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利益全文阅读 第5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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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峡江宾馆的闹剧过后,徐小可连着几个星期没怎么搭理贺家国。贺家国打电话她不接,约她出去她不干,还要贺家国注意点影响。影响确实不小,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跑来向贺家国打听:问他和徐小可什么时候结婚?贺家国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对这些传言和询问唯有苦笑而已。好在工作上的事不少,忙起来也就把徐小可淡忘了。

    却也没忙出什么成绩,除了四处得罪人,一事无成。陈仲成仍做着政法书记,田壮达的案子进展不大,红峰商城官司正在重审,结果如何尚不得知。连河塘村的选举都不成功,尝试着搞了一回民主,竟选上来个算命先生,不但计夫顺、刘全友这些基层乡镇干部不服气,就连李东方和钱凡兴都说他胡闹。他嘴上不承认,心里也有点打鼓了:民主看来真不是一蹴而就的。

    这天快下班了,到底碰上了一件让贺家国高兴的事:徐小可突然跑到他办公室来了,说是马上要到机场接几个客人,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晚上到她家“听旨”。贺家国心中一喜,意识到了什么,推掉了当晚的两场公事应酬,精心修饰了一下,去了徐小可的家。

    用徐小可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徐小可家的房门,一脚踏进房内,就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再一看,客厅的桌子上燃着几根火苗乱窜的红蜡烛,贺家国便判断徐小可已从机场接过人回了家。四处瞅瞅,并没发现徐小可的影子,正想到卧房去看看,卧房的门突然开了,徐小可只穿着件黑颜色的真丝吊带睡裙,款款走了出来。

    贺家国上前搂住徐小可纤细的腰肢,笑道:“市领导来领旨了!”

    徐小可一把推开贺家国,嗔道:“我今天得和你好好谈谈!”

    贺家国在徐小可粉颈上吻了一下:“徐处长,我知道,你小姑奶奶终于发现了我的潜在价值,一心想嫁给我了,是不是?我早就和你说过嘛,我是支股本扩张能力很强的绩优股,买下绝不会上当!”说罢,又是一番缠绵的爱抚亲吻。

    徐小可却说:“算了吧,贺领导,我被你这支垃圾股坑死了!”拉着贺家国在红烛闪耀的桌前坐下,为贺家国和自己各调了一杯酒,杯一举,“来吧,在我宣布这个决定前先干一杯!”

    贺家国揽着徐小可,笑问:“徐处长,你还是先宣布吧:我们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徐小可讥讽地看着贺家国:“呸!真以为我要嫁给你了?你以为我怕那些流言蜚语呀?”

    贺家国忙道:“你不怕,肯定不怕!——你这不是为了我吗?我怕呀,因为峡江宾馆那一出子,不少别有用心的家伙都诬蔑我是流氓市长了,你肯定很同情我,下决定嫁给我了!”

    徐小可叹了口气,这才问:“李书记和你说过了?”

    贺家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李书记说过什么?”

    徐小可又点了一下:“我的事啊!”

    贺家国回忆了一下:“你的事?没说过你什么事呀!”

    徐小可见贺家国不像装洋相,便说:“我主动找李书记谈了一次,问李书记:如果我和你正式结婚,我的工作能不能不动?而且,我还把那晚发生的一个重要细节告诉了李书记,李书记考虑了一阵子,又和钱凡兴商量了一下,同意不动我了——当然,必须买你这支垃圾股。”

    贺家国乐了:“这可是李书记上任后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酒杯一举,“来,小可,干!”

    徐小可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为什么?为李书记还是为我?”

    贺家国道:“为李书记,更为你!”

    徐小可仍不响应:“那你找李书记干去吧!”

    贺家国立即抛弃了自己的领导:“小可,为你的永远善良美好干杯!”

    徐小可这才笑着把酒杯举起,和贺家国碰了下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罢,又说:“家国,你这个糊涂虫,都没问问我和李书记说了一个什么重要细节?”

    贺家国这才想了起来:“哎,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

    徐小可说起了那天峡江宾馆发生的事:“家国,你知道么?陈仲成、赵娟娟给我们下套的那天晚上,钱凡兴市长一直在峡江宾馆,就在五楼,他常去的那个套房里,从晚上九点待到十一点。”

    贺家国还没意识到徐小可想说什么:“是不是钱市长当时不知道我们的事?后来钱市长不是打了电话给陈仲成么——不是钱市长,那晚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徐小可冷冷一笑:“钱市长怎么不知道我们在出洋相?宾馆经理把他叫出了门,请他干涉一下,他把宾馆经理一顿吼,吓得经理连话都没说完。更可气的是,钱市长离开时,宾馆里外都闹翻天了,赵副市长说是太不像话,想管管,钱市长却硬把赵副市长拉走了。”

    贺家国一下子明白了:“如果李书记不找到钱市长,钱市长根本就不会管我们,是不是?!”

    徐小可点点头:“一点都不错!家国,你不要以为只是陈仲成这些明里的对手想看你的笑话?钱市长也想看你的笑话,也想让你早点下台滚蛋!你还笑话我是猪脑子,你的脑子这么好就不想想:你和李书记是什么关系,市里这些头谁不知道?人家乐意你做这个市长助理吗?!”

    贺家国惊出一身冷汗,脱口骂道:“他妈的,我真没想到连钱市长也容不得我,我这一做市长助理,那么多枪口都瞄上我了,我再替他当抹布也没用!”

    徐小可说:“家国,你明白就行了,也别骂了,反正倒霉的不是你,是我!事后钱市长专门找我谈过一次话,那意思还想让我劝你急流勇退。还说了,他是为我讲话的,是李书记坚持要动我。谁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得很,才去和李书记谈了一次。现在我也决定了,就陪你做孤家寡人了。李书记说,闹到这个地步,不结婚政治上影响确实不好,我就决定和你结婚了。”

    贺家国苦笑道:“小可,这种勉强的政治婚姻还有意思吗?”

    徐小可说:“还有点意思,——起码现在还有点意思,不行以后再离嘛!”

    贺家国差点跳了起来:“你想清楚了,以后再离还不如不结呢!”

    徐小可拍了拍贺家国的脸颊,开玩笑道:“你叫什么叫?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你贺家国要真是个绩优股,我就长期投资,就算是垃圾股也不怕嘛,我还可以对你进行资产重组嘛!”

    贺家国这才笑了:“还不知你是支什么股呢!”说罢,把徐小可抱到了卧室床上。

    徐小可真是娇艳无比,简直是魔鬼身材,看上去绝不像个三十岁的女人。更让贺家国着迷的是,这魔鬼在他们二人的秘密世界里永不安分,总是能给他带来一些意外的新鲜感和惊喜。夫妻生活在前妻赵慧珠那里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在徐小可这里却日日常新。这日,和徐小可在床上亲热时,贺家国便想,不知结婚后徐小可是不是还能这么吸引他?激发他不断探索两性之间所能达到的新境界,窥视着生命本能中那些无解的奥秘?

    在床上亲热时,两人又开起了玩笑。

    贺家国说:“娶你也真得有点胆量,你徐小可是什么人物?是我们峡江出名的阿庆嫂啊,哪个男人对你敢放心啊!”

    徐小可说:“没信心的男人不敢放心,有信心的男人就会放心。”

    “我就没信心,不知哪天就会被人家搞垮。”

    “你垮了,我再去找个有信心的男人!”

    “就不能含蓄点,在困难的时候鼓励领导两句?”

    “什么领导?说清楚了,结婚以后,你得服从我的领导……”

    贺家国乖乖地服从徐小可的领导,一个星期后以闪电式的速度结了婚,结婚时,按徐小可的意思在福满楼摆了五桌,热热闹闹地举行了婚礼,李东方、钱凡兴这些领导一个没请,请的都是徐小可的姐妹和贺家国华美国际公司的朋友,却故意请了陈仲成。陈仲成来了一下,扔下一百块钱礼金,喝了几杯酒,说是还有任务,及早走了。一帮年轻人便从福满楼闹到家里,闹了大半夜,搞得贺家国和徐小可到天快亮时才相拥着迷糊了一会儿。

    早上起来,徐小可去拿牛奶,出门一看,新房门口摆着一只纯白的花圈,一条挽带上写着“贺家国、徐小可千古”,另一条挽带上写着“峡江市人民敬挽”。

    徐小可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回屋推醒贺家国,要贺家国出门去看。

    贺家国看到花圈,破口大骂:“他妈的,这些缺德的王八蛋!”

    徐小可倒清醒了,怕贺家国粗喉咙大嗓门一声张,招来些邻居看热闹,影响更坏,便劝:“算了,算了,快把挽带扯下来,拿到楼下扔了。”

    贺家国正扯挽带时,沈小兰和红峰服装公司的一帮女工们匆匆赶来了。

    沈小兰和女工们看着花圈也很生气,把花圈拿走后,又七嘴八舌地劝贺家国:

    “贺市长,徐处长,你们别生气,这送花圈的家伙代表不了峡江人民!”

    “贺市长,你要不是个为老百姓做主的清官,坏人还不会给你送花圈呢!”

    “贺市长,你可能就是因为我们得罪坏人了……”

    “贺市长……”

    “贺市长……”

    这一声声“贺市长”,把贺家国的心叫热了。贺家国觉得,比起那只送丧的花圈来,这些真诚的面孔才更能代表峡江人民。便也不气了,和徐小可一起,把沈小兰和女工们让进新房里,又是泡茶,又是拿糖,忙得不亦乐乎。

    沈小兰进屋一坐下,就埋怨说:“贺市长,你真不像话,给我们红峰公司帮了这么大的忙,烟没抽我们一支,茶没喝我们一口,我们诚心请你去吃次饭,你都一再回绝……”

    贺家国说:“怎么没吃过你们的饭?吃过一次嘛,还喝了碗营养汤。”

    沈小兰挺惭愧:“贺市长,你别提那碗营养汤了,你喝的没有吐的多!现在二百六十万拿来了,我们日子好过多了,请你们新婚夫妇吃顿饭能做到了,你们就给我们一个面子吧,也让我们有机会谢谢你。”

    贺家国说:“别,别,真吃了你们的饭,我就说不清了,以后也不敢替你们讲话了!你们这官司还没完,红峰商城还没拿回来,还有七百多万租金没讨回来嘛!”

    沈小兰从一个女工手里要过一个礼品包:“贺市长,其实我也知道请不动你,你和徐处长结婚我们事先也不知道,姐妹们昨夜临时一凑,办了点礼品……”

    贺家国忙劝阻:“沈经理,你们把礼品赶快退掉,心意我们领了!”

    徐小可也说:“沈大姐,红峰公司还那么困难,你们就不要这么客气了!”

    沈小兰着急地说:“贺市长,徐处长,你们就是廉政也不能这样不讲情理嘛!再说,这些被面、床单和一些布艺,是我们公司三十多个下岗姐妹连夜赶着绣出来的,一针一线绣的,这片心意你们能推吗?你们推了,我们可真没法向公司干部群众交代啊!大家会说你们瞧不起我们困难企业的干部群众!”

    贺家国注意一看,果然都是手绣的被面、被单、布艺制品,一件件做工都很精细。尤其是那些布艺,既是装饰,又很实用,插袋做成了一个大熊猫,擦手毛巾做成了圣诞老人的白胡子,简直是艺术品。看得出,这些女工们为了他很是动了一番心思的,心里禁不住一阵阵感动,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

    徐小可悄悄碰了他一下,他才醒悟了,把礼品从沈小兰手里接了下来。

    沈小兰又说:“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可能也不合你们的意,就当个纪念吧!”

    徐小可一一欣赏着那些精美的手工布艺制品,连连赞叹:“不错,不错,沈大姐,我是真心话,真不错!我们就是花多少钱在外面也买不到!真谢谢你们了!”

    贺家国被徐小可无意中的一句话提醒了,眼睛突然一亮:“哎,沈经理,这不就是一条出路吗?你们有这么多能人巧手,为什么不能组织起来,创个品牌,搞一搞布艺生产?我看会有市场,甚至会有很大的市场!”

    沈小兰和女工们都愣住了,来之前她们谁也没想到过,这竟会是一条出路。

    贺家国进一步指点道:“拿到手的二百六十万,除了非花不可的,尽量集中使用,我请华美国际的朋友们在9999网站上给你们免费发信息,做广告,把这些布艺都做成图片发到网上去!你们起点高一点,瞄着全国的旅游市场,还要抓住西川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最好再搞一批样品给我看看,我有机会也帮你们推销宣传!”

    沈小兰趁机说:“二百六十万都用去二百万了,贺市长,你要能帮我们弄点贷款就好了。”

    贺家国笑了:“我前几天才帮你家老计弄了三百万贷款,今天你又开口了,我到哪弄去呀!”

    沈小兰也笑了:“那是两回事,太平镇是你抓的点,我们红峰公司也算是你抓的点嘛!”

    贺家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哎,哎,沈大姐,这你可别赖我,你们公司可不是我抓的点,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想了想,又诚恳地说,“等你们的官司重审后再说吧,只要有好项目,有机会,能帮的忙我总会帮的!”

    沈小兰握住贺家国的手,连连点头:“贺市长,那好,那好,那就太谢谢你了!”

    也就在这一天,沈小阳发在《内部情况》第一期上的长篇文章《令人深思的红峰商城诉讼案》经李东方批准,在《峡江日报》公开发表,发了整整一版。红峰商城的官司就此从幕后走向前台,再度成了街头巷尾的议论话题和新闻焦点。

    同一天的《峡江日报》上还出现了一条与此相关的新闻:市人大免去邓双林中级人民法院院长职务,任命程功为中级人民法院院长。

    贺家国十分欣慰,对徐小可说:“这么看来,我也不全是白忙活,沈小兰他们快熬出头了!”

    徐小可拍拍贺家国的大脑袋:“可怜的宝贝,你呢?只怕苦日子才开头吧?”

    贺家国有些不解:“我什么苦日子?贺市长的生活充满阳光!”

    徐小可嘴一撇:“是月光,徐领导的月光从此照耀着你了,——快去把领导的那些丝袜全洗了,领导不说你就不自觉,一打丝袜都穿完了,你让领导明天穿什么?”

    贺家国这才明白过来:“徐小可,你的资产重组现在就开始了?这开始得也太早了吧?!”

42

    陈仲成觉得赵启功近来的态度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有一种疏远他,进而抛弃他的趋向。西川省和峡江市貌似平静的政局中正酝酿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大风暴,不论是田壮达的案子,还是红峰商城的官司,都足以把他和相当一批达官显贵抛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不管他和赵启功愿意不愿意激化矛盾,矛盾实际上都已激化了,目前态势只是一场大战爆发前的静场而已。

    这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被一条叫作赵娟娟的柔软绞索深深套住了。随着李东方到任后的步步紧逼,套在脖子上的绞索不再柔软,开始变得发硬,且越勒越紧,快让他喘不过气来了。《峡江日报》公开报道红峰商城的官司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情况很清楚了,赵启功当初是看错了人,留李东方来守峡江市的摊子是一大失策。貌似软弱的李东方骨子里其实硬得很,是要置他和很多人于死地的。李东方连邓双林这样廉洁听话的法院院长都容不得,如何会容得了他们这帮人?现在不赶他下台,绝不是给赵启功面子,而是有着更险恶的用心。

    更可恶的是市长助理贺家国,此人就像一把燃着的火,随时可能点爆另一些定时**。

    在赵启功调离峡江市之前,陈仲成再也想不到自己会面对今天这种危险局面,他也真是太胆大妄为了。明明知道赵娟娟和赵启功的关系非同一般,却出于一种报复的心态,把赵娟娟毫不客气地睡了。据说邓双林就没敢,有一次邓双林在亚洲宾馆开会,赵娟娟去找邓双林谈红峰商城的官司,主动把衣服脱了,邓双林吓得看都不敢看,连连说,领导怎么交代我怎么做,这事就免了吧。邓双林这熊包没下水,最先倒霉的却是邓双林,法院院长还是被李东方拿下来了。

    他和赵娟娟的第一次是怎么想的?好像没想什么,报复之类的念头,是事过之后为了心理的平衡才产生的。当时好像还是他主动的。赵娟娟早年做过电视台主持人,是峡江有名的美人,实在是撩人,吃饭时,他就借着敬酒似乎无意地把手三番两次碰到赵娟娟高耸的乳峰上。待得曲终人散,到了赵娟娟的包房,看着赵娟娟身上艳红的乳罩、艳红的三角裤、艳红的吊袜带和艳红的丝袜,只有一连串雄性动物的本能动作。他记得,他把赵娟娟身下那口罩般的小小三角裤从裆部一把扯断,连裤子都没脱下来,就把赵娟娟按在地毯上了,几近强奸。赵娟娟说他像只好久没见过荤腥的饿狼,不懂一点温柔和情趣。那次完事之后,他把赵娟娟细如凝脂的躯体抓出了几块青记。

