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宦全文阅读 第6分节
051 平安
遂安郡主的视线投向门外。是她,她第一个跳出门外,手里挥舞着半片碎瓷,试图将那邪祟引到门外去。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脆弱的不堪一击。
她在救她们。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若能逃过此劫,一定要好好报答她。遂安郡主暗自想道。
也不知裴锦瑶用了什么办法,那团黑气真的跟她出去了,隐没在夜幕之下。
凝香阁上空黑云翻滚,腥风阵阵。裴锦瑶孤身立于那团黑雾面前,衣袂翻卷,面容冷肃。掌中碎瓷并不能伤害那邪祟半分,因捏的太紧反而割破指尖。滴滴鲜红的热血落在地上,裴锦瑶仿佛觉不出痛,眉头都没皱一下。
邪祟妖物她见得不少。眼前这只与福堂村那些虽不属同类,但都成了气候。裴锦瑶吞了吞口水,以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降服。
跑?没有轻功傍身显然是跑不了的。
一人一邪祟对峙的当儿,一道青影从天而降,“呔!何方妖孽,纳命来!”
云海月手中拂尘一扫,逼得那邪祟化出形貌。明明是一团比夜色更黑的黑气,裴锦瑶却能清楚的看到它聚化成丈许高的人形。
浓黑的触手宛如游动的毒蛇包裹着它的身子,眼中散发着幽暗的红光,看着凶狠,却没有福堂村那些厉害。确切说,更像是一只离群的孤雁。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裴锦瑶颦了颦眉。愣怔间,云海月揉身上前,与那邪祟战在一处。裴锦瑶丢下手里的碎瓷,向后退开数步就地坐下,掏出帕子将受伤的手指缠好。收拾妥当了,仰头望着身形灵活的云海月。
那邪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两盏茶的功夫,云海月就将其收入伏魔袋中。
束好伏魔袋的袋口,云海月长舒口气,转过头来对裴锦瑶微微颌首,问道:“裴三姑娘,你没事吧?”
这小姑娘胆子不小。别人遇到这种事唯恐避之不及,她可倒好居然坐在地上看戏似得看的津津有味。
“没事。”裴锦瑶站起身向云海月行了一礼。
“这应该是上次福堂村的漏网之鱼。”云海月晃了晃手里的伏魔袋。那邪物试图从里头挣脱出来,袋子被撑起几个角,云海云两指掐诀一道亮光打了过去,伏魔袋立刻瘪了。
云海月得意的扬了扬眉梢,忽然觉得这样做不大妥当,虽说面前小姑娘一连两次都帮了大忙,可到底也是娇养在深闺的小姐,吓坏了可怎么好。他赶紧将伏魔袋扎在腰间。两人大眼对小眼,都没说话。
云海月本就不擅言辞,再加上对方是个粉雕玉琢的半大孩子一时半会儿更想不出要说什么,索性拱拱手,“裴三姑娘保重,就此别过。”
经由上次吕琅一事,裴锦瑶已经打消了与青城观联手的念头。是以,裴锦瑶只礼貌的回以一笑,并未多言。
刘桐带着侍卫赶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伫立在黑暗中的纤细身影。她的鬓发散乱却并不显落拓,反而有几分洒脱的味道。
那人,有些眼熟。定睛再看,是裴三姑娘!换回女装的她,愈发娇俏可人。她怎么会跟那邪物对上。不过貌似没吃亏。
刘桐皱了皱眉,这小姑娘很不简单呐!
思量间,遂安郡主从凝香阁里跌跌撞撞的跑出来,顾不得仪态,一头撞进刘桐怀里,“阿桐,闹鬼了!”她差点就被鬼吃了!太可怕了!
刘桐低头看看满面泪痕的阿姐,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亏得裴三姑娘胆子大,把那个……东西引到外面去,要不然的话……”遂安郡主心有余悸的说着刚才的事。刘桐安抚的拍着她的背,静静听着。目光瞟向那抹纤瘦的身影,眼底涌起深深的疑惑。
韩鹤手里拎着桃木剑带着一二十个婢女紧随而至。这简直是帮了大忙了。
方才那一闹腾,小柳别庄的仆婢吓的胆都破了。这会儿哪还有力气伺候主子。凝香阁里的贵女们前一刻还惊慌失措,乍一见韩鹤和刘桐先后赶至,恨不能生出八只手来打理妆容。
裴锦瑶恍若未见这两位令得少女们脸红心跳的俊俏少年。她从人堆里找到瑟瑟发抖的钱薇和翠巧,扶着她俩坐到一旁,又拿温水给她们喝。
在一群惊魂未定的少女中,裴锦瑶的镇定自若格外醒目。韩鹤有些诧异的望着她忙前忙后,又听遂安郡主说多亏裴三姑娘云云,忍不住对她生出探究之意。
裴锦珠望着月夜下青竹一般的韩鹤,一颗心如同小鹿乱撞。他比刘桐清俊,也比刘桐惹人心疼。
怦然心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吧。裴锦珠翘着嘴角,惶惶之色渐渐褪去。
……
“又闹鬼了!”豆腐脑铺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就十定河边上,遂安郡主的别院!”
没人搭腔。
“云道长收服的。”那人不甘心,继续说道:“可惜不能进去瞧瞧。不知道是不是像上次那样满地焦土。”他想弄点土放在荷包里辟邪。福堂村那边已经没有了。小柳别庄他又进不去,遗憾的要死。
“没什么可怕的。”老丁给自己倒了碗紫英茶小口喝着,蒸腾而上的热气冲的他眯了眯眼。
“不是,你们不觉得最近不太平吗?又不是鬼门大开的时候,怎么那么多妖魔鬼怪?”
“说那些做什么,你不知道吧,又要打仗了。”
打仗和闹鬼一样可怕!
“你听谁说的?”
“没人说。我看见的。八百里加急跟我一块进的城门。”
军报才能用八百里加急。所以,肯定是要打仗了。就是不知哪里要打。
……
史子明拍拍肚子,“既然证实了东真打算以长公主相要挟,那就先救出长公主再打他个落花流水!”大夏还能叫弹丸小国挟制?简直是笑话!
史子明主战,任东阳附议。
沈惟庸与兵部尚书黎贻之对视一眼,都不说话。打不是不可以。没有人比胡成宗更了解辽东。但他已过花甲之年,守关应有余力,主动去打的话……有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没有,要打多久?胡家儿孙辈又都不成器,没一个出挑的。要派谁去辽东增援?而且这一仗关系到平邑长公主,稍有行差踏错仪风帝必定降罪。风险着实不小。一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
仪风帝眉头深锁。胡成宗送来的密信上说平邑长公主受尽石古苦的折磨。为了防止他们偷跑,用铁链锁住手脚,连顿饱饭都不给吃。且看管极其严密。袭营搭救必定要冒着堕入圈套的风险。可……总要试一试。
“先把阿姐救出来。”仪风帝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陛下,那独虎王子……”独虎是平邑长公主与卓鲁珲的嫡子,很得卓鲁珲的喜爱。石古苦的生母不过是个卑贱的女奴。若是能够立独虎为东真大王,那么至少可保辽东五十年不起战事。沈惟庸给仪风帝提出了另一个制胜的可能。
如此一来,也就是三选二。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弃娜妥公主。虽然这样做有些残忍,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救两个比救三个更容易成事。沈惟庸心情沉重的捻了捻胡须。
仪风帝立刻了悟,沉吟片刻,做了决定,“务必救出平邑长公主和独虎王子。”想了想,吩咐冯嘉,“让岑禄挑五百高手去辽东。”
深陷困顿的平邑长公主没有选择的权利。她应该感到庆幸的是,仪风帝从始至终都在尽力救她,而不是弃之不顾。
话音落下,沈惟庸嘴里发苦。到了紧要关头,陛下最信任的仍是宦臣。不过,岑禄分薄了皇帝对明匡的宠信。这也算是一件小小的幸事吧。退一步想,倘若岑立办事不利,陛下就跟他生了罅隙。到那时,明匡也会搀和一脚,东西两厂相争不是坏事。
商议完辽东的事体,沈惟庸等人退了出去。崇贤殿里静的令人心慌。
冯嘉端来一碗羊乳放在仪风帝手边,“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陛下别担心。”
仪风帝揉揉太阳穴,沉吟片刻,道:“谶语都应验了。照此看来那人比吕国师道行更深。只可惜还没找到他的下落。”他想像先帝那样,身边有仙风道骨的国师辅佐。逢至大事卜上一卦。
“陛下少安毋躁。高人嘛,行踪飘忽。再者说,上元节那天不是又有四句谶语吗?陛下何不请人解出来,看看究竟有何深意。”
对啊!
怎么把那四句谶语给忘了。
仪风帝顿时精神百倍,“快把谶语拿来我看!这么大的事伴伴怎么都不上心?东厂是干什么吃的?”
冯嘉陪着小心,笑着说:“明督主一力追查那位高人的下落,可惜一无所获。”
闻言,仪风帝舒展眉头,“要是轻易就找得到也就不是高人了。”
仪风帝抿了一小口羊乳,“但不知能否及得上吕国师。”
这是他最关心的。高人能够未卜先知,趋吉避凶。至于吕国师……
仪风帝唇角微坠。吕琅跟在先帝身边多年,口才好是真的,也献过几次丹丸。但先帝并不沉溺于长生之术,将丹丸赐给亲近的臣子。一来二去,吕琅不再炼丹,而是讲一些捉鬼拿妖的逸闻。
仪风帝不由得对素未谋面的高人生出些许兴趣。没准儿是比神机使还有本事的。一定要快点寻到才好。
……
裴锦瑶刚到家,遂安郡主,郭云郭月等人为表谢意,送了不少礼物过来。
裴庭武和韦氏问清楚来龙去脉,惊得三魂掉了两个。
“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裴庭武沉着脸,“上次在福堂村我怎么跟你说的?你作甚要以身犯险?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裴锦瑶在荣泰院刚灌了一肚子的定惊茶,就被裴庭武叫来训诫。
“爹爹,当时情况危急……”
“不许顶嘴!”望着女儿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裴庭武心都化了。但他必须摆出严父的架势。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再放纵下去,说不定真能枉送了性命。
“你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捉鬼的本事。当时你就该躲起来,而不是冲到前边去送死。”裴庭武一想到差点就与女儿阴阳永隔,心就抽抽的疼,“你别出门了。在家绣花练字或是陪着你祖母抹牌都好,至少我和你娘能放心。”
话音刚刚落下,韦氏推门而入,“青城观的云仙长送来一道平安符给瑶瑶压惊。”
裴庭武色容稍霁,“快给她戴上。”
韦氏把装着平安符的荷包挂在裴锦瑶腰间,絮絮的说:“以前胆子小的可怜,怎么现在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看见那邪祟就不腿软?”
裴锦瑶一怔。
不管是邪祟妖物或是别的什么,她真没怕过。现在想想,她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胆子够大。
裴庭武和韦氏俩人,你一言无一语的把裴锦瑶说的跟小鸡啄米似得直点头。直到天黑才放她回去。
从湢室出来,裴锦瑶端坐在铜镜前,翠巧手握软巾帮她绞头发,半夏半秋忙着熏香铺床。割破的手指上了遂安郡主送来的金疮药,说是好了之后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裴锦瑶将荷包里的平安符取出,展平,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这的确是道观里最寻常不过的平安符。或许云海月仅仅当她是受了惊吓的小姑娘,给道符以示安抚。
“奴婢听说过几天大姑娘就要去相看了。”翠巧抬眼看看镜中的裴锦瑶,见她神色如常,继续说道:“是国子监廖学正的幺子。学问好,人长的也好。”
裴锦瑶摇摇头,“再好也成不了。”
翠巧嗯了声,瞪圆了眼睛,“是大老爷挑的。”
“正因为是大伯挑的才成不了。”裴锦瑶把平安符折回原样,“你看着吧,大房那边有的折腾。”
……
裴锦珠冷着脸坐在锦杌上,手指绞着帕子对尹氏诉苦,“娘,我怎么能跟学正的儿子相看?这不是自降身份么?要是让人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我?”
尹氏轻抚尚未隆起的小腹,“好不好的去看了再说。让你大舅母和你一块去。我就不去了,我这身子坐车可受不住。”
她满眼满脸的慈爱。然而,裴锦珠知道这份慈爱不属于她,而是属于那个尚未成型的胎儿。
“娘!”裴锦珠倾身向前,想靠在尹氏肩头。尹氏一把把她推开,“你做什么?撞坏了我可怎么好?挺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052 紫藤
力道不大,却令得裴锦珠心底冰冰冷冷。想尽办法让她高嫁的娘亲哪去了?裴锦珠稳了稳心神,娇声道:“娘,我这不都是为了小弟弟吗?我嫁的好,才能帮衬弟弟。廖学正寒门出身,娶的是像二婶那样的商户女,眼皮子浅又没靠山。我要是嫁过去,他们全家都得爹爹和舅父提携。这哪能成啊?”
尹氏眼中恢复了几分往昔的厉色,“什么?你听谁说的?”
裴庭文说廖家家风清正,廖家少爷读书用功,说不定能中状元。尹氏觉得能做状元夫人也很风光。可裴锦珠说的也有道理,廖家少爷中状元又如何,以后的仕途还是得明匡为他铺排。有些人情只能用一次,尹氏当然要留给自己的儿子。
“王家姑娘。她哥哥在国子监读书。我让她帮我打听的。”
王家姑娘说的是中书省郎中王茂的次女王秀儿。平时总是巴着裴锦珠。
尹氏唔了声。
自打有了身孕,她跟裴庭文的关系缓和许多。可雷氏和尹京上门闹了一通之后,又大不如前了。
尹氏暗恨裴老夫人从中挑唆,又恨裴庭文耳根子软,凡事都不跟她这个做妻子的一条心。但怨恨归怨恨,她还是得用心拢着裴庭文。因此裴锦珠的亲事,尹氏想就此放手,也算是对裴庭文服软。横竖他是裴锦珠的亲爹,还能害了女儿不成。
尹氏原本也是觉得廖家门第低了些。可裴庭文说,廖家不纳妾也没通房。廖于氏又是个善经营的,虽说不是豪富,但也绝不会委屈裴锦珠。
尹氏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道:“你先去看看吧。总不能白费你爹一番心思。要是相不中再挑就是。也不是说相看完了就定下了。”
裴锦珠心里有了底,欢声应了,话锋一转,道:“娘,我在小柳别庄见着韩世子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令得裴锦珠心旌荡漾。
那个人仿佛是浸在夜色中的一株翠竹。挺拔昂扬,令人一见难忘。裴锦珠的脸不由得红了。
尹氏握住她的手,追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韩世子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裴锦珠羞赧的垂下头,“没有。当时人多,又是那样的情形。裴三……都怪裴三……”她不由得怨愤起来,“裴三半点没有闺秀的样子,大喇喇的在外面跟云道长说话。之后,刘世子和韩世子就来了。两位世子爷在承恩侯的别院里吃酒,听到响动怕郡主有事。他二人跟郡主说了会话,说完就走了。”
“这个三丫头!”尹氏一拍大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扫把星。要是让世子知道咱们府上的姑娘这么没规矩可怎么好。没得带累你和琬姐儿。”有心让裴锦珠离裴锦瑶远着些,一想到裴锦瑶的陪嫁铺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可是……郡主好像对裴三挺好的。送她的东西比我的都多。”
好好的朝花宴差点弄出人命。遂安郡主给小姐们都送了一份厚礼,以示安抚。送给裴锦瑶的更加贵重。除了头面首饰,还有宫廷内造的药丸药膏。裴锦珠没有亲自去清芳院瞧瞧,光听下人说说就觉得心里不大得劲。
“傻孩子。郡主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罢了。裴三冲在前头好多人都看见了。郡主要是一点表示都没有也说不过去。就跟赏赐奴婢是一个道理。”尹氏拍拍裴锦珠的面颊,“郡主待你也是极亲厚的。你舅父权势滔天也不算高攀韩世子。承恩侯就是个名儿,你舅父可是有实权的。”
这样一想,廖学正的门第确实太低了。尹氏抿着嘴思量着。
“那……我是不是不用去相看了?”裴锦珠眼睛亮的吓人。她可不想嫁什么学正的儿子。谁知道他以后能不能出人头地。更何况就算他出人头地,那得等多少年。恐怕熬白了头发都等不到那天。
“去还是要去的。”尹氏道,“你就当出门散心了。要是让你爹知道你打的是韩世子的主意又要不高兴了。这事你别跟你爹说。娘帮你想办法。”
裴锦珠眼珠转了转,笑着应是。
……
夜色浓郁,吕琅负手立于观星台上,山风凛冽,衣袂飘摆。星子当空,宛如一粒粒散落在幕布上的珍珠。
吕琅手握拂尘一脸凝重。他在找那颗妖星。
范璞一袭布袍,踏风而来。远远望去,宛如一朵绽放在悬崖上的紫藤花飘摇落地。吕琅不知为何会觉得范璞像花。
许是因这人一举一动潇洒太过。
不等范璞到在近前,吕琅高声道:“晟阳,你来迟了。”
范璞哈哈大笑,“不迟,不迟。你闭关八年我都能等,你多等我几天又能如何?”说着,扬手甩出一个酒埕。
吕琅接了,打开闻了闻,“剑南烧春?”咕咚咕咚灌下两大口,赞道:“好酒。”
范璞问他:“方才你在看什么?”
