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佛全文阅读 第3分节

第二十一章 明尘埃

    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白发老道,不知何时,似乎从九天而降,幽灵般停在半空,面无表情的望着玄机子。悟虚略微打望,便不由猛地跳了起来,这老道士肯定是龙虎山正一教的前辈高人,自己看过去竟然完全看不出他的修为境界。

    玄机子更是大为紧张,只觉得一股危险至极的气机若有若无的锁住自己,仿佛随时可以化作雷霆一击。他腾空举黄龙剑,*出一道剑芒,手捏法诀,小心翼翼地问道,“在下是全真教第七代弟子玄机子,此次受掌教差遣,前来龙虎山正一教拜见张天师张真人,不知前辈是天师府哪位祖师爷?”

    那老道听得玄机子此番询问,本是略微佝偻的身子,缓缓伸直,冷冷地一字一顿地答道,“本人张真随是也。”随着每个字从唇外吐出,其全身气势便不断攀升,在这天仁峰上带起阵阵罡风。

    悟虚听到张真随三个字,便知道不好,急忙朝外飞掠。刚刚滑开1米,便看到这自称龙虎山第二十代天师张真随的老道人,似乎微微向前跨了一步,一个灵气幻成的白色的巨掌,轰隆隆的从半空朝自己和玄机子罩了下来。

    论方位,悟虚和玄机子和这老道士相对,但其实是三人成三角分布,只不过老道士和悟虚玄机子两人离得较远罢了,而若从旁人开来,悟虚正夹在这老道士和玄机子之间。是以,那老道擎出巨掌,照道理是击向玄机子,却是首先从悟虚身边擦过。

    悟虚但觉重压之下,自己几乎动弹不得,抬头骇然地望着那即将压在自己身上的遮天掌印,微微失神,似乎又回到了当日刚出花莲妙法宗被莫恩盯上的情景。忽然怀中那卷八思巴传来的法旨飞了出来,急速展开,成袈裟大小,散发出一团柔和的黄光,将悟虚包裹在里面。那巨掌外发的青色气息微微一接触,那法旨一阵晃动,便宛如活物般,飘到一边。可怜悟虚虽然有黄光卸去大半冲击,依然是被震得四肢无力、口吐鲜血,急忙一声不吭地,用灵识沟通曼陀罗法界,行功疗伤。那老道士噫了一声,眼睛盯着八思巴那道法旨,巨掌依然浩浩荡荡向着远处已被锁住气机的玄机子奔去。

    那玄机子识得厉害,根本不敢硬挡,喷了一精血在黄龙剑上,打算破开周围无形的禁制,以身御剑,往山下飞去。但又哪能逃脱真人后期修为的龙虎山第二十代天师张真随的含怒一击。悟虚在黄色光团中,隐约听到玄机子飞出不久,便是一声怪叫,身如顽石,直直地坠落下去。

    那张真随,也不再追着玄机子而去。径直来到悟虚身边,看着漂浮在悟虚头上,变为原先大小的一卷黄绢,缓缓念道:死后复生,得慧应明,南北问道,好似龙虎。

    沉吟片刻,伸手接过黄绢,飘然离去。

    悟虚想不到八思巴这卷法旨,居然有如是神通,居然能够自动护主,替自己挡下真人后期修为的含怒一击。眼睁睁地看着法旨被这老道士拿去,不敢有丝毫出声,心里却不由一阵惋惜。悟虚待这老道走了之后,急忙祭起羊卷曼陀罗法器,飞下天仁峰,回到天师府的静室中,深夜之中,天师府后山的天仁峰,闹出如此动静,却不见一人出面巡视。就连那三皇子巴尔措达也未曾露面。悟虚在天师府静室内,一夜端坐,运功疗伤,其间也无人前来询问。等到天色晓白,一个小道士,恭敬地将膳食送到门前,也无任何言语。悟虚也难得糊涂,紧闭房门,端坐榻上静养。直到又是夜幕低垂,方有长青子前来,邀请至昨日之地赴宴。

    悟虚随着仙风道骨一脸含笑的长青子,绕过几许回廊,穿过片片青莲,方落座,便看到远处玄机子也款款走来。那玄机子受持拂尘,身负黄龙剑,迈着四方步,见到悟虚,若无其事地点头示意,也自入座。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悟虚看不出他和昨日有任何不同。

    不一会儿,又如昨日一般,人全都到齐,一次落座;也仍然是那长青子主要出面和众人应酬周旋,那天师府当代张天师张真人只是偶尔和坐在右首的三皇子低声交谈几句。等到池边道士奏完一曲三清入道曲,长青子走到亭台边上拍拍手,那些奏乐的道士便纷纷退下。隔了半响,长青子复又拍拍手,只见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响起,十几个青年民夫走到荷花池中的亭台边,由长青子引领着,鱼贯进入亭台,一字排开,站在中间,恭谨无比地向张天师张真人请好问安。张天师面对这群凡夫俗子,却是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摆手道,“尔等不必多礼。既然经过诸般考验,便留在此处修道吧。”话音一落,这些民夫喜出望外,纷纷跪拜。一旁的天师府道士,早已纷纷言语,赞叹这些民夫心诚志坚,一路跪拜而来,历经千辛万苦、种种考验。悟虚见这些面带饥色、身有尘土的民夫中,有一两个,正是自己先前所看到入天师府途中所看到搬石修墙的,心中虽然不大计较,却也不屑的暗暗冷笑道,“如此做作,难道就能堵悠悠众口?”

    那张天师张真人等底下一阵喧哗之后,又摆手说道,“只是有一般,入我龙虎山真一教,须得遵道崇法,清净无为,重孝敬师,替天行道。尔等可谨记?”亭台中顿时响起“弟子谨记”的回答。张天师张真人看了看座下一脸激动,神色虔诚的新进弟子,微微点头,随手往下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生一指,“汝号明心。”那所指的小生喜不自禁,对着张天师又是磕头不已。张天师挥挥手,“今夜群贤咸集,良师满座。尔等道号,便向席间自寻机缘吧。”

    亭台中的民夫,听得张天师这般说道,便纷纷朝着席上众人鞠躬行礼,求赐道号。席上众人,见此情景,虽然觉得有故意安排之嫌疑,但对着这些惶恐欢喜虔诚的民夫,也难起调弄之心,各自冥想,长青子、天星子等天师府道长,顺着张天师张真人先前所取的明心,给出了一连串明字开头的道号,明道、明静、明清,如是等等。三皇子巴尔措达,略一沉吟,给出了明元道号。玄机子,口诵真言,手舞拂尘,道出“明真”二字。

