掐诀念咒的当儿一个壮汉拳头大小的骷髅从尸体的肚子里挣脱出来。

    这骷髅跟裴锦瑶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并非干巴巴的白骨而是黏了层暗红色的腐肉。两排大大的牙齿泛着森寒的光芒,张张合合直奔裴锦瑶面门。

    裴锦瑶不慌不忙甩出符纸,就在符纸与骷髅相触的刹那,骷髅砰的一声炸开化作一蓬血雾。难闻的腥臭弥漫开来。

    “呕——”林谦弯下腰又吐了。

    燕凰玉拽着裴锦瑶退到门外,担忧的说道:“南宫瑾的巫术是不是很厉害?”

    “恰恰相反,那骷髅尚未化成白骨。由此可见南宫瑾也只是略通皮毛而已。六爷不必忧虑。”裴锦瑶瞟了眼扶着墙干呕的林谦,朗声道:“是凡南宫瑾医治过的病患都喝过南宫瑾的符水,他们都有危险。”

    林谦惨白着脸,虚弱无力的望着裴锦瑶,“裴神机使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心有余悸的睨了睨竹床上黏答答的尸首,声音颤抖着,“这……这可怎么得了?”

    南宫瑾医治的疑难杂症没有一千也有三五百。还有外乡慕名而来的。

    这要是都变成张老汉那样……

    完了,完了……陛下肯定是要怪罪的。

    “裴神机使救我!啊,不不。”林谦一步三晃晃到裴锦瑶面前,躬下身子,“裴神机使救救那些无辜的百姓。”

    燕凰玉两手拖住他的胳臂,“林大人不必如此。裴神机使自会尽力而为。”

    裴锦瑶嗯了声,“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要先审一审南宫瑾。”

    辞别了林谦,两人返回神机司等候消息。

    ……

    他俩一回来,老文和小密探打水的打水,炒菜的炒菜。没用上两刻钟,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

    燕凰玉和裴锦瑶都的不大开胃。饺子一个没动,光是吃了几口大白菜。裴锦瑶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讲述一遍。

    小密探现去灶间做了里木渴水。

    老文守在大门外,只要白英一进东华门他就能看见。

    裴锦瑶与燕凰玉对面而坐,谁也不说话。

    又见骷髅头,裴锦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商在。但她闹不明白商在怎么能和南宫瑾搅合在一处。按理说这俩人八竿子也打不着。

    兴许……南宫瑾是商在的徒弟?

    正琢磨着,老文小跑进来,“白英回来了。抓了好些人。”

    那都是被南宫瑾称作世仆的下人。

    裴锦瑶站起身正正官帽,“锁上门,你俩都跟我去东厂审南宫瑾。”虽说她才俩跟班,可她的跟班还有跟班,加起来人也不少。

    不论如何,先造声势。把南宫瑾吓的屁滚尿流也好。

    老文一听这话浑身是劲。

    “您想分开审还是搁一块儿?”他激动的搓着手,“分开有分开的好处,搁一块儿也成。但看南宫瑾爱吃哪一口。”

    “分开吧。”燕凰玉小扇轻摇,“不要吓到裴神机使。”

    小密探听了这话头一个不服。

    裴神机使审山鼠精的时候六爷没在跟前。他要是亲眼看见断不会这么说。

    老文扬起下巴指了指放在墙角的山鼠精的小屋。意思是,那妖精都让我们裴神机使驯的老老实实。

    燕凰玉咳嗽两声。要是老文不提醒,他都把这茬儿忘了。

    他们仨挤眉弄眼的功夫,裴锦瑶收拾好了符纸丹砂等物。不一定用得上,可有备无患。方才若不是她掏符纸掏的快,怕是会被骷髅咬掉鼻子。

    到在东厂,白英已经把人安排到刑房里。

    “六爷,南宫瑾着实难抓。伤了好几个道士。”白英脸上也挂了彩,“有一个伤的不轻。”

    “明儿一早派人去趟青城观。换几个道士过来。差事不能耽搁。顺便看看云道长在不在,在的话让他也来。”燕凰玉觉得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假如真叫裴三说中,城里必定要出事。只裴三一个支应根本不够。

    白英应下。

    刑房里燃着熊熊的火把,烘的人口干舌燥。

    南宫瑾被扒的只剩中衣绑缚在铁架上,神情泰然不卑不亢。

    裴锦瑶背着手,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将他打量的彻彻底底。

    燕凰玉清清喉咙,小声嘟囔,“他有那么好看么?”

    裴锦瑶耳朵灵,随口说道:“没你好看。”

155 义尽

    燕凰玉手上小扇顿住,板起脸孔吩咐道:“你们愣着做什么?鞭子、烙铁都准备好了?”

    “阉狗!”南宫瑾面目狰狞的朝燕凰玉啐了一口,“大夏早晚毁在你们这群阉狗手里!”

    在场的除了裴锦瑶都是东厂的人。阉狗、阉竖之类的骂人话他们早就听惯了。

    小密探更是置之一笑,提起浸了盐水的钢鞭,“小子,到了咱们东厂可不兴逞能。”

    南宫瑾视死如归的仰起脸,“爷爷我要是吭一声就跟你姓。”

    “是个硬茬子。”熊熊燃烧的火光倒映在老文眼睛里,“阿发悠着点儿,怎么也得让这家伙撑上五六个时辰才过瘾。”

    “好叻!”阿发嘿嘿闷笑,抖抖鞭子就要往南宫瑾身上抽。

    裴锦瑶皱着眉喝道:“且慢!”

    小密探偏头看她,“裴神机使有何吩咐?”

    “把他衣裳扒了!”裴锦瑶视线下移,“裤子也扒了。”

    霎时间,刑房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裴锦瑶脸上。

    裴神机使简直是天生的酷吏!老文心潮澎湃。可惜她是女孩子。要不然,东厂必定会在她手上发扬光大。

    阿发眼神十分复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裴神机使怎么可以大大声说出扒掉人家裤子的话。这要是传出去,谁敢娶她?

    燕凰玉一张俊脸黑成锅底。

    刚刚还说他比南宫瑾好看,才过了没一会儿就要脱人家裤子。

    裴三!哼!

    他再不信她的鬼话!

    南宫瑾下意识的并拢两条腿,双颊泛起红晕,喘息着啐道:“你、你这……败类!我、我宁死也不会……反正我不会让你得手!”

