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驾到全文阅读 第29分节

第285章 江左孙氏

    第285章

    吕长史努力压抑着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假做淡然道,“听说孙氏在嫁给程刺史之前,曾有个感情极好的竹马。”

    吕长史出身普通,官场上每每遭世家大族子弟排挤,因此平时最喜欢看他们笑话。因着这桩事儿,再看程玉京这顺风顺水的官途,他心气儿都顺了不少。再怎么矜贵又如何,还不是头顶大草原,绿草如茵?

    这个消息倒是真引起了崔凝的注意,她故作不信,“不可能吧?”

    “这桩事儿是孙氏身边婢女透出来的,绝不可能有假。”

    “婢女?”崔凝本只是假装不信,这下还真有点不信了,“士族最重颜面,孙氏再如何没落,也不至于连个下人都调教不好吧?”

    世家大族规矩森严,这种嘴上没把门的婢女,早打死一百回了,孙家虽然败了,但孙氏可不是寻常女子,怎么会把这种婢女留在身边?

    吕长史印象里那些贵族个个矜骄,恨不能拿脚底板看人,崔凝却十分平易近人,让他颇有好感,于是便也愿意多聊几句,“唉!此事倒也未必怪那婢女,她也是没法子。崔家鼎盛,小崔大人许是没见过那些败落老士族吧!”

    崔凝不解,“大人此话何意?”

    江左谢家已经几乎后继无人,可还是能养出谢子清这样出类拔萃之人,孙家门庭凋零,可孙氏照样兵法娴熟,远胜过许多男子。数百年底蕴的大族,权势虽不如当年,总还有几分底子在。

    吕长史似乎看透她的想法,目光别有意味,“远的我也不提,就说江左谢氏吧。”

    崔凝见话题要扯远,有心拉回来,又担心太过明显,让吕长史猜到什么,便耐着性子陪他扯,“谢氏不是……”

    吕长史道,“我知道你想说谢子清。他的的确确是个人才,但你若是知晓谢家的事情便什么都明白了!”

    崔凝不解。

    “谢子清原是谢家大房嫡出,谢家遭难时,他那一支守着老士族的骨气,宁折不弯,只保他一人活了下来,反倒三房舍了脸面,下嫁了几个姑娘,换取一门富贵太平……”

    那时候谢飏还只有六岁,谢家嫡出几支散落天南海北,他幼时体弱,只好就近寄养在三房。谢飏天资过人,惹得三房主母心生嫉妒,收了一笔钱财,便将他的婚事卖予商贾家。

    谢飏得知消息,只得偷偷离开,去投奔外祖家。只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没走出多远便迷失在山谷之中。他在山中被困了两日,才被堂兄寻到。

    世事难料,兄弟二人在两三仆役的护送下回城途中遭遇狼群,谢飖身受重伤,回到家中不久后不治而死。

    吕长史叹息,“谢飖一死,谢子清欠三房的可不仅仅是一条人命!”

    谢家三房有四个儿子,但唯谢飖是嫡子,且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可以说,他身上系着整个三房的荣辱兴衰。

    崔凝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事情,没想到在谢子清神君一般不容亵渎的表象之下,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可为人道的心酸。

    “这人呐,矜贵的时候连一片衣角都不容人犯,可一旦自己越过底线之后,便会越来越没有底线!谢家三房能卖女求荣,三房主母能卖侄儿婚事,能是什么好货色!”吕长史嗤笑。

    “怪不得……”崔凝喃喃道。怪不得谢飏明明挺聪明的一个人,入仕之后几次调动都显得那么浮躁急切,一大概都是三房的手笔吧。

    “扯远了扯远了。”吕长史忽然反应过来,呵呵笑道,“不过,孙氏处境比谢子清好不到哪儿去,娘家无人,嫁入程家后便处处受制于人。孙氏年纪轻轻病逝,那婢女大闹了一场,说是程刺史只听闻昔年旧事,害死她家娘子……”

    崔凝闻言心中一动,“大人可知孙氏那位‘竹马’的身份?”

    吕长史摇头,“不知,只听说是陈将军一个远亲。”

    时至现在,崔凝完全想不通,彭佑患有这种病的情况下,很难辨别真相。也就是魏潜,博闻强记,脑子里存了当年淮南道的卷宗,又多番查证,这才找到一点方向,否则换个人来,案情到了彭佑这里可能就停了。

    凶手杀了杨檩嫁祸给彭佑,几乎是完美作案,为什么又会突然扯上程刺史?

    虽然程刺史今晚种种作为,都证明他不简单,但崔凝还是太相信,他如果是真凶,在想要嫁祸彭佑前提下,会直接将人约到家里来。

    崔凝直觉真相与“橘香散”有关,只是,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小崔大人,小崔大人!”吕长史见她直接发起呆来,喊了几声,见她回过神,这才问道,“你这么晚过来,不会只是想问我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吧?”

    崔凝道,“吕大人已经知道彭佑被收押了吧?”

    吕长史顿时一拍大腿,“我早就觉得这二人关系有变!”

    崔凝也不嫌他马后炮,而是颇为在意的询问,“此话怎讲?”

第286章 周云飞

    第286章

    假如彭佑是杀杨檩凶手,吕长史也不觉得太意外,因为他从前曾经无意间撞见过二人吵架翻脸。

    吕长史啧道,“其实吧,我未曾听清他们在吵什么,不过当时看彭佑脸色吓人,像是下一刻就能拳脚相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吕长史回忆道,“大概是一年前吧......”

    崔凝想了想,觉得不无可能。彭佑患有怪病,后来一直以“彭二”示人,彭二不知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杨檩可没有失忆啊!若是杨檩突然来了兴致,想拉着他这样那样......

    啧,场面一定很可怕。

    试想,彭二一直视杨檩如父如兄,突然遭遇这种事,岂能不崩溃?

    崔凝心中一动,立即起身道,“吕大人一席话突然提醒了我!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登门赔罪!”

    吕长史笑眯眯的道,“好说好说,小崔大人慢走。”

    待崔凝匆匆离去,吕长史面上笑容慢慢落下来,“来人!”

    管家匆忙进来,“大人。”

    吕长史道,“让人去查查监察使来我这里之前去过何处,出门又去往何处!”

    “是!”

    吕长史揣手看着门口,皱眉自语,“莫非是怀疑我?”

    吕长史当然知道杨檩之死与自己没有分耗干系,但这么多年为官告诉他一个道理:有时候,不是你有没有做某件事,就一定能够撇清。

    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背上一口黑锅!

    不管凶手是程玉京还是彭佑,都有嫁祸他人的本事,即使魏潜破案如神,莫名被攀扯上也绝对可以算作黑点了,若是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他日后想再往上动一动位置都会成为不大不小的阻碍。

    想到此,吕长史眸光冷然。

    *

    崔凝回到衙门,立即去找彭二。

    有道是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就是对手,想弄清“橘香散”的事情,问吕长史不如问彭二。

    而且,彭二有可能被杨檩要求做某种不可描述的事,心中难道一点芥蒂都没有?

    彭二看着崔凝,心中一时间涌上无数疑问,迟疑道,“崔大人去而复返,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我听说当初与杨别驾闹翻脸,几乎拳脚相向?不知是因为何事?”崔凝紧紧盯着他,不想错过分毫。

    彭二闻言愣了一下,而后脸色瞬间黑沉,抿唇不语。

    “我想你知道自己的处境,无需我多言。”崔凝道。

    “是。”彭二咬牙,浑身紧绷,压抑的表情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出来一般,“那次他喝了酒,拉着我......拉着我,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又拿当初南风馆的事情刺我......”

    说到这里,他喉头哽住,别开头,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至今不能接受这件事,明明是救他于水火的恩人,为什么却要揭他伤疤,甚至还对他产生那种恶心的念头!

