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利益全文阅读 第6分节

51

    李东方虽然早就预感到赵启功会在政治上有所动作,可没想到会是和大老板钟明仁摊牌,更没想到赵启功会干得这么急,这么绝!在省委民主生活会上就以攻代守,把他毫不留情地拴在了战车上,好像他们真是什么死党似的。据赵启功的秘书说,赵启功这么做是为了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李东方心里一阵冷笑,自认为算是把这个政治人彻底看透了:什么党和人民的事业?说得好听!这是不折不扣的政治讹诈!既针对钟明仁,也是针对他的,他一再要求赵启功坚持原则,赵启功就在“坚持原则”问题上做起大块政治文章了。借他的手打钟明仁,再看着钟明仁进行强有力的回击。

    他相信,当钟明仁怒火中烧地收拾他时,赵启功决不会为他讲一句话,决不会!

    这些话,李东方不好对赵启功的秘书说,也只能默默地听了。

    待得赵启功的秘书说到,赵启功希望他能赶到下午的民主生活会上实事求是地把国际工业园的严重问题谈一谈时,李东方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明确表示说:国际工业园的问题当然要谈,但不是现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找钟明仁直接谈。秘书再三强调这是赵启功的意思,李东方仍不改口,反要秘书转告赵启功不要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

    下午,在赵启功面对钟明仁侃侃而谈时,李东方和钱凡兴主持召开了一个市属国有企业经理厂长座谈会,其中有几个来自国际工业园的老总。李东方试探性地吹风说,峡江国企攻坚压力不小,下岗问题很严重,又有个历史遗留下来的国际工业园问题,迟早也要解决,这一来压力就更大了。有个园区老总敏感地问,最近关于工业园传闻很多,市里是不是有关园的计划?李东方说,计划还没有,但问题总要解决,你们这些造污大户思想上要有个准备,一旦市里决定关园,思想上通也好不通也好,都得坚决执行。

    钱凡兴吓了一跳,在会上就很不安,却不好说什么,散会后马上不阴不阳地问李东方:“李书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国际工业园就这么好关吗?”

    李东方这才向钱凡兴交了底,抑郁地说:“好关不好关恐怕都得关了,我估计现在启功同志正在和大老板谈这个问题,也许谈得还很不愉快……”

    钱凡兴眼皮一翻:“当然不会愉快了,他赵启功这不是狗拿耗子吗?!”

    李东方说:“启功同志是不是狗拿耗子,我们不要去管,可我们真得认真对待国际工业园的问题了,我想,我们两个最近是不是能抽个空,向大老板做个诚恳的专题汇报?国际工业园的历年污染资料我已经让家国同志从青湖拿来了。”

    钱凡兴愣都没打,便一口回绝道:“李书记,这事你别找我!国际工业园既不是在我手上建的,峡江也不是我污染的,我犯不着为这事去得罪大老板!”

    李东方忍着气说:“凡兴啊,你这话说得可太没水平了,你现在是市长啊!”

    钱凡兴更没好气了:“李书记,那我告诉你:从市长的角度来看,这国际工业园我还更不愿关,一百多亿的产值,几千万的税费,还养了两三万工人,我凭什么关?找事做呀?!下游青湖市提出要关还差不多!吕成薇他们敢提吗?”

    李东方说:“凡兴啊,现在启功同志就在提嘛,咱们得正视了!”

    钱凡兴道:“那就请启功同志来关吧,反正我不管!”说罢,甩手就走。

    钱凡兴走后没几分钟,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王培松来了电话,说是有些重要情况要向李东方了解,问李东方能不能辛苦一下,放下手上的工作,马上到柳阴路44号3号楼来一趟?李东方立即想到,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会还没开完,自己可能成为矛盾焦点了,而且马上判断出王培松想了解的情况肯定与赵启功有关。

    果然与赵启功有关!

    赵启功的政治摊牌不但激起了大老板钟明仁的愤怒,也让王培松十分恼火。

    赶到柳阴路44号招待所3号楼,省纪委的一位副书记已等在那里。李东方和那位副书记谈了没几句,王培松就从正开着省委常委民主生活会的4号楼赶来了,也没什么客套,见面就说:“东方同志,我们省委的这个民主生活会可真是开得史无前例,据我所知,在我们西川党的历史上从没有过,现在还没开完,恐怕还要连夜开下去,白省长下午有事请假,现在也通知他回来了,我们准备开出个结果来!”

    李东方心一下子收紧了:“是不是启功同志和大老板吵得很凶?”

    王培松点点头说:“本来我们都是善意的,会前明仁同志还反复向我和白省长强调,对启功同志要保护,我在一个月前就曾提议把启功同志的问题上报中纪委,明仁同志还不同意!可这个同志今天干了些什么呢?以攻代守,发动突然袭击!由于启功同志谈问题时提到了你,东方同志,今天我就请你来谈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希望你凭党性和原则向省委和省纪委做个负责的交代!”

    李东方想了想,实事求是地把陈仲成涉嫌犯罪的事实和出处说了一遍。

    王培松听罢叙述显然很失望:“东方同志,这么说,陈仲成串通这些犯罪分子,阻挠办案时,你这个市委书记是一无所知?竟然还是赵启功主动告诉你的?”

    李东方承认说:“在这一点上,赵启功同志没说假话,事实就是这样。”想了想,又解释了一下,“你们省委领导都知道,我和赵启功同志长期在一起工作,赵启功同志对我一直比较放心,所以,碰到这样的大事找我商量也不奇怪。”

    王培松看着李东方,不动声色地道:“你这个市委书记对陈仲成的犯罪行为就一点没有察觉吗?这种疏忽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呀?东方同志,基于省委和同志们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嘛!政治嗅觉还是很灵敏的嘛!”

    李东方赔着小心道:“怎么说呢?王书记,我当年就对任用陈仲成提过不同意见,赵启功同志不听,你们省委也批了,我只能承认现实。田壮达引渡回来之后,特别是陈仲成最近一段时间的反常表现,引起了我和同志们的警觉,我们才果断调整了常委分工,把陈仲成从政法委书记的位置上拿下来了。”

    王培松讥讽道:“果断调整?真这么果断吗?不就是前几天的事吗?!”

    李东方只好承认说:“赵启功同志一直不同意,为此还和我发过几次大脾气。”

    王培松又问:“赵启功怎么对陈仲成这么情有独钟?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东方谨慎地回答道:“王书记,这我说不清楚,陈仲成是赵启功同志一手提起来的,也知道我对他的提拔发表过反对意见,所以,很少找我汇报什么,也让我很恼火,碍于赵启功这层关系,我就下不了决心。这可能是我的软弱吧!”

    王培松意味深长道:“东方同志,恐怕还有个感情吧?我们同志之间开诚布公好不好?赵启功同志在你出任峡江市委书记一事上支持过你,在省委常委会上为你说过不少话,你对他有感激之情,这可以理解。但是,同志啊,在涉及到原则问题的时候,个人感情必须抛开呀!”

    李东方心情极为复杂,既不愿违背事实另编一套祸害赵启功,又不愿被王培松和钟明仁看作是赵启功此次发难的同党,想了好一会儿,才说:“王书记,你是政治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你想一想,如果赵启功同志真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或者真和陈仲成共同搞了腐败,他敢把陈仲成的事这么公开和我说吗?今天敢这样发难吗?他以前的女婿贺家国同志曾给我说过一个看法:说赵启功要的决不是经济上的蝇头小利,而是接近于无限大的政治利益,我对此也有同感。这个同志在峡江主持工作时就是有名的政治人,在经济问题上确实很注意,几乎不交经济界的朋友,连给企业题字的事都不做,形象还是比较清廉的。”

    王培松哼了一声:“我看不见得,东方同志,你现在下这个结论还太早!”

    李东方不接王培松的话头:“王书记,我得声明一下:在感情和原则问题上,我始终是站在原则立场上的,为此,经常惹得赵启功同志很不高兴。在这里,我也要向组织上说清楚:为促使赵启功同志觉悟,我几乎和赵启功同志撕破了脸。从某种意义上说,赵启功同志是迫于我的压力才向省委做出交代的。如果因为我对赵启功同志的等待、说服,而影响了对峡江腐败问题的查处,我愿承担相应的责任。”

    王培松没好气地道:“你坚持了原则还有什么责任?省委不也在等待他嘛!”

    看得出,这番解释不但没取得王培松的谅解,反倒惹得王培松更恼火了。李东方想,接下来的话只怕更难谈了。然而,不谈也不行,赵启功既然把国际工业园的问题在会上提了出来,自己就得有个态度,否则,就等于认同赵启功的政治讹诈,钟明仁的误会会更深。

    于是,又说:“王书记,赵启功今天动机不纯是很明显的,我事先既不知道,也不赞成,这位同志在会上说了些什么,我更不得而知。但据我所知,赵启功同志出于自己政治利益的考虑,一直对国际工业园问题耿耿于怀,关于国际工业园,我也要汇报一下:确实是个大问题,污染相当严重,从十五年前开园到今天污染事件一直不断……”

    王培松却不愿听了,摆摆手:“东方同志,对不起,今天不是环保工作会议,污染的查处也不是我们纪委的事,你最好找省环保局的同志去谈,我马上还要到四号楼开会!”说罢,未待李东方做出反应,冷冷地和李东方握了握手,转身出了门。

    望着王培松的背影,李东方的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不论王培松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举动都太过分了,他毕竟是西川省会城市的市委书记,王培松怎么能不听他把话说完就走?又想到,作为政治人的赵启功只怕是把麻烦惹大了,国际工业园因为赵启功的此次发难,十有八九将变成一个敏感的政治问题,他处理的难度就更大了。

52

    不知什么时候,四号楼的小会议室里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会议气氛这时已相当紧张了,钟明仁面对着自己从政生涯中少见的正面进攻,这个进攻者不是敌人,也不是外人,而是自己曾相当器重的一个同志。这个同志叫赵启功,是他刚就任峡江市委书记时从青湖市调来的副市长。那时的赵副市长灰得很哩,在青湖犯了生活错误,没法工作了,要求到峡江来。他不但接收了他,三年之后,还力排众议,向省委推荐,让他做了市长。他这个市长是怎么当上去的?是他这个市委书记冒着违反民主原则的风险,在***上用铁腕铁拳硬砸出来的。赵启功资历浅,又在青湖犯过生活错误,谁服他?那么多党内党外的市****反对赵启功做这个市长,会上暗潮涌动。他看到情况不对,把党员代表找去开会,拍着桌子宣布:凡不执行组织意图,参与“倒赵”活动的,一律开除党籍,赵启功这个市长选不出来,这个会就不要散!就这样,赵启功才勉强选上了市长,会后,一些市****向省委和省人大做了反映,他还受到了当时省委领导同志的严肃批评。这些情况赵启功不是不知道。

    当然,他脾气不好,也没少批评他,早年批评得多些,这几年批评得少了,可他都是为他好啊!就像这次,听到纪委书记王培松的汇报,他是那么恼火,可他仍在保他。现在好了,重演了一个农夫和蛇的故事,同志的阵营里冒出了这么猛烈的炮火,怎么办呢?没有什么好办法,那就冒着同志的炮火前进吧!中共西川省委书记钟明仁同志没有退却的习惯!

    赵启功冷峻得吓人:“……国际工业园成了国际垃圾园,十五年来污染不断,还就是没人敢说,没人敢管,为什么?明仁同志,就因为是你当年一手抓的政绩工程!我请问一下:明仁同志,这些情况你知道吗?最近几年你去过国际工业园没有?”

    钟明仁敲敲桌子:“回答你的问题,启功同志:你所说的国际垃圾园我每年都去,不久前还去过,和凡兴同志一起去的。至于你夸张出来的十五年污染不断的问题,我亲自做过调查,没这么严重!是管理不善,执法不严造成的,它与谁抓的政绩工程没有关系!”

    王培松接了上来,观点和态度很鲜明:“启功同志,如果谈政绩工程,明仁同志的政绩工程多了,绝不止一个峡江国际工业园,我省国家级开发区两个,省级开发区七个,明仁同志都程度不同地抓过。另外,八十年代峡江的外环路,九十年代初期我省乡镇工业的崛起,还有今天秀山地区的十八万贫困人口的大移民,不也都是明仁同志的政绩吗?明仁同志是有大功于我们西川省的,是我省二十一年改革开放的主帅之一,明仁同志的身体也正是这样累垮的,拼垮的,他的政绩和西川老百姓对他的评价,绝不是你启功同志几句话一说就可以消失的!”

    赵启功平静地等王培松说完,继续说:“培松同志谈到了秀山移民问题,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同志们都知道,就在前天,秀山发生了一场尘暴,五道梁小学六个学生倒在了校园的危墙下。造成这一事件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竟然是移民,也就是培松同志刚才说的明仁同志最新的政绩。秀山地委的那位陈秀唐书记把明仁同志的话当圣旨,什么都不顾了,满脑子就是一个移民,地区连个督促检查危房的官样文章都没做!”说到这里,拿出了一份报告,“这个报告请同志们传阅一下,自己做个判断吧!必须说明的是,我对这个灾难性事件的批评,仍然是对一把手现象和狭隘政绩观的批评,而不是对移民工作本身的批评,希望大家不要误会。”

    钟明仁应声说:“启功同志,我没误会,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秀山这个意外事件也该由我这个一把手来负责,这个账我认了,我钟明仁作为中共西川省委书记,对西川境内发生的一切问题都要负责任,也都会负责任,包括对你的问题!”

    省长白治文插了上来:“启功同志,文教卫这一摊子不是你分工负责的吗?”

    赵启功手一摊:“这就是误会呀,同志们!我是在讲一把手政治的问题,并不是在追究哪一件事,哪一个人的责任。作为省委分管常委,我当然要对秀山死人的事负责,决不会往明仁同志头上推。我希望大家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要说的话说完,我想,这才是对党和人民认真负责的态度。明仁同志上午说得不错,时至今日,一团和气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治重症要用猛药……”

    白治文点了点头:“好,好,启功同志,你说,可我希望它不是虎狼药。”

    赵启功又说了起来,很是动了些感情:“我对一把手现象和狭隘政绩观的批评,不仅是对明仁同志的批评,也是一种自我批评,我在峡江也做过八年一把手,明仁同志所犯的错误我也犯过,有些错误的性质甚至还相当严重。比如,在干部人事问题上听不得别人的不同意见,用错了一些人,不仅是一个陈仲成,还有法院院长邓双林、犯罪分子田壮达等等。这段时间我就思索了:我这些错误是怎么犯的呀?这就不能不提到明仁同志对我的消极影响了。这种消极影响是现在才看出来的,以前并不知道。当我最初从青湖调到峡江时,我对明仁同志的工作作风是很佩服的,认为明仁同志是个勇敢的改革家和开拓者。我暗中亦步亦趋地向明仁同志学习。这学习的结果是,在明仁同志离开峡江之后,我成了又一个明仁同志。我省各市县各地区又有多少个像明仁同志这样的一把手呢?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是,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应该算一个,这个同志是得了明仁同志的真传,独断专行,容不得班子里任何人的不同意见……”

    这时,会场上传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与会者注意到,钟明仁脸色极其难看,下意识中把手上的一支铅笔折断了。

    王培松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启功同志,照这么说,你主持峡江工作时犯下的错误,倒该由明仁同志负责了?你一口一个消极影响,明仁同志的积极影响有没有啊?有多少啊?启功同志,不客气地说,明仁同志身上那种火一样的工作热情,和押上身家性命搞改革的献身精神你就没有!你这个同志也许从来就没学过!”

