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宦全文阅读 第9分节

081 觐见

    次日一早,敬妃就染上了风寒,病势汹汹。太医诊过脉之后,迎禧宫的小厨房传出阵阵浓郁的药香。娜妥得知敬妃生病,便命人包了不少好药前来探望。到了迎禧宫却被宫人挡在门外,说是太医嘱咐的,敬妃要好生休养不能劳神见客。娜妥只得怏怏的回到华阳宫去。

    宫里发生的事对神机司的影响不大。

    裴锦瑶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吃冰雪冷元子。韩鹤蜷着两条大长腿,笑嘻嘻的问她:“好吃吗?”

    就见嫣红的小嘴儿一张一合,“好吃。”

    韩鹤笑得像是拐卖小孩儿的坏人,“那你能教我飞天遁地,撒豆成兵吗?”

    裴锦瑶横他一眼。找错人了吧。她要是会飞天遁地,撒豆成兵还用得着受吕琅的闲气?

    “开玩笑,开玩笑。”韩鹤尴尬的摸摸鼻子,“我知道你们这样的高人不轻易收徒。我就是随口问问。”

    自打两人在从众居吃了顿饭,韩鹤隔三差五的就来神机司套交情。还经常问一些古古怪怪的问题。例如,邪祟跟鬼打架到底哪个能赢。黔南和京城的露水味道有何不同。取黑狗血就得要狗命,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有没有代替黑狗血的血呢?用十恶不赦的人的血就很好啊,还能为民除害,一举两得。

    裴锦瑶时常被他问的哑口无言。但也不觉得讨厌。毕竟他每次都不会空着手,鲜果点心一买就是三份,给小密探和老文的打赏也不少。

    “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韩鹤道。

    裴锦瑶呵呵干笑,“怕我生气就别说了吧。”

    “说还是要说的。不说我心里难受。“韩鹤清了清喉咙,“鹿璟真人赌你求不来雨。押了一千两。我紧跟着就追加了一万两。银子是小,咱们神机司的气势不能输不是。”

    “你可真是吃饱了撑的。”这话她忍了许久,终于说出来了。前前后后两万两银子了。“你要是嫌钱多,不如办疠人坊或是慈幼局。也能落个好名声。”

    “我就是想帮你造造声势。反正都帮过一次了,就索性一帮到底。你也不用觉得欠了我的情儿,我就是觉着你这小院整的不错跟你说话也不费劲儿。得空过来坐坐挺舒心的。”

    弄得跟受了老大委屈似得。裴锦瑶白他一眼,专心吃冷元子。

    “你说的疠人坊和慈幼局我记下了。等七皇子回来了跟他一块斟酌斟酌。”韩鹤觉得这个提议正经不错,能为刘仹赚取贤德的好名声。

    反正最终受益的都是百姓,谁做都一样。裴锦瑶咬着羹匙嗯了声。

    “明儿你去华阳宫别带着嘴去。在外边说话再难听,人家看在你年纪小不懂事份上不跟你一般见识,在宫里就不成了,说不得就招来杀身之祸。尤其娜妥性子急躁,惹上她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样的。”韩鹤颇为郑重的说道:“长公主殿下想让她嫁到京城,凡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嘛。”

    也不知是谁喜欢把事做绝了的。裴锦瑶不情不愿的应道:“我晓得了。”

    韩鹤丢给她个算你识相的眼神儿,站起身理理衣袖,“走啦。回去换身衣裳,晚上进宫吃好吃的去。”

    裴锦瑶凉凉顶他一句,“您还是悠着点吧,打扮的太出挑小心被人招赘哦。”气得韩鹤磨着牙走了。

    ……

    用罢午膳,韩皇后微闭双眼歪在美人榻上。胡美莲给她揉捏着小腿,“昨晚陛下与长公主殿下谈到很晚,可惜陛下没让人在跟前侍候。陛下从华阳宫出来直奔迎禧宫。敬妃娘娘病得这样巧,长公主殿下岂能甘心。”

    经过昨日的晚宴,韩皇后想要拉拢平邑的心思不由自主的淡了下来。做过王后的人,终归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随她们折腾去。”韩皇后哼道:“平邑自恃身份意欲左右陛下的决断。她这么做无非是自取其辱罢了。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容忍她一时,以后可就难说了。”

    胡美莲不由得想起娜妥骄纵的神情。像她那样没规没距的女孩子别说皇家就连一般的官宦人家也不会愿意娶回去的。

    “平邑刚动了把娜妥嫁给俶儿的心思,敬妃就病了。由此可以看出陛下不愿促成此事。我们先从旁看着他们较劲。这场戏定然精彩纷呈。”韩皇后吐口浊气,“平邑见着吕琅了?”

    “见到了。”长公主殿下与独虎王子游御花园时偶遇吕国师,他们在赏春亭里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吕国师对裴神机使明褒暗贬,长公主殿下倒是对裴神机使极为回护。但也没有斥责吕琅。”

    闻言,韩皇后轻笑出声,“这个吕琅还真是迫不及待。”

    “兴许长公主殿下或多或少都是念着裴神机使的救命之恩的。”胡美莲犹豫片刻,问道:“要不要在长公主殿下跟前多编排些裴神机使的不是?”

    华阳宫的宫人多是韩皇后安插进去的眼线,想要递话或是掌握他们的行踪易如反掌。

    “不用多此一举。”韩皇后张开眼,“平邑知道自己在宫中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入有心人的眼睛里。她又怎会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不喜裴三?如此,岂不是恩将仇报?至于她心里怎么想,只有她自己知道。你着人探探她给裴三的赏赐便知端的。”

    胡美莲恍然道:“长公主殿下命人取出一对玉麒麟包了起来。想必是给裴神机使的。”

    “玉麒麟?是那对高丽国进贡的?”

    那对玉麒麟仪风帝也喜欢的紧,把玩了几日才收到库里去的。平邑回京,仪风帝就从私库里挑了些摆件送到华阳宫去。其中就有那对玉麒麟。赏给裴三的话,绝对是抬举她了。

    “不是。高丽国进贡的长公主殿下命人摆在寝殿了。她拿出的这对貌似是益州知府送的。”

    平邑从辽东到京城,沿途许多官员孝敬。回宫以后那些礼物也一并入库。

    韩皇后啧啧两声,“亏她能送的出手。”继而便笑出了声,“再怎么说,裴三也算是救了她娘仨的性命。要赏就重重的赏,谁还差那点东西不成。就赏俩玉麒麟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她以前不是这么促狭的人儿啊。怎么去了趟东真反倒小气起来了。”

    胡美莲不好妄议长公主,默不作声的继续帮韩皇后揉腿。

    韩皇后嗤笑,“也别说她促狭。她娘仨能捡条命就算万幸了。好不容易攒那么点金银珠玉,还得留着给娜妥当嫁妆。”顿了片刻,“夕颜宫那位不露面,她心里肯定不痛快。没准儿又要闹出乱子来。”抬手拢拢鬓发,唇角弯弯,“闹得欢才好呢。”

    ……

    宫宴这日裴锦瑶穿着官服,特意把眉毛描的黑一点,显得英气又凌厉。再加上近些日子裴锦瑶瘦的脸颊没了肉,看人的时候敛去眸中笑意,便多了几分凌厉强势。

    她要的就是这份凌厉强势,本来年纪小就容易吃亏,平邑再拿她当软柿子捏可不行。

    裴锦瑶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觉得挺满意。跟老文打了声招呼,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出了东华门往皇宫走去。

    据老文打探回来的消息,仪风帝属意福王的年方十二的侄孙女刘晗。刘晗的父亲刘肃是宫里的红甲将军。虽说品级不高却担着皇帝陛下的安危大任。福王又是宗正,颇受人敬重。刘晗跟独虎年纪也相当。

    于是在昨日的晚宴上仪风帝便流露出些许结亲的意思。福王与刘肃自是乐见其成。平邑始终都是淡淡的,仪风帝把话头递过去,她只是草草应付对刘晗不甚热络。她这番表现等于拂了仪风帝的面子。仪风帝面上没有流露出不悦,但散席之后并没有留下与平邑吃茶闲谈已经说明了态度。

    裴锦瑶也觉得平邑不加掩饰的拒绝了仪风帝的好意委实不够聪明。就算独虎顺利当上东真大王也是要仰大夏鼻息而活。仪风帝能将宗室女许配给独虎以后也会对他多加照拂。将士们还在辽东与石古苦苦战,平邑却在宫里打她自己的小算盘。她若是回东真做王太后,估计用不了多久还是亡国的命。

    裴锦瑶仍旧没有小羊车可以坐。腿儿着到在华阳宫。

    小黄门将她引到偏殿。裴锦瑶站在门口就闻到了熏香脂粉杂糅的味道。冲的她脑袋瓜子涨呼呼的难受。

    大妆妇人们三五个聚在一处,或端茶或品点心,不时的低声交谈几句。着官服佩药玉的裴锦瑶就显得格外惹眼。她气定神闲的略略瞄了一眼,撩袍迈过门槛随意挑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宫婢马上捧来香茶点心。

    裴锦瑶礼貌谢过,端茶来吃。

    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宫婢才来宣她觐见。裴锦瑶揉揉喝饱水的肚子,慢吞吞的起身随她进到正殿。平邑长公主坐在上首,她身穿正红宫装,头戴凤翅金钗,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却也称得上是端庄姝丽。不过神态略微严肃,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她身侧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眉眼与她肖似,穿着也极是隆重华丽,与她的年纪并不相称,也让她少了些许少女该有的伶俐生动。

    这母女俩像是要给裴锦瑶一个下马威似得。见她进来,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平正正的好像不会笑似得。

    同在殿中的还有胡婕妤和徐树的夫人以及邓镇的夫人。

    邓太太坐在锦凳上,面色无波,心里却惴惴。她与平邑或是胡婕妤都没什么话说。与徐夫人就是点头之交,也不大熟悉。可偏偏平邑把她留下来当陪客。且长公主殿下比皇后娘娘端的架子还大。邓太太哼哼哈哈的应付着心累的不得了。甫一见裴锦瑶,邓太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都说他乡遇故知称得上人生大喜事。要她说,深宫遇有熟人才真真让人欢喜。

    平邑在大夏时没什么机会与官宦女眷打交道,此番召见外命妇是仪风帝的恩宠不假,她也想借此机会为娜妥铺平道路。平邑原本想让敬妃来帮忙搭个桥,接个话什么的。敬妃这一病,不得不换成胡婕妤。她也是将门出身,而且胡成宗与徐树一同在辽东打仗。她跟徐家人碰在一块儿绝不会冷场。

    单看样貌,徐树的夫人是个和婉的。但她能教出徐二姑娘那样能上战场杀敌的女儿,绝不会是人人搓圆捏扁的面团性子。

    裴锦瑶心念电转,匆匆收回目光撩袍跪倒,“神机司裴锦瑶拜见平邑长公主殿下,娜妥公主殿下。”

    平邑微垂眼帘,沉声道:“起来吧。”言语间似有些许施恩的意味。

    裴锦瑶微微翘起唇角掩住内心的不喜。先不说她也算是救了平邑娘仨的命,就是没有这份恩情,东真的王后也不该对大夏臣子这般轻慢。

    裴锦瑶又给胡婕妤等人见过礼。平邑没说赐座,裴锦瑶便直身立在殿中。

    从她进来到现在,娜妥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许是端坐着太累,娜妥扭动着腰身,偏头对平邑说道:“母亲,想不到裴神机使如此年……年轻。”她的大夏官话说的很好,字正腔圆不带半点口音。

    怕且是想说年纪小吧。裴锦瑶垂眸,默然不语。看起来平邑母女对她没有丝毫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轻视的。难道是因为她太小,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裴锦瑶懒得去探究。

    “是啊,裴神机使年少有为。“平邑螓首微顿,发间步摇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撩起眼皮望向裴锦瑶,”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回返大夏。”扬手唤来宫女,“将那对玉麒麟拿来赏给裴神机使。”

    话虽如此,却没有半分致谢的诚意。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

    裴锦瑶暗自叹口气,撩袍跪倒谢恩。

    平邑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抬起,声音低沉,“起来吧。”

    按照老文的说法,平邑性子和顺。可眼前这位的做派,明显是有意留难。

    裴锦瑶不由得收拢心绪小心应对。

    宫婢捧来早就预备好的玉麒麟,裴锦瑶瞄一眼就知这是随意赏赐的。她本就没指望平邑报答,所以也不觉得失望。就是单纯的不喜欢平邑对她的态度。

    裴锦瑶神情如常,并没有因赏赐而感激涕零。这令得平邑和娜妥心里都不大爽利。

    娜妥睖了裴锦瑶一眼,对徐夫人说道:“临行前徐姐姐送了我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匕。我很是喜欢。“笑意满满就快从眼底溢出来,”徐姐姐真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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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 和气

    徐夫人欣慰的笑道:“怡姐儿自小就爱舞刀弄棒。她能去辽东也算是全了心愿。”

    平邑也跟着笑起来,“徐二姑娘只比娜妥大两个月,性子却极沉稳。”

    “殿下谬赞了。”徐夫人貌似不想冷落裴锦瑶,便随口问一句,“裴神机使比我们怡姐儿小吧?”

    女孩子穿着官服显得有些清瘦。一双眼盈盈亮亮,嫣红的嘴唇轻轻抿着。听清了徐夫人的问话,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微微颌首应声是。

    徐夫人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讪讪的抓了颗杏仁嚼了起来。

    娜妥目光停在裴锦瑶脸上,娇憨的问平邑,“母亲,裴神机使可以经常进宫来陪我说话吗?徐姐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不在我都要闷坏了。”

    平邑轻笑出声,爱怜的抚了抚娜妥的面颊,“裴神机使是要上衙应卯的。”

    换做一般人兴许就顺着杆儿爬上去,谄媚的说自己闲得很,愿意跟公主殿下一块玩什么的。毕竟平邑是仪风帝一奶同胞的姐姐。想讨好都找不着机会。

    可裴锦瑶有一大堆的书要看,根本没有闲情跟平邑母女俩虚与委蛇。再说娜妥明显待徐二更加亲密。但是亲密归亲密,踩着她裴神机使的肩膀向徐家示好就太不厚道了。而且,娜妥刻意表现出的天真无邪着实令人反胃。

    裴锦瑶正色道:“回禀长公主殿下臣不仅要应卯,也要处理公务。”她很忙的,除了看书画符还得督促阿发种菜做饭磨丹砂呢。

    平邑长公主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尽,眸中现出几丝不满。吕国师说的没错,这位裴神机使不见得本事有多大,但是却孤高的很。自以为是南宫末的弟子就能够目空一切。

    娜妥不高兴的撇撇嘴,娇嗔道:“啧啧,有什么了不得的公务非得裴神机使处理啊?”

    裴锦瑶就纳闷了。从进来到现在,拢共说了没几句话,为何平邑和娜妥好想跟她有仇似的。就算没有她那封密信,刚刚还朝的长公主也不该对臣下是这样的态度。说白了她就是个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寡妇,要不是身份贵重娘家根本容不下她。可她不低调行事也就罢了,反倒张牙舞爪的显示公主的权威。

    说她是小丫头,不就是没把她这个神机使放在眼里么?裴锦瑶暗暗叹口气。她小细胳膊拧不过人家长公主的粗大腿。那就认个怂不拧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锦瑶不接话茬,直身立在那里默然不语。

    邓太太看出情势不妙,端起茶盏假模假式的吃两口,赞道:“上洞茶清冽呢。”笑吟吟的看向裴锦瑶,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关心。

    徐二太太拿帕子印了印唇角,觑了眼面色无波的平邑。

    平邑用眼角扫了扫邓太太,沉声道:“虽说神机司不如从前繁盛,琐事也是不是少的。毕竟裴神机使还担着公职不是。“顿了顿,叹口气,”像吕国师那样不求利禄的世外高人能有几个?”