吕琅将酒埕塞到范璞怀里,指着漫天星斗,“晟阳你看,妖星临世!她就是妖星!上次在福堂村我就该杀了她!”
“她?”范璞心一沉,“你说的她可是裴三姑娘?”
“正是。”吕琅神情肃然,“你也知道她吗?”
范璞板着脸孔,缓缓颌首,“知道。她怎会是妖星?”
“妖星临世,邪祟横行。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妖物。福堂村是,小柳别庄亦是。不过,她尚不自知,还帮我和云师弟对付那些邪物。”吕琅轻蔑一笑,“妖捉妖,倒是闻所未闻。”
范璞负手而立,笃定道:“吕国师,她不是妖星。更何况此事非同小可,我劝你还是谨慎行事的好。”
吕琅转回头,直视着范璞的眼睛,质问道:“你怎知她不是?”
“请问国师,何为妖星?”
吕琅双眼微眯,“祸乱尘世者为妖,嗜血弑杀者为妖,逆天而行者为妖!她,就是逆天道的妖星!”
范璞刚想反驳,吕琅又道:“鬼门因她而开,那些厉鬼邪物也为寻她而来。这还不算是妖吗?上回我被她三言两语蒙骗过去没有痛下杀手,我犯下大错就由我来弥补。“攥紧手中拂尘,目露坚毅,”我定要让这妖孽魂飞魄散。”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范璞直视着义愤填膺的吕琅,不卑不亢,“她……大夏国运与她息息相关。她若亡,大夏必亡。”
话音落下,吕琅打了个寒噤。
上次在福堂村时,裴锦瑶亲口承认了她就是更改大夏国运的那个人。吕琅探过她的脉息,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甚至可以说是柔弱的小姑娘。不会武功不会法术。然而,范璞却说她与大夏国运息息相关。
吕琅不信。他不信范璞比他看到的更多。
想他堂堂国师都没有能力绵延国祚。那孩子又凭什么超过他?单凭年纪小不懂事吗?
吕琅嘴角抿成一字。先帝的确信重他,却不肯让他执掌神机司。如此一来,先帝的信重就少了几分诚意。
执掌神机司,是吕琅此生唯一想做的事。虽然阻力重重。
闭关八年,进益有限。
可他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了。眼下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通天坦途,只要他除去妖星,就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仪风帝让他执掌神机司。他说裴三姑娘是妖星就是妖星。没人可以质疑,也不容许质疑。就连昔日旧友也不行。
“妖星临世鬼门大开,恶灵遍地。云师弟的伏魔袋都要装不下那些个魑魅魍魉了。为祸世间的邪祟皆是追随于她。你居然还要为她辩白。”吕琅满脸失望的说道:“晟阳,你我虽不是同门,却也相识多年。我劝你休要一错再错,早早与我联手将那孽障降服。你若不肯也无妨,南岩宫的鹿璟真人总不会不辨黑白。”
范璞抬眼望了望天,“妖星何在?”
吕琅一惊,接着便是一喜,旋即又觉得不对。
范璞岂会不懂观星?
愣怔间,范璞扭头指向东方,“那才是妖星。”
吕琅顺着范璞手指的方向看去,静谧的星空好似一条柔滑的锦,那么的瑰丽又是那么的令人心驰神往。唯独看不见颗范璞口中的妖星。
但是,吕琅不愿也不能承认他看不见。
闭关八年的得道高人,先帝最为信赖的国师,又怎能比范璞逊色?
吕琅十分笃定的说道:“那不是妖星。你看错了!”抬手向西,“晟阳你看,那颗星光彩诡异。那,才是妖星!”
范璞不与他争辩,神情淡淡的回一句,“因为你看不到,所以不承认。”
吕琅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国师大人,你信奉世间的权欲名利,所以难辨真伪。”范璞眼中划过一丝惋惜,“你不要去打扰她,也不要在今上面前搬弄谗言,否则,我与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吕琅怒极,“你好大的胆子!我定……”
不等他说完,范璞已经洒然而去。
这个范璞恁的可恶!裴锦瑶明明是妖星,他偏要百般回护。吕琅盯着范璞的背影,恨恨道:“晟阳,你并非真道人。”
酒埕落在地上,溅起点点碎片。风中飘起浓郁的酒香。
……
“她又遇鬼了?”燕凰玉拈起一块带骨鲍螺翻来覆去的欣赏够了才小口小口的啃着吃。裴家的厨子很擅长做这类点心,那个小丫头爱吃的紧。
“嗯。”小密探点点头,“裴三姑娘从小柳别庄回来就一直没出门。说是被裴二爷拘在宅子里做针线。伺候她的丫鬟也没来买炸肉。”想想就觉得委屈。明明是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怎么换个地儿就不招人稀罕了呢?
“遂安郡主还有郭家姑娘都送了谢礼。我听她们府上的下人说,裴三姑娘英勇极了,手里掐着半个破碗跟那邪物大战了三五百回合,毫发无伤。云道长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临走的时候还想拜她为师。裴三姑娘嫌云道长岁数大不肯收。”小密探挺直腰杆儿,“裴三姑娘是条硬汉!”
燕凰玉差点没噎死,顺手把啃了一半的带骨鲍螺丢到小密探身上,“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师父没教你不能以讹传讹,人云亦云?滚回去把东厂厂规抄一百遍!”
我的亲娘!厂规一共一千八百多条。这得抄到哪年哪月?白天还得卖炸肉呢。
他是有正经买卖的探子,跟那些扮乞索儿,扮闲汉的探子可不一样。
小密探心里流着泪,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
燕凰玉抓起小扇摇的飞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皱着眉问道:“她怎么走哪哪遇鬼?”
“兴许是五行缺鬼。”小密探搓着下巴,煞有介事的说道。
燕凰玉噗嗤一声乐了,笑意尚未褪尽,忽然间灵光一闪,“西厂正在忙辽东的事,暂时顾不上这头。想办法让吴大与裴三姑娘见上一面。是不是她都好,总得有个交代。”
见一面?怎么见?把这两人抓起来审问吗?
小密探没敢问。要是再说错话,还不知道得抄多少遍厂规呢。
见一面……吴大忠厚不假,可也不是个好骗的。
小密探咬着嘴唇儿想了想,计上心来。事关东厂的脸面,肯定得办的漂漂亮亮!
……
从小柳别庄回来之后,裴老夫人解了裴锦珠的禁足。这里头自然少不了裴庭文说项。他给裴锦珠挑的这门亲事,就连裴老夫人都挑不出错儿来。
廖学正和廖夫人都不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且廖家跟裴家一样不兴纳妾。上没有难侍奉的翁姑,下没有碍眼的庶子庶女。横看竖看都是门好亲。
是以,相看这日清早裴老夫人将裴锦珠叫到荣泰院来,赏了她一支累丝嵌珊瑚金步摇。裴锦珠受宠若惊,当即就戴上了。平心而论,裴老夫人并不喜欢裴锦珠。她的性子随了尹家人,贪婪势利,眼皮子浅。但再不喜,也是裴家的孙女。
一眨眼的功夫,这个不讨喜的孙女就要嫁人了。裴老夫人暗自唏嘘。她是真的老了。
裴锦珠面带羞赧的唤了声“祖母”问道:“这支步摇衬我今天的衣裳吧。”
她很久都没有用如此亲昵的语气跟裴老夫人说话了。
裴老夫人望着裴锦珠那张肖似尹氏的脸,愣了愣,回以一笑,“衬的很。”
裴锦珠壮着胆子,柔声道:“祖母,我有点怕。能不能让三妹妹陪我一道去正果寺?” 053 榆树
尹氏怀着身孕不宜劳累。雷氏上次被轰出裴府。所以这次带裴锦珠去正果寺敬香的是尹大奶奶白氏。裴庭文原打算劳烦韦氏。可尹氏信不过韦氏,韦氏也不想接这个出力不讨好的破差事。
裴锦珠忽然提议要裴锦瑶相陪,韦氏的脸登时沉了下来。尹氏母女打的什么主意,她也能猜出个大概其。左不过就是裴锦珠看不上廖学正的家世,打算推给她的宝贝女儿。
谁给她的脸?
瑶瑶是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姑娘,裴锦珠凭什么欺负?
更何况上次裴老夫人已经敲打过尹氏母女,没想到裴锦珠还敢不要脸的算计。
韦氏冷冷哼道:“我这就听不明白了,那廖家的小公子又不是洪水猛兽,珠姐儿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不是有你舅母给你壮胆吗?”
尹氏不知裴锦珠为什么要带上裴锦瑶。但她肯定要帮自己闺女说话。
“珠姐儿脸皮薄,又是第一次相看。有姐妹跟着一块去掌掌眼也是好的。”
韦氏轻笑出声,“这话怎么说的。瑶瑶去了,珠姐儿的脸皮就能厚了?”
裴锦珠笑容有些僵硬。韦氏这边说不通,她可怜巴巴的看向裴锦瑶,撒着娇说:“三妹妹,你就陪我一起去嘛。”
“不去。”裴锦瑶啃着手里的带骨鲍螺,“大姐真心邀我同往,怎么都要出门了才说。昨儿你打发双桃给我送绣鞋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去还是不去?你该不会是想当着祖母的面央求两句,我碍着情面不去也得去吧?”
裴锦珠语结。她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不仅如此,她还给尹京递了信儿,让他在正果寺等着,到时候跟裴锦瑶来个密会。她和白氏带着廖夫人不经意的撞破此事。裴锦瑶和尹京的婚事就板上钉钉了!
从小柳别庄回来之后她几次三番的示好,裴锦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淡淡。裴锦珠不死心,想在最后关头再试一试。
“没有。我昨儿晚上一夜都没睡好。这才厚着脸皮跟你商量。”
裴锦瑶睨她一眼,嗔道:“刚才大伯母不说你脸皮薄么?”
尹氏捧着肚子,“锦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大姐好声好气的求你。你不看姐妹情分,也不该对她恶语相向。这事大伯母做主了,你陪珠姐儿走一遭。要是赶不及回来就在那儿宿一晚,权当散心了。”
裴锦瑶挑眉看向尹氏,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大伯母也是为了你好……”
韦氏扣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要不是尹氏怀着身孕,她早就挽起袖子打人了。
“大嫂,瑶瑶说了不去。你干嘛非得不依不饶的逼她?”韦氏眼神似刀,恨不能在尹氏脸上戳两个窟窿,“瑶瑶是我女儿,不用大嫂多费心,您呐顾好您自己的闺女就行了。”
尹氏怀孕以后脾气见长,韦氏语气不善,激的她噌噌冒火,“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够了!”裴老夫人怒喝一声,“魏嬷嬷,送尹氏回棠院。再不老实,就直接送她回尹家。”说罢,目光投向裴锦珠。方才生出的几分亲昵荡然无存,眼底只剩一片冰冷,“我看在你要说亲的份上解了你的禁足。你再得寸进尺,这一整年都别想出门了。”
禁足一年?这可不行。别说一年,就是半年也不行。她能等,韩世子等不了。先认了错,去正果寺转一圈再说。至于裴锦瑶……只有下次再谋划了。
裴锦珠暗自可惜,屈屈膝头,“祖母息怒。二婶娘息怒,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出门了。”
裴老夫人嗯了声。
尹氏满腹怨气的瞟了眼韦氏和裴锦瑶,和裴锦珠一块出了荣泰院送她上了马车。
韦氏叫来半夏低低叮嘱几句,半夏神情一肃领命去了。
正果寺在城外,白氏跟裴锦珠说好在城门口会合。裴锦珠等了约莫盏茶的功夫,白氏的马车才不疾不徐的晃荡着来了。
裴锦珠从车上下来跟白氏共乘一辆。
“京表哥没来?”车里只有白氏和她的丫鬟迎春。
白氏捂着嘴直乐,“你不是说带着裴三一起的吗,京哥儿心急火燎的一刻都等不了,昨天就去正果寺了。诶?裴三呢?她怎么不来给我问安?真不懂礼数,以后可得好生调教。”
白氏的老子是箍桶匠。白尹两家原是邻居。她跟尹大定的娃娃亲。十四岁就嫁到尹家来了。大字不识一个,说话做派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这几年沾了明匡的光,时常跟官太太抹牌看戏。学人家笑不露齿语莫掀唇。平时对着外人的时候还能装一装,对着自家人就原形毕露了。
裴锦珠强压下心里的郁气,“裴三来不了了。”
白氏挥了挥帕子,“嗐,这次不行就下次呗。她年纪也不大,急什么。”
雷氏跟尹氏私底下怎么说的,白氏并不十分清楚。反正她没落着好处,成与不成的跟她没什么关系。
裴锦珠得了安慰,心里倒是好受些了。
到在正果寺,裴锦珠吩咐双桃去给尹京捎话,说是没能把裴锦瑶带来。尹京满心以为这次必能抱得美人归,想不到竟是空欢喜一场,难受的要命,领着仆从快马加鞭的赶回城里上月楼耍去了。
傍晚,裴锦珠趁着夜色回到府中,顾不得换衣裳,直奔荣泰院。
裴老夫人刚用过晚饭,魏嬷嬷伺候着她吃热茶。裴庭文也在。
“今儿个珠姐儿去相看。也不知能否成事。”他对廖学正一家满意的不能再满意。毕竟这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亲家。
裴老夫人道:“且看吧。缘分的事不好说。”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微弱的脚步声。
魏嬷嬷进来报说:“大姑娘回府了。”
裴庭文眼睛亮闪闪的,“快让她进来。”
裴锦珠应声而入,见过礼后。裴庭文吩咐魏嬷嬷端来锦杌,又让人拿蜜水,拿点心。裴锦珠从始至终都没做声。裴老夫人撩起眼皮睨她一眼,暗自冷哼。
裴庭文看的着急,问道:“珠姐儿觉得廖家公子如何?”