    虽然第二天杨檩就道歉了,说是醉酒胡言,但此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不是他小心眼,而是当时遭遇此事时,三观尽毁、信仰崩塌的难堪和绝望,让他根本无法释怀。更何况,看当时杨檩的态度十分随意,也不知在心里想了多久,根本不像是酒后偶然失言。

    彭二狠狠喘了几口气,眼尾发红,“此时揭过之后,他再未提过,也并未真正对我做过什么,我也不至于因此便恩将仇报。”

    崔凝听罢,心中颇为复杂,叹了口气,转而问起了程夫人的事,“程大人园子里有座石舫,名字颇为奇特,你可知晓内情?”

    “你是说‘橘香散’?”彭二问。

    崔凝点头。

    彭二道,“那石舫原是叫玉珠跃荷,后来程玉京才改名橘香散,听闻是为了纪念亡妻。”

    本来因纪念亡妻而改名家中石舫名是很私人的事,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呢?崔凝觉得奇怪,“你如何知道此事?”

    “呵!”彭二嘲讽一笑,“他还有篇文章,名字就叫‘橘香散’,乃是在亡妻忌日所作,在江南一带颇受追捧,坊间人人都道他情深不二。”

    崔凝无语,纳了一院子的小妾还叫情深不二?也对,在许多人看来,妻是妻,妾是妾,不能混为一谈。

    “你可知道程夫人的事?”崔凝问。

    “孙氏?”彭二顿了一下,了然道,“想必你是知道了那件事情吧?你忽然问起此事,莫非是与案情有什么关系?”

    崔凝看了他一眼,心道,看着听精明的一个人嘛,为什么就是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真相呢?

    “或许吧。”崔凝没有隐瞒,“眼下只是有一点线索,还在查证,你可知晓她那位竹马是谁?”

    彭二顿时坐直身子,双目炯炯,“孙氏的那位竹马不是别人,正是**县令周云飞!”

    “当真?!”崔凝声音陡然拔高。

    “你说与案情有关,周云飞又是向别驾献马之人,莫非......”彭二大概猜到崔凝所想,但一时没有想到杨檩和周云飞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没想到自己有哪里得罪过他,“大人固然得罪过不少人,可周云飞一上任便直接投诚,并没有产生过任何摩擦。”

    彭二之所以会知道此事,正是因为周云飞向杨檩投诚之时曾经坦白过此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他与程玉京之间有夺妻之仇,杨檩自是欣然接纳了。”

    “那在此之前呢?你们有没有查过他的身世?”崔凝沉吟道,“我听说程夫人那个竹马是陈将军一个远房亲戚,既然如此......”

    彭二道,“当然查过,大人颇为看重周云飞,亦是看重他与陈将军有些关系。不过......有没有漏掉的地方也未可知。”

    假设周云飞就是凶手,那么很多事情便能说的通了,唯有一件事情崔凝觉得有些不解——卫冷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他是如何知晓卫冷,并且冒充他引/诱杨檩的呢?

    能够做到这件事,说明对深知彭佑的病情,且熟知杨檩和卫冷之间关系......

    “你与周云飞何时相识?”崔凝问道。

第287章 也是奇人

    “何时相识……”彭二认真回忆,“也就是在他任吴县县令之后,以前从未见过。”

    彭二越想越觉得周云飞有嫌疑,于是便将其身份背景一一向崔凝细说。

    周云飞的祖父官居四品,家中唯有一女,所以招了赘婿。周云飞的父亲是个相貌堂堂的郎君,不过是欠了周家恩情,才同意入赘。二人成亲后,也算是相敬如宾,夫妻和谐。

    周云飞十二岁那年,祖父告老还乡,一家老小在路上遭遇匪徒,一夕之间,周家上下只余周云飞。

    周云飞带伤前去投奔姨父,也就是陈将军。

    周母是家中独女,没有亲姐妹,嫁给陈将军的那位是周母同族的堂姐,关系都已经出五服了,只不过周母与她乃是手帕交,关系十分不错。

    不抢官宦和赶考学子,是土匪中不成文规矩,他们自有办法分辨这两类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一般不会出错。周家出事之后,周云飞没有去投奔更亲近的人,而是去投了最有权势的,这次灾祸怎么看都不太寻常。

    可即使周家这件事情是人为,也不会与杨檩、彭佑有关系。

    周云飞与孙氏青梅竹马,年纪和程玉京差不多,比杨檩都要大上好几岁,他十二岁的时候杨檩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巴呢,更别说彭佑了!

    崔凝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间,忽而想到另一件事情,“周云飞在苏州郊外有没有庄子?”

    “没……”彭二正欲说没有,话语猛然一顿,又急急道,“他是没有庄子,可是周夫人出身商贾,手里产业应该不少!”

    彭二与周云飞往来密切,但也不会暗戳戳的去打探人家夫人手里有哪些产业,若是周夫人私下在苏州郊外买了庄子,他未必会知道。

    他紧接着又道,“周云飞的官路很是坎坷,他以前曾经任过太子少詹事。”

    “太子少詹事!”崔凝惊讶,这可是四品官!

    周云飞也是“奇人”,初出茅庐时一身才华,考中状元之后便做了翰林院修撰,之后又任起居郎。起居郎乃是天子近臣,凡圣上处理政务之时皆要在场记录,这一步,多少人一辈子都跨不进去。周云飞起点颇高,分明走的宰辅路子,可是后来忽然又迁受太子少詹事。

    从起居郎到太子少詹事,连升数级,若是放在平常,绝对是一飞冲天,可惜彼时太子正是刚被女帝陛下从皇位上挤下来不久的上一任皇帝,处境十分尴尬。

    也不知是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太子少詹事做了没多久便外放到一个中州做了长史,一下子从四品降到六品。

    不管是什么原因吧,毕竟那么高的起点,好好做个长史,指不准熬几年就能升别驾、刺史呢?可万万想不到,刺史没混上,反而直接贬官至县令。

    人家都起点低,官越做越高,周云飞正相反,他前半辈子最高点,也就是刚考了状元的头几年了。

    周云飞尚未至不惑之年,这经历比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要跌宕起伏。

    崔凝以为,先不管周云飞贬官的原因,目前看来,不管是献马还是橘香散,都与他有绕不开的关系。还有,他十二岁就去投奔陈将军,极有可能会武艺。怎么看,都具备作案条件。

    崔凝回去便翻出有关吴县、吴县县令的所有资料,逐字逐句的看了个遍。

    履历上写明周云飞之所以被贬官,是因为当年治下几个县在遭遇水灾时没有及时疏散,造成数千伤亡。他还是因为一直在前线亲力亲为,又有亲友从中斡旋,才会被从轻发落,他顶头上司直接被下了大狱。

    从公文上头好像根本看不出什么涉及此案的线索。

    崔凝觉得即便是有,恐怕她也看不出来。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周云飞真是凶手,五哥岂不是危险了?!

    凶手连别驾都敢杀,被逼急再杀一个监察佐使也不是没可能……

    这厢,崔凝在官衙里满心焦躁的团团转,那边亦有人不好过。

    吕长史自从打探到崔凝从程玉京那里出来之后就直奔他而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吕夫人见他翻来覆去,不耐烦的坐起来,“到底遇上什么事儿?回来便翻来覆去的烙饼!”

    “唉!”吕长史长长叹了口气,一脸生无可恋,“那监察使从程刺史府里出来,又马上跑到我府里东拉西扯了一通,你说究竟什么意思?莫非是有人嫁祸与我,她特地前来试探?”

    吕夫人打了个呵欠,“兴许就是找你打听点事罢了。”

    “找我打听事儿?可她问程夫人的事干什么呢?”吕长史蹭的坐起来,“我知道了!”