    裴锦瑶暗自松口气。原来平邑是在为吕琅抱不平。

    娜妥倨傲的扬起下巴,看向裴锦瑶,“裴神机使不是还跟吕国师立下字据了吗?要是求不来雨就卸去神机使一职。这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平邑瞪圆了眼,十分吃惊的样子,“还有这等事?没看出来裴神机使是个烈性儿的。终归年纪小不够稳重。怎好凭意气行事呢?陛下重开神机司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事陛下也是知道的。他答应给我们做个见证。”裴锦瑶语调平稳,没有半点恼羞成怒的样子。既是把仪风帝搬出来,平邑自是不好揪着不放。

    娜妥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趣极了。

    平邑恨不能撕碎女孩子那张淡然平静的脸孔。任何无法掌控的人或事都足以令她发狂。她也不喜欢面前这个小小年纪却能做到宠辱不惊的裴神机使。

    “裴神机使与娜妥公主年纪相仿佛,可娜妥公主更讨喜呢,天真可爱又活泼,也比京城的女孩子爽直。”胡婕妤说道。

    这话可褒可贬,端看如何理解。

    天真可爱活泼放在七八岁的女童身上正应景,换做十五六岁的一国公主,就有点缺心眼的意思。比京城的姑娘爽直也可以说是不懂礼数。裴锦瑶觉得胡婕妤说话挺讲究的。

    邓太太暗自可怜起裴锦瑶来。十二三岁的小人儿,还没来得及学会八面玲珑就被娜妥这般刁难。她偏头瞧了瞧雍容自若的胡婕妤,有点拿不准这位贵人的用意。不过,胡婕妤对平邑就是淡淡的,不甚热络也绝挑不出错儿。想来宫里也不是人人都想逢迎平邑长公主的。邓太太忍不住撇了撇嘴。说什么金枝玉叶,还不就是借着仪风帝的势狐假虎威么。她顶不喜欢平邑和娜妥那种目中无人的劲儿。

    平邑没有深究胡婕妤话中意味,爱怜的轻抚着娜妥的脸颊,说道:“既是回京来了,就要学着稳重些。不然的话,与城中闺秀都玩不到一处去。”

    徐夫人却道:“公主殿下可是琉璃般剔透的人儿。这样已经很好了。”

    邓太太拿茶盏掩住嘴角那抹轻蔑。她真没想到徐夫人拍马屁的功夫居然也是一等一的。还琉璃般剔透的人儿,亏她想得出来。

    这是娜妥回京以来收到的最特别的赞美。她恰到好处的显露出少女的娇羞。偎在平邑身畔抿着嘴笑的十分含蓄。

    平邑也极是受用,绽开笑容语重心长的对徐夫人说道:“娜妥出生那日,天上现出五色祥云。大王说这是吉兆。我在东真想问个究竟也无人刻纹。好巧不巧的,昨儿在御花园偶遇吕国师顺便提了一句。吕国师听了立马给娜妥排了八字,说她命格贵重非常。“

    裴锦瑶闻言眉梢跳了跳。看来平邑长公主想在娜妥贵重非常的命格上下功夫了。她趁此机会把风儿散出去,不消两天就会传扬的尽人皆知。

    “娜妥从小就聪明,刚满九个月就能用东真语和大夏官话喊父亲母亲了。”平邑满脸骄傲,“此番我们能从石古苦手里逃脱出来,或许不多不少也是沾了娜妥的光。”

    一句话抹杀了裴锦瑶那封密信的功劳。裴锦瑶不免有些气闷。

    徐夫人攥紧帕子,笑了笑。

    胡婕妤低下头去,轻抚着衣袖上的暗纹。

    平邑看向裴锦瑶,有些苦恼的问道:“正巧我也问问裴神机使,究竟什么样的儿郎能担得起娜妥的命格呢?”

    这是道不管怎样回答都不对的问题。

    裴锦瑶略加思量,朗声说道:“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吕国师为公主殿下排的八字那就还是劳烦吕国师为殿下再卜一卦好了。吕国师想必也很乐意为殿下分忧。”

    平邑唇角抿成一字。

    小小年纪居然比狐狸还狡猾。

    事关婚事,娜妥不好出言教训裴锦瑶,只气哼哼的瞪她一眼,便把头转开了。

    邓太太看了好半天白戏终于看出点滋味了,端着茶盏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饶是她再笨也看明白了平邑是想借着裴神机使的嘴给娜妥再镀上一层贵不可言的金漆。然而,裴神机使似乎不大识相,没有让平邑如愿以偿。

    “裴神机使毕竟也就十一二岁,道行浅薄,比不得吕国师。”徐夫人手指捻着杏仁,不咸不淡的说道。

    裴锦瑶呵呵地笑了,“徐夫人此言差矣。吕国师能算出公主殿下命格贵重,却算不出长公主殿下命悬一线,也没看到宁夏即将遭受的灾异。孰高孰低不能一言以蔽之,否则,就狭隘了。”

    徐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把掐在指尖的杏仁换成裴锦瑶细弱的脖子。

    要不是碍着平邑的面子,胡婕妤真想给这小姑娘叫一声好。平邑明摆着给娜妥铺路,徐家跟着起什么哄?难道说徐家跟平邑已经有了默契?胡婕妤垂下眼帘,兀自思量。

    平邑睨了眼裴锦瑶,淡淡的道声:“乏了。”便命人送裴锦瑶去偏殿等候赐宴。

    ……

    宴席开在御花园。平邑与娜妥换了身更加雍容华贵的衣裳,重新梳妆端坐上首。

    裴锦瑶在末席。边吃边看平邑与人酬酢。娜妥还是那副娇憨的模样,时不时咯咯的笑几声。

    关于娜妥公主命格贵重的风儿也悄然传开。

    在崇贤殿批阅奏折的皇帝陛下听说此事,脸上似是结了冰,冷声道:“好一个命格贵重。吕琅胆子不小,手都伸到宫里来了。”挑眉看向冯嘉,“阿姐与他昨日在御花园遇见,你怎么没有回禀?”

    冯嘉躬身道:“陛下恕罪。昨日吕国师和长公主殿下在赏春亭先是聊了会神机司以及裴神机使。之后长公主殿下把宫人都遣开了。”毕竟是皇帝的姐姐不好做的太过分。

    仪风帝讥诮道:“东真公主想执掌我大夏六宫,也得看我许不许。阿姐未免太不把我这个国君放在眼里了。”

    冯嘉道:“长公主殿下问裴神机使什么样的儿郎能配得起娜妥公主。裴神机使说,一事不烦二主,让吕国师再给算算就是。”

    仪风帝笑起来,“这个裴三。可真有她的。”转而又问,“皇后知道了吗?”

    冯嘉道:“皇后娘娘赐八宝黄粱饭到御花园。说是天气炎热,吃五谷通窍。”

    闻言,仪风帝笑得前仰后合。

    “皇后居然还是这般诙谐。”仪风帝一扫心中郁气,道:“裴三那里叮嘱伴伴好生照应着。待求完雨,我再好好赏她。吕琅那里先不要惊动。隔三五天召他进宫坐一坐。”

    冯嘉应了声是,“七皇子殿下捎回好些枸杞果,奴婢打发人给各宫都送了些去。”

    仪风帝敛去唇畔笑意,“出去办差还知道捎东西回来。倒是长进了。”

    “殿下仁孝。”

    “好是好。可惜不是最好。”仪风帝叹惋道。

    ……

    裴锦瑶吃席从来不装假。可一回到神机司,还是觉得肚子饿。

    小密探端来给她留的午饭,:“小的就知道您在宫里用不好。咱们家常饭菜不金贵但是吃着香还管饱。”

    裴锦瑶嗯嗯应着往嘴里扒饭。

    老文调了蜜水放在她手边,“长公主殿下对您还和气?”

    小密探拽拽老文的衣袖。还用问么?光看桌上的玉麒麟就知道了呀。要说初次觐见这赏赐不薄,但是跟裴神机使的那封密信比起来,就跟没送一样。

    要是拿裴神机使当救命恩人还能如此怠慢么?

    老文挑挑眉。贵人们的心思哪有那么容易猜呢。说不定许给裴神机使升官之类的。那不比赏金赏银实惠多了?

    小密探拇指搓搓下巴。这倒也是。可没听说过哪个神机使是正一品的,从始至终就是从八品,连八品都够不上呢。

    裴锦瑶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和气极了。”

    老文和小密探雀跃的对视一眼,就听裴锦瑶继续说道:“就差赏我俩大耳刮子了。”

    “不应该啊。”小密探并着腿儿在裴锦瑶对面坐下。老文扶着他的肩,沉吟片刻,“说不定是吕国师捣的鬼。”

    裴锦瑶赞赏的看了他一眼,“是啊,就是姓吕的那根搅屎棍作怪。”说完继续扒饭。

    老文和小密探满脸嫌弃的咦一声,“您正吃着饭,就别说那个字了吧。”

    裴锦瑶抹抹嘴,“哪个字?屎屎屎?”

    对面两张脸立刻黑的跟锅底一样。

    裴锦瑶没心没肺的笑着把剩下的饭吃完,碗一推端起蜜水喝了口,“你们能不能帮我办件事……”

    “您要是想教训姓吕的只管吩咐。”小密探掰着手指头,“扒他钱袋或是堵在死胡同里暴揍,也可以放疯狗咬他。您要是不想见血,就找暗娼污他名声。”

    老文缓缓颌首,“再弄出个孩子让他养着去。”

    小密探竖起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裴锦瑶愁的想再吃一碗饭,“我是想让你们查查平邑长公主跟徐家是不是暗中勾连。”

    徐夫人不会无缘无故跟平邑一个鼻孔出气。要说是因为徐二姑娘和娜妥交好,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还是差了点什么。

    裴锦瑶忽然灵光一闪,“长公主会不会想让徐二姑娘嫁给独虎啊?”

    照平邑和娜妥对徐二姑娘不正常的热情来看,并非没有可能。徐二姑娘是女将,独虎娶了她就等于笼络了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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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 窘迫

    徐家满门名将,麾下有不少可用的人才。他日独虎若成了东真大王,可以借徐家的力吞并周边小的部族或是让徐家出人帮忙练练兵,一点一点的壮大。兴许到了独虎的孙子辈就有了反制大夏的实力。

    裴锦瑶一路深想下去,觉得这并非是天方夜谭。而平邑母子三人一定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不单单是回京过几天安生日子那么简单。当然,以平邑和娜妥的闹腾劲儿份也安生不了。

    小密探挽起袖口,“待会儿炸些小黄鱼给弟兄们送去。”

    老文正色道:“小的晚上赌钱去。”

    裴锦瑶笑眯眯的递给他一小袋银锞子,“多输点。”

    ……

    傍晚时分,裴锦瑶换了身竹青色箭袖头戴珍珠小冠到在从众居。

    她上次与韩鹤吃过一次之后觉得不错,就下帖约钱薇来尝尝。

    钱薇也穿着箭袖,她选的是杏红色,衬得面庞愈发明艳,稚气已然褪去隐约有了少女温婉的模样。

    “你怎么又瘦了?”钱薇有些心疼的捏捏裴锦瑶的脸颊,“个子倒是长高了。”她跟裴锦瑶时常写信互赠一些小玩意,却是久未见面了。

    裴锦瑶笑着拿巾子擦手,“苦夏嘛。”

    钱薇给她倒了碗香糖渴水,“这是我们家厨娘做的,你尝尝看。”

    裴锦瑶端起碗来抿了一口,赞道:“好喝。”

    钱薇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上回给关太夫人拜寿,本想跟你好生聚一聚的。没想到出了那样的事。”

    裴锦珠惹出的乱子,裴锦瑶没有瞒着钱薇。其中的前因后果跟她交代的清清楚楚。还送了四色礼与她赔罪。钱薇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况且错的是裴锦珠和尹京,他俩一个不举一个守活寡,也算是受到了惩罚。

    让钱薇心烦意乱的是刘桐。康王府结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钱北望不是个独断专横的大家长,他也询问过钱薇是否愿意。

    可钱薇又能怎么说。她连刘桐长什么样子都没瞧清楚,哪里知道他好还是不好。

    “过些日子,遂安郡主办赏花宴,你陪我一块去吧。”遂安办宴必是要给钱薇下帖的。她二人的关系日渐亲密。但钱薇还把裴锦瑶看的更重。

    裴锦瑶歉疚道:“我怕是抽不出空。”她心里惦记着求雨,已经好些天没睡个安稳觉了。

    钱薇面颊泛起红晕,结结巴巴的说:“那个……遂安郡主的弟弟,就是康王世子,他……想跟我们家结亲。”

    勋贵官宦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老文和小密探的耳朵。遂安看中了钱薇,裴锦瑶也是知道的。但是钱薇没有提,她也就没问。钱薇的婚事还轮不到她这个外人多嘴。

    钱薇两手揪着帕子,茫然的继续说下去,“祖父问我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我还是在小柳别庄的时候见过刘世子一面,天黑离得又远,就是觉得个子不矮。”

    “比遂安郡主长得好。”裴锦瑶顺嘴说道,怕钱薇多想赶紧补充,“上次刘世子来给我送请帖。就是关太夫人六十大寿那次。”

    钱薇一听来了精神,两眼发亮,“那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裴锦瑶摊手,“就是说了些场面话,也看不出什么。要不我让阿发帮忙打听打听。他们东厂有的是办法。”

    钱薇点头如捣蒜,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几张银票塞进裴锦瑶手里,“总不能让人白忙一场,天儿热这钱你拿给他们买冰雪饮子吃。”

    “阿发那里我平日没少打点。钱你先收着。等问出结果了再给也不迟。”裴锦瑶咕咚咕咚灌下去两大口香糖渴水,“你要实在不过意,就让你家厨娘做些渴水送到神机司去。阿发嘴巴刁的很,给钱不如给他拿几样好吃的。”

    钱薇单手支住下巴,望着裴锦瑶笑嘻嘻的说:“哥哥还跟我说,你这神机使不好当,照我看倒是轻松的很。手底下有东厂的人可以用,又跟西厂是近邻。上回尹家去你们家门口骂架,把东西两厂都惊动了。可着整个京城也没你这么威风的小娘子。”

    “轻松?”裴锦瑶一指自己眼底下的青影,“瞧见没,这还叫轻松?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看我的笑话。”还有不少人想推她去死。

    钱薇面皮一紧,握住她的手,道:“对了,我还想问你来着,求雨……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几成?裴锦瑶暗自掂量着,满打满算半成都没有。但这话不能说。

    裴锦瑶清清喉咙,抻直腰杆儿,拿出神棍的架势,“这个嘛……只能意会。你懂我意思吧?”

    钱薇摇头,“不大懂。”

    “不懂也无妨。反正到时候自会见分晓。”裴锦瑶眯起眼,笑的挺欠揍。

    钱薇揣着满满的疑惑吃完了这餐饭。直到两人在从众居门前分手,她也没弄明白裴锦瑶究竟有多少成算。

    裴锦瑶轻抚着吃的圆滚滚的肚子四仰八叉的躺在马车里,自言自语道:“怎么有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感觉呢。大约死囚行刑前跟我一样忐忑吧。”越临近求雨的日子,她吃的越多。好像是想要把先前亏的那些都吃回来似得。或许是因为恐慌?裴锦瑶脑子发木,合上眼迷糊过去。

    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尖着嗓子喊她:“裴锦瑶,裴锦瑶!”

    谁?!谁在喊她。这声音听起来锐利极了。其中饱含了怨恨、愤懑与不甘。

    裴锦瑶蓦地张开眼,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就见裴锦珠追着她的马车后面,跑得鬓发散乱,还掉了一只鞋子。她却却顾不得捡,手指着裴锦瑶忿忿骂道:“你把我们娘俩害惨了!你这个臭丫头!”