    以后在赵娟娟的指点下,就懂得情趣了,还用赵娟娟的摄像机摄了像。不是赵娟娟要摄,是他要摄,留着下次**时自我欣赏,摄过好几次,什么镜头都有,绝不比哪一部收缴上来的毛带逊色。有他钻在赵娟娟修长玉腿下的,有他戴着黑皮革脖套被赵娟娟像狗一样牵在手上的,还有些更不堪入目的玩意儿。当时,赵启功做着峡江市委书记,赵娟娟的官司很顺,在邓双林那里就搞定了,他这个政法委书记几乎没插上手,因此,也没想到赵娟娟会是一条绞索,更没想到这些录像带会带来什么麻烦。那时赵娟娟带给他的只是温柔和享受。到得贺家国在政法工作会议上发难,形势急转直下,他才想到了那些要命的录像带,专门找了赵娟娟一次,要赵娟娟当着他的面把录像带洗掉。赵娟娟却说早已洗掉了。陈仲成心里不太相信,可也没有办法证明赵娟娟说了假话。

    贺家国和徐小可在峡江宾馆同居那夜,赵娟娟突然来了个电话,要他带人去“扫黄”。他没当回事,还大大咧咧地说,要扫黄,我先扫你这小×的黄,你这小×就是峡江第一黄。赵娟娟不高兴了,口气一下子变得比赵启功还大,点名道姓地命令道,陈仲成你听着,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这事你赶快给我办去!办不好,别怪我不讲交情,那几盘录像带可都是你的杰作,我把它往李东方手上一交,市委就该知道谁是第一黄了!陈仲成心里很气——在峡江还没有哪个女人敢这样命令他,他干过的女人并不只有赵娟娟一个!可一想到那些不堪入目的录像带,和赵娟娟身后的赵启功,便害怕了,只好把解放路派出所所长刘方平找来安排了一番。刘方平是他批条子进的公安系统,他的话刘方平不敢不听。于是,一出闹剧便完全按赵娟娟的旨意上演了,连他什么时间才该去峡江宾馆都是赵娟娟在电话里指定的。他这个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不但在床上,而且在生活中也成了赵娟娟手里牵着的狗。

    用于床上游戏的柔软的脖套变得一点点硬了起来,像血腥的绞索,死死勒住他了。昨天,贺家国和徐小可结婚,赵娟娟又指使手下的两个马仔往人家新房门口送花圈。他知道后吓了一跳,想到赵启功在高尔夫球场门前的警告,立即打了个电话给赵娟娟,要赵娟娟千万别惹事了,说是再这么闹下去,只怕大家都得栽进去。赵娟娟偏就和贺家国拼上了,在电话里满不在乎地说,陈仲成,你们这白道靠不住了,我只好从黑道下手了,你就等着破案吧!陈仲成真害怕了:这个心性高傲的女人真要是对贺家国下了手,责任可全是他的,违反赵启功的意愿进一步激化了矛盾不说,也对李东方没法交代:李东方早防到这一招了,已经当面把话说得很清楚,贺家国在峡江地界被西瓜皮滑倒都得他陈仲成负责。

    于是,当天下午派了两个保卫人员暗中保护贺家国,自己一下班,就赶到赵娟娟在新区经二路新开的娱乐城去了。挂着警牌的专车照例没敢用,用的还是港商朋友黄红球的车,上班时的警服也脱了,西装革履,打扮得也像个港商。

    到了娱乐城,陈仲成把车停在后门院中,轻车熟路地去了三楼自己的销金窟。

    三楼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陈仲成用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八号房的门。进门一看,吓了一跳,奢侈豪华的套房里生生多出两件“艺术品”,是**的东方美女。一个身披红纱凝立床前;一个长发披肩,对镜梳妆。见他进来,两个“艺术品”就活了起来,用吴侬软语一声声叫着“老板”,亲热地偎依过来,转眼间将“艺术”化作**。其中一个吊着他的脖子,另一个用高耸丰满的硕**房在他背后蹭着,两只软手伸向了他的腰际,解下了他的裤带。

    陈仲成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不客气,一手搂着一个,瞬即和两个“艺术品”融为一体。真是两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也不知赵娟娟又从哪儿收罗来的。浪得够味,淫而不荡;叫得够味,不是虚伪的奉承。身下的水也是好水。因着这番真实而深切的感受,陈仲成便于这场遭遇战中有了超常发挥,一比二,竟雄风大振,于极度愉快的崩溃中完成了生命中的又一次虚无。

    其中一个“艺术品”看到他身上当年烧伤、砸伤的疤痕,壮着胆子问:“老板,你是黑道上的人吧?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啊?怪吓人的。”

    陈仲成不知该怎么回答,瞪了那个多嘴的妓女一眼,什么也没说。

    置身于这种场合,又和两个妓女同时干着这种事,在烈火中救人的历史功绩就不能谈了,谈也没人会相信。那一瞬间,陈仲成心里很不是滋味,难得有了一回愧疚感。一九六五年在解放路派出所,当他和同学小刘冲进大众旅社火海奋勇救人时,再也想不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自己会堕落到这种地步!确是堕落啊,这一点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嗣后,“艺术品”们要伺候他到按摩浴缸洗澡,他挥挥手将她们喝退了。

    独自洗完澡,穿着睡衣出来,两个“艺术品”已经不见了,沙发上坐着赵娟娟。

    赵娟娟绝口不谈那两件“艺术品”,只问:“邓双林院长被撤了,我怎么办?”

    陈仲成说:“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不能再抗下去了,李东方、贺家国盯得这么紧,你抗也没用,不就是几百万么?该给人家就给人家嘛,你就别再赖了,这次赖不了了!”

    赵娟娟气道:“陈仲成,我告诉你:不但是钱,我更在乎这口气!”

    陈仲成说:“要说气,我比你还气!可有什么办法呢?赵启功当着副省长、省委常委都顶不住,谁还顶得住?你知道李东方现在是怎么对待我的吗?简直把我当条狗了,我几次找他汇报工作他都不听!”

    赵娟娟冷艳逼人:“你本来就是条狗,所以,不能光吃食不咬人。”

    这已经不是床上的玩笑话了,陈仲成周身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脸上,真恨不得扑过去,一把掐死面前这个冷艳美人,以他今天的身份地位,这种耻辱是难以忍受的。

    赵娟娟看出了他压抑在心头的愤怒,可根本没有缓和气氛的姿态,冷艳依旧:“陈书记,你不咬,只好我来咬了。我出十万买贺家国一条狗腿,你我都知道,峡江可是个穷地方,这价在峡江还从没有过!”

    陈仲成忍不住了,扑过去,一把揪住赵娟娟:“你敢这么做,我要你的好看!”

    赵娟娟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陈仲成有力的手:“放开,你弄疼我了!”

    陈仲成悻悻地放开了赵娟娟:“赵娟娟,我警告你:你如果对我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我想,我们的关系也该完结了,我们的路也算走到头了!我是干什么的,你不是不清楚!我就是死,也会在死前先除掉你!你不要以为拿着我什么把柄!”

    赵娟娟呜呜地哭了,哭得浑身颤抖。

    陈仲成烦透了:“别哭了好不好?现在还没到哭丧的时候!”

    赵娟娟不哭了,抹抹泪,站起来出去了,片刻,又回来了,把三盘录像带往陈仲成面前一放:“陈书记,拿去吧,这本来就不是我要录的,是你录的,你拿走以后就可以放心了!绝话你也说了,我们的路走到头了。我以后做什么都和你无关,其实,我在电话里就说过了,我作案,你就去破案嘛!”说罢,冷冷看了陈仲成一眼,“你真是个流氓,我真不知道你凭什么能爬到了这么高的位子上!”

    陈仲成心里有数,面前这个要强的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再说,谁也不敢保证这三盘录像带就没翻录过,只得忍住气,劝赵娟娟道:“娟娟,你别闹了好不好?和你说心里话,我也想好好教训一下贺家国,可你要知道,贺家国只是李东方手里的枪,在红峰商城事情上真正起作用的不是贺家国,是李东方!可以再和你说透一点,李东方盯住的不只是一个红峰商城官司,还有田壮达的大案要案,还有整个政法系统,和一批赵启功提起来的干部!你感情用事,死死揪住一个贺家国不放,就可能坏大事,捅大娄子!甚至把赵启功都填进去!到那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赵娟娟眼里盈满泪水,蛮横而任性地叫:“我不管你们这些,我就管我自己!这个贺家国,那么狂傲,我去找他,他都没正眼看我!还有他那个女人,什么东西,凭什么在我面前这么神气?一个破货而已,只怕不知和多少市长、书记睡过,连她男人都不要她了,也不知贺家国怎么就看上了她,还和她结了婚!”

    陈仲成这才悟到了点什么:赵娟娟对贺家国的疯狂仇恨看来不仅仅是因为红峰商城的官司,感情深处可能还有对贺家国的暗恋,以及一个成功而漂亮的女人对另一个成功而漂亮的女人的嫉妒。赵娟娟和徐小可都是峡江市出了名的美人,早先赵娟娟还在电视台做过主持人,她们岁数也相仿,贺家国插手到红峰商城的官司中后,个中情况也许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陈仲成便问:“娟娟,你和我说实话,那次你去找贺家国到底想干什么?”

    赵娟娟毫不讳言:“想和他**,他只要有一点暗示,我就会脱个精光!”

    陈仲成皱了皱眉头:“你就不能含蓄点,当着我的面这么说!”

    赵娟娟叫道:“你要我怎么说?我又不是你包的二奶!”

    陈仲成又问:“如果那天贺家国和你上了床,又会怎样?”

    赵娟娟说:“如果上了床,如果贺家国要我让一步,我会让的!可他没正眼看我,他讥讽我,问我是不是想和他做场交易!我和你们可以做交易,和他不愿做交易!他很优秀,贷款五十万起家,两年帮西川大学赚了五个亿!他根本不该和你们这种人为伍,当什么狗屁市长助理,他应该去做李嘉诚!”

    陈仲成勉强笑了笑:“那你就更不该闹了嘛!”

    赵娟娟说:“他现在不属于我,属于徐小可那个破货!”

    陈仲成问:“得不到,就毁灭他,是不是?”

    赵娟娟道:“也不是毁灭,只是让他为傲慢付点代价!”

    陈仲成劝说道:“把这事往后拖一拖好不好?娟娟,你不要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你不是不知道,你也被人盯着呢,区院、中院不少人都因着你倒了霉。不是我硬护着,你搞不好也进去了。”

    赵娟娟仍听不进去,淡然地说:“陈书记,你别管了,我的私事我处理吧!”

    陈仲成想想也是,如果是两个女人争风吃醋,赵娟娟就算把贺家国活撕了,也与他没什么关系。赵娟娟在这场激烈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掺入一份私情,把水搅得更浑一些,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不是坏事。又想,若是赵娟娟真能以什么狗屁爱情的名义把贺家国拉下水,对李东方倒也是个变相打击,对他怎么说都是有利的。因此,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吃过饭后,和赵娟娟打了一会儿保龄球便回去了。

    被赵娟娟送出门时,已经快十点了,正是上客的高峰。娱乐城大堂里和门外闪烁的霓虹灯下,袒胸露背的暗娼成群结队。陈仲成便提醒了赵娟娟一下,要她注意点社会影响,不要搞得太过分了。

    赵娟娟问:“最近会有行动么?”

    陈仲成说:“最近顾不上,临时扫黄行动可能会有,我会让人事先打招呼的。”

    从新区回城的路上,意外地接到了赵启功的一个电话,是打到他手机上的。

    赵启功先问:“老陈,现在说话方便吗?”

    陈仲成看看倒车镜和车窗外空荡荡的路面:“赵省长,方便,请您指示。”

    赵启功的声音冷峻:“和你通个气吧,李东方紧追不放,你的事恐怕收不了场了。”

    陈仲成愕然一惊:“赵省长,那……那我……我马上到你家去!”

    赵启功的声音愈发冷峻:“不必了,你心里有个数就行了,不论谁找到你,你都不要乱说,你乱说你负责,这个招呼我先打在前面。当然,能做的工作我还会继续帮你做,你也不要考虑得太多。你很难,李东方也不轻松,峡江并不只有一个田壮达案子,矛盾不少,也都很激烈,许多矛盾绞成了一团麻,所以,鹿死谁手现在还说不准……”

    陈仲成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赵启功也许要牺牲他了,心中禁不住一阵悲哀……

43

    柳阴路背依滨江公园,是条南北向的幽静街道,街道两旁绿树成荫,全是建筑风格各不相同的公馆小楼,早年住督军、督办、各路司令和各国洋人,如今住西川省和峡江市的主要党政干部,管辖权归峡江市机关行政事务管理局。省委书记钟明仁当市委书记时就住柳阴路28号,一直住到现在,再没挪过窝。赵启功做市委书记那年搬进了柳阴路2号,搬进去不到半年,就帮李东方要下了斜对过柳阴路7号的小楼。这让李东方很感慨:赵启功对班子里的同志在生活上的关照是没话说的。

    尽管住得很近,两家的私下来往却比较少,过去在一个班子里,一个市长,一个市委书记,白日里整天见面,用赵启功开玩笑的话说,比和自己老婆在一起的时间都多,彼此的嘴脸都看腻了,因而,不是临时碰到什么急事,李东方一般不会下班后去找赵启功。赵启功调到省里后,虽说白日见面的机会少了,可因着长期形成的惯性,李东方还是很少到赵启功家去,半年中去过几次,也都是应赵启功之约。这一次,李东方主动找上了门,要和自己的老领导摊开来好好谈谈了。

    晚饭后,漫步歪油家门,在柳枝摇曳的朦胧月色中穿过街面,来到柳阴路2号院门口时,李东方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冷静,这不是摊牌,也不是进攻,而是规劝,一个老朋友、老同志,对另一个老朋友、老同志的规劝。

    是赵启功年轻的夫人刘璐璐开的门。

    刘璐璐开门就说:“李书记,我们老赵正等你呢,这阵子他情绪可不太好。”

    李东方强笑着说:“我猜得到,峡江出了这么多事,谁的情绪也好不起来。”

    进了会客厅就看到,赵启功正在大书桌上题字,是四个大字:西川玫瑰。题了两幅,一幅竖的,一幅横的。见李东方进来,赵启功手上的毛笔也没放下,只说:“东方,你先坐,我马上就完!”在墨砚里润着笔,又说,“咱们的歌星小何,今天一天给我来了三个电话,非要我为她的《世纪新歌》题字,赖上我了!”

    李东方走到赵启功身边看着:“老领导,你是有这艺术细胞,我就不敢题。”

    赵启功一边提笔落款,一边说:“文学艺术界各种名人的字我都敢题,商城饭店娱乐城我就不敢题,我不止一次对这些老总们说,我今天在台上给你们题了字,下了台怎么办啊?你们还不把我的字全铲了。”

    李东方不接这茬儿,指点着墨迹未干的字说:“这个‘瑰’字好,柔中有刚。”

    赵启功看了李东方一眼,说:“你怎么说没有艺术细胞呢?东方,我看你还是有鉴赏水平的嘛!我劝你有空也交几个文化界的朋友。有好处。接受点艺术熏陶,也是一种休息,一举两得。文化界的朋友一不烦心,二不会找你要官,更不会没完没了地向你汇报。你能放下架子平等地和他们交朋友,满足一下他们的虚荣心,他们就觉得很幸福了。”

    李东方笑道:“所以说中国知识分子物美价廉嘛!”

    落了款,用了印,刘璐璐小心地把题字收走了,端上一杯茶后自己也回避了。

    赵启功这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怎么,中院的那个邓双林到底拿下来了?”

    李东方说:“这是常委们的一致意见,连陈仲成也没在会上反对。”

    赵启功问:“这个邓双林是不是有比较严重的问题?”

    李东方说:“没有,——至少目前没发现什么严重问题。不过,这个同志思想和政治素质不太适合摆在法院院长的位置上,红峰商城案子的消极影响又这么大,不换也不行。我们已经把他安排到市司法局做党委书记去了。”

    赵启功点点头:“也好,这安排也算对得起他了,今天就为这事来的?”

    李东方略一沉思:“老领导,来向你汇报一下思想。”

    赵启功忙摆手:“东方,你别给我来这一套,老规矩,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李东方说:“那好,那好,老领导,我就和你交交心:我觉得咱们现在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下一步脚往哪里迈至关重要,一脚迈错了,很可能就要犯严重的政治错误,甚至是犯罪。”

    赵启功看着李东方:“哦,这么严重啊?”

    李东方表情很沉重:“就是这么严重!陈仲成的事你和我说过后,我越想越后怕。陈仲成身为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在审理田壮达一案时的所作所为已经涉嫌犯罪了,如果我们真的包庇陈仲成,那么,我们也就涉嫌犯罪!是严重的犯罪!真让这批犯罪分子在我们的庇护下逃过法律的惩罚,我们就是背叛这个党,背叛这个国家,背叛人民,其性质要比孤立的犯罪恐怕还恶劣。”

    赵启功低下头,思索着:“这事不是过去了么?东方啊,你怎么又提起来了?”