    燕凰玉的脸黑上加黑。

    裴锦瑶环视一圈,欣赏完诧异的目光,“你们呐,一个个的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视线最终停留在南宫瑾脸上,意味深长的浅浅笑了。

    坏人!

    色胚!

    女色胚!

    大伙儿的神情精彩极了。

    “你们不懂。”裴锦瑶无声叹息,“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小密探吞了吞口水。他是神机司唯一神机使的唯一心腹小密探。脖子上还挂着裴神机使亲手画的平安符。他不能忘恩负义。

    “没、没有。小的没把裴神机使往坏处想。既然是您吩咐的就一定有您的道理。”

    老文点头附和,“是,是。裴神机使不是莽撞人。”

    算他俩描补的及时。裴锦瑶双眸微眯,“我怀疑他不是南宫瑾。”

    话音刚落,南宫瑾神色微变。

    “脱了我瞧瞧。”裴锦瑶扶了扶官帽,“瞧仔细了再用刑不迟。总要弄个明白,不能让他替人受过。”

    然而……没有人动。

    看脸还不够?非得脱裤子不是色胚是什么?

    小密探凑到她耳边,小声回禀:“是凡进咱们东厂刑房的犯人都要验明正身。这就是南宫瑾不会有错。”

    裴锦瑶笑着睖他一眼,“我自己动手。”说着,卷起袖口,“没办法,谁叫我支使不动你们呢。早知道领小耗子一块儿来了。笨是笨了点,好歹听话。”

    老文忙道:“哪能劳烦您亲自动手。”他给小密探使个眼色,两个人四只手眨眼功夫就把南宫瑾扒的只剩一条亵裤。

    在裴锦瑶的注视之下,南宫瑾不安的扭动着身子,“枉你自诩南宫末的徒儿,你这下流胚子!”

    裴锦瑶秀气的眼眉轻挑,笃定道:“你不是南宫瑾。”她转而看向燕凰玉,“张老汉的尸身六爷也看过了,施术的南宫瑾必定已经遭到反噬。可是你看他,身上只有几处磕碰的淤青,想来是抓他的时候挣扎所致。”

    燕凰玉唔了声。他因错怪裴锦瑶而心有愧疚。

    “那这人是谁?”燕凰玉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白英。

    白英道:“六爷,他没易容。”

    “双生子。”裴锦瑶恍然大悟,“怪不得南宫瑾一夜之间就能从驿馆赶到京城。我还以为他会法术。原来是障眼法。”她睨了眼小密探,“所以你看,扒裤子扒对了吧?”

    小密探咧开嘴干笑两声。

    能不能别提扒裤子这茬儿了,女孩子得有女孩子的样子。天知道他跟着裴神机使要操多少心。

    南宫瑾一脸悲愤,“你这下流胚子说的什么浑话?南宫瑾只有一个!”

    “既然你骂我下流,那我就下流个样子给你看看。”裴锦瑶走上前,食指挑起南宫瑾的下巴,又伸出拇指使劲捏了捏,“果然没易容。你还指望这点小伎俩能够瞒天过海?当我裴神机使是瞎子?”

    小密探拽住裴锦瑶的胳臂,“裴神机使,算了算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见识。粗重的活计交给小的们就好。”

    “把衣裳给他穿上。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裴锦瑶恶狠狠的盯着南宫瑾,“八月节那天吹笛子的是你吧?装的倒是人五人六的。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南宫家的后人了?”

    难怪她回到京城再见南宫瑾总觉得有些异样。

    说话功夫,有人把衣裳给南宫瑾罩上。

    “我问你,你那兄弟现在何处?”裴锦瑶从袖袋里摸出一包炒黄豆咯嘣咯嘣嚼起来。

    老文怕她口干,倒了杯茶发桌上晾着。

    燕凰玉看得眼热。一个两个到在神机司之后都乖巧伶俐的不像话。

    老文眼角扫到燕凰玉面色不善,又倒了一杯,嘴里叨咕着,“六爷的,裴神机使的。”白英真没眼力见儿。刑房里头这么热,他怎么就不知道给六爷倒杯茶凉着。得亏他反应快,要不然六爷肯定得生气。

    南宫瑾倔强的别开脸,鼻息浓重的闷哼一声。显然不想搭理裴锦瑶。

    “不说是吧?成,上刑吧。”裴锦瑶向后退了好几步,“我这人见血就迷糊。还是老办法。阿发直接给他加辣不要客气。”

    小密探的属下心思活络,小声提醒道:“前儿有一批麻椒充公。裴神机使要不要试试?”

    “麻么?”裴锦瑶吸溜着口水,“有点想吃麻椒拌面。”

    “麻!小的给焙香了磨成粉,菜将要出锅的时候撒上一点。啧啧,好吃!”

    小密探扬起手重重拍他的后脑勺,“好啊你,吃独食!”

    裴锦瑶怨怪的睖了眼小密探,“干什么这是?审着犯人呢。快快,不要再说废话,赶紧把他捆老虎登上。辣椒面,黄表纸还有狗尾巴草都预备上。”

    燕凰玉和白英抱着肩膀在旁边看白戏。

    “六爷,就由着裴神机使这么……闹腾?”

    “不然呢?人都架老虎凳上了。”燕凰玉伸出手在袖袋里掏。除了银票和散碎银子再没别的了。看裴三吃炒豆吃得香,他也想吃。奈何他没有随身带零嘴儿的习惯。

    “你去隔壁看看那几个下人审的怎么样了。”燕凰玉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别把人弄的太难看。要是陛下亲自过问,也好有个交代。”

    白英领命去了隔壁。

    绑在老虎凳上的南宫瑾嘴里骂骂咧咧不老实。裴锦瑶冷着脸居高临下睨着他道:“你兄弟到底在哪?”

    “打死我也不说!”南宫瑾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一撇讥讽道:“你不是能掐会算吗?你算算不就知道了?”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裴锦瑶缓缓摇头,“你不说,无非是想保住你兄弟的性命。然则,他擅用巫术受到反噬。如果不能及时化解,想必活不过三日。既然你想死扛,我也不拦着。反正你兄弟是因你而死,又不是我害的。”

    南宫瑾停止咒骂,眸光微微闪动。

    “你要是现在说了还不算太迟。再晚一点,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裴锦瑶叹口气,“我好心想救你们,可惜你们不领情。得了,我还是好人做到底吧。给他嘴里塞核桃。要是动了刑还不说,那可就不能怨我心狠了。”

    小密探跟老文低声嘀咕,“裴神机使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懂。老文叔你听明白了吗?”