    天已经黑了,裴锦珠立在黑黢黢街巷里的身影被道路两旁高耸的梧桐树映衬的有些柔弱。然而发自她喉间的声音锐利的像是一把刀刺得人耳膜生疼。

    裴锦瑶皱了皱眉头。

    车子不紧不慢的前行,哒哒的马蹄声有条不紊显得跟在后面的裴锦珠十分狼狈。她终于停下来,绝望了一般缓缓蹲在地上。裴锦瑶放下车帘,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老孙扬起马鞭甩了个清脆的鞭花,打开了话匣子,“尹黍蹲了大狱,他欠下的赌债就得尹京帮他还。利滚利一万多两,他们家哪有银子,没办法只能把宅子卖了还当了些金银首饰,家里的丫鬟仆从也让人牙子领走不少,这才把钱凑齐了。卖完宅子他们家就在城东赁了处小院子住下。

    今儿晌午姑奶奶来咱们府上闹过一通。老夫人着魏嬷嬷给她拿了五十两银子。她嫌少把银锭子掼在大门上,张口就要三千两。魏嬷嬷把她叫进倒座房里说了一通,她捡起银子哭着走了。方才那条街是咱们回府的必经之路,可能姑奶奶特意在那处等着您呢。头先她拦在路中间儿来着,小的不敢停。黑灯瞎火的万一窜出几个人来把您绑了怎么办。”要是换了别人,他可能还不会这般防备。可裴锦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防着点能行么。

    “姑爷把通房生养的儿女都塞给姑奶奶,说是叫她养着。这都什么事?”老孙哭笑不得的摇摇头。

    倘若那日裴锦珠和尹京得了手,尹京的庶子女就是她养着了。今时今日的裴锦珠固然可怜,但也有她的可恨之处。裴锦瑶默了默,重新歪进大引枕里。

    ……

    裴锦珠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城东。

    赌坊拿走了他们手里所有的钱,现在住着的这处小三合院还是雷氏当了一套头面才租下来的。

    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住在这里,拥挤自不必说,最令裴锦珠不忿的是,尹京把他的庶子庶女都交给她养。她凭什么要养从通房肚子里爬出来的孽种。裴锦珠一阵阵的犯恶心。

    拐进烟囱胡同裴锦珠放慢了脚步。她不愿意回到那个逼仄狭小的院子。那里还没有棠院一半大。破落的不如裴府的下人房。裴锦珠握着袖袋里的银锭子。这五十两银子是她的救命钱,绝不能让也尹京拿了去。他不能嫖了,赌钱成了他唯一的乐趣。搬到这里之后,他不想绕大半个城去庆隆赌坊。一来雇车要钱,二来耽误工夫。

    隔着三条街的刘癞子在家攒局儿,纠集一帮烂赌鬼去他那处玩骰子。尹京几乎天天都去,倒也不是每次都输,偶尔也能赢两把。可赢了钱还没等焐热就被雷氏搜刮走了。说什么她儿子的就是她的,断不能让别的女人占了便宜。

    裴锦珠心中恨意翻滚。什么别的女人?她是尹京明媒正娶的妻子。更何况要不是尹京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她裴锦珠何至于混到今天这步。

    好在还有尹氏。裴锦珠捏着油纸包里带着余温肉包子,嘴角微微翘起来。这是给尹氏买的。她小月子没做好,经常腰疼。搬到城东之前,尹家丫鬟都发卖了,就连给尹京生儿育女的通房也没留下。只留下黄桃和双桃。一大家子人从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黄桃双桃脚忙的脚不沾地。裴锦珠和尹氏也不得清闲,她俩得做绣活贴补家用。雷氏白氏仗着有娘家人撑腰,没少欺负她们母女俩。

    裴锦珠恨恨的踢着地上的石子儿,“该死的裴锦瑶,早晚让你好看!”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锦珠警觉的扭转头看去,是个男人挑着挑子健步如飞走在她后面,很快就要追赶上来。

    裴锦珠大骇,将肉包子抱在胸口,加快了步子。

    “大姐儿,大姐儿。”那人喊,“你银子掉了。”

    银子?

    裴锦珠顿住脚步,打开装散碎银子的荷包麻利的数起来,里头有两角碎银还有十来个铜板。应该没少。刚想答话说银子不是她的。就见一只大手上捏着枚银锞子。稀薄的月光下,这枚银锞子显得格外乖巧漂亮。

    “大姐儿,这是你掉的吧?”声音浑厚且低沉,再加上他手里的银锞子,裴锦瑶觉得悦耳极了,“是我掉的。”她将银锞子捏在指尖,屈屈膝头,“多谢您了。”

    “不谢,不谢。大姐儿也住在这里吗?我怎么瞧着你眼生的很。女子晚上出门要小心,你家里男人怎么也不出来迎一迎。”好心的提醒令得裴锦珠心口暖洋洋的,“我娘想吃包子,我去给她买来。”

    “大姐儿真孝顺。”男人挑起下巴指了指前边的小院,“我来看我兄弟。他是风水先生,一提城东马风水都知道。”布满茧子的大手拍拍肩头的挑子,“我姓章,在慈恩巷画糖人儿。人家都叫我糖人章。”

    裴锦珠福了福身,“章大哥。我们家刚搬到这处。”手指着巷尾的三合院,“就是那里。我夫家姓尹。”

    糖人章点点头,“是赁的宅子吧?我听我兄弟说起过的,晚上你们家有孩子哭。”说着,摘下插在挑子上的糖人递给裴锦珠,“这个摆了一整天落了灰不能吃,拿给孩子看着玩吧。”

    裴锦珠大窘,“那个……不、不是……”她想说孩子不是她的,又觉得跟陌生人解释太过矫情。

    “拿着吧。都是街里街坊的。”

    糖人章的笑容质朴又憨厚。以前若是遇到这样的人,裴锦珠定会掩着鼻子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今晚却很奇怪,从她听到那一声“大姐儿”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涌起一阵暖意。裴锦珠接过来,玉兔捣药的糖人栩栩如生,不由得赞道:“章大哥的手真巧。”

    “嗐,就是混口饭吃呗。”糖人章扶着肩上的挑子,“大姐儿以后出门还是叫家里男人跟着。咱们城东可是少见大姐儿这样出挑的人才。”

    裴锦珠面色酡红,抿着嘴微微垂下头。她拿眼角偷偷瞄着糖人章磨毛了的布鞋,心道这人肯定没有婆娘。

    两人并肩走着,谁也没有再说话。糖人章在马风水门前停下来,“你去吧。我就站这儿看着你进门。”

    裴锦珠深深望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到在自家门口,不等叫门门就开了,尹氏急切的探出头来,“珠姐儿你可回来了,我都要担心死了。”看看她手里的糖人,板起脸孔骂道:“你花钱买这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做什么?那俩崽子又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管他们死活……”

    裴锦珠不想被糖人章看到自己的窘迫,赶忙闪身进去低声跟尹氏解释。

    糖人章望着那道门哐当一声在裴锦珠身后合上,嘴角弯了弯,无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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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4 长久

    一转眼的功夫,平邑回到京城已经快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平邑频繁出现在花宴,茶会上。娜妥也结交了许多京城闺秀。独虎跟刘俭很是玩得来,常常出城跑马打猎。

    天儿越来越热,平邑吃酒玩乐睡得晚,常常日高三竿才起。这天,平邑睁开眼已经差不多午时,懒懒散散的从床上爬起来梳妆打扮。宫婢为她绾发的间隙,平邑翻开今早呈上来的帖子。全都看过一遍,悻悻的收回手,自语道:“无趣的紧。”

    大夏虽好终归是寄人篱下。平邑有些怀念她在东真做王后的那段日子。卓鲁珲对她十分宠爱,小部族进献上来的珍宝都堆在她的宫室里。她想赏赐给谁就赏赐给谁,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库里的东西都是仪风帝给她的。就算赏赐下去,人家也是承仪风帝的情儿。

    思及此,平邑皱了皱眉。

    段吉捧着一盒珠花进来,恭恭敬敬的摆在平邑面前,“这是针工局刚刚做得的,拢共三匣,皇后娘娘命人给殿下送来一匣。”

    平邑淡淡的嗯了声,顺手拈起一朵海棠花,随口问道:“三匣……另外两匣叫谁得了?”

    段吉想了片刻,“胡婕妤得了一匣,再就是夕颜宫的妍美人。”

    妍美人?平邑微眯着眼,“你去趟夕颜宫,叫妍美人来陪我用午膳。”她早就想会会这位谜一样的妍美人,奈何一场接一场的宴会令她应接不暇,今日才有空闲。

    段吉面露难色,“回禀殿下,妍美人病着呢。已经将养了五六天了。”

    “病了?”平邑冷哼,“敬妃病了,妍美人也病了。我要是再多呆些日子,宫里的贵人们是不是就该都病倒了?”

    段吉把脑袋埋在胸口,低声道:“敬妃娘娘已经大好了。妍美人素来体弱,一个月里有二十天都是得喝苦药的。”

    平邑啪的将盛珠花的匣子打翻在地,怒道:“大胆!你侍奉的到底是哪个宫的主子?”她不是不知道华阳宫里人多眼杂,但是知道又能怎样。她总不能从人牙子手里买人回来。只能将就着捱到八月公主府建好了搬到宫外去的时候再挑些可用的仆婢。

    段吉忙不迭的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过两刻钟传膳,你要是在两刻钟之内把妍美人带来我就饶了你。否则……”平邑勾起唇角阴鸷一笑,“就赏你五十板子。”

    五十板子下去哪还能有命在?

    段吉抹一把脸上的冷汗,哆哆嗦嗦的退了出去。

    平邑心满意足的舒了口气从妆奁里择出一支金嵌宝石凤凰挑心插在发间。

    两刻钟过去,平邑等来的不是妍美人,而是冯嘉。

    他笑呵呵地躬身立在平邑面前,“难得长公主殿下抬举妍美人请她共进午膳。不巧的是妍美人近来身体染恙,下晌就要离宫去城郊行宫将养。待妍美人大好了,再来给您问安。”

    平邑睨着冯嘉那张恭恭敬敬的脸孔,皮笑肉不笑的说:“我不过是想与妍美人多多亲近,陛下何至于这般回护?”

    事情至此,平邑笃定这位妍美人不简单。居然能令阅美无数的仪风帝对她如此上心。

    冯嘉道:“陛下非是回护妍美人,而是回护殿下您呐。陛下是怕妍美人过了病气给您。这才让人把妍美人送到行宫去的。”

    胡说八道!

    平邑太了解仪风帝了。其中一定另有内情。他明摆着不想让她见到妍美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狐媚子,竟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平邑眼珠一转,温婉的浅笑道:“行了,你回吧。替我转告妍美人叫她好生将养。”

    冯嘉没想到这么快就说服了长公主,暗暗松口气,脚步轻快的回崇贤殿复命。

    他刚走,平邑就把段吉召到近前。段吉跪在她面前,抖若筛糠,“奴婢去到夕颜宫说明了来意就有人去报与陛下知晓。奴婢……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平邑冷声道:“起来吧。”

    段吉好像不相信平邑会轻易饶过他。愕然的顿住身形,想仰起头却又不敢,脖颈僵硬的姿势极为怪异。

    平邑闷哼一声,“他不让我见,我偏要见。去,备辇。我要去夕颜宫送送妍美人。倘若有人敢通风报信,杖毙!”

    段吉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是。奴婢遵命。”

    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一切就准备妥当,平邑带着宫人,浩浩荡荡的从华阳宫直奔夕颜宫。

    夕颜宫的小黄门见平邑来了大惊失色,想偷走去给崇贤殿报讯,面前呼啦啦窜出几道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自打妍美人入宫,跟其他各宫的娘娘素无往来,更没有人敢硬闯,平邑是第一个。夕颜宫上上下下顿时慌乱起来。

    端坐在步辇上的平邑冷冷哂笑。不过是个美人而已,仪风帝却将偌大的夕颜宫拨了给她。一路行来,奇珍异草不比御花园少。

    步辇到在寝殿门口停下,平邑打量着殿外的一草一木。廊下廊下的彩釉花盆里种着魏紫,姚黄以及豆绿。这些花侍弄的极好,一朵朵艳丽又饱满。

    平邑皱了皱眉,油然而生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愣怔间,一名令侍疾步走了出来,对着平邑盈盈下拜,“奴婢蒋氏拜见长公主殿下。”

    平邑蹙起了眉头打量她片刻,“令侍乃是贵妃身边的女官,你是哪个宫的?”

    蒋氏面上不见慌乱,柔声道:“回禀长公主殿下,妍美人抱恙即将起行离宫。陛下特命奴婢前来帮忙打点。”

    美人而已,哪里用得着令侍收拾行装?平邑心下一沉,讥诮道:“我是来给妍美人送行的。她这一走,还不知能不能再回来。”提起裙摆迈步上了台阶。

    蒋氏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待到妍美人病愈,自是会回来的。到时妍美人定是要去华阳宫给长公主殿下问安的。”

    平邑缓步迈上台阶,与蒋氏脸对脸站着,“我既然来了,若是不进去探望妍美人就太失礼了。你让开!”

    蒋氏不退不避,仰起脸与平邑对视,眸中满是坚决,“妍美人刚喝了药已经歇下,长公主殿下的美意奴婢代为通传即可。”

    还有用哪个女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平邑怒从心起,低声喝道:“你竟敢阻住本宫的去路?好大的胆子!来人,将她拖下去,重重的打!”

    身后无人应答。

    平邑心下纳罕,微微侧头看去,就见她带来的人都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小黄门阻隔在丈许开外。

    这些小黄门看年纪大约十七八岁,个个目光炯炯,身材魁梧。

    他们是东厂的人。

    东厂每年都挑选年幼的黄门加以训练。这一过程最短八年长一点的十年十五年不等。能捱得过枯燥艰苦又残酷的训练的有的会留在东厂听差,也有一些身手好的会被送回宫里与红甲将军一明一暗保护贵人。他们不一定是近身侍候,也有许多是做粗重活计的。

    平邑大概数了数,约莫有二十来个小黄门。

    就连她的华阳宫都没这么多人严防死守,妍美人又凭什么?平邑又妒又恨,扬手狠狠扇了蒋氏两个耳光,“不长眼的狗东西,让开!”她呼喝着闯了进去,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平邑屏住呼吸提着裙摆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内殿,宫婢见她进来惶恐的屈膝行礼。

    “殿下,妍美人得了重症……”蒋氏捂着现出指印的面颊小跑着先平邑几步到在床榻前,“殿下,您这样不合规矩。”

    平邑怒从胆边生,用力推开蒋氏撩起帐幔。

    一张白皙的小脸跃入眼帘。她应该是真的病了,面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苍白的像是褪去红色的蔷薇花,听到响声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人却没有醒来。

    这张脸太过熟悉,熟悉到令平邑的脑子轰隆一声,像是被雷劈开了似得。

    哪怕她的五官已然褪去幼时的稚嫩,但平邑仍能认出她就是缪太子的女儿刘嫣。

    如此一来,所有的不合理都变得合理起来。

    仪风帝最宠爱的美人居然是他的亲侄女。

    禽兽不如的东西!

    平邑颤抖着放下幔帐,嘴巴张张合合,丢下一句,“好好照顾她。”失魂落魄的从寝殿里走了出来。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仪风帝的后宫见到缪太子的女儿。那么这件事,韩皇后知不知道?平邑自嘲一笑,韩皇后当然知道。

    拢共得了三匣子的珠花,偏偏要送给卧病在床,即将起行去行宫的妍美人一匣。毫无疑问,她中了韩皇后的圈套。

    韩皇后容不下夕颜宫。但又不想脏了手。于是便借刀杀人。而她,平邑长公主就是韩皇后手里的那把长刀。

    平邑忿忿的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出了寝殿的门,冯嘉一脸慌张趋步迎上前,“长公主殿下。”许是走得急,他脑门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平邑顿住脚步,冷冷睨着他,问:“多久了。”

    冯嘉微怔,旋即便道:“五年。”

    “好!好的很!”平邑吸了吸鼻子,“让他来见我。”

    冯嘉不敢怠慢,忙吩咐人把平邑带到侧殿去,又给她打了水净面,重新梳妆。

    收拾妥当,仪风帝一脸凝重的来了。

    姐弟俩对面而坐,谁都没有开口。

    平邑端茶不慌不忙的吃着。她的愤怒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对仪风帝的不耻与厌恶。然而,最令她厌恶的却是比仪风帝更加自私的自己。

    “我回来之后,一直没问你刘大太太的近况。她们去到青城观之后,都还好吗?”语调平稳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仪风帝诧异于平邑的平静。他以为自己将要面对都是歇斯底里的争吵与嘲弄。但是并没有,平邑是在心平气和与他交谈。

    “都好。”仪风帝道:“吕琅把她们照顾的很好。”

    “正因为照顾的太好,所以你一直对吕琅抱有成见,也不大信任他。”平邑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上热茶,“你宁愿相信那个小姑娘的痴言妄语,什么先人入梦,什么南宫末的弟子。你是大夏皇帝,怎能如此偏听偏信?”