    吕夫人吓的一哆嗦,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吕长史浑然未见,“莫非程夫人那个竹马就是杨檩?后来二人旧情复燃,被程玉京捉、奸,程玉京大怒之下杀了杨檩?!对,肯定是这样……”

    “程夫人都去了两三年了,程刺史像是这么能忍的人?”吕夫人怀疑。

    程玉京这个人,为官不怎么样,被杨檩逼得节节败退,但私事上可从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

    吕长史琢磨半晌,未果。

    被他琢磨的程玉京此时心中亦有颇多疑问。

    橘香散里,竹帘卷起,塘中莲花灯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侍女阿燕捧着披风,“夜深露重,奴为大人披上。”

    程玉京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侍女轻轻为他披上,正欲收回手,忽然听他道,“阿燕,你说,那小崔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燕手一抖,连忙收回来轻轻退到一侧,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刚进门的时候目光闪烁,故意扯开话题……分明是临时改变来意。”程玉京望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陷入思索。

    是什么原因让她忽然改变来意?

    他们前前后后只谈论两个话题,一个是他夫人,一个是彭佑。

    夫人的话题是她为了拖延时间扯出来的,而彭佑的事,明显是她想出的敷衍之辞。

    不!不是的!

    程玉京微微侧首看向门口,缓缓道,“橘、香、散。”

    阿燕听见这轻缓的语气,觉得自己心肝胆都在颤。

    “呵。周云飞。”程玉京轻笑,收回目光,“自作聪明。”

    这句自作聪明也不知是说周云飞还是说崔凝。

第288章 截获

    崔凝故意去找吕长史,而不去见王司马,只不过是因为发现有人跟踪,随意而为罢了。她了解这些官场老油条,有时候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能被他们猜出无数层意思。

    当然,她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能够真的干扰到他们的判断,只是给他们添点烦恼而已。

    崔凝在屋里转来转去,想了小半个时辰,决定亲自去**接人!反正下半夜也就是睡觉,就算会出什么意外,她也管不了了,一想到五哥有可能身陷险境,她便连一刻都坐不住!

    下定决心,崔凝立刻点兵赶往**。

    月明星稀,一队人策马疾驰出城。

    城门守兵看着缓缓关上城门,问身边的队正,“头儿,杨别驾真是被人给杀了?”

    刚开始官府封锁了杨檩被杀的消息,但是并没有什么作用,不出一日,半个江南道都知道苏州别驾遇害,所谓封锁,也只能稍微瞒一瞒普通百姓,可是今日杨檩一发丧,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几日整个苏州城都在**,几乎人人都在关注此事,尤其是知道这个案子由监察司一位尚未及笄的女大人接手之后,更是议论纷纷,赌场暗地里甚至开了赌局,就赌这位小崔大人能否破案。

    不过赔率并不是很高,也就图个乐子,因为近乎六成的人压了能。

    这些人并非相信崔凝的能力,而是听到小道消息——魏长渊一同来了苏州。

    **郊外树林。

    众人早已下马听令。

    崔凝道,“不走正门。”

    **虽是苏州治下比较大的县了,但也不是四周都有城墙。今晚随着她来的人都对**地形了如指掌,于是便由队正带路,弃马从一处没有城墙且防守薄弱的地方摸进城中。

    待到众人到达县衙附近时,正巧听见寅时打更。

    崔凝不知道魏潜是暗访还是光明正大入住县衙,这大半夜也没处打探,于是只好在附近蹲守。

    县令的宅邸一般都在县衙后,崔凝主要是为了防周云飞暗害魏潜,所以只要看住他就行了,找不找得到魏潜都不紧要。

    “大人。”队正压低声音,指了指前面不远处。

    崔凝心中一凛,朝那处看去,今夜月色极好,所以看得十分清晰,只见一人鬼鬼祟祟从周云飞府邸侧门出来,不知要去往何处。

    “会不会是魏大人?”队正低声问。

    崔凝摇头,此人身形远看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但明显矮了很多,她一眼便能分辨出来,“留四个人继续守着,其余人随我跟上去!”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会有在附近蹲守,向四周看看了看,便快步往不远处的树林里去。

    崔凝带人一路尾随,在林中绕来绕去,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看见前面隐约露出屋角。那人飞快闪身进屋,很快屋内昏黄灯光亮起。

    众人摸近,发现只是一间小木屋,四周放着几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空笼子。

    崔凝耳朵微动,轻声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其他人侧耳听了听,果然听见“咕咕”的声音。

    “是鸽子。”一名士兵肯定道。

    信鸽!

    崔凝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便吩咐,“屋外蹲守,拦截信鸽,人留活口。”

    众人无声领命,悄悄摸了过去。几名弓箭手找了个便于射击的隐蔽处张弓静候,另有两人绕到屋后,为防有后门,崔凝则带着剩下的人守在前面。

    崔凝不冲进去,是考虑到万一那人现写密函,他们跑进去抓人的时机不对,岂不是很尴尬,捉贼要捉赃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再说她专门带弓箭手,可不是为了和人面对面肉搏的。

    那人若要放鸽子,总要打开窗子或者走出木屋。

    不多时,果见木屋窗子打开,那人捧着鸽子向上一抛,与此同时数支箭矢带着破风之声扑了过去。

    一息之间,信鸽被两只箭矢穿透,掉落在地。而屋内那人只上半身暴露,弓箭手又顾忌崔凝“留活口”的命令,目标只能避开要害,于是结果便是那人肩头、手臂被扎了好几支箭,看起来像个刺猬。

    “上!”

    那人一惊,飞快落下窗子,翻身从后窗跳出。

    早就守在后面的两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擒住。

    屯军并未糊弄魏潜,派过来的人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心狠手稳,颇有经验,就在按住人的同时便将人下颚卸了。因为行军作战之时,卧底和探子经常会想尽办法自绝,或在齿中藏毒,或是咬舌自尽。

    一名士兵手指伸进俘虏口中摸索,并未发现毒药。

    崔凝走到木屋前,一人将信鸽呈上,她伸手解下鸽子脚上的小竹筒,从中取出一张纸条。

    就着月光,可以看清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事已败露,速救。

    虽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但仅“事已败露”四个字便知晓写信之人的没干什么好事。

    “大人。”

    这时两名士兵亦压着疑犯过来。

    崔凝垂眼瞧过去,见那人一张白生生肉呼呼的脸,看着竟然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此时少年上满是痛苦,眼泪和血糊了满脸,嘴里发出呜呜之声,看上去好不可怜。

    “不对!”弓箭手忽然惊道,“我们五个弓箭手,这里却有六支箭!”

    众人闻声,无需崔凝多言,便开始戒备四周。

    鸽子身上两支,疑犯身上四支,果然有六支。方才事情发生只在一瞬间,他们都不会有机会射出第二支箭。崔凝俯身查看,发现鸽子身上有一支箭看起来与其他不同。

    林子里有窸窣声传来,弓箭手张弓,正要射出,却听树影处传出一个低哑的声音,“阿凝。”

    “五哥!”崔凝一喜,连忙道,“都住手!是魏大人!”

    魏潜握着弓从林中走出。他还是穿着下午分别时的那件袍衫,为了方便行动,下摆撩起塞在腰带中,袖口也缠了起来,显得四肢修长而利落。

    众士兵施礼,“魏大人!”

    魏潜微微颌首。

    崔凝将纸条递过去,“这是截获的信函。”

    魏潜看了一眼,便问崔凝,“你在那边查到什么线索?”