裴锦珠垂头绞弄着丝帕,凉凉道:“还好吧。”
裴庭文一腔热情顿时熄灭,沉声说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歇了吧。”
裴锦珠半点没有犹豫,站起来蹲身行礼扭头就走。
裴庭文望着裴锦珠的背影有些心灰意冷,“她到底想嫁个什么人家?”
“嫁皇子嫁世子,最不济也得是个阁老家尚书家的长子嫡孙。”裴老夫人嗤笑,“珠姐儿不急,你急什么?不过是多养些日子,一个闺阁小姐能吃多少米粮,又不是供不起。”
裴庭文摇头苦笑,“怪我没管教好她。”
“要说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珠姐儿三四岁的时候,我想把她养在荣泰院。尹氏哭着闹着不肯。那会儿我要是硬下心肠,珠姐儿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你回去也不必责备尹氏,该说的我都说了。她那么大的人,不会听不明白。她有了身子,你避让着点。实在不想忍了,等孩子落草就和离吧。”说到和离,裴老夫人仿佛松了口气,“我总不能让这个家败在她手里。和离也算是给她留了颜面。”
“娘……”
裴老夫人摇摇手,“你不用说了。这些年裴家对得起她。我们不欠她什么。”
……
裴庭武与人酬酢到深夜才归。韦氏半倚在床头假寐。听到脚步声张开眼,“爷回来了。”
有些不对劲儿。
“媳妇,还没睡呐?”话一出口就矮了半截。裴庭武顾不得许多,满脸堆笑,“何大年回来了。就是出海跑大食的那个。算算日子,他一走就是三年整,见了面免不得话多了些。我们没去不正经的地儿,就是吃酒叙旧来着,也没叫唱曲的。不信你闻闻,半点脂粉味都没有。”
韦氏没接茬。
裴庭武紧张的不得了,涎着脸半跪在床边俩手扒着韦氏的胳膊,活脱脱吐舌头的大狼狗,“你要是不信,这就打发人去问,谁去都成。老何跑这趟挣了不少钱,刚置办的五进大宅子气派得很,就在榆树胡同那里。”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韦氏噗嗤一声乐了。抱着他的胳臂拖他在身畔坐好,“我不是生你的气。”
不是生他的气就好。吓得他整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裴庭武按了按胸口,抹去鬓角的汗珠,勾起韦氏的下巴,“跟爷说说,谁惹你了。爷替你出这口恶气。”
韦氏偎进裴庭武怀里,将裴锦珠去正果寺相看,想带裴锦瑶同去的事说了。
“我多留了个心眼让半夏远远跟着,珠姐儿进到寺里不久,京哥儿就出来了。我先头还以为珠姐儿想让瑶瑶顶下这门亲事。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如此歹毒。我跟你还有母亲都在她就敢如此行事,这是打量咱们二房不敢治她。”
裴庭武虎目中划过一丝寒光,“这个祸害!我跟大哥说,让他把珠姐儿送庵堂里去。你也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明儿一早我带人砸断尹京的子孙根,看他们还敢算计我闺女不。”
韦氏抱紧他,“你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裴庭武语气软下来,把韦氏的胳臂塞进被子里,“小心冻着。要是受了病又得我陪着你喝苦药。”就势掐了把韦氏的脸颊。韦氏躲闪不及,笑着锤裴庭武的肩。
玩闹够了,韦氏扯平衣襟,正色道:“尹氏仗着有明督主撑腰,以为裴家奈何不了她。还有珠姐儿,到底是让尹氏养歪了。纵着她们迟早给裴家惹祸。再一个,以珠姐儿的性子不论嫁谁都是搅家的祸根。”
裴庭武抚了抚韦氏的头发,“媳妇,你就说怎么才能让你出了这口气,你怎么说我怎么办,绝不含糊。”
“她们不是想算计瑶瑶的亲事吗?就让她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庭武点点头,“你思量着办就是。要是忙不过来,就喊我给你搭把手。惹出乱子也没事,爷替你撑腰。大不了咱们带着母亲出去过。榆树胡同那边挺好的,清净又敞亮,我让老何帮忙留意着,有合适的宅子就置办下来。早晚咱们是要分出去的。”
韦氏垂下眼帘,“咱们一家还好说,就怕母亲顾及着大伯,不肯搬出去。”
裴庭武道:“母亲不糊涂,真要走到那一步什么都能舍得下。”顿了顿,话锋一转,“近来瑶瑶的性子倒是变了些,从前软绵绵的没个主张,现在教训起人来有模有样。都是你这当娘的教得好。”
韦氏赧然,“以前怪我事事都替她做主。时候久了养的没了主见。自打瑶瑶病好了,像是一下子就长大了。不但说话行事有章法,还愿意跟我学管账。别看她年纪不大,聪明的很。往来账目我稍加点拨她就能看懂。”
闻言,裴庭武颇感欣慰,脸上浮露出喜色,“那以后别太拘着她。”
韦氏点头应是,心里盘算着再给裴锦瑶添几个得用的人。
……
次日,仪风帝与大臣们在崇贤殿商议调集粮草。这是第三批运往辽东的粮草。前两批已经抵达辽东。为了不让东真国有所觉察,做得非常隐秘除了明匡沈阁老以及户部兵部两位尚书外没人知道。
粮草都是现成的,运粮的兵也是现成的。章程很快拟好。崇贤殿里的气氛顿时松懈下来。
冯嘉端来热茶热点心给诸位大人垫垫肚子。
沈阁老吃了口茶,“若没有谶语和密信,平邑长公主有难我们还蒙在鼓里。那位高人当记上一大功。”
仪风帝暗暗点头。想在京城大海捞针找一个小道姑,并非易事。他已经命东厂尽力去办,想来很快就有好消息。
户部尚书梁抗默然不语。皇帝陛下在这紧要关头还惦记着寻高人,实在是不大靠谱。难不成东真国的千军万马单凭“高人”一己之力就能应对不成?
梁抗的沉默没有影响仪风帝的谈兴。
“上元节出现的谶语,可有人解出来了?”
兵部尚书聂文远笑了笑,“都说是出了冤案。在大理寺和刑部历事的监生提议调阅大案的卷宗。但凡大案牵连人数众多,涉及太广,不是任谁都有权调阅的。所以,许少卿将此事压了下来。”
胡闹嘛不是。
梁抗脸色有点发黑。
沈阁老瞟了眼聂尚书没有说话。 054 忽悠
仪风帝垂首啜口茶,“想不到民间谶语对监生们的影响如此之大。”
在国子监就读的监生跟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三十年以后,他们中的很多人会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倘若这位“高人”别有用心,那大夏岂不是成了“高人”掌中的玩物?
聂文远继续说道:“年轻人嘛,满腔抱负是好事。只不过,不能轻易听信人言,要善于分辨才是。就拿这次的谶语来说,尚未解释明白就闹的满城风雨。这位高人还真是懂得拿捏人心。”
梁抗听出话味儿来了。
聂尚书对“高人”的怨气很大啊。想想也是,如果陛下一心依赖所谓的谶语,那还要他们这些大臣做什么?
既能未卜先知,那就将可以预见的危机全部化解掉。他们一个个的只做“高人”手中的扯线皮影儿就得了。哪怕是先帝十分信赖的吕国师,也只是御用的算命先生罢了。然而,这位不知高矮胖瘦面目如何的“高人”令得今上这般惦记,实在不妙。
倒不如在未寻到人之前多在陛下跟前念叨几句,没准儿以后想说都没机会说了。
“聂尚书所言甚是。倘若学子们的一片赤子之心被人利用,岂不是大大的冤枉。”梁抗温声道。
聂文远拈须颌首,向他微微笑了笑。
两人目光对视只是一刹的功夫,各自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沈阁老一口接一口的吃茶,像是在品尝世间难得的美味。
仪风帝神色如常,“多年前的祸事的确不能重演。”
所谓祸事指的是将旻灵帝软禁在宫里的神机使陈继麟。
沈阁老的手忽然一顿。他清楚仪风帝的手段。东厂势大就用西厂压制,东西两厂相争总有一方处于劣势。若是再多一个神机使与臣子们互相制衡,于仪风帝而言并非坏事。
吕国师深受先帝恩宠,但只是单打独斗。就连青城观都要靠先帝拨银子供养。可以说吕琅完完全全依附先帝,他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更不要说结党营私。所以,先帝才放心大胆的用他。
眼下,仪风帝对那位“高人”的兴趣十分浓厚,似乎也有动了重开神机司的心思。沈阁老在想要不要推波助澜。
仪风帝又道:“京城最近不大平宁。接二连三的闹鬼,都闹到遂安的庄子上去了。”
沈阁老暗暗点头。皇帝陛下果然是这个意思。但他不打算多言,他是一朝首辅不是碎嘴的妇人,总要端一端架子。
梁抗脸色有些发白,“是啊,臣也听说了。”
“裴少尹的侄女很有胆气。”聂尚书也道:“养在闺阁的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生死关头孤身一人将那东西引到外面去。多亏了她,云道长才降服那邪物。”
聂尚书刻意在仪风帝面前提及裴庭文也另有用意。他不喜明匡,自是看不上跟明匡有着姻亲关系的裴庭文。明着捧一捧,可大家闺秀落得个泼辣勇猛的名声终归不大顺耳。
仪风帝丝毫不觉得这话难听,哈哈地笑了起来,“遂安对裴三姑娘赞不绝口,就连皇后都想见一见她。”
“这是好事,好事。”聂尚书强颜欢笑,附和道。
这都什么破事!
谁胆子大就能进宫逛一圈?当皇宫是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闹笑话嘛不是。皇后娘娘是不是太闲得慌了。
事实证明韩皇后不止是闲得慌,还是闲到地老天荒那种。她听说遂安郡主办花朝宴时闹了妖精,心就滚烫滚烫的。迫不及待的把遂安召进宫里说话。民间逸闻谁都爱听。可命妇们入宫谨言慎行,就连笑都不敢出声,更没人敢跟她多谈市井流言。
也只有七皇子偶尔说些笑话逗她开怀。但大多数时候,韩皇后是寂寞无聊的。小柳别庄发生的事算是跟她有了些许联系,韩皇后自然不能轻易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
遂安郡主不负韩皇后所望,将裴三姑娘引出邪物,云海月降妖讲的绘声绘色。当然不包括她吓的腿肚子抽筋那段。
韩皇后听说裴三姑娘敢跟妖怪大眼瞪小眼,就觉得这小姑娘不一般,一定要见一见。当即就命郑喜顺捧着一柄玉如意去了裴家。
皇后娘娘的赏赐送到裴府,就好像是冷水入了油锅。除了尹氏和裴锦珠,上上下下一片欢腾。就连裴锦琬都红着脸恭喜裴锦瑶。
送走郑喜顺,裴老夫人吩咐魏嬷嬷将玉如意送去祠堂供奉。
韦氏张罗着挑选进宫的衣裳首饰。裴老夫人是诰命夫人,太后在时常召她入宫说话。裴老夫人耳提面命叮嘱裴锦瑶一番。
裴锦瑶在大齐的时候跟祖父入宫的次数也不少,进宫对她而言没什么可怕,权当出去玩。
韦氏望着心爱的女儿,满脸都是骄傲与宽慰。
……
翌日一早用过了饭去给裴老夫人请安后,韦氏一路叮嘱着与裴锦瑶往门口走去。
“皇后娘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说话慢一些,过过脑子。”
“娘,我省得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韩皇后召她入宫无非是想问小柳别庄的事体。如果能藉由此事将小道姑的身份揭开而不获罪,那就再好不过。裴锦瑶明白自己现下的处境,东厂迟早会查到她身上。与其让东厂领功,倒不如自己主动认下。至于说辞,她已经想好了。半真半假,必定能蒙混过去。
“你祖母教的规矩可记住了?”
“都记住了。娘放心就是。”
韦氏握着裴锦瑶的手有点凉。她怕裴锦瑶不知进退,得罪了宫里的贵人。更怕裴锦瑶得了皇后娘娘的欢心,以后要经常入宫陪伴。越想心里越没底,怎么都不能让她踏实下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走到大门口,尹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锦瑶,你等会儿。”
昨儿个内侍来送玉如意的时候,尹氏和裴锦珠露了一面,再就没见着她俩的影儿。这一大早的想干嘛?
裴锦瑶颦了颦眉,顿住脚步循声望去。
尹氏单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扶着盛装打扮的裴锦珠,“等等你大姐。”
裴锦瑶失笑,“等大姐做什么?”说着,递个眼色给翠巧。翠巧会意,拧身去荣泰院叫魏嬷嬷来收了裴锦珠这小妖精。
裴锦珠色容一滞。尹氏眼中划过一丝厉色,“珠姐儿自小习宫规。比你懂得多。让她在车上跟你讲讲,从旁提点着。”
所谓的自小习宫规,就是明匡尚未执掌东厂时,尹氏请了从宫里放出来的嬷嬷教导裴锦珠。前后加一起待了没到三个月,嬷嬷就回乡养老去了。那时裴锦珠也没多大,学的不过是跪拜行礼。
细论起来,裴锦瑶懂得比裴锦珠多的多。
“祖母已经提点过了。大伯母该不会以为祖母不如大姐吧?”裴锦瑶挺直脊背,“那柄玉如意是皇后娘娘赐给我的。大姐跟着算怎么回事?皇后娘娘没有宣召谁敢随意带人入宫?大姐不是晓得宫规么,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尹氏气的直咬牙,却不得不压下心头不悦,解释道:“你大姐不进宫,就是送你过去再接你回来。自家姐妹总要互相照应着。”
裴锦珠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凭什么畏畏缩缩的裴三能得皇后娘娘青眼。论样貌论才情她比裴三强太多。她就是想搭裴三的车到宫门口正大光明的等在那里,若是趁此机会偶遇七皇子,或是其他皇子那就再好不过了。裴家长女嫁的好,她们做妹妹的也好说亲不是。
可气的是,裴锦瑶不开窍。二房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鼠目寸光的浅显之辈。裴锦珠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埋怨,“三妹妹真是不懂事。”
韦氏觉得好笑。她活了小半辈子还没见过比尹氏母女更加厚颜无耻的人。要不是顾惜着裴庭文的颜面,她早就跟尹氏撕破脸了。
裴锦瑶语带嘲讽,“嗯,大姐比我懂事。”说罢,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犹豫。
裴锦珠拽了拽尹氏的衣袖,“娘,你看她……这……怎么办呐!”她又不是非得跟着进宫,就是在宫门外候着。再说她都放下身段跟裴三低声下气的央求,裴三还是不识好歹的连半点面子都不给。真够可恨的!
尹氏眼珠儿一转,捂着肚子哎呦一声,“三丫头气的我哟,准是动了胎气了!”
“那就请医,大姐侍疾。”裴锦瑶头也不回,脆声道。
裴锦珠顾不得许多,将心一横,撒开尹氏的手提着裙子去追裴锦瑶,刚迈出步子,魏嬷嬷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夫人请大太太、大姑娘去荣泰院回话。”
裴锦珠恨恨的紧抿双唇,眼睁睁看着裴锦瑶出了大门。
尹氏捂着肚子,暗自想道:一个两个都见不得我珠姐儿好过!哼!先别得意,早晚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
方小虎和冲天辫一人捧一碗炸肉吃的满嘴油光。
小密探搓着手,笑嘻嘻的说:“好吃吧?前些日子福堂村打醮,城里的大官儿吃了我的炸肉,一个劲儿的夸呢。”
“你不当小厮了?”方小虎抽了抽鼻子,“谁给你赎的身契?你现在不是奴藉了么?”