    仪风帝淡然的拈起胡须,“若不是朕偏听偏信,阿姐还能坐在这里侃侃而谈吗?”

    平邑嗤笑,“你这是在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对阿姐说话吗?”

    从她回到京城至今,仪风帝待她非常周到。可她总觉得姐弟俩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分隔开来。直到现在,平邑才明白那不是屏障而是一道深不见底沟壑。此次回来,他二人的身份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们的身份无法逆转回从前,所以那道沟壑永远不能逾越。

    仪风帝垂眸浅笑,“事实上,裴神机使才是阿姐的救命恩人。阿姐的赏赐却轻薄的让人脸红。”

    平邑强压怒火,“真正将我们救出的是边关的将士还有西厂的那五百高手。裴三没有流一滴血,也没有亲手杀死一个东真叛军。”

    “若没有裴三的那封密信。朕就不会派人去辽东搭救阿姐。”仪风帝从碟子里拿起一颗樱桃在指尖把玩,“阿姐对裴三冷淡,无非是因为她不是出身将门,无法助阿姐一臂之力罢了。裴三的确不如徐二姑娘有用。不过,朕奉劝阿姐一句,再骁勇善战的将领也是我大夏的。阿姐想让她为东真卖命,是痴人做梦。独虎想要当东真大王,必得是我大夏的属国。”

    平邑瞪圆了眼睛,“你是在要挟我?只要我将嫣儿的真正身份昭告天下,那些酸儒和御使能放过你?”

    “要挟?”仪风帝失笑,“阿姐何尝不是再要挟我呢?”从他脸上看不出喜怒,“阿姐尽管试试看。这世上早就没有刘嫣了。有的只是我的妍美人,就算我死也要把她的棺椁摆在我身边。任何人都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包括阿姐你。”

    平邑像是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陌生而又疏离的打量着他,唇齿轻启,嘶吼着,“你,简直是禽兽!她是你的亲侄女。你怎敢做出这等毁灭人伦之事?”

    “我怎敢?就凭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仪风帝嘴角噙着狞笑,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像是变了个人似得,“我为什么要除掉缪太子,就是为了能跟嫣儿长长久久厮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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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 逃课

    平邑颈上的青筋爆了出来,低声喝斥,“你这个疯子。”

    仪风帝敛去笑容,微眯着眼,淡淡的回道:“我是疯子,那么意图用嫣儿的身份要挟我的阿姐又是什么呢?你为了娜妥甚至不惜编造出可笑的谎言。什么命格贵重,阿姐无非是想利用悠悠众口逼我就范,好让娜妥嫁给俶儿。”

    仪风帝一语道破平邑的意图令得平邑怒极反笑,“是又如何?娜妥配不上俶儿?”

    “当然配不上。”仪风帝直视着平邑,漆黑的眸子如同深渊深不可测,“没有大夏的将士夺回东真,你们母子三人永远都是仰人鼻息的可怜虫。说什么娜妥命格高贵,要我说她是扫把星才对。若不是她石古苦怎会弑父叛乱?她把东真搅得亡了国,你居然还妄图让她嫁给俶儿?阿姐,你也太异想天开了。”

    姐弟俩于深宫中相依为命的情分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仪风帝毫不客气的撕下了平邑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平邑没有感到羞耻,反倒有种卸去重担的轻快。面前这位再不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而是大夏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他的江山,不许任何人染指。

    “那么……”平邑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缓,“嫣儿的事就算我不说出去,韩氏也会说出去的。你就一点都不怕?我是你的姐姐,万一韩氏利用此事对你不利,我可以为你说句公道话。”

    “为了你那句所谓的公道话,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仪风帝曲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轻松的样子如同在聊明日去郊游或是夜色很美之类,目光里却包含着迫人的威势。

    此时此刻的仪风帝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可怕。

    平邑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怎么是所谓的公道话呢。再怎么说,你也是娜妥和独虎的舅舅。在这世上,我最亲的亲人只有你们三个了。我帮你不就是帮我自己吗?”

    “阿姐所言甚是。”仪风帝注视着她,等她提出条件。

    “我也不是非得让娜妥嫁给俶儿不可,但是……”平邑深吸口气,“但是,阿姐希望你给独虎和徐二姑娘赐婚。独虎坐上东真大王宝座的那天,东真便是大夏的属国,永不犯大夏国境。”

    闻言,仪风帝哈哈大笑。

    平邑隐在袍袖下的攥成拳,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她在仪风帝欢畅的笑声中说道:“在辽东时,徐二姑娘和独虎相处过一段日子。他们很合得来。我就是想让独虎娶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为妻。”

    仪风帝止住笑,戏谑道:“独虎对徐二姑娘情有独钟?”

    “他才十三岁,还谈不上情有独钟,就是两个人志趣相投。你也知道,独虎自幼习武,徐二姑娘出身将门。他们两个很般配。”平邑见仪风帝并不抵触,绷紧的脸孔稍稍松懈,笑容也不那么僵硬,“以后回到东真,独虎或许也会纳小部族族的女子为妃。但王后必是徐二姑娘。我和独虎都不会亏待她的。”

    “我若不许呢?阿姐要怎么做呢?是立刻将嫣儿的事传扬出去,还是伺机而动?”仪风帝面色无波,眼中却好似涌动着一股无名火,“阿姐想要跟徐家联姻,当真是打的好算盘。徐二姑娘是徐家最出色的后辈,娶了她就等于有徐家在背后支持。之后,就如阿姐所言,独虎与小部族联姻,若是吞并不了的就让徐二姑娘带兵剿灭。她不仅仅是东真王后,还是东真的大将军。不会背叛独虎的大将军。娶她的确比较划算。”

    仪风帝神情肃然,“我不会下这道旨意。阿姐死心吧。至于东真,有没有独虎都无所谓。大不了在那里修建衙署卫所,派个将军过去坐镇。我相信,他们一定比独虎忠心。”

    平邑心下一凛,“小弟,你这又是何意?”

    “何意?”仪风帝微微一笑,“从阿姐闯入夕颜宫那时起,就已经与我势不两立了。所以,独虎也好,娜妥也罢还有你,阿姐,你们此生再不可能回到东真了。我投入那么多兵力不是为了养你们这三只白眼狼的。”

    平邑怒极,一张脸涨得紫红,“想当初缪太子对你有提携之恩,你又是怎么报答他的呢?你夺他性命,夺他的太子之位,你还夺了他的女儿作宠妃。你才是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是又怎样?他争不过我,活该被我踩在脚下。只可惜他死的太早,看不到我坐在本属于他的龙椅之上发号施令。”仪风帝笑了笑,“阿姐是在为缪太子抱屈?你别忘了,当年你又是怎样鼓励我,让我取而代之的。我现在真的取而代之了,你却假惺惺说缪太子不该落得如斯下场。阿姐,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这样虚伪了吧。”

    话音落下,窗外轰隆一声闷响。

    打雷了。

    仪风帝愣了愣,忽而便笑了,“被你奉若神明的吕国师并没有那么神呢。”

    ……

    裴锦瑶一手里托着碗炸肉,另一只手搭着凉棚,往天上瞧。

    “啧啧,要是下雨就好了。”她小声嘟囔着。

    跟她并肩站着的小密探手里也捧着炸肉,他用竹签在碗里戳戳戳,串成一小串咬着吃。裴锦瑶偏头看看学会了,一边戳一边问:“这样吃更好吃?”

    “还是那个味儿。”小密探擎着竹签吃的满嘴油光,两人一块迈腿跨过门槛,从神机司里晃晃悠悠走出来。响过闷雷的天空没有入想象那般聚集乌云,而是透出一丝光亮继而那丝光亮扯开一大片,灼人的阳光洒落下来。

    “诶?天儿又晴了。”小密探有些欢悦的说道:“您乞雨之前不会下雨的。”

    裴锦瑶扶了扶官帽,叹口气,“要是求不来,我也活不成了。我娘跟我爹一共押了两万两,韩世子两万两。他们三个加一块就是四万两了。这还不算我哥哥我弟弟我祖母和我们裴府的下人。给我赶车的老孙都押了十两银子。还有你跟老文,钱家姐姐……”

    小密探眼睛瞪得滚圆,“哇!要是赢了就有好多钱了。您尽管放心,肯定能求来雨的。老天爷又不瞎,绝不会向着吕国师跟鹿璟真人。”

    “求不来也得求啊。这不都赶鸭子上架了么。”裴锦瑶嚼着肉,赞道:“诶?你这手艺越来越好,比鹤鸣楼的厨子也不差什么。”

    小密探笑的见牙不见眼,“哪有哪有。小的可不敢跟鹤鸣楼的厨子比。”

    “你是厨子里最好的探子,探子里最好的厨子。”裴锦瑶睨着他笑嘻嘻的说:“厨子和探子里最好的农夫。”

    她把小密探绕迷糊了,“好像很有道理似得。”

    “我是谁?神机使嘛。我说的话怎么会没道理?”

    小密探咧着嘴笑,“那个,您让小的打听刘世子的事……”

    “嗯?”

    “刘世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性情和顺。京城中的勋贵子弟对他评价很高。都说他是谦谦君子。”小密探说起正事的时候,非常严肃,“他房里有三个近身侍候的婢女。”

    这才是裴锦瑶想听的。

    “三个啊。是不是多了点。”

    小密探怔住,“多、多么?”皇帝陛下的后宫三千都不止啊。刘桐才三个已经相当自律了。

    “以后还会有其他侍妾。钱家姐姐嫁过去的话会很辛苦吧。”裴锦瑶叹口气,“不过这事我也管不了。回头你去一趟寿春园。把这些原原本本的告诉钱五姑娘。”

    小密探应了声是。

    两人吃着聊着出了东华门,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将作监的匠人们正在搭建法坛。

    甄少监见她来了,赶紧拿着图纸迎上前,“裴神机使。”他看裴锦瑶的眼神很虔诚,态度也很恭敬。即便他的年纪足够当裴锦瑶的祖父。“您看看,这个位置给您加高一些好不好?”他手指着图上踏脚的位置,“加高一点显得您有气势。”

    说的好委婉。她知道自己个子矮。

    裴锦瑶颌首道:“就依您的意思办。”

    甄少监应了,收起图纸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金锁,“小的刚得了个大胖孙子,您能不能受累给俺小孙子的金锁儿开个光。”

    望着甄少监诚恳的笑容,裴锦瑶吞了吞口水,“那个,这事我不在行。您还是送到正果寺去吧。”

    “您给摸摸就成。”管事将金锁往裴锦瑶手里塞,“您再受累给俺小孙子起个乳名呗。”

    裴锦瑶把竹签扎在肉上,沾了油的手在腰间蹭了蹭,接过金锁摩挲两下,又递给管事,“乳名啊……”想了想,神情忽然变得沉静起来,“就叫阿善吧。希望他做个善良人。”

    管事连胜称好。

    工匠们挑土的挑土,锯木的锯木,嘿呦嘿呦的喊着号子。裴锦瑶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乱如麻。随着日期一天天逼近,裴锦瑶已经看不进去书了。求雨的步骤早就烂熟于心,可她的术法并没有去到可以呼风唤雨的地步。

    裴锦瑶望着眼前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高台,破罐破摔的想要是这台子不结实,求雨那天塌了或是着火了是不是就不求了……亦或是有人把她绑票了呢?裴锦瑶不由自主的扫了眼身侧的小密探。实在不行就让阿发扮成劫匪好了。

    正琢磨的高兴,有人拽她的悬在腰带上的药玉,“裴、裴神机使。”

    裴锦瑶低头看去,冲天辫仰着红彤彤的小脸,“裴神机使能借我十个铜板么?”

    另一边挎着书袋的方小虎高高昂起下巴,抖着腿跟小密探说:“我告诉你,裴神机使是我们慈恩大街的小孩儿保着的。你不许用炸肉骗她做坏事!”

    小密探哭笑不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不是谁是?”方小虎闷哼一声不再理他,恭恭敬敬的对着裴锦瑶行了一礼,“学生方小虎见过裴神机使。”

    “上了学到底不一样了。”裴锦瑶哈哈地笑着掏了钱放到冲天辫手里,他噔噔噔跑去梧桐树下停着的马车旁将钱交给了车夫,又噔噔噔的跑回来。

    “你们怎么来了?”裴锦瑶捏着冲天辫的小辫子,“走,去神机司坐会儿,阿发清早做的酸梅汤在井里镇着呢,现在拿出来喝冰冰凉,解渴又消暑。”

    方小虎还在跟小密探较劲,胳臂抱着胸,气哼哼的仰脸瞪着他。

    小密探笑眯眯的问他:“你逃学过来的吧?家里大人知道吗?不请假的话,明天先生会打手板呢。”

    方小虎硬气得很,“要你管!”把头扭一边,肩膀却垮了下来。

    终归还是害怕的。

    神机司来了俩小孩,把老文乐得跟什么似得。忙前忙后拿好吃的。

    方小虎煞有介事的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廊下坐在小杌子上,“你这地儿还成,不憋屈。”

    老文捂着嘴乐。

    “你真逃课了?”裴锦瑶问道。

    方小虎白了小密探一眼,指指冲天辫,“还不是因为他。”

    端着碗喝酸梅汤的冲天辫咕咚咽下一大口,反手抹着嘴,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我娘要生小宝宝了,我想问问她究竟能生小弟弟还是小妹妹。上回忘了。”他光顾着吃炊饼就咸鸭蛋了。

    “那你写个字吧。我给你测测。”

    “我不认字。”冲天辫忽然觉得不认字是件很羞耻的事,红着脸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唿扇唿扇的很是不安。

    方小虎见不得他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儿,“一二三四五的一你不会写?”