    李东方摇摇头,又说,说得很恳切:“老领导,怎么会过去呢?上次从你家走后,我几乎日夜都在想,党和人民把我们摆在这种重要岗位上究竟期望我们干什么?期望我们搞一些虚假的政绩吗?显然不是。多抓腐败分子当然不是政绩,说明我们在用人问题上犯了不少错误,犯了错误我们就真心诚意好好检讨,错误的性质严重一点,得不到党和人民的谅解,了不起下台不干嘛!背叛党,背叛国家,背叛人民的事,我们决不能做!起码我李东方决不做!”

    赵启功抬起了头:“东方同志,你说完了?”

    李东方点点头:“先说到这里,老领导,说得不对你指出来!”

    赵启功脸色难看极了:“东方同志,我说过放纵犯罪分子了吗?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上次和你谈话时讲的是策略!犯罪分子不是不抓,是不要急着抓!我也想今天晚上打冲锋,明天一早就把蒋介石几百万军队全消灭掉,可能吗?现实吗?你在前面冲锋,就不怕人家在身后打你的黑枪?我们现在是侧着身子作战,这情况你不是不清楚!你说你了不起下台,告诉你:我没这个想法,从来没有!为什么?我自信会干得比一些同志更好!国家和人民把我从一个大学生培养成为党的高级干部,对我是有期待的,不希望我莽撞地倒在自己同志的黑枪下!”

    李东方再也想不到,赵启功竟会这么慷慨激昂。

    赵启功敲着茶几,继续说:“真正庇护犯罪分子的事有没有呢?有!不少省份和城市都有,不敢说普遍,涉及面积恐怕也不会小!不被上面发现,他报都不报,串案窝案变个案,大案要案变小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刚听说这种事时,我也很生气,也像你现在一样激动得不行,今天我就不气了,就多少能理解了。庇护腐败分子只是个现象,背后的因素很复杂,几乎都涉及到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的诸多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这里面起码有一部政治学加一部社会学!”

    李东方忍不住插话道:“恐怕还有一部黑厚学!”

    赵启功赞同说:“不错,应该加上一部黑厚学。”接着说了下去,“和这些地方比起来,我们峡江的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啊?如果没人大做文章,何至于搞得这么惊天动地?!你可能也知道,田壮达的案子省纪委已经插手了,纪委书记王培松三天两头去向大老板汇报,却不在我面前露一句话!”

    李东方说:“老领导,你既然已经知道被动了,就该争取主动嘛!”

    赵启功冷笑道:“我怎么争取主动?去向钟明仁痛哭流涕,说我在峡江当了八年市委书记,一手遮天,用了一批坏干部?包括那个陈仲成?”

    李东方冷静地说:“起码这个陈仲成你是用错了,钟明仁在公安局副局长的位置上压了陈仲成好几年,你一上来就把他提起来了,又是局长,又是常委、政法委书记。钟明仁同志在省委常委会上提出了不同意见,你还去做工作,不到半年又把他这个常委报上去了。这倒不是推卸责任,对这个人的使用,我是反复提醒过你的,这个人心术不正。”

    赵启功掩饰不住自己的沮丧了:“那么,现在又怎么办呢?你起码先给我维持住嘛!”

    李东方摇摇头,态度坚定地说:“不行,这个人必须拿下来了!”

    赵启功吃了一惊:“李东方,你这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向我通报?”

    李东方说:“意见上次就征求过了,这次只能说是向你通报了。另外,我也不怕你生气,我仍然建议你去和钟明仁同志摊开来谈一次,包括陈仲成在田壮达案中做的手脚。由你来向省委建议免掉陈仲成峡江市委常委职务,这比我们市委向省委提出来要主动得多。这也许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老领导做的事了,希望你理解。”

    赵启功呆呆看了李东方好半天,才问:“东方同志,如果我不这样做呢?”

    李东方一字一顿地说:“那只有由我代表峡江市委向省委做全面交代了!”

    这话的分量,这话的语气,让赵启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

    李东方想了想,又语气沉重地说:“老领导,迄今这一刻,我仍然把你当作自己的朋友和同志,我仍然把已经发生的这一切看作你认识上的偏差。但是,不管你说什么,不管什么政治学、社会学、黑厚学,我这个中共峡江市委书记的原则底线说啥也不能丢,那就是我刚才说的,不能背叛党,背叛国家,背叛人民!当然,如果你坚持己见必须由我把这一切向省委说清楚时,我一定会实事求是,包括你担心田壮达一案被人利用的活思想,你对腐败分子不是不动,而是以后再动的明确态度……”

    赵启功连连摆着手:“东方,不要说了,先不要说了,你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想想,好好想想,我现在脑子很乱,真的很乱……”

    李东方不便进一步逼下去了,叹了口气:老领导,那我就再等几天。”

    说罢,李东方告辞了,也没等刘璐璐下楼来送。

    走出柳阴路2号赵家大门时,李东方步履沉重,心情也十分沉重。

    事情很清楚,如果真是由他代表峡江市委把这一切说出来,赵启功的政治前途就完了,他的良心也要受到责备:赵启功没把他当外人,陈仲成在田壮达一案上的非法活动是赵启功在私人谈话场合主动告诉他的,是两个老搭档喝着五粮液随便谈出来的。那么,他对原则底线的坚守,必将付出入格受辱的代价!以后就会有人指着脊背说:这是一个卖友求荣的家伙,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顾一切,连自己的老搭档、老领导都卖。只怕连大老板钟明仁都会瞧不起他,没准会认为他是软骨头。钟明仁吃过小报告的大苦头,不喜欢手下的干部在他面前打小报告。

    真希望赵启功能就此猛省,一举挽救自己的政治前途,也挽救他可能受辱的人格,他愿意再等几天,哪怕为此再担上一点政治风险,忍点辱受点气,只要赵启功能主动去找钟明仁和省委好好谈一下。

    缓缓穿过街面,李东方在路边一株大柳树下站住了,对着近在咫尺的赵家小楼看了好半天。赵家小楼亮着灯,二楼正对着路面的窗前有人影晃动,先是一人,以后就变成了两个人,两个人好像在说着什么。李东方仿佛能听到赵启功一声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后来,窗前的两个人影渐渐模糊起来,李东方用手背去揉眼时才发现,自己眼里不知啥时已聚满了泪。

    这时,一辆挂着小号牌照的黑色奥迪缓缓驶过,在李东方面前停下了。

    省委书记钟明仁摇下车窗,招呼道:“东方同志,你好悠闲啊!”

    李东方一怔:“哦,是大老板啊?怎么……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钟明仁笑呵呵的:“搞了次突然袭击。让凡兴同志陪我去看了看国际工业园,也听了听园区同志的汇报。情况还好嘛,啊?不像你老兄渲染的那种样子嘛!”

    李东方没想到钟明仁会主动跑去看国际工业园,更没想到是钱凡兴做的陪同——今天白天还在不同的场合见到过钱凡兴两次,也没听钱凡兴提起过。

    钱凡兴带着钟明仁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可想而知了,只怕这“突然袭击”既不“突然”,也构不成“袭击”。李东方却也不好当面点透,只含蓄地笑了笑,说:“大老板,您让凡兴同志带路还算突然袭击呀?只怕消息早让凡兴泄露了。”

    钟明仁不悦地道:“怎么?凡兴同志还敢骗我呀?他骗了我的耳朵,也骗不了我的眼睛!东方同志,我可当面给你说清楚:再胡说八道,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李东方支支吾吾,话没说完,钟明仁的车已经开走了。

44

    李东方第二天见了钱凡兴一问才知道,这个滑头市长果然把大老板糊弄了一次。

    和钱凡兴是在时代大道筹建指挥部见的面,当时的谈话环境和气氛不太好。房间里总有人进进出出,钱凡兴不断为老街拆迁的事发火骂人,对李东方的问话也有点心不在焉。这让李东方挺不高兴,心想,这算怎么回事?你一个市长对一个市委书记还有没有起码的尊重啊?昨天大老板去看国际工业园,你事前事后都不打招呼,今天我主动找上门,你还这么大大咧咧的,像话吗?这位置摆得也太不正了吧!于是,便沉下脸,要钱凡兴先把手上的事停停,把昨晚的事说说清楚。

    钱凡兴把手上的事停了,对昨晚的事却没当回事,还自认为处理得很好,笑呵呵地说:“嘿,大班长,你看你这个人,对大老板这么认真!小事一桩嘛,我全妥善处理了。昨天下午快五点时,大老板来了个电话,说是要去国际工业园看看,我赶快让园区那边准备了一下,拖到七点才陪大老板过去的,大老板看了挺满意。”

    李东方哼了一声:“你们不对大老板讲真话,他当然满意了!”

    钱凡兴不在意地说:“在这事上谁敢对大老板讲真话?不是自找麻烦吗?!”

    李东方压抑着心头的恼怒,批评说:“凡兴,你不找麻烦,峡江下游地区的老百姓就老有麻烦,将来大老板也会有麻烦!大老板工作这么忙,能下来看看国际工业园机会多难得呀,你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你怕麻烦,可以和我打个招呼嘛,该说的话我来说嘛!你看看你,把一次难得的向大老板汇报问题的机会丧失了!”

    钱凡兴心里不买账,脸上仍在笑:“嘿,大班长,这么说来,我还幸亏没和你打招呼!这时候你真把大老板惹毛了,时代大道的资金我找谁要去?!”想了想,又说,“你也别气了,国际工业园是老问题了,你要真想谈,机会总还有!”

    李东方想想也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什么也没用,批评重了还伤感情。

    钱凡兴把话题一转,兴致勃勃地汇报起了时代大道的筹建工作。

    李东方挺反感:这个滑头市长,对国际工业园那么不负责任,政绩工程倒干得这么欢实,心里并不想听,却又不能不听,人家这叫干实事,干大事哩!

    钱凡兴这阵子的心思全在时代大道工程上,风风火火不断地开会,有时一天竟开三四个会,作风气派很像当年的钟明仁。打的也是钟明仁的旗号,在大会小会上反复强调,时代大道规划是当年大老板定的,大老板很关注,连资金都是大老板帮着找的,我们干不好就对不起峡江两百万人民,对不起大老板,如此等等。

    不知说滑了嘴还是咋的,现在向李东方汇报,钱凡兴也是这个套路了。

    李东方忍不住插话说:“别一口一个大老板,咱时代大道不是为大老板建的!”

    钱凡兴诡秘地一笑,说:“大班长,我不打大老板的旗号,交通厅路桥公司能十几个亿收咱的外环路啊?你不想想,王厅长那帮人多难对付……”

    听完了钱凡兴的汇报才知道,尽管钱凡兴打着大老板的旗号,和交通厅路桥公司的谈判进展得也不顺利。路桥公司根本没有收购外环路的意向,也没有这个资金实力。交通厅王厅长是为了迎合钟明仁,才违心答应收购外环路的。落实到属下的路桥公司,路桥公司不干了,两个老总还不敢明说,只在那里拖。贺家国只随钱凡兴参加了一次谈判,就发现气味不对,明确告诉钱凡兴,对路桥公司不能指望。

    李东方警觉地问:“那么,凡兴,贺家国这个判断到底准不准啊?”

    钱凡兴咂着嘴说:“准,准!家国这同志反应快,判断得不错!开头我还不相信,是后来才悟到的。——不过,我钱凡兴和峡江市**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他们敢这么讨好大老板,敢在大老板面前这么吹大牛,我就让他们去报牛皮税!”

    李东方注意地看着钱凡兴,有些警觉了:“凡兴,你什么意思?”

    钱凡兴自以为得计:“他们交通厅不把话说在明处,我也就装糊涂,我知道他们路桥公司不可指望,两条街还是下令拆了,就是这星期的事,可以说是拆得迅雷不及掩耳!估计后天就全拆完了!到时候,我再去找大老板进行专题汇报,让大老板出面逼路桥公司至少拿出十个亿来!路桥公司去偷,去抢,都与我们没关系!”

    李东方吓出了一身冷汗,脱口道:“凡兴,你……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钱凡兴笑了笑:“大班长,你别怕,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李东方忧心如焚地问:“如果这十个亿拿不到,我们怎么收场啊?”

    钱凡兴挥挥手,满不在乎地说:“我还真没想过什么收场的事,这种事让大老板和交通厅去考虑吧!大老板牵的头,交通厅答应的事,他们总会想办法的!”

    李东方再也想不到,钱凡兴会干得这么绝,此人一口一个大老板,却从没想过对大老板负什么责,更甭说对老百姓负什么责了!赵启功的新区扔在那里,至今让老百姓骂个没完,现在,钱凡兴又在工程资金没落实的情况下把两条老街拆了,这怎么得了啊?当真为了政绩什么都不顾了?!

    李东方心头的怒火终于发作了:“凡兴同志,你……你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这么干的后果你考虑过没有?你要是向大老板‘逼宫’不成,这乱子不闹大了?!”

    钱凡兴没想到李东方会发火,怔了一下,解释道:“李书记,我……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本意还是想为老百姓干实事,大事嘛,你……你也别想得太多……”

    李东方没好气地说:“我是峡江市委书记,方方面面都要负责,不想得太多行吗?主要建设资金还不知在哪里,一堆臭屎你就敢先拉下来!现在,我们已经陷入了被动,时代大道如果搞不好,峡江的老百姓和大老板都饶不了我们!”

    钱凡兴闷闷地说:“李书记,你放心,真搞不好,让大老板处理我好了!”

    李东方火透了:“这还用说?你还指望我在这件事上替你担责任吗?”

    钱凡兴忍不住道:“李书记,我……我在啥事上也没指望你替我担责任……”

    这通争吵搞得两人的情绪都挺不好,李东方离开时,连招呼都没给钱凡兴打。

    回到市委办公室后,李东方越想心里越怕:眼下峡江的局面已经够被动的了,时代大道真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两条老街既然已让钱凡兴拆得一片狼藉,怎么也得有个交代,谁让他摊上了这么一个宝贝市长!便让秘书把贺家国紧急召来了,问贺家国知道不知道时代大道的资金落实情况?贺家国阴阳怪气地说,他正为这事忙活着呢,这阵子一直在四处找资金,连华美国际许从权那帮朋友都用上了。

    和贺家国深入一谈才知道,贺家国也反对钱凡兴这种冒险“逼宫”的干法,认为就算路桥公司慑于钟明仁的压力最终拿出了十个亿,也不符合市场经济的规律,贺家国还说,钱凡兴听了他这话很不高兴,赌气要他按市场经济规律去运作看看。

    李东方焦虑地问:“家国,那你运作的怎么样了?”

    贺家国说:“你首长放心吧,这几天就有实质性进展了!”又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我真运作不下来,咱市长大人不又有话说了?这人早想让我滚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东方说:“那就给我抓紧,钱市长说是逼大老板,我看他更是逼我!”

    也算幸运,几天之后,贺家国引着深沪两家著名上市公司“东部投资集团”和“高速公路”的老总分别来见钱凡兴了,连续三轮不间断的分头谈判之后,“东部投资集团”以十点五亿的价格拿下了外环路三十年的使用权,合同签订之日付款两个亿,余款八点五亿待“东部投资集团”完成二〇〇〇年度配股后一次性支付。

    李东方这才松了口气,在书记市长碰头会上说,要给贺家国记一大功。

    记功只是李东方个人嘴上说说,倒霉的事却又缠到了贺家国身上。

    天大的难题解决了,贺家国没落到任何好报。为促成此事出了大力的华美国际投资公司许从权等人没从贺家国手里得到一分钱好处,白尽了义务不说,还贴了几万元的出差费和招待费,许从权就埋怨贺家国不够朋友。

    路桥公司那边一见难题解决了,态度突变,又积极起来,说是大老板交代的事,哪有不办的道理?这卖给外面的上市公司,而且只卖了十点五亿,太吃亏了。钱凡兴便抱怨贺家国缺经济头脑,关键的时候没能再坚持一下。贺家国气不过,又不好冲着钱凡兴发火,就跑到路桥公司拍着桌子责问前去检查工作的王厅长:你们究竟有没有能力履行这十点五亿的合同?如果你们有这个能力,我们市**优先考虑你们!路桥公司这才老实了,再不敢放这类轻巧屁。不过,贺家国也把交通厅彻底得罪了,钱凡兴只好亲自出面去给王厅长和路桥公司赔礼道歉,且又对贺家国产生了新的不满,责备贺家国不顾大局,把贺家国狠狠批评了一通。

    碰到李东方,贺家国气得不行,大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直说好人当不得。

    李东方安慰说:“家国,你也别气了,这就是我们经常要面对的现实。”

    贺家国说:“这现实也太没道理了!这事我根本就不该管!就该让钱市长按他的思路去向省里逼宫,让咱们大老板面对拆得七零八落的两条老街去骂钱市长!”

    李东方说:“家国,这种气话你私下里说说可以,真这么做就不行了,不论有多难,不论受多少委屈,我们都得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嘛!再说,你做的事是为老百姓,不是任何一个官!”

    贺家国叫了起来:“钱市长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了吗?他官比我大,经验比我丰富,不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吗?路桥公司根本没有钱,时代大道怎么建?拆完后就扔在那里?又拉一堆臭屎?就不怕老百姓骂咱们党和**吗?!”