    老文翻起眼皮想了想,“大概,可能,算是明白吧。你只急着甭管裴神机使说什么,咱们照办就得了。”

    小密探连连点头,“没错没错。”

    “我知道指使你们的人是岑禄。”裴锦瑶顿了片刻,“或许应该说是韩皇后。”

    南宫瑾惊恐的望着裴锦瑶。他嘴里塞了核桃,无法争辩,只能呜呜的摇头。

    “你不承认也没用。此事陛下也知情。他之所以没有怪罪,是因为不知道南宫瑾用巫术治病。等到明天,陛下就会得知张老汉死后的惨状。眼下,外面有几百个百姓即将变成张老汉那样,死前狂性大发。伤了牲畜倒也罢了。伤了人命罪过可就大了。”裴锦瑶居高临下睨着南宫瑾,“你为一己之私置他人安危于不顾,大夏要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很快就会亡国。你义正言辞的骂东厂是阉狗。西厂也是阉人,你还不一样要听岑督主的命令行事?”

    南宫瑾的呜咽声渐渐微弱。他垂下眼帘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我看在你是个糊涂人的份上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点你。”裴锦瑶望向南宫瑾的眼神里满是同情,“巫术害人害己。你兄弟肯定受了不少苦。而你,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

    南宫瑾睫毛轻颤。

    “哎!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居然仍旧无动于衷。糊涂人就是糊涂人。”裴锦瑶朝小密探使个眼色,“用刑吧。我也是仁至义尽了。”

    诶?不再劝了吗?

    老文还没听够,小密探二话不说抄起狗尾巴草狞笑着走向南宫瑾。

156 猎户

    华灯初上,岑禄抱着贵哥儿从长兴楼出来。

    贵哥儿窝在他怀里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岑禄抿着嘴笑:“我们贵哥儿能吃能睡是个有福气的。”

    贵哥儿眯起眼睛呼噜上了。

    岑禄仰头望着天空中的璀璨的星子,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凉之感。

    天大地大,却无处容身似的。

    举步上了马车,刚刚坐定,荣华满面焦急撩起帘子,“督主,东厂的人把南宫瑾抓了。”

    “你说什么?”岑禄蹙起眉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来报。那些人都是死的?”

    “东厂行事很有章法。”荣华低下头叹了口气。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东厂办差的确又快又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绝对不会留下后患。

    安插在南宫瑾宅子周围的明哨暗哨都清除的一干二净。以至于到现在才发现异样。可终归晚了一步。南宫瑾已经在东厂了。

    “督主……”荣华低声道:“您想想办法吧。”他进到车厢里俩手搭在膝头,目光灼灼的盯着岑禄。

    嘚嘚的马蹄声想起,车子不紧不慢的向东华门驶去。

    岑禄横他一眼,“慌什么?那个南宫瑾不是都化成灰了吗?就算东厂真问出什么,无凭无据,谁会相信?”

    南宫瑾身边的所谓世仆其实是韩家的人。看起来不大起眼,但个顶个都是忠心耿耿的高手。东厂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可……张老汉的尸体还在京兆府。”荣华忐忑的抿紧唇角看向岑禄。张老汉死状异常可怖,死前又着实闹了一场。林谦若是将此事上奏陛下,追本溯源查到岑督主头上如何是好?

    岑禄将贵哥儿放在塞了汤婆子的软垫上,毫不在意的回道:“那有什么的?一个死人而已。”

    荣华总觉得不踏实,“督主……裴神机使也在东厂。她会不会识穿此南宫瑾非彼南宫瑾?”

    “她也在……这事她跟着掺和什么?”岑禄顿觉头痛,揉揉额角,“明日一早我就入宫。”

    “入宫……请罪吗?”荣华眼眶发酸,带着哭腔儿拦阻,“督主,使不得啊。”

    “请什么罪?”岑禄像看傻子一样看荣华,“我要先发制人!”

    荣华把眼泪忍回去,轻抚胸口,“您有主意就好。”

    岑禄合上眼帘。

    裴三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识抬举,正好这次用她顶罪。一念及此,岑禄颇为惋惜叹道:“狠得下心才能物尽其用。”

    荣华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不敢随便接话。只呆呆的盯着酣睡的贵哥儿出神。

    来生他不想当人,当猫儿不错。吃饱喝足睡上一大觉,闷了抓抓耗子权当消遣。要是摊上岑督主这样的主子就更好过了。

    一阵疾风刮过,豆粒儿大雨点落了下来。打在车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下雨了。”岑禄睁开眼从暗格里掏出一张小小的薄毯盖在贵哥儿身上,“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给贵哥儿用皮褥子吧。”

    “现在用虎皮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今年格外冷。你那件大氅旧了,做件新的吧。我那里有几匹好料子,回头你拿去。”岑禄搓搓手,“该给母亲置办银丝碳了。过几天你跑一趟多带些银票。我原打算早早给侄儿们谋个好前程,眼下看来还得等一等。你让他们不要急。我肯定说到做到。”

    荣华不免心酸。

    岑督主独独没有想到自己。

    “您还是留些银子傍身的好。”荣华实在瞧不上那班靠岑禄吃饭的“家人”。他们不敢在荣华面前流露出对岑禄的轻视。但荣华能感觉到他们嫌弃岑禄是阉人,丢了祖宗颜面。荣华话里话外跟岑禄说过几次,岑禄只是淡淡的笑,“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指望他们体谅,亦不求回报。”

    可岑家人的凉薄还是刺痛了荣华。畜牲尚且懂得感恩,人为何会这般无情?