    悟虚端坐在席上,看着那个二十出头、三十不到,却额头隐隐有皱纹的民夫,向自己恭敬作礼,口诵道号“无量天尊”,一声轻叹,双手合十,唱到“本是搬石砌墙人,不想池中入道门。一身风霜拂尘在,看罢青莲了无痕。汝之道号,便为明尘。”说吧,手指一弹,一朵白莲现于指上,旋转片刻,变作青色,飞入此民夫头中。

    正所谓老道含怒擎天掌,小僧吐血法旨扬。

    两鬓风霜求道号,一朵青莲出尘相。

第二十二章 云茫茫

    且说悟虚吟罢感概,从自己曼陀罗法界祭出一朵白莲,以百字铭道家心法运转,化作一朵青莲,携带着自己对百字铭的些许感悟,打入那名如今唤作明尘的新进道士体内。张天师张真人看在眼里,对着悟虚微微含笑示意,“慧明大师慈悲为怀,有心了。也罢,本真人出云子,也不能让今夜其他入门修行弟子少了一份机缘。”说罢,挥动袖袍,霎那间,池中数十朵青莲,飞至亭台中间,围在那些新入门的民夫周围,随风摇曳。张天师张真人,右手一翻,作兰花指,平放在胸前,漫声道“纵然搬石又砌墙,入我道门又何妨?但将三清化云伴,一朝出水莲为裳。”吟罢,右手中指,往外一弹,只见那半空中朵朵青莲,化作青色云团,从空中弥漫开来,散发着幽香,慢慢将这些民夫包裹在里面。

    众人等了片刻,青色云气逐渐散去,只见那些方才进来还穿着粗布衣裳的民夫们,似乎刚才在那团青气中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个个干干净净,身着青色道袍,隐隐有清香传来。三皇子巴尔措达,第一个拍手赞道,“天师真是神通盖世,妙手莲花。小王要不是皈依我佛,也忍不住想要向天师讨要一件这池中青莲化作的道袍穿穿。”说完,夸张的做出一个咽口水的动作,似乎这道袍是一道美味大餐一般。其实,他心里却是震惊异常。

    在座的悟虚、玄机子等人,也都是识货之人。哪里还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和玄妙。悟虚等人就坐在不远的地方,方才分明感受到那张天师仅仅是在挥袖扬手作兰花指的时候用了一股柔和的灵力,待到数十朵青莲飞出池外,摇曳在半空之后,张天师后面无论是吟诗还是一弹指,根本就没有再使用过丝毫灵力。因为能够入曼陀罗法界修行,灵识远超常人的悟虚,更是隐隐觉得张天师后面似乎连灵识都没有出体。而且悟虚自己虽然没有仔细观察池中青莲,但是凭心中直觉,可以断定那些刚才腾到空中,化为青气,又化为可以清心养神的道袍的青莲,便是世间普普通通的莲花,而并非什么法器或者异种。

    这便是龙虎山正一教独一无二的符箓之术么?炼至深处,一草一木,信手捏来,皆可为符,偷天换日,伤人于无形。悟虚惊奇地望了自称道号出云子的张天师一眼,难怪全真教和喇嘛教都要向龙虎山正一教示好。这符箓一术端得是别具一格,奥用无穷。不用或者极为弱小的法力和灵识,便可以将青莲化作他物;要是这青莲不是化作道袍,而是化作刀剑,以法力或灵识驱动,又如何?这张天师出云子是真人七层修为境界,若是此等术法由昨晚那个自称是龙虎山第二十七代天师的张真随,或者由真灵层次的绝世高手使出来,又是何等情景,何等场面?

    不单悟虚想到了这些,玄机子等众人也想到了这些,纷纷露出略带敬畏的神情,用一种看待那些不世出的真灵修为境界的绝世高人,看着此刻坐回到太师椅上,云淡风轻的张天师出云子。

    直到张天师挥挥手,示意下方一脸激动跪谢不已的民夫们起身离去。玄机子、格桑忽、格桑礼等人方才有点如梦方醒,纷纷称赞不已。就连悟虚也是见术心喜,灵机一动,起身走到亭台中间那些民夫所站之处,一边口若生莲向张天师称颂不已,一边借此机会暗自体会此处的气息。

    那张天师宴坐在座首,纹丝不动,也不说破,只是一脸微笑地听悟虚在那里恭维自己如何神通广大,其师尊八思巴又是如何推崇龙虎山正一教。那长青子、天星子等天师府道士,看着悟虚在那里一边口若悬河,一边像个老鼠在那里转来转去,只是连连冷笑。就这样,便想偷去我正一教博大精深的符箓之术?简直是痴心妄想!那玄机子坐在那里,面色阴沉,不知道想些什么,时而瘪嘴,时而冷笑。

    三皇子巴尔措达是目瞪口呆,没有想到原先骄横阴鸷的莫恩大师,自从修得曼陀罗法界,得号慧明之后,如此能说会道,如此地“恬不知耻”。自己开始还想跟着掺和几句,不想悟虚后面话越说越肉麻,用词越来越夸张,自己都听得脸红,不好意思插嘴了。

    待到悟虚在那里说完佛道本一家,喇嘛教和正一教的情谊比山高比水长之后,似乎此时不吟诗一首不足为快,一边踱步,一边摇头晃脑的时候,那张天师突然扬声道,“慧明大师谬赞了,八思巴老国师此次专程遣大师上龙虎山致意,本教上下甚是荣幸。天师府有回信一封,还请大师亲手专程八思巴老国师。”说完,微微露出不耐纸色,将一道金光从其袍中激出,落到“醒悟”过来的悟虚手中。悟虚手捧此物,低头一看,一张澄黄色信笺,底色是一副云雾缭绕的龙虎山图,信笺上正中间是一个悉昙梵文版六字大明咒咒轮,如烈日一般冉冉升空,成一副龙虎山日照图,正下方写着一行翩若惊鸿的五字草书“佛道本一家”。悟虚当着众人的面,庄重地将其收入须弥戒,躬身合十,怏怏退下。