    李东方却不说了,转而道:“华美国际许从权他们不是花了几万块钱吗?赶快给他们报掉,我们不能让人家出力还贴钱,这样以后谁还给我们跑腿卖命啊!”

    贺家国手一摆:“别,别,首长,他们也不在乎这几万块钱,而且,这几万块钱一出我更说不清了,人家还不知我从这笔交易中得了多少好处呢!我只希望你们这些大领导多少凭点良心,别总让造孽的得意,让给他们擦屁股的人受气!”

    李东方想着自己的处境,心里一下子变得很不好受,冲动地拉住贺家国的手:“别说了,别说了,家国,受气的也不是你一个,在中国目前的国情条件下,这种事有时也免不了,不过你放心,老百姓是公正的,历史是公正的!”

    这事不知怎么,也被大老板钟明仁知道了,只不过事实真相又受到了歪曲。

    钟明仁在李东方的陪同下视察沙洋县移民小区时,对把外环路出售给“东部投资集团”一事高度评价,大夸钱凡兴大事不糊涂,很兴奋地说:“东方同志啊,你有个有气魄有能力的好搭档啊!你看看凡兴同志外环路卖得多漂亮,啊?我们的路桥公司热情那么高,那么想买,凡兴同志还就是不卖,也不怕我生气,偏卖给了著名上市公司‘东部投资集团’。交通厅同志说,卖亏了,起码亏了一个亿。我说,没亏,是占了大便宜!其一,人家一下子拿来十点五亿,我们就省下了十点五亿,就可以用这些钱干别的;其二,人家买了我们的路,就和我们有了实质性联系,就有了进一步投资的可能。这叫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是不是呀,东方同志?”

    李东方没想到钟明仁对此事的评价这么高,更没想到钟明仁把功劳全记到了钱凡兴头上,便点着头应和道:“是的,是的,大老板,您站得高,看得远,——不过呀,在这件事上,家国同志可是立了大功的……”

    钟明仁说:“我知道,家国这次配合得不错,凡兴同志全和我说了。所以,尽管这狗娃关键的时候没给我坚持住,把我这么好的路少卖了一个亿,让我们吃了点亏,我也不怪他了。”说罢,还解释了一下,“哦,东方同志,你别误会,我这可没有故意庇护家国的意思哦,对这笔买卖我们一定要从大处着眼!要大气!”

    李东方真不知说什么好,心想,如果贺家国现在在面前,恐怕非得哭出来。

    沙洋县移民小区紧挨着新区,刚刚开工,新区一些长期晒太阳的土地用上了一部分。钟明仁看样子还是满意的,说是这很好,少占了耕地,也给空落落的新区增加了点人气。李东方就顺便汇报说,下一步还打算把沙洋县搬迁到新区来。

    钟明仁意味深长地说:“这么一来,启功同志可真立了个大功,政绩赫然嘛!”

    李东方意识到钟明仁话中有话,赔着小心请示道:“大老板,这……这也只是我们的设想,如果您和省委不赞同的话……”

    钟明仁脸一拉:“你这同志话说得真奇怪,把这座空城好好利用起来,也给沙洋县一个发展空间,好事嘛,我和省委有什么理由不赞同?你们《内部情况》上的吹风文章我看了,有观点,有分析,也就有说服力,我完全赞成!”

    李东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钟明仁却又说,态度诚恳而严肃:“不过,东方同志,我也要提醒你一下:不要把这种擦屁股的事也看成什么政绩,这不好!我知道你和启功同志一起工作时间比较长,你们之间有些私人感情也不奇怪,人都是感情动物嘛。但是,这种私人感情决不能带到工作中来,更不能不顾原则!如果这种私人感情影响了工作,侵犯了原则,我和省委是不会置若罔闻的!”

    李东方心中一惊,马上想到了陈仲成和赵启功那摊子烂事,连连点头应着:“是的,是的,大老板,您的话我一定记住,牢牢记住!”说罢,又很庄重地补充了两句,“大老板,请您和省委一定放心,不论是和谁,也不论是在任何情况下,我李东方都会以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为重!决不会为私人感情背离原则!”

    接下来,李东方还想把出售外环路的真实情况向钟明仁说说清楚,给贺家国一个公道,也让钟明仁对钱凡兴的所作所为有所警惕,可钟明仁没给他这个机会。在新区管委会大厦一坐下,钟明仁就谈起了移民工作,把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批了一通,说是秀山方面行动迟缓,厉声责问陈秀唐,这地委书记还想不想干了?陈秀唐做过钟明仁的秘书,自认为是了解大老板脾气的,可现在也吃不准这位大老板了:陈秀唐实在弄不清楚大老板为什么在会上突然发这么大的火,秀山的所谓行动迟缓,仅仅是因为省委一个移民文件晚传达了一天。

    那天,也许只有李东方知道,大老板钟明仁发火的真正原因在哪里。

45

    时代大道问题上的争吵,使李东方和钱凡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机关里有了书记和市长不和的传闻。到得沙洋县一些老干部就沙洋迁往新区一事找钱凡兴时,钱凡兴就将球一脚踢给了李东方,让沙洋县的老同志们去向李东方请示汇报,还不顾组织原则地在这些老同志面前说:有人要替他的老领导擦屁股嘛,我这个市长有什么办法?捏着鼻子也得去擦,你们嫌臭,我也嫌臭。市长都是这个态度,沙洋的老同志们便有恃无恐了,即将离任的县人大主任祁迈桥不知受了谁的指使,带着二十一个老同志找到移民工地上,说是要向李东方反映重要情况,和领导对对话。

    祁迈桥早年做过李东方的领导,李东方任太平乡党委副书记时,祁迈桥已做了副县长,是峡江市县处级干部中资格最老、水平最低、口气最大的一个,在哪里见到李东方都是一口一个“小李”。李东方一见祁迈桥头就大了,还不能火,怕失身份,只好在高一声“小李”,低一声“小李”的呼叫声中硬着头皮对付。

    也是巧,对付了没几分钟,赵启功突然来了个电话,要马上见他。

    李东方心里清楚,赵启功那边的事断是大事,起身就走,说是赵省长有急事。

    祁迈桥上前把李东方拦住了:“哎,哎,小李,你这一走,我们向谁汇报?”

    李东方说:“你们去向钱市长汇报吧,这是**的事!”

    祁迈桥说:“就是钱市长要我们向你汇报的!你们别踢皮球啊!”

    李东方苦笑道:“祁主任,我可真不是踢皮球,我现在如果有时间,听听你们的汇报也可以,可我真是有急事,大事,赵省长来了电话,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祁迈桥口气益发大了起来:“什么赵省长?不就是小赵嘛!小李,你去对小赵说,我们这些老同志要向你汇报的就是他当年拉下的那堆臭屎!连钱市长都说了,他也嫌臭,是捏着鼻子擦哩!”

    李东方问:“老祁,这话当真是钱市长说的?”

    祁迈桥扁脑袋一昂:“当然了,不信你现在就打电话去问钱市长!”说罢,还加了一句,“小李,你呀就不如钱市长,太窝囊!人家敢讲真话,你就不敢!”

    李东方脸一沉:“这叫什么讲真话?这叫不顾组织原则,这叫自由主义!”

    祁迈桥说:“好,好,小李,那咱们就讲组织原则,我们这批老同志向你和市委、市**做一次正式汇报。你们市长、书记们总得听听我们的汇报吧?”

    李东方虎着脸,没好气地说:“完全可以,不过,我现在没时间,可以请市长助理贺家国同志代表市委、市**来听你们老同志的汇报!”

    说罢,让秘书当着祁迈桥等老同志的面,拨通了贺家国的手机,让贺家国放下手头的事,立即到新区来,就沙洋的区划调整问题和老同志们进行一次对话。

    贺家国很为难,在电话里说:“李书记,你怎么又临时抓我的差,老让我当抹布啊?我正在市政法委会议室和陈仲成、王新民他们一起研究田壮达的案子呢,省委王培松书记也来了,现在说走就走,合适么?”

    李东方想了想,对付祁迈桥这种同志,也只能用贺家国了,别的副市长还真对付不下来,于是,心一狠,说:“家国同志,你还是来吧,向培松书记请个假!”

    贺家国便来了,请祁迈桥和老同志们到新区管委会大厦会客厅进行对话,还让管委会的同志上了水果和茶点。祁迈桥和老同志便高兴起来,说是终于感受到了市委市**的温暖,直夸“小贺”比“小李”强,能密切联系群众。贺家国很是谦虚,说这密切联系群众的好作风还都是跟他们老同志们学来的。接下来,又吩咐准备方便面。

    祁迈桥和老同志们这才看出,贺家国是拉开了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

    果不其然,贺家国一落座就满面笑容地声明:“李书记有指示,这次一定要充分听取沙洋县各位老同志的意见,今天就请各位老同志畅所欲言!白天一天不行,咱们夜里接着来,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大家都发扬一下革命加拼命的精神,峡江现在日子不好过,财政没钱,好的管不起,方便面还能管够!”

    祁迈桥一听就怕了,忙说:“小贺,没有这么严重,没这么严重!”

    贺家国呷着茶:“没这么严重就好——老祁,是不是从你开始?”

    祁迈桥思忖了一下,说开始就开始,然后开始,振振有词地说:“小贺,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沙洋是历史名县,明清两代四百年间都是沙洋管辖峡江。沙洋今天的地位和状况是历史形成的,我们不能因为要替哪个领导擦屁股,就不顾历史,就把一个历史名县从地图上抹掉。”

    贺家国说:“纠正两点:一、沙洋这个历史名县没从地图上抹掉,区划版图不变,只是行政中心东移三十公里;二、沙洋迁出峡江城区也不是今天才提出来的,是早就提出过的设想,与给哪个领导擦屁股没关系——好,老祁,你接着说。”

    祁迈桥说:“对,当年是提起过这件事,征求意见时就被我们沙洋同志反对掉了。当年我们不迁,现在还是不想迁,大家在城里住惯了,迁往新区太不方便。”

    贺家国敲敲桌子:“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现啊!”

    祁迈桥讥讽道:“小贺,你别给我们老同志来这一套!谈革命意志你还嫩点!我请问,这凭什么就该你们上面造孽,我们下面受罪?小赵省长搞了这么好的个新区他咋不把省**迁下去,倒把我们往下赶?你小贺更该和小赵省长去谈革命意志!”

    老同志们七嘴八舌地跟着叫了起来。

    会客厅里一时间变得乱哄哄的。

    贺家国在大家的吵闹声中,冲着一个个老同志频频微笑着,不急不恼,态度极好。待得老同志们吵够了,才问祁迈桥:“老祁,你这年龄也快该退下来了吧?”

    祁迈桥倔头倔脑地说:“那是,还有三个月就彻底到站了,该进等死队了!”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到站也得提前退呀,革命意志衰退了嘛!”

    贺家国没理睬祁迈桥,环顾众人:“老同志们,我现在做个简单调查:你们谁还能在目前的岗位上干上两年以上?有没有?如果有,请把手举起来。”

    偌大的会客厅里没有一人举手。

    贺家国心里有数了:“老同志们,那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次沙洋迁址与你们没有什么切身的利害关系。市委市**从来没有说过要把你们这些离退休和在两年内就要离退休的老同志赶到新区去。倒是为了照顾你们这些老同志,连县老干部局都暂时不予迁址。李东方书记在区划调整工作会议上反复强调:沙洋县的这批老同志都是有贡献的,有些同志是有大贡献的,在生活上我们要给予力所能及的照顾。”说到这里,把目光又投向了祁迈桥,“老祁同志,我记得李书记还拿你做了例子,说你是立过大功的老水利,一九七五年在水利工地上被砸断过六根肋骨,差点把命都送掉,是不是有这回事?”

    祁迈桥被说愣了,呆呆地点头道:“难为李东方还记着。”

    贺家国把目光从祁迈桥身上移开,又恳切地说:“老同志们,我仍然要讲讲革命意志问题,作为一个年轻人,我也许没这个资格,可作为一个党员同志,我自认为这话还是可以说的。现在我们市委市**面对着一种什么局面你们心里不会没有数,在这种时候,你们的革命意志真不能衰退呀,起码要在思想上、行动上和市委保持一致。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不该做的事就不要做,更不要被一些同志利用。不客气地说,真正思想不通的,我看并不是你们这些老同志,倒是一些在位的年轻同志。这些年轻同志的思想觉悟、政治素质比你们久经考验的老同志差远了!这些年轻同志眼界并不开阔,说得极端点,就是井底之蛙,给他们一片蓝天他们都不敢去飞翔嘛!这怎么办呢?只好由我们大家一起来做工作喽,市委市**要做工作,你们老同志也要帮着做工作。当然了,最后还可以采取必要的组织措施。”

    祁迈桥和在座的老同志们摸清了底细,又被贺家国这么敬重着,一个个便被打动了,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贺家国,把贺家国引为了知己和同志。

    贺家国最后说:“市委、市**相信:有你们这些老同志的积极支持和配合,沙洋迁址和相应的区划调整完全可以在从现在开始的两年内顺利完成。市委、市**还相信,未来的新沙洋不但不会失去它往昔的荣耀,还会在新世纪中获得更大的生存和发展空间,这个历史名县必将成为一个历史名城!”

    对话在老同志们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全部过程没超过两小时。

    因为谈得好,祁迈桥和老同志们一个个都表示要帮着市委、市**做工作,贺家国也就冲动起来,一定要请祁迈桥和老同志们吃顿便饭。当晚便在新区管委会招待所餐厅开了两桌,上了四瓶五粮液,贺家国一一敬酒,喝了个不亦乐乎。

    临到结账时,贺家国将四瓶五粮液的钱坚持用自己的信用卡付了。

    嗣后,祁迈桥和沙洋的一些老同志便四处替贺家国做口头宣传,说是“小贺”的领导水平和素质比“小李”、“小钱”都高,只当个市长助理太可惜了。祁迈桥还四处炫耀说,小贺请他们二十一个参加对话的老同志喝了四瓶五粮液。贺家国听到这些话着实吓了一大跳,专程打了个电话给祁迈桥,一口一个“祁老”地叫,要祁老和沙洋的老同志们千万别害他。祁迈桥满不在乎,声称,等什么时候贺家国做了市长,他们二十一个老同志一定来给他庆贺,也请他“隆重”地喝一回五粮液。

    这话很自然地传到了钱凡兴耳朵里,钱凡兴找了贺家国,很不客气地告诉贺家国:市委、市**在接待方面是有明文规定的,本市的工作接待不准上白酒,更不准上五粮液,要贺家国到接待处主动交清这四瓶五粮液的钱。

    贺家国说:“哦,钱市长,这我要汇报一下:正是因为知道有这个规定,所以这四瓶五粮液是我自己付的账。如果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新区管委会的同志。”

    钱凡兴一听更火,桌子一拍:“贺家国,你在华美国际当过老总,一年挣个几十万,可以不在乎,别的领导同志也能这样干吗?我先不说你笼络人心,起码你这个同志是坏了规矩!你把这些老家伙捧上了天,我们以后还拽得下来吗?你知道这种县处级的老家伙有多少?!”

    贺家国闷闷地回了一句:“不是老家伙,是老同志,我市有一千多人!”

    钱凡兴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改口称起了“老同志”:“是啊,一千多名老同志,你都这样请啊?不讲游戏规则了?贺家国同志,请你记住,这里是中国的峡江,不是美国的哪个市!你贺家国同志是个共产党员,是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一位市长助理,不是哪个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客!顺便说一下,你这一套就是在太平镇也行不通!”

    这话像一根根钢针猛刺着贺家国的心,贺家国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可仍忍着,只解释说,自己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这些老同志都帮着市委、市**做做工作。又说自己也是人,而且是年轻人,也有感情冲动的时候,老同志们态度都这么好,又这么识大体顾大局,自己感情一冲动就破了一次例,以后一定注意。

    然而,当天回到家里,贺家国越想越不对头:钱凡兴公然把他指责为资产阶级政客了,他这市长助理以后还怎么当?联想到出售外环路的遭遇,愈发觉得委屈难忍,不顾徐小可的拼命阻拦,连夜找到了李东方家里,递交了辞职报告。

    李东方很意外,劝说道:“家国,被钱市长批评了几句,情绪就这么大啊?我看这批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嘛,你对老同志们的感情我能理解,可这种做法确实不妥呀!你平心静气想一想,像你这么请老同志,谁请得起?我就请不起嘛,我可没搞过公司!”

    贺家国气呼呼地说:“搞公司怎么啦,搞公司倒霉是不?也甭多说了,我不干了!首长,今天当着你的面我最后把话说清楚:我这个资产阶级政客可以辞职下台,可我希望钱凡兴这位无产阶级的市长能多少有点无产阶级的感情,哪怕是普通人的感情!不要对我们老同志一口一个‘老家伙’,我们都有老的时候!更不要为了自己的所谓政绩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李东方这才在贺家国面前流露了真情:“说到这个问题,我也谈点个人看法:我看啊,这位钱凡兴同志才更像个政客,什么阶级我不清楚。出售外环路八字没一撇,两条街他就敢抢着拆!对上又蒙又骗,对下又压又诈!别说对老同志,我看他对谁也说不上有感情,包括对这么欣赏他的钟明仁同志!”