人儿不大,懂得倒是不少。
“嗯。不当了。主家赏的恩典。我老子娘拿钱回乡置房子置地,我大哥种地是把好手。我不爱在乡下拘着,京城多好,多热闹。我娘心疼我,让我拿老婆本做点小买卖。”小密探脸不红心不跳的接着忽悠,“以前我娘在主家得脸。灶上的婆子为了讨好我娘,就给了张腌肉的方子。你猜怎么着,用的都是一样的材料,我哥做的就没我做的好吃。我娘说我就是干这行的命。”
方小虎又问:“你上次请我们吃糖人是为了打听仙姑大姐的事,这次又请我们吃炸肉,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咱先说好了,杀人放火我们可不能干!”垂下眼帘瞅着见了底的小碗,小声嘟囔,“再多炸肉都不行!”
小密探给他俩的碗里添满了油炸小河虾,“不是我请的你们,是仙姑大姐。”
冲天辫一听仙姑大姐眼睛骤然亮了,“你认识仙姑大姐?她在哪儿呢?她也买炸肉吗?我在这儿等能不能等着她?我有事想问她。”他娘肚子里有了小宝宝,他爹说是小妹妹,可他娘想要个小弟弟。俩人在家没事就为这事斗嘴。他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要是见着仙姑大姐,他想问问究竟娘肚子里是妹妹还是弟弟。
方小虎狠狠瞪冲天辫一眼,“仙姑大姐是高人。高人不吃炸肉,喝露水就饱了。”言下之意,炸肉小哥根本不认识仙姑大姐。
冲天辫没听出方小虎话里有话,“不光喝露水,仙姑大姐也吃糖葫芦!”
方小虎有些泄气,拍拍冲天辫的肩膀,“嗯,你就快跟我一样聪明了。”仰头看着小密探,“仙姑大姐跟你又没交情,她要有事也该来找我们才对。上次也是多亏我们慈恩大街的小孩儿把谶语传扬出去的。”说着,傲气的昂起下巴,“铁头都服软了!再不敢跟我们争了。”
冲天辫与有荣焉的挺了挺胸脯,“哼!铁头根本不够看!”脑袋硬管什么用?嘴巴不灵巧不能替仙姑大姐办事!
“你们不信?”小密探挑了挑眉。
“不信!”方小虎和冲天辫异口同声。
小密探指着裴府的大门,门前停着辆马车,“仙姑大姐就住那处。她一会儿要出门,你俩当面去问问就知道了!”他把油锅从炉子上拿下来,“走,我带你们过去。”
“去就去。”冲天辫迈步就走。
方小虎犹疑了一下,“仙姑大姐应该住在道观!”
“是真是假看看就知。我要是扯谎儿,炸肉炸虾由着你俩随便吃!”
方小虎眉眼弯成月牙,“那成,看看去。”
不等走到近前,裴府的大门向两边敞开,韦氏等人簇拥着裴锦瑶走了出来。
冲天辫愣住。
那个梳双髻,披着猩红斗篷的是仙姑大姐?仔细看看,眉毛眼睛跟仙姑大姐差不多少。究竟是她不是?冲天辫不敢认。
方小虎觑起眼上下打量了片刻,试探着喊道:“仙……仙姑大姐?”
声音虽小,裴锦瑶听的真真儿的,她偏头看过去,就见红袄绿裤神情复杂的冲天辫和虎头虎脑的方小虎站在不远处。似乎想上前与她相认,却又拿捏不准。 055 南宫
裴锦瑶冲他俩莞尔一笑,踩着踏脚凳上了车。不经意间眼角余光扫到了炸肉小哥。不,应该是探子。东厂或是西厂的探子。裴锦瑶暗自摇头,可惜了那小子炸肉的好手艺。
她这一笑,令得小密探雀跃不已。裴三姑娘就是小道姑!小道姑就是裴三姑娘!
他他他,他立功了!头功!升领班的机会来了!
马车驶出巷口,冲天辫才回过神儿,奶声奶气的问方小虎,“虎子哥,仙姑大姐怎么穿的那么花哨?还怪好看的。”
方小虎抿了抿唇,无精打采的说:“可能她……不是喝露水的高人吧。”
……
裴锦瑶在宫门口换乘小羊车到了凤懿宫侧殿。
桌上摆着茶点等物。宫婢笑着对她说:“娘娘正跟胡婕妤说话儿。裴三姑娘稍待片刻。”
裴锦瑶温声道谢,递给她一个荷包。里头装着张一百两的银票。宫婢接过在袖笼里捏了捏,笑容愈发灿烂,“皇后娘娘喜欢听宫外的新鲜事。遂安郡主讲了好些,皇后娘娘很是高兴。”
裴锦瑶点点头,在罗汉榻上坐下吃茶吃点心。宫里的点心也是光禄寺的手艺,裴锦瑶有点后悔早饭用的多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后娘娘才让人带她去正殿。
见过礼后,皇后娘娘赐了座。和颜悦色的问裴锦瑶素日读什么书,为何胆子那么大不怕邪祟之类的废话。裴锦瑶应对的十分得体,言之有物又不乏女孩子的俏皮。
初次进宫的女孩子很少有像裴锦瑶这样从容贞静的。韩皇后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这小姑娘跟玉做得似得,性子也和婉,难得的很。”韩皇后笑着对郑喜莲说道。
郑喜莲不住颌首,“娘娘说的是呢。”
裴锦瑶垂下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
……
“辽东送来密报,西厂派去的五百高手已经三天没有消息。”岑立额角沁出一滴汗,顺着脸颊滑至下颌,痒痒的像是虫子在爬。
此时此刻,岑立深觉搭救平邑长公主可不是个好差事。办的好了有功,稍有差池就会让今上埋怨一辈子。怪不得陛下下命令时,明匡争都不争。
那个狗东西,算盘打的贼精。他大张旗鼓的四处查“高人”,为的就是躲开这块烫手的山芋。
上当了,上当了!
岑立暗暗咬牙。果然还是棋差一招。
每次都是这样,少算一步就满盘皆输。
真的好气!
还有胡成宗。他是跟明匡穿一条裤子的,想必没少给西厂的小子们暗中使绊儿。要不然也不至于五六天传回一封信。定是叫人中途截去了。
仪风帝不动声色,掀开茶盏浅浅的啜了口。
岑立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挑选的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其中不乏擅长追踪隐匿之人。他们定会将长公主殿下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把牛皮吹上天。给皇帝陛下画个大饼,让他高兴高兴。西厂这边也能缓口气,想想对策。
如他所愿,仪风帝面容舒展开,点了点头,“既如此,等等再看。”
岑立还想再加把劲儿,小黄门入内回禀,“明督主,吕国师求见陛下。”
狗东西准是来看他笑话来的。
岑立恭恭敬敬的退至一旁。
明匡和吕琅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见过礼后,仪风帝问他,“伴伴为何满面喜色,可是有喜事?”
岑立暗自冷笑。且让这狗东西得意片刻,差事办不好,看陛下能饶了他。
明匡抱拳,“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高人寻到了。”
岑立恨得要死。他都快被这狗东西气疯了。在京城里寻摸高人就跟大海捞针一样困难,居然让他捞着了。还有天理没有?
吕琅眉梢一抖。明匡所说的“高人”不会是裴三姑娘吧?就算东厂再有本事,也不会想到所谓高人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难不成东厂真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他此番觐见为的是向陛下道明妖星一事。可皇帝陛下正在兴头上,若是这个时候提起妖星,定会坏了陛下的兴致。万一怪罪下来……没能除掉裴三,反而弄得一身腥岂不冤枉?吕琅忖量片刻决定静观其变。
岑立百爪挠心的难受。
好事都让明匡摊上了。他这回可是在陛下跟前露了大脸了。要是辽东的差事办不利索……岑立打了个抖。那他和西厂都没活路了。一定是西厂的风水不好,才会被东厂压制住了。回去就找人看看。
岑立胡思乱想的时候,明匡继续说道:“出现在慈恩大街的小道姑眼下正在宫里。”
“在宫里?”皇帝陛下身子向前倾了倾,“是哪个宫的?”转念一想,不对啊,谁这么大本事能随意出宫?仪风帝的目光骤然一黯。
“是皇后娘娘宣召入宫的裴三姑娘。”明匡抻直了身子,朗声说道。
真是那妖星?
吕琅唇角微坠,权衡着该不该在此时晋言。
岑立默了默,问道:“明督主此言当真?”
明匡十分郑重的点点头,“陛下面前岂容妄言?”看向岑立的目光非常坦然,“已经有人认出裴三姑娘就是教孩童谶语的小道姑。至于她为何乔装改扮,又因何得知谶语,陛下当面问上一问便可知晓。”
仪风帝龙颜大悦,“好。冯嘉速去凤懿宫宣裴三姑娘觐见。”
……
韩皇后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双颊粉粉红红,眼眸盈盈亮亮,捏着帕子轻声发问,“啊,这么说那些邪物常在乱葬岗子徘徊?”
“是。邪物也分三六九等……”裴锦瑶如数家珍,“小柳别庄那个跟福堂村的说相同又不同,都是纳冤魂,却没有福堂村的凶。还有厉鬼,长得比较可怖。多是暴毙死后没有香火供养,也没有高僧为其超度亡魂,一旦能在世间出没,就会祸害不少人。”
郑喜顺听的如痴如醉,身上却非常诚实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韩皇后端起茶盏暖手,吩咐道:“拿条薄毯来。”她不是害怕,就是觉得风有点大。
不多时,胡美莲给韩皇后膝头搭了条雪白的羊毛毯,衬得韩皇后的脸色愈发红润。
“你怎么懂这么多?裴家好像没有道士。”韩皇后似是不经意的问道。
裴锦瑶故作高深的抿唇一笑,“回禀娘娘,民女日前病了一场,昏迷数日不醒。昏迷时,民女在梦中见到了一位先人,他收民女为徒,教民女谶语,又告诉民女应该在何时何地以适当的方式将谶语传扬出去。”
话音落下,凤懿宫里鸦雀无声。
郑喜顺和胡美莲对视一眼。皇后娘娘要找的小道姑居然是裴三姑娘。
韩皇后一惊之下,狂喜万分。
一直心心念念的小道姑近在眼前。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次总算让她占了先机。
缓了数息,韩皇后板着脸将茶盏重重撂在桌上,冷声问道:“你所说的那位先人姓甚名谁?”
裴锦瑶抬起头,直视着韩皇后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回答,“南宫末。”
说到南宫末,不得不提旻灵帝在位时的神机使陈继麟谋逆一事。
自打太祖设立神机司的那天起,就注定了神机使在皇帝心中地位超然。表面看来,神机司不涉朝堂,却又跟朝堂息息相关。大夏历任皇帝对神机使都非常尊重。神机使回报给大夏皇帝的也并不仅仅是斩妖除魔,卜吉凶寻龙穴。而是尽己所能护大夏,正国运。
然而,经过一任又一任帝王的传承,神机司落在了狼子野心的人手中。
他就是差一点改朝换代的陈继麟。
据说陈继麟能够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加入神机司不足一年便崭露头角,获得旻灵帝的宠信,并且力排众议,封他为大国师。甚至批阅奏章时也留他陪伴左右。理所当然的,神机司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当时在神机司效命的神机使可以说是风光无限。为此御史言官弹劾陈继麟,弹劾一次,旻灵帝就杀一拨御使。如此三四次,再没人敢说陈继麟和神机司半个不字。
然而,陈继麟并不满足于帝王恩宠,他想要的是称王称帝。陈继麟不断的在宫中安插人手。哄骗旻灵帝长居瑞昭宫。又从民间搜罗童男童女起法坛做法为旻灵帝延续寿命。做法期间,旻灵帝不能见任何外人,包括宫妃臣子。旻灵帝没有任何质疑的答应了。
于是,臣子死谏的有,长跪瑞昭宫外的也有。霎时间,朝纲大乱,风雨飘摇。万幸先帝果敢,以清君侧之名发动宫变,从瑞昭宫里救出奄奄一息的旻灵帝。
可叹旻灵帝直到咽气,还对陈继麟深信不疑,说他这般行事是为了让他长生不老,绵延国祚。先帝一怒之下,将陈继麟以及其余二十六神机使凌迟处死。先帝之所以能够毫不犹豫的发动宫变,皆因计徇冒死传递出瑞昭宫里详细的部署以及旻灵帝的境况。事成之后,先帝令计徇设立东厂重用宦臣。
但是,这其中功劳最大的当属南宫末。若不是他术法超绝,根本抵挡不住以陈继麟为首的二十七位神机使。
以一人之力,战胜二十七术士。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先帝登基后,论功行赏。原想将神机司交由南宫末执掌。南宫末却带领南宫一族退出京城,远走他乡。去了哪里众说纷纭。
有说南宫一族寻到世外桃源,也有说他们扬帆出海去了番邦。更有人说,南宫一族是仙人降世,此番襄助弘光帝便是天佑大夏的佐证。
传来传去,不知哪句话触了先帝的逆鳞,宫里宫外都不许再提南宫二字。既然南宫末不屑于帝王恩赏,那么帝王心中也就没了他的功绩。
此时,裴锦瑶毫不避讳的道出南宫末的名字,令得韩皇后心尖一颤。
若她所言属实,那么南宫末仍在庇护大夏。换句话说,大夏有难?
韩皇后不敢也不愿深想。
裴锦瑶并不惊惶,垂眸等待韩皇后发问。
韩皇后轻咬下唇,待要启唇,就听殿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抬眼望去,冯嘉的身影闯入视野,“娘娘,陛下宣召裴三姑娘去崇贤殿问话。”
来了。
裴锦瑶心尖儿一颤。
韩皇后并不追问,微微颌首,“去吧。正好本宫也乏了。”
早知仪风帝也得了信儿,她何必端着架子。倘若裴锦瑶投向仪风帝,那仹儿就又少了一只得力的臂膀。韩皇后扶着胡美莲的手回了寝殿,摒退左右,心有戚戚的说道:“终归没能争得过他。”
胡美莲替她卸下发间钗环,“裴三姑娘走这一遭,是福是祸都不一定呢。”
韩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叹口气,“若是旁人倒也罢了,那可是南宫末。更何况有谶语和平邑的事在前,他定会重用裴三姑娘。”
先帝对南宫末乃至南宫一族心存芥蒂,可仪风帝没有。
“裴三姑娘是养在深闺的小姐,怎么好抛头露面?”胡美莲柔声道:“就算陛下想要重用,还能真的封她做神机使?”
韩皇后颦了颦眉,“这样的先例又不是没有。”
女神机使虽说少见,但也绝非罕有。而且,女神机使在内宅妇人中很受推崇。
韩皇后叹口气,“我该对她和善些的。”
原以为裴三姑娘小小年纪,恩威并施之下就会为己所用。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还没来得及恩赏,就被仪风帝截了胡。
韩皇后追悔莫及。
……
裴锦瑶乘着小羊车一路到在崇贤殿。
仪风帝正与明匡手谈。岑禄在一旁伺候茶水。吕琅眯着眼装相。
裴锦瑶进到殿中垂头跪倒在地,仪风帝看着那个梳着双髻的脑袋有些失神。
还是个小孩子呢。
明匡和岑禄也是这般想法。
不过十一二岁,瘦瘦小小的,样貌嘛……低着头看不太清。
仪风帝叫她起身回话。
看她举止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没有初次进宫的忐忑拘谨。由此可见裴家二房在教养子女上花了不少功夫。比尹氏的珠姐儿强了十万八千里。明匡不由得暗暗点头。
吕琅紧抿双唇,盘算着一会儿寻着话缝儿把妖星的事说出来。倘若裴锦瑶入了仪风帝的眼,宫中哪还能有他立足之地。
仪风帝清了清喉咙,“慈恩大街流传出来的谶语,是你所为?” 056 亏欠
“回禀陛下,正是民女。”裴锦瑶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极为镇定。仪风帝相当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给明匡递个眼色,明匡会意,问道:“那你因何假扮道姑?”