    钟明仁挥了挥手:“培松同志,你不要急,听启功同志把话说完!”

    赵启功也不客气,继续说了下去:“还有最后几句话,当然要说完,畅所欲言嘛,这是明仁同志提倡的。明仁同志的积极影响当然很多,但不是这次会议上要探讨的,这是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议,我希望这次会议能在我省树立一个实行党内民主的成功范例。我希望明仁同志不要因人废言,把我一番同志式的好心批评理解为别的什么东西。我希望明仁同志从思想上正视自己的家长作风给全省干部带来的消极影响,从行动上纠正这种消极影响,在今后的工作中真正实行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我希望明仁同志能认真听一下峡江和青湖方面负责同志关于国际工业园污染问题的汇报,最好能轻车简从地到峡江下游地区去跑上几天,听听老百姓的呼声。”

    赵启功说完后,会场沉寂下来,几个常委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钟明仁身上。

    钟明仁眯着眼思索着什么,让会场上沉寂的气氛又延续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异常平静地问:“赵启功同志,你都说完了吗?”

    赵启功点点头:“说完了,明仁同志。”

    钟明仁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抖颤按着桌子,如炬的眸子下有泪光闪动:“同志们,启功同志给我们大家上了一课呀!很生动啊,花多少钱恐怕也难得听到啊!触动最大的当然是我喽,我是个始作俑者。直到今天才知道,我这个人啊,在二十一年的改革开放中啊,竟然没干过多少好事!多么严重的问题呀,我从没实行过党的民主集中制,我弄出了个一把手现象,带坏了整个西川干部队伍,尤其是省内那些大大小小的一把手们!这就把启功同志害苦喽,启功同志醒悟以后,就带着同志式的善意来帮助我了。所以,我说同志们啊,你们以后就别捧我了,什么主帅呀,什么押上身家性命呀,没那回事嘛,钟明仁水平低,素质差,早就该下台让贤了!”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钟明仁眼中落下,响亮地滴到了面前的会议桌上。

    钟明仁任泪水在苍老痛苦的脸上流着,目光转向了赵启功,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我钟明仁就是下台让贤,也不会让给你赵启功!你这个同志,在峡江当了八年市委书记,在省里当了八个月副省长,政治水平没提高,政治手腕倒提高了不少!你今天真是出于对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负责,才进行这番善意批评的吗?我看你是别有用心,是嫁祸于人,是想把水搅浑!如果峡江的问题不暴露,你如愿以偿地做了常务副省长,或者调到北京去做了部长,你就不会进行这番善意的批评了,你这个同志从来就没有对党和人民负过责!从来没有!”

    白治文和气地劝道:“明仁同志,你不要激动,千万不要激动!”

    钟明仁像没听见白治文的话,用指节敲着桌子,敲得响亮有力:“至于我钟明仁是什么人,你赵启功说了不算,对我在这改革开放二十一年中的是非功过,党和人民自有评价,历史自有评价!百年之后站到小平同志面前,我也敢向小平同志汇报说:我钟明仁这个省委书记在国家和民族崛起的二十一年中,在中国中西部一个边远省份尽心了,尽力了,也拼过老命了!我领导水平有限,也有自己的历史局限性,在工作中犯过很多错误,以后免不了还要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可有一点我俯仰无愧,那就是:我这个人在这二十一年中为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努力工作着,竭尽了全力,从没背叛过一个执政党高级领导干部的政治良知和历史良知!”

    赵启功笑了笑:“明仁同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背叛了良知?”

    钟明仁桌子一拍:“赵启功同志,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有数!”

    赵启功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明仁同志,让我怎么说你呢?我们现在开的是西川省高级领导干部的民主生活会呀,你看你,又拍起桌子来了。你这个一把手到底有多少民主精神?还有没有一点听取不同意见的雅量?明仁同志,我再强调一下吧,这样下去很危险啊,不是我赵启功个人政治前途的危险,而是党和国家命运的危险!如果真是只考虑我个人的政治前途,这些话我今天没有必要和你说!”

    这种居高临下的教训的口气,像一阵猛烈的炮火,最终将钟明仁击倒了。

    钟明仁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再也吃不消了。赵启功话说完时,钟明仁似乎还是准备反击的,可只压抑着说出了“启功同志”四个字,瘦弱的身子就摇摇晃晃站不住了。坐在身边的王培松感觉到情况不对,站起来搀扶钟明仁时,钟明仁一下子瘫倒在王培松怀里,当即失去了知觉。

    包括赵启功在内,六个与会常委一下子都慌了神……

    这是西川省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次省委高层民主生活会,持续开了十三小时零二十分钟。一个省委常委赌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而一个省委书记也许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53

    四号楼门厅前一片混乱,军区总医院的救护车停下后也没熄火,引擎突突地叫着,随时准备拉起警笛冲向大街。体重不足50公斤的钟明仁不省人事地躺在军绿色担架上,被四个年轻男护士小心抬上了车。上车的时候,两个大校军医也没停止抢救工作。省委吴秘书长和钟明仁的秘书也跟着担架上了车。几乎就是在吴秘书长跳上救护车的同时,救护车启动了,警灯亮了起来,警报拉了起来。

    救护车一走,门前的混乱加剧了。

    首长们的专车司机一个个把车启动起来,首长们纷纷往自己的车前走,都准备追随救护车之后,赶往军区总医院去,随时处理可能发生的意外。现在,他们谁也说不清楚今夜到底会发生什么?如果身为省委书记的钟明仁真的就此永远睡过去,他们不但有个向中央汇报和向全省干部群众交代的问题,还有个维护西川全省社会政治秩序稳定的问题。

    省长白治文最先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上了车,已将车开出十步开外了,戛然停住,匆匆钻出车,将赵启功和王培松叫到了自己面前:“培松同志,启功同志,和你们商量两件事:一、从现在开始,省委领导必须值班,我建议启功同志去值班,立即去;二、峡江市的那个陈仲成现在还是市委常委,此人又当了多年公安局长和政法委书记,危险性太大,不能不防,要控制起来,我建议培松同志负责,代表省委相机处理,我和其他同志现在就去总医院。大家及时通报情况,保持联系!”

    赵启功看着白治文,满脸焦虑:“治文同志,你是省长兼省委副书记,这种特殊情况下,还是你值班指挥吧,我和其他同志去总医院,看护明仁同志。”

    白治文手一摆:“启功同志,你不要去,千万不要去!你去了会进一步刺激明仁同志!”

    王培松是个组织观念很强的老同志,在钟明仁倒下后,把白治文看成了西川省的最高领导,请示说:“治文同志,我们是不是马上对陈仲成实行‘两规’?”

    白治文还没来得及表态,赵启功便道:“这还用说吗?就凭陈仲成为两个经济犯罪分子通风报信,就可以对他隔离审查,实行‘两规’了!不是明仁同志阻止,本来在上午的会上就可以定下来的!”

    王培松看了赵启功一眼:“这么说,倒是明仁同志在庇护陈仲成了?”白治文阻止道:“培松同志,不要争了,就对陈仲成实行‘两规’吧!”说罢,白治文紧跑几步,上了自己的车,一溜烟去了军区总医院。

    王培松不慌不忙地上了自己的车,上车之前,又转过身对赵启功说:“启功同志,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这个同志尽管放心:陈仲成逃不掉,还有峡江市和我省那些大大小小的陈仲成们也逃不掉,中央和省委的反腐之剑从来没吃过素!”

    赵启功宽容地笑了笑:“培松同志,我更理解你对明仁同志的那份感情!”

    一部部专车就这么走了,刚才还闹哄哄的四号楼门前一片冷清,只有赵启功和他那台黑色奥迪还驻留在苍白的月光下,一瞬间,赵启功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孤零零地站在四号楼门厅前,望着浩渺星空中的点点繁星和月影,赵启功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禁不住想起了钟明仁的许多好处来。没有钟明仁当年的培养和提携,自己不会有今天。王培松和钟明仁固然有感情,自己对钟明仁又何尝没有感情呢?钟明仁一倒下,他就后悔了,觉得做得有点过分了,政治上虽然得了分,化被动为主动了,可人心上却失了分。如果钟明仁这次真起不来了,他赵启功只怕就难以见容于西川省干部群众了,个人良心上也将永受责备。

    然而,认真回忆了一下,却又没发现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在今天长达十三个小时的会议中,他并没说错什么,也没发过脾气,而且是平生头一次真正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上讲了一些负责任的话。讲的时候自己都很感动,怎么就没感动得了钟明仁呢?怎么反倒把钟明仁搞倒了呢?钟明仁究竟是他搞倒的,还是自己倒下的?

    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搞倒钟明仁的并不是他赵启功,实际上正是钟明仁自己!这个西川的大老板专横惯了,早就禁不起任何逆耳忠言的刺激了!

    这么一想,赵启功心里才安稳了许多,带着一份坦然,上车去了省委。

    车上柳阴路,缓缓向省委大院开时,赵启功又想,这个民主生活会肯定是历史性的,也许将在西川党的历史上留下来,他赵启功作为一个对党和人民负责任的省委常委,已把自己最漂亮的一次政治亮相奉献给历史了,尽管这其中有其他因素。

    其他因素不会影响真理的光辉,他和钟明仁同样坚信:历史是公道的!

    到了省委值班室,赵启功的心已静如止水,不再受情绪的左右了。一坐下来,先压抑着满心的厌恶给李东方打了个电话,告知了钟明仁心脏病突然发作的情况,要李东方务必抽空去看看钟明仁,并请李东方代表他向钟明仁致以诚挚的问候。对李东方在国际工业园问题上的拒不合作,则只字未提,似乎这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军区总医院的,询问对钟明仁的抢救情况,省长白治文的警卫秘书接的电话,说是很危险,仍在紧张抢救中,总医院最好的心脏专家全来了。这时,赵启功脑海里不禁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钟明仁这样死了才好,继钟明仁之后主持工作的十有八九会是白治文,中央起码要用白治文过渡一下。白治文和他没有过节,也许对他意味着新的政治机会。后来,白治文过来接起了电话,告诉他:因为抢救及时,钟明仁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他心里愕然一惊,像挨了一枪。

    最后一个电话是打到家里的,告诉夫人刘璐璐,自己因为要在省委值班,今夜回不来了。刘璐璐在电话里马上叫了起来,说是陈仲成又来了,赶也赶不走,一直坐在客厅等着你,你不回来怎么办啊?我还睡不睡觉了?他这才想起这条差点谋杀了他政治生命的恶狗!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然还敢来找他,竟然会在这个要命的夜晚来!

    握着话筒,紧张地想了想,赵启功说:“让他听电话!”

    电话那边,陈仲成带着哭腔说:“赵省长,我……我这是最后一次向您汇报!”

    这当然是最后一次汇报,而且是毫无必要的汇报,在赵启功看来,陈仲成早已是一具政治尸首了,现在绝不应该待在他家里发烂发臭!于是,义正词严地道:“陈仲成,我请你立即离开我家,如果你拒绝离开,我就向省公安厅报警……”

    陈仲成发疯似的叫了起来,也不顾及脸面和场合了:“报警?赵省长,你能做得这么绝?这些年为了你,我还有什么没拿出来?连我新婚的老婆都让你睡了!”转而又变成了哀求,“赵省长,你不看在我的分儿上,就看在雪丽的分儿上好不好?雪丽流产第三天就去陪你了……”

    赵启功根本不为所动,冷冷道:“陈仲成,你要讹诈我吗?用这种事进行讹诈,你不觉得自己太下流了吗?如果你认为真有这种事,而且你也说得出口,可以向省委和省纪委反映!”

    这时,电话那头出现了夫人刘璐璐和陈仲成抢电话的声响,且夹杂着刘璐璐的哭骂声。

    赵启功一下子紧张起来,担心陈仲成狗急跳墙,伤害刘璐璐,一边握着话筒监听着那边的动静,一边掏出手机,真准备打省公安厅的电话了。

    然而,却不需要了,手机刚掏出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一些噪音突然在尚未挂断的电话中骤起。继而,王培松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虽说在电话里听起来断断续续,但连起来的意思却十分清楚,王培松是在代表中共西川省委向陈仲成宣布“两规”……

    赵启功一声深深的叹息,默默无声地放下了手上的话筒。

    这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被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早已安排好的。

54

    虽然被动的政治局面并没有多少实质性改变,甚至因为赵启功和钟明仁意外而突然的摊牌还有所恶化,但经过曲折努力,陈仲成终于被省委立案审查,一个重要障碍彻底清除了。

    这事实既给了李东方一个鼓舞,也让李东方松了口气。

    陈仲成被宣布“两规”的次日,李东方就在省纪委牵头召开的全省反腐倡廉工作会议上表态说:要对田壮达案和峡江的腐败问题一查到底。不论涉及哪一级,也不论涉及多少人,市委决不护短,一定要打一场符合党意民心的硬仗。王培松对李东方的态度表示充分的肯定,但因为赵启功的关系,对峡江方面还是有所保留的。就在这次会议上,王培松决定将要犯田壮达由市公安局拘留所转押到省检察院看守所,主要办案人员也大都换成了省直系统的同志,连原在专案领导小组的贺家国都没用。王培松向李东方解释说,这是为了加强领导。李东方心里啥都有数,却一点情绪没有,对王培松表示道,他和峡江市委早就盼着省里能加强领导了。

    这倒不全是违心话,如果王培松和省纪委早点出面加强领导,自己就不致夹在赵启功和钟明仁之间两头受挤压了。说这话时,李东方再次预感到田案后面黑幕重重,可能会涉及到相当一批赵启功提拔任用的干部,觉得由王培松和省纪委出面牵头,重拳出击,对顺利进行这场反腐斗争和峡江政治局面的稳定会更有利一些。

    面对级别更高的审讯者和一批全新的面孔,田壮达精神彻底崩溃了,转押到省检察院看守所当天就供出了陈仲成,说是早在三年前就向陈仲成行过贿,一次十五万,一次十七万。逃往国外之后,也正是陈仲成一次次通过关系向他通风报信,否则,他头一次在吉隆坡露面就会被马来西亚警方逮捕。田壮达还交代说,被引渡回国后,陈仲成很惊慌,不是组织上掌握的一次,而是三次到拘留所威吓他,要他谁都别供,好汉做事好汉当。

    直到这时,李东方才知道,陈仲成的堕落竟是这么彻底,竟然早在几年前就和田壮达沆瀣一气了。这一来,一切也就好解释了:这个肩负捉鼠重任的猫先生本身就是个硕鼠,指望这只同类硕鼠来捉鼠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更可笑的是,又碰上了赵启功这样一个只顾自己政治利益不管天塌地陷的后台人物,陈仲成的严重犯罪行径便涂上了一层保护色,在某些同志眼里甚至变成了“忠诚”。幸亏他李东方不糊涂,自始至终坚守着原则底线,才没使良知的阵地在峡江失守。

    陈仲成的案子成为省里的头号大案要案,省纪委书记王培松亲自挂帅抓。

    对陈仲成的具体审讯情况,李东方一开始并不清楚,王培松和省纪委不向他通报,他为了避嫌,也不好主动去问。只隐隐约约听主持工作的市政法委副书记王新民透露说,审讯重点在陈仲成和赵启功的利益关系上,王培松是冲着赵启功来的。还听省里一些知情者说,民主生活会上摊牌以后,西川省委和省纪委就将赵启功的问题上报中央了,已引起了中组部和中纪委领导同志的高度重视。李东方便以为关键的问题已经解决,自己可以脱离赵启功阴影的纠缠,甩开膀子干峡江的事了。

    不承想,轻松的心情没保持两天,王培松主动找上门来通报情况了,说是对陈仲成的审讯进行得不太顺利。陈仲成长期从事公安政法工作,什么都懂,反侦讯的手段十分丰富。审讯中不是以沉默相对抗,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连田壮达揭发出的经济问题也概不承认,事事都要审讯人员拿证据。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涉及到和赵启功的关系问题上,陈仲成更是讳莫如深。

    李东方挺奇怪:“陈仲成受贿证据怎么会拿不出来?不是有田壮达的揭发吗?”