    贺家国没好气地说:“首长,这么说,你对我们这位钱市长啥都有数?是不是?”

    李东方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说钱凡兴了,显然是不便再说,又说起了贺家国:“家国啊,你这上任才几个月呀?就撑不下去了?就不慷慨激昂了?我当时怎么说的?三年以后,你还能这么慷慨激昂,还能有这种锐气,我就好好奖励你!现在看来我是用不着考虑奖励问题了!你呀,你可真让我失望!”

    贺家国直拱手:“首长,你别失望,你是英明的预言家,我服了,真服了!”

    李东方哼了一声:“服什么?我就不服!这个党是我们的党,这个国家是我们的国家,这里的人民是我们的人民,只要我们没有私心,我还就不信干不下去!——家国,你接待沙洋老同志那天,知道我去干什么了吗?”

    贺家国摇了摇头:“你首长干什么又不用向我汇报,我哪知道!”

    李东方说:“赵启功同志把我找去了,谈了许多问题,谈得很不愉快。我现在也想开了,不论赵启功怎么想,陈仲成这个政治流氓都要马上拿下来,决不能再让他继续管政法了,田壮达的案子一定要彻底揭开,不管涉及到谁。同时,国际工业园关园问题也必须提上我们的议事日程了!”

    贺家国不由得一惊:“这种时候关园好吗?矛盾不全集中在一起了吗?”

    李东方缓缓道:“是呀,是呀,所以赵启功同志说嘛,大家都认真,大家也都要倒霉了。我就明确告诉赵启功同志:我李东方这一次准备粉身碎骨!”说着拍了拍贺家国的肩头,“好了,不说了,家国,这都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你这时候撤下来也好,上次大老板劝你退下来,我也没反对嘛!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啊,政治斗争经验比我们丰富多了,他也许早就预感到风暴将至了!”

    贺家国揪着心问:“李书记,那……那你就没想过退下来?”

    李东方一字一顿道:“没有,我准备付出代价,做出牺牲。我没有退路!”

    贺家国一把夺过辞职报告:“那我再陪你走一段,起码把这一关闯过去!”

    李东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紧紧握住贺家国的手,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咽着,艰难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谢谢……”

46

    尽管在陈仲成的问题上李东方早就和钱凡兴通过气,也得到过钱凡兴态度明确的支持承诺,但在六月五日具体解决陈仲成问题的市委常委会上,钱凡兴却一言不发,反做出一副亲昵的样子和陈仲成谈笑风生,打些无聊的哈哈,好像他过去从没厌恶过陈仲成似的。李东方心里清楚,钱凡兴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也就把钱凡兴看透了:这个市长不但自私狭隘而且浅薄得近乎无知,为了发泄个人私愤,竟然可以朝秦暮楚,原则也可以不要。这种人不但不能倚重,只怕还得小心防范才是。好在会前和其他常委已分别打过招呼,常委们心里都有数,也都比较配合,分工调整还是顺利完成了。根据市委常委新的分工,政法工作由李东方亲自挂帅抓。市检察院检察长王新民调任市公安局局长兼市政法委主持工作的副书记。陈仲成改任市委专职常委,分管全市文教卫工作。陈仲成好像啥都有数,并没感到突然,会一散,抬腿就走。

    李东方将陈仲成叫住了:“老陈,你留一下,我还有话和你说!”

    陈仲成阴着脸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吗?”

    李东方也沉着脸:“怎么没有好谈的?政法工作你不该向我移交吗?!”

    陈仲成没话说了,只得跟着李东方去了李东方办公室。

    李东方进了办公室却不谈移交的事,往桌前一坐,对陈仲成道:“老陈,你这个同志很顽强,把我和市委搞得这么被动,还就是坚持着不向省委辞职,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在市委书记的权力范围内进行一下分工调整了,希望你理解!”

    陈仲成在沙发上坐下来,点起一支“中华”烟抽着:“李书记,你让我理解什么?我不过是你们省市领导权力斗争的一个牺牲品罢了!你和赵启功同志心里都有数,我在主管峡江政法工作期间,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

    李东方讥讽地笑了:“哦,这我还真没数呢,我只知道红峰商城官司搞得满城风雨,田壮达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不但是没进展,好像还有点反常:怎么田壮达刚检举了两个腐败干部,第二天就翻供了?搞得我们检察院这么被动?”

    陈仲成冷冷地看了李东方一眼:“这事请你去问赵启功同志!”

    李东方明白陈仲成话里的意思,却不挑破,敲了敲桌子,加重语气说:“老陈啊,我可以告诉你:这次常委分工调整,我和启功同志是打过招呼的,启功同志也是很支持的,你一天到晚往启功同志家跑,这一点不会不清楚吧?”

    陈仲成说:“我当然清楚,像赵启功这种政治动物还不知道明哲保身吗?”

    李东方装起了糊涂:“老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启功同志把你甩了?”

    陈仲成阴阴地看着李东方:“李书记,你还问我?这还不都是你挑起来的?你不对赵启功步步紧逼,事情能搞到这一步吗?”停了一下,又说,“李书记,我看你是小瞧赵启功了,我不是赵启功的对手,只怕你也不是赵启功的对手!我在劫难逃,你日后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别忘了,赵启功的绰号可叫‘政治人’!”

    李东方沉思片刻,缓缓道:“老陈啊,你今天能说出这些话来,我看你还不糊涂。那么,你为什么不主动一些呢?为什么不到省委向王培松同志说说清楚呢?你说我步步紧逼,我逼谁了?无非是讲原则,讲是非,不论是对你,还是对赵启功。你老陈如果也能讲点原则,讲点是非,也许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才是李东方今天真正想和陈仲成说的话。

    直到今天,赵启功仍在拖延时间,十分顽强地维持着一个政治僵局,以至于让钟明仁和王培松对他和峡江市委都不敢放心了。这次常委的分工调整,赵启功也是反对的,理由说了一大堆,他全没理睬,搞得赵启功很不高兴。赵启功当时就说,多米诺骨牌只要倒下一张,就会倒下一片。李东方说,如果真会倒下一片,这第一张就更该早点推倒,主动推倒。

    说这话时,李东方对赵启功这个老领导已没有多少愧疚的感情了,有的只是愤懑和不平:他三番五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这个政治人就是不听,也不顾他的处境,宁可做腐败分子的保护伞,也要固执地寻找自己所谓的“政治契机”。

    这个政治契机不能再由赵启功来选,得由他来选,现在看来应该是陈仲成了。

    按李东方的设想,如果陈仲成能在被赵启功抛弃之后主动向省委交代自己的问题,赵启功的问题势必也会带出来,他和赵启功之间的僵局也就打破了。

    陈仲成沉思了好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李书记,你何必这么认真呢?”

    李东方走到陈仲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老陈啊,不认真不行啊,我们先不谈什么党性原则,就说一条:这么多眼睛盯着我哩,我躲得了吗?”

    陈仲成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可钻的空子:“李书记,该说的你不全和赵启功说了么?该做的你也都做了——连我这政法书记也让你拿下来了,上上下下谁还能说你什么呢?现在政法归你亲自管,只要你别那么认真了,我看情况就坏不到哪里去,有些工作我还可以继续帮你做……”

    李东方摆摆手,打断了陈仲成的话头:“我没有什么工作需要你来帮,我只希望你主动向省委交代你自己的问题,你的问题你清楚,赵启功同志恐怕也清楚,如果等到赵启功同志先去找省委谈,你就被动了吧?”

    陈仲成紧张地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起了头:“李书记,我对赵启功问心无愧,就算有些事做得违反原则,也是赵启功的授意,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认了!”

    李东方注意到,说这话时,陈仲成的目光躲躲闪闪,并不那么理直气壮。

    似乎为了掩饰什么,陈仲成又说:“我这人是从基层一步步上来的,太重感情,毛病不少,有时候也会上当受骗,被人利用,干些蠢事,可李书记,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这个人对朋友,对同志,对领导从来没有坏心……”

    李东方听不下去了,冷冷一笑:“老陈啊,你就不要再表白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向省委交代自己的问题,早一点,主动一点,不要再抱任何幻想了!你说你被人利用了,可信吗?有说服力吗?只怕赵启功也不会相信吧?”说到这里,口气严厉起来,“你是上当受骗,还是同流合污?从红峰商城官司到田壮达案子,你掺和过的烂事有多少?你一个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怎么成了人家的狗?怎么连启功同志都把你当作一条看家狗?老陈啊,你不觉得悲哀吗?!”

    陈仲成没有悲哀,倒是愤怒起来:“李书记,那我也告诉你:赵启功在我面前也没说过你的好话,一直骂你是条负心狼,对外软弱无能,对内又撕又咬!”

    李东方心头的火蹿了上来:他这么为赵启功的前途着想,忍辱负重,承担着难以言述的政治风险和压力,现在倒落了个负心狼的评价!真想拍案而起,把赵启功痛斥一顿,可看看面前的陈仲成,却又忍住了,只淡然道:“老陈,这话是不是启功同志说的,我不知道,我相信启功同志不会这么说。不过,就算启功同志这么说了也没关系!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以后,也会当面告诉启功同志:我这个人在处理同志之间的矛盾冲突时是软弱,也许还有点无能,但是,在关系到重大原则问题时,我既不会软弱,也不会无能!我对谁负心,都不会对党和人民负心!”

    和陈仲成的谈话不欢而散,陈仲成不知是心底惧怕赵启功,还是对赵启功仍存有幻想,始终没答应向省委交代问题。谈到最后,陈仲成倒把话题转到他即将分管的文教卫工作上了,好像他这专职常委还能长久地干下去似的。李东方压抑着自己的反感,勉强应付了几句,便借口有事,要陈仲成改日再谈,把陈仲成赶走了。

    陈仲成走后,李东方马上让秘书去找原检察院检察长现公安局长兼政法委副书记王新民,准备和王新民谈话。

    等待王新民的时候,李东方给赵启功通了个电话,口气平淡地通报了一下常委分工调整的情况,继而说:“……老领导啊,王新民一到任就提出,要对田壮达供出的两个腐败分子——建委副主任和新区国土局副局长实行‘两规’呢。你看怎么办呢?”

    赵启功显然是吃了一惊,在电话里沉默了好半天才说:“东方同志,这么干好不好啊?田壮达不是说他记错了吗?你们对这两个同志实行‘两规’有什么依据呀?”

    李东方像是无奈地说:“老领导,这话我也和王新民说了,王新民同志保证说,只要实行了‘两规’,他用不了三天就会拿出这两个腐败分子的腐败证据!”

    赵启功是个聪明人,啥都明白了,嗣后也没再说什么。

    放下电话,李东方想,这或许就叫步步紧逼吧!这种逼法说到底还是为了赵启功好。赵启功应该清楚,他时日无多了,对这两个腐败分子的“两规”,将是他争取主动的最后时刻,只要这两个腐败分子交代出陈仲成通风报信的内幕,陈仲成被立案审查,他赵启功就再也说不清了。李东方相信,赵启功这个政治人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既然能抛弃陈仲成,也就一定会在这最后时刻争取主动的。

    王新民到来后,李东方马上指示道:“新民同志,从现在开始,你就算到任了。有一件事要马上办,就是对田壮达交代出来的那两个腐败分子实行‘两规’!记住,这不是我的指示,而是你的提议,而且,这一次不能出差错,一定要把他们的犯罪证据拿到手!另外,对田壮达也要加紧审讯,查清此人和陈仲成的关系!”

    王新民一直负责田壮达的案子,心里啥都有数,点点头,问:“李书记,这要不要向王培松同志先做个汇报?您知道的,王培松对田壮达翻供一直心存疑虑。”

    李东方想了想:“我看还是先不要汇报吧,你看呢?”

    王新民说:“要我看,还是先汇报好,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私心。”

    李东方却有私心,私心还是在赵启功身上——直到现在这一刻为止,他只是逼赵启功,并没有害赵启功的意思。如果事先和王培松通气,省市检察机关同时介入,只怕赵启功就说不清了。于是,便道:“新民同志,我看从工作考虑,还是先不要汇报。最好是拿到这两个腐败分子受贿的证据后再汇报比较有利。你说呢?”

    王新民苦苦一笑:“李书记,您定下来的事,我还说啥?我执行就是了,一有结果先马上向您汇报!”想了想,又迟迟疑疑地说,“不过,李书记,您心里要有个数,田壮达一案牵扯出的腐败问题可能相当严重,估计不是一个陈仲成,还会涉及赵启功同志。我总有一个感觉,王培松同志和省纪委有点欲擒故纵,现在好像是故意看着一些人在那里表演,也趁机观察我们,包括你李书记。”

    李东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哦,还有这种事?你这个检察长多疑了吧?”

    王新民认真说:“不是多疑,是事实,而且就是因为赵启功同志。”

    李东方无法回避了,沉思了一下,向王新民交了底:“新民同志,既然今天你点名道姓说到了赵启功同志,那么,我也就把话给你说明,讲三点:一、我对赵启功同志从没做过无原则的妥协和让步;二、据我所知,赵启功同志和陈仲成还不是一回事,在没有证据证明他是腐败分子之前,对这位老领导还是要帮助;三、如果赵启功同志真陷入了腐败的泥潭,或者一意孤行,坚持做腐败分子的保护伞,我一定会按原则办事,对此,你们检察机关可以监督。”

    王新民表白说:“李书记,这你误会了,你说的这些我都信!你如果真是不讲原则,也不会顶着赵启功的压力把陈仲成拿下来,更不会对田达壮的案子抓住不放。我的意思是,让你离赵启功同志远一些,这人不管有没有问题,目前都够麻烦的……”

    李东方苦恼地摆了摆手:“好了,新民同志,这些题外的话都不说了,我们还是来谈一谈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吧,陈仲成离开政法口了,有些工作就好做了……”

47

    沈小阳竟不知道赵启功有什么麻烦,六月五日晚上,在摄影家边长的提携下,终于跻身于赵启功的文化名人沙龙,第一次以名记者身份参加了沙龙聚会。这件事搞得沈小阳十分激动,从早上接到边长的电话通知,到晚上赶到罗马饭店晋见赵启功,整整一天像月经来潮的妇女一样躁动不安,干啥都没心思,搞得副总编田华北疑神疑鬼,老问他哪里不舒服?沈小阳嘴上没说,心里却想,他哪里不舒服?他舒服极了,幸福塞到了嗓子眼,一不小心就会像气泡一样向外噗噗直冒,却不敢随便就冒,倒不是怕田华北或者哪个哥儿们姐儿们分享他的幸福,而是怕泄密。边长通知时就郑重交代了,这是省委领导私人活动,不能四处嚷嚷的,嚷嚷出去影响不好。

    即将跻身上流社会的幸福憋到中午差不多要憋炸了。幸而碰到了“嫖妓惯犯”李大头,便在和李大头一起吃中饭时,似乎无意地和李大头说了一下,道是赵省长今天晚上非要请他吃饭不可,还是罗马饭店!李大头一听就乐开了,说是自己晚上在罗马饭店也有一场应酬,到时候能不能去给赵省长敬杯酒?再拍张照片留个念?沈小阳吓了一跳,忙说,不行,不行,大头,你一个“嫖妓分子”最多也就是给公安分局的局长那级别敬敬酒,省一级的领导你就免了吧!李大头很不高兴,埋怨沈小阳不够意思。沈小阳便让了一步,应付说,等哪一天让贺市长接见他一下,再拍几张大照片留念。

    不承想,晚上一到罗马饭店,没见着约好等候的摄影家边长,倒先迎头撞上了李大头。沈小阳想装看不见,却来不及了,李大头一口一个“沈大笔”地叫着,笑呵呵地迎上来,就差没给沈小阳来个狗熊式拥抱。正揣摸着怎么甩掉李大头时,边长匆匆来了,和沈小阳打了个招呼,说,走吧,二楼,就引着沈小阳往二楼走。

    李大头在沈小阳身后直叫:“哎,哎,沈大笔,这位朋友也介绍一下嘛!”

    边长这才注意到了李大头,狐疑地看着沈小阳问:“怎么还带了个朋友?”

    沈小阳忙解释:“不是,不是,边大师!巧了,这位煤炭大王李总今晚也在这里请客。”遂将边长介绍给了李大头,一口咬定边长是中国当代著名摄影大师。

    李大头热情地将自己的名片递给边长:“请大师多关照!多关照!”

    边长看了看李大头的名片,见名片上面“总”字号的头衔就好几个,还是区私企协会的副会长,也就回赠了一张画了大头漫画像的名片给李大头,还说:“李总,以后倒是要请你多关照哩!如今商品社会,没有钱啥事也办不了,前阵子我搞了个摄影展,还是赵省长亲自打招呼,人家才免了三天的场租费。”

    李大头更加热情了:“大师,以后这种事你只管找我,万儿八千的我赞助了,千万别麻烦赵省长!”向沈小阳一指,“沈大笔知道我的,我这人就喜欢交朋友——广交天下豪杰,沈大笔是我的朋友,我前阵子就送了他台车!”