    他不认为崔凝会无缘无故违背他的意思,冒然跑到**来。

第289章 玉山雪中行

    第289章

    “是查到一些关于周云飞的消息,不过没有切实证据。”崔凝有些忐忑,“我担心他知道事情败露,会……”

    魏潜抬眼便看见她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一副愧疚又担心的模样,他很想抬手摸摸她的头,但又怕破坏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威信,只好作罢,“你来的正好,这边证据收集的差不多了,直接上门抓人。”

    崔凝点头,“那这个人……”

    “他是周小郎身边的小厮,带上吧。”魏潜看了那小厮一眼,“去个人请医者到县衙。”

    “是!”队正领命,指了个刀兵前去。

    因着衙门里还要留人看守卷宗和彭佑,所以崔凝最多只能带十五人,不过每一个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对付一个县令足够了。

    周府书房。

    周云飞一袭苍色宽袖端坐于案前静静出神,面前桌上,堆着满满的公文,看着有些散乱。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面颊瘦削,身形清瘦如竹,须发整洁,看上去仙风道骨,只是目光之中不经意之间泄露的戾气破坏了这股“仙气”。

    火光明明灭灭,他面无表情的转眼看过去,任由光线在他面上跳跃,过了许久,才缓缓抬手取下灯罩,拿起剪刀仔细修剪灯芯。

    光线重新稳定下来,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动作微顿,随即又从容放上灯罩。

    咣当一声,书房门被撞开。

    周云飞抬头,看见数名刀兵开路,随后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他笑了一下,“魏大人,又见面了。”

    说罢目光落在崔凝身上,“想必这位就是监察司崔大人吧。”

    此刻显然不是个寒暄的好时候,崔凝未语,只微微颔首,权做见礼。

    魏潜看着周云飞,眉头紧锁,并没有因为抓到凶手而有丝毫放松和开心。

    周云飞不断被贬,很难想象,他其实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身处江南富庶之地,财帛动人,有多少人能丝毫不沾?

    周云飞可以。非但如此,他每到一处,做的都是利民好事。其实若非他政绩傲人,早就因为多年前那场水灾被贬到尘泥里去了,哪儿还有机会在这等好地方做县令?

    魏潜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才轻松不起来。

    程玉京多年耽于玩乐,所谓上进,就是一心只放在与同僚斗争上,背地里也不知耍过多少肮脏手段,身上又不知背过几条人命,如今却还好端端的坐在刺史之位上,而他今日,却要来抓一个真心为民的县令。

    这世道,人命贵贱如此分明。

    魏潜心中复杂,面上却未容情,“周大人是想替自己分辨喊冤,还是这就随魏某走?”

    “再坐一会吧。”周云飞握着扶手缓缓坐下,“让我把这些公文整理好。”

    魏潜未语,转身走到门外廊下。

    崔凝直觉一直很准,她见周云飞,便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奸邪之人。她很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铤而走险。

    周云飞并非找借口拖延时间,而是真的在整理公文。他飞快将桌案上杂乱的公文一一分类放好,而后似是留恋又似是解脱的看了一眼,起身欲走出书房。

    魏潜进门,“罢了,就在这里说吧。”

    算是给他最后一点体面。

    周云飞顿了一下,旋即道,“也好。”

    魏潜随便寻了位置坐下,“您也坐吧。”

    “家里人都被我打发了,只剩个不懂事的小子,眼下恐怕也不能招待诸位了。”周云飞坐下,听着外面那中箭少年低低呜咽声,忍不住攥紧了手,“他什么都不知道,魏大人让人给他包扎一下吧。”

    他没有出去,但是闻到了血腥味。

    崔凝道,“放心吧,已经去请医者了。”

    紧接着,屋内一片沉默。

    崔凝见魏潜没有要问的意思,周云飞也没打算主动交代,便只好开口打破僵局,“想必大人心里也清楚,我们若无凭无据,绝不会这样深夜闯进来拿人。我看大人将家眷早早送走,向来也是早有准备,咱们就不兜圈子了吧。”

    崔凝停了停,继续问道,“周大人为何杀杨檩?”

    周云飞早处理好一切,心里自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挣扎与不挣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开不了口。

    他还是贪生,可是,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不能不做的事情。

    魏潜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七年前,程玉京在润州任长史,冬至时与几位友人相约去郊外山庄赏梅,巧遇一名赤足踏雪的小郎君,其中有一人画下了当时情景。”

    他边说,修长的手指边摩挲着信封边缘,并不急于打开。

    崔凝坐在一侧,能看见信封上并没有字,只绘了一支梅花。

    “那个人叫梅君尧。”魏潜手指顿住,看向周云飞,“周大人可识得此人?”

    周云飞闭上眼睛,害怕泄露内心过于真实的情绪。

    梅君尧此人,生**荡散漫,恣意纵情,因着性格的原因,他的画以其自由、鲜活、多变的风格,在江南道乃至整个大唐都极负盛名。只不过他常出令人惊艳不已的佳作,却也因常常画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东西,而被许多人认为轻浮、上不得台面。

    不管世人如何评价,都不可不否认,梅君尧是个才华横溢之人,只可惜才子命薄,英年早逝。

    “四年前,梅君尧病逝,从他家中流出一副‘玉山雪中行’,被称作梅君尧巅峰之作。这幅画被人用五千金买走。”魏潜扬了扬手里的信,“周大人,这笔买卖就是你牵的线,对吧?”

    周云飞缓缓呼出一口气,哑声道,“不错。”

    二人的关系一直都很低调,外界知道的人并不多。周云飞克己复礼,梅君尧放浪形骸,两个人的性子南辕北辙,若说两人是至交好友,怕是没几个人会信。然而,现实往往都是最不合常理的那一个。

    梅君尧早被逐出家族,他突然病逝,家中只剩下一屋子莺莺燕燕,并一个十来岁的儿子。梅君尧花钱向来不节制,家中除了一些平日添的贵重物件之外,也就余些画值钱,翻了箱底,全家上下加起来,居然连两百贯现银都没有,而他那儿子因着娘胎里带出的病,又只能娇贵养着,若不想法子,恐连三五个月都过不了。

    那孩子托人求上周云飞,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当时拣选遗作时,那幅“玉山雪中行”一展开便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叹不已,画中之人的面容,亦深深印在周云飞的脑海里。

第290章 梅间集

    (已替换)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虽然周云飞并不惊讶魏潜能够查到他身上,但能够深入到这个地步,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玉山雪中行》虽然令人惊艳,但在梅君尧的画作之中并不出名。因为画上是一名浑身带“欲”的男子,那种至纯至欲的感觉像是要溢出画,除了有特殊癖好的男人和大胆奔放的女子之外,很少会有人花重金买这样一幅画。

    且当初梅君尧遇见卫冷,完全是偶然,根本没有人知道画上之人的身份。更何况,彭二和卫冷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性格,画上的卫冷又是少年时候,二者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别说现在去查证了,就算周云飞早就知道真相,在见到彭二的时候都曾对这件事情产生过质疑。

    魏潜又是如何查到这些细节呢?

    “因为梅君尧。”魏潜道。

    周云飞能一出仕就得到重用,显然不是个蠢人,魏潜略一提醒,他便明白了。

    梅君尧太出名了,他性子喜好,一举一动,都不是什么秘密。梅君尧出了名的爱画美人,曾经因为尾随一名美貌女子,想要为其画像,而遭到十几个家丁围殴,险些被活活打死,躺了近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走动,可等到痊愈之后,故态复萌,又跑上门求画。这时女子家人已得知梅君尧的身份,因顾忌梅家,不好直接拳脚相向,每每委婉拒绝,不料他分外执着,令人烦不胜烦,女子的父亲只好亲自上门去求梅家。

    梅君尧是嫡长子,自小聪敏过人,梅氏上下对抱着很大的期待,可惜长大之后虽然才气仍在,行事却分外放纵。他死皮赖脸要画旁人家的小娘子,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又一次被人寻上门,梅父失望透顶,直接打了他一顿,逐出梅家。

    梅父此举不过是想磨一磨梅君尧的性子,谁知道,这一出梅家,他便犹如野马脱了缰,整日泡在胭脂堆里,一去不复还了。

    以梅君尧的性子,在遇见卫冷之后会不会去寻,根本不用猜想,因为所有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这是梅君尧的亲笔。”魏潜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纸,“上面是一篇文章,名叫《与雁南书》。”

    周云飞脸色异样。雁南,是他原本的字。后来他诸事不顺,周夫人着急的很,便亲自去寻高人卜算,那高人道雁南飞正是秋风萧瑟之时,寓意不好,这才改为“破云”。《与雁南书》并不是真正写给他的书信,而是《梅间集》里面一篇记录与他之间某些趣事的文章,因为他们分隔两地,一直书信来往,才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梅君尧有一手好画,却做着文豪梦。他写过很多文章,曾汇总成集在书舍售卖,名字叫《梅间集》,当时还被群嘲了好一阵子。他的文章几乎都是很记实的生活琐事,既没有华丽辞藻,也不平实动人,更没有独到见解。不仅如此,《梅间集》里面有许多文章更是写记录了他某些得意画作的创作过程,而他的死皮赖脸一向为人诟病。因此这本《梅间集》一出,便被众多文人痛批。

    尽管周云飞与梅君尧关系不错,可对他那点事也十分看不上眼,品行有瑕也就算了,竟然还得意洋洋的写给天下人看?