    一落座,又听到这张天师清声说道,“玄机子。”那玄机子在那里正坐立难安,听得张天师叫唤自己,急忙站起身,恭谨地走到亭台中间,对着张天师躬身行礼,一个唱喏,“全真教玄机子,谨听天师真言。”张天师,一个示意,立在一旁的长青子立即伸出双手,将张天师座前的小几上一个玉匣,轻轻捧起,来到玄机子身前。玄机子伸手郑重无比的接过玉匣,也不打开看,只站在那里,等着张天师的话语,做足了晚辈末学的样子。张天师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此番承蒙全真教掌教真人清风真人的美意,赠纯阳祖师的法墨,同门之谊,正一教甚是感念。玉匣内有本教祖师陆真人手书一卷,还请转呈清风道道友。”玄机子知道,这张天师口中的陆真人,乃是行遍天下搜寻道教经典,编写“三洞四辅十二类“《灵宝经目》的陆静修陆天师。听闻玉匣内乃是其手书一卷,知道分量不轻。急忙口中道谢,连连称是。

    那张天师出云子,接下来面面俱到,对三皇子巴尔措达代表的元庭,对当朝国师羌巴穆勒派来的格桑二人也各自有赠礼,并请代为向各方神圣问好。等此等事毕,张天师张真人站起身来,望着天空,微微吐了一口起。众人便知其意,起身告退,纷纷散去。

    ..月明星稀,万物静籁。在龙虎山的茫茫一片云雾深处,有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峰,山峰顶上有一处道观,名曰天师观,灰墙石瓦,观中仅有大殿一间连着连边的小厢房各两间。那大殿中,有一名老道,坐在香火供奉着的三清祖师神像下方,靠着昏暗的烛光,似乎在念经,又似乎已然昏昏欲睡。在这大殿下方数百米处,却是有一个宽敞的洞府,里面因着四周龙眼大小的夜明珠而光亮无比。洞府内,散坐着七八个衣着古朴的道士。那昨日打伤悟虚和玄机子,自称张真随的老道士,便在其中。

    他看着洞府半空浮现出的十几个微微放光的大字,忍了一会儿,见其余众人都默不作声,不由轻轻哼了一声。半响,一个面若童子的道士,看着空中那浮浮沉沉的金色大字,吟道:暂游大庾。白鹤飞来谁共语。岭畔人家。曾见寒梅几度花。

    春来春去。人在落花流水处。花满前溪。藏尽神仙人不知。

    ..。

    略带青稚的嗓音。一首减兰之后,终是再无他言。只有那婉转深沉的吟唱声,一叠叠的在洞府如幽莲在夜色摇荡。

    待到那浮现在空中的金色字迹,随着渐渐低沉的吟唱,慢慢消散。又有一名道人,说道,“纯阳祖师的这首减兰,神仙风流。奈何有弟子作贼子。”

    那张真随,见此道人开口,便说道,“那玄机子,暗算同门,与外人偷入纯阳祖师洞府。要依得我来,昨日便可将其一掌击杀,哪还留其性命。”

    又一个道士稽首道说道,“无妨,只是暂留其身,以作传信之用。待到他日,你出手我们不拦你便是。”

    那先前开口吟诗的清秀童子,道号玉真,乃龙虎山天师府第十二代天师,已是真灵修为境界,是龙虎山三大高手之一。其人看重道统,在这元朝衰落大争之世,主张南北道教以和为贵共进退。哪知另外两位同为真人修为境界的老天师却另有主张,心中隐由不快。此刻听得这两位,此番言语,忍不住说道“灵宝子、天机子,二位道友焉知八思巴不是心怀鬼胎,暗中挑拨我道门关系?”

    那先前说玄机子是贼子的灵宝真人,笑道,“八思巴遣弟子上山示好,旁人皆知,若能如俗世般起到挑拨的效果,那也是我道门合该有此一劫。”

    玉真子,又问道,“得慧应明。就算那慧明和尚,如精通占卜的天机子道兄所言,隐隐和天下气运有干系。我们如何确定?又如何以此,和八思巴一派结成同盟?”

    那名唤天机子的道人,听得玉真子隐隐不快,暗中疑问,却也不动怒,还是如先前一般微微稽首,“得慧应明。天机不可泄漏,虽然八思巴和我都得出此句,详情却是不知。但既然那八思巴和我都算出此句,足见确有端倪。至于是否结成同盟,那是日后的事情。”

    此番机锋过后,众人闭目无言。

    正所谓:惊见青莲作道袍,悟虚厚颜语滔滔。

    冉冉咒轮照龙虎,谁知山后云茫茫。

第二十三章 不知信

    龙虎山正一教,明面上是道号出云子的当代张天师张真人,以真人七层的修为境界领着府中一干道士,凭元庭敕封,镇守天师府,统帅天下道门,与喇嘛教、全真教一争雌雄。其实,那些历代退隐对外诈死的老天师组成的元老团,才是真正令喇嘛教、全真教忌惮的核心实力。当然,也有若干代天师中途真的殒命,但到今时今日,元老团也有十几人。这十几人中,三位真灵修为境界,其余无不是真人后期乃至大圆满。这十几人平时隐居在龙虎山禁地,不问世事;但重大事宜,无不是经过元老团讨论和决定的,平时若有重大消息,门下真人级别的道士都会及时向元老团禀报。像此次正一教定下的明面示好全真教,暗中接触喇嘛教八思巴一派,便是那日元老团看过玄机子所呈法墨、八思巴转手悟虚递过来的法旨,讨论之后而决定的。

    当然,这些事情缘由,只有天师府的人清楚明白。其余人除了三皇子巴尔措达、玄机子,之前在皇宫和全真教中隐有所闻之外,悟虚、还有格桑师兄弟都是毫不知情的。

    却说三皇子巴尔措达,从今晚的夜宴,眼见张天师张真人的神奇符箓之术,以及当朝各教派堂而皇之地互相勾连,倒是把自己这个元朝王子不冷不热地供在那里,心里隐隐不快,在静室里走来走去,一阵烦躁,又想起一入天师府便远远送到厢房的随行宫女们,正要命门外站立的亲随去偷偷唤来。却听得亲随禀报,格桑师兄弟有事求见。

    格桑师兄弟,乃是当朝国师羌巴穆勒座下的弟子,修为不到真人层级,格桑乎是凡尘九层后期,格桑礼则是刚刚迈入凡尘九层不久。自那两个真人层级的巴尔图巴尔赞二人死于庐山清静峰之后,大国师羌巴穆勒因为座下法力高强的弟子要么值守京都要害之处,要么被派往那骚乱不断地地方予以镇守,竟是无法再派出真人层级的高手,只得在宫中职守中挑了与三皇子巴尔措达比较熟悉的格桑忽、格桑礼二人。三皇子虽然有点瞧不起这二人的修为境界,但是因着自己先前一直可以交好当朝国师羌巴穆勒,而且因着羌巴穆勒的指派,此二人还担负着此次外出与宫中消息传送的职责,所以表面上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姿势。在听闻二人有事前来,当即亲身开门,将其迎入室内。