    王培松说:“光凭田壮达的揭发还不够,对陈仲成住宅和办公室的搜查情况不理想,只搜出不到五万存款,田壮达说的那三十二万赃款根本没见着。”说到这里,又补充道,“当然,我们还要继续追下去,田壮达也会再提供线索。根据田壮达的交代,其中一次十七万是变相走了账的,可以查出来,正组织有关人员查。”

    李东方提醒说:“还有陈仲成通风报信的那两个腐败分子,恐怕和陈仲成在经济上也有重大利害关系,如果没有利害关系,陈仲成肯定不会这么铤而走险的!”

    王培松点点头:“东方同志,谢谢你的提醒,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到了。”不经意间换了话题,“不过,现在我最关心的问题还不是这些——经济方面的证据迟一天早一天总能拿到——我最关心的是:那次通风报信到底怎么发生的?是陈仲成自作主张呢?还是赵启功指使的呢?这是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不能不搞清楚,搞清楚也是对赵启功同志负责!”

    李东方听明白了:王新民透露的信息得到了证明,王培松果然盯上赵启功了。

    王培松却就此打住,不谈赵启功了,慢条斯理地说起了具体的工作计划:“东方同志,这个工作我想请你帮我做一做。你是峡江市委书记,又是峡江市委三届班子的老同志,比较了解陈仲成根底脾性,你是不是能出面和陈仲成谈谈呢?”

    李东方不想去谈:王培松明摆着不信任他和峡江的同志,他去谈啥?再说,这个案子是省纪委和王培松亲自抓的,涉嫌者又有赵启功,他搅进去更不好了。便笑着推辞说:“王书记,我怎么就了解陈仲成根底脾性呢?我不是和你说过么,陈仲成只认赵启功同志,连向我汇报工作都很少,我去谈什么?别给你帮了倒忙!”

    王培松有些不高兴了:“东方同志,你是不是有什么情绪呀?”

    李东方益发笑得自然:“王书记,我会有什么情绪?只是觉得谈不出什么名堂来。陈仲成不和你说的事,也决不会和我说,真正了解陈仲成脾性的恐怕还是赵启功。”

    王培松盯着李东方:“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最好请赵启功去和陈仲成谈啊?”

    李东方听出了话中的讥讽,忙道:“王书记,你别刺我呀,我可没这意思!”

    王培松这两天显然很疲劳,强忍着一连串哈欠,又和李东方谈到通风报信这件事性质的严重性,很严肃地说:“如果赵启功唆使陈仲成这么干,赵启功也涉嫌犯罪啊!”

    李东方回忆着那晚和赵启功一起喝着五粮液说的话,不太相信赵启功会让陈仲成这么干,也就不怕王培松生气,明确判断道:“王书记,基于我对赵启功和此事的了解,赵启功恐怕不会指示陈仲成这么不顾一切地乱来,他还没这么蠢!”

    王培松揉着红肿的眼睛问:“赵启功不做明确指示,也不会授意吗?”

    李东方反问道:“王书记,你想想,这样授意,赵启功就不考虑后果吗?”

    王培松哼了一声:“东方同志,你也想想,这个同志对省委书记搞政治讹诈考虑过后果吗?一般同志谁敢啊?!是寻常的思路吗?他赵启功就想得出来,就干得出来!我不知道这是愚蠢还是高明,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干了,而且把明仁同志搞进军区总医院去了,差点连老命都送掉!”

    李东方被这话说动了:王培松是有理由怀疑赵启功,此人既然敢对大老板搞政治讹诈,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难道就不敢授意陈仲成去做这种出格的事吗?事实已经证明此人胆子很大,在陷入被动之后仍保持着进攻姿态,在当时特定情况下,也不是没有可能向陈仲成进行某种暗示。只要赵启功不把话说明,说透,就算事情败露,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他李东方怎么就敢替这种没有原则的政治人打包票呢?

    看着王培松熬得疲惫不堪的面孔,想着躺在军区总医院的钟明仁,李东方觉得说不过去了,这才答应当晚和陈仲成进行一次谈话,把这事搞搞清楚。

    省反贪局的同志为这次谈话进行了精心安排,为了制造一种宽松的气氛,证明这不是一次审讯,谈话安排在反贪局小会客室,除了李东方之外,反贪局的人员一个也没安排参加。但是,反贪局白局长也没瞒着李东方,一见面就神秘地告诉李东方,小会客厅里预设了录音设备,陈仲成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录下来。李东方当即责问白局长:你们怎么能这样干?谁指示的?谁批准的?白局长吞吞吐吐地说,是具体办案人员的建议,他觉得是好主意就采纳了。李东方不相信白局长的这番解释,怀疑是王培松批准的,觉得如果王培松这么做就太过分了,也对他这个市委书记缺少起码的尊重。

    正阴着脸生气,王培松到了,得知反贪局的这种安排也很惊讶,绷着脸批评了白局长一通,又征求李东方的意见。

    李东方尽量平静地说,还是在审讯室谈吧,你纪委书记主谈,我协助做工作。

    王培松想了想,同意了,吩咐白局长安排在第一侦讯室。

    和王培松一起,到了第一侦讯室没几分钟,陈仲成便被押进来了。

    李东方注意到,陈仲成的精神竟然不错,对他的到来没感到多少意外,进门坐下后,还冲着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李书记,我知道王书记早晚会请你来的!”

    白局长呵斥说:“陈仲成,领导不提问,你不许随便说话!”

    王培松看了白局长一眼:“你怎么不让人家说话呢?今天我和李书记还就是要听听陈仲成谈点实质性问题!”把面孔转向陈仲成,犀利的目光在陈仲成脸上扫视着,“比如说,你向犯罪分子通风报信这件事,和赵启功同志有什么关系啊?”

    陈仲成果然什么都懂:“王书记,你这有诱供的嫌疑吧?”

    王培松笑了笑,走到了陈仲成身边:“诱什么供啊?赵启功同志自己已经主动说了,你向市建委那个秦副主任和国土局那位副局长通风报信后,向他汇报过,既然有这个基本事实,我们当然要弄弄清楚: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呀?啊?”

    李东方马上接过了话头:“老陈啊,上次谈话时,我就劝你主动向省委交代问题,不是没和你说过嘛:有些问题如果赵启功同志先谈了,你就被动了。现在是不是这个情况呢?事实证明,你是被动了嘛!这第一步被动了,第二步就不能再被动了,把这件事搞搞清楚,对你本身也有好处嘛。”

    陈仲成沉默了一下,说:“李书记,我上次也和你说了,既然我是在劫难逃,也就不想逃了,谁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对你们这些领导都没坏心。”

    王培松好言好语地劝说道:“陈仲成,你这话就不对了。不是谁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总要实事求是嘛!是你的事,你想赖也赖不掉,不是你的事,我们也不能冤枉了你!我还就不信你胆子这么大,没有赵启功的事先允许,就敢这么做!”

    陈仲成扫了王培松一眼,立即指出:“王书记,你这可真是诱供了!”

    李东方觉得王培松是在诱供,怔了一下,也就暂时不插话了。

    王培松根本不理这茬儿,沉下了脸,审视着陈仲成,厉声责问道:“诱供?陈仲成,我王培松还不是糊涂虫!我请教你一下:如果没有赵启功的指示或者授意,真是你自作主张干的,你干完后为什么还要跑去找赵启功汇报?这说得通吗?况且,你不是一般的干部,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还是公安局长,难道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行为吗?难道不怕赵启功按原则办事,通过组织上严厉处理你吗?!”

    陈仲成不为所动,冷漠地看着王培松说:“如果你一定坚持诱供,我啥都可以承认。你们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王书记,请你指示吧:我该怎么说?”

    王培松火透了,桌子一拍:“陈仲成,我要你实事求是地说!”

    李东方想了想,认为王培松的这番责问很有道理,其实,这也是他私下里思索过的问题,便又插上来说:“老陈啊,你这叫什么态度?!王书记话说得很明白,要你实事求是,你到底实事求是了没有?我们上次谈话时都说了些什么,你有数我也有数,你还能指望谁来保你吗?那种你所说的政治人讲的是政治利益嘛,当他没有政治利益可图的时候,你就一钱不值了!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你要清醒,不要被人家一脚踹上开了,还死心塌地为人家卖命当狗,那不值得,也太下贱了!”

    陈仲成却不清醒,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对赵启功的问题就是只字不谈。

    王培松冷静下来后,迂回做起了思想工作:“陈仲成啊,想想我也替你惋惜啊,二十五年前,你分配到解放路派出所做户籍民警时,我也在峡中市一个派出所做指导员。你不顾生命安危冲进火海中救人的事迹,我们都认真学习过,那时候我可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打交道。你真要好好想想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了问题?”

    陈仲成苦苦一笑:“王书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想想都像上一辈子的事了。”

    李东方说:“哎,老陈,不要这么说嘛,过去你表现得还是不错的嘛,我记得八十年代你在沙洋县当公安局长时,还是能严格要求自己的嘛,不吃请,不收礼,自家的私事从不用公车,你的老婆、孩子还在公共汽车上出了车祸……”

    陈仲成眼里浮上了泪光:“李书记,你别说了,别说了……”

    李东方却坚持说下去:“那时你没什么后台,不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都还是比较谨慎的!据我观察,你的问题出在赵启功同志任市委书记以后,尤其是当上公安局长以后,你就变了,除了赵启功,谁的账都不买,群众的反应也大了,这些年对你的人民来信几乎就没断过。”

    王培松又适时地插了上来:“陈仲成,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说和赵启功同志有很大的关系,这些关系你为什么就不能向组织上交代清楚呢?对此,峡江干部群众的说法不少啊!”

    一涉及到赵启功,陈仲成又恢复了抗拒:“王书记,那你们就根据这些说法处理吧!”

    王培松点了一句:“不是今天,早就有人说了,你连新婚夫人都给赵启功送上去了……”

    陈仲成像被火炭烫着了似的,突然叫了起来:“王培松同志,你不要落井下石,变相污辱我的人格!这种说法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根据?我就是在监狱待着,也可以提起诉讼,告你们侵犯我的名誉……”

    这一来,倒搞得王培松挺被动,王培松便解释:这是过去匿名群众来信中反映的。

    双方周旋了将近三个小时,毫无进展,审讯在又一次失利中结束。

    押走陈仲成后,王培松说:“东方同志,我看这个陈仲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李东方也没想到陈仲成嘴会这么紧,被赵启功抛弃后还这么维护赵启功,也感叹说:“此人的确很难对付啊,我是深有体会的。当初我那么逼他辞职,什么伤感情的话都说了,甚至明确说到对他主持政法工作不信任,他也是这种态度!”

    王培松挺有把握地说:“这也没什么,难对付并不等于对付不了,这种人过去又不是没碰到过!东方同志,可以向你透露一下:我的经验是,对付这种人不能依赖讯问,只有深入调查,找到其犯罪事实的充分证据,先判了死刑再说!只要死刑一判,他才知道没人来救他了,才会彻底坦白交代,把后台老板拖出来!”

    李东方问:“如果陈仲成罪不至死呢?又怎么办?”

    王培松有些情绪化地说:“那也有别的办法,我们的检察机关不是吃干饭的!”想了想,“我看此人的罪小不了,其他问题先不说,光是执法犯法向逃往国外的犯罪分子田壮达通风报信,差点造成三亿港币的流失,就够他受的了!”

    李东方本来还想问问王培松,赵启功的问题是不是已经上报中央有关部门了?话到嘴边却没敢问。一来王培松当时情绪不太好,不便问;二来也怕给王培松和省纪委造成误会:你李东方这么关心赵启功,是不是内心也有鬼呀?

    不知怎么搞的,这晚从省反贪局回去,李东方的情绪坏透了。

55

    陈仲成案进展不顺利,田壮达案倒是一再出现重大突破。

    陈仲成的倒台被捕,打消了田壮达的幻想,也解除了田壮达心里的恐惧,三亿港币又从国外追了回来,田壮达看到了一线活命的希望,真的争取重大立功表现了,一边积极想法退赃,一边主动配合办案人员,大供特供,把峡江干部队伍中阴暗的一面彻底揭开了。

    田壮达记忆力出奇的好,加之先在新区搞房地产开发,后在市投资公司做老总,方方面面接触的人比较多,经济犯罪情况了解得也就比较多,立起“功”来,不但有根有据,而且气势磅礴,搞得办案人员都有点目瞪口呆,怕田壮达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王培松听到汇报后,繁忙之中专门抽空和田壮达谈了一次,严肃告诫田壮达:检举揭发一定要实事求是,如果不负责任地乱说一通,就不是立功了,而是新的犯罪。田壮达向王培松保证说,他说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有事实根据,错了治他的诬陷罪。

    结果,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根据田壮达提供的线索,就有十二个处以上干部相继被捕,这还不包括最先供出来的陈仲成。十二个处级干部又牵出九个相关串案。串案相继立案,警车及时在峡江大街小巷呼啸起来,峡江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空前紧张,短短半个月内,被省市有关部门宣布“两规”的涉案人员已达六十二人。其中处以上干部二十三人,包括主管财政金融的曾凡副市长。主案和串案案情涉及到峡江市公安、司法、工商、税务、海关、金融、地产等十余个系统和部门。

    情况的严重程度出乎李东方的意料,李东方这才明白了赵启功为什么要力保陈仲成,为什么不愿对田壮达一案予以深究。这个同志不愧是政治人,宁可看着这些腐败分子们逃匿,或者看着他们日后一一个别暴露,也不愿在这时候大揭锅。大揭锅就是大献丑,仅在干部使用上的失误就够赵启功喝一壶的。由此想到,这次算是把赵启功彻底得罪了,如果赵启功本身过得硬,在这场廉政风暴中能挺过来,他们以后也决不会再是朋友,必将是对手。

    得罪的不仅仅是一个赵启功,还有峡江市相当一批干部。

    廉政风暴刮起后,市委大院里就流言四起了,矛头全是指向李东方的。说李东方上台快一年了,什么正事没做,连时代大道也是市长钱凡兴坚持要干,他才被迫同意的,说他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引着王培松在峡江四处抓人,而且专抓赵启功书记提起来的开拓型干部。

    这种反应倒是李东方没想到的,李东方便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说:

    “这些腐败分子不抓行吗?再不抓,峡江的老百姓就要赶我们下台了!如果说有错误,那我们的错误就是发现得太晚,抓得太晚,已经让我们的老百姓很失望了!”