裴锦瑶垂首答道:“因为先人入梦,是他教民女这样做的。”
“先人?”仪风帝唇角微扬,“是哪位先人?如何入梦,你且一一道来。”
“回禀陛下,是南宫末,南宫先生。他在梦中收民女为徒,教民女谶语,让民女扮作道姑将谶语传扬出去。上元节那次也是南宫先生的主意。民女也是遵从他老人家的吩咐行事。”
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一片死寂。
南宫末,是先帝心里的那根刺。
吕琅抓着拂尘的手骨节泛白。这妖孽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竟然将所有事都推到南宫末身上。既无法对证,又能让陛下信服。就算日后有南宫末的后人寻来也奈何不了她。
做梦而已,除了自己旁人怎会知晓。
吕琅血气上涌,冲口而出,“信口雌黄!”说罢,才惊觉不妙。皇帝陛下尚未怪罪,哪里轮得到他质问。
仪风帝横他一眼,“国师何出此言?”
吕琅赶忙压下胸中惧意,躬身道:“陛下,当日在福堂村,贫道与裴三姑娘有过数面之缘。但那时她并未与贫道谈及先人入梦。她明明是心怀不轨,想要骗得陛下信重编了这套说辞欺瞒陛下。她其实是……”
“妖星”二次尚未出口,裴锦瑶截住话头,“南宫先生还有一句话要对陛下说。”
仪风帝没有丝毫不悦,“但讲无妨。”
裴锦瑶弯腰行礼,十分谦恭,“南宫先生说,吾皇圣明。是时候让神机司重见天日了。”
孽障!
吕琅狠狠攥着拂尘说不出话来。
转念又想,要揭穿她是妖星,那南宫先生为何要托梦给妖星?为何不托梦给他吕国师?细究起来,他该如何应对?倘若陛下能够重开神机司,那么会不会有他一席之地?就算没有,他也要争一个出来。吕琅决定静观其变,如果裴三能够说服陛下,他何不趁机捡个现成的便宜。
岑禄是个聪明人,他从仪风帝眼中那抹稍纵即逝的欣喜中看出一点端倪。先帝重用计徇,一则是因他有功,二则是计徇比南宫末或是神机司的能人异士更好掌控。
倘若南宫末能够为先帝所用,说不定就没有东厂没有宦臣了。
陛下继位以来,从未说过要重开神机司。他不想违逆先帝,也没有恰当的理由。
可是,裴三姑娘送来了现成的由头。先是谶语后是平邑长公主,无论何人都不能否定南宫末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些到还在其次,关键是裴三姑娘点中了陛下的死穴。
不为先帝所用的南宫末为了救出平邑长公主,现巴巴入了裴三姑娘的梦。单凭这点,是否就能说明陛下是比先帝更加圣明的明君?
但是,这于陛下而言这是吉兆,可对东西两厂来说就没那么简单了。
此消彼长。如果神机司日渐壮大到像旻灵帝之前那样的荣盛,恐怕东西两厂会日渐衰弱。
岑禄斜睨了一眼明匡。明匡似乎心有所感,也向他望了过来。
两人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担忧。
岑禄打个冷战。
他怎么跟这狗东西心有灵犀了。一会儿回去就找人摆个除匡阵,驱匡阵什么的。压一压狗东西身上的狗气。
仪风帝默了默,温声道:“此事容后再议。你且跟我说说南宫先生相貌如何?”
吕琅暗自冷笑。
本就是这妖孽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她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是欺君大罪。如此一来,倒是省事。
吕琅捏着拂尘的手松了松,静等着看好戏。
岑禄不由自主的又跟明匡对视一眼。狗东西有些幸灾乐祸。
哼,狗里狗气的,委实上不得台面。
裴锦瑶料定仪风帝会有这一问,微微一笑,道:“陛下,民女听闻但凡神机使都留有绘像。何不统统取来,民女从中择出南宫先生那一幅。”
仪风帝见她没有丝毫惧意,拈须笑道:“准了。”
冯嘉领命趋步出去。
吕琅心有疑惑。为何裴三泰然自若,丝毫不见惶惶。难不成真的是南宫末入了她的梦?
明匡兀自思量着,如果裴三姑娘真能认出南宫老先生,那么陛下定会重开神机司。到时候吕琅又将何去何从?他本就是国师,要是再担个神机使的名儿,那不就是第二个陈继麟?
陛下应该不会昏聩至此吧?
等不多时,小黄门搬了一口大樟木箱进来。
冯嘉趋步到仪风帝跟前,“陛下,奴婢挑了五十位神机使的绘像。名字也都糊上了。”
仪风帝点点头,“全都打开吧。”
一幅幅绘像在众人面前展开,裴锦瑶一一望去,心潮澎湃。曾经那个令鬼魔闻之丧胆的神机司仿佛在她眼前一点一点矗立起来,先人们用智慧创建的功绩理应被后世传颂。不该因陈继麟这样的害群之马而全部抹杀。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存在于这里的意义。她从来就不是术士,也成不了术士。
她是命定之人。
正国祚,是她的使命。
裴锦瑶仰起头,声音稚嫩却坚定,“丁山水,张枰,东方明,厉小天……”一个个名字从她口中说了出来,每说出一个,冯嘉便揭下糊名的宣纸,一个都没有错。
仪风帝等人神色越来越肃然。
她怎么能叫出历任神机使的名字?
神机司二十八位神机使,如有意外或是请辞就会有新人补上。冯嘉挑出的都是不同时期的神机使,有的人只待了一两年譬如丁山水,也有人历经三朝,是正正经经的三朝元老,譬如厉小天。
然而,眼前这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能够准确无误的道出他们的名字。
谁敢说先人入梦是无稽之谈,冯嘉第一个不答应。
少女眼神清澈,唇角微扬,“这里面没有南宫先生。”
冯嘉躬身道:“奴婢自作主张,还请裴三姑娘不要怪罪。”
裴锦瑶微微躬身,“民女不敢。”
仪风帝哈哈笑了,用手点指着裴锦瑶,跟吕琅玩笑道:“南宫先生行事当真出人意表。不止收了徒弟,还教她认人。”
这就是承认裴锦瑶的身份了。
皇帝陛下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就让那妖孽爬的高些,到时候一跤跌死她!吕琅挤出一丝笑容,“陛下所言甚是。”
岑禄皱了皱眉。兴许南宫先生有压匡阵,踩匡阵。即便没有也可以让裴三姑娘在梦里问一问。既是有事相询就得做足礼数,送些什么好呢?
这两天东厂里头正在建七层小宝塔,为的就是盖过岑狐狸的骚气。这是城东马风水指点的,花了六百九十九两银子。也不知管不管用。要不让裴三问问南宫先生。建小宝塔没用的话,把钱省下来置办些软甲什么的。小子们都是拿命拼前程,总得护着点不是。
仪风帝谈兴颇浓,跟裴锦瑶说些神机司的往事,有的裴锦瑶知道就应两句,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仪风帝很高兴。但是裴锦瑶知趣的没再提神机司。毕竟这事仪风帝还得再斟酌,总不能凭她一句话就做了决定。
……
从宫里出来已经过了午时。
仪风帝没留饭。
裴锦瑶颇有些遗憾。自打在小柳别庄吃过光禄寺的手艺,她就念念不忘。好在还有带骨鲍螺先垫垫肚子。翠巧在一旁殷勤的斟茶添水。
进宫不能带婢女。翠巧留在车上巴巴儿的等了小半天。一个带骨鲍螺没啃完,翠巧就忍不住了,“姑娘,皇宫里头都是金砖铺地么?门呢?殿门也是金的?宫里的花是不是都特别水灵?”
裴锦瑶抿了口茶水,“等下次我带你进宫瞧瞧就知道了。”
翠巧大惊失色,“还有下次?”说得好像进宫是天大的麻烦一样。
裴锦瑶笑了笑没应她,吃完带骨鲍螺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方才仪风帝没问她上元节谶语何解。没猜错的话,仪风帝不出三日还得宣她入宫。
到了裴府已是未初,韦氏和裴庭武等得脖子都长了。
“你爹说要去接你,我说你就快回了没让他去。”韦氏挑眉看向裴庭武,“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裴庭武扶着裴锦瑶下了马车,“是是,惠姑说什么都是对的。”
“你祖母又罚珠姐儿禁足了。”韦氏有些遗憾的说道:“禁两个月呢。廖家的亲事也推了。她要是还不受教,就怪不得旁人了。”
“嗐,你说那些做什么?”裴庭武朝韦氏挤了挤眼。他的闺女只管开开心心就好,受苦受累的事做父母的顶着就是。
裴锦瑶一手握住裴庭武,一手握住韦氏,正色道:“爹,娘,我有事要跟你们说。”
韦氏脸上轻快的笑容不见了,“是不是出事了?皇后娘娘责骂你了?你别怕,我跟你爹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护着你。”
裴锦瑶吐了口浊气,“走吧,这事也要向祖母交代。”
韦氏和裴庭武对视一眼,忐忐忑忑的到在荣泰院。
见过礼后,裴锦瑶摒退下人,让魏嬷嬷在门外守着。
裴老夫人见她如此小心翼翼,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我已经罚了珠姐儿禁足,她不敢再造次。”裴老夫人轻声说道。
裴锦瑶摇摇头,“与大姐无干。”双膝一软跪倒在裴老夫人面前,“祖母,孙女说了谎话。”
闻听此言,裴老妇人,裴庭武夫妇面面相觑。
“爹问我为何不怕那些邪物,我说了谎。还有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谶语,也是我的手笔。孙女不孝,不该对祖母有所隐瞒。”
“这……”裴老夫人有些无措的看向裴庭武。
裴庭武比她还要震惊。
女儿说的每个字都那样清楚,可放到一块怎么就闹不明白了呢。
韦氏默了默,道:“瑶瑶,你先起来。”跪久了膝盖会疼,落下病根可怎么好。说着,上前扶起裴锦瑶,“有话慢慢说。”
裴锦瑶应了声是,将南宫末入梦教她谶语,以及在宫里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她口才好,听得裴庭武等人宛如身临其境。
“那么,也就是说你可能会成为神机使?”裴庭武沉声问道。
“是,如果重开神机司的话。”
“那……这……怎么能行。瑶瑶还得嫁人……”韦氏心里难受极了。女儿没满周岁,她就开始攒嫁妆,一攒就是十一二年,眼瞅着女儿就要嫁人了。裴锦瑶却说她要当神机使了。韦氏宁愿这是个噩梦。
当年神机司风光的时候,女神机使嫁皇子嫁侯爷的都有。
可神机司早就没落了,有谁会娶在外抛头露面的女神机使?风水先生还是老道?亦或是摆摊算卦的神棍。
向来坚强的韦氏一下子哭了出来。
裴锦瑶没想到韦氏会这样。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毕竟寻常人家不能和南宫一族相提并论。南宫家的女儿大多选择行走江湖,除魔卫道。嫁人生子并不是她们的志向所在。
她若没有回到大夏,这个时候应该跟二姐外出历练了。
裴庭武一边安慰韦氏,一边用眼神向裴老夫人求助。这般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他真的是乱了方寸。
裴老夫人活到而今这岁数也算是有些见识。可也没见过在梦里拜师父的。
霎时间,屋子里只剩韦氏呜呜的哭泣声。
裴锦瑶吞了吞口水,“娘,皇恩浩荡,做神机使并非坏事。再者说,陛下还没下旨,您先别急。”
“瑶瑶说的没错,你哭的跟泪人似得,让有心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裴家不愿受这份恩宠。”裴老夫人悠悠叹气,“找人画一幅南宫老先生的绘像供奉起来。既然认了师父就不能失了礼数。”
韦氏赶紧抹去脸上泪痕,哑着嗓儿颌首道:“是,我这就让人去应天府请官妙手。”
官妙手是官金陵的后人,他画的人像活灵活现,极富神韵,是以有妙手之称。
“先不要宣扬,免得落人话柄。等事成了,再摆宴庆贺。”说是庆贺,裴老夫人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韦氏自有裴庭武安抚,裴锦瑶留下用饭。原本进宫是喜事,却没想到生出这样的变故。裴老夫人望着小孙女,满眼哀戚,“南宫老先生怎么就相中我们瑶瑶了?”
裴锦瑶垂下眼帘默然不语。她不忍心用更多的谎言欺骗裴老夫人。细论起来,她亏欠他们太多。 057 有方
仪风帝想要重开神机司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宫妃嫔纷纷揣度为何陛下会动了这个念头。然而,揣度归揣度,没人敢在明面上谈及此事。
唯独韩皇后懊恼不已。
“她说的时候太过突然,我打算用些手段笼络住她。没想到崇贤殿那里会召她过去。”韩皇后抿了口香茶,“以前神机司地位超然。眼下这当口,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你还是不要太过热络。”
七皇子刘仹垂着眼帘,沉声道:“儿省得,母亲也不要再宣裴三姑娘入宫说话了。”他长得很像韩皇后,样貌清俊,气质儒雅。
韩皇后微微颌首,“我知道。倘若她以后真能当上神机使,就是吃俸禄的官儿。先回避着些总没坏处。不过,你身边若是能有个神机使可真就是如虎添翼了。归根究底,还是怪我。”
刘仹颦了颦眉,“这怎么能怪母亲。神机使千好百好,那就让他们争去,我们不要争。”
韩皇后略加忖量,莞尔笑道:“仹儿所言极是。避其锋芒方是上策。”
“东华门那儿早就没有神机司的位置了。”刘仹端起茶盏,“东西两厂将神机司分割成两块。也不知父亲要把这位神机使放哪里。”
“我们只管从旁看着。”韩皇后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岑禄这次要是能救出你姑母,就是实打实的西厂督主了。但愿不要出什么岔子。明匡跟泥鳅似得滑不留手,是个不好摆布的家伙。”
“就快多一个神机司了。要是能把裴三捧起来倒也不错。”刘仹嘴角噙着笑,“那裴三不是才十一二岁么,还是个孩子呢。父亲要用她,想必也是看她年纪小容易拿捏。”
“可她跟明匡沾着亲。”韩皇后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明匡该不会多了个帮手吧。”
“不会不会。”刘仹笑意不减,“前些日子裴家刚把尹二太太撵出府去。说是裴三因口角命人卸了尹京的胳臂。尹二太太上门去闹,结果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回想起粉雕玉琢,一笑弯起两只眼的裴三姑娘,韩皇后诧异不已,“卸了胳臂?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位裴三姑娘不是个软柿子。金陵韦氏倒是跟明匡有生意上的往来。不过那也是真金白银入了股的,遇到事情明匡利用东厂的名头行些便利罢了。裴三姑娘还不至于为了明匡豁出身家生命。”
“且看吧。”韩皇后点着头道:“神机司能不能重开都不一定。”
……
“当然不能让陛下一意孤行。”聂尚书板起脸孔,“再养出一个陈继麟怎么办?”