    待到三皇子巴尔措达看完二人递过来的两封信函,一番沉思之后,抬头望着一脸沉重的格桑忽、格桑礼,点点头,“天下不稳,朝廷震动,八思巴老国师出山,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我们还是暂且静观其变吧。当然,我对羌巴穆勒大国师,一向是支持的。还请二位转告羌巴穆勒大国师,巴尔措达此次南下,寻得一件佛门宝贝,回京之后,便供奉于大国师座前。”那格桑师兄弟,听得三皇子如此这般的说道,对视一眼,双双合掌道,“我等定将殿下美意转呈师尊。只是师尊信中提及的莫恩一事,不知道殿下有何安排?”巴尔措达,不由揉了揉太阳穴,一边回想着格桑师兄弟送来的这两份信函的内容,一边回想着前日自己转交给悟虚的那道八思巴法旨。

    原来,今晚格桑师兄弟送来的这两封信函,一封来自宫内,一封来自大国师羌巴穆勒。宫内的这封信函,是宫中接到那巴尔措达禀明八思巴法旨一事之后的回信,四平八稳地写着,大意为为弹压暴民、中兴大元,在大皇子莫儿贺和二皇子察哈粘平及诸多官员和喇嘛的上书下,大元至顺帝,下诏请尚在京都清修的八思八老国师,出关,参赞朝廷要务。另一封,则是大国师羌巴穆勒的信函,言明大皇子和二皇子二人联手,在黄河决堤、流民骚动的情况下,率领一干官员和喇嘛,往雍和宫求见八思巴,八思巴在第三次的时候出关接见众人;并在数日之后,亲身前往皇宫与至顺帝和其会面,请以喇嘛教元老身份,率领门下弟子,行走天下,化解怨气.。末了,羌巴穆勒大国师隐晦地点出,此慧明恐怕非莫恩,而是另有他人。

    巴尔措达看完信笺,忍住心中波澜,回想慧明今日特别是今夜异常举动,心中也是暗暗生疑。但八思巴那道恢宏的法旨,巴尔措达可是亲眼所见,就算现在回想起来,巴尔措达也是暗中折服和后怕,要是针对自己,自己怕是早就被渡入八思巴老国师的法界去了。看玩笑,你羌巴穆勒大国师,心中起疑,却叫座下弟子来问我,本王岂肯做你的出头鸟?况且,那莫恩就算是被他人夺舍,但也是被我喇嘛教高人夺舍,说不定还是哪位退隐的国师呢,那若隐若现的曼陀罗法界和《众生欢喜曼陀罗经》岂是等闲之物?想到此处,巴尔措达面显难色,对格桑忽、格桑礼二人说道,“慧明大师修得我喇嘛教无上曼陀罗法界,这可是小王与二位大师亲眼所见,众人皆知。何况八思巴老国师亲自传下法旨。如今,龙虎山正一教又叫他回信于老国师。小王想来,就算此慧明非彼莫恩,那恐怕也是我教前辈高人吧?”格桑忽、格桑礼,前日也亲眼看见悟虚祭出本教秘传之曼陀罗法界,与天星子斗法论道,见三皇子巴尔措达此番一说,心中也觉得不无道理,碍着师尊一派的身份,不好多言,只是唱喏了一声佛号,告辞离去。

    巴尔措达起身送走格桑二人之后,将那两封信函,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方才歇息。待到天明,便领着玄机子、悟虚、格桑师兄弟等人,向张天师辞行。张天师也不挽留,寒暄几句,陪三皇子等人走到府门,并命长青子送众人直到龙虎山地界外。

    这段路上,悟虚不时地拉着长青子请教符箓之术,长青子惜墨如金,待到烦恼时,更是舞动拂尘,环顾左右而言其他,引得旁边众人讪笑不止。悟虚也不恼,直到长青子送到地界,飞快的起身飞去之后,还不时的频频回首身后的龙虎山天师府,啧啧称赞。那玄机子哈哈大笑道,“符箓之术,是龙虎山正一教不传之秘。慧明大师,不要看寻常地方,有一干正一教的道士,做法事时,手持桃木剑,将黄纸不要钱的甩出来。其实,那只是不入门的术法而已,只堪堪求得个家宅安宁,五畜兴旺,阴鬼不近。真正的符箓之术,如张天师作业那般,随心转物,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偷天换日,唯有天师府嫡系血脉,方可传授修行。”

    悟虚听得此言,知道玄机子不会在这上面哄骗自己,不由大失所望。那格桑忽见悟虚一脸遗憾,想到这个不知道是本教哪位轮回转世的前辈高人,忍不住说道,“师兄是我教修得曼陀罗法界之人,法界虚空,佛法无边,万物随心,又何须在乎向那臭道士低三下四的请教?更不需如昨晚一般的失了本教颜面。”

    那玄机子听得臭道士三个字,口中连连冷哼不已。悟虚看着这个久在宫中,憨头憨脑的格桑忽、格桑礼二人,微微头痛:你们二人不在西藏好好修行,跑到元都去干什么御林军,真是耽误修行!这下可好,整天呆在那元朝皇宫,于世事狗屁不通,一下开口伤人,要是落单,那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有心劝诫一番。低头想了想,单手执礼,漫声说道,“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汝等以为小僧堕了本教威严?须知,出家之人,须得恭敬一切善知识,恭敬一切善法。”

    此刻,悟虚已是融合了巴尔赞的记忆,知道自己修得曼陀罗法界,就算不论辈分和修为境界,已算是格桑等人的上师,所以出言便是略带训诫。果不其然,那格桑忽、格桑礼二人,虽有不忿之色,听得悟虚言辞肃然,却也不敢分辨,只是微微低头,双手合十。

    悟虚见此,心中虽略有得意,但转念一想,停了片刻,也合掌诵道,“罢了。小僧便与尔等分说。尔等但见昨晚,小僧在那张天师施展符箓之术、妙手化莲之后,连声称赞,颇为失礼,是又不是?”格桑忽、格桑礼二人见悟虚主动这般说起,不由点点头。悟虚看在眼里,虽然也觉得自己昨晚有点点太过无耻,还是一脸严肃地为其点解道日“信乃功德之母,佛法如海,唯信能入。欲信,必先恭敬。昨晚小僧,口若莲花,恭敬无比,诚心赞叹。尔等常修本教密宗法门,当知此乃口密。”那格桑二人听得悟虚此说,口中连连成事,半响又迟疑地问道,“符箓之术,虽然奇妙,但终是正一教嫡亲血脉法门。我等愚意,且可恭敬,但难言信。”

    悟虚听得此回答,摇摇头,心中暗道:若不是我是二十一世纪轮回转世而来的人,对佛道乃至其中的派别都是一视同仁,只怕便如此二人一般。当下吟道,“一切善法,皆是佛法。尔等怎可如此着相?且不可有了门第之类的知见障!”