    谈到保护干部问题,李东方说:

    “你好心犯了错误,甚至是很严重的错误,我们都可以保护,可你搞腐败,在峡江经济这么困难的情况下,把自己的黑手伸到国家和人民的口袋里大捞特捞,我们的反腐之剑当然要斩断你的爪子……”

    说到后来,李东方情绪很激动,几近声泪俱下:

    “……同志们,你们想过没有,这些腐败分子是在自毁党基国基呀!党基国基蛀毁,我辈安存?我这个市委书记和你们这些党员干部都得下岗回家抱孩子!你们不要认为这是危言耸听,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告诉你们一个前不久发生的事实:沙洋县太平镇有个河塘村,按《村委会组织法》搞了一次村委会的民主选举,连正副主任在内的九个村委会委员,一个党员没有,党员候选人全部落选了!什么原因?就两个字:腐败,上一届村委会的党员干部鱼肉乡里不说,居然连超生罚款都敢拿去大吃大喝!所以,河塘村的村民们宁愿选一个算命先生做村委会主任,也不要我们的党员干部!所以,同志们一定要从思想上真正认识到,反腐倡廉问题的确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所以,你们个别同志就不要在那里煽风点火,造谣生事了,你们要清楚,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被这些腐败分子搞垮了,对你们大家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就是为自己着想,也得在反腐倡廉问题上站稳立场……”

    全市党政干部大公开过的当天晚上,又一幕令人震撼的情形被李东方亲眼目睹了。

    这晚七点多,王培松要李东方到省委第三招待所开领导小组碰头会,会议开罢是九点多钟。散会后,李东方正要走,却被王培松叫住了。王培松说,时间还早,我们是不是和被隔离审查的副市长曾凡见见面?再做做工作?李东方同意了,随着王培松去了关押曾副市长的后楼顶楼。不承想,从老式国产电梯里一出来,就听得一阵高一声低的惨叫声。穿过反贪局人员的警戒哨位,到得拐弯处的703房间门前才发现,是曾副市长在惨叫。白白净净的曾副市长被两个高大威猛的办案人员按在抽水马桶上大口大口喝着马桶里的污水,另一个又黑又瘦的办案人员正在往马桶里尿尿,曾副市长谢顶的脑袋湿淋淋的,显然是淋上了尿。

    这事发生时,703房间连门都没关,任何人走到门口都可以看个真切。

    一时间,李东方的心里酸楚难耐。当年当市长的时候,副市长曾凡一直和他配合得不错,还真干了不少实事,在干部群众中口碑挺好。这次曾副市长出事,他没想到。当王培松和他通气时,他还问,是不是搞错了?事实上没搞错,曾凡受贿十六万,被财政局一个收审的副局长揭发出来了,曾凡也承认了。可曾凡不论犯了多大的罪,国家自有法律制裁,你反贪局的办案人员怎么可以这么违反规定,干出如此耸人听闻的禽兽行径!

    不是亲眼所见,李东方绝不相信这是发生在今天的事实。

    王培松也极为震惊,愣了好一会儿,才厉声问:“这里谁负责?”

    尿尿的黑瘦子提着裤子从卫生间出来了,操着浓重的秀山口音说:“王书记,是我!”

    王培松冷冷看着黑瘦子:“姓名?职务?”

    黑瘦子报道:“王秋生,秀山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员。”

    王培松又问那两个高大的壮汉:“你们也是秀山来的借调人员吗?”

    两个壮汉这时已知大事不好,连连点头,一句话不敢多说。

    这时,意外获救的曾副市长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培松和李东方面前,嘶声哭叫起来:“王书记,李书记,你们救救我吧!十六万赃款我交,其他事我真不知道啊!他们三天不给我一口水喝,让我喝尿,夜夜用大灯泡烤我,我真受不了了!”

    李东方责问黑瘦子道:“王秋生,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现在在犯法!”

    王秋生根本不怕,两只小眼睛直直地看着李东方,嘴里骂骂咧咧:“李书记,我犯了什么法?他奶奶的,这些赃官平时人模狗样的,天天不是五粮液就是茅台,一顿饭几百几千,什么玩意儿!我老爹老娘种十四亩地,一年的血汗钱也不够这些赃官喝一场酒的!今天落到我手上,也该这狗日的受点罪了,喝点尿算什么!”

    王培松勃然大怒:“滚,你们这帮畜生!都给我滚回秀山听候处理!”

    王秋生和另两个秀山办案人员被王培松赶走了,王培松又当场调派省检察院反贪局的同志临时接管了现场,但工作却没法做了。王培松只告诉曾副市长,对王秋生三人的违法行径将依法处理,同时,再次向在场反贪局干部重申了办案纪律。

    离开关押曾副市长的703房间,王培松叹息说,普法的任务还很重啊!

    李东方倒没往普法方面多想,而是强烈感受着一种来自社会底层的仇恨情绪。这种仇恨情绪绝不仅仅只针对曾副市长这种赃官。一户农家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够官员喝场酒是不争的事实,可这些喝酒的干部并不都是赃官,因此,王秋生所表现出来的仇恨情绪,应该说是针对今天这个官员阶层的。李东方相信,不管是他还是王培松,不管怎么清白,只要落到王秋生这种人手里,都将和曾副市长一个下场。

    却没敢把这话和王培松说,只在分手时说了一句:“这种情绪太可怕了!”

    后来,李东方和贺家国说起了这件事。

    贺家国认为这是兽性的爆发,哲人似的剖析说,人是高级动物,本来就是有兽性的。正常情况下,这种兽性被社会的法律、道德制约着,没有发泄的机会,可一旦这个社会的法制废除,道德崩溃,兽性必然会大爆发,“*****”的十年动乱就是一个证明。李东方忧心忡忡地说,是啊,不要说“*****”搞不起来了,这种社会基础和社会情绪远未消失,局部地区可能还加重了。如果我们不依法治国,从严治党,而是放纵腐败,任由法制废除,道德崩溃,十年动乱的民族悲剧就可能重演,我们的改革成果就将毁于一旦。

    在廉政风暴横扫峡江之际,司法正义也得到了伸张。曾审理过红峰商城案的区院、中院四名涉嫌徇私枉法的法官被立案审查,七名违纪干部被调离法院现岗位。红峰商城案重审后改判,原告沈小兰和红峰公司胜诉,被告赵娟娟败诉。

    赵娟娟付清了拖欠红峰公司的全部房租及利息,退出了红峰商城。

    红峰公司干部职工燃放了几十挂鞭炮,自发组织了庆祝活动,还派了几个代表到市**,向不畏权势、仗义相助的市长助理贺家国表示感谢。沈小兰代表红峰公司全体干部职工献给贺家国一面自制的锦旗,上面绣着几个大字:“人民的市长为人民。”贺家国接过锦旗根本没敢挂,待沈小兰几个代表一走,马上叠起来收到了文件柜里。

56

    贺家国得到许可去看望钟明仁时,钟明仁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不过,身体仍然很虚弱,脸色很不好看,还需要吸氧。军区总医院的领导和钟明仁身边的工作人员再三要求贺家国不要谈工作,更不要讲任何刺激性的话。贺家国答应了,在和钟明仁会面的近半个小时里,一句工作上的事都没谈,甚至在钟明仁两次主动询问峡江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时,他也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了。

    面对这么一个憔悴而瘦弱的老人,贺家国心里很不好受,那种滋味真是无法言述。省委高层民主生活会上发生的事,他听李东方说了。他和李东方一样,感情和同情都倾向于钟明仁,也知道赵启功是借国际工业园做政治文章。不过,赵启功这一手玩得也实在是高明,把一个被动的防守战打成了主动的进攻战,也把钟明仁和李东方的军全将了。

    真不知道赵启功这套战法又是在哪本书上学来的,贺家国算是服了这位前岳父大人了!

    难题就这样甩到了面前:赵启功拿国际工业园做了政治文章,搞了政治讹诈,这是事实,可并不等于说,如此一来国际工业园污染问题就可以不管不问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赵启功是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该处理还是要处理。这段时间,贺家国正在整理从青湖拿回来的峡江历年污染材料,情况相当严重,关园是必然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根据现在掌握的材料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当初国际工业园选址峡江南岸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不是选址峡江边上,这么多靠大量用水维系生产的造污企业根本不会来。峡江给这些造污企业提供了丰富而廉价的水资源,又给这些造污企业提供了向峡江排放污水的便利条件,才造成了趋利资本的蜂拥而至。私下商量时,李东方曾问过他,如果改关园为迁址行不行?贺家国认定不行,远离水源和排污的便利,这些造污企业一个个都将出现亏损,这在资本理论上是根本不成立的。

    然而,在钟明仁被赵启功的政治牌击倒在医院的情况下,真的关了园,对钟明仁的打击可想而知,搞不好真会要了钟明仁的老命。离开军区总医院后,贺家国独自驾驶着市**的桑塔纳一路往回开时又想,就是关园,现在看来也不是时候。中国的事情真是复杂得很,一些明显的有利于老百姓的好事办不成,或者不能很快办成,可能都有诸如此类的复杂背景因素。

    正想着,前面路口的一个交警扬起了手,贺家国这才注意到路边明显的单行道标志,意识到自己的车已违章开上了单行道。退回去是不可能了,只得放慢速度继续向前开,准备到交警面前时,向交警解释两句,该罚就认罚。

    却不料,车到交警十步开外时,交警扬起拦车的手却化作一个麻利的敬礼。贺家国这才恍然悟到,自己今天开的不是华美国际的宝马车,而是挂市**小号牌照的桑塔纳,这台桑塔纳虽说档次远在宝马之下,但因着牌照的关系是有特权的。

    禁不住想起了权力对人的腐蚀问题。

    权力真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腐蚀力量。刚上任时,听人家喊他贺市长,他很不习惯,现在人家若是不喊他贺市长,他就不习惯了;刚上任时,看到那些恭敬而顺从的面孔很不习惯,现在看到那些大大咧咧缺少敬意的面孔就不太习惯了;刚上任时,对上主席台不习惯;现在针对任何会议,他都知道自己在主席台的位置应该在哪里,是左四抑或是右五。倘或会议主持者粗心大意,没让他上主席台,他嘴上不说,心里准不高兴,这又是一种不习惯。

    这么一想,贺家国就深深理解了钟明仁。自己才是个小小的市长助理,上任只不过三个月,在这么一种现实环境中,心态就发生了如此微妙的变化,何况大老板钟明仁了?!他贺家国若是也像钟明仁一样,在西川二十一年的改革开放中被历史造就为政绩卓然的主帅,只怕比钟明仁高强不到哪里去,没准比钟明仁还霸道。

    夫人徐小可今夜又有重要接待任务,家里反正没人,贺家国便将车开到了峡江宾馆,想把沈小阳已整理出来的《西川古王国史稿》前半部看一看,如果不行就换。这次看望钟明仁,钟明仁又问到了史稿的事,再拖下去就不好交代了。

    把放在车上的书稿拿出来,走到大堂,正要让服务员开个房间,赵娟娟从一旁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贺市长,到底等到你了,今晚有空接见我一下吗?”

    贺家国觉得挺意外,怔了一下:“赵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赵娟娟笑得迷人:“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聊聊,你不会拒绝吧?”

    贺家国认为没这么简单,便问:“对红峰商城,你总不至于还心存幻想吧?”

    赵娟娟摆摆手:“那场战斗已经结束,我输了,所以,来向胜利者致敬。”

    贺家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也许是发起又一个挑战吧?”

    赵娟娟反问道:“难道你贺市长不敢接受吗?”

    贺家国很潇洒地把手一伸:“赵老板,那就请吧,我乐意奉陪!”

    到了房间,贺家国把房门开着,往沙发上一坐:“有什么话就说吧。”

    赵娟娟却反手关了房门:“贺市长,你总不至于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吧?”

    贺家国又把房门打开:“这是有教训的,这个地方曾经教训过我,我得警惕。”

    赵娟娟也真做得出来,待贺家国重到沙发上坐下后,又走过去把门关上了:“贺市长,你这警惕性也太高了。你放心,峡江市谁不知道我们是冤家对头,不会有人怀疑我们在一起会搞什么流氓活动。再说,曾让你难堪的陈仲成已经倒台了。”

    贺家国不好再坚持了,一边翻着手上的书稿,一边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赵老板,既然你也知道我们是冤家对头,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赵娟娟在贺家国对面坐下了:“为你的正直和优秀。”

    贺家国放下了手上的书稿:“遗憾的是,你就败在了我的正直和优秀上。”

    赵娟娟承认,说:“是啊,如果没有你,也许今天的峡江还会一切照旧。”

    贺家国缓缓摇起了头:“不对,不对,赵老板,没有我,峡江也不会一切照旧,你的官司还要输,陈仲成还要倒,田壮达和那批腐败分子也逃不掉一个。因为峡江有个比我更正直,更优秀,也更有政治斗争经验的市委书记,这个市委书记叫李东方!”

    赵娟娟说:“李东方只是一个老练的政客,说得好听点,是个成熟的政治家,谈不上优秀,我对优秀这个词汇的使用是很苛刻的,对优秀的评价也是全面的。”

    贺家国讥讽问:“那么,陈仲成算不算优秀?哦,请不要以成败论英雄。”

    赵娟娟淡然一笑:“陈仲成这人不值一提,他当市委常委和政法委书记时我就没看起过他,信不信由你。而像陈仲成这种人,在他们共产党干部队伍中太多了,像一群苍蝇。有趣的是,他们共产党干部队伍还就是这种人吃得开,升得快。像陈仲成,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优秀吧,一只优秀的苍蝇……”

    贺家国插话道:“赵小姐,你别一口一个‘他们’,我也是共产党的干部。”

    赵娟娟一声轻叹:“我差点忘了,时至今日,你并没辞职,仍然是个挂牌市长助理。”稍一停顿,恳切地说,“知道么?在这里发生过的那场戏是我安排的。”

    贺家国一时间真有点被赵娟娟的恳切打动了:“这,我早就想到了!”