沈阁老呵呵笑了,“有了神机司,吕国师就彻底没了用处。说得好听闭关八年可他一出关就迫不及待的入宫来。狐狸尾巴藏的久了,终归是要露出来的。”
“他就是有十八条尾巴也给他剁了。”聂尚书额头青筋跳了跳,“先帝爷宠着他,陛下不宠。”
任东阳从瓷瓮里挖出一勺蜜桃酱冲上热水递给沈阁老,“吕国师无非是想混个名儿。”
沈阁老接过来抿了一口,“你啊,到现在也没能看透他。他想要的岂止是名利那样简单。他想要把神机司攥在掌心儿里。先帝爷直到驾崩都没能让他如愿。”
任东阳低着头,摆弄着银羹匙,“陛下也不会将神机司交给他就是了。如果陛下真要重开神机司,就要召入二十八位神机使。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妥的。以前神机司最繁盛的时候,能人异士层出不穷,而今却是罕见的很了。”
聂尚书忖量片刻,想通其中关窍,“兴许陛下只想要裴三一个神机使。”
沈阁老拈须颌首,“宗极说到了点子上。陛下之所以放出风声,为的就是要一个能代替吕琅的神机使。没有人比裴三更合适。她是南宫末的弟子,经历足够离奇。先前的谶语和密信也给她挣了功绩。就算有人质疑,把南宫末搬出来就好了。最重要的是,裴三是个女孩子,加官进爵没有她的份儿。让她当一辈子神机使就是天大的恩典了。”
任东阳认真思量片刻,“吕国师必然不会甘心。”
算计了大半辈子,居然让个小丫头后来居上,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聂尚书乐了,“不甘心可以找裴三算账。神机使嘛,实至名归才做得长久。”
……
刘桐为了吃一口正宗的眉公薄荷叶蒸肥膘,在从众居的雅间里等了半个时辰。
等菜的功夫,石竹捧着小本子,煞有介事的回禀道:“岑禄戏弄岑立的通房丫头,那丫头不堪受辱上吊自尽。岑禄因此被逐出族的。”
刘桐皱眉,“就为了个通房?”
石竹嗯了声,“那时候岑立已经被收进监牢。岑家上下乱作一团,府里没规没距,出了这样的事很快就就传扬开了。但是当时岑立的案子太过轰动,别人听了这事多是一笑置之。岑氏族长觉得不应姑息,就开祠堂把岑禄除了族。”
刘桐轻笑,“并非是压不下去,而是故意闹大。岑禄还真是一心为了岑家着想。”
石竹翻到下一页,“裴三姑娘午时末出宫,陛下申时召沈阁老入宫商议重开神机司。这会儿应该都传到坊间了。想必明儿个就能街知巷闻。”
“裴三姑娘和神机司有什么关系?”刘桐眼前浮现出那张精致的小脸,“她还是个孩子。”
石竹不置可否,再翻下一页,“东厂正在建七层小宝塔,地基打好了。将作监上晌把石料都运过去了。西厂倒是静的很。”
“辽东那边没传出捷报,岑禄连说句话都得加着小心。”刘桐想了想,又问:“燕六还跟四皇子往来密切?”
石竹往前翻两页,“前儿燕六约四皇子去长兴楼看皮影儿。之后俩人一起去状元楼喝酒。花九没跟着,他带月楼的小红玉去京郊庄子上散心。在外宿了一晚,清早才回。”
“想不到明匡收养的义子也是情种。”刘桐吃口热茶,“盯着裴三。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本事。”
刘桐这顿饭还没吃完,宫里就放出风儿来,裴三姑娘是南宫末的入室弟子,前些时候的谶语也是经由南宫末授意让裴三姑娘传扬开的。
石竹捏着小本儿的手有些发颤,“小的就说看那裴三姑娘面熟,原来她就是慈恩大街的小道姑。”
刘桐失笑,“面熟?哪里面熟?”
“她长得白,就像雪花银一样。”石竹一本正经的说道,“五十二两呢!”
东厂寻找多日的小道姑居然是养在深闺的裴三姑娘……坊间顿时炸开了锅。
南宫末现在多大年纪了?没有一百五也有一百二了吧。难道说销声匿迹多年的南宫一族难道要重返京城了?
刘桐的脸色有些难看。
皇帝陛下下定决心启用裴三姑娘,才会将这些消息散播开来。
这个小姑娘当真不容小觑。
……
仪风帝没有再召见裴锦瑶,而是下了一道诏书任命她为神机使。裴锦瑶拿起刻有张月鹿字样的令牌,有点缓不过神儿。随之而来的还有东西两厂督主以及沈阁老等人的贺礼。
当天晚上裴老夫人命人摆宴庆贺。
吃朝廷俸禄这是多少人家盼都盼不来的好事,韦氏却是强颜欢笑。她昨儿一宿没睡,拖着裴庭武一块去库房里查看这些年攒下的布料头面,边看边掉眼泪。原本心存侥幸,旨意一下彻底没了转圜的余地。她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女儿,眼瞅着就要嫁不出去了。
尹氏听说裴锦瑶竟然当上了吃俸禄有品级的神机使,而且还是在梦中被南宫末收为徒弟的。当即就让人给她煮安胎药。她算是闹不懂现在这世道了。养在深闺的小姐,随随便便做个梦就换来了飞黄腾达的青云路。
这么好的事她的珠姐儿怎么就遇不上呢。
尚在禁足的裴锦珠摔了一对美人瓶和一套粉彩茶具。
“大姑娘也是气得狠了。要换做平时,哪舍得砸自己屋里的东西出气。”翠巧笑得眼睛弯弯的,“姑娘,您明儿一早要去吏部吧?”
裴锦瑶浅浅笑了,“去完吏部再去东华门。”
陈嬷嬷将崭新的官服熨烫平整挂在桁架上,喜滋滋的说:“咱们姑娘可是本朝头一个神机使呢。”
翠巧也很高兴,“以后家里要是闹妖精,姑娘动动手指头就给收了。”
陈嬷嬷啐她一口,“浑说什么?家里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翠巧吐了吐舌头,“奴婢再不敢了。”
裴锦瑶抿着嘴笑。
一夜无梦,清早起来用了饭去给裴老夫人请安。裴老夫人端量着身穿墨绿色绣黄鹂,腰结乌角带、佩药玉以及张月鹿令牌的裴锦瑶,心中感慨万千。
没想到孙儿辈第一个踏足官场的是三丫头。裴老夫人眼眶一热,险些坠泪。
“在官场行走不论跟谁打交道都要谨言慎行。决不能以权压人。这是你祖父的原话,你要时刻记在心里。”裴老夫人叹口气,“不可搬弄是非。说话之前问问自己的良心。”
裴锦瑶躬身应是。
“行了,去吧。晚上有你爱吃的炒大虾,下衙早点回来。”说着,塞给她一块古玉,“这是你祖父的,从他入仕那天起就一直戴着。”
是块无事牌,白玉无瑕,温润有方。
裴锦瑶摩挲片刻将玉牌悬在腰间,迎着朝阳大步走了出去。
……
……
现今的东西两厂合在一起便是神机司最繁盛时期的衙署。先帝登基之后,令计徇设立东厂时将神机司衙署一分为二,中间铺成石板路。
眼下神机司只有裴锦瑶一名神机使。仪风帝就跟明匡商量着在东厂旁边找个小院子挂上神机司的匾额。如此一来,省了银子,也省了不少麻烦。
虽说仪风帝一纸诏书轻轻飘飘。可这其中却有不少大臣反对的折子。沈惟庸等人痛陈设立神机司势在必行,以及南宫末立下的功绩。
但很快就有人以神机入梦实属无稽之谈为由加以阻挠。
于是,福堂村和小柳别庄闹大鬼就被摆上了台面。
说入梦无稽,闹鬼闹妖精闹邪祟无不无稽?邪祟伤人无不无稽?不说福堂村,单论小柳别庄就有不少贵女亲眼目睹了狰狞可怖的邪祟,还吓病了好几个呢。虽说两次都是青城观的道长收服的,可人家裴三姑娘也跟着搀了一脚。
无稽?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遇见邪祟吓的憋不住尿的时候,想不想有人来搭救?再说陛下都做了让步,神机司里只有一名神机使,京城百姓出入平安全靠她一个人。
想当年神机司鼎盛时期,那多大的排场。现在跟那会儿比,就跟过家家似得。
“的确跟过家家似得。”裴锦瑶站在神机司门前,点着头说道。
仪风帝答应重开神机司,但又不想另外赐宅子。就把明匡叫去商量。俩人下完一盘棋,章程就拟好了。神机司还安在东华门,从东厂辟出放杂物的小院儿,重新砌墙粉刷再在外面开道门。这就是神机司了。
裴锦瑶偏头瞅瞅东厂丈许高的朱漆大门,再看看自家的神机司,“啧啧,小巧玲珑,精致的紧。一下就能望到底,不费眼睛。明督主有心了。”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有心了。神机司弄得这么寒碜,也不会有御史言官想不开往柱子上碰了。
都是善心人,想的周全,事办的明白。
“漆还没干透呢。您仔细着点。”守门的是从宫里放出来的内侍,姓文,三十来岁,个子不高干干瘦瘦,说起话来抑扬顿挫不疾不徐。
裴锦瑶嗯了声,撩袍跨过门槛,打量着小院里的花草。
杜鹃,牡丹,芍药,芭蕉热热闹闹开的挺漂亮。
“明督主让司苑局布置的。您若是不喜,小的命人换别的。”
裴锦瑶不动声色的往前走,廊下摆着张小几,上面放着茶炉沙铫等等煮茶的用具。
“这也是明督主送来的。屋子里刚刚粉过,味道还没散尽,您若是觉着熏眼睛就在外面坐会儿。”
布置的如此精心,明匡定是有求于她。
裴锦瑶点点头在院子里随意转了一圈,挨个屋子瞧了瞧。桌椅板凳一样不少,有处理公务的小厅,也有午休用的卧房,还有灶间可以开火做饭。 058 正和
等她逛游够了,沙铫里的水已经滚开。老文投了茶叶下去。眼角余光在裴锦瑶脸上瞟了瞟。来之前六爷交代了,要在神机使面前多为督主美言几句。绝不能让神机使跟岑禄过从甚密。再一个,督主那边还等着神机使指点迷津呢。
不多时,茶香四溢。裴锦瑶坐在小杌子上捧着茶碗,问道:“我想查阅神机司以前的卷宗,是不是也得去找明督主?”
老文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以前神机司有检校四人,专事案牍文书。之后神机司没了,那些卷宗就归到东厂下辖的书盈库去了。您若想看,小的拿您的牌子去书盈库走一趟就是了。”
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会说话会办事,还会伺候人。裴锦瑶点了点头,“下晌再去吧。你先帮我去东厂递个帖子,我想去拜会明督主。”
明匡示好,她总不能视而不见。
老文很高兴。
别看这位神机使年纪不大,眼皮活泛,脑子好使。督主大人对她处处照拂,果然没白费心思。
老文去东厂递了帖子,带回条尾巴。
“小人西厂荣华。”荣华抱拳拱手,“岑督主请您到西厂一叙。”
裴锦瑶有些诧异。荣华的名儿她听说过,是岑禄的左右手,很受器重。岑禄打发亲信来请,那就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老文躬身俯在裴锦瑶面前,小声说道:“明督主正等您呢。”
都是督主,都不能得罪。
“下晌我再去西厂拜会岑督主。”
荣华瞥了老文一眼,应了声是回西厂向岑禄复命。神机司是从东厂辟出的小院,明匡理所当然的一手接了过去。岑禄连点边儿都没沾上。这也就算了,就连跟裴神机使见面被明匡比了下去,岑禄气的手抖,朝着东厂骂了一长串“狗东西”。
东厂跟裴锦瑶想象的不大一样。计徇接掌东厂之后并没有大肆翻修。而是沿用了神机司以前的楼阁。一路行来,裴锦瑶发现亭台错落暗合堪舆,原是上佳的风水局,但因东西两厂中间断开铺上青石路,使得五气散失阴阳颠倒。
东厂又都是阉人,本就阴阳不调,在这里待久了根骨更易亏损。
不过……认真感受,就会察觉到似乎有一股凛冽的生气暗藏其中。
裴锦瑶颦了颦眉。以她所学仅能看到这些表象而已。
思忖间,老文将她带到了正和堂。
明匡满面春风的迎了出来,“裴神机使,快请进来。”
裴锦瑶向他拱手施礼,沉声道:“久闻东厂威名,今日有幸来此,当真名不虚传。”女孩子穿着官服又要学大人行礼,嘴角噙着的那一抹笑意平添几分稚气。胜在人长得足够漂亮,才不会显得怪异。
明匡一愣。
威名?说的是东厂吗?小破孩儿是在暗戳戳的骂大街吧?岂有此理!明匡攥了攥拳头。他可是令人闻之丧胆的东厂督主。老虎太久不发威,就都忘了他有一双利爪。
凛然之色悄然爬上眼角,一想到后园挖好的地基和成堆的石料,明匡肩头坠了坠,笑容变得真诚起来。
两人分宾主落座,茶水点心不要钱似得摆的满满当当。
明匡指着裴锦瑶手边的带骨鲍螺,“这是光禄寺的拿手点心,裴神机使尝一尝。”
东厂果然神通广大,连她喜欢吃的点心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裴锦瑶道声谢并没有吃,抿了口茶,故作高深的说道:“明督主请恕在下直言,东厂的风水有些不妥。”
明匡眼睛一亮,“还请裴神机使指点一二。”
“不敢称指点。“裴锦瑶摸了摸下巴,”东西两厂原是神机司旧址。这里的花木暂且不论,亭台楼阁所选的位置和高矮都是有讲究的。所以当年神机司才能日渐兴旺。”起身踱到窗边,支起窗棂向外看去。以陈继麟的本事动些手脚不难。可他究竟动了何处,裴锦瑶看不明白。
一阵风刮过,彻骨寒凉,却又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气韵在其中。
让人感觉奇怪又奇妙。裴锦瑶抓不住个中关窍,便抛下不谈。
“后来,许是有人坏了格局。”这只是她的猜测。陈继麟既然有改朝换代的野心,必然会准备周全。裴锦瑶想不通的是,当年二十六位神机使甘愿被陈继麟驱使。神机使都是能人异士,无心权势。他们的理想是除魔卫道。或许能够收买一两个,但是一下子收买二十六个,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明匡敛去满脸笑意,小心翼翼的发问,“后园动土,不知有没有妨碍?”
“动土?”裴锦瑶立刻回神,挑了挑眉,“可是有人指点?”
“是,东厂都是无根之人,阴气过盛。城东马风水建议一座七层宝塔吸纳阳气。如此方能阴阳调和。”总不能说是为了压一压岑狐狸的骚气花了六百九十九两雪花银,明匡微微一笑,“风水师自是不及裴神机使。”
裴锦瑶心里有点发虚。堪舆术数,卜筮观星,她哪一样都是只通皮毛。别人肯信她,全都是冲南宫末的面子。既然她已经站在这里,就得继续演下去。
除了轻功,扮神棍她也是有一套心得的。
裴锦瑶两手负在身后,略略颌首,“我想亲眼看看。”
明匡求之不得,命人去叫燕六和花九与她同往。
等不多时,燕六与花九结伴而来。见过礼后,燕凰玉摇着小扇在前头走,花九跟裴锦瑶说话套近乎,“裴神机使平素作何消遣?”