    周云飞怎么都没有想到,素来刚直清正的魏长渊竟然还看种书!

    崔凝见周云飞神情怪异,心生疑惑。

    《梅间集》怎么究竟值不值得看先暂且不表,《与雁南书》中却一字一句的记载着《玉山雪中行》的事,包括后来周云飞寻到卫冷,并与之相交甚密的事情亦有提及,抵赖不得。

    周云飞通过梅君尧,早已知晓卫冷的很多事情,极有可能包括其真实身份。

    “魏大人果如传言一般博闻强记,连《梅间集》里这么一篇不起眼的文章都还记得。”周云飞叹了口气,方才尚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现在才知道,当真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梅间集》是五年多以前成集,一共才只刻印了一千本,甚至都没有在都城书舍售卖过,魏潜却机缘巧合看过这本书,只能叹一声时也命也。

    崔凝暗暗记住《梅间集》,决定回头寻来看看。

    魏潜似乎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侧头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道,“因为梅君尧过世后,你把梅家迁至吴县,所以我才能拿到这纸证据。梅郎君手里还有许多书信,想必能够证实文章中所言并非虚构。”

    “可是,周大人为什么要杀杨别驾?”崔凝听程玉京讲过和一群友人偶遇卫冷的事,所以,说周云飞与其中一人相识,从而查到卫冷就是彭佑,并不难理解,但他为什么要杀杨檩呢?

    “我认罪。”周云飞忽然道。

    崔凝懵了一下,一脸疑问。

    魏潜目光沉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杀杨檩,陷害彭佑,是因为杨檩害死了孙氏。我可以不继续深究,但我想知道,让你杀杨檩的人是不是你的主子?”

    周云飞瞳孔猛然一缩,半晌没能言语。

    魏潜极有耐心的等着,仿佛笃定他会说一般。

    “你这是在威胁我?”周云飞喉咙干哑。

    魏潜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长江前浪推后浪,周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一点都不冤呐!”周云飞叹罢,才答道,“你会这么问,其实心里早就确定那人并非我的主子。不过,你也不要问我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

    魏潜点头,起身径自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供词,交给周云飞画押。

    崔凝虽然满心疑惑,但明智的选择闭嘴。

    她看着周云飞顺从的画押,之后被押走,如做梦一般没有真实感,“案子……就这么结束了?”

    魏潜知晓她有许多疑惑,便主动道,“他是太子的人。”

    崔凝瞬间想通很多事情。当年水灾事故,多大一个把柄啊,就算周云飞政绩出挑又如何,下面多少人等着占他的位置呢,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还不齐心协力把他弄掉?彭二说是有人帮他从中斡旋,崔凝一开始还以为是陈将军,但其实,那位陈将军一不是周云飞的至亲,二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未必能够保下他。然而迄今为止,朝中还有很多人暗地里支持太子,想保下一个周云飞不难。

    “可他说背后指使之人不是太子,那又会是谁?”崔凝问。

第291章 堂审(1)

    第291章

    魏潜未语。

    崔凝想了想,又道,“他会不是在说谎?”

    魏潜道,“如果真是太子指使,他不会传信求救。”

    假如周云飞此番确是为太子办事,凭着多年忠心耿耿,说不定太子还能捞他一把,相反,把太子拖下水,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况且,信函上写着“事已败露,速救”,也完全不像是对太子的语气。

    “他会如此轻易认罪,不过是怕我深查,扯出太子罢了。”魏潜心里清楚,这世上并不是什么蛛丝马迹都能随便触碰。

    政权更迭之中掺杂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盘根错节,没有足够多的筹码便冒然去扯开,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所以他并不打算在此时深究这些。

    “那他……”崔凝一时转不过弯来,“难道是故意的?”

    “是,但我不能确定他为什么这样做。”魏潜蹙眉,脑海中飞快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有很多违和感,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切还是等堂审之后再说吧。”

    崔凝点头,按下心中好奇。

    周云飞连同在吴县的人证物证都被连夜押送苏州,抵达之时,城门刚开。

    清晨。

    程府花园,塘边薄雾如纱,垂柳黄叶被晨风卷落,下人们乘船在半枯的荷塘里轻手轻脚的打捞昨夜残灯。河畔曲径上一名着绿色官服之人脚步匆匆,冲乱一片宁静。

    “大人在里面?”于参事跑到橘香散门口,气喘吁吁的问守门婢女。

    婢女点头,“大人尚未起身,于大人不如先去偏厅稍候?”

    “若非有急事,我何须此时急急赶来扰了大人清静!”于参事说罢见那婢女仍是不动,不禁又急又怒,“还不快去通禀?!”

    婢女迟疑,在于参事迫人的目光之下,才不得不转身开门。

    于参事站在门口,屋内动静听的一清二楚。那婢女同禀之后,只听咣啷一声,有什么瓷器被摔碎,隔了片刻,才听到程玉京慵懒略带沙哑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于参事瞬间冒了一身冷汗。他听到消息之后,太过激动,竟然忘记程玉京起床气大的吓人。

    这厢念头才闪过,婢女便闪身出来,“于参事请。”

    即便此时萌生退意,于参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进门了。

    进入橘香散便是一道檀木镂花隔断,从两侧进入之后是一方会客之处,中间隔了一道八幅屏风,另外一头便是程玉京平常歇息的地方。

    程家花园有许多奢华舒适的卧房,可程玉京偏喜欢在橘香散歇着,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宿在这里。

    于参事隔着屏风停下,微微抬头,隐约见屏风另外一边有婢女奉茶,程玉京似乎半靠在榻上,尚未起身。

    “大人,杀杨檩的凶手已经抓到了。”于参事道。

    程玉京垂着眼皮饮茶漱口,面上波澜不惊,又取了帕子拭面。做完一套简单的清洁,这才不咸不淡的出了声,“哦?”

    于参事本是满心激动,程玉京的反应令他彻底冷静下来,规规矩矩的答道,“凶手正是吴县县令周云飞,听说已经认罪画押了,今天就要堂审。”

    程玉京轻笑一声,“魏大人到底是不负盛名啊!”

    于参事在程玉京手底下混了这么久,自然听他心情不坏,顿时放心下来。就是说嘛!杨檩一派窝里斗,最后一个不落的下马了,刺史怎么可能会不高兴!

    然而,程玉京心情好,还真不是因为案子告破。他昨晚猜出“橘香散”的事情之后,便料定这桩案子马上就会真相大白,实在没有什么惊喜可言,他之所以开心,是因为觉着日后定然有不少好戏看。

    于参事尚未离开,官衙那边便来人传信,辰时堂审,请程大人前往。

    程玉京挑了挑眉,对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兴趣缺缺,然而这个时候由不得自个儿性子,啧了一声,便令婢女服侍他更衣,而后和于参事一同前往衙门。

    等他到时,几乎全苏州的七品以上的官员有大半都已经在大堂上了。

    这个案子虽然只有一名死者,却完全可以算得上十年难遇的大案,毕竟凶手和受害者皆是朝廷命官。

    其实在座的所有人都想不通,官场上尔虞我诈,想对付一个人实在有太多办法了,哪怕雇一个刺客也成啊,为什么非要亲自动手?