    赵娟娟平静地说:“可有两点你肯定没想到,其一,我对陈仲成的影响力;其二,我这样做的真实目的。”

    贺家国注意地看着赵娟娟,目光柔和:“哦,你倒说说看。”

    赵娟娟说:“陈仲成那时已成了我手上的狗,他什么时间来,闹到什么程度收场都在我的指挥下。给几块骨头,这类毫无廉耻的狗就能唤来一群。我这么说真有点不凭良心,可在你面前,我又不愿说假话。但要说明的是,我这么做时,内心深处并不是想怎么害你,真的,而是想成全你,是想逼你离开峡江这个深不可测的烂泥潭,死了当官的心,去做中国大陆的李嘉诚。你应该清楚,**包已被你点燃了,就算你那时辞职了,我的官司也输定了,你的去留和我个人并没有多少利害关系。”

    贺家国想想也是:“这话有些道理,就算我当时辞职,李书记也要干下去!”

    赵娟娟继续说,话锋诚挚而尖锐:“可你真让我失望,这么聪明,这么优秀的一个人,竟看不清自己的价值所在,竟深深地卷到了那帮政客尔虞我诈的重重矛盾中去了!那么热心为老百姓办事,还让不少老百姓背后骂作流氓市长;东奔西跑当抹布,为市**处理了那么多难题,还被钱凡兴挤得里外不是人;对腐败那么痛恨,第一个去点**包,又被王培松一脚从政法口踢开;你心里就不委屈?”

    贺家国没想到赵娟娟对自己这么了如指掌,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实话:“赵小姐,我得承认,你是个很聪慧也很细心的女人,把我的处境和心思全说透了。那么,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是觉得委屈,也有过辞职念头,可一想到李东方书记为了峡江老百姓那么忍辱负重,处境那么难,就于心不忍了。”

    赵娟娟很自然地坐到了贺家国身边:“可李东方是政客,你不是……”

    贺家国平和地道:“我希望你换一个词,不要说政客,我们干部队伍中有没有政客?当然有,但不是李东方、钟明仁这绝大多数领导同志,只是个别人。”

    赵娟娟笑道:“那好,我换个中性词:官员。”称呼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家国,你说说看,对于目前的中国来说,是一个李嘉诚重要,还是一个官员更重要?对一个人来说,是把自己生命的潜能都发挥出来有意义,还是做个碌碌无为的小官僚有意义?有些人除了当官,什么事都不会做,你不是这样啊!”

    贺家国说:“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官僚当然没有意义,但是,做一个坚守社会良知,为民做主的好官还是很有意义的。所以,我一直认为:中国现在既需要一个个李嘉诚,更需要一大批无私无畏愿为我们国家和民族押上身家性命的优秀官员。”

    赵娟娟摇摇头:“别说这些大话,亏你还在美国待过,都不知道个人至上!”

    贺家国说:“美国个人至上不错,但在爱国主义这一点上也许还强过我们!”

    赵娟娟长长地叹了口气:“家国,我看你是可惜了,你的优秀也许要葬送在这种虚幻的理想中了。时至今日你还没看透吗?就你这种书生气十足的人,能见容于这个僵化的体制吗?更甭说改变它了!这个体制不但能碾碎你,也能碾碎你的后台李东方。你们都不是救世主,你们纵然是把身家性命押一百次,也挽救不了一艘巨轮的沉没。因为这种沉没是缓慢的,是不知不觉的,甚至是十分幸福的,巨轮上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对你们忠诚的回报——只能是把你们扔进大海!”

    贺家国大为吃惊:这个漂亮女人竟然会这么有思想。虽然她的论断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她在和陈仲成那些大大小小的腐败分子打交道的过程中所看出的深层次问题,却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一时间,贺家国甚至认为,她这种话应该到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去说,让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好好听一听,以引起应有的警觉。

    然而,在一种不能接受的论断面前,他这个市长助理不能保持缄默,于是,便庄重地说:“赵小姐,我还没看出这艘巨轮有沉没的迹象,真没看出。这艘巨轮从我党三中全会的历史港湾驶出之后,在一场场暴风雨中行驶了二十多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改革奇迹,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吧?至于说这艘巨轮有毛病,比如你提到的体制上的问题,甚至某种程度上的僵化都存在,否则就不需要继续深化改革了,也用不着一批优秀的水手去划这条大船了!”

    赵娟娟苦苦一笑:“家国,你说的这些究竟是真话还是官场上的大话套话,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可我要告诉你:这么多年来我真是头一次在一个官员也是一个男人面前说这些!因为我对这个官员这个男人是真诚的,不想讲一句假话!”

    贺家国心中一动,点点头说:“我相信这一点,为此,我也谢谢你!”

    赵娟娟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最后再说一件事:请你马上转告李东方,让他心里有个数,峡江的这场廉政风暴马上就要刮到他这个市委书记头上去了!他小妹妹李北方四年前在峡中市工商局当副局长时受贿三万,今天已经被人家举报了,最近几天,李北方也许也要到检察院反贪局报到去了。”

    贺家国呆住了:“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从赵启功那里?”

    赵娟娟一下子满眼含泪,叹息道:“家国,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能说。在峡江这种政治泥潭里,什么事不会发生?!你以后也要多加小心。”

    贺家国点着头,想了想,又问:“事到如今,你能不能和我再说点实话:你和赵启功到底是什么关系?社会上怎么传得这么邪乎?”

    赵娟娟略一迟疑,睫毛上挂着泪珠,勉强微笑着:“社会上传的那些话你也相信?还有人说我是赵启功的亲戚哩!事实很简单,我是他树起的私企典型,能维护的时候,他总要维护。”

    贺家国却不太相信:“我这个前岳父大人有风流的**病,当年在青湖就犯过这样的错误,他和你就会这么清白?娟娟,请你在我面前说实话好不好?这完全是私人之间的谈话。”

    赵娟娟泪水滑落下来,在俊俏的脸颊上流着:“家国,请你别再问下去了,谁问我都不会说,因为这不是他的错,他并不是陈仲成那类无耻之徒,他是个孤独而出色的政客,和我挺谈得来。可以告诉你:我们今天谈论的这些话题,我和赵省长都谈过,赵省长对我很欣赏。”

    贺家国心里有数了:“你这意思是不是说,是你主动的?以色相换取了权力的支持?”

    赵娟娟态度鲜明地摇了摇头:“No,我没这个意思,而且仅凭色相,我和赵省长也不会处到这一步!”想了想,又说了句,“你就没发现,这个做过你岳父的省委领导很孤独吗?”

    赵娟娟又一次提到孤独,贺家国才笑了笑:“其实每个人都有孤独的时刻。”

    赵娟娟轻叹一声,挺真诚地说:“但愿你以后少一点孤独的时刻。”说罢,强笑着把一只白嫩的手大方地伸了出来,“好了,再见吧,家国,真不知哪天才能再见!”

    贺家国从赵娟娟的话里悟出了点什么,握着赵娟娟的手,出自真诚的关切,脱口问道:“是……是不是检察院的同志也已经找你了?我……我个人还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赵娟娟仰起已被泪水浸湿的美丽面孔,闭上眼睛:“那就给我一个吻吧……”

    贺家国啥都明白了,迟疑了一下,双手捧着赵娟娟的脸庞,在赵娟娟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在嘴唇和额头相触的一瞬间,赵娟娟倒在了贺家国怀里,手捏成拳一下下擂着贺家国胸膛,饮泣着说,“贺家国,你知道吗?我买过你的一条腿,两万定金都付了,最后还是下不了手啊!我……我可能前世欠你的太多……”

    贺家国捂住赵娟娟的嘴:“娟娟,这事既然没发生,就……就不要再说了!”

    赵娟娟拿开贺家国的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又变得庄重起来:“家国,如果几年以后你不当市长助理了,重回华美国际公司,我去跟你创业,你会要我吗?”

    贺家国沉默片刻,点点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我一定把你请过来共展宏图……”

    三天以后,赵娟娟因行贿罪被峡江市检察院拘留审查,其后转捕,红峰商城诉讼案这才算最后画上了句号。当沈小兰来送布艺样品,提起这事时,贺家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淡淡地说了句:“可惜了,赵娟娟本来很优秀……”

57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时,已是夜里十二点了,李东方迷迷糊糊刚睡着,是夫人艾红艳接的电话。艾红艳一听是贺家国,而且,说的又是李东方小妹妹李北方受贿的事,心里一惊,忙推醒了李东方,让李东方和贺家国通了话。通话结束后,李东方坐在床上直发呆,怎么想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自己没醒透,是在做噩梦。

    艾红艳说:“你发什么呆?还不快把北方叫过来问问呀?”

    李东方这才打了个电话给妹妹李北方,要李北方马上到他家来一下。

    等候妹妹时,李东方已嗅到了某种政治阴谋的气味。妹妹四年前在峡中市工商局当副局长时受的贿,怎么今天突然被人家举报出来了?如果没有这场他一手掀起的廉政风暴,这种举报会发生吗?这背后难道没有人在做他的文章吗?看来,诋毁他的不仅仅是市委大院里的风言风语,还有具体的行动。

    心里真希望妹妹李北方没受过什么贿,真希望这只是某些政治阴谋家的诬陷。可不幸的是,李北方一进门就承认了:她四年前在峡中市工商局做副局长,主管电脑设备购置时,确实拿了迅通科技公司三万元回扣。

    李东方气死了,手指几乎杵到了李北方的额头上:“北方,你怎么就敢拿这三万块回扣?啊?不为你自己想,也不为我想想吗?那时候我已经是市长了!市长的亲妹妹受贿,你让我怎么面对全市干部群众!怎么有脸四处做廉政报告!”

    李北方哼哼唧唧地说:“大哥,这……这我得解释一下:迅通科技公司是挂靠在省国际投资公司名下的,当时……当时归赵启功的夫人刘璐璐分管,你和赵启功一个市长,一个市委书记关系那么好,迅通又有规定,只要……只要为他们拉到业务,都有业务介绍费,王总硬要付介绍费,我……我推不掉,就拿了这一次……”

    李东方怒道:“迅通作为一个商业公司当然可以对外支付业务介绍费,从事商业中介的机构和个人也可以拿业务介绍费,可你李北方是什么身份?你是峡中市工商局副局长,是公务员。其一,你不能拿这笔介绍费;其二,拿了也得按规定上交!你拿了这笔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就是受贿,就是犯罪,这没有什么好说的!”

    一切都清楚了:阴谋来自赵启功,这位从前的老领导、老朋友在对大老板钟明仁发难的同时,又一次在暗中对他下手了,以他人之道治他人之身了。不禁再次想起了赵启功曾意味深长地说过的话:大家都认真,只怕大家也都要倒霉了。一点不错,现在大家都倒霉了,谁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从钟明仁,到赵启功,到他李东方。

    李北方也吞吞吐吐地说到了这个问题:“……大哥,人家……人家现在背后都议论,说赵启功懂得保护干部,你……你不但不保护,还……还跟着省纪委的王培松上劲,拼命……拼命扩大打击面!还……还有些同志说,你要是早听赵启功的话,峡江……峡江就不会闹到今天这种人人自危的地步……”

    李东方气狠狠地打断了李北方的话:“错了!正因为我过去一直听赵启功的,大事小事服从赵启功,才有了今天,才用错了这么多人,让腐败形成了小气候!”

    李北方看看李东方,又看看一旁的艾红艳,可怜巴巴的,不敢再说下去了。

    这时,一直没作声的艾红艳插了上来:“东方,这是在家里,你就别光说这些不解决问题的大话官话了,咱们说点实际的:北方这事到底怎么办?她进去了,我们的脸往哪里摆?你看,能不能出面和王培松书记或者市检察院先打个招呼……”

    李东方瞪了艾红艳一眼:“这种招呼能打吗?不要原则了?”遂又没好气地对李北方说,“北方,我告诉你,也算给你交个底:这一次我和市委是下定了决心,对腐败分子一追到底,哪怕是涉及到赵启功也照查不误!所以,你就不要抱任何幻想了,明天一早就去向市检察院坦白自首,主动交赃,把受贿事实全讲清楚,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是: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帮你凑一凑!”

    李北方说:“三万块钱我拿得出来。”心里还是存在着幻想,“大哥,能不能再等一等?我不过就是拿了点回扣,又是你亲妹妹,市检察院也未必就会抓我。”

    李东方摇摇头:“不行,你必须自己去争取主动,走坦白从宽的道路。”

    艾红艳说:“北方这话也不是没道理,起码市检察院要向你汇报……”

    李东方烦透了,也火透了:“不要说了,检察院不抓,我也得让他们抓!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被许多眼睛盯着,必须站得正,立得直!己不正何以正人!”

    那夜,妹妹李北方带着明显的怨愤走后,李东方失眠了,想来想去都是赵启功,越想越觉得这个政治人很可怕,一方面拼命把他往自己的政治战车上拴,给钟明仁、王培松这些领导同志造成一种赵李同盟、观点一致的假相;另一方面又从没放弃过暗中对他的政治反扑和攻击,四起的谣言和今天的事实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政治人在如此的被动之中仍占有一份主动,迄今为止,包括陈仲成、赵娟娟在内,那么多亲信红人落入法网,赵启功竟然安然无恙。陈仲成对自己和赵启功交往的秘密至今守口如瓶,赵娟娟被捕后也没在任何问题上涉及赵启功,赵娟娟供出了陈仲成和五六个上过她的床的大小官员,却绝口不谈赵启功。赵启功这种未雨先缪的周全算计和准确的预测水平,都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

    因为是个政治人,赵启功也就很懂政治,内心的虚弱谁也看不出来,这阵子抛头露面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省电视台的西川新闻里几乎每天都有此公的镜头,不是在这里讲话,就是在那里视察,甚至还在省作家协会组织的诗会上进行诗朗诵。给人的印象是,这位省委常委、副省长非但没有倒台的危险,倒是风头正健。

    又想到,这个政治人既然一时还倒不了,那么他就一定会将政治攻势顽强继续下去,下一步必将逼他在国际工业园问题上和钟明仁决一死战,自己坐山观虎斗。

    果不其然,一周后,在共同接待欧洲一个政治文化代表团的外事活动间隙,赵启功把李东方悄悄地拉到一旁,仍像以往一样亲热,笑呵呵地说:“东方啊,我接受了你老伙计的批评,把该做的全做了,该说的也全说了,你怎么办啊?啊?国际工业园还不该关园吗?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市委书记,你还准备让我们青湖的老百姓忍耐多久啊?”