裴锦瑶起了玩心,笑眯眯的回道:“绣花。”
花九刚想说“我也是”又赶紧咽了回去。他认识的女孩子可没有正正经经待在绣楼上做女红的。不对,他就不认识正经女孩子。
花九皱了皱眉,很快便释然了。他又不是正经人家的小公子,不能娶妻开枝散叶。要是还苛求别人的出身就太过分了。再说跟小红玉她们一块玩挺有意思的。
“小叶儿班来京城了,裴神机使哪天有空咱们一块去乐呵乐呵怎么样?”花九问道。
小叶儿班是演皮影儿的班子。班主,对白,器乐清一色的都是女子。小叶儿班从不接堂会,只要进京就在长兴楼卖票。想看就买票去看。不过票难买,价儿也高。散座票黑市上已经炒到三两银子一张了。
话是好话,怎么经由花九的嘴说出来就不是味儿了。什么叫乐呵乐呵。又不是逛青楼。
说两句场面话大家脸上都好看,谁还能当真不成?裴锦瑶胡乱点着头应承,“好啊。”
燕凰玉不由自主的扬起唇角。
小丫头有点意思。
“六爷。”裴锦瑶走快两步,跟燕凰玉肩并肩,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向他望过来,“我那儿只有老文一个支应。六爷能否借我个得用的人?”
“可以。”燕凰玉闲适的摇着扇子。
裴锦瑶唇角微弯,“最好是会炸肉炸虾的。”声音有些清冷,有些疏离。
燕凰玉摇扇子的手忽然顿住。
这是……生气了。
燕凰玉沉声道:“好。明儿一早就把人给你送过去。”
“那我可等着了。”裴锦瑶丢下一个大大的笑容,随手扯下一片嫩绿的柳叶卷在手指上。像是个无忧无虑,毫无心机的小孩子。
花九急吼吼的给燕凰玉使眼色。
怎么能答应呢?阿发刚升了领班,手底下管着二十个探子。他要是去神机司,那些探子归谁?再说裴三明摆着恨上阿发了,真去神机司还不得磋磨他?好不容易有个机灵的,磋磨坏了怎么办?
燕凰玉自有他的打算。
神机司根基未稳,趁现在安插人手正是时候。阿发过去正合适。倘若这位裴神机使不听话不服管或是出了事需要她背黑锅,就全靠阿发和老文从中使力了。
燕凰玉暗自冷笑,东厂燕六爷的好处可不是白吃的。
三个人三个心思,走走停停到在后园。将作监的工匠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闲天。见到身穿官府的裴锦瑶,大家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
面前这个玉人儿一样的小娃娃就是神机使?
除了长得漂亮,也没看出什么别的过人之处。
面对众人的打量,裴锦瑶恍若未见,不慌不忙的掐着手指,围着挖好的地基缓缓转了一圈。这才对燕凰玉说道:“今日酉时之前一定要填好。否则……”一脸的高深莫测,由不得人不信。
啥?不起小宝塔了?
工匠们愣了愣,扭脸去看裴锦瑶。女孩子白净的小脸上浮现出悲天悯人的神情。仿佛这个大坑的存在能令在场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她说了,酉时之前要填好。否则……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不知是谁第一个抄起铁锹,很快就有人跟上来,纷纷拿起铁锹杵在地上,等着燕凰玉发话。
酉时之前呐,他们手脚快些一定能来得及。
燕凰玉点点头,“劳烦各位了。”
大伙儿立刻忙碌起来。有人高声喊起号子,余下的人嘿呦嘿呦的应和,场面热闹极了。
裴锦瑶向后退了几步,瞟了眼燕凰玉,“起小宝塔不是为了吸纳阳气吧?”
状似无意的问话令得花九和燕凰玉脸色微变。想不到裴三居然看出端倪。花九朝燕凰玉递了个眼色。
为了压制西厂这种实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裴锦瑶也不追问,哈哈笑了,“在下还有事,先走一步。”
望着女孩子洒然而去的背影,花九掉了魂儿似得,“六哥,裴三姑娘有点道行。”
……
回到自家小院,裴锦瑶背着手又闲闲的逛了两圈。虽说院子小,却也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久了反倒看出几分雅趣。
老文提着食盒跟在后头。小厨房的灶台刚砌好,等两天才能用。明匡就让厨子多做一份饭食。
裴锦瑶一吃就知道,“这是光禄寺的厨子。”
老文抿着嘴,赞道:“神机使会吃。”
“不是我会吃,实在是一吃难忘。”裴锦瑶很高兴,边吃边指点,“回头在那处种三五垄小白菜,旁边搭架子,种茄瓜豆角。”
老文皱起眉头,鸡屁,股大的地方种花又种菜的,不好看吧。
裴锦瑶兴致勃勃,“对,还有葱蒜也种点。炝锅少不了。今天来不及了,等明儿六爷指派人过来。地方不大随便锄锄就能撒种子。”
老文两道稀疏的眉垂下来。
裴锦瑶还在说:“我让六爷给我挑个会炸肉的,到时候小厨房交给他。再过俩月就入夏了,咱们想喝个百合绿豆汤什么的也方便。”
老文应了声是。
他还能说什么呢。这种小事听神机使安排就是了。
吃饱喝足,老文去书盈库调卷宗。裴锦瑶溜溜达达往西厂走,远远的就见冯嘉从对面而来。裴锦瑶迎上前去,拱拱手,“冯寺人。”
冯嘉笑着问她:“裴神机使这是要串门子去?”
裴锦瑶也笑,“是啊。”抬手指指东厂再指指西厂,“都是邻居,多多走动免得生分了。”
“陛下宣您进宫呐。”
裴锦瑶唔了声,“陛下想解谶语?”
冯嘉笑着颌首。
……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宛如绒毯覆盖,暖暖的带着松软的味道。
吕琅却觉得手脚冰冷,眼眶发酸。
“刘大姑娘就葬在这里?”
木牌上用红漆写着“刘氏女”三个字,没有气派的石碑,也没有长燃不灭的香火。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刘嫣命中的确有一劫数,若是能够避过,那么以后就是大富大贵享尽荣宠。换句话说,刘嫣是宠妃的命格。
可仪风帝是她的叔父,假如刘嫣当上宠妃,那仪风帝就是衣冠禽兽。
吕琅心中存疑,便利用入宫的机会打听仪风二年之后入宫的妃嫔。每一位都是正经的官家小姐,有来历有出处。
于是,吕琅想来看看刘嫣的墓。
邱将离硬着头皮道:“是啊。就是这里。”
吕琅绕着坟茔来来回回转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数息过后,探得其中确有尸气。吕琅的眉头渐渐松开,“你亲眼看着刘大姑娘下葬的?”
邱将离点点头,“是。是徒儿和云师叔亲手将刘大姑娘葬在此处的。师父不信的话可以去问云师叔。”他不明白吕琅为何会有此一问。刘大姑娘的确是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吕琅掏出帕子拂去木牌上的沙尘,“躲不过命中劫数也是天意。” 059 嘤嘤
邱将离对刘嫣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她眼中那抹浓到化不开的愁绪。原本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却因父亲一朝败北成了寄居道观的苦命人。
死,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脚踩枯叶发出咯吱吱的响声。
“师父,神机司仍设在东华门那里。我们要不要送一份贺礼过去?”邱将离见吕琅的神情有些松动,便试探着问道。
神机使有道有僧有异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着同样的抱负——除魔卫道。
今上重开神机司在江湖上也掀起了轩然大波,用不了多久前来拜谒的能人异士就会入京。青城观近水楼台,何不趁此机会先向神机使示好?
那个妖星!
吕琅眼中划过一丝冷厉。
“贺礼?好,我就送她一份大礼!”吕琅一甩拂尘,“等南岩宫的鹿璟真人来了,我与他一道去神机司讨教。”
邱将离吞了吞口水。虽然他也弄不懂为何南宫老先生会入了一个小丫头的梦,并且收她做入室弟子。但这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师父不去恭贺倒也罢了,难不成还要连同鹿璟真人去找茬?
这样不好吧……
邱将离不敢直言相问,温声劝道:“师父,神机使是陛下钦封的。我们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吕琅竖起眉眼,“你懂什么?她也配当神机使?”
那明明是妖星。
他要和鹿璟真人一道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她的身份。从云端到地狱,看她摔的惨烈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
裴神机使过西厂门而不入,被冯嘉直接带进宫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岑禄的耳朵里。岑禄两手掐腰对着东厂方向又骂了一长串“狗东西”。
仪风帝命人沏了上洞茶,摆上可口的糕点,像是款待久未归家的晚辈。
裴锦瑶见状,表露出的恰到好处的惊喜与忐忑取悦了仪风帝。
“东华门那里没有合适的院子,我又要时常召见裴卿入宫,所以就让伴伴从东厂辟出一块地方。至于人手,也是伴伴从东厂调拨的,若是缺东少西你直接跟伴伴说就是。他一定不会慢待裴卿。”
仪风帝笑容满面的对裴锦瑶说道。
东华门离皇宫最近,入宫只要一刻钟。那处小院的确小了点,可明匡安排的井井有条。老文再加上炸肉小哥也够使唤。裴锦瑶唇角微弯,“明督主很是周到。”伺候过皇帝陛下的人,不止是八面玲珑。明匡想要讨好哪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反之,想要搞死哪个,也是手到擒来。
仪风帝哈哈笑了,“裴神机使可知我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裴锦瑶略微颌首,“陛下定是为了上元节的谶语。”
闻言,仪风帝眉梢轻挑,“裴卿一语中的。看赏。”
话音刚落,冯嘉就将早前备好的丹砂等物捧来,放在裴锦瑶面前。
丹砂,符笔,桃木剑林林总总一小堆。
符笔和桃木剑似是旧物,表面泛着温润的光。
“这些都时南宫老先生用过的。”仪风帝一指那柄桃木剑,“神机司还有些其他物什收在库里,明儿个我让人都送到你那儿去。”
裴锦瑶双手捧起符笔,神情恭谨又肃然。
作为南宫后人,能用先祖用过的符笔画出一张张符咒,是何等的荣幸。
角落里的兽首香炉飘出袅袅香烟,匆匆流逝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祖父坐在裴锦瑶身畔笑吟吟的望着她,“小妆,此一去便是永别。”
是啊,此一去便是永别。裴锦瑶握着符笔的手一紧。
祖父温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南宫一族,人才辈出。捉鬼寻穴,卜筮观星,江湖上多少术士唯南宫一族马首是瞻。你,是为正国祚而生的命定之人。要走的路注定比其他人更加坎坷。小妆别怕,有先人在前指引,哪怕再难你都不会走错。”
此时此刻,裴锦瑶好像握住了先人的手,不再惶惑,无所畏惧。
少女粉白的面颊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芒,仿佛她手上捧着世间至宝。
仪风帝清了清喉咙,唤道:“裴卿……”
裴锦瑶立刻回神,向仪风帝赧然一笑,恭恭敬敬放下符笔,“上元节的谶语是这样说的,六月飞雪笼江南,塞上离歌吟哀哀……”
仪风帝正正容色,“六月飞雪真的是暗合冤案吗?”
他这几天想的很多。
要说冤案,缪太子那桩确是大大的冤枉。他不想旁人知道这四句谶语的究竟何意,所以他单独召见裴锦瑶。万一有何不妥,也好遮掩。
“非也非也。”裴锦瑶笑着摆摆手,“塞上江南指的是宁夏,六月飞雪即是六月降下一场大雪导致灾害。倘若陛下能够将那里的百姓妥善安置也就避开了这场祸事。”
谶语并不是暗指缪太子,仪风帝心下一松,但很快面色便阴沉下来。天子无道,异象频生。倘若真如裴三所言,那么就是他这个皇帝做了坏事引致天惩。自他登基至今,薄赋税轻徭役,事事躬亲,对臣子亦宽仁。要说错事,便是缪太子。
他从记事起就对缪太子心存敬畏,年纪渐长,敬畏慢慢变成了妒恨。缪太子是皇后嫡子,深受先皇宠爱,十二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天下间的好事都被他一个人占全了。
仪风帝不服。他偏要夺了缪太子的龙椅。得蒙上天眷顾,他取代缪太子,成了坐拥天下的帝王。万里河山是他的,绝代佳人也是他的。
可面前这个刚刚走马上任,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机使却说天要罚他。
仪风帝怒从心起,厉声呵斥,“朕乃是有道明君,理当风调雨顺,岂会有灾?”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这么说。夺来的帝位终归坐不踏实。仪风帝的反应大大出乎裴锦瑶的意料,她面上愈发恭谨,起身离座向仪风帝弯腰行礼,“陛下明鉴。臣所说谶语皆出自南宫先生之口。倘若陛下存疑,可以在五月时命钦天监保章正前去宁夏一测便知。”
仪风帝不依不饶,“你居然把罪责推给南宫先生。裴锦瑶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能令仪风帝如此失态的必定不会是小事。裴锦瑶没有片刻犹疑,撩袍跪倒,“陛下乃圣主明君,天降灾害并非陛下的错。”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这是逼她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若是如此便能救下那些无辜的百姓,倒也划算。
裴锦瑶深吸口气,“回禀陛下。虽有灾害,但也有谶语示警。这不是恰好说明了陛下乃是天之子,受天庇佑么。如果陛下能够顺天而行,让宁夏百姓避过一劫便是大功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陛下一人却能救下性命万千。吾皇圣明,吾皇英武,吾皇万岁,万万岁。”额头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声响好似一记重锤,敲开了萦绕在仪风帝心间的阴霾。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仪风帝淡淡的说:“起来吧。”
有些话不可多说。
裴锦瑶谢了恩,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仪风帝清了清喉咙,端茶润润嗓子,“照你这么说,宁夏有的有灾?”
裴锦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都说伴君如伴虎,伴聋虎更糟心。
“是。”
“行了,你先退下。朕自有主张。”
这应该就是听进去了。
裴锦瑶端起托盘躬身退出殿外。
女眷或是年迈的臣子入宫才有小羊车代步。裴锦瑶作为女神机使没有小羊车可以坐,得腿儿着回去。虽说皇帝陛下喜怒无常发了火,可是能得到先祖用过的桃木剑等物令她实实在在的欢喜。
裴锦瑶翘着唇角,脚步轻快的跟在引路的小黄门身后。
差一射之地到宫门,就听背后有人唤她:“裴神机使。”清朗温和的男声。
裴锦瑶顿住脚步,回身望去。但见一位身穿柳绿常服,大约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嘴角含笑的看着他,目光平和,神情怡然。
引路的小黄门很机灵,忙躬身道:“七皇子殿下。”
原来是刘仹。难怪有些眼熟。他眉目跟韩皇后有些相像。
“殿下。”裴锦瑶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刘仹身边的内侍低声呵斥小黄门,“你是怎么伺候的,怎么能让神机使拿这么多东西?”
托盘上堆的满满当当,瞧着不少,实际并不重。这些于裴锦瑶而言都是宝贝,她不想假手于人。
“不怪他,是我要拿的。”裴锦瑶抬起头,不避不让的与刘仹对视。
刘仹颦了颦眉。
眼前这位,分明就是个孩子。跟他想象中高深莫测的“神机使”相去甚远。
“裴神机使要出宫吗?”
“回禀殿下。正是。”裴锦瑶敛眉垂目,很有几分谨言慎行的意思。
“那一起吧。”刘仹迈步就走。裴锦瑶在后头跟着。
“不知裴神机使素日作何消遣?”
裴锦瑶舔了舔嘴角。没话说可以不说。有话找话也可以问点别的。
“回禀殿下。绣花。”
刘仹到底是皇子,比花九道行高许多,浅笑道:“裴神机使秀外慧中,文能提笔画符箓,武能挥剑斩妖邪,不愧是我朝第一女神机使。”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砸的裴锦瑶头晕眼花。
说那么多,跟绣花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两相比较,还是花九更讨喜。
“殿下谬赞。”裴锦瑶体会到云海月为何惜字如金。话不投机,多说一个字都难受的要死。不过,裴锦瑶还是决定多送刘仹两句,“臣虽是文武双全,却没有殿下说的那样厉害。只是文能咕武能嘤而已。”
刘仹眉头打成结。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有心想要追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问了显得没学问。刘仹干笑两声,把头扭向一边不再说话了。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风驰电掣一般到在皇宫门前,马上少年“吁”一声勒住缰绳,抬眸看向刘仹,欢声唤道:“七弟!”