    正所谓只因知晓轮回变,符箓之术亦方便。

    世上风波暗汹涌,无非门第障见显。

第二十四章 恍然行

    从龙虎山天师府告辞之后,三皇子巴尔措达因见得佛道之间种种跋扈与勾连,以及昨晚所得信中所言及的京都云谲波诡的局势,便是决意北转,不再南下。是以,对外宣称黄河修缮之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命人收起笨重仪仗,快马加鞭,也不循着官道,从江西省龙虎山直奔着中书省方向而去。

    悟虚之前从来没有骑过马,开始几天很不习惯,手里抓着缰绳,犹如落水之人抓着根救命稻草,被颠簸得不行。幸好莫恩擅长骑马,魂魄虽灭,但肉身本能还存,悟虚调整好姿势,稍加用心体会,便如众人般,稳稳地坐在鞍上,两腿夹着马肚,穿林趟水,不在话下。

    一路上,三皇子和格桑师兄弟时不时地对其旁敲侧击,打探巴尔图巴尔赞身死那晚的详情,八思巴的用意,以及悟虚本人的身份。悟虚只推说当晚吕洞宾洞府中,巴尔图巴尔赞二人,使出禁忌邪术,引动洞府禁制反弹和攻击,结果身死道销,还连累着自己和玄机子也受到牵连,而自己更是被困在洞府内数月之久。至于八思巴的用意和自己的身份,悟虚只是环顾左右而言其他,到了后来干脆装聋作哑,一言不发。

    那三皇子见悟虚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却不在意,在随后的路途上,不再提起这些话题,只是不时命人送来好酒好肉,有时候还从沿途官员的进贡中挑出几件奇珍异宝,送至悟虚帐中。悟虚也不推辞,一一笑纳如须弥戒中,偶尔也将戒中莫恩原先收藏的《众生欢喜曼陀罗经》翻出来,随意送出几章欢喜禅法门的经文给三皇子巴尔措达。一时间,两人倒是相处得宾主融洽。反倒是那格桑忽、格桑礼二人,估计是肩负师命,逮着机会就往悟虚跟前凑,一会儿说叙叙教中同门情谊,一会儿说望师兄赐教法界妙法。悟虚见这两个“呆头呆脑”的喇嘛,如此不明世故,便端着法界之士、教中前辈的架子,借着“开导”佛法的名义,不时将此二人训诫一番。

    这一日下午,众人已经来到江西省和河南省交界之处。三皇子传令,弃蜿蜒官道,在一条河边安营扎寨,只待明日天明,直接沿着河流而上,穿过前方峡谷,便进入河南省界内。悟虚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日起则骏马奔驰,一马平川,看遍河山风光,日落则择水而居,围着熊熊篝火,和元朝王子、道士、喇嘛还有军士等一干古人,美酒烤肉,高谈阔论。悟虚自从偶然间发现也许是喇嘛教曼陀罗法界的缘故,喝酒吃肉对自己的佛门修行并无太大影响之后,便放下先前莫恩那张紧绷阴沉的老脸,一到晚上,便和众人嘻嘻哈哈,酒肉不拒。三皇子巴尔措达等人只当这便是夺了莫恩舍的前辈,在恢复自己曼陀罗法界之后流露的真实性情,军士们只当莫恩大师修行有成,性情也随之而变,是以众人略微诧异,便坦然接受。悟虚,却是将此看作了一段超越时空的奇异旅程,游山玩水、美酒佳肴,还有这元朝的若干风俗。

    所以,骑在马上的悟虚,见得前面大队缓缓停下,便知道今日到点,从马背跳到地上,不由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腰,然后笑着对那前来牵马的军士说道,“拉克申,今日我这匹追星跑了八十多公里,你可要找个水美草肥的地方,让它好吃好喝好歇息着。”那披着羊皮胄甲,快步上前的军士,一边接过缰绳,轻轻地捋着这匹被悟虚称为追星马儿的鬃毛,一边用*的声音说道,“上师放心,俺拉克申那次不是选最美的水最肥的草。”悟虚哈哈大笑,抬手拍着拉克申的肩旁,说道,“蒙古汉子都是爱马之人。你拉克申是蒙古汉子中的汉子,更是爱马之人。待会,我请你喝一杯。”拉克申顿时眉开眼笑,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胸,深深地朝着悟虚一鞠躬,抬起身却看到悟虚已经飘然远去。

    不远处,一名裹着袍子的宫女,端着一盆腌制的牦牛,站在那里,见拉克申手牵骏马哼着歌儿,嗤嗤笑,“拉克申,想不到慧明上师待你如此客气,还邀请你喝酒。真是好福气。”拉克申似乎和这名宫女比较熟悉,转身牵着马绕过去,“可不是么,长生天眷顾,慧明上师是世外高人,修成*界之后,对我们这些下等的粗人也是慈悲为怀。”说完之后,又盯着她看了看,这名宫女身材高大气色红润,敞口的袍子领露出一小块脂若羊羔的胸脯,嘿嘿笑,“森敦格梅,要不今晚喝酒的时候你也抽空过来,上师说不定就传授你无上欢喜*呢。”那被唤作森敦格梅的宫女,听得拉克申调笑之语,狠狠得瞪了他一眼,嗔怒地皱眉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拉克申,你就是个偷吃小羊羔还竖大尾巴的白眼狼。”说完,红着脸,转身离去。拉克申哈哈大笑,也不还嘴,牵着马儿,哼起刚才的小调,在空中甩打着响鞭,往那河边树林走去。

    却说悟虚下马,和拉克申说完话之后,漫步走到河边,随手折了一枝柳条,垂入微微湍急的流水,惊得正要跃出水面鱼儿,一个鲤鱼翻身,急急潜走,只留下水花朵朵。悟虚也不在意,一边拖着垂在河中的柳条,随意拨动,一边沿着岸边走走停停,时而远眺对面巍峨群山,时而拨弄野外花花草草。时有军士、宫女碰到自己,躬身行礼,悟虚都是毫无架子,挥挥手,面带微笑,颔首示意,心中默念道:“驴友们,你们好,你们幸苦啦。今天晚上烤什么肉,做什么茶,喝什么酒?”遇到熟悉的,叫得上名字的,悟虚也会像方才和拉克申说笑一样,寒暄几句,闲聊几句。