    冲天辫重重点头,“我会。”说着,用手指蘸着酸梅汤画了一横。

    “看,你这不是认识字吗?”方小虎用肩膀撞了撞冲天辫的肩膀。冲天辫嘿嘿傻乐。

    “一字。元元本本,數始於一。”裴锦瑶煞有介事的摇晃着脑袋,“惟初太始,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凡一之屬皆从一。”

    冲天辫听的满头雾水,一脸茫然的盯着裴锦瑶。

    “你问的是家里添丁……”裴锦瑶沉吟片刻,点了点冲天辫的鼻尖,“你要有小弟弟了。”

    冲天辫眼睛一亮,“真的吗?太好了。”弟弟还是妹妹都成,只要爹娘别再为这事斗嘴就行。

    裴锦瑶嗯了声,“是太好了,可小虎子逃课就不大好了。回去是要挨打的。”

    “虎子哥,是我连累你了。”冲天辫眼睛都红了,掰着手指头数,“铁匠叔和铁匠婶儿,还有先生,虎子哥要挨三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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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6 帮忙

    方小虎挺起胸脯,“挨三顿打算什么,为兄弟两肋插刀我都不怕。”

    老文和小密探笑得不行。

    方小虎喝了一小碗酸梅汤,又吃了炸肉和酥炸小黄鱼,小脸不那么绷着了。

    裴锦瑶不敢让他俩耽搁太久,让小密探从东厂借了辆马车把他俩送回去,顺便跟方铁匠好生求求个情,要不方小虎这三顿打肯定是免不的。

    临走时,冲天辫还嚷嚷着下回再来还她十个铜板。

    ……

    韩皇后用银叉叉了块甘甜多汁的西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瓜不错。”

    郑喜顺道:“这东西寒凉,您用两块润润嘴儿就得了,吃多了可不好。”

    韩皇后白他一眼,嗔道:“我想吃口瓜你也管着。真是啰嗦。”

    郑喜顺知她没恼,笑意愈浓,“奴婢也是为了娘娘着想。”

    “平邑回华阳宫了没有?”韩皇后拿起帕子印了印唇角,郑喜顺端茶水给她漱口。

    “回了。冯嘉送她回去的。陛下从夕颜宫出来的时候脸色可不大好看。长公主殿下眼睛红红的,许是哭过。”

    韩皇后笑了笑,“平邑敢动他心尖尖儿上的人,他自是不会轻饶。”

    胡美莲捧来一碗蜜水放在韩皇后手边,“七皇子殿下捎回来的枸杞果,奴婢用百花蜜浸了。您尝尝味道如何。”

    韩皇后眉眼舒展开,弯起唇角,开心的笑了,“仹儿也真是,宫里什么没有,还缺这点吃食不成。”

    “殿下孝义。”胡美莲赞道:“方才打雷,奴婢还以为要下雨。谁知道又晴了。看来裴神机使不求雨都不成呢。”

    泡过枸杞果的蜂蜜调开了呈淡淡的橘色,上头浮着几粒圆滚滚的枸杞果,韩皇后抿了一口,直甜到心里。

    “也不知能不能求得来。”韩皇后慵懒的叹息道:“鹤儿跟她走动的勤。他说裴三脑子好使就是人情世故上不大通透。小孩子懂得什么?亏得平邑闹了这一场,陛下不会像从前那样护着她。要不然,就平邑那个性子还不一定怎么磋磨她呢。”

    胡美莲拿着羽扇轻轻扇动,“裴神机使得多谢娘娘才是,要不是娘娘仁厚,送了一匣子珠花给长公主殿下。把她下引到夕颜宫去。陛下也不会她心生腻烦。”

    韩皇后嗤笑,“腻烦是早晚的事。陛下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可偏偏平邑仗着自己跟陛下的那点情分胡乱折腾。这不到底是把自己个儿折腾惨了。她从没想过再浓的情分也淡薄的一日。”

    郑喜顺颇为认同的颌首道:“娘娘所言甚是。长公主殿下回京之后,不似从前那般畏畏缩缩。出外饮宴,被那些夫人太太们围着,众星拱月也似。”

    “谁不喜欢被人追捧呢。可喜欢归喜欢,也不能过分不是。说什么娜妥命格尊贵,真要是尊贵,怎么就成了石古苦的阶下囚了。”韩皇后不屑的撇撇嘴角,“吕国师原本以为投靠平邑是招妙棋,却没想到这是引火烧身。等陛下回过神来,必定迁怒于他。谁叫他无事献殷勤,给娜妥排了八字。”

    胡美莲掩着嘴笑,“吕国师做梦也想不到,陛下会跟长公主殿下翻脸。”

    “还是咱们娘娘厉害。用一匣珠花就让长公主殿下入彀。”郑喜顺讨好的说道。

    “非是我厉害。而是平邑太过自以为是。更何况,她惹上的是夕颜宫那位。陛下能容忍她就怪了。”韩皇后怡然自得的吃着蜜水,喃喃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俶儿就成气候了。”

    ……

    树影憧憧,鸟语花香。吕琅与鹿璟真人在山间对弈。两人盘膝坐在光滑的大石上,中间摆放茶盏茶点等物。

    他二人皆是宽袍大袖,山风轻拂,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鹿璟拈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盘,抬头望了望天,阳光刺眼,他不自觉的嘶了一声。

    “不会下雨的。“吕琅手捻胡须,冷哼道:”看那妖孽如何破局。”

    鹿璟笑道:“破不了岂不是更好?”

    灰衣道童不知在哪儿采来几枚野果在河边洗净用衣裳兜着逐个逐个放在鹿璟手边的点心碟子里。

    “师父,这果子好吃。”灰衣道童笑起来露出满口小白牙,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模样。

    鹿璟拿起一个咬下去,酸甜的汁水充溢在唇齿间,他边嚼边问吕琅:“长公主殿下召见你了吗?”

    吕琅眸光微凝,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应该快了吧。殿下刚刚回京,正是用人之际。待我寻机把你举荐给她。”

    鹿璟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感恩戴德,而是淡淡的颌首,“不急。”

    吕琅知他心中所想,“你不要小看长公主殿下。她与陛下姐弟情深。你若是能得她重用,七十二道观更得对你俯首帖耳。”

    鹿璟将吃剩了的半个果子丢进草丛里,惊起一对正在谈情的小麻雀。它俩又羞又恼,骂骂咧咧的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鹿璟哂笑道:“长公主殿下是要回东真的。难道我也还跟去不成?”

    吕琅哈哈笑了,“殿下回东真可娜妥公主是要留在京城的。有她在,殿下对你必然更加器重。”

    鹿璟沉吟片刻,“此话当真?”

    “不然你以为殿下用娜妥公主的命格做文章是为了什么?”吕琅觑他一眼,“你在南岩宫呆的太久,不晓得贵人们的心思。”

    鹿璟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吕琅展露出的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话锋一转,问道:“娜妥公主的命格真那么好?”

    吕琅轻蔑的哼了声,“好什么好。娜妥公主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克兄长,嫁了人克夫家。”

    鹿璟难以置信的看着吕琅,“那你还说给她贵不可及。这……这不是扯谎吗?”

    不但扯谎还害人。倘若真有人信娜妥命好娶了回去却又被她克的家破人亡怎么办?

    “我是不得已而为之。长公主殿下对娜妥公主寄予厚望,我要是跟她实话实说岂不扫兴?”吕琅满脸无辜,“在宫中须得揣摩贵人们的心思行事。稍有不慎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灰衣道童打了个寒噤,仰起脸看向鹿璟。在他心目中,师父是有真本事的。而吕琅靠的是投机取巧才在皇帝跟前占有一席之地。可是,他又不能说吕琅是错的。说真话与保命相比,还是保命比较重要。

    鹿璟内心的震动也不小。他不愿做趋炎附势的小人,他想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皇帝陛下的赏识。可吕琅给他指的却是另一条他不屑走的路。

    “如果长公主殿下发现你骗了她,不是更糟?”

    灰衣道童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将目光投向吕琅,就见他不慌不忙的落下一子,“她怎么会发现呢?谁也不会告诉她娜妥公主命格奇差吧。既然没人敢说,她就永远不会发现。”

    “万一呢?”鹿璟刨根问底。

    吕琅笃定道:“没有万一。就算有人告诉她真相,她都不会相信。娜妥是公主,天之骄女。生下来就富贵无双,谁又能想东真大王是她克死的?”

    鹿璟真人垂下眼帘默了片刻,轻声道:“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想信。”

    吕琅赞许的笑了,“对,就是这样。贵人们往往自视甚高,不会轻易相信某个人或是某句话。他们的心态既矛盾又难以揣摩,但是却有规律可循,只要加以擅用,你就能从他们那里获取好处。”

    鹿璟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

    “富贵险中求嘛。”吕琅接着道:“所以,裴三那样的小孩子不会有什么大作为。她太蠢。蠢到不懂得利用皇帝陛下对南宫末的好感与信重为自己筹谋。你若是想在宫里如鱼得水,就好生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可是,裴三已经是神机使了。”灰衣道童拧着眉发问。吕琅所言,他一知半解不大明白。但他想的却是起码裴三还是个神机使,他的师父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如果裴三真那么没用,陛下怎么会重开神机司呢。

    吕琅曲起手指,在道童额头弹了一记,“她是神机使不假,可这神机使她又能当多久呢?别忘了,她可是在字据上戳了私印的。要是求不来雨,就得卷铺盖回家去。”抬手指了指阳光灿烂的天空,“看见没,连天都不帮她!”

    道童揉揉脑袋,赌气的问道:“她若求来了,又当如何?”

    吕琅失笑,“不会的。我研习观天象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她要是能求得来雨,我把吕字倒过来写。”

    “倒过来不还是吕?”道童说着抱头跑开了。

    ……

    裴锦瑶回到府中,径直去到荣泰院。

    韦氏也在。

    “官妙手差人将绘像送来,你看看怎么样。”

    红翎和翠巧将画轴展开。裴锦瑶惊叹的张大了嘴巴,“好厉害。只凭描述就将南宫先生画的惟妙惟肖。真的好厉害。”

    韦氏得意极了,“三千两银子花的值。”裴瑥中了童试,从放榜那天到现在,韦氏就连头发梢都带着笑意。花钱一点都不手软,好像家里存着十来座大金山似得。

    三千两仅仅是润笔银子,管妙手在京城的吃住用度以及上京的花销还没算在内。

    韦氏又从锦盒里拿出一件灰色道袍抖开,“绣娘日夜赶工给你做的。”料子是皓纱,薄如纸却不透,叠起来可以收在荷包里。衣襟上用同色线绣了巴掌大的八卦鱼,绣工之精巧再一次让裴锦瑶惊叹不已。她去内室将道袍换上。

    正正好好,无一处不妥帖。

    裴老夫人道:“真是人靠衣装。穿上这袍子,再拿把桃木剑就似模似样的了。”

    韦氏懊恼不已,“哎呀,忘了定制桃木剑了。”看向裴锦瑶没什么底气的问道:“可以定制的吧?”

    裴锦瑶摆摆手,“我用南宫先生的桃木剑。”

    韦氏坐下想了想,道:“该预备的都预备齐了。将作监那边几时完工?”

    真想放火把那台子烧个干净!

    “快了吧。肯定赶得及的。”穿新衣裳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裴锦瑶压下心里的郁气理了理袖口。

    ……

    小密探把方小虎和冲天辫送回慈恩大街,方铁匠看在东厂和裴神机使的面上没有打方小虎,而是改成了让他抄十遍三字经。

    小密探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一路哼着小曲到在寿春园将刘桐的事跟钱五姑娘交代清楚。

    他这趟不白来,不但见到了鼎鼎大名的愚叟。钱五姑娘更是懂礼,赏了银子不说还让厨娘做了好喝的香糖渴水给他带回去。小密探高兴极了,从寿春园出来嘴角一直翘着。

    行至街口,有个身着大袖素袍的男子迎面走来,他头顶松松绾个髻,发间横插一支云头银簪,手里拎一个陶罐。

    这人不简单。小密探暗自打量的功夫,那人跟他的马车错了过去。

    范璞到在寿春园门口,嚷着:“我来了。”

    大门分开两边,阍人将他迎进荷露斋。

    “陈皮粥。”范璞摇晃着陶罐对愚叟说道。

    愚叟兴致不高,抬了抬眉梢,沉声道:“有冰好的香糖渴水,喝一碗解解暑气吧。”说着,便示意小厮去拿香糖渴水。

    范璞坐到愚叟对面,“诶?都是汤汤水水的,没有肉?早知道我自己带点来了。”他谈兴颇浓的样子,“她那兄弟中了童试,已经是秀才了。我这名师教出了高徒。”

    愚叟打起精神,“方才东厂的人来了。”

    “东厂?”范璞脸上没了笑容,肃然问道:“来做什么?”

    “是她派来给五丫头传口信的。”

    范璞舒口气。

    “康王府想跟我们家结亲。相中了五丫头。”愚叟眼中浮露出浓浓的担忧,“五丫头小有才情,刘世子又精通书画,倒也般配……”

    “你答应了?”范璞颦了颦眉。

    “原本是想答应的。可听完那位东厂小领班的话,我就打消这个念头了。徐二姑娘和邓家姑娘都对刘世子情有独钟。”愚叟啧了声,摇摇头,“抛开这些且不论,以后刘世子是要回封地去的。跟远嫁没什么分别。五丫头要是受了欺负,都没人给她出头。”

    范璞盛了一碗陈皮粥放在愚叟面前,“嫁给世子有什么好?规矩一大堆,拘束的很。”

    粥是温的,入口香滑。两勺粥落肚,愚叟的心一下子熨帖了。眉宇间的愁绪也随之消散。

    “回头我要好好答谢裴三姑娘。”愚叟露出笑容,“也不知她求不求的来雨。”

    “求不来。”范璞笑着说:“所以我要帮她。”

087 硬气

    翌日一早,太医就去到华阳宫给平邑长公主诊脉。许是近日日夜颠倒又或者是水土不服,她病倒了。汤药一碗一碗的喝进去,病情非但没有起色,还有加重的迹象。去探病的妃嫔被挡在宫外,不许入内。门口甚至还设了专人把守。

    之后,就传出了长公主殿下患痨病的消息。霎时间宫中人人自危。那些与平邑饮宴吃酒的贵妇们更是闻之丧胆。纷纷去求相熟的太医开方子。

    韩皇后命人将平邑移去行宫。待长公主府建成之后,再把她送过去养病。

    仪风帝哀恸不已,无心饮食。

    娜妥和独虎既担忧又伤心。没有平邑周全,寄人篱下的感觉更重了。娜妥也收敛起了跋扈的性子,两人都盼着早点搬到公主府去。

    小密探从东厂运来一口养着碗莲的大缸放神机司的小院里。碗莲开得正盛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巴掌长的红鲤与碧翠欲滴的莲叶相映成趣,很是养眼。

    裴锦瑶喜欢的紧,闲时喂点鱼食下去权当消遣。

    “长公主殿下已经到行宫了。”小密探手脚麻利的给豆角除草,“娜妥公主和独虎王子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老文坐在廊下给小密探的围裙绣一串紫葡萄,盖住上头洗不掉的油渍,“人还没死的,哪里就是最后一面了。”

    小密探鼓着腮帮子,“痨病,不好治。独虎王子这两天都没跟四皇子出城跑马了。”

    “亲娘病重,还出去跑马,那成什么了?”老文换了绿色线绣叶子。

    “话可不是这么说。娜妥公主昨儿不是还把定北侯的孙女召进宫里了吗?她怎么就有心思会友呢。”小密探拔起一小蓬杂草带出条蚯蚓。他乐颠颠的捡起来丢进缸里喂鱼。

    裴锦瑶唬了一跳,噌的躲到老文身边,手指着小密探,“你也不吱一声,真是,吓得我。”

    “吱!”小密探很听话。

    裴锦瑶气呼呼的叉腰吼他:“罚你明天炸一盆肉!”

    老文悠悠叹一声,慢条斯理的说:“裴神机使,明儿您求雨,吃太多油腻的不好。小的听说大人们都要来给您捧场。”

    “捧什么场?我又不是戏子!他们还嫌不够乱?”裴锦瑶更气了,扶了扶歪掉的官帽,“一天天的不干正事。”

    “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懂规矩。不会朝台上扔荷包扔玉佩。”老文揉揉酸胀的手指,“说不定都是押了注的。不放心过来瞅一眼也不能拦着不是。”

    裴锦瑶无奈的闭了闭眼,“没想到大夏的官儿如此好赌。这样一群人管着国之民生……”顿了片刻,满脸的悲天悯人,“真让人担忧啊。”

    小密探跑去井边净手,顺便洗了脸,胡乱擦一把,也不管鼻尖上还滴着水珠就跑到裴锦瑶跟前邀功,“小的把您的桃木剑擦好了,丹砂也磨了。”说着话从门后拿出一双靴子,“老文叔刚刚做得的,您瞅瞅底子特意做加厚了一寸,这样显得您个子高。”

    老文攥起拳头锤向小密探的肩膀,“不许说神机使矮。”

    小密探很委屈,“老文叔,咱俩到底是谁在说神机使矮?”