刘仹仰起头,“四哥。”
刘俭似乎很喜欢高高在上俯视众人的感觉,所以他并不急着下马,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裴锦瑶。
“这位就是裴神机使吧。”
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穿着官服,倒是挺特别的。
裴锦瑶微微躬身,“四皇子殿下。”
刘俭翻身下马,笑呵呵的围着裴锦瑶转了两圈,“诶?外边把你传的都神了。我瞅着怎么跟我府里的小丫鬟没什么两样?”说着,折起嵌七宝的马鞭在裴锦瑶肩头磕了磕,“就这小身板儿也不禁打。”
裴锦瑶退后两步,垂下眼帘,恭恭敬敬的说道:“人这一生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四皇子殿下除去锦衣美冠与稠人广众亦无不同。”唇角微微扬起,“臣告退。”
刘俭拧着眉呆愣片刻,“她……什么意思?”偏头去看刘仹,刘仹神情凝肃的摇摇头,望着手捧托盘背影有些滑稽的裴锦瑶渐渐远去,眼中划过一丝兴味。
……
裴锦瑶回到小院,没见着老文的影儿,想必是在书盈库遇到旧友聊的忘了时辰。裴锦瑶将符笔看了又看,心里高兴地紧。放下符笔,摩挲着桃木剑上细腻的纹路,一时兴起在院子里舞了起来。
她为了强健身体学过几套剑法,但都不是对敌制胜的狠辣招数。
闪转腾挪,唰唰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门口有人拍起手掌,“好好好!裴神机使巾帼不让须眉。”
裴锦瑶赶忙收势,抬眼望去,“岑督主。”见着人才想起跟岑禄有约在先,愧疚道:“叫岑督主空等,当真是罪过。方才……”
岑禄笑眯眯的进到院里,“方才陛下传召裴神机使。”
东华门是东西两厂的地界儿,有人在这儿掉根针都逃不过明匡和岑禄的眼睛。
裴锦瑶收了剑,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将岑禄带到见客的小厅。她亲手煮了茶,岑禄含笑吃了两盏,这才道明来意,“不瞒神机使,我那西厂似乎不大妥当。”
都拿她当风水先生了。
裴锦瑶拧着眉,“哦?有何不妥?”
老是闻着狗味儿算不算?
可他跟裴神机使的交情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总得遮掩着点。
“想来神机使也听说了,日前陛下命我派五百高手去到辽东。为的是长公主殿下……”岑禄身子向前倾了倾,压低声音,“到现在都七八天了还没个音信。陛下那边催得紧,我这心里有没底。裴神机使,你看……”要是能给他算上一卦就好了。但这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以前神机司在战时才卜筮吉凶。他要是舔着脸让裴三算卦,会不会被打出去? 060 阿发
岑禄之所以心里没底,皆因此事关乎西厂今后能否受仪风帝重用。不过,料那胡成宗还没胆大包天到平邑长公主的安危,给西厂使绊儿。除非他能把西厂派去的五百人全杀了。否则京中必定会收到风声。胡成宗又不是傻子,这场仗胜了便罢,若是输了,仪风帝定会问责。
倘使他敢坏了平邑长公主的性命,仪风帝第一个就不能饶了他。之所以现在还没确实的结果,想必也是搭救平邑长公主的过程非常凶险。
七八天的功夫,人救没救出来也该有个定论了。是以裴锦瑶大着胆子推断,“岑督主少安毋躁,最早今晚,最迟明晚就会有消息了。”
岑禄眼睛亮了,“当真?”
裴锦瑶略一颌首,“岑督主静待就是。”说罢,还不忘送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岑禄的心放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愈发诚挚,“若真如裴神机使所言,定有重谢。”
裴锦瑶摆摆手,“岑督主太客气了。”
岑禄跟明匡不同,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明匡却是先给甜头再讨好处。
说完这事,岑禄跟裴锦瑶的关系似乎更进一步。他拿起小铁钳拨旺炭火,状似无意的问道:“不知裴神机使与南岩宫可有交情?”
东南岩,北青城。
神机司没落之后,各地道观反而兴盛起来。南岩宫和青城观当仁不让的成为个中翘楚。
吕琅与鹿璟真人私交不错。这两座道观的仙长也素有往来。不过,吕琅闭关后,南岩宫的仙长就不大来京城走动了。
岑禄这一问意在提醒她南岩宫不妥当?
裴锦瑶笑着回道:“南岩宫大名耳闻已久,可惜没有机会前去拜望。”
烧红的茶碳映的岑禄脸上红晕一片,他将沙铫里填满了水放在红泥炉上,“鹿璟真人说不定会来京城,到时裴神机使可与他多多讨教。”
裴锦瑶拱拱手,“多谢岑督主提点。”
岑禄见她承了自己的情,高兴极了。跟明白人说话不费力气,这位裴神机使是盏上好的灯笼。他决定再多套套近乎。
“不知裴神机使素日作何消遣?”
这个问题今天是第三次被人问起。
裴锦瑶嘴角浮起一抹坏笑,“绣花。”
岑禄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木然的点了点头,“裴神机使实乃闺阁典范。”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裴锦瑶端起茶盏遮住唇角笑意。跟岑禄聊天好像永远都不会冷场,也不会让人觉得尴尬。夸起人来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同样的,他要是骂起人来,也是个牙尖嘴利的。裴锦瑶望着努力遮掩尴尬神色的岑禄,忽然对这位西厂督主生出几分好感。
……
次日一早,小密探对着一人多高的大铜镜整了整腰间刻着领班二字的令牌,自言自语道:“阿发呀阿发,你是个好的。”话未说完,肩头垮下来,“再好有什么用。裴三姑娘还不得使劲儿刁难你?”镜子里的人顿时没了神采。
“放心,她不敢。”燕凰玉摇着小扇站在小密探身后,“你是东厂的人。”
小密探转回身,向燕凰玉躬身行礼,“小的人在神机司,心在东厂。不论何时,小的都是东厂阿发!”
燕凰玉捏着小扇拍拍他的肩头,“行了,知道你忠心。快去吧,裴神机使还等着呢。”
小密探嗯了声,一步三回头的出了东厂大门,到在神机司门口,就见老文拿着锄头锄地,裴锦瑶站在边上絮叨,“咱们这处就三个人,种点菜就够吃了。那边种葡萄,入了夏在葡萄架子底下乘凉最好不过。诶?老文,你爱吃豆角不,要是爱吃就多种点。我不挑嘴吃什么都行……”眼角余光扫到站在门口踟蹰不前的小密探,调高了嗓门,“尤其爱吃炸肉炸虾。”说罢,不经意的偏偏头,“诶?炸肉小哥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呸,瞧我这破嘴,您可不是什么炸肉小哥,您是东厂领班,我这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老文停下锄头,颇为同情的看着小密探。
小密探朝裴锦瑶抱拳拱手,“东厂阿发见过裴神机使。”
裴锦瑶点点头,“虚礼就免了,咱们这儿就仨人,老文跑腿传话,你嘛,种菜采买做饭,伺候笔墨,打扫屋子,老文忙不过来你就帮着搭把手,都是些小活儿。”
我的亲娘!他都包圆儿了还叫小活儿?来之前就知道裴神机使要刁难他,可心还是碎成了八瓣儿。
“是,小的定当尽心竭力。”
裴锦瑶一指老文手里的锄头,“给他就得了。你去门口迎一迎,不是说早上来送卷宗吗?”
老文应了声是,把锄头递给小密探。
小密探脱下外袍,撸起袖子刨土。
裴锦瑶回屋磨丹砂练习画符。
她记得一些符箓的画法,但只是形似,就是个摆设,求个心理安慰而已。真要遇上生死攸关的大事,半点作用都没有。
鹿璟真人要来京城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必须学会自保的本事。
自保,不是逃命。
轻功没用,只有在术法上下苦工。之前所谓的“未卜先知”都是从史书上读来的。她占得先机无非是知道后世发生的一些大事。她这个神机使要想真正站稳脚跟,还是得靠自己。
以后会有很多人向她请教或是挑战,稍有不慎就会坏了先祖的名声。相比之下,现在的处境更加严峻。裴锦瑶一边用软巾擦拭桃木剑,一边唉声叹气。临时抱佛脚,也不知能不能行。
……
裴锦瑶挥毫画符的时候,岑禄满脸喜色的向仪风帝禀报,“长公主殿下尚在调养,这些日子受了惊吓身子亏得厉害,不宜劳顿,待将养好了即刻启程回京。”
果然如裴神机使所料,今天一早收到密报,平邑长公主和娜妥公主被救了出来。独虎王子重伤昏迷。虽说伤情凶险,但三位贵人都有着落,他作为西厂督主腰杆儿挺的直直的。
“独虎王子伤的不轻。”岑禄伤感起来,“还请陛下派御医去辽东为王子诊治。”
仪风帝又惊又喜,更多的是担心,“好,我这就写一道手谕。你从西厂挑几个得用的护送过去。我……我给阿姐写封信,一并带过去。”
岑禄忙挽起袖子给仪风帝润笔研墨,“长公主殿下不日回朝,长公主殿下的府邸现在就开始修缮还是……”
此时此刻,他真切的感受到了阿姐尚在人世的喜悦。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姐了……仪风帝的眼睛有些湿润。
平邑长公主和亲之前,先帝没有赐下府邸。现在要回来了,自是要隆重其事。
仪风帝写好信,将一应事体交代下去就跟岑禄翻看京城舆图。没有平邑长公主做人质,石古苦必定不堪一击,胡成宗很快就能打赢这场仗。
仪风帝心情大好,看向岑禄的目光格外温和。
以至于岑禄从宫里出来两条腿都是轻飘飘的,好像是踩在棉花上似得。
他前脚刚走,后脚辽东的军报就进了城。
辽东大捷!
前些日子因为战事而深感忧虑的百姓们奔走相告。他们也是现在才知,不但有谶语还有一封关乎平邑长公主安危的密信。
霎时间,裴神机使和吕国师被人们放在一起比较。
谁的本事更大?
没人说得清。
妍美人也忽闪着长而浓密的睫毛,问仪风帝,“裴神机使比吕国师更厉害吗?”
仪风帝眼前浮现出裴锦瑶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不置可否的垂下眼帘,“只要能为我所用就是厉害的。”
平邑长公主能够平安,裴锦瑶功不可没。那么,天降灾异也是真的了?仪风帝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他是明君,怎会招致天惩?
仪风帝脸色有些晦暗,妍美人却不害怕,咯咯地娇笑起来,“所以,爷最厉害。裴神机使也好,吕国师也罢都翻不出爷的手掌心儿。”
仪风帝立刻展颜,“你这小妖儿,嘴巴比蜜还甜。”说着,夹了个羊肉饺儿喂给她吃。
妍美人咬了一小口,偎进仪风帝怀里,“也不知长公主殿下会不会讨厌我。”
“怎会?”仪风帝将剩下的那一半羊肉饺儿吃了,“阿姐和善的很。不管对谁都是笑着的。”话虽如此,仪风帝心下惴惴。满腔喜悦被冲淡了不少。
“可是……皇后娘娘就很讨厌我。”妍美人嘟着红润的嘴儿,“都说皇后娘娘免了我的晨昏定省是恩宠,可我知道皇后娘娘不想见我。”
仪风帝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你有我的恩宠就够了。其他人并不重要。”
妍美人没心没肺的窝进仪风帝怀里,莞尔笑道:“爷说的是。”
……
辽东大捷,裴锦瑶也很高兴。毕竟她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书盈库送来了满满十几箱的书籍卷宗,其中有两箱南宫末的手札。陈继麟事败之后,先帝大怒,命令东厂严查书信等物。不知计徇出于何种目的,他只拿走了与陈继麟有关的文书和书信,其余的书册等物保管的妥妥当当。裴锦瑶奉若珍宝一般,一本本的拿出来翻看。裴锦瑶略略看过,信心百倍,她足够努力的话,短期内会有很大进益。
为表谢意,晌午岑禄命人送来一桌上等席面。也是光禄寺的手艺。摆盘精致,色香味俱全。裴锦瑶招呼老文和小密探一起用饭。
老文十分警觉的用银针逐个菜探过去。小密探嘴唇抿成一字,严肃极了。
裴锦瑶笑吟吟的支着下巴看热闹。
终于,老文探完最后一道菜,心有不甘的说:“裴神机使请用。”
东西两厂表面看来相安无事,私下里却是水火不容的。明督主对裴神机使这般照顾为的就是笼络住她。可岑禄偏要来捣乱。
小密探忙活一早上,饿的前心贴后背。对着满桌佳肴肚子咕咕直叫。但他是东厂的人,不好吃西厂的饭。
裴锦瑶干脆一手拽着一个,“你俩也真够拧巴的。西厂的菜又没毒,怎么就吃不得了?”
小密探哼哼两声,像大姑娘上花轿似得扭扭捏捏的并着腿坐下,老文垂下眼帘,“裴神机使,我们督主对您可是掏心掏肺的。不说旁的,您一句话说要神机司的卷宗,书盈库那边就办的妥妥当当,这都是冲着督主的面子。”
裴锦瑶夹了块虎皮肉放在老文的碗里,“快吃吧。谁好谁坏我分得清。”
岑禄和明匡都是千年的狐狸,一个比一个精。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神机使哪个都不能得罪。
老文以为她听进去了,“您能明白就好。”
小密探捧着碗嘴里塞得满满当当,顾不上说话只能连连点头。老文怒其不争的睨他一眼,夹起一块虎皮肉大口吃了。‘
下晌,裴锦瑶在小厅里读南宫末的手札,旁边摆着一盘洗好的甜杏儿。窗外隐约传来小密探吭哧吭哧刨土的声音。
裴锦瑶弯起唇角,咬一口杏儿直甜到心里。
“裴神机使。”有人唤她。
裴锦瑶循声望去,是白英,他手里还拿着红色的帖子。
“裴神机使。”白英进到小厅里,向她拱手行礼,“六爷请您去看皮影戏。”
裴锦瑶一怔。她还以为花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的给她下帖子来了。
这算不算是官场酬酢?想来鼎盛时期的神机使一定不屑于应付那些达官显贵。可她作为神机司里唯一的神机使,而且还是刚刚得罪了皇帝陛下的官场新丁,不能驳了东厂燕六爷的面子。更何况跟大奸佞燕凰玉一起去看皮影戏,光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没理由不答应,不过裴锦瑶还是得端一端架子,起码不能在白英面前露怯,便矜持的微微颌首,应了声好。
“等会儿下衙,我们六爷来接您一起去长兴楼。”
裴锦瑶神色自若的嗯了声。
白英从小厅出来,皱紧了眉头。他怎么觉着裴神机使有点言不由衷呢。扭脸瞧见挥舞着锄头,满脸汗水的小密探。眉头皱的更紧了。
东厂领班在神机司干农活?阿发刚来就犯了错?杀人不过头点地,阿发犯错罚抄一两百遍厂规就好了啊。啧啧,裴神机使是个面甜心苦的。阿发有的熬了。
裴锦瑶看了两遍请帖,扬声喊道:“阿发!”
小密探打了个寒噤,赶紧撂下锄头小跑过来,汗都顾不得擦,“神机使有何吩咐?”
裴锦瑶丢给他个甜杏儿,“晚上带你看皮影戏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