    李东方挺自然地笑着:“老领导,你放心,我这人你是知道的,嘴上不说,心里啥都有数!该做的工作早就在做了,准备尽快开个会,先把污染最严重的十二家企业头一批关掉!”

    赵启功很恳切,也很知心地说:“东方啊,最好是全园关闭,不要拖了,也不要抱什么幻想了,还是趁热打铁比较好,对你和峡江都比较有利!你现在关园,大老板会把账记在我头上,你就没太多的压力了,是我在省委的民主生活会上开的炮嘛!”自我感动着,又说,“我们是老伙计了,我除了有个对党和人民负责的问题,还有个为你老伙计负责的问题。”

    李东方连连点头,应和说:“是的,是的,老领导,你的为人峡江的干部群众谁不知道?这阵子大家都挺怀念你哩!现在市委大院里议论可真不少,都说你老领导懂得保护干部,连我小妹妹李北方都这么说,怪我当初不听你的话。”

    赵启功摆摆手:“东方啊,这些没原则的话不要听,也不要往心里去!我这个人啊,过去就是太讲感情,太善良,总把人往好处想,结果,才在用人方面犯了这不少错误,也给峡江的工作造成了一定的损失,给你们这届班子添了麻烦!”说到这里,停下了,似乎很随意地问,“哦,东方,怎么听说你小妹妹也卷进去了?”

    李东方也很随意:“经不起考验嘛,四年前收了一家电脑公司的回扣,被举报了,主动退了赃,检察院说可以不抓,我没同意,让他们抓了,就是前天的事。”

    赵启功拍拍李东方的肩头:“你老伙计就是过得硬!”想了想,却又以一副朋友式的口气说,“不过呀,也别走极端!该关心还是要关心,毕竟是你亲妹妹嘛,你真这么板着脸公事公办,老百姓还会骂你!骂你什么呢?骂你只爱惜自己的羽毛,骂你没人味!对自己的亲妹妹都没人味,对老百姓还会有人味呀?啊?”

    李东方只有苦笑:“老领导,这理可全在你手上,我算服你了……”

    就说到这里,省**一个秘书长过来了,说是和欧洲代表团中国问题专家的会谈马上就要开始了,请二位省市领导入座。李东方和赵启功这才中断了暗藏机锋的交谈,步入多功能国际会议厅。

    那天很有意思,和赵启功的交谈暗藏机锋,接下来,和欧洲那十几个中国问题专家的会谈也是暗藏机锋的。欧洲这个代表团里,有个叫威廉的中国问题专家是欧洲议会议员,据我方翻译介绍说,曾八次来华访问,一直关注着中国正在进行的这场历史性改革。

    威廉议员在会议一开始就开门见山说:“对中国的事,我有三个不理解:一、你们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唱道:‘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圈怎么这么起作用?”

    赵启功微笑着,很有风度地回答说:“小平同志画圈的地方就是深圳,就是决定搞特区,搞特区的这个决定符合中国人民打开窗口看世界的渴望,符合中国改革开放的实际,符合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所以,这个圈就起了作用。”

    威廉议员反问道:“我想请教一下副省长先生:这是不是一种个人迷信?”

    赵启功反应机敏:“议员先生是中国问题专家,想必知道中国‘*****’的不幸历史。如果说个人迷信,改革开放前,中国人民对毛**的个人迷信是相当厉害的,可是,毛**在***问题上画了很多圈,三次把小平同志打倒,因为违背了人民的意志,最终没有起作用,小平同志还是成了中国共产党第二代领导核心。”

    威廉议员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们开会的时候,只有一个官员讲话,怎么台上坐了这么多官员?他们坐在台上干什么?愿意这么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吗?”

    赵启功笑眯眯地把球踢给了身边的李东方:“议员先生,我们就请这位经常坐在主席台上的峡江市的最高党政官员李东方先生回答这个问题吧!”

    李东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论这种政治机智他真不如赵启功。可球在脚下转着,不说又不行,只得字斟句酌地说:“这是我们中国目前政治生活中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也是我们力求改革掉的弊端之一。形成这种弊端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比如,它是一种判断标准:台上官员坐的多与少、官员职位的高低,证明有关方面对这个会议的重视程度。有些会议我并不想去坐,我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干,可是,不坐却又是不可以的,人家会以为你对这个会议不重视。”

    赵启功风趣地插话道:“李东方先生是个务实的官员,所以不愿坐,但是,并不是所有官员都不愿去坐。我们有些官员已经成了会议的奴隶,我看,除了坐主席台,只怕什么都不会干了,开什么会知道自己该坐什么位置,如果会务人员放错了牌子,让他坐到了低于他级别的位置上,那将引发事件,先生们,是事件啊!”

    威廉和会议厅里的十几个洋人友好地大笑起来。

    李东方见赵启功谈得很放松,也就放开一些了,继续说:“问题还不仅仅是官员,老百姓也逼着我们的官员都往主席台上坐:该你出现的场合你不出现,谣言便会四处传播,以为你这个官员已经倒台了。”

    赵启功又风趣地插话道:“——所以呀,我们在改革会议上的许多努力,迄今没有太大的收获,和我们在经济上所取得的改革成果相比,是很令人沮丧的!”

    洋人们又是一片友好的笑声和掌声。

    这时,威廉提出了第三个问题:“我经常看到中国媒体上出现关于普法教育的报道——我这里说的不是对一般民众的普法教育,而是对**官员的普法教育。我不明白,你们**官员不懂法怎么施政?你们现在还要普法,是不是说以前就不守法?这个问题,我很希望听听副省长先生的高见。”

    赵启功便侃侃而谈:“中国的法制是在改革开放的二十多年中逐步完善起来的,现在的法律文件之多,分类之细,任何一个官员已不可能耳熟能详,除非他是一位法律研究方面的专家。我们对官员的普法教育,就是要教育倡导官员们依法办事,依法施政,不要在施政时违犯相关法律,而不幸成为被告并且败诉。先生们,由于法制的日趋健全,中国官员和权力部门被民众告上法庭的事例经常发生,如果哪一天我们西川省**被几个普通中国民众告上法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嗣后,又有几个客人谈到了人权问题,**功问题,赵启功均礼貌而不失原则地给予了回答。观点虽然全是中国**反复向世界宣布过的观点,可从赵启功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一种微妙的说服力和亲和力,也就和客人达成了某种程度的沟通。

    看着赵启功谈笑风生的面孔,李东方又生出了一番感叹:这么多年在一起搭班子,他心里太清楚了,论工作能力和聪明才智,赵启功真不在大老板钟明仁和现省委任何一个主要领导之下。钟明仁要把赵启功当作未来的省长人选向中央推荐是有根据的。赵启功若是草包一个,钟明仁就不会推荐,他在长达八年的合作期间也不会这么臣服于此人。遗憾的是,此人聪明过了头,心里从来就没有人民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党的利益,只有他一己的政治利益,而且,也太爱玩政治权术了,这就把他自己毁了,也把手下的许多干部毁了,更把党和**的形象以及这场改革事业毁了……

    也就在这一天,在省市机关流传了许久的一个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中央有关部门对赵启功的问题很重视,中纪委和中组部的一个联合调查组已飞抵峡江,就赵启功的问题展开了全面调查。和赵启功共同接待欧洲政治文化代表团的那日晚上,联合调查组的一位中组部领导同志把李东方请到了柳阴路44号省委招待所,和李东方进行了一次严肃认真的谈话,谈话涉及的问题很多,其中包括赵启功的政治品质。这时候,心灵上饱受创痛的李东方已把赵启功的本质看透了,再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本着对党和人民负责,和实事求是这两条原则,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全向联合调查组领导同志做了汇报。

    尽情地倾诉过后,披着满天星月离开省委招待所时,李东方心情难得如此舒畅,有一种卸去包袱、大快淋漓的感觉……

58

    李东方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讲话时提到河塘村以后,河塘村的名气骤然大了起来,连躺在医院的大老板钟明仁都注意到了。钟明仁专门把贺家国找来谈了一次,了解有关情况,看法和李东方完全一致,认为河塘村的选举结果意味深长。

    钟明仁指出:“……问题不在于选了一个算命先生上台,而在于我们的党员同志人家老百姓一个不要!河塘村三十二个党员中不可能一个好人没有,为什么人家就是不要呢?以前的党员干部太腐败嘛,腐败给老百姓造成的印象很深嘛,老百姓一旦有了民主权利,不赶你下台才怪呢!实际上警钟早就敲起来了,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充耳不闻,就不愿多想想怎么做好这个人民公仆,怎么好好为老百姓服务,还在那里为了自己的所谓政治利益机关算尽,想着法子保护腐败分子,我看啊,这不但是失职了,也很愚蠢啊——我就不信搞民主选举老百姓会选他赵某人做省长、副省长!”

    钟明仁一边批评赵启功,一边也冷静地进行了反思,头一次把贺家国当作了自己的同志和朋友,说得诚恳而坦然:“——当然,平心静气地想想,也不能说赵启功对我的批评就不对,此公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搞政治讹诈,我们先不管他,可他的观点基本上是对的,一把手现象确实存在,决策不民主,用人不民主的现象,不但在峡江市,在西川省存在,在全国不少地方也存在。改革开放之初,左的那一套还很有市场,不这么干不行,政治形势需要有乔厂长这种人拳打脚踢去开创局面,所以一部《乔厂长上任记》才会风行全国。以后政治形势稳定了,政治生活正常了,再这么干就不行了,势必要走到事物的反面,走上主观和客观相背离的道路……”

    那天钟明仁情绪不错,针对民主说了不少话,说到最后,又一次主动问起了国际工业园,要求贺家国一定说真话。贺家国见钟明仁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还不错,才把有关情况说了——仍没敢说透,怕钟明仁一下子接受不了。说完后,还趁机向钟明仁推荐了两本环保方面的书,一本是《寂静的春天》,一本是《大熊猫沉思录》。

    话虽然没说透,钟明仁已经有点吃不消了,这位大老板怎么也不相信国际工业园的污染会这么严重,而且除了关园,竟然无路可走。十五年了,钟明仁看到的,听到的,全不是这么回事!钟明仁听罢虽然没有发火,可态度还是有所保留的,深思着说:如果你和李东方说的这些情况都是真实的,那么,钱凡兴、吕成薇那些同志就从没和我说过真话。贺家国也不客气了,把钱凡兴的所作所为如实汇报了一番,包括在时代大道资金问题上“逼宫”的设想。钟明仁气坏了,这才知道自己差一点被逼上梁山,愣在那里连叹了几声“可怕,可怕”,感慨说缺少民主作风真是害己害人啊。

    贺家国担心钟明仁的心脏吃不消,不敢多说了,建议钟明仁以后搞点微服私访。

    钟明仁苦笑起来:“——你这狗娃,又异想天开了吧?我搞什么微服私访啊?现在还是微服私访时代啊?有了电视以后,我这个省委书记就成西川最大的明星了,走到哪里人家认不出来?!”叹了口气,“我对电视这东西真没有什么好感,害得我连上街逛逛的自由都没有喽!”

    ……

    从钟明仁那里回去,贺家国向李东方进行了一次汇报,李东方觉得时机成熟了,准备把国际工业园十五年来的污染材料陆续送到医院去,让钟明仁自己看,自己做出判断,以便促成问题的早日解决。同时,李东方要求贺家国根据钟明仁的这个谈话精神,把河塘村的材料好好搞一下,尽快在《内部情况》上发出来。李东方把话说得很明白:在这种廉政风暴越刮越猛的时候,就是要把政治警钟敲响一点,在长鸣的警钟声中,进一步统一全市各级领导干部的思想。

    贺家国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情绪却不太高。

    河塘村的民主试验并不成功,除了警钟长鸣的意义,几乎没有其他实际意义,贺家国心里最清楚:他的民主理想已被现实无情地粉碎了。河塘村的新村委公开了三次会吵了三次,第三次还打起来了,一个姓王的村委被飞起的烟灰缸打破了脑袋,缝了五六针。除了一个为风水改村门的决议外,什么决议也没做出来。村主任甘子玉一看玩不转,干脆不管事了,整天忙于给人算命看相,据说陈仲成被捕前就找他算过,算得还很准,甘子玉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一段时间内,省市不少小车直开河塘村,影响极坏。副主任聂端午倒干事,却也不是什么带领群众奔小康的正事,而是不断上访,从镇上到县里,带着十几个人三天两头跑个不休。不但告前任三届村委会的党员干部,也告甘子玉,说甘子玉有意包庇甘姓腐败分子,和腐败分子同流合污。

    计夫顺只要向他汇报起来就叫苦连天,骂骂咧咧。

    这时候又发现,计夫顺也把他坑了一把,市农行把三百万贷出去后才知道:那八十八亩地国有转让金太平镇一分钱没交。想追回贷款已来不及了,不到三天时间,太平镇账上的钱只有不到二十元了。行长拿计夫顺没办法,非逼着市领导贺家国写下“合谋诈骗”的字据。贺家国只好自认倒霉,把字据留下了。当天冲到镇上对计夫顺就是一顿臭骂,骂计夫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不到外面去骗,竟找到他这个抓点的市长助理来骗。计夫顺却觍着脸和他开玩笑,说这是让他为民主付点小代价,气得贺家国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下计夫顺两口肉。

    带着沈小阳等人下去搞材料时,河塘村的民主已不堪收拾了。

    计夫顺和刘全友汇报说,河塘村近三百口子村民昨天一齐找到镇上来群访了。三百口子分属两派,一派是以聂端午为首的老上访,要求**主持公道,揭开村里的腐败盖子。另一派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村民,要求解散这届村委会,重新选举——选村支书段继承做村主任。两边的人差点在镇**门口打起来……

    贺家国没听完头就大了,没好气地道:“这两个月不到,又要重选了,拿民主开玩笑啊?他们早干什么去了?当初为什么要投甘子玉的票?为什么不投段继承和我们党员同志的票?民主的结果必须尊重,民主的代价也得他们自己承担,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看了计夫顺一眼,还讽刺了一句,“连我不都付了三百万代价吗?!”

    计夫顺一时没敢作声——那三百万让他内心有愧。

    刘全友却苦着脸说:“贺市长,你说的这些话呢,我们也和他们说了。可他们不少人说,他们当时就投的段继承的票,还有人说,他们是一时糊涂,你上级**不能糊涂,不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呀!”

    计夫顺这才赔着小心说:“贺市长,这事我也向你汇报过的:小段他们落选后,我们镇党委专门给河塘村三十二名党员开过会,在政治思想工作上狠下了点功夫,加上甘子玉、聂端午他们上台后不干正事,这一正一负,情况又起了些积极的变化。”

    贺家国心里一动:“你们的意思是不是重选?”

    计夫顺试探着说:“这得你市领导点头,这里是你抓的点嘛!”

    贺家国认真问:“重选一次,你们觉得有把握把段继承他们选上来吗?”