    靴子上用黑色丝线绣了云纹,阳光一照才能看清,后跟处缀着指甲盖大小的翠玉,既好看又不显得浮夸。裴锦瑶很喜欢,抱在怀里摩挲着,“阿发去裴府送个信儿,就说我今晚想再多看会儿书,就歇在神机司了。你顺便把我的道袍取来。”

    阿发应了声是,去东厂牵马。

    老文嚷嚷着,“晚上我给神机使包黄瓜馅饺子吃。”把针线归置好,去灶间忙活和面剁馅去了。

    裴锦瑶坐在小杌子上,单手支着下巴,“行吧。吃顿饺子好上路。再怎么也不能当个饿死鬼。”扯着嗓子朝灶间喊:“多包点。我能吃四十个。”

    骇的老文和面的手顿住,自语道:“四十个?撑坏了谁求雨?”

    ……

    傍晚,阿发在院里支起小桌,三人围在一块吃饺子。

    黄瓜鸡蛋虾仁馅儿。清爽又鲜灵。老文包的小饺子,裴锦瑶一口一个吃的小脸通红。

    老文从旁规劝,“您吃慢点,小心噎着。”

    裴锦瑶摇晃着脑袋,含混不清的说:“不能,我有数。”

    小密探给老文斟上酒,“老夫人赏的,是西域的葡萄酒。”

    裴老夫人和韦氏给小密探收拾了很多东西。除了葡萄酒还有点心,被褥、熏香以及翠巧和半夏。

    她俩头一回来神机司,看哪儿都觉得有趣。给裴锦瑶整理好卧房就在院子里转悠。

    夕阳西下,天边余晖映的碗莲愈发柔美,豆角蔓子爬满了竹架,微风吹过,轻灵灵的绿叶像是一串串风铃瑟瑟颤动。

    小密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老夫人让小的告诉您,明儿咱们全家都来看您求雨。她让您别慌张,就算求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老文抿了一口葡萄酒,“实在不行,就照咱们上回商量的来。给吕国师弄个便宜孩子给他养着去。看他那张老脸往哪搁。”

    翠巧跟半夏听得入了迷。

    她们姑娘手底下拢共就俩人。看门大叔长得挺和善,可眼珠儿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个炸肉小哥白白净净,炸的一手好肉,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老文又道:“不过,就算咱们什么都不做吕国师也捞不着什么好处。长公主殿下这一去行宫,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翠巧眨巴眨巴眼,大着胆子接道:“不是说府邸建好了,就让长公主殿下搬过去将养的吗?”

    老文回给她一个“你好天真”的眼神。

    小密探也砸吧着嘴连连摇头。

    “奴、奴婢说错话了?”翠巧小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的望向裴锦瑶。

    裴锦瑶冲她笑了笑,安抚地说道:“也不是全错。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会这么想。但很少有人会想到长公主殿下病的不合时宜。”

    老文颌首,“没错。在辽东的时候,长公主殿下就对徐二姑娘格外看重。奈何徐二姑娘对刘世子念念不忘。回京之后,长公主殿下就与徐家女眷来往密切。确有几分想要结亲的意思。可陛下怎么会让将才为别国所用。或许长公主殿下就是因此触怒陛下的吧。”

    小密探得来的消息比老文更加确凿,“长公主殿下生病之前,去了趟夕颜宫。”

    “夕颜宫……她得罪了妍美人?”老文神情凝重,“想不到陛下如此宠爱妍美人。”

    翠巧和半夏听的云里雾里,什么夕颜宫,什么妍美人。不是在说长公主的吗?

    “而且,我听五爷说……”小密探压低了声音,身子向前倾了倾,“陛下有意在东真王都设卫所。”说完跑去灶间盛饺子汤。

    老文面色微变,握着琉璃酒盏的手紧了紧。

    裴锦瑶沉声道:“如此说来,长公主不是病了。”

    “独虎王子想活命的话就不要惹事,否则……”老文低下头喝酒,没有继续说下去。

    小密探把饺子汤放在裴锦瑶手边,“您可不能再吃了,小的给您数着了,足足吃了二十六个。”

    裴锦瑶喝口饺子汤,叹道:“我定好了四十个的。还差十多个呢。”

    小密探赶紧把碟子拿开,“您要爱吃下回再包就是了。哪能一次吃那么多,肚子是您自己的,撑坏了难受。”

    翠巧和半夏也跟着劝。

    裴锦瑶为了耳根清净放下竹箸,打量着自家小院,“还是不够热闹,养几只兔子跑来跑去的更好玩。”

    小密探眼睛一亮,“真的能养吗?等小的随督主打猎的时候捉一窝回来。”

    “能啊。不过你得勤快点多种些菜。要不兔子没菜吃就啃你的脚指头。”

    小密探不服气,嘟嘟囔囔,“神机使又吓唬人。兔子乖巧的很才不会啃我的脚指头。”

    翠巧不爱听了,“炸肉小哥不要乱说,我们姑娘从来不唬人!”

    裴锦瑶哈哈地笑了。

    ……

    因裴锦瑶要在神机司歇宿,小密探和老文吃过晚饭回东厂去了。夜幕降临,裴锦瑶全无睡意,穿着道袍在院子里舞剑。翠巧张大嘴巴一个劲儿的拍手叫好。

    “姑娘真棒!”

    半夏在灶间烧好热水,催促她回屋沐浴。

    不等裴锦瑶应声,就听有人哐哐砸门,“闹……闹妖精啦!神机使!神机使在吗?”

    闹妖精?

    裴锦瑶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门外是个满脸慌张额头冒汗的中年男子。他乍一见裴锦瑶有点不敢认,“裴、裴神机使吗?”

    面前这位看起来至多十二三岁,巴掌大的小脸显得眼睛格外大,也格外的亮。

    “是我。”裴锦瑶将桃木剑背在身后,“哪里闹妖精?”

    “鹤鸣楼。”他比比划划,语无伦次,“里头哭鸡鸟嚎的,好像是死、死人了。把我们吓的赶紧跑,现在朱雀大街上都没人了。我来神机司报信,好像还有人去裴府了。出了事,我们也不知道去哪找你才好。那个妖精很厉害,鹤鸣楼的大门关的死死的,有胆子大的上去撞都撞不开。要不要去东厂喊人?”

    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瞒得过东厂。

    “不用。你赶紧回家吧。我马上去鹤鸣楼。”

    那人讷讷应是,站在门口愣了会儿神儿才跑着走了。

    裴锦瑶回书房拿了东西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翠巧,“你俩先回府去。”

    半夏道:“奴婢跟您一块去吧。”

    不等裴锦瑶答话,小密探和老文都来了,“五爷带着人在外面等您。小的给您牵了马来。”

    江五点了三四十号人在外面等着。半夏见状与翠巧拾掇拾掇一块准备回裴府。

    裴锦瑶点点头,“东厂的人不要进到楼里面。派人去请几个大夫。”说着翻身上马,直奔鹤鸣楼。

    ……

    往昔热闹的朱雀大街,此时一片静谧。

    接道两旁的商铺大门紧闭,地上随处散落着踩扁的果子,菜叶还有不成对儿的鞋子。裴锦瑶端坐在马上,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耳边令人心里发毛。

    一条大黄狗从巷子里探出头来,叼起落在墙角的鸳鸯戏水肚兜,愉快的摇了摇尾巴。刚想坐下歇个脚,三四十匹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吓得它哼哼两声夹起尾巴跑开了。那片肚兜却是舍不得丢下,咬的死死的。

    裴锦瑶攥紧缰绳,江五打马到她身侧,“那妖精在鹤鸣楼里可有一阵儿了。说不定里面的人都死了。裴神机使去了也是收尸。我们东厂的人见惯了这种场面。裴神机使在外头等着就好。”

    小密探传话给他,让他们在楼外面等。凭什么东厂要听神机司的调派?他们又不是神机司的碎催。江五想要找回场子来,说话很不客气。

    裴锦瑶横他一眼,“你能打开鹤鸣楼的门?”

    江五睇着身后的弟兄,“我们人多。”言下之意,那么多人还能破不开一道门?

    裴锦瑶拨转马头让开路,“好。既然你说你们行,那就你们上。倘若皇帝陛下过问此事,我必定实话实说。越俎代庖,牝鸡司晨什么的,江五爷担不担的起?东厂又担不担得起?”

    江五沉下脸。

    裴锦瑶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既然东厂能做的来神机使的事,那明儿个江五爷替我求雨就得了。我还乐得清闲了。”

    江五睖着她,“你!”

    你什么呢?江五也不知道。因为临来之前,明匡吩咐他听从裴神机使的调派。是他想抢功劳。万没料到,裴神机使小个儿不高,人倒硬气。那张小嘴儿叭叭的,跟弩箭似得,能把人射个对穿。

    眼瞅着离鹤鸣楼还有一丈多远,裴锦瑶翻身下了马,“江五爷在这处候着,街头街尾都看好了,闲杂人等不许靠前。”

    江五闷哼一声,“裴神机使应付不来的话,就喊一嗓子。”

    裴锦瑶仰起脸,十分郑重的说道:“我要应付不来,你就去青城观请吕国师。千万不要硬闯。性命攸关,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罢,也不管江五听没听懂,缓步向着鹤鸣楼的大门走去。

    事发突然,鹤鸣楼门前比别处都要杂乱。

    帕子、巾子还有只歪了壶嘴的大茶壶横在路当中。裴锦瑶将壶踢开,当的一声撞在木旗杆上。杆上挑着的幡子荡了两荡。

    一道若有似无的黑气顺着水曲柳木门飘散而出,其中夹杂着难闻的腥臭气以及血腥味。裴锦瑶深吸口气,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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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8 鬼物

    裴锦瑶拿出黄纸蘸丹砂画了道符贴在门上,单手掐诀,喝一声:“破!”

    符文上现出一片红光。门仍旧纹丝不动。

    这不像是妖精下的诡咒。

    裴锦瑶颦了颦眉。

    难道是天罗咒吗?

    刷刷点点又画了道符贴上去,双手合拢掐诀,喝道:“破!”

    一道红光顺着符文走了一遍,两扇木门微微晃了晃,闪出条缝隙。

    果真是天罗咒。

    那么,不是妖精,而是比妖精更难对付的鬼物。

    裴锦瑶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她顾不得擦,将身后的桃木剑抽出来,推开门走了进去。

    江五在街对面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他搓搓下巴,若有所思的咕哝,“小丫头行啊,不是个混饭的。”从袖袋里掏出一沓银票塞到身边的下属手中,低声吩咐,“你去赌坊给我押裴神机使。快去快回,别耽误办差。”

    下属领命去办。

    楼里的血腥气很重。重到呼吸时像是有血珠子往鼻孔里钻。裴锦瑶屏口气,掏出火折子吹了吹,借助这点微弱的光亮,打量着四周。一楼是散座,桌椅板凳横七竖八的倒放着。残羹冷炙,碎了的杯碟碗盘洒的满地都是。一具具尸体杂乱无章的横陈各处。

    他们像是受到了惊吓,两眼突出,嘴巴张的很大死状可怖。致命伤在脖颈,应该是撕咬伤,皮肉翻卷带着血丝。

    看样子没有经过激烈的打斗,只是单方面的杀戮。

    那鬼物很厉害。

    裴锦瑶捂住嘴,拼命压下干呕的感觉。

    早知道晚上有这一出等着,就该少吃几个饺子。

    裴锦瑶狠咽两口口水。忽然从楼上传来细弱的哭声。

    有人?

    裴锦瑶快步绕过尸体,到在楼梯口,仰着头喊道:“谁在那里?出来!”

    居然响起了诡异的回声。

    “来”字像是只顽皮的小猴儿,跳跃着不肯落地。

    楼上是雅间,本该灯火通明的走廊此刻漆黑一片。小小一团橘色的光亮从暗处一点一点走了出来。最先跃入眼帘的是一角大红色的裙角,裙子下面是一双玉足。

    白皙光滑的好似玉石一般。

    但是她……没有影子。

    她不是人!

    裴锦瑶握紧桃木剑,视线上移。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手里提着盏小巧的羊角灯,头梳双丫髻,穿一条大红色轻纱齐胸襦裙,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有些刺眼。两只纤细的手腕上缠着道红绳。白皙的脸颊隐约有两道泪痕,在烛光的映衬下泛着盈盈的光亮。

    “姐、姐姐。”个子似乎比裴锦瑶还要高一些。却固执的喊她姐姐,“我找不到爹爹和娘了。姐姐,你看见他们了吗?”晶莹的泪珠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上颤了颤,便顺着脸颊滑下来,汇聚到下颌滴落在颈间。

    她生的极美,尤其那双犹如迷途小鹿一样的眸子,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保护她。

    裴锦瑶愈发警惕,沉声问道:“楼上还有其他人吗?”

    小姑娘怔了片刻,扭转头回望一眼,声音颤颤的回答:“我、我不知道。”裴锦瑶的目光在她那两片殷红饱满的好似海棠花一样的嘴唇上停了片刻,继而投向黝黑的没有半点光亮的走廊,那里像是藏着一双不安分的眼,窥伺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裴锦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你先下来吧。”

    小姑娘摇头,“我娘做了烧香菇等我回去吃。我爹给我扎了纸鸢,我、我要回去。还有、还有弟弟……”

    说到弟弟,小姑娘困扰的皱了皱眉头,几不可闻的轻叹道:“对啊,我还有弟弟。”

    “那……你想不想见你弟弟啊。”裴锦瑶将握着桃木剑的手背在身后,“来,我带你去见你弟弟好不好?”

    她迈步上了一级台阶,小姑娘慌张的向后退了一步,“不,不好。我不能见他。”眼睛里像是有漆黑的海浪翻滚。

    话音刚落,大门轰的一声合上。

    吓的裴锦瑶肩膀一抖。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

    这一声响把江五也吓得不轻。他有些焦躁在原地转了两圈,闷头嘀咕,“裴三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好。明儿她还得求雨呢。陛下会不会怪罪东厂没有保护好她?不行,还是得看看去!”刚想命人撞门,小密探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珠,气喘吁吁的拦住他,“五爷,方才裴神机使的吩咐弟兄们都听见了。陛下就算要怪也怪不到您头上不是?”

    他好不容易才带回两个胆子大的年轻大夫。这会儿那俩大夫正揣着手,兴致勃勃的盯着鹤鸣楼的大门聊闲天。显然他俩也是在裴神机使身上下了重注的。

    小密探又道:“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吧。”

    江五沉着脸嗯了声。

    ……

    裴锦瑶拾级而上,每迈出一步都很小心,“那……你爹姓什么?我帮你找他啊。”

    “姓什么?”小姑娘眉头拧成川字,相当苦恼的样子,自言自语道:“爹爹姓什么呢?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你是京城人氏?”还剩五六级楼梯,裴锦瑶停了下来。

    小姑娘很慢的点着头,“应该是吧。

    “你还记得住在哪里吗?”

    “我……我可能很久没有回家了。”小姑娘紧张的攥着裙子,“主人不许我回去。他把我锁在屋子里。”

    裴锦瑶眼中划过一丝痛惜。

    这孩子是被人豢养的鬼物。懂得认主的鬼物至少得养十年。裴锦瑶咬了咬嘴唇,暗自盘算着把她降了,送到正果寺去超度。也好早入轮回。

    裴锦瑶柔声道:“那你家有几间房?院子大吗?”

    “三间?”小姑娘用心的回想,“不、不对。应该是四间。”

    “我家门前有棵树……”她弯起唇角笑了一下,“每年都开花。清早支起窗棂就能闻到香气。淡淡的,甜甜的。我喜欢爬到树上摘花,弟弟拿着小竹篓在树下捡。我故意把花扔到他头上,他也不恼只是抿着嘴笑。娘怕我摔了,一个劲儿的吼我,让我快点下去。我就耍赖,跟她嚷嚷,我要吃花花饼。”小姑娘笑的很甜,“娘做的花花饼可好吃了。我和弟弟抢着吃。”

    花花饼?

    裴锦瑶问她,“是桃花吗?”

    “桃花?”小姑娘敛去笑容,“我……我也不知道。

    电光石火间,裴锦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爹姓霍对不对?你是……霍大郎?”