    忽然,宿营之处传来喧哗之声,仔细一听,似乎有呵斥声,以及皮鞭声,还有汉人的惨叫声。悟虚拦住一名刚刚从宿营地走到河边的宫女,“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知道?”这名宫女正是森敦格梅,见得悟虚急急问话,忙放下手中的肉盆,伏地答道,“奴婢森敦格梅,是拉克申的族人,平素在宫中伺候伯颜娘娘起居,此次是奉娘娘之命,随行伺候三皇子殿下的。刚才将洗好的腌肉端进营中的时候,似乎看见抓了一个南人,被捆在一根木柱上,格桑忽上师似乎正在那里发火呢。”悟虚闭着眼睛,侧着身子,不去看这名宫女伏地行礼,忍住她前面的唠叨,待听闻有南人被格桑忽抓到营中,睁眼对着森敦格梅说道,“你快快起来。不必拘礼。”森敦格梅做足了礼节,听闻悟虚如此说道,便也不再矫情,站起身来,琢磨着悟虚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又回道,“奴婢远远经过的时候,好像听得格桑上师骂那南人不知好歹。具体缘由却是不知。”悟虚听完,一个闪身,腾空飞向宿营地。

    片刻之间,便看到已经扎好的简易营门口的一根木桩上,绑着一名五十左右的老人,身着单薄,骨瘦如柴,浑身上下血迹斑斑,那格桑忽此刻正拿着一根牛皮鞭子,厉声喝道,“三皇子驾临,尔等村民不知供奉,还百般推诿,着实可恨,着实该打。”那名老者,披头散发,目光涣散,似乎随时都要晕死过去,强自挣扎着,发出低低的哀鸣,“上师息怒,上师饶命。”

    正所谓流星骏马跃山河,驴友元人映篝火。

    漫漫旅途美酒醉,低低哀鸣谁听说。

第二十五章 起波澜

    那羸弱不堪的老人被捆在那里,嘴里发出古时的呻吟、哀号、求饶声,悟虚看在眼里,听在耳边,仿佛面对着的是一个正在被屠宰的咩咩羔羊。那格桑忽看见悟虚走到近前,那老人还在那里“逞强”,不觉“落了面子”,大声骂道,“你这个老东西!”说完,又是高悬霸王鞭。只听悟虚高声叫道,“住手!”格桑忽看见悟虚右手虚抬,指尖碧海珠无风自转,正要发作,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悻悻地放下皮鞭,侧身望着悟虚,“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原来是慧明大师,也罢,这个南人便交给大师处置。”

    自蒙古铁骑征伐四方,南下中原,灭了南宋之后,便将原先南宋所辖的汉人称之为南人,给予极度歧视的政策和待遇。虽然到了元朝后期,有不少汉人入朝为官,但是仍然避免不了包括南人在内的绝大多数汉人沦为最底层的贱民,在这些蒙古贵胄和喇嘛教高手眼里,就是随时可以欺凌乃至宰杀的两脚羊。

    平时行军和宿营,玄机子和悟虚身份特殊点,自然是优哉游哉,不管俗务。格桑忽格桑礼等人,却是总领参赞着巡查护卫的权职。今日安营扎寨之后,有三皇子帐下亲将率着军士,在营帐外十里范围,布下警戒和哨探。格桑忽格桑礼二人也带着一干喇嘛,四方巡视。不想在前方十里外,那处名叫大雁峡峡谷中,发现两名采药之人。一番询问,其中一名老者,也就是如今悟虚看到的被捆在营门口木桩上皮开肉绽的老人,自称是峡谷北面的一个小村子的村长。那格桑忽便开口要那老人带路,欲往村子里收刮一番,随便再掳掠几个妇人。那老人哪里肯带着这帮如狼似虎之辈去自己的小村子,苦苦周旋之下,只推说路程较远。但苦苦周旋,百般告饶,又有何用?要不是肩负着护卫职责的格桑师兄弟,见此刻已是黄昏,老人又言明出了大雁峡谷再往北三十里才是村落所在,格桑师兄弟怕一来一回耽误太久,中间出什么状况,自己在手下面前吃相又不能太难看,只怕是早就夹着老人和那个小青年,直接飞了过去。最后,老人见实在无法善了,便表示自己可以充作人质,随格桑忽格桑礼等人回营,一同出来的那名青年则带着几个喇嘛前往村子收取供奉。

    哪知,那老人随着格桑忽格桑礼回到营地没多久,那几个跟过去的喇嘛便回营禀报,说那青年在峡谷中施展不知道什么妖术,遁去身影,失去了踪迹。格桑忽格桑礼大怒,格桑礼亲自带着两个凡尘四层的喇嘛,前去一探究竟;格桑忽则将老人绑在营门口木桩上,一边鞭打一边喝问。

    悟虚问明情况,望着奄奄一息的老人,脸上浮现出慈悲之色,一边口诵佛号,一边示意军士将其解下,旋即又对正要开口的格桑忽说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格桑忽师弟,为何对此老人下此毒手?”格桑忽看着金发碧眼的悟虚,险些呆住,没料到悟虚有此一问。那莫恩和格桑忽这样的人,本是泛西域之人,而非汉人,加之都是修行高人,对凡俗之人尽皆是为蝼蚁,不但平时面对汉人、南人这些贱民,就算是同族之中的凡人也是任打任杀,毫无情面可言。尤其是先前的莫恩,曾经因为一时迁怒,将府中奴仆不拘男女老少,统统处死,一时在京都恶名远播。就算这先前叫莫恩如今名号为慧明的师兄,是本教怀有慈悲心的高人夺舍重生,那一般也是对本族之人怜悯有加,而对汉人尤其是南人,当年随蒙古铁骑南下的时候那可是没有少下辣手啊。

    格桑忽狐疑地问道“慧明师兄,这个南人,不敬大元,不敬我佛,诓骗我等,师兄为何还为他说话?”悟虚也不答话,灵识驱动曼陀罗法界,施展碧海珠,用蕴含灵气的水将老者浑身上下冲洗一番,待到老人被鞭打的道道伤口慢慢止血愈合,方才正对着格桑忽说道,“此老人,虽然是个南人,黑发黄肤,口说方言,但我等佛门中人,不得以色相行布施。不管何种体肤,从何处来,从何事,我佛慈悲心皆眷顾,我佛方便门皆大开,我佛大光明皆普照。不但于人如此,花鸟虫草,乃至山川河流,乃至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佛皆慈悲之,皆方便之,皆光明之。”