    吕长史是头一个赶到衙门,尽管起了个大早,现在仍是精神奕奕。

    周云飞杀人动机是因为孙氏,而孙氏正是程玉京已故的夫人,因而即便这里数他官职品阶最高,也只能作为旁证坐在堂下。

    程玉京心里清楚,倒也没有什么不乐意。

    魏潜见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便道,“带疑犯吧。”

    昔日同僚,转眼成为阶下囚,还是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因此,周云飞一进入大堂,各种各样的目光便齐刷刷的落在他身上。

    崔凝今日与魏潜一同审案,坐在右上首,此时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正见周云飞一身素白中衣,面色不改的走至堂中,即使是下跪,亦仍一副与世无争、不卑不亢的模样。

    魏潜发问,“堂下何人?”

    周云飞垂眸道,“周云飞。”

    一般案子应由被害人亲属作为原告,但奈何杨檩只有两名亲近之人,能抗事的彭佑已经涉嫌杀人被拘押,杨夫人实在胆小怕事,竟连公堂都不敢上,死的又是朝廷命官,所以最终直接由监察司。

    杨夫人这个人,崔凝无法理解,第一面,她是一副佯装伤心过度的样子,或者是惊怕远远盖过伤心,可能后来回过神了,再次见面,崔凝感觉到她的悲伤不是作假,虽然其中自怜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对杨檩,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可是崔凝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完全不愿意克服恐惧,为杨檩站上公堂。

    她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依托在别人身上,不论遭遇什么样的事情,全然不做挣扎,一味只叹造化弄人、命运不公,纵使真的历经坎坷,崔凝也实在生不出多少同情心。眼看着今日之事,崔凝不禁想,当初她找上杨檩,究竟有几分是为前夫报仇,又有几分是借机为自己寻个下家。

第292章 堂审(2)

    第292章

    当然,不论杨夫人是什么样,都与这个案子关系不大,没有必要深究。反倒是彭佑,让崔凝有些担心。

    卫冷与梅君尧有一段过往,而且对“彭佑”身上发生的所有人事情都一清二楚,假如能够出来作证,案情将会更清晰。可惜自从他听到真凶落网的消息之后便晕了过去,此时医者还在诊治,也不知结果如何……

    崔凝收回思绪,看向周云飞。

    “三日前夜里,你与小厮合谋杀害杨檩。周云飞,你可认罪?”魏潜道。

    周云飞顿了一下,“认罪。”

    他昨晚就已经认罪画押了,堂审不过是走个流程,将种种证据都录入卷宗,可是此事,除了崔凝魏潜之外无人知晓,此刻众人见他如此痛快认罪,诧异之余不由想的更深。

    魏潜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监察佐令而已,杨檩被杀案涉案之人均是朝廷命官,这件案子便是监察令亲自来审,也会受到重重束缚,但凡有一点疑问,都不可能轻易把周云飞定罪,这事儿就算是他所为,只要一天不亲口认罪,就说不定就会有翻盘的机会。

    “这……”吕长史犹豫了一下,看向魏潜,“周大人与杨别驾无冤无仇,为何会痛下杀手?”

    周云飞惨笑,抬头看向吕长史,目光迫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害过多少人?不该死吗?!”

    吕长史被这突如其来的逼问吓了一跳,愣了几息才回过神,“咳,周大人不要这么激动嘛,本官也只是例行询问。”

    魏潜不会主动把太子牵扯进来,但在案情面前,也不会给任何人留面子,“周云飞,乃是陈关陈将军的远亲,与程刺史已故的夫人是故交。”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表达的内容却令所有人懵了半晌。

    其实孙氏曾有个青梅竹马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众人碍于程玉京的面子,从来不拿到台面上说罢了,背地里谁没有议论过呢?

    王韶音也颇感意外,看向周云飞时,微不可查的挑了一下眉。

    “程夫人的死亡原因,不知程刺史是否知情?”魏潜问道。

    没有男人能受得了自己头顶一片大草原,更何况,这人还就在眼皮底下,指不准还在上头放过羊!众人忍不住看向程玉京,心里皆十分好奇,他是用何种心情顶着这份耻辱给自己树起一个情深不悔的形象?

    “孙家的女人与寻常女人不同。”程玉京面上并未露出丝毫羞恼,反而提起孙氏的时候,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里多了几分认真,“内子熟读兵法,运筹帷幄,不是整日只知涂脂抹粉的小娘子,我时常与她商议要事,内子与杨别驾起冲突,全是因我之故。”

    周云飞闻言,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杀人诛心,你明知道流言都是假的,还偏要将过错归在她头上,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孙氏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自然不会连一个“青梅竹马”都捂不住,更不会任由流言传播。所谓流言,都是杨檩使的离间计。

    孙氏的谋略和胆识,都令杨檩忌惮,程玉京整日吃喝玩乐,光是孙氏一个人就能令他焦头烂额,假如夫妻二人联手,苏州哪里还有他的位置?他没有一个好出身,向上每行一步,何其艰难!若是被程玉京压住,以后将会举步维艰。人在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坐上苏州别驾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眼红嫉妒。他怕只要一失势,就会被狼群撕碎。

    不是所有事情退一步都会海阔天空,某些时候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周云飞说的没有错,虽然是杨檩在背后挑拨陷害,但最后逼死孙氏的人,是程玉京。

    在这场博弈之中,孙氏和程玉京惨败,无非是因一个“情”字。

    当初程玉京娶孙氏只是遵从父母意愿,没有成亲之前,他以为孙氏那样有手腕有心计的女人,性子必然冷硬强势,没料想,她不但多才多艺,且容貌秀丽,宜嗔宜喜,进退有度,像一个永远挖不完的宝藏,处处都能带给他惊喜。

    孙氏仿佛是照着程玉京喜好长的,没有一处不合他心意。

    浪子回头,程玉京把对世间所有美人的爱全倾注于孙氏一人身上,感情浓烈炙热,相宜之时自是极好,若不相宜,必会将其焚毁。

    他那篇悼念亡妻的文章之所以会为人称道,皆因里头字字句句尽是深情。

    孙氏死后三年,程玉京纳了满院子的美人,再未寻到一个如此合意的。明明逼死孙氏的时候,他即愤恨又痛快,可为何才过了三年,便悔了?

    他抿唇,泄露一丝悲伤。

    周云飞怒目而视,“她曾救我于水火,她死的冤枉,此仇不报枉为人!”

    与种种龌龊传言不同,孙氏与周云飞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逾矩之情。当年孙周两家曾是邻居,二人是幼时玩伴,后来孙氏父亲英年早逝,孙家败落,举家迁走,二人也就断了联系。许多年后,周家出事,周云飞孤身前去投奔陈将军,这才再次遇上。

    彼时周云飞刚刚失去至亲,孤零零的一个人,突然遇上幼时玩伴,有如于深渊地狱之中触及了一丝光明,便是这份慰藉,令他从绝望中振作起来。两个经历相似的人相互扶持走出困境,这种经历和情分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弥足珍贵,因此孙氏在周云飞心里自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后悔,后悔没有先杀了你这个卑鄙小人!”周云飞目眦欲裂。

    这时一名士兵进门,从一侧匆匆绕到崔凝背后,弯腰低声耳语。

    崔凝听罢,忍不住惊道,“什么?!”