    霍大郎三个字脱口而出,还未等裴锦瑶继续说下去,小姑娘光洁的额头上浮现一个鸽卵大小的骷髅。一道道黑紫色的血管蜘蛛网似得在她嫩白的皮肤上显露出来。她张大嘴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那盏小巧的羊角灯里忽的窜出三条莹绿色的火蛇,扭动着柔韧的身躯直扑向裴锦瑶面门。令人难以忍耐的灼热感迎面而来。

    裴锦瑶心下大骇,挥动桃木剑向那三条火蛇刺了出去。

    蛇身碰到剑尖的刹那,发出嗵嗵嗵三声闷响,震得裴锦瑶虎口发酸。

    那三条火蛇疾速的退了回去,盘踞在小姑娘颈间。

    小姑娘的身子颤动起来,手指脚趾倏然长出寸许长的指甲,锋利的好似尖刀。

    三条火蛇从她颈项游弋到手上,吐出火红的信子。

    裴锦瑶缓了数息,扬起桃木剑刺向她额上的骷髅。

    那骷髅瞬间便活了,嗷呜一声响胀得跟小姑娘的头颅一般大小。上下两拍牙齿一张一合狠狠咬住桃木剑不撒口,力道之大出乎裴锦瑶的意料。

    这东西厉害的很,居然不怕她的桃木剑。

    奶奶的,打不过它!

    裴锦瑶咬紧牙关,低喝一声从骷髅嘴里拽出桃木剑,撒丫子就跑。她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冲到门口。手握住门闩的刹那,鬼物也跟着到了她身后。

    “你你你,你跑慢点能死吗?”裴锦瑶无奈的松开门闩,跳着脚躲开。

    她将桃木剑背到身后,抽出黄纸丹砂。鬼物紧随而至。它脑袋上还顶着个骷髅。显得有些头重脚轻。要不是在此刻这等生死关头,裴锦瑶一定会笑到肚子抽筋。但是现在,她很没出息的吓哭了。这玩意跟她在大齐见过的邪祟之类都不一样。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要不是亲眼看见,谁能想到世上还有长这样的鬼物。早知如此,就该让吕琅和鹿璟来。反正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都是为民除害。

    裴锦瑶一边跑一边拿着黄纸想要画道符咒。

    鬼物穷追不舍,不光追,还喊,“姐姐,等等我。”声音好似沙石相互摩擦般粗粝。

    “呸!你个不要脸的双头鬼。你当我傻的吗!”裴锦瑶分神的当儿,装着朱砂的瓶子掉在地上。气得她鼻涕都淌出来了。

    “要死啦,要死啦!”裴锦瑶流着眼泪哇哇乱叫。她回头看看骇人的双头鬼,将心一横咬破中指在黄纸上画了几道,符咒画到一半,骷髅头噌的出现在她眼前。

    裴锦瑶手上不停,连连后退,脊背一凉身子抵在墙壁上。

    符咒只差最后一点,裴锦瑶不能再等,将黄纸贴在骷髅上,右手掐诀,断喝道:“镇!”

    金光在符文上快速的闪过,鬼物被定住。然而,差一点就是差一点。次品永远不会有上品的效果。金光在差的那一笔的地方顿住,嗖的一声黯淡下去,鬼物仅仅被定住一息,就又动了起来。它那双黝黑的眸子已然变得血红,三条火蛇最先苏醒,狰狞着燎上裴锦瑶的衣襟。

    火苗蒸腾而起,裴锦瑶顾不得许多,用手扑打着跑开。待火灭了,裴锦瑶抽出桃木剑,扭转身正面迎向鬼物。她这回不刺骷髅而是刺向鬼物腕间的红绳。

    那条红绳比裴锦瑶想象的要坚固的多。桃木剑并没有将其挑断。裴锦瑶忙把剑撤回来,与此同时,鬼物欺身而上,尖锐的獠牙咬住裴锦瑶细弱的脖子。

    剧烈的疼痛令得裴锦瑶的四肢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想喊喊不出,用尽全力去推那鬼物也推不开。

    真的要死了吗?

    她要是死了,吕琅那老杂毛还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丑八怪的獠牙之下。裴锦瑶心底涌起浓浓的不甘。

    符咒覆盖下的骷髅扯起一抹瘆人的狞笑。

    裴锦瑶忍住剧痛,抬起手来画完了符咒的最后一笔。之后她单手掐诀,嘴唇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声,“镇!”

    鬼物不动了。

    裴锦瑶等了片刻,鬼物没有再动。她小心翼翼的将脖子从獠牙间抽出来,拿黄纸又画了道符,贴在鬼物背心处,掐诀默念,“收!”

    唰的一下,鬼物化作一缕黑气归入符纸之中。

    ……

    鹤鸣楼的大门吱嘎一声开了。

    江五颦了颦眉,问小密探,“这……是不是让咱们进去的意思?”

    东厂的人没动,那俩大夫背上药箱跃跃欲试。

    “我听见里面有人喊要死了,要死了。是不是说妖精就要死了?”

    小密探有些心虚。以他对裴神机使的了解。她喊得那样凄惨又无助,还带点淡淡的绝望和不甘。很有可能说的是自己就要死了。但这话他不能说。还是要给裴神机使留点面子的。

    江五很认同大夫的说法,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应该是的。”

    “快看!裴神机使!”有人喊道。

    裴锦瑶满身是血的缓步走了出来。她一手拎着桃木剑,另一只手捂着脖子,汩汩鲜血从指缝间流淌下来。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看不出本来面目。身上的衣服撕扯的不成样子。

    小密探哎呦一声迎上去,脱下衣裳将裴锦瑶整个裹了起来。

    江五也凑了过来,焦急的问道:“怎么样,怎么样。逮着妖精了吗?”

    裴锦瑶伤了喉咙,从鼻子里发出一串嗯嗯的声音,算是回应。

    小密探道:“裴神机使说,里面的不是妖精,是鬼物。已经被她收了。”

    江五朝东厂的人打个手势,两队人极有次序的鱼贯而入收拾残局。

    裴锦瑶点点头,又嗯嗯了一长串。

    小密探道:“裴神机使说,死了很多人。赶快将尸体送去义庄。天气这么热,要将血迹洗刷干净,最好再用些防疫病的药水。”

    裴锦瑶竖起大拇指。

    小密探红着脸,道:“裴神机使夸我聪明伶俐,善解人意。”

    裴锦瑶抬脚踹上他的小腿,瞪大眼睛,很是焦急的嗯嗯哼哼。

    小密探点头哈腰的哦哦两声,“裴神机使说她再不止血就要死了。”小心翼翼的扶着裴锦瑶,“五爷,这里劳烦您支应。”

    江五望着小密探和裴锦瑶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他真能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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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9 忧伤

    小密探拿明匡的牌子去太医院请太医给裴神机使治伤,是以,天还没亮宫里的贵人们就得知了裴神机使降服鬼物身受重伤的消息。

    一传十,十传百。待到早朝时,大臣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笼上了一重忧色。

    裴神机使受伤了……肯定伤的不轻,否则也不会连夜请医。

    可是,求雨怎么办呢。他们可都是下了注的。

    真够愁人的。

    但也有轻松惬意,步履轻快状似混不在意。这样的,多是押裴神机使输的。

    端坐在龙椅之上的仪风帝,打眼一瞅就能分辨出下边大臣的押注情况。

    虽说是求雨的正日子,大伙儿都想早早散朝收拾收拾去凑热闹,但国家大事不能耽搁。

    仪风帝清清喉咙,沉声道:“昨儿夜里辽东送来军报,徐将军生擒拿可,这真是大快人心。”

    大臣们精神为之一振。纷纷露出笑脸,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徐家军骁勇。

    仪风帝自是欢喜不已。目光一瞟,落在沈惟庸脸上。

    君臣对个眼神,沈惟庸出列,“陛下,拿可被擒,剿灭石古苦残部,收复东真指日可待。”

    收复二字很是耐人寻味。

    霎时间,殿中气氛变得异常凝肃。

    大臣垂眸不语,们纷纷揣度仪风帝是否有意要将东真纳入大夏版图之中。

    沈惟庸又道:“待东真平定,陛下可在王都设卫所,以防从前那些归顺东真的小部族反扑。”

    至此,大臣们都听清楚了。

    皇帝陛下不打算扶立独虎做东真大王。而是要将东真收入大夏囊中。长远来看,这样做一劳永逸。因为谁也不能保证独虎或是独虎的子孙会心甘情愿的屈居于大夏之下,做大夏属国。

    于是,接二连三的有人出列附议。

    仪风帝满意的点点头。

    ……

    天光大亮,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

    方小虎阴沉着脸一小勺一小勺的吃着豆腐脑。他左手还有点红肿,那是先生拿戒尺打的。右手倒是不肿,就是抄了十遍三字经胳臂酸胀的难受。握勺子都有点不得劲。

    “那个炸肉的就是没安好心。挨三顿打,挺挺就过去了。也比现在这样强。哼,小爷跟他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方小虎抽了抽鼻子,小声咕哝。

    方铁匠蒲扇似得大手重重落在方小虎肩头,“叨咕什么呢?赶紧吃,吃完了上学去。”

    “今儿裴神机使求雨。”方小虎梗起脖子,“我想去看。”

    “看什么看?”方铁匠竖起眉眼,“别去给裴神机使添乱。”

    坐在隔壁桌,包着花头巾的阿婆说道:“好孩子,听你爹的话上学去吧。昨儿夜里鹤鸣楼闹鬼,裴神机使来把鬼给收走了。听说她浑身是血,就剩一口气了。也不知今天能不能求雨。”

    方小虎一听就急了,“受伤了?她可是我们慈恩大街的小孩保着的。不行,我得瞧瞧她去。”

    花头巾阿婆板起脸孔,佯怒道:“这孩子,怎么还说不听了。”

    方铁匠讪讪的笑了笑,低下头吓唬方小虎,“你要是敢去,就抄一百遍三字经。我回去再问问你娘罚你抄多少遍。我估摸着五十遍是跑不了的。”

    一百五十遍?那还不得把人抄傻了?

    方小虎的小脸能拧出水来,“好嘛好嘛,我不去还不行吗?”

    方铁匠偷笑。小祖宗天不怕地不怕,一听抄书就老实了。还是人家东厂领班会调理人。

    方小虎暗暗咬牙。哼,都是那个炸肉的闹的。以前淘气顶多挨几顿打。哪像现在这样,磋磨的他天天都想离家出走。

    “朱雀大街还封着呢。从咱们慈恩大街绕路得多花半盏茶的功夫。您给我包个咸鸭蛋加一对油条。我就不在这吃了。”上工的人说道。

    老丁高声应和着,把油条和咸鸭蛋包了又盛了满满的一竹筒豆浆,“浆子是送的。清早哪能不喝点稀的。”

    那人连声道谢,拎着走了。

    老丁端着盏热气腾腾的紫英茶,晃晃荡荡从铺子出来,坐在糖人章身边的小杌子上。

    “诶?老章,我瞅你最近红光满面的,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老丁吹散茶盏上的热气,笑的意味深长。

    糖人章将碗里的豆腐脑喝净,用袖口擦擦嘴,“我整天跟这儿画糖人,放几个屁你都门儿清,真有事还瞒得过你?”

    斜倚着门框的吴大呵呵地乐。

    方小虎挎着书袋蔫头耷脑的从铺子里走出来,方铁匠揉揉他的脑袋,“打起精神。等会儿我去东华门看求雨,回来说给你听。”

    糖人章用竹签搅了点饴糖,递给方小虎,“待会儿我也去看。赶明儿我再跟你说一遍。”

    方小虎接过饴糖,抱拳拱手,“多谢章大叔。”

    “瞧瞧,这么快就懂礼了。”吴大赞道:“等回头把我们家小宝也送去。”

    “诶?今儿的大太阳清早就烤的人难受,能求的来雨吗?”方铁匠有些担忧的说道:“要是求不来,不是耽误工夫么?”

    吴大笃定道:“裴三姑娘不是一般人儿,我信她!”

    “鹤鸣楼那个妖精闹的多凶,楼里边的人都死绝了。到最后还不是让裴神机使给收了吗?没有金刚钻也不敢揽瓷器活不是?”老丁喝了几口热茶,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鹤鸣楼的生意那么好,以后谁还敢去吃饭?怪可惜的。”

    “要是裴神机使在那坐镇我就不怕。”吴大说道。

    老丁点着头,咧嘴笑起来。

    大人们有说有笑,方小虎仰起小脸望着湛蓝的天空,心底涌起清清浅浅的忧伤。他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无拘无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挨揍或是罚抄书。

    ……

    朝堂之上三言两语定下了东真来日归属。

    娜妥从宫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和独虎用完早膳。

    独虎打了个饱嗝儿,拧着眉对娜妥说道:“皇帝舅父要在王都建卫所,那我岂不是当不成大王了?”

    他的五官身量随了卓鲁珲,看起来比同龄的男孩子高壮,眉宇间透着丝狠厉。说起话来,嗓音略显低沉。

    娜妥怔怔不语。

    独虎嚯的站起身,“我不答应!东真是我独虎的!我要去行宫找母亲,让她去跟皇帝舅父说项。皇帝舅父不是最听母亲的话吗?”

    娜妥垂下眼帘,不知所措的绞着手指,“我们连行宫在哪都不知道,怎么找呢?”

    “这还不简单。宫里那么多人,随便问一问就行。”独虎眼角一扫,看到角落里垂手而立的段吉,扬声道:“喂!你带我去行宫。”

    段吉低眉顺眼的回答:“王子恕罪,奴婢不能随意出宫,也不知行宫在何处。”

    “不知?”独虎飞起一脚,哐的踹翻身侧高几,摆在几上的青花葫芦瓶跌在地上摔成碎片。

    段吉陪着笑脸,“王子息怒。”

    娜妥拉住独虎的手,“你先别急……”

    独虎偏头看着她,气哼哼的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母亲在宫外,我们在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想跟她商议都不行。“挥舞着双手,满面怒气,”到底长公主府什么时候才能建好?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搬出去?”

    平邑长公主在的时候,他们时常能见到仪风帝与他聊上几句。自从平邑去了行宫,仪风帝再没来过华阳宫。

    娜妥很不安。但她不敢表露出来。她怕自己的不安会令独虎更加焦躁。

    “之前不是说好八月的吗?”独虎嚷嚷着,“还要再等两个月!”