    悟虚后面这些话,也是悟虚于曼陀罗法界修行时有所感触,结合眼前境况,借用金刚经的章句,缓缓道出。那格桑忽本是出身于青藏高原,自小加入喇嘛教勤修苦练,但涉及的大多都是密宗一派的经典和法门,此刻听闻悟虚如此一番大道理,似有所悟,便不再纠缠老者之事,对着悟虚双手合十微微颔首之后,便站在一旁默然思之。

    悟虚见格桑忽似乎隐隐有所顿悟,也不横加干涉,看了看躺在地上喘气不止的老者,心里盘算道,“这老人刚刚饱受鞭责,虽然经过我用碧海珠施法略加救护,但身心还是极其微弱,眼下天色已晚,倒也不便让其自行离去。”略微一沉吟,便招呼了两名军士,将其抬入自己的帐篷中去。等悟虚领着两名军士,抬着老人,慢慢地走向营房深处,围在营门口的一干人等也自散去,独留下格桑忽在那里圆睁双眼,摇头晃脑,低声将悟虚刚才说过的话重复几遍之后,又喃喃自语道,“这难道就是曼陀罗法界修行法门?可是,本教教义上根本没有这样的说法啊?.”

    一道金光从天边飞来,落在营门口,正是那格桑礼率领着两个喇嘛回来。格桑礼见格桑忽站在营门口自言自语,魂不守舍的样子,惊异道,“师兄,你这是在作甚?那刚才抓来的老家伙呢?”格桑忽顿时惊醒过来,急忙说道,“那个南人被慧明师兄带走了。师弟,前方情况如何?”

    格桑礼微微摇摇头,也不说话,只又说道,只是将背在身后的手掌放到格桑忽面前慢慢摊开。“白莲教?!”格桑忽看着格桑礼手掌间那朵小小的白莲花,一时惊叫道,见格桑礼脸色阴沉的轻轻点头,格桑忽脸色变幻,沉声说道“我们应该马上向三皇子禀报此事。”说罢风急火燎,领着格桑礼地直奔三皇子大帐而去。

    三皇子巴尔措达一听闻此事,也是郑重无比,亲自下座,将那朵白莲花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察看一番,语带激动地说道,“这正是逆匪白莲教之物。当日白莲教恶迹未显,打着弘扬佛法的旗号,在京都大肆传教,以域外邪术注入莲花法器中,经由训练过的凡人施展,于异香之中显示种种异象,以此蛊惑人心。这朵白莲花,其散发出的隐隐香味,同本王早年在宫中一次宴会上所遇白莲教刺客之时闻到的一模一样!且花瓣枯萎,隐隐有凋落之态,显然是白莲教中发给普通入门弟子的一次性初等法器,在被那青年用之以隐匿踪迹过后,灵性消散,不出三个时辰,便会完全化为粉末。”三皇子巴尔措达说完这番推断之后,不由两眼冒光。白莲教自被朝廷取缔打压之后,高手损失不小,被迫转为地下,组织严密,行踪诡秘,且分散在各地,时不时地借着天灾.,煽动民众,造反起义。近几年,已隐隐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今,一小股法力不高的白莲教匪徒的踪影却是在那借法遁去的青年身上隐隐浮现,三皇子只觉一件大功便在眼前。

    巴尔措达一边迫不及待地命军士传令营中悟虚、玄机子等人前来议事,一边又朝着格桑忽格桑礼细细询问详情。当听到格桑礼按照那老人先前所言,过大雁峡谷,往北直飞了四五十里依然没有看见那处村庄,也不恼怒,只是拍手道,“好奸诈的南蛮,如今看来这个村庄都是与那白莲逆匪勾结在一起了。北方不见村庄,那么以本王愚见,那村庄定是在以抓住此二人的大雁峡谷为中心,方圆五十里之内。那老人现在关押在哪里?可命人严刑*问。须得防着那些白莲逆匪连夜逃窜!”

    格桑礼听闻三皇子说道,也是兴奋不已,直接说道,“我听师兄说,那南蛮被慧明大师带到其住处了。”

    “哦,既然这样,待会便请慧明大师盘问此人。”三皇子巴尔措达正在兴奋头上,一时也没有想太多。

    那格桑忽站在一旁,听见三皇子浑不在意地这般说道,本想将刚才悟虚从自己手中救下老者,施法看护的详情说出来,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在那里以掌合十,静待悟虚等人的到来。

    正所谓巧说佛法渡南蛮,格桑喇嘛好为难。

    大雁峡谷人不见,一朵白莲起波澜。

第二十六章 十里外

    却说,悟虚着军士将这名老人抬进自己的帐篷之后,待军士退下,方才将其抱到帐中软榻之上,然后蹲下身,一手托着老人的背脊,一手将一碗奶茶缓缓倒入老人的嘴中。悟虚又将一盘烤肉放在老人面前,然后缓缓坐到软榻另外一侧。

    那老人先前经过悟虚施法,皮外伤已经好了大半,只不过受了一顿皮肉之苦,惊吓过度,神情有点恍惚,待到一碗奶茶下肚,方才悠悠地回过神来。挣扎着坐起身,用浑浊的双眼看了看金发碧眼身披大红喇嘛袍的悟虚,面现惊恐和疑惑。悟虚也没有办法,只是尽力使得自己瘦削又略带阴沉的脸庞露出几分笑意,轻声说道,“老人家不要惊恐,先吃点东西,在与我说话不迟。”老人见悟虚不似有恶意,拍了拍因为刚才一碗奶茶下去之后咕咕响的肚子,低声用拗口难懂的方言咕噜了几句,便不再看向悟虚,只是伸出如枯枝的双手,拿起面前冰冷的烤肉一阵猛啃。之后,沾满油腻的双手在上衣上蹭了蹭,又毫不客气的拿了榻上小几上的两个水果,一边用嘴囫囵吞咬着,一边怪异无比的看着自己。悟虚见老人这一连串飞快的动作,不由哑然失笑。正待开口,却听得帐外有军士禀报,三皇子巴尔措达请众人到大帐议事。迟疑片刻,悟虚告之帐外军士,叫其先行回禀,自己稍后便到。然后,回到软榻之上,对着老人,出言问道,“我佛慈悲,小僧对老人家并无半点恶意。不知老人家家住何处?我可以趁夜送你回去?”哪知这老人吃完东西,看了自己两眼,却并不开口回答自己的问题。到了后来,便如悟虚对付格桑师兄弟一样,干脆闭眼闭口,不发一言。悟虚,无奈,只得出账,命周围的军士好生注意不可造次之后,便向三皇子的大帐走去。