    众人看过来。

    崔凝起身拱手致歉,又冲魏潜道,“我先出去一下。”

    魏潜点头。

    崔凝按捺住满心焦急,疾步出门之后才一路小跑,来到彭佑所在的房间。

    “大人。”陈则运满头大汗的迎上来,“彭大人脉相越来越弱,怕是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崔凝绕过屏风,见彭佑安安静静的躺在榻上,身上尚有几根银针,但是胸口已经几乎看不见起伏。

    医者道,“老夫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怪症,已经尽力施救,只是……”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崔凝脑海中全是卫冷那句“再会啊”。她不懂这种病症,但这几日接触下来,能感觉到在杨檩死后,彭佑整个人似乎失去了生机。

    彭佑本体已经藏匿许多年不愿出现,小鱼是个担不起责任的,闯了祸只会躲起来,卫冷……似乎是完成使命,那天道别过后就消失了。

    假如一个躯体中没有灵魂,那躯体将会面临什么?崔凝看着彭佑,已经有了答案。

    现在似乎只有彭二还有一丝唤醒的希望!

    “彭大人!彭大人!”崔凝俯身在他耳边大声道,“你现在不能睡!案子尚未了结,你若睡了,谁来给杨别驾做主!”

第293章 堂审(3)

    (小修)

    任是崔凝如何呼唤,彭佑都没有丝毫反应。

    崔凝可不相信自己能创造什么奇迹,喊了几声,便立刻下令,“去把苏州城有名的医者全部请来!越快越好!”

    “我这就带人去请!”陈则运道。

    “等等!”

    陈则运停住脚步,疑惑的看向崔凝。

    “同人家讲清楚缘由,若是医者手上确有危急病人,不得用强。”崔凝道。

    彭佑的命固然重要,但旁人亦非草芥。何况,他涉嫌谋杀杨不换,现有的证据基本上可以定罪了,就算活着,最终怕也死罪难逃。崔凝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才正确,但私心不愿为了救他而耽误其他人的性命。

    至于案子……

    崔凝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彭佑身上,心里乱的很。

    公堂之上,审问并未因崔凝突然离开而中止。

    魏潜出示了在吴县搜集的各种证据,除了周云飞和梅君尧的信件之外,还有梅小郎(也就是现在的梅郎君)作为证人。

    梅君尧行径荒唐,他与卫冷相熟的事情,除了这些文字证据之外,梅郎君幼时亦知晓。

    “这些东西只能说明周大人知晓彭佑身患怪症,不能定罪吧?”吕长史道。

    “他既与小厮留福合谋,便有迹可循。杨别驾被害后,隔天小厮便溺死在护城河里,经仵作开膛验尸,发现诸多线索。”魏潜道,“传仵作。”

    开膛验尸的事是由崔凝主持,苏州主要官员都知情,但最终的结果,并未提前放出来。

    衙役领着仵作尧久之进来。

    尧久之弯着腰,手里捧了个托盘,上面有一只木匣,木匣表面凝了一层浅霜,里头显然放了冰,木匣旁边是几个白瓷浅碟,也不知有什么用处。

    谋杀案每年都会发生很多,但剖尸验证的时候并不多,在场官员之中,甚至有人为官十余年亦从未碰见过一次,所以都有些好奇究竟如何从尸体内找到不为人知的线索。

    “见过各位大人。”尧久之躬身行礼。

    “免礼。”魏潜道,“尧久之,将你开膛验尸的结果详细说来。”

    “是。”尧久将托盘交给衙役托着,小心打开。

    众人见木匣打开之后里面果然放置了一块冰,冰块上面掏了几个圆洞,每个圆洞里都放置一只拇指粗细的铜筒。

    尧久之道,“这些是从小厮口中、咽喉、胃里取出的东西。为了防止这些证据腐坏,只能如此保存。”

    他边说,边取出一只铜筒拧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小瓷碟中,“这是在小厮口中取出的残渣,经过仔细辨认,发现里面有水藻、羊肉。”

    口中才能存多点东西?一点残渣而已,若不仔细看,很难辨别是什么东西。

    众人虽觉得恶心,但也能故作淡定的看上几眼。

    在场的人,有几个真的愿意凑过去仔细辨认?想他们寒窗苦读,一朝为官,不说金尊玉贵吧,也算锦衣玉食了,不曾想今日还要看一个小厮口中残渣!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头,接下来的东西怕是更不堪入目。

    果然,尧久之紧接着又取出一只铜筒,盖子一打开,一股浓烈酸臭混合着淡淡的酒气涌了出来,熏得人险些当场要吐了出来!

    当盘子端到吕长史跟前的时候,他一张总挂着三分笑的脸当即绿了。

    盘子依次从众人面前端过,尽管下一刻可能就要吐,这一刻出于朝廷命官的操守,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看上一眼。

    尧久之道,“这是从小厮咽喉和胃中取出的残渣,里面除了同样有水藻之外,还有更多种食物残渣。小厮是个粗人,乍食珍馐美馔,狼吞虎咽,很多东西形状还算完整,又加之是在死前不久才进食,只克化了一半,所以很容易能辨出里头有羊肉、藠头等等。崔大人还从中辨认出一种叫‘醍醐饼’的吃食。”

    小厮在城外庄子上吃的宴,羊肉、藠头这些还算易得,醍醐饼却有些稀奇。

    醍醐是一种乳制品,《涅磐经》中记载“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可见醍醐的制作工序十分复杂。而《法华经》里又提到“无上醍醐妙味”,据说,这是世间最稀有的、最妙的一种味道。

    传说归传说,然而现实却并不是人人都能欣赏醍醐的味道,不过大唐不乏喜好尝鲜之人,用醍醐入面烤制成的饼,在长安一度十分流行。只是江南人口味清淡,又偏好酥软的食物,耐嚼的醍醐饼在这里并不是那么受欢迎,满苏州城都找不出几家常供此饼的店。

    崔凝往常在山上过的清贫,到崔家之后才有机会尝试这些花样繁多的美食,她能认出来,正是恰好前不久才尝过。

    王韶音回忆道,“我记得苏州只有全福楼和飞鹤楼有醍醐饼。”

    这件事情魏潜早已令人调查过,此时人证也已经带到衙门,“传飞鹤楼掌柜。”

    程玉京捂着口鼻,“还不快点将这些秽物拿出去!”

    衙役看向魏潜,见他点头,这才把瓷碟中的东西端出去。

    不多时,门口光线一暗,一名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看上去四十余岁,高鼻深目,五官似有一些胡人的影子。

    堂审毕竟要录入卷宗,即便魏潜明知此人便是飞鹤楼掌柜,也只能依循惯例发问,“堂下何人?”

    “草民毕顷,是飞鹤楼掌柜。”毕顷躬身行礼,看上去丝毫不怯场。

    魏潜道,“你店中可售卖醍醐饼?”

    “回大人,小店的确售卖醍醐饼。”毕顷又紧接着补充道,“苏州仅有两家店卖醍醐饼,不过另外一家为了迎合江南人口味,早已经改了配方,做出的醍醐饼更像糕点。草民母亲是胡人,擅制酥酪醍醐,饼也是最传统的那种。不过大伙都吃不惯,没人家卖的好。”

    “你可记得十月二十八那天卖出过多少份醍醐饼?”

    “只卖了六份。”毕顷不假思索的道,“我家醍醐饼卖的一直不多,只是因家母喜欢,每次都会顺带多做点。”

    飞鹤楼在苏州颇有名气,在座的人几乎都去过,这个事情众人多少有所耳闻。这位毕掌柜颇有些本事,醍醐饼虽然滞销,但他宁愿滞销也不改故乡味道的坚持和对母亲的孝顺,倒是博得众多文人的赞赏,不少文人墨客不吝笔墨,写诗赋文赞美,使得飞鹤楼的大名传遍半个大唐。

    魏潜继续问,“你还记得不记得这六份分别卖给了谁?有没有人外带?”