    计夫顺想了想:“民主选举的事说不清楚,有希望,但不敢说有把握。”

    贺家国又泄了气:“没把握还说什么?再出一回洋相啊?还是多做做甘子玉、聂端午他们的工作吧,不行就让村支部先取代村委会行使职权!对那个聂端午要警告一下:村里的事村里民主解决,老跑到镇上、县里闹什么?镇里、县里又没包庇谁!”

    计夫顺说:“还不光镇上、县里呢,他们正说要到市里找李书记和钱市长上访呢!聂端午四处宣传说,市里眼下正大搞反腐败,正可借这个东风彻底解决问题!”

    刘全友也发牢骚说:“这都是民主闹的呀,以前聂端午哪有这个胆!”

    贺家国说:“你们给我拦住!他们真跑到市里给我大出洋相,我拿你们是问!”

    计夫顺和刘全友连连答应,说是再做做工作吧。

    没想到,计夫顺、刘全友两人出面,也没把河塘村的工作做下来。

    聂端午和多数村委仍坚持清账组不要甘姓大户的人进组,说是民主决策,必须少数服从多数。计夫顺指出:这个意见很荒唐,不是个少数服从多数的问题,而是挑起宗族矛盾的问题。计夫顺代表镇党委和镇**严肃批评了聂端午。聂端午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带着村委会五个村委和几十个村民开着几台手扶拖拉机进了城,真就到峡江市**上访来了。到市**门口,马上打开了一条标语:“反腐败要动真格的!”好像峡江现在的反腐败是做游戏!更要命的是,这帮人竟拦了钱凡兴的车,害得钱凡兴到省**开移民工作协调会时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挨了白省长的批。

    钱凡兴本来就对贺家国的民主试点不满,这回逮着发泄茬子了,在市**门前摆脱纠缠后,就在车里给贺家国打了个电话,把正在峡江宾馆研究《内部情况》稿件的贺家国连讽刺加挖苦地训了一通。贺家国也不示弱,听完钱凡兴的训,抓起电话变本加厉地死训计夫顺,把计夫顺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听计夫顺的任何解释,连在场的沈小阳听了都吓得一惊一愣的。

    沈小阳可没见过贺家国这么发火。

    这时候,贺家国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民主理想也消失了,要计夫顺采取一切有效的措施阻止这种影响恶劣的群访,必要时可以考虑用对付**功人员群访的办法来对付,不准一个人走出太平镇!

    计夫顺觉得挺为难:“贺市长,聂端午他们并不是为**功上访……”

    贺家国道:“这我不管,老计,你看着办好了,反正你的土政策、土办法多!”

    计夫顺问:“那……那就不要民主与法制了?这……这可是你一直强调的。”

    贺家国火气更大:“还民主与法制?老计,你别给我绕了,你什么时候搞过民主与法制?啥事不是糊弄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吧,我现在认了,只要实际效果了!”

    通过电话后,沈小阳小心提醒说:“贺市长,我姐夫他们的土办法可狠着哩,镇上郝老二那几个地痞现在还被押着修路,都快两个月了,一个个被晒得像鬼似的!”

    贺家国挥挥手说:“这事我知道,不这么干怎么办?就看着郝老二他们今天抓人家的兔子,明天扒国家的公路?四处横行霸道?!”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抓了太平镇这个点,我算了解中国国情了!书生气太重什么也干不了,连后山村村民的身份证都办不下来。我亲自到村里劝村民****,村民们反倒指责我乱收费!老计他们背着我让派出所把警车一开去,铐走两个吵得最凶的,几百个身份证一下子全办上来了!”说到这里,打住了,继续谈工作,“——还是说稿子吧,河塘村的稿子也不能光警钟长鸣,还要重点谈一下民主的渐进性和改变国民素质的问题……”

    沈小阳和宣传部的几个同志看着贺家国,马上记录起来……

59

    贺家国在太平镇的种种试验差不多全失败了,经常挂在嘴边的民主与法制也不要了,只要实际效果了,让计夫顺产生了某种带有幸灾乐祸意味的开心。那天接了贺家国的电话后,计夫顺理直气壮了,决定来点硬的,让刘全友和派出所张所长陪着,开着两辆警车,带着五六个民警去了河塘村,把聂端午、甘子玉和跟着聂端午上访的几个村委全传到了村委会。

    训话之前,计夫顺先把一副锃亮的手铐往桌上一撂:“大家先给我看清楚了,这是啥玩意儿?”

    村主任甘子玉最先看清楚了,认定计夫顺要拿四处上访的聂端午开刀,不无深意地瞅了聂端午一眼,递了支“三五”烟给计夫顺,好像是计夫顺的同谋:“计书记——这不是手铐么,铐人用的,咦,还是新的哩,计书记,咱今天铐谁呀?”

    计夫顺抽着甘子玉敬的烟,却黑着脸,拿主动送上门的甘子玉先开了刀:“谁和你‘咱’?你和我套什么近乎?还问铐谁?就铐你!你身为村委会主任除了大搞封建迷信活动,什么正事不干,难道不该铐吗?!”提着手铐在桌上敲着,“甘子玉啊甘子玉,你就给我好好造吧,啊,继续造,前算八百年,后算八百年,有病不吃药,地球要爆炸!我看你甘四先生得先给自己算算了,算算你什么时候也会闹上一场牢狱之灾!”

    甘子玉吓白了脸,极是委屈地辩解道:“计书记,我……我可没说过看病不吃药,地球要爆炸啊!那……那都是**功的事,我……我可不是**功,从没练过,真的!我……我……计书记,我向你汇报过的,我是八卦预测学,是科学上的事!”

    张所长马上配合道:“如果练过**功,还是个说服转化的问题,甘子玉,你不是说服转化的问题啊,可能是**功骨干分子的问题啊!你没说过这些话,怎么群众会有这种强烈反应呢?群众既然有这种强烈反应,你就得跟我到派出所去说说清楚,不说清楚就别回来了!”

    甘子玉仍辩解:“计书记,张所长,这是有人害我啊,目前河塘村的情况很复杂……”

    计夫顺挥挥手:“好了,好了,甘子玉,你别说了,我和张所长今天对你只是个警告,你也不要太紧张,群众对你的这种强烈反应,我们要查,也是对你负责嘛!你呢,心里要有点数,先把你的八卦预测学收起来,好好配合村党支部,把工作抓起来。”

    甘子玉抹着一头的大汗,连连应着,又不停地四处散烟。

    计夫顺这才把目光扫向了聂端午:“老聂啊,你本事大呀,还真带入到峡江市里去闹了,连钱市长的车都拦了!说说吧,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去?我和刘镇长、张所长陪你们一起去!”桌子一拍,又像闹民主之前一样耍起了威风,“聂端午,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这么领人闹下去,我有你的好看,这铐子你给我看清楚了!”

    聂端午不怕:“计书记,你别吓唬我,我们这是反腐败,受法律保护!”

    计夫顺说:“谁不支持你们反腐败了?可你们的反法合适吗?民主选举时党员候选人一个不要,现在是什么结果,你们也看到了。甘姓村民一个不要,你们这反腐败我就很怀疑,肯定挑起宗族矛盾!我那么和你说,你就是不听,闹到镇上、县上还不算完,又闹到了市里!今天段继承和你们村委们都在场,我也把话说清楚:你们反腐败我支持,清账小组由村党支部负责组织,段继承任组长,镇党委派人监督。”

    聂端午很固执:“这不民主,得少数服从多数,多数村委定了的事就得执行!”

    计夫顺桌子一拍:“有民主还要有集中,还要有党的领导!”

    聂端午根本不认账:“贺市长讲话时说了,村委会的原则就是民主自治。”

    计夫顺道:“那我也告诉你:贺市长还说了,村里的问题村里解决,村里解决不了的,由镇上定,镇上定不了的,由县里定,再到市里胡闹,就把你们全铐起来!”

    聂端午很强硬:“贺市长要这么说,我连贺市长一起告!贺市长凭什么铐我!”

    刘全友也拍起了桌子:“就凭你敢连贺市长一起告,——张所长,把他铐起来!”

    张所长抓起桌上的铐子威胁道:“老聂,你真想跟我走一趟,是不是?”

    聂端午主动把手伸了出来:“铐吧,现在有民主和法制的武器,我怕啥!”

    张所长被激怒了,和两个民警冲上去,揪住聂端午就要铐。

    计夫顺却被聂端午的话提醒了,怕闹出更大的乱子——今天毕竟不是过去了,民主管用不管用不说,民主的种子毕竟让贺家国种上了,聂端午真拿起民主的武器和他拼到底,结果如何真说不准。便拦了上来:“等等,等等,让我再和老聂谈谈。”

    聂端午气更壮了:“谈什么谈?你们铐好了,为了民主权利我不怕铐!”

    计夫顺忍着气问:“老聂,你一口一个民主,一定要少数服从多数是不是?”

    聂端午点点头:“这还用问?这道理连小孩子都知道!”

    “在村委会九个村委里,你们是多数?”

    “当然是多数,这大家都知道的!村委都在这里,你可以当场问!”

    “在河塘村你们也是多数吗?你们所有外姓村民加在一起也没占到一半吧?”

    聂端午怔了一下,不作声了。

    计夫顺说的这是事实。

    计夫顺心里有底了,带着讽刺,继续说:“老聂,你现在差不多成民主专家了,我轻易都不敢和你说话了。我问你,民主在民对不对?重大问题要由全体村民决定对不对?我们让河塘村全体村民表决一下看看,你们这个清账组的方案能不能通过?如果在村里占多数的甘姓村民不让一个外姓村民进清账组又怎么办?啊?这种民主结果你们也能接受吗?”

    聂端午想了想说:“真是这么个结果,那腐败就更要反,说明问题更严重!”

    计夫顺脸一拉:“那我看你这民主就是假的,你就是故意捣乱,你敢再煽动闹事,我就对你采取措施!不信你就试着看好了!”又看了看其他几个村委,“清账组的事,就这么定了,我再说一遍,由村党支部和段继承同志负责!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段继承说,也可以和我说!”又对张所长交代,“谁再跑到市里去群访,你就给我铐回来!”

    聂端午气反倒壮了起来:“那我把话说清楚:哪怕只我一个人,我照样到市里去上访!”

    计夫顺被逼上了绝路,心一狠:“反了你了,张所长,给我铐!”

    张所长早就想铐了,计夫顺话一落音,马上把聂端午铐了起来。

    在回去的路上,计夫顺还试图做工作,告诉聂端午:民主是共享的,不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部分人的特权。你有民主权利,别人也有民主权利;你的民主权利不能侵害别人的民主权利,更不能以民主为借口,四处胡闹。聂端午先是不理不睬,待计夫顺说到最后了,头一昂,突然冒出了几句话:“当年谭嗣同为维新变法都死了一回,我聂端午怎么就不能为民主被你们铐上几次?你们多铐我几次,我的威信就上去了!”

    计夫顺哭笑不得,讽刺说:“好,好,等你威信上去了,刘全友的镇长就让你当!”

    到了派出所,天已黑透了,把聂端午关到后院黑屋里,计夫顺要回去了。

    张所长把计夫顺送到门口,请示说:“计书记,怎么处理这头犟驴?”

    计夫顺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想了想,拍着张所长的肩头说:“让你送个人情,关两天放了吧,我装不知道。不过,得让这犟驴清醒一点,以不上访闹事为原则!”

    说完这话,计夫顺向街面上扫了一眼,无意中发现有个人从不远处的路灯下匆匆走过,身影、面孔好像很熟。开始还没多想,又和张所长说了几句别的,话没说完,突然反应过来:那人的面孔怪不得这么熟,竟是一直没抓到的通缉逃犯郝老大!

    计夫顺没顾多想,拉起张所长就追:“快,刚才过去的那小子好像是郝老大!”

    张所长去河塘村是带了佩枪的,这时还没取下来,本能地拔出枪,随着计夫顺追了上去,边追边冲着那个被计夫顺认定是郝老大的人吼:“站住,给我站住!”

    那人回头看了一下,反而跑得更快了,转身冲进了菜市场旁的一条小巷。

    计夫顺在那人回头的当儿认得更清了,确实是郝老大,要张所长开枪示警。

    张所长冲天开了一枪,又连喊了几声“站住”。

    示警的枪声和喊声都没能阻止那人逃跑的脚步。

    计夫顺急了:“开枪!张所长,快开枪,打他狗日的腿!”

    张所长却不敢开枪,握着枪迟疑着:“万一……万一不是郝老大呢?!”

    计夫顺一把夺过张所长手中的枪:“怎么不是郝老大?扒了皮我也认识他的骨头!”说罢,两手笨拙地握着枪,瞄都没瞄,冲着郝老大身体的下方就是一枪。

    这一枪没击中,子弹擦着地皮飞了出去,打穿了十米开外的一只空可乐罐。

    计夫顺本能地把枪口一抬,第二枪才击中了,一粒子弹打到了郝老大的屁股上。

    郝老大捂着流血的屁股没跑出多远,一头栽倒了。

    计夫顺把枪往张所长手上一扔,扑上去死死压住了郝老大。

    于是,郝老大再次落入了法网,落网时,身上带着两把藏刀……

    这桩当机立断勇抓逃犯的事迹,嗣后给张所长带来了两次立功受奖的机会,一次是市里,一次是县里。县公安局还奖给张所长一千元现金,——这倒不是张所长要贪天功为己有,而是不得不这样上报。计夫顺作为镇党委书记,没有权力使用枪械。事发当天,计夫顺就向张所长交代了,他开枪的事要保密,他只是配合。张所长心里便很惭愧,年底拿到那一千元奖金后,主动送到计夫顺家去了,一定要沈小兰收下。

    那时,计夫顺已不在人世了,只有墙上的遗像在冲张所长微笑。

60

    死亡的阴影悄悄逼近计夫顺时没有任何预兆。

    是郝老大被捕后的第三天,七月四号,星期二,一个平平常常的工作日。那天,气温一下子高了起来,一大早周遭空气便热乎乎的,老婆沈小兰起来做早饭时就汗流满面,计夫顺却老吵着说冷。沈小兰觉得不太对头,一摸计夫顺的额头,发现计夫顺有些发烧,劝计夫顺歇一天,别到镇上穷忙活了。计夫顺没同意,勉强吃了半根油条,喝了一碗稀粥,还是提着个公文包出了门。

    这一天事不少,既要研究上项目,又得讨论补发工资,他不去真不行。镇长刘全友软了点,不是那些副镇级们的对手——工资拖欠了一年零三个月,副镇级们全穷疯了,恨不能把三百万贷款一次性分光,他不能不警惕。三百万贷款到手后,尽管他反复交代要保密,密还是没保住。闹得人人都知道有这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补发工资的呼声便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人提出了“适当发点奖金”的问题。镇上穷成这熊样,一个个不想着怎么振兴经济,净想着发奖金——发两巴掌吧!计夫顺听了就来气。