    沈小阳很不满意李大头的虚张声势,瞪了李大头一眼:“光说送了我一台车,大头,我帮你处理的烂事少了?再说,这台车是你送给我的,还是借给我的?”

    李大头笑道:“我还不如送呢,这养路费得我交,修车还得我报销!”

    就说到这里,一阵香风悠然飘来,歌星何玫瑰到了。何玫瑰不认识沈小阳,更不认识李大头,于是,又是一番介绍,这回是边长介绍了。介绍完后,李大头又向何玫瑰递名片,何玫瑰显然看不起土头土脸的李大头,没有回赠名片。李大头便像个追星族似的,让何玫瑰在一张菜单上签了名。还想索要电话,何玫瑰装没听见。

    分手时,李大头又把沈小阳拉住了,像打探煤炭行情似的,悄声打探道:“沈大笔,你见多识广,你说,这个……这个要是和这个玫瑰小姐睡一夜得多少钱?”

    沈小阳差点没叫起来:“你以为你是谁?有两个臭钱,**就能四处乱戳了!”

    李大头挺没趣,讪笑道:“你他妈嚷什么?我是开个玩笑,这妮挺撩人的。”

    沈小阳没再搭理李大头,到了二楼梅花厅,一心等着晋见大人物赵启功了。

    赵启功委实是个大人物,过去是峡江市委书记,现在是分管文教的副省长,还是省委常委,身份地位比市长助理贺家国又高多了。尽管姐姐沈小兰因着红峰商城的官司老骂赵启功不是东西,沈小阳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也认为赵启功不是东西,可今天能得到赵启功的亲切召见,日后又要成为这高雅沙龙的一员,这旧观念就得改改了,就算赵启功真不是东西,他也得把他当作东西,而且还要捍卫这东西。

    据沈小阳所知,在今天到场的这些文化名人中,最会捍卫的要数省作家协会主席魏荷生了。此公在峡江市委宣传部做过副部长,有一阵子还兼过《峡江日报》的总编,也算是沈小阳的老领导了。这老领导天生口吃,在编采会上连个囫囵话都不会说,偏是赵启功的诗友和同学,逢会偏要作什么七律,还在《峡江日报》副刊和《新诗词》上为赵启功写过大块诗评文章。评价赵启功的诗是“革命的诗”、“战斗的诗”,这一评再评,省作家协会换届改选,魏荷生便在赵启功的力荐下做了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主席。沈小阳是作家协会新当选的理事,曾在作代会上参加一帮名作家的阵营,为倒魏做过大量工作,就差没公开闹分裂。

    现在,殊途同归,沈小阳和自己鄙视反对过的“倒胃主席”坐到一起了。

    “倒胃主席”根本不记得沈小阳是《峡江日报》的记者了,只记得沈小阳是省作家协会理事。和沈小阳一见面,就端出一副本省文坛领袖的架子结结巴巴地和沈小阳谈起了省作协的工作,说是现在小环境小气候很好,赵省长本身就是大诗人,很关心文学,你们年轻作家要多深入生活,唱响主旋律,搞好多样化。尤其是诗歌,要振兴。

    沈小阳压抑着满心厌恶,带着一脸笑容,一口一个“魏主席”地叫着,极是恭敬。

    谈得有那么点投机的意思了,魏荷生四处看看,做贼似的捅了捅沈小阳,把一颗几乎全秃的小脑袋伸了过来:“小阳同……同志啊,听……听说,你……你在作代会上也……也反对我?攻……攻击……我……我没有资格代表西川省文学发……发言?”

    沈小阳愣都没打,便铿锵有力地辩白道:“魏主席,你怎么能听信这种无耻谣言呢?在报社你就是我的老领导了,我怎么可能反对你呢?现在我还四处说呢,《峡江日报》最有文化气氛的时候,就是你兼总编的时候,在我们报社历史上诗人兼总编就您一个!您太有资格代表咱省文学发言了,诗人不能代表文学谁还能代表文学?!”说罢,摇摇头,一副感慨万端的样子,“唉,如今这文坛也真他妈太复杂了!”

    魏荷生这才弄清楚沈小阳曾是自己的部下,便也装作信了沈小阳话的样子,一口一个“小老弟”地叫着,带着无限深情的回忆说起了报社旧事。很诚恳地表示,像沈小阳这种做着省作协理事的资深名记者,应该给个适当的安排。沈小阳一听这话,弄个小职务的念头便飓风般不可遏制地呼啸着拔地而起。当场激动起来,当场就于激动之中和这位“倒胃主席”同流合污,暗示说,魏主席现在在报社影响还是很大的,又是著名诗人,如果能向报社领导推荐一下,他将很感谢。魏荷生胸脯一拍,信誓旦旦地说晚上回去就给总编老赵打电话。

    ——这电话真打了,几天后在一个社交场合和何玫瑰再次见面时,何玫瑰告诉沈小阳:魏老师那晚是搭她的便车回家的,电话在她的车上就打了,确实也是打给《峡江日报》赵总编的,不过,不是推荐,却是警告。这位魏老师十分严肃地对赵总编说,你们报社这个沈小阳太会投机钻营了,都钻营到省委领导面前来了,还想向省委领导要官,实在是很不像话的!

    当时,沈小阳尚不知道会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背信弃义,被魏荷生感动得差不多完全转变了立场,也跟着何玫瑰把魏荷生称作“魏老师”了。魏老师便端着老师的架子给沈小阳评说“赵诗”——赵启功之诗的精妙好处,正说到最肉麻的关头,那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性时刻突然到来了:伴着一阵说笑声和脚步声,赵启功副省长在两位漂亮服务员小姐的引导和边长的招呼下,满面春风走进了梅花厅。

    魏荷生马上放下老师的架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赵……赵省长……”

    沈小阳不但站了起来,还敏捷地迎了上去,和赵启功握手:“赵省长!”

    赵启功一点架子没有,扬起左手招呼着老朋友魏荷生,伸出右手亲切和气地去和沈小阳握手,边握边说:“哦,哦,又多了一个文化新闻界的小朋友嘛——是《峡江日报》的记者沈小阳同志,对不对呀!啊?”说罢,看了看身边的边长。

    边长热情地介绍说:“赵省长,沈小阳不但是《峡江日报》著名记者,现在还参加采编市委、市**的《内部情况》,写过不少好文章呢!”

    赵启功笑呵呵地说:“我知道,知道得比你这个‘鞭长莫及’要清楚。小阳同志的文章,我在峡江工作时读过不少,印象比较深的是吹捧贺家国的两篇大作。一篇叫《我以我血荐轩辕》,一篇叫《天生我材》,小阳同志,我说得对不对呀?”

    沈小阳连连点头称是,点头称是之际,激动得眼泪差点下来了:这好几年过去了,人家一个省委大领导还记着你那两篇狗屁小文章,你能不感动么?!沈小阳便在这无比感动的状态中,瞬间丧失了自主思维能力,词不达意地迅速吹捧说:“赵省长,怪不得峡江市的干部群众现在还那么怀念您,您……您真是太伟大了!”

    话一出口,沈小阳就后悔了:简直是无耻透顶,峡江干部群众什么时候怀念过赵启功?老百姓都骂,尤其是姐姐沈小兰和红峰商城的群众。说赵启功伟大就更无耻了,连省委书记钟明仁都当不起“伟大”这个词,赵启功如何当得起?!

    赵启功却是一副当得起的样子,坦然受之,又过去和魏荷生握手。

    魏荷生的无耻则是一贯的,公开化的,是当作一份事业来干的,也真让沈小阳开了眼界。沈小阳注意到,魏荷生两只干瘦如柴的黑手紧紧握着赵启功白白胖胖的软手,结结巴巴道:“赵……赵省长,小阳同志今天代表我们大家说……说出了心里话。赵省长,你……你的伟大就……就在于平凡啊!我……我今天酝酿创作了一首七……七律,题目就叫《伟大与平凡》。现在,我……我就给大家朗诵一下!”

    边长拍了拍魏荷生的肩头,开玩笑道:“算了,算了,魏主席,您老朗诵起来太困难了,还是让我们的玫瑰小姐来朗诵吧!”说罢,夺过魏荷生手上的诗稿,递给了何玫瑰。

    何玫瑰接过诗稿,拿起话筒,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朗诵起来:“七律《伟大与平凡——有感于赵启功省长的文与人》。作者:西川省作家协会主席魏荷生。”

    下面的正诗部分,何玫瑰带上了感**彩,节奏也明显放慢了——

    风云际会文相重,

    诗坛李杜赵启功。

    指点江山书大画,

    豪情化雨作浪涌。

    圈点之处新城起,

    挥毫之际文生风。

    伟大带来峡江变,

    平凡本系一书生。

    诵毕,众人即时鼓掌,沈小阳也跟着鼓起了掌,搞得赵启功直苦笑。

    在掌声中,魏荷生把诗稿从何玫瑰手上讨回,郑重交给了沈小阳:“小阳啊,这首七律我就照顾你们《峡江日报》了,你拿到‘江花’副刊上去发一下,最好发彩版。”

    沈小阳心里直作呕,表面上却不得不应:“好,好,魏老师!”

    赵启功却立即阻止道:“好什么?!小阳同志,你不要听魏主席的,这诗发不得,影响不好,我那些诗算什么诗啊?还‘诗坛李杜赵启功’!不好,不好,魏主席,你要是当得起这种诗名,敢自比李白杜甫,就‘诗坛李杜魏荷生’吧!”

    魏荷生一点不窘,连连道:“赵省长,你太谦虚了,太谦虚了!”

    赵启功还不放心,又对魏荷生交代道:“魏主席,我可说明了,这首诗不但在《峡江日报》不能发,在你们省作协的《新诗词》上也不许发!古人作诗填词都是三五知己相互奉和,很风雅的事,咱们文人一搞啊,就变得这么俗!小阳同志,你说是不是?”

    沈小阳这才真的从心里服了赵启功:赵启功官至副省长,头脑还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偏不吃魏荷生的马屁!便诚恳地说:“赵省长,这诗不发也好。”

    赵启功这才在桌前坐下了:“除了小阳同志一个新朋友,都不是外人了,大家随便吃,随便聊吧!这回,我要先考考大家: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大家吃着,喝着,都很茫然的样子,谁也没想起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赵启功微笑着说:“你们这帮文化人啊,真是一点环保意识都没有啊!今天是二〇〇〇年六月五日,世界环境日!魏主席,你们《新诗词》这期有没有发环保方面的诗词啊?”

    魏荷生极是惭愧:“赵……赵省长,还真把这事忽……忽略了哩!”

    赵启功以商量的口气说:“能不能弥补一下呀?魏主席,你带个头,组织一些诗人写点好诗,歌唱蓝天,歌唱大地,歌唱母亲河——当然,还有我们的峡江,谱上曲,让我们的西川玫瑰去唱!用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把环保知识普及好。”

    魏荷生连连应着,说是回去就布置这个工作。

    何玫瑰也表示说,有赵省长的指示,她愿意为环保进行义演义唱。

    边长喝着啤酒,插话说:“唱啥呀,峡江美还唱得出来呀?污染那么严重。”

    赵启功把目光转向了边长和沈小阳:“这个问题我正要说:好的要歌唱,要宣传,做得不够的,也要揭露,也要批评。峡江的污染情况可以说是相当严重,你边长这个著名摄影家,你沈小阳这个名记者,就有责任了。该摄的摄下来,该记的记下来,不能视若不见。大家都视若不见,峡江下游的老百姓就要遭殃了,也对不起子孙后代嘛。”

    沈小阳心里一热,忙道:“赵省长,我三个月前都写过国际工业园对峡江污染的报道,可李东方书记不同意发,连《内部情况》上都不让发。”

    赵启功很奇怪的样子,看着沈小阳问:“为什么呀?”

    沈小阳说:“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贺市长只说时机不成熟。”

    赵启功把正喝着的一杯矿泉水往桌上一蹾,动容地说:“小阳同志,我看不是个时机的问题,而是个责任心的问题!你对老百姓有这份责任心,时机就成熟,没这份责任心,时机就永远不成熟!我们现在有些领导同志啊,整天只想着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啊,就是不想想老百姓!怎么得了啊,长期这么下去要离心离德的啊!”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过去光听姐姐沈小兰和一些同志讲赵启功的坏话,今天一接触才知道,赵启功竟是这么一个头脑清醒、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好领导。

    赵启功继续说:“如果说我在峡江主持工作时有什么失误,那么,最大的失误就是没能早一点关闭国际工业园,不是不想关,准备关了,工作调动了,就留下了这么大个遗憾!所以呀,你们都要做工作。边长同志多拍些照片,可以搞个峡江污染的专题图片展。小阳同志呢,可以进行深入采访报道,峡江不让发,你拿到北京、上海去发嘛!当年那篇《天生我材》我不让发,你不还是在上海报上发了吗?!”

    沈小阳忙解释:“赵省长,《天生我材》没……没在上海报上发……”

    赵启功直笑:“好了,好了,小阳同志,你别紧张!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不说了!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文章写得很不错嘛,很有感染力嘛,我至今记忆犹新哩,现在看来,可能是我过分了,家国同志当时是我女婿,我只想着避嫌。”

    沈小阳益发感动了:“赵省长,那……那我就按您的指示办,先把写好的那篇文章拿到《国家环保报》上去发表,把峡江污染的事实公开披露出来!”

    赵启功笑呵呵地摆起了手:“什么指示啊?小阳同志,这是什么场合?私人聚会的场合嘛,哪来的指示?我要开口就是指示,还敢说什么话呀!这只是一个朋友的个人意见,供你参考。你自己凭良知决定嘛!”说罢,举起装着矿泉水的杯子,“小阳同志,来,来,敬你这个新朋友小朋友一杯!就为你们记者的社会良知和责任感!”

    沈小阳忙站了起来:“赵省长,还是我敬您,敬您一心为了老百姓!”

    后来,魏荷生凑了上来,和赵启功谈起了办诗会的事,沈小阳才抓紧时间吃了几口能压饿的东西,嚼在嘴里也没品出什么滋味。来之前,沈小阳以为这种有省委领导参加的高规格的聚会是一场精神和物质的双重盛宴,没想到竟是如此简朴,山珍海味根本没有,只几样时蔬小菜和点心,连白酒都没上,让他喝了一肚子水。

    出去小便时,沈小阳跑到楼下李大头请客的富贵厅,想借着敬酒的机会慰劳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肠胃。不料,李大头的马仔说,李大头上楼给赵省长敬酒去了。沈小阳的头一下子大了,吓得慌忙往楼上梅花厅跑。

    到了梅花厅便看到,万恶透顶的“嫖妓惯犯”李大头真就给赵启功敬上酒了,竟是边长引来的。后来才知道,诡计多端的李大头趁边长上厕所小便时,和边长迅速达成了敬酒的交易。敬酒时,边长在拍照。赵启功情绪很好,笑呵呵的,要李大头多支持文化事业,不但要在物质上富起来,也要在精神上富起来。李大头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连连答应着,向赵启功保证说今后一定要做精神文明的标兵,让沈小阳差点没笑出来。

    李大头敬酒时,沈小阳装作不认识李大头,李大头也就装作不认识他。

    麻烦的事第二天就来了,李大头的马仔借口车辆年检,把借给沈小阳的那台桑塔纳2000要走了。就在当天中午,这台桑塔纳赫然出现在省摄影家协会院里,成了边长的专车。边长不知道这台车曾姓过沈,很热情地邀请沈小阳去兜风。沈小阳没去,冲到李大头的金石煤炭公司大骂了李大头一通,指责李大头不是东西,过河拆桥。

    李大头极是厚颜无耻,挨了骂一点不气,还嘿嘿直笑,一边笑,一边指着刚挂到墙上的那幅和赵启功的巨幅合影照片说:“老弟,你叫吗叫?就凭边大师这么讲义气,给我弄了这么大个活人广告,还连夜帮我洗,帮我放大,我这台车就该借给他使使了,你老弟也使够本了!”还觍着脸问沈小阳,“沈大笔,你是名记者,学问大,你看我用什么广告词比较好呢?是赵启功省长亲切接见我省著名企业家李金石呢?还是……”

    沈小阳没好气地说:“大头,我看广告词得这样写:赵启功省长严厉警告著名嫖妓犯李大头:少嫖妓,少造孽,夹起**学做人!”

    李大头哈哈大笑道:“别逗了,我这人皮厚肉粗无所谓,可这么写不是故意污辱省委领导么?”双手抱臂,很是得意地端详着巨幅照片,“再说了,赵省长也不像是警告我嘛,沈大笔,你睁大狗眼看看,我和赵省长多像一个娘的亲兄弟呀!”