    毕顷连忙道,“记得记得!一桌是东山书院的学子,另外就是游学来的读书人,还有三份是卖予熟客,傍晚的时候又卖了一份,那人是个生面孔,看着衣着打扮应该是哪家仆役。他在店里订走了一桌席面,没叫咱们店里伙计送,自己提走的,其中就有醍醐饼。”

    那天到了晚上一个畏畏缩缩的中年汉子进了飞鹤楼,说家主交代定一桌上好席面回去,却并没有指定要买哪些菜,恰好醍醐饼还剩下不少,小二立即吹的天花乱坠,将饼子推销出去了。

    小二为此还特地在毕顷面前邀功。

    魏潜已令人把周夫人庄上所有人都拘押了,此时正好让毕顷辨人。

    周夫人那个庄子不大,到她手里才半年左右,里头也没几个仆役,甚至连个像样管事都没有。

第294章 神秘人

    第294章

    与此同时,飞鹤楼的小二亦被带上堂。

    因着那天定席面的人畏畏缩缩,出手又阔绰,小二印象十分深刻,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庄子里的车夫。

    周云飞是**县令,离开**太久容易暴露,所以后续除掉小厮嫁祸彭佑的事便交给了一个叫姚力的心腹。小厮留福订席面乃是私自行事,姚力开始并不知情,之后发现也并未太过在意,因为他万万想不到会有人剖尸检查别人生前吃过什么。

    在飞鹤楼外带超过五百文的席面都会附赠食盒,并且无需送还。魏潜命人前去周家庄子搜查,果然在车夫的家里搜到了食盒。原来那车夫见东西好看,舍不得销毁,拿回家去给媳妇放针线用了。

    小厮曾在杨檩死后藏匿在周家庄子里的事情证据确凿。

    姚力见周云飞又是一副供认不讳的样子,心知此时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便只好交代了前因后果。

    周云飞很早之前就从梅君尧那里得知杨檩曾有过一个男宠叫卫冷,却并不知晓卫冷就是彭佑。他想要算计杨檩,必要抓住杨檩的把柄,于是便收买了杨檩身边的小厮留福,明里暗里打听这些事情。

    卫冷失踪很多年,周云飞本没有抱什么希望,不想这时竟有个神秘人将证据都送到了他面前。周云飞得知卫冷就是彭佑,震惊不已,偷偷查证一年多,花了好长时间才说服自己相信这个消息。

    他与彭佑有不少公文往来,想要拼拼凑凑模仿出一封短短信件并不是很难。于是他便有了借此诱杀杨檩、嫁祸彭佑的想法。

    杨檩与彭佑不仅同为男子,还有师徒的名分,二人关系实在有悖人伦,对于为官之人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把柄。杨檩想着只要彭佑愿意,除了名份一切都可以给他,可没想到自己成亲之后,彭佑便直接退回到了从前。

    当初冲动之下戳破的那层纸,又好端端的糊了回去,像是从未毁坏过一样。杨檩难过之余,又觉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两个人,一个真的不记得从前种种,一个假装不记得,相安无事数年。

    直至有一日杨檩酒后失态,放任了自己一回,惹得彭佑大怒,二人之间关系变得十分僵硬。

    周云飞模仿彭佑的字迹约杨檩见面,杨檩不是没有怀疑,但终究是欣喜战胜了理智,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赴约了。不过他还算谨慎,事先是派小厮留福前去探路,待留福带回肯定的答案,他才骑马过去。

    只是杨檩未曾想到,留福早就被人收买了,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身中软筋散,一切为时已晚。

    卷云那匹马不会随意走动,所以杨檩便将它放在一个小巷里。周云飞得手之后,一时没有寻见卷云,便直接将人背到县衙附近的小道上,造成杨檩半夜回家被人刺杀的假象。

    而后,又不着痕迹的透出“破绽”,引魏潜和崔凝发现彭佑身患怪病,以及他曾因为和妒忌谋杀杨不换的证据。

    后又故意让留福引彭佑上当,再除掉留福,嫁祸给彭佑。

    这个计划不能说天衣无缝,但是彭佑的病症注定会让案情变的扑朔迷离,形成一个死结,就算是魏潜,也不一定能破案。可偏偏出现了纰漏。一是留福得意忘形,私自订了飞鹤楼席面,留下铁证,二是卷云——那匹忠心耿耿一直守候在客栈附近深巷里的马。

    还有便是周云飞除掉杨檩和彭佑仍嫌不够,最后画蛇添足的扯出“橘香散”,妄图把程玉京拉下水,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堂审进很顺利。人证物证具在,主谋从犯供认不讳,连作案凶器放在何处都已如实交代,整个案子剩下最大的谜团便是那个给周云飞提供消息的神秘人究竟是谁。

    周云飞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真假无从得知。

    从截获的密函内容,不难看出那神秘人是参与者,此人或许还曾怂恿过周云飞犯案,但一切都没有实质证据,不管是杀人还是谋划过程,全是出自周云飞之手。所谓提供消息,往小了里说,不过就是传个闲话。

    再者,密函上没有任何表明收信人身份的内容,就算那人现在就站在公堂上,一时也不能奈他如何。

    此时厢房之中,崔凝站在榻旁,皱眉看着几位须发花白的医者紧急施救。

    众多名医,没能力挽狂澜,彭佑的脉象还是越来越微弱了。

    她想不通,其他几个生无可恋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彭二都不愿意醒来?

    “唉——”崔凝长长叹了口气,忽而听见身后脚步声,回过身便见一身绯色官服的魏潜进门,“堂审结束了?”

    “嗯。”魏潜走过来,看了一眼榻上的彭佑,“情况如何?”

    “我看情况不太妙。”崔凝道。

    其中一名医者为难道,“彭大人症状诡异,我等从医数十年,闻所未闻,眼下虽已拼尽全力施救,但......”

    魏潜沉默须臾,才开口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五哥......”崔凝颇为担忧。

    “莫多虑。”魏潜安抚道,“先随我出去。”

    崔凝点头,随着魏潜出了房间。

    院子里的虎蹄梅正盛放,一簇簇圆嘟嘟的鹅黄色花朵依偎在一起,瞧着颇是热闹。

    魏潜想起前两日那株树上打了花苞,彭佑和崔凝还在屋里头打架。

    崔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记得前两日树上就打了花苞,这案情一波三折,我总觉得像过了几个月那么久,没想到花儿居然才刚盛放。”

    魏潜莞尔。

    “五哥,彭佑万一救不回来怎么办?死者凶手皆是朝廷命官,最终还是要中书省门下省审议,圣上裁决才作数啊。”崔凝问。

    监察司的职权还没大到可以一审定罪的地步,虽说只要上边没有异议就能结案,但若有人偏拿这一两个无关紧要的疑问来做文章,驳回监察司断案结果,也不是没有可能。

    魏潜自然知晓她在担忧什么,“别担心,案子没有大问题。”

    魏潜认为不会有人驳回结果,但他也不会放弃继续查找那个提供线索的神秘人。一方面,他不想自己手底下的案子有任何不确定,另一方面,他有一种预感,神秘人还会再出现。

    “对了。”崔凝突然想到,“程夫人不是三年前就过世了吗?程刺史至今未续弦吧?可杨夫人却说,程夫人的侄子一年前强抢民女,程夫人包庇侄子?”

    魏潜道,“程玉京有一位出身不错的如夫人,眼下管着他后宅诸事。不讲究的人家都喊她一句程夫人。”

    “原来如此。”崔凝顿了片刻,又问,“你说......周云飞真的是为了孙氏报仇吗?”

    周家全家丧命于那场截杀之中,但这些年周氏族人倾尽全力帮扶周云飞,可不是为了行善,他还有妻有子,日后周氏一族该会怎么对待孤儿寡母呢?这么多责任,他为何要孤注一掷?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是在官场上混的人,早晚有报仇的机会。直接拿刀去抹人脖子,实在是最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