    “我这大半生汲汲营营,不都是为了他们吗?银钱不过是身外物。能让他们衣食无忧,也算对得起父兄栽培。”

    岑禄笑的很是慈蔼。

    荣华暗暗叹气,不再劝说。

    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有钱难买岑督主乐意。他费多少口舌都没用。

    岑禄轻轻拍着贵哥儿哄它,“待会儿下车的时候你躲在阿爹的斗篷里,管保雨淋不着风吹不着。”

    贵哥儿睡的很沉了。也不知它梦见了什么,两撇小胡子一抖一抖。

    岑禄看的欢喜,自顾自笑起来。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岑禄估摸着快到东华门,便将贵哥儿抱起来,准备下车。

    车子停住,车夫没像往常那样挑开帘子。

    雨势越来越大,雨水哗哗的冲刷着地面。

    岑禄感到不同寻常的寂静。

    荣华面色微变,手扶着刀柄,低声道:“督主,许是刺客。”

    岑禄不置可否的垂下眼帘。刺客不会选在东华门动手。东西两厂都在这里,刺客一露行藏就会被剁成肉酱。

    “下车吧。”岑禄抱紧贵哥儿,“并不是只有我们想到先发制人。”

    荣华略加思量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挡在岑禄身前用刀尾撩起车帘。

    一队身披斗篷的东厂密探撑着油纸伞昂然立在雨中。为首的是如火焰般灼目的少年,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岑禄!”少年唤道:“你与南宫瑾用巫术害人性命,罪大恶极。还不速速下车受审?”

    “六爷,定是有人污蔑我家督主。”荣华待在原处,隔着雨帘朗声对燕凰玉喊道:“南宫瑾治病救人行的是善事。六爷不要听信他人梭摆,伤了我们东西两厂的情分。”他眼角扫向西厂。灯火通明之处人影憧憧。貌似他们被东厂杀了个措手不及。

    荣华冷汗淋漓。

    岑督主吃蟹的功夫,东厂究竟做了多少事?

    “有什么话到东厂说罢。”燕凰玉拔高声调,“南宫瑾供认不讳,已然签字画押。他所学巫术乃是岑禄所授。用巫术害人也是岑禄的命令。”

    “一派胡言!岑督主是冤枉的。这件事岑督主自会向陛下澄清。燕六你凭什么审问我们岑督主?”荣华单手扣住车夫肩头。万一打起来,他就把车夫丢出去挡刀。只要逃离东华门,他就能护住岑督主。

    燕凰玉冷冷一笑。

    若不是裴三说服南宫瑾,还不会这般顺利。

    这两个南宫瑾的确是双生子。两人是孤儿,三岁那年父母双亡,之后被一个老猎户收养。他俩跟着老猎户姓邱,一家三口在与世隔绝的山中生活。七八岁时,老猎户教他们学本事。

    老猎户懂得很多也很杂。琴棋书画,礼仪乐器张口就能说的头头是道。

    再长大一点,老猎户拿来本书,骗他俩那是道士赠予的奇书。邱大邱二都想学。然而,邱大没天分,邱二一学就会。

    为此邱大懊恼好久,觉得自己没有治病救人的命。

    兄弟俩学了五六年,老猎户又编了套谎话,说什么他俩背负血海深仇,明匡以及东厂都是他们的仇人。他们不为父母报仇就枉为儿郎。放眼天下,能帮他们的只有西厂岑督主。

    邱大邱二信了老猎户的话。乖乖接受他的安排下山复仇。于是,邱大邱二从单纯的想要报仇变成积累声望执掌神机司,再到助七皇子登上帝位。他们做的事越来越偏离报仇的初衷。

    渐渐的,见惯富贵的邱二恋慕京中繁华。他再不愿回到深山老林中去。因此他在外酬酢格外尽心。也劝说邱大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邱二的心大了,身子却不中用。邱大就代替他结交权贵。

    直到邱大亲眼目睹了邱二遭受反噬时的惨状,他开始怀疑老猎户教邱二的不是医术。但究竟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他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岑禄掌控之中。邱大无法向任何人询问或是求助。

    就在前几日,邱二的情况实在不妙。下人不敢擅自做主,便请岑禄示下。

    岑禄知道邱二药石无灵,就命人将其一把火烧了。然而,邱大尚且不知情,还当岑禄给邱二寻名医诊治。

    裴锦瑶听说邱二被带走几天都没消息,隐隐觉得不好。

    燕凰玉当机立断,命人将此事禀报明匡。明匡进宫面见仪风帝。无需他添油加醋,仪风帝勃然大怒,下了道手谕让明匡审问岑禄。

    明匡借着这道手谕连同西厂一起收服。反正仪风帝问起来他也有话说。

    西厂一众人等为救岑禄以下犯上。如此,岑禄就又多一条罪名。

    此时此刻,面对虎视眈眈的东厂众人,荣华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拼了这条命也要保督主周全。不论如何,督主不能落在东厂手上。荣华大喝一声,揪住车夫的衣领将他丢了出去。

    “督主小的带您闯出去。”荣华拢住缰绳拨转马头,“驾——”

    在马声嘶鸣中,车子硬生生掉了个个儿,岑禄被晃掉了官帽,怀里的贵哥儿从斗篷里探出头。它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岑禄大叫,“荣华!”

157 羽箭

    荣华仰倒在车厢里,汩汩鲜血从他口中冒出。

    “荣华!”岑禄流着眼泪唤他,手指哆哆嗦嗦的触到贯穿他前胸的羽箭上,箭杆上沾了冰冷的雨水还有尚存有余温的血珠,“你这又是何苦。”

    岑禄后悔自己方才没能拦阻荣华。他不愿束手就擒,心存侥幸的想要拼出一条血路。然而,明匡那狗东西既布下罗网又怎会让他逃脱。

    “督主,快……跑……”

    秋雨寒凉,荣华眼眸里却充满了温暖与希冀。他耗尽所有精力说完便吐出最后一口气。

    跑……

    岑禄悲从中来。

    他终归没能越得过明匡那狗东西。

    有人勒住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岑督主。”明匡的声音跟雨声交汇在一处,听起来锋锐的好似利刃,“请岑督主下车。”

    岑禄放下贵哥儿,缓缓走了出来,两柄泛着寒光的钢刀架在岑禄颈间。

    不消片刻,他就被雨水淋的如同落汤鸡一般。而明匡立在大大的油纸伞下朝他笑道:“虽说你我多年的情分,可陛下下了手谕,我也很为难呐。”

    岑禄悔不当初。他认为仪风帝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就不会过河拆桥。但他忘了,只要仪风帝还在龙椅上坐着,就有数不清的阉人为他做事。