    强打精神走到汽车站,上了途经太平镇的公共汽车,又想到了上项目的事。

    这项目是刘全友极力主张干的,倒真是个好项目,就是有点冒险:搞好了叫放水养鱼,地方税费这一块就开了源;搞不好呢,又是知法犯法,费踌躇哩。这可是仅有的一点钱种啊,万一它不生崽,再把钱种都赔进去,还不如现在分光吃尽呢!可不上这项目又怎么办?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倒是想过让贺家国牵个线,上个科技含量高的项目,这既不犯法又来钱,然而,敢去找贺家国吗?为把这点钱种弄到手,他连诈骗的名声都担上了!现在贺家国一生气,就不喊“老计”了,开口一个“诈骗分子”,闭口一个“计骗子”。还老追这三百万的下落。这种时候去找贺家国,那不等于主动送上门去交“赃”自首吗?三百万的下落目前属于太平镇最高机密,只有他和刘全友二人知道,几经转移,已经很安全地摆到肉兔养殖加工基地陈兔子的账上了。

    到太平镇招手站下了公共汽车,踏着平整的路面往镇里走时,计夫顺的思想有了点求解放的意思:弄郝老二这帮小兔崽子给镇上义务修路,贺家国都很支持,这回为振兴经济犯点小法,贺家国也许还会支持一下吧?贺家国毕竟不是刚到镇上来的那个贺家国了,基层是个什么情况也知道了,起码能眼睁眼闭放他一马吧?再说了,不让他开源挣钱,这三百万贷款他可真还不起,市农业银行只怕又要多出一笔烂账了。经他手借的大笔款项就这一笔,他和刘全友说了:只要挣了钱,花建设当年欠下的旧账先不管,这三百万一定要还上,决不能让贺家国为难,自己也不担骗子的虚名。

    因为听到了银子的响声,这日的书记、镇长碰头会人丁兴旺,人头到得最齐,也都到得挺早。计夫顺走到楼下的楼梯口就听到了三楼小会议室传来的阵阵谈笑声。镇长刘全友的声音挺大,颇为欢快,好像饷银已领到了手似的。走进会议室一看,连常年泡病假不管事的专职政法副书记庄聋子也来了,正转着圈散烟哩。

    见计夫顺进来,庄聋子忙递了一支“中华”烟过来,还凑上去给计夫顺点火。计夫顺烧还没退,头昏沉着,嘴发苦,并不想抽,可因着心里对泡病假的庄聋子很厌恶,便端着一把手的架子让庄聋子点,自己却不吸气,庄聋子点了好半天也没点着。

    计夫顺把烟往地下一扔:“什么破烟,吸都吸不着!”

    庄聋子说:“计书记,这可是‘大中华’!”说罢,弯腰去拾地上的烟。

    计夫顺像是无意地一脚把烟踩扁了:“老庄,你这政法管得好啊,连逃犯都得我亲自抓!”

    毕竟是“大中华”,庄聋子还是把踩扁的烟拾了起来,捏捏圆,自己给自己点上了,奉承说:“计书记,还是你抓政法比较好,我就没你那么高的威望,张所长不听我的,郝家几兄弟敢和我对打!”

    计夫顺没好气地说:“你再多病几场,威望就上来了——找地方坐下!刘镇,开会吧!”

    刘全友立即宣布开会,十二个副镇长、副书记的眼睛全定在了计夫顺脸上。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太平镇党委书记计夫顺同志在一把手的座位上看到了一帮极是驯服的政治小动物,心情比较舒畅,话就说得随便且幽默:“不错嘛,啊?同志们都到了?今天这个会,可能是我做太平镇一把手以来到得最齐的一次!连我们的稀客庄副书记都来了——庄聋子,你耳朵这么聋,连张所长抓歹徒的枪声都听不到,今儿个咋也听到银子的响声了?在哪里听到的啊?”

    庄聋子拿不到工资就不管事,整天扛着破猎枪打野鸡,内心比较惭愧,只好干笑着装傻。

    刘全友为了缓和气氛,开玩笑说:“计书记,老庄不叫庄聋子么?他那聋是装的!”

    计夫顺翻看着手上的工作日记,不看任何人,也没点任何人的名,嘴上却连刺加挖:“镇上的困难,老百姓的疾苦,我们有些同志是既看不到,又听不到,泡病号的泡病号,大撒把的大撒把,得罪人的事,吃力不讨好的事,坑蒙拐骗的事,全让我和刘镇干!听到补发工资就来了,也不问问钱是从哪来的!当真天上掉馅饼了?经济上不去,继续这么‘泡沫’下去,咱就吃泡沫吧!”

    包括刘全友在内,谁都不敢作声,计夫顺的威信早已不容置疑了。

    计夫顺继续说:“银子就让它先响着吧,补工资的事我们先不议,工作第一。先议议中兴市场项目吧,看看要花多少钱?二百万够不够?如果二百万不够,咱们工资就少补点!谁先抛玉引砖啊?刘镇,这项目是你提议的,你先说说吧!”

    刘全友很谦虚:“老计,你是一把手,你定了我们干就是了!”

    计夫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哎,刘镇,犯法的事你别让我一把手定,咱们还是民主决策,出了问题集体承担责任,你再说说吧,有些同志难得来一次,还不知道,我也挺踌躇哩!”

    刘全友这才说起了他力主上马的那个好项目:邻省有名的假烟批销中心团洼子烟叶市场最近关闭了。邻省打击假烟力度很大,一些烟贩子们便陆陆续续跑到太平镇的中兴市场来了。镇工商所和税务所的同志觉得是个开源放水的机会,建议镇**出面投资二百万左右,扩大中兴市场规模,在税收、管理费、门面、摊位租金上捞一笔,刘全友就动了心。

    刘全友说得很诚恳,也很实际:“……同志们,我不能不动心啊,工商、税务的同志帮我算了一下,一年起码收上来八百万!有这八百万吃饭财政这一块就解决了。风险也想过,不过并不大,不会像上次“基本国策”那么被动——假烟不是我们造的嘛,风声一紧,打假照打,我们的市场叫中兴市场,不叫假烟市场,出了问题也找不到我们头上。”

    一年八百万确是诱人。更诱人的是,以后的工资就有着落了。副镇级们便觉得是个好买卖,反正出了问题板子也打不到他们屁股上,有一二把手在前面顶着哩,“基本国策”的例子摆在那里!于是,一个个本着思想解放的原则,积极发言,支持中兴市场扩建项目上马。庄聋子最是放肆,竟扯到了走私问题上,说是有的地方连走私都敢干,咱搞块地方让人家卖卖假烟算什么?真烟假烟一样有害健康。

    计夫顺本来倒是蠢蠢欲动,想上这个好项目的,一看副镇级的反应这么热烈,反而警惕了,待庄聋子话一落音,便插上去说:“老庄,你真有胆的话,我倒还有几个更好的项目哩。”

    庄聋子不知道是反话,乐了:“计书记,你说,你说咱就干起来嘛!”

    计夫顺说:“只怕你思想不够解放,不敢干!——贩毒、买卖妇女,你敢干吗?!”

    庄聋子和副镇级们全怔住了。

    计夫顺这时倒想清楚了:“中兴市场项目,我看还是先放放吧,起码现在不能干!人家邻省正追着打,咱这边却顶风上,万一追到咱头上来,不鸡飞蛋打了?刘镇,你振兴经济、广开财源的迫切心情我理解,可这不是个正道,搞不好又得把咱俩套进去。套进去也无所谓,可三百万的贷款怎么还啊?我当真成诈骗分子了?”沉默了一下,“我看这事还得找找贺市长,让他给咱介绍一下西川大学的华美国际公司,和他们一起搞个什么项目才好。有二百万现金,还有镇上的房产、土地,这种成功合作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当然,要绕个小弯子,二百万以陈兔子的名义投。”

    刘全友发牢骚说:“计书记,这干法也太慢了吧,只怕三年也挣不到八百万。”

    计夫顺阴阳怪气地说:“抢银行最快——刘镇,是你带头去抢,还是我带头去抢?”挥挥手,“好吧,这事就这么定,我明天就去找贺市长谈,刘镇,你跟我一块去,想法借台车。”

    根本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上项目的事就算“民主”讨论过了。

    计夫顺又说起了补工资的事,名义上是研究,实际上仍是自己一锤定音:全镇党政干部每人补四个月工资,农中教师每人补半年工资。庄聋子大胆问了句,为什么农中教师补半年工资,党政干部只补四个月?计夫顺当场开销道,因为农中教师没人给他送“大中华”香烟,也没地方四处蹭饭吃。

    因为头昏得厉害,想到卫生所拿点药,十点不到,计夫顺便让大家散了会。

    副镇级们走后,刘全友跟着计夫顺去了办公室,一路嘀咕着,问计夫顺咋在会上变了卦?

    计夫顺要刘全友别糊涂:“刘镇,你不想想,小动物们反应这么热烈说明了什么?说明有问题!吃鱼人人有份,腥气落在咱俩头上,再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何必呢!‘基本国策’的事又忘了?”

    刘全友还要坚持:“可这真是一次机会,老计,你再想想……”

    计夫顺根本不想,迅速转移了话题:“全友,你就别公而忘私了,说说你的事吧!你家有两个大学生,我答应过你的,起码补你半年工资——这样吧,公开说呢,你也是补四个月,另外,你再打两千块钱的借条,我批一下,你悄悄领出来,你看好不好?”

    刘全友怂恿说:“计书记,你也再领两千吧,你批四千,我领出来再分。”

    计夫顺稍一迟疑,摇起了头:“那不行,那不行,我是一把手,传出去影响不好,再说,我现在日子也好过多了,我老婆沈小兰的官司胜诉了,她两年多的工资也都补了……”

    就说到这里,郝老二摇摇晃晃地进来了:“计书记,我得找你谈谈!”

    计夫顺像没看到郝老二,也没听到郝老二的话,仍和刘全友说:“刘镇,就这样吧,中兴市场的事别再想了,一想诱惑又上来了,我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不是正道,心里还老犯痒痒!”

    刘全友应着,转身出了门,出门时绝没想到郝老二会向计夫顺下毒手,还和郝老二开了一句玩笑:“郝老二,镇上的路修得不错呀,我看你干脆承包下来算了!”

    郝老二白了刘全友一眼:“今天我就想和计书记说说这事——计书记赖我!”

    计夫顺这时并不知道自己已大祸临头,还当郝老二是以前那个被他的土政策驯服了的小动物,根本不拿正眼去看郝老二,坐到办公桌前翻找自己的医疗卡,边找边说:“郝老二,你有什么可说的?啊?你在国道上‘便民服务’可是我和贺市长亲自抓到的,群众普遍反映镇上的路也是你破坏的,我不处理行吗?啊?你狗东西今天还敢来找我,皮又痒了是不是?”

    郝老二凑了上去:“计书记,我这皮还真有点痒了,你又想怎么治我?”

    计夫顺仍无丝毫的警惕,还在那里埋头翻找医疗卡:“好治嘛,你家郝老大我都收拾得了,何况你这小兔崽子!你先给我汇报一下,又准备怎么造了?”

    郝老二冷冷说了句:“杀人!”说罢,从怀里拔出匕首对着计夫顺的后背就是一刀。

    计夫顺惊呆了,一时间竟没做出任何抵抗和躲避,脖子上、胳膊上接连又挨了郝老二两刀。脖子上的那一刀刺到了主动脉血管上,鲜血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暴涌出来,星星点点,喷到了郝老二的身上、脸上,这一片纷飞的血腥,让计夫顺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极度危险。计夫顺这才反应过来,一边高声呼救,一边抓起桌上的烟灰缸,拼命砸向郝老二。

    郝老二也红了眼,竟没去躲,脑袋上挨了烟灰缸一击,身子一个踉跄,握着刀又扑了上来,围着办公桌追杀计夫顺。左一刀,右一刀,在计夫顺身上捅个没完。待得刘全友和邻近办公室的同志赶来相救时,计夫顺已被郝老二刺了十二刀,浑身鲜血倒在办公桌旁。

    郝老二这时还想逃,挥着滴血的匕首,对拿着各种家什拥到面前的刘全友和机关干部们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今天只和这个不讲理的恶霸书记算账!刘镇长,你们让开,没你们的事!”

    刘全友哪能让开?手中的破拖把一挥:“郝老二,我砸死你狗日的!”第一个冲了上去。不料,手中的拖把没砸到郝老二,自己的胳膊倒被一刀刺中了。素来胆小的刘全友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什么都顾不得了,胳膊上流着血,仍死死抱住郝老二,众人一拥而上,这才把郝老二制服了……

    捆了郝老二,刘全友让庄聋子打电话通知张所长,自己跑到镇**门前的路上拦了一台车。

    送计夫顺去沙洋县人民医院时,计夫顺已知道自己不行了,拉着刘全友的手,断断续续交代说:“全友,你……你可记着,一定得给我还……还上那三百万的贷款啊,咱不是花县长,咱不能骗!还……还有上项目,犯法的事真不能干,就找……找贺市长,镇上的事也……也都……都交给你了。我的补发的工资别……别都给小兰,给我下岗的姐姐送三……三百块去,拜托你了……”

    刘全友泪流满面,紧紧握住计夫顺的手,连连应着:“老计,你放心,尽管放心,这些事我都办!还有啥事,你……你说,你是一把手,我听你的……”

    计夫顺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嘴张着,眼睁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主动脉血管被刺穿,一身热血这时已差不多流尽了,生命的能量也耗尽了,抬到医院急救室计夫顺已气息全无。

    一直到死,计夫顺的两只眼睛都大睁着,怎么抚摸也闭不上。

    刘全友想着自己和计夫顺这一年多吃的委屈,受的罪,再也压抑不住了,搂着计夫顺浑身是血的尸体,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起来:“老计,老计,我知道你死不瞑目,太平镇让你放不下心的事太多了!你呀你,也真是想不开啊,你操那么多闲心干啥!这政法治安根本就不该你管,你不多操这份闲心,哪会送掉这条命啊?!老计啊老计,你这一走,以后有事我找谁商量去啊?谁还能像你这样敢担责任敢扛事啊!老计啊老计,你不想想,你这么走了冤不冤啊?累死累活,还没人说你一句好话,身上至今还背着个严重警告处分,国家还欠你一年零三个月工资啊,这叫什么事啊……”

    这时,沈小兰也闻讯赶到了,跌跌撞撞冲进急救室,又是一番悲痛欲绝的哭号:“夫顺,你怎么……怎么就这么走了?连……连最后一面都不和我见了?你看看,我……我下午还到医院给你开了退烧药,是用你老爹的公费医疗本开的,镇上再没钱报销,自己有病也……也得看啊!歹徒那心咋这么黑呀,怎么……怎么就下得了手呢?你……你可是发着烧去上的班啊,我叫你歇一天,你……你……你不理不睬,连句话都没和我说……”

    这哭号撕人心肺,在场的医务人员和沙洋县委季书记都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