    沈小阳几乎觉得是自己受了污辱,被迫奋起捍卫省委领导:“赵省长真要有你这样的亲兄弟,肯定早跳峡江了!”说罢,再也不理睬李大头了,甩手出了门。

48

    快到峡江日报社门口时,贺家国把目光转向车窗外,留意起了自己的目标。目标迅速找到了:穿着一件大红短袖T恤的沈小阳正站在报社大门右侧的电话亭旁打电话。贺家国让司机把车嘎地停在电话亭旁,大脑袋伸出车外一声断喝:“小阳,快上车!”沈小阳匆匆对着电话又说了几句话,上了车。

    一上车,沈小阳就压抑着心头的兴奋,抱怨说:“贺市长,你真是的,说风就是雨,都下午了,还要往青湖市跑,我又不是你的秘书,你就不能换个别人?”

    贺家国半真半假地说:“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你小子别不知好歹!”拍了拍沈小阳的肩头,问,“怎么?是不是打乱了你的什么操作计划了?”

    沈小阳很烦恼的样子:“贺市长,我现在哪还有时间操作自己的私事呀?领导交代的公事都忙不完!昨天不是世界环境日吗?你以前的岳父大人赵启功省长就把我找去了,非要我搞搞峡江污染方面的系列报道,我既不敢推,也推不掉,就应下了。”

    贺家国警觉了:“小阳,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小阳便带着明显炫耀的口气,把昨晚和赵启功见面的情况谈了一下,大夸了赵启功一通,说是过去对赵启功省长不太了解,现在终于了解了!赵启功省长是如何一心为了老百姓,干工作是如何有气魄,又是如何支持他把那篇关于峡江污染的报道拿到《国家环保报》上去发表,等等。

    贺家国马上明白了:这阵子李东方在反腐倡廉问题上紧逼赵启功,连陈仲成的政法委书记都拿下来了。赵启功便在国际工业园问题上做起了文章,也在紧锣密鼓地逼李东方哩。幸亏李东方不糊涂,已想到了峡江污染这颗定时**的引爆问题——李东方和他说得很清楚:这颗定时**既然迟早要炸,那么,就得按我们的意志进行定向爆破,不能意外炸起来,搞得弹片横飞,破坏大局。也正因为如此,李东方今天才悄悄派他去青湖市取历年来峡江污染的资料,了解有关污染情况,准备在《内部情况》上集中发一组吹风文章,这也才有了沈小阳同行的任务。

    沈小阳却怪市里对峡江的污染不重视,连《内部情况》上都不准披露。

    贺家国严肃地说:“现在不披露,并不是永远不披露,更不是不重视。对国际工业园的问题,市委、市**和李书记有统一部署,不但很重视,还要彻底解决问题,不想解决问题,我们今天去青湖干什么?你不要上那位老大人的当,犯糊涂!”

    沈小阳仍是糊涂得可以:“那和赵省长的指示并不矛盾嘛!”

    贺家国不便把这其中的政治内幕和沈小阳说透,只意味深长地道:“这里面矛盾很大,也很复杂,我劝你少往里搅和!你沈小阳操作这种大事还欠点道行!”

    沈小阳有些为难了:“贺市长,那……那我怎么去和赵省长交代呀?”

    贺家国没好气地道:“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你少往他面前凑就行了!就他身边的那帮宝贝,你不觉得恶心?昨晚,那个魏结巴主席又给你们上七律了吧?”

    沈小阳乐了:“还真上了首七律,都把赵省长比作李太白、杜工部了!”

    贺家国哼了一声:“什么叫无耻,什么叫媚态可掬,看看那个魏结巴的行径就知道了!”他看了沈小阳一眼,讥讽地问,“小阳,你昨晚向那位副省长大人献媚了没有?”

    沈小阳怔了一下:“没,没有,绝对没有!贺市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不想从政,向赵省长献什么媚?做人么,不能有傲气,却不能无傲骨!”这话说得明显底气不足。

    贺家国笑了,审视地看了沈小阳好半天,拍西瓜似的拍了拍沈小阳过早发福的将军肚:“我怎么没在你这厮身上发现一根傲骨啊?尽他妈无耻的肥肉!”

    沈小阳讪笑道:“贺市长,怎么是无耻的肥肉?这也是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之一嘛!”

    ……这么一路说笑着,时间便伴着路两旁六月的好风景嗖嗖地过去了。

    两个小时二十分钟后,贺家国带着沈小阳顺利抵达了青湖市环保局。

    抵达时已快六点钟了,环保局马上就要下班了。因为贺家国事先打过电话的,三个月前见过的那位环保局王局长和几个副局长便都老实地候在那里。材料也准备好了,厚达半人多高,不是原件,全是复印件。原说要见面的市委书记吕成薇却没见着,王局长一再向贺家国解释,吕书记是临时有急事去了北京,现在恐怕正在飞北京的飞机上。

    贺家国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阴阳怪气说:“行,行,你们吕书记厉害,比我们钱市长还厉害,钱市长上次只说去了机场,这回吕书记偏提前一步上了飞机——上了飞机连手机都关了嘛,我就算想电话请安也办不到了!”

    王局长装作没听出话中的讥讽:“是啊,一下午了,硬是没联系上吕书记呢,都急死我们了!”

    贺家国指着那堆污染情况材料:“把这些交给我们,吕书记还不知道吧?”

    王局长连连点头:“是的,是的,联系不上啊,吕书记怎么会知道呢?”

    贺家国又问:“你们市委、市**没有哪个领导同志知道这件事吧?”

    王局长有些窘迫了:“市里领导们确实是……是都不知道这件事……”

    贺家国拍拍王局长的肩头,很感慨的样子:“王局长,你这同志很有气魄啊,胆子呢,也太大了!吕书记和你们市委、市**任何一个领导都不知道,你就敢把十五年来所有的污染材料全自作主张交给我们峡江的同志!佩服,佩服啊!”转而对沈小阳道,“小阳同志啊,这个王局长你以后要好好写一笔,不唯上,只求实,敢于负责任,现在难得有这样的好干部啊,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啊!”

    沈小阳不知道在污染问题上两市的交涉情况,没听出其中的名堂,有些发愣。

    贺家国当着王局长这帮人的面不便进一步说破,也就点到为止了。

    王局长显然还不是个官油子,虽说谎话说得很拙劣,但对环保工作还是尽心尽职的,峡江历年的污染材料收罗得很齐全,对国际工业园的义愤也是真实的。代表吕成薇陪贺家国吃饭时,王局长因为多喝了几杯五粮液,连眼泪都下来了,说是他们青湖市环保局和青湖老百姓真受够了!这次真心感谢贺市长和峡江市方面站出来主持正义,为青湖人民造福。为表示真诚的感谢,王局长还以吕成薇的名义送了一幅某国内著名画家《烟雨锁峡江》的国画给贺家国。对沈小阳和司机也没慢待,因为事先没做准备,临时又没什么好东西可送,就一人送了两瓶五粮液。贺家国也不客气,把国画收了,让王局长代他去谢谢吕书记。沈小阳自知不够谢谢吕书记的资格,就谢了王局长,希望王局长方便的时候到峡江共饮这两瓶五粮液。

    回去的路上,沈小阳高兴了,借着几分酒意,忘形地说:“贺市长,跟你出去也不光喝营养汤嘛,这早晚也能腐败一下呀!你看咱今天,又吃又喝又拿,整个一鬼子进村了。他们的吕书记还不在家,若是在家,还不知要送咱什么好东西呢!”

    贺家国教训说:“沈小阳,你看看你这德性!还有点名记者的矜持么?!”

    沈小阳慌忙醒过酒来,开始“矜持”:“贺市长,我……我是说你有面子!”

    贺家国哼了一声:“我有什么面子?他们吕书记明明在家,见都不见我!”

    沈小阳不明白了:“吕书记不是……不是去了北京么?”

    贺家国这才把话说破了:“她去什么北京?她今天就在青湖市,只是不愿见我们罢了!你沈操作那么会操作,还没看出来呀?吕书记和青湖市的头头们既想解决峡江污染问题,又不愿惹麻烦,所以就让市环保局王局长他们来‘自作主张’了,以后大老板和省委怪罪下来,挨骂倒霉的就是我们峡江市的领导同志了!”

    沈小阳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王局长他们对我们这么热情大方!”

    车进峡江市区,贺家国把沈小阳赶下了车,要沈小阳先回家。

    沈小阳问:“贺市长,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儿去?”

    贺家国说:“我今天的工作还没完,得去向李书记汇报一下!”

    到了李东方家,见到李东方,贺家国带着满脸讥讽,开口便说:“首长,赵启功那边动手了,昨晚搞了一帮文化名人突然跑来保护环境了!青湖市更不像话,吕成薇比咱钱市长还滑头,仗还没打就先开溜了,我去了趟青湖,连她的人影都没见着!”

    李东方笑道:“家国,别丧气,这本来就在预料中嘛!我倒要告诉你一点好消息:昨天拿掉了陈仲成,今天我们就打了个漂亮仗,田壮达精神垮了,估计这两天就会重新交代问题。下午对建委那位秦副主任的突击搜查也大获成功,王新民同志亲自带队出马,一次就取出了一百三十八万赃款!”

    贺家国精神为之一振:“哦,李书记,这么说,僵局就要打开了?”

    李东方点点头:“对我的那位老领导你的前岳父来说,火烧眉毛了,他想干啥就让他干好了。保护环境并不是坏事,我们也在保护嘛,但是,谁也别想给我打政治牌!”

    这最后一句话,李东方说得斩钉截铁,给贺家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49

    赵启功最终选定的政治契机是省委常委们的民主生活会。这个会五月下旬就要开的,可因为常委们手上的事情都很多,凑不齐,便拖进了六月。六月五日上午,在李东方主持召开峡江市委常委会的同时,赵启功找到了钟明仁,话说得很恳切,也挺急迫,反复强调,省委民主生活会不开恐怕不行了。钟明仁说,他也这样想,并表示,要开就开好,大家都真正暴露一下思想,把该谈的原则问题谈谈透。这么一说,就把会议日期定在了次日,六月六号下午。不料,六月六号上午秀山地区突发尘暴,五道梁乡一所小学的院墙被尘暴摧毁,六名在院墙下避风的小学生遇难,十二名师生受伤,赵启功是主管副省长,要代表省委、省**前往秀山慰问遇难学生家庭和受伤师生,紧急处理这一突发性事件,省委常委们的民主生活会又一次临时改了期。

    赵启功是六月六日中午从省府办公室直接去的秀山,省教委的两个主任和一个秘书随行,下午在五道梁乡听了汇报,做了视察和指示之后,当晚便住进了秀山地委招待所。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做过钟明仁的秘书,和钟明仁关系特殊,也知道赵启功目前和大老板钟明仁不对劲,地面上又出了这种死人的事,便赔着十二分的小心,反复向赵启功检讨,不敢多说一句辩解的话。晚饭安排得也很巧妙,看似简单,却煞费苦心。陈秀唐让人弄了几种很难弄到的珍稀野菜,和山溪里生长的一种名贵小银鱼,自己从家里拿了一瓶茅台酒,带着刘专员和在家的两个地委副书记陪赵启功一行吃饭。

    一坐下,陈秀唐就小心地声明说:“出了这种死人的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真不是喝酒的时候,可赵省长难得到秀山来一趟,我不尽尽地主之谊也说不过去,就从家里自带了瓶酒过来,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赵省长,您看——”

    赵启功没给陈秀唐面子,挥挥手说:“陈书记,你的心意我领了。你说得对,今天不是喝酒的时候,我没心情喝!你们谁想喝就少喝点吧,我也不反对。”

    赵启功不喝,谁还敢“想喝”?都说心情很沉重,都说不想喝,便一起吃饭。

    吃过饭后,陈秀唐和那个刘专员又跟到赵启功的房间要汇报工作。

    赵启功阴沉着脸说:“还汇报什么?六个孩子就这么死了,大的十一岁,小的才九岁,痛心不痛心?自省一下,我们对人民负责了没有?陈书记,你今天还算是聪明的,没有搞那么一大桌子接待我,你真敢搞,我可真会叫你当场难看!”

    陈秀唐忙说:“我哪敢呀!”继而,又检讨,“赵省长,您批评得对,不管有啥客观原因,我们都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这事毕竟发生在我们秀山……”

    刘专员却解释说:“赵省长,领导责任我们推不了,可客观原因也真不少。一来我们秀山是尘暴频发地区;二来忙着移民,也把移民乡学校危墙危房忽略了。”

    赵启功听得这话,不由得怔了一下,注意地看着刘专员问:“是不是因为五道梁乡马上要移民了,乡小学的危房危墙就没人管了?是不是这个情况啊?”

    刘专员正要说什么,陈秀唐抢了上来:“也不是不管,是……”

    赵启功冷冷地看了陈秀唐一眼:“我问的不是你,是刘专员——刘专员,你继续说,如果没有移民这回事,这种尘暴频发的季节,五道梁小学是不是要检查?”

    刘专员承认说:“是的,是的,赵省长,这一阵子忙着移民,思想上就大意了,心想,反正要迁了,能凑合就凑合吧,地区连个文都没发!再说大老板那脾气您也知道,移民工作大老板挑头抓,谁也不敢松懈,我和陈书记就三天两头跑峡江。”

    赵启功明确指示道:“这些情况都写下来,实事求是地写,从明天开始把全秀山的中小学危房危墙都检查一遍,死人的事决不能再发生了,这事你们两个一把手要负责,再出问题,省委、省**就拿你们是问!五道梁小学的善后工作也要处理好,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该花点钱就花,你们的干部少喝点酒钱就有了!”

    刘专员点头应着,趁机要求说:“赵省长,我们秀山经济太困难,您看省里能不能多少给两个钱,哪怕十万八万呢,也能买点木料撑撑危墙,解决点小问题。”

    赵启功想了想:“可以,就十万吧,你们打个报告,我批一下。”

    不承想,刘专员竟当场从破旧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已打好的报告,递给了赵启功。

    赵启功一边在报告上做批示,一边讥讽说:“老刘同志,你这个专员当得很有办法嘛!”本来还想再说几句更尖刻的话,可看到刘专员苍老黢黑的面孔,觉得对老同志还是得客气点,便也作罢了。

    刘专员苦笑着解释说:“赵省长,我们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在穷地方做穷官,谁都不愿搭理我们,有些领导见我们就躲,车经秀山都绕道,我们也就……”

    陈秀唐瞪了刘专员一眼:“老刘,你别胡说,钟书记和赵省长没躲过我们!”

    刘专员忙说:“对,对,赵省长,我……我是指省部委局办的一些主管领导……”嗣后,陈秀唐还想解释些什么,赵启功却不愿听了,说是要休息。陈秀唐和刘专员识趣地告退了。

    二人走后,赵启功并没休息,先指示秘书去找随行的省教委两个主任连夜写报告,特别强调了刘专员最新提供的情况:移民工作致使秀山有关部门忽略了学校的危房检查,以致造成惨祸的发生。后来,又打了个电话给摄影家边长,向边长交代了一下峡江污染摄影方面的事,催边长抓紧去搞。

    电话刚放下,2正要到卫生间洗澡,刘专员又来了,还带了一包东西。

    赵启功感到很意外,严肃地责备说:“刘专员,你,你这是干什么?!”

    刘专员强打精神,把四瓶五粮液一一掏出来,有些可怜兮兮地说:“赵省长,这次不敢请您喝酒,这几瓶酒请您带回去喝,也……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吧!”

    赵启功说:“老刘,你别给我来这一套,要论送礼,你这老同志可真不行!酒你回头拿走,我赵启功从来不喝这种不明不白的酒。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刘专员很窘迫,站在那里直搓手:“我……我没什么事,真没有……”

    赵启功意味深长地问:“如果大老板来了,你也敢这样送礼吗?”

    刘专员怔了一下,说:“那……那我不敢。”

    赵启功略一沉思,又问:“那么,陈秀唐同志敢吗?”

    刘专员说:“这我不知道,不过,谁不知道陈秀唐跟大老板当过秘书呀?!”

    赵启功察觉了什么,询问道:“老刘啊,你和陈秀唐同志合作得怎么样啊?”

    刘专员应付说:“赵省长,您知道的,现在哪个班子没矛盾?凑合吧。”

    赵启功拉着刘专员在沙发上坐下了,态度变得亲切和蔼起来:“是啊,是啊,哪个班子都有矛盾啊,这也不奇怪,中国特色嘛。老刘啊,过去我一直在峡江市工作,和你们接触比较少,也难得有机会聊聊天。今天你既然看得起我这个副省长,主动到我这儿来了,咱们就聊聊。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我们西川人吧?”

    刘专员不再那么拘谨了,苦笑着说:“赵省长,我现在还有外地口音啊?地道是个西川人了,哦,应该说是地道的秀山人了,老婆也是秀山的,回乡知青。我是上海插队知青,十六岁插队,这一插就是三十四年,一辈子卖在秀山了。”

    赵启功打量着刘专员,神色有些惊讶:“老刘,这么说,你也不过五十岁?”

    刘专员点点头:“今年整五十,前天过的生日。”

    赵启功感叹起来:“比我还小嘛,我还以为你是老同志,快退休了呢!”