    此番,他跟明匡都堕入了仪风帝设下的死局之中。不、应该说他们从始至终都身在局中。雨水打在脸上割肉一样痛。

    岑禄的心更痛。

    回想前生,梦一般混沌不清。将死时,忽然就醒过来了。

    明匡笑得得意,笑得畅快。

    然而,注定他不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岑禄直视明匡,神情轻快,眼神亦平和,“鸟尽弓藏。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一道血线自岑禄脖颈喷射而出。

    他竟然抹了脖子。

    “督主!小人……是他自己把脖子往前送,小人来不及撤刀……”属下惊慌的跪在地上,血水合着雨水汇成一片在他膝下涌动。

    血腥中还带着丝清润。

    明匡看也不看到在地上的岑禄,转身而去。

    ……

    这是个不眠夜。

    裴锦瑶背着手凝望着滂沱而下的大雨,长长的吐了口浊气。

    岑禄进到东厂昭狱必不能活着出来。

    东西两厂注定要争个头破血流。或许,这就是岑禄和明匡的宿命。

    裴锦瑶心情很沉重。

    读史书时,她觉得岑禄死的好,明匡死的也好。同为祸国殃民的大宦臣,不值得人可怜。

    但与岑禄相处的这段时日,裴锦瑶对他又实在恨不起来。

    “裴神机使,喝完姜茶吧。”老文端着热腾腾的红枣姜茶,“您回屋歇歇,外边有阿发听信儿,误不了事。”

    “刚才你听到刀剑声没有?”裴锦瑶接过姜茶暖手,“是东厂杀入西厂了吗?”

    东厂行事十分利落,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

    “是。”老文没有隐瞒,离的这样近也瞒不了,“弟兄们早有准备,费不了多少事。要不小的陪您下棋解闷?”

    说是下棋实际是想让裴锦瑶不去想那些可怖的场面。

    “不用。我没那么娇气。”裴锦瑶啜了口姜茶,甘甜中带点辣,“你喝了没有?”

    “喝了。”老文点头。

    “给阿发留一碗。要是有多的就给六爷和白英也送一碗过去。下这么大的雨,喝点姜茶驱寒又暖胃。”

    “是,小的特意多煮了一些。”老文笑眯眯的说道。

    看来裴神机使真拿他们六爷当好兄弟。这样才好。两相帮扶着互补不足。

    老文办事非常稳妥。裴锦瑶满意的扭脸看着他,“别看咱们神机司不大,却是个卧虎藏龙的地儿。”

    神机司一共就仨人。不过老文觉得这话没毛病。

    “您抬举。”

    “好就是好,不用谦虚。”

    一碗姜茶落肚,裴锦瑶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院外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听着像是“荣华”?

    明匡动手了。

    裴锦瑶心下一沉,面上不动声色。

    “您不要担心。有白英护着六也不会有事。”

    裴锦瑶想说“我没担心”,在舌尖打个转又咽了回去。

    “六爷也算是立了功吧?”裴锦瑶状似无意的问道。

    “这都是托您的福。”老文真心感谢裴锦瑶。

    裴锦瑶默然不语。要不是燕凰玉果断,及时禀报明匡,也不会这么快拿下西厂。

    可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她让燕凰玉去抓南宫瑾,又由南宫瑾引出之后的事。

    倘若她没有多嘴劝服南宫瑾,又或者南宫瑾咬死不说,审到明天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裴锦瑶一路深想下去,觉得还是你死我活的下场。

    “裴神机使。”小密探撑着伞,噗嗤噗嗤踩着水大步向她走来,“岑禄自尽了。”

    “什么时候的事?”裴锦瑶喉咙有些酸涩。

    小密探上了台阶站在裴锦瑶面前,拢在他怀里的贵哥儿露出脸来,“这猫养得太精细,放外边一准儿没命了。”

    裴锦瑶叹息道:“留下吧。”

    老文赞许的点着头,“罪不及妻儿。”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裴锦瑶一下子被他逗乐了。笑过才发觉老文是故意的。

    裴锦瑶心里生出一股暖意。

    三人进了书房,小密探仔仔细细向裴锦瑶禀报:“督主没有降罪。横竖也是岑禄自己寻死,怨不得旁人。这会儿督主正跟六爷密谈呢。”

    最近明督主对六爷的态度有点淡。而且重用五爷。小密探为此担忧不已。现在好了,雨过天晴。六爷又得了督主的欢心。

    裴锦瑶不大关心明匡跟燕六的事,转而问道:“岑禄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小的离得远,听不太清。”小密探没说谎。不下雨兴许能听见只言片语。

    裴锦瑶不再追问,“明儿兵分两路。阿发去找南宫瑾医治的病患。我带人上街巡视。老文留在神机司等云道长他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陛下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处置不得当的话,裴神机使要受埋怨。说白了这活儿出力不讨好。难为您还得收拾岑禄留下的乱摊子。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小密探瞟了眼蔫蔫的贵哥儿,“算了,死者为大。不说他了。”

    西厂是东厂的手下败将,他总得拿出点气度,不能跌份儿。

    天蒙蒙亮,裴锦瑶身负桃木剑出了神机司,身后跟着五六个青城观的道士。

    她没穿官服,一副道姑打扮,远远望去飘逸出尘。离近了看,粉雕玉琢瓷娃娃一般可人。

158 脸红

    对这位小小年纪的裴神机使,青城观的道士们既服气又不服气。但不管怎样都不敢表露出来就是了。裴锦瑶没工夫揣摩他们的心思,只肃着脸在前面走。

    时隔多年,邱大想不起那本书上写了什么。岑禄一死,这条线索也就彻底断了。倒是有几种破解南宫瑾符水的法子,可毕竟不是对症下药,效果不会太好。

    裴锦瑶盼着云海月快些进城。他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肯定能帮得上忙。

    雨水将石板路冲刷的干干净净。相较于人来人往的东厂,西厂显得寥落不堪。裴锦瑶瞟了眼西厂再看看东厂,无声太息。

    “裴神机使。”燕凰玉翻身下马向她走来。

    晨曦下,俊美少年鲜衣华服,宛如一幅用色精巧的工笔画。

    裴锦瑶被他晃得眯了眯眼,“六爷。”

    “这么早就出门了?不等云道长吗?”燕凰玉睨了眼裴锦瑶身后的道士,叮嘱道:“你们都警醒着点,不要给裴神机使添乱。”

    道士们齐齐应是。

    西厂的事他们都听说了。这回东厂真真正正一家独大,燕六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就算心里不满,也不敢反驳。

    “云道长晌午能到。我不想等。”裴锦瑶的视线落在燕凰玉眼底青影上,“六爷多保重身子。”

    燕凰玉脸颊发烫,小声咕哝一句,“你也是。”

    裴锦瑶觉得燕六有些奇怪。怎么说着说着脸就红了。兴许是没休息好累的?