    “是啊,还要再等两个月。”娜妥像小时候那样,揉揉独虎的后脑勺,安抚着他,“两个月很快过去……”

    独虎愈发懆急,“再等两个月,王都的宫殿就是大夏的卫所了。不行,我去找皇帝舅父,他不能这样对我们!”说着,大步出了殿门。

    ……

    裴锦瑶颈间以及前胸都上了伤药。虽说看起来有些吓人,不过太医说没有伤及经络血脉,只要将养得当月余就能养好。但是在养伤期间未免扯动脖颈的伤口不能说话。胸前的烧伤不重,就是得忌口,不能吃发物。过些日子再用太医院秘制的祛疤药膏绝不会留下一丝疤痕。

    整个裴府加上神机司就小密探一个能听得明白裴锦瑶的哼哼哈哈。韦氏请他留下帮忙。

    “伤成这样还能求雨吗?”韦氏担忧不已。

    裴锦瑶垂下头,轻叹一声。

    小密探道:“大人们下朝之后都奔东华门去了。还有不少百姓也都聚在那里。裴神机使要是不去,不大好吧。”

    裴锦瑶点点头。事实上她也不想去。但是太医院的伤药实在太好用了。这会儿连疼都不疼了,人还特精神。

    裴锦瑶怀疑太医也是下了注押她赢的。要不不会这样卖力给她医治。

    韦氏颦了颦眉,“都怪那个没事找事的吕老道!要不是他,瑶瑶哪用受这份罪。”

    裴锦瑶又叹一声,比比划划的嗯嗯两声。

    小密探道:“裴神机使说,让您给她准备一件道袍。不能误了吉时。收拾妥当咱们就去东华门。”

    现做肯定来不及了。

    韦氏拿帕子印了印眼角,“招谁惹谁了这是。”转身出去吩咐红翎去成衣铺子买袍子。

    裴锦瑶拽了拽小密探的衣袖,比划一阵。

    小密探会意,将桃木剑和软巾交给她。

    窗外,骄阳似火,知了声声。

    没有半点要下雨的迹象。

    裴锦瑶手握软巾一下一下的擦拭着剑身,神情肃然庄重。

    小密探在一旁给她打气,“待会儿您别怕,上了台子该干嘛干嘛,就算求不来雨也没人敢笑话您。小的命人把您昨儿晚上收服鬼物的事宣扬出去了。还让弟兄们编莲花落,等编好了去白露书局门口唱上三五天的。毕竟出书这事得人家自愿不是,咱不能强逼着。叫人说咱们神机司以势压人就不好了。”

    裴锦瑶横他一眼。

    神机司哪有什么势力。说白了不过就是狐假虎威的小狐狸。

    小密探会意,抿着嘴笑了笑,“您好歹也是神机司唯一的神机使,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个儿不是。”

    裴锦瑶甩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比比划划,嗯了一串。

    小密探笑容灿烂极了,“哦,您怕弟兄们编不好莲花落?您把心放肚子里,咱们东厂的弟兄会的可多了。这点小事难不倒咱们,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裴锦瑶略一颌首,专心擦起桃木剑。

    正如小密探所说,收服那鬼物多多少少给她挣了些脸面。即便求不来雨,应该不会有人丢臭鸡蛋臭腌菜。

    这样一想,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

    东华门外比过年还要热闹。

    冰雪饮子,桃圈梨圈,鲜果点心,凉茶包子应有尽有,就连贾婆子也来凑热闹,大白天卖起了荷叶饭。

    吴大守着两担炊饼糖人章旁边吆喝,“炊饼,好吃的炊饼。”裴三姑娘求雨,他怎么说也是要来捧捧场的。

    郭正特意换了身布衣,与任东阳站在背阴处,五六个长随将他俩护在中间。

    “诶,你是押的裴神机使输吧?”郭正问道。上朝的时候他就注意任东阳了,这小子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任东阳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点点头,道:“是啊。买的不多。一百两而已。你呢?”

    “我买她赢。”郭正捋捋胡须,伸出一只手比了比,“五百两。”

    任东阳咋舌,“你把体己银子都押上了?好大手笔。我就没你这份魄力。万一让嫂夫人知道你宁可拿去押注也不给她买胭脂水粉,定要让你睡书房。”

    郭正哈哈地笑,“赢了就能请官妙手为我家先祖画一幅绘像。”

    “官妙手进京了?什么时候的事?”任东阳略感诧异。

    “你不知道?“郭正瞪圆了眼睛,”是裴家请他来的。路费吃住全包。”

    任东阳再次诧异,“裴神机使的裴家?”

    “正是。你不要小看裴神机使。她母亲出自金陵韦氏。她父亲当年也是京城颇有名气的才子。”

    “才子……你这一说,我有点印象了。”任东阳拧着眉,“裴……他在昌明书院读过书?”

    “正是正是。你也知道他?”郭正颌首,“想当年他那幅峰下醉吟图,上元节时卖了整一千两银子。”

    任东阳捻着胡须,“是他啊。后来他再没有画作流出。”

    “他摔了腿,后来改为行商了。”郭正道。

    “可惜了。”任东阳叹惋的摇着头。

    “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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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 求雨

    远处一辆蓝蓬马车缓缓驶来,郭正觑起眼打量片刻,惊道:“那不是鄂国公的车吗?他老人家怎么来了?”

    鄂国公徐令达年逾六十。身子硬朗,性子却淡泊许多,等闲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就连皇帝陛下相邀,还得挑挑日子。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郭正和任东阳整整衣袍,迎上前去。

    车子在街边停下,鄂国公的幕僚商在率先撩起车帘。他也是满头华发的老人了。精神矍铄,双目晶亮。丝毫不显老态。

    商在与鄂国公识于微时。弘光初年,宁河王元文忠叛乱,鄂国公平乱,多得商在屡出奇谋。立下汗马功劳。

    先帝有意赏他个官做,商在不受,一心一意侍奉鄂国公。可以说,商在与鄂国公已经不是单纯的主仆情谊,而是如亲人般相濡以沫。

    郭正抱拳拱手,“商公,别来无恙。”

    商在朝他微微颌首,“守一。”继而看向任东阳,“乐珍也在。”

    “商公。”任东阳伸手上前两步,伸出手轻轻握住商在的胳臂肘,将他扶下车。

    商在一副文人气质。脸颊上有一道浅红色的疤痕蜿蜒直到下颌。

    据说这是宁河王用刀所伤。要不是鄂国公生生用胳臂替他挡了一下,说不定脑袋就被劈成两半。

    郭正也将鄂国公搀扶下来。

    鄂国公命人将小杌子摆在树荫底下。他就像是出门游玩似得,坐在那里与郭正任东阳畅谈。

    “这位裴神机使我也是耳闻已久,却没有机会相见。我听说她昨晚降服了鬼物?”鄂国公红光满面,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把花白长髯垂在胸口。虽是坐在小杌子上,腰背却挺得笔直,两手搭在膝头。

    任东阳道:“是,裴神机使还受了伤。”

    “是吗?”鄂国公惊讶道:“伤得重不重,还能求雨不能?”

    “神机司的人说了,能来。”郭正道:“定的未时三刻,稍待一阵就该到了。”

    话音刚落,身着宽袍大袖的吕琅和鹿璟相携而至。

    平邑长公主被送到行宫,吕琅的如意算盘成空,很是气闷。鹿璟淡然的很。他本就对此事有些抵触,如此倒是遂了他的心意。

    梧桐树下,坐如钟的鄂国公十分显眼,吕琅眉头轻轻皱起,喃喃道:“他怎么来了?”

    先帝在时,鄂国公跟他时常见面,但并没有多亲厚。

    说起来,鄂国公平乱时,吕琅还给他卜过一卦。卦象上上。后来鄂国公得胜归朝,吕琅暗示过几次,想要与他结交。鄂国公都没有理会。

    一来二去,吕琅也就淡了心思。他那时是先帝宠信的国师大人。别人争相巴结都还来不及,偏生鄂国公守旧顽固,不肯俯就。既如此,他也不必频频示好。

    如今风水轮流转,鄂国公依旧是鄂国公,前去鄂国公府拜谒的后辈多如江鲫。而他吕琅却远不及从前风光。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待今日裴三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大丑,皇帝陛下就知他吕国师的本事。

    吕琅暗自琢磨,甩动手中拂尘,与鹿璟缓步到在鄂国公面前。

    “国公爷风采依旧。”吕琅笑容满面,抱拳拱手,视线横扫看向商在,“存义兄。”

    都是旧相识,甫一重聚,却谈不上欢喜。商在站起身来,朝吕琅拱拱手,唤声:“国师大人。”

    不得帝王信重,他这国师委实够不上大人二字。吕琅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商在却似浑然没有察觉吕琅的尴尬,笑了笑,道:“口渴的紧,买凉水喝去。”说罢,朝鄂国公点点头,负手往卖凉水的摊子走去。

    侍从又端来两把小杌子,吕琅和鹿璟刚刚坐定,鄂国公含笑道:“听说此番裴神机使求雨跟吕国师有些关系。”

    鄂国公像是在说他们欺负小毛孩子。鹿璟的面颊一点一点的红了。

    吕琅拈起胡须,“这场雨,原是我与鹿璟想求的。可裴神机使非要一较长短。没办法,我们也只好由得她去。年轻人嘛,总归气盛。”

    郭正瞅了瞅理直气壮的吕琅,奇怪他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是谁拦住裴三的马车以言语相逼的?

    “鹤鸣楼闹鬼死了好些人,裴神机使也因此受了伤。”郭正慢条斯理的说道:“吕国师若得空去那里走一走,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也是好的。”

    吕琅咦了一声,“东厂的人不是已经把尸首送去义庄了吗?裴神机使已经将那鬼物降服应该就是无事了。郭阁老要信她才是。”

    郭正在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笑得极是亲和,“毕竟吕国师见识广博嘛。”

    吕琅呵呵地笑了笑,“哪里,哪里。”

    ……

    天惹人多,卖凉水的摊子前异常热闹。

    “一碗豆儿水,一碗姜蜜水,不要蜜哦。”说话的是个胖乎乎的妇人。

    “您干脆买块老姜啃着吃算了。”不知道哪个嘴欠,逗得一群人哈哈地笑起来。

    妇人瞪起圆圆的小眼睛,“不爱吃甜不行啊?”

    又是一阵哄笑。

    “要一碗李氏白豆蔻熟水。”有人道。

    “哎呦,刚卖完,要不您换雪泡缩皮饮,好不好?”

    “好吧,好吧。来一碗。”那人不情不愿的叹口气。

    商在站在边上稍等片刻,点了绿豆水、木瓜汁、甘蔗汁、金橘团等让人装好了给鄂国公送过去。他自己要了杯香薷饮边喝边逛。

    东华门外熙熙攘攘,人流不息。商在逛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他很有耐心的边走边看,忽听有人吆喝“炊饼,好吃的炊饼。”商在并不饿,但又觉得吆喝声实在好听,不买一个尝尝就亏了的感觉。

    于是他顺着人流挤过去,掏出铜板买了个炊饼。一低头,瞧见画糖人的了。

    粘稠的饴糖好似被注入生机一般,在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底下如龙蛇游走,很快就画好了嫦娥奔月。

    双丫髻小姑娘咧着缺了门牙的小红嘴儿,乐得直拍巴掌,将糖人接到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个没完。

    商在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有着纯真笑容的小姑娘,直到她没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裴神机使来了。”中气十足的喊声,将商在的目光唤了回来。他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就见道姑打扮的裴锦瑶缓步登上高台。

    她颈间缠着一圈白布,隐约有深色的药汁渗出,看样子伤的不轻。她身后背着一把桃木剑。商在认出那是南宫末的旧物。没成想落她的手里。

    “简直是暴殄天物!”商在小声咕哝着,咬了口炊饼。面香抚平了他心中的愤愤。

    “裴三姑娘精神不错。”吴大手搭凉棚,喜滋滋的说道:“就是脸色苍白了些。”

    糖人章嗯了声,“还以为她来不了了呢。”

    “怎么会。”前边有个高个子挡住他的视线,吴大踮起脚“吉人自有天相。裴三姑娘心肠那样好,老天爷会善待她的。”

    “可你看看,这像是要下雨的样儿么?”糖人章指着头顶烈日,“要是她能求来雨,那真是了不得。”

    吴大擦了把脸上的汗水,“你先把糖收好了,要不待会儿下雨淋坏了。”

    糖人章不以为意的笑笑。

    ……

    裴锦瑶上到台上,向下一望乌央乌央全是人。甄少监没有骗她,踏脚的地方加高,她再穿上老文特制的靴子,视野更加开阔。

    “好像大伙儿都很高兴的样子。也没有拿着烂菜叶臭鸡蛋的。民风淳朴。吾之幸事。”她抿了抿嘴唇,“大幸!”

    裴锦瑶舒口气,摆好一应物事。

    台下的人渐渐没了声息。大伙儿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的裴锦瑶,连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还不开始?”有人小声咕哝一句。周围人嘘声不断,“别吵别吵。懂不懂规矩。看求雨不能出声。”

    哪有这条规矩?净胡说!那人红着脸低下头,是气不是羞。

    裴锦瑶撩起眼皮瞅了瞅刺眼的阳光,深吸口气,将黄纸铺在台上,拿符笔蘸丹砂刷刷点点画起了符咒。

    符画好,用剑尖挑住,单手掐诀,噌的窜出火光符纸燃烧起来。

    扮成闲汉的小密探喔唷一声,直拍巴掌,“裴神机使昨儿晚上刚刚降服了鬼物,还能有这般法力,实在是了不得。”

    老文附和着,“厉害,厉害。”

    霎时间,掌声雷动。

    吕琅面色铁青,胡须颤抖着斥道:“不成体统。”

    任东阳嘬一口木瓜汁,“百姓们喜欢热闹嘛,国师休要苛责。”

    郭正在一旁阴阳怪气的道了句,“国师是在说裴神机使不成体统。”他的椰子汁已经喝完了。味道实在是好,只等这边散了再去买些提回家慢慢喝。

    鹿璟倨傲的昂起下巴,哼了声,“小道而已,也值得大惊小怪。”

    郭正委实不喜他那副自大的模样,“真人不要心急。倘若裴神机使求雨不成,自是要真人出一份力的。”

    闻言,鹿璟唇颌下胡须抖了抖。

    郭正翘起嘴角,轻声哼起了小曲儿。

    裴锦瑶听到掌声振奋不已,手腕一扬将燃烧着的符纸送向半空,没想到那符纸不听话,突地直坠下来落在宽大的袍袖上。

    裴锦瑶赶忙扑打着把火灭掉,袖子烧出个大洞。

    小密探额角渗出一滴豆大的汗珠,旋即便大力的鼓起掌来,高声叫道:“好!好好!”

    有人劝道:“小哥不要喝倒彩了吧。”

    “裴神机使是怕大家看着累,故意的嘛。”小密探一脸的理所当然,“你们定是不大看求雨。不懂。”

    老文拽拽他的衣襟,压低声音,“行了,别圆了。人家又不瞎。”

    “他们看见是一回事,我不帮忙就是另一回事了。”小密探唇角抿成一字。虽说他人在神机司,心在东厂,可裴神机使终归待他不薄,该帮衬就得帮衬。

    “帮倒忙吧你就。”老文睖他一眼。

    小密探不服气的瞪回去。

    裴锦瑶抖掉烧焦的衣料,面沉似水。默了片刻,决定先不去管那道符咒,深吸口气,舞动着桃木剑。

    姿态优美的让人很快就忘了方才发生的意外。

    蝉嘶阵阵,阳光依旧热烈。不一会儿的功夫,汗水便渗了出来流在伤口上头,又疼又痒好像蚂蚁啃噬般。

    裴锦瑶咬紧牙关,强自忍耐。就在她想要把剑放下,向人们承认自己求不来雨的时候。

    凉风乍起,吹来一角乌云。

    裴锦瑶惊讶的撩起眼帘,那一角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聚越多,将艳阳遮蔽其中。

    小密探张大嘴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手指着天空,结结巴巴的说:“看、看雨、雨云。”

    老文赶忙接道:“是啊,是啊。要下雨了!”

    “裴神机使是有真本事的。”有人感叹道。这句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热烈的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大家紧张的盯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期盼着早一点降下雨水。

    吕琅面色铁青,喃喃着,“这、这怎么可能?”那妖孽居然也能乞雨吗?

    鄂国公站起身,仰着脸沉声说道:“后生可畏。”

    “是啊,后生可畏。”郭正神情庄敬的注视着高台上那个烧坏了一只袖子,模样有些狼狈的少女,“裴神机使绝非沽名钓誉之辈。”

    吕琅没有深究他话中深意,只是脸色又难看几分。

    鹿璟眯了眯眼,隐在袍袖下的手指掐算着。

    就在此时,闪电撕开了云层,雷声轰鸣而至。空气中弥漫着潮润的湿气。

    真的要下雨了。

    大伙儿的脚底像是生了根,没有人动,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台上舞动桃木剑的裴神机使。

    此时此刻,她在他们眼中是无所不能的神人。

    一道道闪电接二连三的划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轰隆隆,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

    鹿璟面皮一紧,袍袖下的手指遽然顿住。

    “这是……”

    “升龙门。”吕琅小声说道。

    鹿璟眼中充满了惊骇,“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商在低声喃喃着。

    道家选徒半点都不马虎。穷尽一生,只有一位亲传弟子。若是得遇可造之材,师父道行又高超的话就可以为徒弟做法通心窍,以此达到进境飞升的目的。但是对师父的真元损耗极大。

    “她自称是南宫末的弟子,难道说,还认了别的师父?”鹿璟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京城还有这般厉害的人物?”

    他看向吕琅。

    就见吕琅的嘴唇蠕动着。

    他说:“有,晟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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