    刘专员又搓起了手:“赵省长,您知道的,秀山缺水,风沙大,人都显老……”

    赵启功激动起来:“不容易呀,老刘同志,你太不容易了!一个上海的小伙子,扎根秀山三十四年,献了青春献子孙,这有几个人做得到!”当场决定道,“老刘同志,你思想上要有个准备,我回去后会让有关部门的同志来搞一下调查,好好宣传一下你的这种扎根精神,献身精神……”

    刘专员忙道:“赵省长,您千万别这样做!我找您就是想……就是想……”

    赵启功盯着刘专员:“怎么?想调离秀山?回上海?”

    刘专员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调离,不过,不一定回上海。”

    赵启功说:“不是怕苦吧?三十四年不都坚持下来了嘛!”

    刘专员狠狠心,说了实话:“赵省长,我这个人在西川省没后台,是老老实实一步步干上来的,现在和秀唐同志是没法共事了!秀唐同志的魄力和能力我服,可那种霸道作风我受不了!就举一个例子:前段时间秀唐同志带队到东部沿海城市考察,由我临时在家主持工作,这位同志竟当着那么多副书记、副专员的面警告我:他外出期间,一个是干部编制,一个是一万元以上的资金安排,不经他同意,不准我动一动!赵省长,你说说看,我这专员还怎么当?再当下去不成他儿子了!秀山地区的编制委员会主任是我这个专员,不是他这个书记!”

    赵启功默不作声,在屋里踱着步。

    刘专员摸不到赵启功的底,不敢再说下去了。

    赵启功却在刘专员面前站住了:“哦,刘专员,你说呀,继续说!”

    刘专员迟疑了一下,又说了:“赵省长,今天来向您汇报,我说了几句实话,秀唐同志出门就冲着我发了脾气,说我不该把五道梁小学的事和移民扯在一起!这是我硬要扯在一起吗?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嘛!”停了一下,再次说到了调离的事,“赵省长,省委领导我都不熟,也只能找您了,您看能不能在合适的时候在省委常委会上提一下,把我安排到其他任何地方去,条条块块都成,降级使用也成!”

    赵启功这才冷静地表态说:“老刘,这事我一定记住,能帮的忙我一定帮!陈秀唐同志的背景你清楚,我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涉及钟明仁同志。但是,老刘,你也要记住,你是个共产党员,是个地区专员,只要在秀山一天不走,就要对党和人民负一天的责任!该顶的事,就给他顶回去,决不能丧失原则!”

    刘专员连连点头:“赵省长,我今后就按您的指示办!”

    赵启功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要怕什么后台,也不要到处去找什么后台,我们都是有后台的,这个后台力量大得很嘛!是谁呢?就是我们的党,我们的人民!你代表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坚持原则,一身正气,他邪就不压正!就算有些困难,一时不被人们理解,最终党和人民也会给你一个公道说法的,你要坚信这一点!”

    刘专员又是一连串的点头:“赵省长,我信,这我信!”

    这晚的谈话让刘专员精神为之一振,在第二天的事故分析会上,便不顾陈秀唐的再三阻止,就昨晚的观点进行了充分发挥,把陈秀唐气得够呛。更让陈秀唐生气的是,赵启功在总结讲话里又脱稿把他批了一通,说他两眼只盯着移民政绩,只盯着一把手的脸色,连孩子们的生命都不放在心上,是造成这一灾难的根本原因。

    陈秀唐忍着一肚子气,扮着笑脸送走赵启功一行后,马上打了个电话给大老板钟明仁,把赵启功此次来秀山的言行仔细汇报了一遍,暗示钟明仁说,赵启功是别有用心。钟明仁很恼火,批评陈秀唐说,谁别有用心?我看是你这人没心没肺!六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死在你秀山了,你秀山的一把手倒还有理了?你理在哪里?因为五道梁乡要移民,危房危墙就可以不检查吗?你们这些老爷对孩子们负责了没有!说罢,根本不听陈秀唐的进一步辩解,气冲冲地摔了电话……

50

    赵启功从秀山回来第二天,民主生活会在柳阴路44号招待所4号楼召开了。

    刚开始,气氛不错,钟明仁照例最后一个到,一进门就笑眯眯地和已先一步到会的六个常委打招呼,还和赵启功开了个玩笑,说赵启功的字是越写越好了,问赵启功什么时候能赐幅字给他。赵启功也开玩笑说,你大老板只要不嫌弃,我这里是随时笔墨伺候。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王培松便问,我这里你伺候不伺候?赵启功呵呵笑着说,一律伺候,一幅字一瓶酒,你们备好酒我就来了。

    这时已经快九点了,钟明仁正经起来:“好了,同志们,都别开玩笑了,抓紧时间吧。这次我们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会是启功同志一再提议召开的。启功同志有些话要和大家说,我也早就想和启功同志交换一下意见了——咱们现在是不是就开始呀?”

    省长白治文放下正看着的一份文件说:“对,对,快点开始吧,我还一摊子事呢——大老板,先说一下:这个会我是开不完的,国家经贸委刘主任的飞机中午十二点到,我得去接机陪同,另外,下午还有两个外事接待任务,先请假了!”

    钟明仁心里不太高兴,嘴上也不好说什么。不但是钟明仁,在座的几个常委同志心里都清楚,白治文这是不想卷入西川干部队伍的矛盾。这位同志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在邻省做过三年常务副省长,又在国家机关做过部级副主任,是中央很关注的中青年干部,政治前途看好,迟早要走,去年就有几次要走的传闻了。

    省委组织部林部长见省长白治文开了一个请假的先例,便也试探着说:“钟书记,中组部‘三讲回头看’的几位领导同志还没走,下午准备去一趟青湖市……”

    钟明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林部长的话头:“让你们两个副部长去陪吧,你好好开会!声明一下:除了白省长,谁也别给我提请假的事。要说有事,谁手头没一摊子事?可不管怎么忙,民主生活会得开好,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好作风不能丢!再不认真地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我们有些同志可能就会丧失原则,出大问题了!”

    赵启功心里冷冷一笑,好,很好,就这么开始了。你钟明仁果然厉害,一开口就是丧失原则,就是出大问题,你就没想过你自己的问题吗?钟明仁同志,你现在得意还太早!嘴上却笑呵呵地说:“钟书记说得很好,这个会是得好好开,既然是我提议要开的,我是不是就先说说?钟书记,你看呢?”

    钟明仁点点头:“启功同志,你就谈起来吧,老规矩,充分民主,畅所欲言。”

    赵启功不动声色地打开了笔记本:“好,同志们,那我就先向钟书记和大家做个思想汇报。大家都清楚,这阵子峡江市出了不少事,社会上议论纷纷,省委市委两个大院里也传言四起。峡江市的问题虽然是最近暴露出来的,暴露在我调离峡江之后,但是,根子却在我身上,不能不引起我的警觉和思索。”

    钟明仁看着赵启功想,恐怕是中共西川省委和培松同志的警觉,才引起了你的惊慌吧?!赵启功同志,你和陈仲成、田壮达这些腐败分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说得清吗?你这位同志到底要向哪里走?脸面上却笑眯眯的:“启功同志啊,你说说看,你的警觉和思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赵启功看了钟明仁一眼,诚恳地说:“大老板,你可能想不到:是看过李东方同志在峡江市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稿后开始的。东方同志这个讲话很有思想,很有水平,尽管刚看到时有点难以接受,后来不但是接受了,也受益匪浅。”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同志们,东方同志在这篇讲话里涉及了几个重大原则问题,我概括了一下,大约有这么三条:一、一把手现象问题;二、民主决策问题;三、正确的政绩观问题。归结到一点,就是如何对我们的改革事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负责的问题……”

    钟明仁再也想不到赵启功竟把话头引到了李东方身上,竟那么理直气壮!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位同志根本就没有正视过自己的问题。岂止是不正视,且有声东击西、反守为攻的意图。权力真能改变人啊,十一年前他再也想不到赵启功会变成这个样子。就是一年前也没想到。一年前,他还想把赵启功当作省长接班人来培养。他向一位西川籍中央领导同志汇报工作时就曾说过:像西川这样边远穷省的省长最好不要换得太频繁,最好能用了解实际的当地干部。赵启功有不少毛病,可头脑灵活,干工作有气魄,具备以上的条件,能推上去也算西川有面子。这十年三个省长都是外派过来的,同志们私下的议论不少。可后来发生了什么?赵启功迫不及待了,跑官跑到北京去了,跑到那个西川籍领导同志家里去了,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自己连个常务副省长都没弄上,还害得他吃了那位领导同志的一通严厉批评。

    这么胡思乱想时,赵启功说到了自己的问题:“……整天想的都是政绩,又没有一个正确的政绩观,迟早总要出问题。田壮达的案子一出,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又是政绩,认为多抓腐败分子不是我的政绩,就在客观上背离了党的原则。尤为严重的是,当峡江市政法委书记陈仲成违反办案规定私下和田壮达见面,并向另两个涉案犯罪分子通风报信时,我还认为陈仲成是为我着想,是敢担责任……”

    钟明仁又是一个想不到:陈仲成向犯罪分子通风报信这个最要害的问题,赵启功竟然没要任何人提醒就主动讲了出来,用意何在?另外,陈仲成这么干是自作主张,还是赵启功授意的?没有赵启功的授意,陈仲成有这么大的胆吗?

    省纪委书记王培松适时地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启功同志,打断一下:陈仲成的这番表演?你是事先就知道,还是事后才知道的?”

    赵启功说:“是事后才知道的,是陈仲成亲自来向我汇报的。我当时就批评了陈仲成,责备他大事不汇报,小事天天报。不过,对问题的严重性,我还没有清醒的认识。我当晚就把李东方同志找到我家,和东方同志商量。东方同志指出:陈仲成这是涉嫌犯罪,我们如果庇护陈仲成,就是背叛党,背叛国家,背叛人民。”

    基于对李东方的了解,钟明仁相信李东方说得出这种话,李东方胆小,不敢像赵启功这样胡作非为,问题的要害在于:这究竟是赵启功主动找的李东方,还是李东方发现了陈仲成的犯罪事实,追到了赵启功家里?于是,便说:“启功同志,这件事你既然主动讲了,那么,我和培松同志也可以和你交个底:对陈仲成,我们已经观察了一段时间,这个人的犯罪情况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我的问题是:李东方同志对陈仲成的犯罪事实掌握了多少呢?”

    赵启功笑了笑:“大老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是在东方同志掌握了陈仲成犯罪事实的情况下,才被迫向东方同志做了交代?实事求是地说不是这么回事。如果你和同志们有什么疑问,可以去向东方同志调查。而且,还有一点我要说清楚:对那两个经济犯罪分子,我并没说不抓,只是和东方同志商量,是不是等风头过了再抓,讲点政治……”

    省长白治文忍不住插了一句:“老赵啊,你讲的叫什么政治啊!”

    钟明仁意味深长地说:“白省长啊,这叫实用政治嘛,是一种个人政治利益的代名词!”

    赵启功像是没听到这两句刺耳的话,继续做自我批评,话里有话:“错了就要认账,不能醉死不认这壶酒钱,你不认不行,总有一天老百姓会按着你的脑袋让你认!在峡江主持工作期间,我是用错了一些干部,包括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陈仲成,给东方同志的新班子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心情是很沉重的。我愿意就此向省委做出深刻检查,也欢迎大家不留情面地批评。在这里,我有一个建议:鉴于陈仲成已涉嫌犯罪,再摆在市委常委位子上是不适宜的,要把此人坚决撤下来。”

    王培松看了看钟明仁,坐在对过的省长白治文也冲着钟明仁看。

    钟明仁决断道:“今天是民主生活会,人事问题不议。我们还是就启功同志谈出的这些问题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吧!”看了看几个省委常委,又说,“我是班长,先带个头,今天不能一团和气了,一团和气解决不了问题,治重症必须用猛药!启功同志,我怎么说你呢?你这个同志今天已经走到悬崖上了,情况可以说相当危险!仅仅是个认识问题吗?太轻描淡写了吧?也别强调什么政绩观的正确与否,政绩观再不正确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我们纪检部门的同志已经觉得你很可疑了!”

    王培松接上来说:“启功同志,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今天不把陈仲成的问题主动谈出来,一直不谈,大家会怎么想?我这个主管纪检政法工作的书记又会怎么想?不能不怀疑你嘛!田壮达被引渡回来后,陈仲成三天两头往你家里跑,有时一天跑两三趟——启功同志,这要解释一下:我们不是在监视你,而是在监视陈仲成。我一直就纳闷,你这个省委常委是怎么回事?和这个陈仲成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启功苦苦一笑:“培松同志,我可以以党性和人格向你和省纪委保证,我和陈仲成以及任何我主持峡江工作期间提起来的干部都没有个人利益关系。我只是怕把事情闹大,影响我们西川省的整个工作大局,绝没有任何个人目的……”

    钟明仁逼了上来:“不能说没有个人目的吧?我看你这个同志还就是有个人目的!你怕闹出些串案窝案,影响自己的政治前程,对不对?你的心思我会不知道?无非是想再进一步,在白省长调走之后做个省长嘛!这话刻薄了点,可我今天不能不说,而且,我还要把你很熟悉的那位中央领导同志的话转告给你,是原话,一字不差:‘告诉启功同志,不要老往北京跑了,他能在目前这个岗位上把工作干好就不错了,我就谢天谢地朝西磕头了!’”

    这话确实刻薄,尤其是当着省委全体常委的面讲,真是刻薄到家了。这种事也只有像钟明仁这种霸道的一把手才做得出来。钟明仁话一落音,赵启功周身的血就一下子冲到了脸上,又热又烫,一时间能感到太阳穴上的血脉在怦怦跳动。

    钟明仁却说这是好心:“启功同志,如果不是一片好心,如果我钟明仁今天不把你当作自己的同志,这种刺耳的话我不会说!你知道不知道?为了你的问题,我和培松同志,哦,对了,还有白省长,我们研究了多少次呀?我们是慎之再慎啊,既不能放弃原则,又要保护你,就是希望你能自觉把问题谈清楚,向组织交底交心!我们一致认为,我们的党,我们的人民培养你这么一个高级干部不容易!可你这个同志心里究竟有没有党和人民啊?有多少啊?恐怕你要从这方面找找犯错误的原因,向省委,也向党和人民做一个深刻的检讨和交代……”

    赵启功一言不发,对钟明仁和大家的批评意见认真做着记录,心里却在不断告诫自己:赵启功,你要忍住,一定要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场呢,只要挺过了这一关,下面必将海阔天空!你也将可以用“党和人民”这些强有力的词句狠狠回敬面前这位不可一世的钟明仁同志!

    这时,时间已到了十一点钟,省长白治文看了看表,打断了组织部林部长正在进行的发言:“林部长,对不起,我马上要去机场接国家经贸委的领导同志,先讲两句好不好?”

    林部长并不介意,中断了发言说:“好,好,白省长,你说,你先说!”白治文说了起来:“钟书记和同志们说得都很多了,重复的话我就不说了,给启功同志提三点希望吧:一、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以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为重,党和人民的利益是至高无上的利益,是任何个人政治利益都不能比拟的;二、不要把讲政治实用化,庸俗化,更不要把讲政治变成某种不负责任行为的托词和借口;三、对钟书记和同志们这些善意的批评和帮助要有个正确认识,以后要进一步增强我们省委班子的团结,而不是相反,产生抵触情绪,影响以后的工作。”三点意见说完,站了起来,乐呵呵地道,“这个民主生活公开得很好,是我参加过的民主生活会中最有质量的一个,不是因为事多,我还真想开下去哩!”

    说罢,白省长和钟明仁、赵启功等人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白治文走后,林部长接着又谈了些原则上的话,钟明仁便准备做总结了。

    不承想,在钟明仁最后征求大家意见,问大家还有什么话要说时,赵启功默默把手一举,说:“钟书记,我还有话说。今天是民主生活会,不是对我赵启功个人的审查会。如果仅仅是对我个人问题的审查,就用不着劳请大家都参加了。”

    这情况太意外了,钟明仁和在场的常委们全怔住了。

    赵启功继续说:“白省长评价我们这个民主生活会很有质量,钟书记,我觉得我们还真得把这个公开出点质量来。为了开好这个会,我是做了些准备的,有些关系到党和人民根本利益的问题想摊开来和大家说说,时间可能会比较长。我在这里征求一下意见:中午是不是能艰苦一下,每人一份盒饭,把会接着开下去?”

    钟明仁这时已反应过来,嘴角抽搐了一下,手在空中一劈:“完全可以,赵启功同志!只要是关系到党和人民根本利益的问题,你都可以谈!一天不够,可以谈两天谈三天,我和同志们一定奉陪到底!”

    王培松阻止道:“钟书记,你这身体吃得消么?”转而又对赵启功道,“启功同志,请你不要意气用事,明仁同志这心脏病十五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前阵子还在疗养,中午一定要休息一下,我看这会要么改期,要么下午两点以后再开!”

    赵启功笑了笑:“也好,就让钟书记休息一下,两点以后接着开吧。”

    钟明仁拉下了脸:“别说了,我还没这么娇气!大家都很忙,这会接着开!”

    赵启功关切地问:“钟书记,你撑得下来么?”

    钟明仁冷冷道:“我撑不下来就该让位了!请讲吧,启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