    “老文送去的姜茶六爷喝了没有?”

    “喝了。”老大一碗喝的一滴不剩。他都撑着了。

    裴锦瑶暗自摇头。燕六怎么跟傻小子似的。她看得堵心,礼貌的回以一笑,“六爷您忙。回见。”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见?说的是晌午还是傍晚?

    燕六糊里糊涂的应了声,朝裴锦瑶的背影挥挥手。

    白英凑过来,“六爷,裴神机使都走了。您挥手她也看不见。”

    燕凰玉恍若未闻,喃喃道:“裴三好像长高了。”

    ……

    出了东华门,明显能感到街上比往常冷清。有的铺子干脆连门板都没卸。行人步履匆匆,神情惶惶很是不安的样子。

    岑禄这一死,不知又要牵累多少人。明匡肯定会借此机会打压异己。但看仪风帝怎么做吧。

    裴锦瑶背着手慢条斯理的往前走,一顶枣红小轿迎面而来。轿子里的人撩开帘子唤她,“裴神机使,裴神机使!”

    裴锦瑶循声望去,“郭阁老。”

    “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了。我原打算去神机司找你来着。”轿子停稳,郭阁老满面急色的走了出来,“可不得了了。”

    又出事了?

    裴锦瑶心下一沉。

    郭阁老小心翼翼的从随行的小厮手上拿过一方红木雕花的匣子。他看看裴锦瑶身后的道士,压低声音,“我家小孙子闯祸了。”

    小孩子闯祸该她鸟事。她还得救人去呢。郭阁老是不是糊涂了?

    裴锦瑶脸色不太好看。

    郭阁老小心翼翼的掀开木匣,露出符纸折的纸人儿,“我家小孙子淘气,尿在纸人上了。”

    裴神机使特特叮嘱不让沾水。郭阁老记得牢牢的,除开带纸人出去显摆,轻易不让纸人干端茶递水的活儿。哪成想,他一个照顾不到,小孙子就把纸人尿了。他不舍得打孙子,把儿子狠狠训了一通。

    “童子尿啊。”裴锦瑶灵光乍现,最简单的也最有效,可以一试。她眉头一松,笑着说:“坏了就丢了吧。”

    郭阁老紧紧搂住匣子,“那怎么行。终归服侍过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挑个黄道吉日葬了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裴锦瑶愣了数息,“郭阁老仁义。”

    郭阁老没有因为裴锦瑶的称赞而展颜,话锋一转,说道:“仙歌楼的烧鹅味儿不赖,就是去晚了就买不到还不能预订。”

    仙歌楼烧鹅每天只卖五十只。物以稀为贵,想吃的时候吃不着才稀罕。可那是对一般人而言。俞掌柜不会不给郭阁老面子。

    郭阁老定是有话跟她说。

    “晌午仙歌楼我做东。”她转头对青城观的道士朗声道:“你们也一起来。还有云道长和邱道长,上次我去青城观多有叨扰,这次他们进城我理应一尽地主之谊。”

    道士们很高兴。

    虽说他们在东厂有银子拿,可仙歌楼那样的地方也不能总去,偶尔打打牙祭还成,次数多了负担不起。

    郭阁老笑不出来。

    裴三大方的不是时候。一个两个都没落下,凑了满满一大桌,他还怎么跟裴三密谈。

    “自家买卖还能没有说话的地儿么?”裴锦瑶朝郭阁老眨眨眼,“我再送您俩纸人回去玩。郭阁老不要不开心。”

    “那我赶紧把这位小哥葬了去。”郭阁老轻叹道:“哎,说实话,我还怪难受的。”得了新的纸人儿再不能让小孙子沾边。

    裴神机使变纸人耗费精神。他得爱惜着点。

    郭阁老喜滋滋的上了轿,临走时还不忘叮咛,“虽说裴神机使法术高强,也得多加小心。”

    裴锦瑶笑眯眯的点头,乖巧极了。

    道士们看得咋舌。没想到阁老都要给裴神机使几分薄面。吕国师也不过如此吧。

    但裴神机使才十来岁。

    啧啧,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郭阁老的轿子尚未走远,前边街市传来尖锐的惊叫声。

    裴锦瑶手握桃木剑循声跑了过去。

    跑不多远就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妇人踉踉跄跄追赶一只夹着尾巴的小土狗。

    小土狗怕极了的样子,一边跑一边呜呜哀鸣。

    四周行人有的躲进铺子,有的往妇人相反方向奔逃。这个时辰多是出来买菜或是上工的百姓。他们手无寸铁,除了躲和跑也没别的办法。

    裴锦瑶略略扫了一眼,没看到有人受伤,心下稍定。

    “都别慌,我是裴神机使!你们不要叫嚷,避到安全的地方。”

    闻听此言,大伙儿都不那么害怕了。有胆儿大的干脆爬到树上看热闹。

    小土狗是个精的,撒丫子向裴锦瑶跑去。那妇人紧追不舍。

    青城观的道士互相对个眼神放慢脚步。先让裴神机使应付,她要是败下阵来,他们再出手。

    说话功夫那妇人到在近前。她放弃小土狗,偏头打量裴锦瑶。双目赤红,口中流下涎水,人不人鬼不鬼的十分可怖。裴锦瑶单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挥舞着桃木剑围着她转了三圈。

    裴锦瑶转,妇人也跟着转。

159 恍惚

    妇人脚步踉跄,有几次眼看着就要倚在裴锦瑶身上,还没沾着衣角,晃两晃就没事了。

    裴锦瑶转了三圈,桃木剑在妇人头顶顿住,念了个定字诀。妇人真就乖乖站住,动也不动。

    众人叹为观止,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裴锦瑶朝四下拱拱手,“让大伙儿受惊了。”望着百姓们惊魂未定的脸孔,朗声问道:“南宫瑾你们都听说过吧?”

    “听说了听说了。”

    “那可是大善人!”

    “我家还供着他的长生牌位呢。”

    “这位就是南宫瑾医治过的病患。”裴锦瑶指了指妇人,“南宫瑾用极其霸道的巫医治各种疑难杂症。然则,巫术就是巫术。能害命不能救人。”

    有人不信,“南宫后人怎么会用巫术?”

    “就是就是。”

    南宫瑾在他们心中地位很高,光凭裴锦瑶三言两语可打发不了。

    裴锦瑶非常想念阿发。是她思虑不周。要是有阿发在,能省下不少麻烦。

    “南宫瑾并非南宫后人。他是假冒的。”裴锦瑶解释道:“张屠户的老子昨儿个死了,尸体还停在京兆府衙门。”

    张老汉死状可怖,坊间都传扬开了。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低语。

    裴锦瑶接着说道:“张老汉就是南宫瑾从棺材里拽出来的。南宫瑾所谓的起死回生,实则是见不得人的巫术。”

    有的人信了,可有的人还是不信。

    “裴神机使如何证明?”

    “是啊,是啊。”

    青城观的道士在裴锦瑶身后抱着肩膀看热闹。

    裴锦瑶笑着点头,“证明还不简单?你们等着。”她转回身,低声问青城观的道士,“你们都是童子身吧?”

    “裴神机使你问这做什么?”陈清风又羞又恼,脸臊的跟红布似的,“我们可不会为了仙歌楼的席面做有辱师门的事!”

    裴锦瑶不耐烦的睖他一眼,“你想多了。我不会把你卖到小倌馆去。把你们几个捆一块儿都抵不上一桌席面的钱。”

    几人马上忿忿的瞪大眼睛。

    他们都是青城观前途无量的年轻道人。现而今为东厂办事那也是被逼无奈。他们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

    裴锦瑶摆摆手,“是的话就去僻静处尿一碗给这妇人灌下去,破了南宫瑾的巫术。不是……就回青城观去。”

    听罢,几人愣了数息便争先恐后的往后巷跑去。生怕跑的慢了裴三误会。

    看热闹的百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道士咋咋呼呼的想干嘛?

    陈清风双手捧着水囊,满面喜色的跑出来。幸亏他随身带着水囊。那几个还在后巷为个破瓷碗打的不可开交呢。

    “裴神机使……给!”陈清风将水囊往前一送,裴锦瑶跳着脚退开,挥挥手,“你灌!我只管斩妖除魔!”

    陈清风哦了声,水囊一倾灌入妇人口中。

    妇人虽被定住却也知道吞咽。

    但毕竟味道不佳,灌下一些还有一些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裴锦瑶暗自盘算着晌午不能要汤汤水水的菜。

    陈清风晃晃干瘪的水囊,扭脸儿问裴锦瑶,“够了吗?不够的话我还有。”

    裴锦瑶脸色黑了黑,“看把你能耐的。”

    陈清风讪讪的笑,“我这也是能者多劳。”

    云海月一定是怕被他气死,才让他来京城。

    裴锦瑶一手攥紧桃木剑,一手摸出符纸,紧紧盯着那妇人。

    陈清风还是有点眼色的。他知道没自己的事了,赶快跑去后巷劝架。

    裴锦瑶等了片刻,妇人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声,五官也因疼痛而变得狰狞。在她胸腹间隐约有硬物汩汩而动。

    裴锦瑶双目微眯。

    看那东西大小肯定是骷髅头。

    硬物慢慢上移,将妇人的脖颈撑的好似壮汉手臂。周遭围观的百姓顿时鸦雀无声。

    那玩意儿的确邪性。

    硬物走到妇人下颌,眼看着就要冲口而出时,裴锦瑶一抖手中符纸,拳头大小的骷髅头哇的从妇人口中吐出。

    说时迟那时快,符纸仿佛活了一般向骷髅头飞去,两相触碰的刹那爆出一团血雾。

    腥臭气弥漫的同时,妇人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裴锦瑶忙上前探那妇人鼻息,气若游丝也不知能不能医的好。

    百姓们无不面色大变。

    裴锦瑶将桃木剑负在背后,“要是家里亲人或是街坊四邻请南宫瑾治过病的务必送到神机司去或是留下住址。这巫术一日不破一日不得安生。狂性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力大无穷。一般人制服不了。”

    有这些围观的百姓帮忙传扬,很快就会人尽皆知。

    这会儿也没人再质疑,纷纷点头称是。

    陈清风等人从后巷出来,一看裴神机使安然无恙,那个妇人却是倒地不起。

    “你们把她送到医馆去吧。”裴锦瑶摸出十两银子递给陈清风,“剩下的银子买些补品给这位大嫂。”

    陈清风接了,“我跟着您。”他拍拍腰间挂着的水囊,“您瞧,满满的。”

    裴锦瑶不想跟他多说话拔腿就走。

    陈清风将银子递给同伴,乐颠颠的嘱咐,“咱们晌午仙歌楼会和。”

    ……

    裴锦瑶在街上转了两个多时辰,没有发现异样,估摸着云海月也该到了便回转神机司。

    云海月和邱将离正围着山鼠精的小屋子指指点点。

    “裴神机使这道符用得妙。既能制住精怪还不会伤其性命。”邱将离咦了一声,“可……裴神机使留着这东西干嘛用呢?”眼风一瞟,看见蹲在台阶上晒太阳的贵哥儿,“难道是给猫儿养着玩的?”

    云海月面露不悦。

    要说吕琅这徒弟真是不行。进到神机司有一会儿了,居然没察觉到裴三设下的结界也很高明。由此可见裴三进境迅猛。她也是能独当一面的术士了。

    云海月颇为感慨的说道:“裴神机使自有她的打算。”

    老文听了好一会儿闲话,笑呵呵的插嘴,“您二位有所不知,它现在在我们神机司做农活儿。今儿裴神机使出门就放它出来。”

    云海月有些恍惚。

    他怎么没想到抓妖精开荒呢。这不都是现成的劳力?

160 心寒

    山鼠精心里有气。他们到底有完没完。妖精务农不是很平常的事吗?至于大惊小怪的吗?

    “这妖精好像……不高兴了。”邱将离忍不住轻笑出声,“养着玩倒也是个乐儿。”

    云海月没有反驳。

    裴神机使行事向来随性儿。要是别人养妖精,云海月肯定会认为是胡闹。换做是裴神机使,云海月反倒觉得挺正常。

    “云师叔!”陈清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云海月跟前,“您总算是来了!”

    裴锦瑶背着手连连摇头。

    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

    “兰师弟受伤了……您这回来了就不走了吧?方才裴神机使让我给人灌……”陈清风吸了吸鼻子,“待会儿要去仙歌楼。先不说这个了。”

    裴锦瑶翻个大大的白眼。别看这家伙憨头憨脑,关键时候不糊涂。

    云海月拍拍陈清风的肩膀,“在东厂没惹事吧?”

    陈清风红着眼眶直摇头,“没有。”

    云海月略一颔首,看向裴锦瑶,“裴神机使,别来无恙。”

    “劳云道长惦记。”裴锦瑶笑着上了台阶,“晌午我做东,给您二位接风。”

    邱将离乐得见牙不见眼,“怎么好让裴神机使破费。”

    “您二位赏脸就好。”裴锦瑶弯腰抱起贵哥儿,肃然道:“南宫瑾所用巫术非常霸道,方才我用回龙汤逼出一个这么大的肉骷髅来。”她单手比划着,“清风帮了大忙。”

    云海月有点不大自然的清清喉咙。邱将离思量片刻,尴尬的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清风挺直腰杆,“幸好我带着水囊。田师兄他们就因为没有趁手的家伙事,耽误救人呢。”

    云海月竖起眉眼,没好声气的斥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陈清风委屈的不得了,小声嘟囔,“本来嘛。为个破瓷碗都撕吧开了,我还劝架来着。”

    裴锦瑶暗暗点头。陈清风的确有气死云海月的本事。不得不说,这也是个人才。

    “我们先去仙歌楼吧。”裴锦瑶笑眯眯的和稀泥,“下晌就要忙了。”她把贵哥儿交给老文,“带它去书房歇着。”

    云海月木着脸点点头,“但凭裴神机使吩咐。”

    说话功夫,阿发回来了。他骑着马在城里转了一大圈,找到一百多个病患,顺便把这事宣扬出去。

    “我让他们下晌过来。”阿发皱着眉说道:“咱这处地方小,您施展不开。要不跟六爷说一声,借东厂的地方?”

    “借是能借。可那样的话,就没人敢来了。”

    小密探无奈极了,“我们东厂又不是洪水猛兽。”

    在百姓眼里,东厂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

    裴锦瑶默了默,道:“西厂不是闲着呢么,你去跟六爷说,腾块地方给我用一下。”

    小密探领命去办。

    ……

    郭阁老葬了纸人就到仙歌楼等裴锦瑶。他坐在雅间里听楼下的食客议论裴锦瑶跟骷髅头大战三百回合的事。

    “那骷髅头跟车轮一样大……”

    “你净瞎说,当时我在场,瞧的真真儿的。比磨盘还大好几圈呢。”

    郭阁老嘴角翘的高高的,自语道:“等明儿个还不知道能传成什么样。”

    一旁伺候的小厮脆生生的说:“小的信他们说的。裴神机使不是一般人。”

    话音未落,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裴神机使!”

    一众食客纷纷向门口望去,道姑打扮的裴锦瑶迈步走了进来,“列位都在哈,吃好喝好。”

    问候裴神机使的声音不绝于耳。

    裴锦瑶笑眯眯的抱拳拱手跟大伙儿打招呼。跟在她身后的云海月神情肃然。他没想到裴三人缘儿这么好。百姓对她又敬又爱。

    云海月不知道的是,南宫瑾使用巫术的事败露无形中使得坊间百姓更加依赖裴锦瑶。在他们眼中,裴锦瑶简直无所不能。细究起来,还要多谢南宫瑾。

    裴锦瑶上了楼,小小的骚动也就过去。

    郭阁老暗暗点头,“宠辱不惊,裴三是个好的。”

    裴锦瑶安置好云海月等人,便过来与郭阁老相见。

    那边都是青城观的道士,有她在肯定不能尽兴。

    裴锦瑶吩咐俞掌柜写了几道清淡的菜,荤菜除了蒸鱼就是烧鹅。郭阁老很是满意。像他这把岁数不适合吃得太肥腻。有点肉过过口就成。

    菜上齐,郭阁老摒退小厮。雅间里就剩他俩。

    “昨儿晚上挺凶险。”郭阁老叹口气,“没想到西厂就这么没了。”他倒不是舍不得西厂,就是觉得世事无常。

    今天早朝,明匡罗列岑禄十数条罪状,最令朝臣震惊的要属岑禄指使假南宫瑾残害百姓性命。

    裴锦瑶眸光骤然黯淡,“是啊,谁能想的到呢。”

    “如果裴神机使能救下那些百姓,陛下一定重重有赏。”

    裴锦瑶正色道:“我不是为了封赏。身为神机使理当护佑百姓。”

    郭阁老缓缓颔首,“裴神机使大义。”

    “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裴锦瑶叹口气,“好在有云道长帮衬。”

    郭阁老点头称是。吃了几口菜,状似无意的说道:“东厂独大,未必是好事。”

    裴锦瑶不知他说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郭阁老跟明匡走得近。若是别人这样说,裴锦瑶不会深想。可郭阁老绝不会无的放矢。难道是仪风帝向他漏了口风?

    转念又想,应该不会。仪风帝疑心重,事关明匡他不会跟郭阁老说就是了。

    “明督主深受陛下信赖。郭阁老杞人忧天实在没有必要。”裴锦瑶笑意盈盈,“再说没了西厂很多人就能如从前那般高枕无忧。”

    郭阁老知道裴三是在装傻。

    她仗着年纪小,玩起了鸡同鸭讲的把戏,却又叫人挑不出错。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谓的高枕无忧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裴锦瑶暗叫不妙。这老狐狸想算计她。

    “郭阁老越说越高深,我也没读过多少书,人又愚笨,不能为郭阁老分忧,真是惭愧惭愧。”裴锦瑶摇晃着脑袋给郭阁老斟酒,放下酒壶,又给自己续上热茶,“您瞧,您吃酒,可我还是个以茶代酒的小孩子,您就不要为难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