    虽然悟虚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但是当听到今日之事居然牵连到白莲教之时,还是面有异色。待到悟虚手掌托起那朵即将溃散的白莲花,悟虚更是震惊不已,掌中这朵白莲居然隐隐有花莲妙法宗法门的气息,旁人自是难以觉察,但是悟虚自从转世到花莲妙法宗,一直随着师傅等修习宗门法门,如今又借着曼陀罗法界灵识大涨,自然是感受得到其中那若有若无的渊源。当下再无怀疑,这定是与花莲妙法宗同一渊源的白莲社内真人修为境界的高手炼制而成。

    等三皇子巴尔措达说道,要自己连夜盘问老人,获得村庄位置,悟虚肃然的点点头,缓缓说道,“贫僧刚才已经稍加询问过了,奈何目前没有任何消息。怕只怕这老人能够和那青年定下此番断尾求生的计谋,已是存了必死之心,段时间绝难令其开口。”却听得格桑礼嘿嘿直笑,“慧明大师好生慈悲。像你我这般修行之人,要令那凡人开口说话,有的是手段,何来绝难令其开口之说。大师难道想包庇这个白莲逆匪不成?”

    这格桑礼说得倒也是实情,莫说悟虚、玄机子、格桑师兄弟这般已是凡尘后期修为境界的修行高手,就算是格桑礼身后随便站着的一个凡尘中期的喇嘛,也可以有诸般手段,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直至情绪失常、心智崩溃下,将心中所有秘密不由自主的全盘托出。更有那搜寻灵识记忆的术法,直接以强横的灵识,以秘法残酷的冲入对方灵识,如破门而入的匪徒一般,强行搜刮记忆,而被施法之人灵识破去,成为白痴。也有那上等蛊惑之术,将人心智迷失、主宰,令人如傀儡一般,完全听命于施术之人。像莫恩须弥戒中那本《神念冥行术》上面,便有数种蛊惑之术。

    悟虚心中一片默然,双手合十,冷冷地对着格桑礼说道,“此等有违佛法的秘术,小僧早已忘记。格桑礼大师,也切莫轻易起了这番念头,须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悟虚平时便以修得曼陀罗法界的因由,以“精英师兄”的身份压着格桑师兄弟二人一头,格桑礼尤其不服。此刻,又听得悟虚当着众人的面,拿着大道理,大刺刺地数落自己,不由气得跺脚直叫,“慧明师兄,我羌巴穆勒一脉,还轮不到你如此这般的教训。”悟虚心中冷笑,站在那里,面对着暴跳如雷的格桑礼,微微躬身,低眉说道,“格桑礼师弟如若不听相劝,那也是自找的因果。小僧只是为同门好,多修行少造业,不要辱了本教大好声名。”

    格桑礼见悟虚反正一副得道高僧,又是光面堂皇的大话甩出,气得几乎视悟虚为自己的修行心魔,只觉得不除悟虚,此心难平。要不是知道自己实在不是修得了曼陀罗法界的悟虚的对手,怕是此刻早已拼杀过去。旁边的格桑忽止住格桑礼,站出来,一声佛号之后,款款说道,“慧明师兄说得也颇有道理,这个南蛮不过一介凡夫,况且现下又无法证明其为白莲教同党。暂缓施以辣手,这点,我是赞同慧明师兄的。只不过——”格桑忽说道此处,声音突然提高,“白莲逆匪乃是天下毒瘤,心腹之患。今晚若是不能查明其踪迹及一干实情,早做布置,怕是让其逃了去。我等修士出手对付一个凡夫确实小题大做,莫若将其交付至营中军士,加以盘问。”

    这一番说出,不但一向作壁上观的三皇子微微点头,就连悟虚也知道难以拒绝。顶着三皇子及众人对自己的注视,悟虚保持着刚才低眉之态,心中飞快的思索着有何应对之策。正僵持着,那极少开口的玄机子佟羽春,出列稽首,笑道“些许小事,何劳诸位费心。且容贫道回帐,施展我全真教乾坤寻音追影之术,半个时辰内,便可知晓那白莲教匪巢所在。”

    三皇子大喜,“原来道长竟然会那乾坤寻音追影术,却是妙极。”当下将那朵枯萎的白莲花交到玄机子手上。这乾坤寻音追影术,乃是全真教赫赫有名的追踪之术,只要有一件沾染了某人气息的物件,无论这物件是活物还是死物,只要此人在施术者修为境界之下,若干时间内的踪迹便无所遁形,其时间长短视施术者与被追踪着的修为境界差别而定。

    那玄机子接过白莲花,朝着三皇子施了一个礼,又看了看悟虚、格桑忽、格桑礼一眼,一甩手中浮尘,踏步而去。悟虚回想着方才玄机子意味深长的眼神,灵机一动,朝三皇子一施礼,“小僧,不敢耽误殿下剿匪大事,此刻也去严加审讯,半个时辰内,若是没有结果,便交于营中军士。”说罢,略带示威意气地盯了格桑礼一眼。些许颜面,三皇子哪有不准。

    当下悟虚也快步出了大帐,之后疾飞,追上慢吞吞踱着方步的玄机子。玄机子似乎早已知晓,当即灵识传音道,“慧明大师,有何差遣?你我二人不用客气。”悟虚听得玄机子如此识趣,虽然看不透其人,但事情紧急,也不多想,稍加沉吟,便传音道,“承蒙道长厚爱,小僧想知道这乾坤寻音追影术,果真能半个时辰内觅得那用白莲花逃遁之人的踪迹?”玄机子晒然道,“正是。此术乃我全真教不传之术,以九宫八卦之理,凭气息之引,借周天星力推演,万事万物,皆可寻音追影。”悟虚,听得此言,即暗中合十,说道,“先前,天仁峰听道长讲仁义,月下论道,历历在目。今夜,悟虚想请道长再发仁心,将推算出来的位置稍微偏离十里。小僧自有用处。”那玄机子也不问缘由,一稽首,“玄机子定不负大师所托。”

    悟虚也来及和玄机子客套。得到其保证,便施礼飞走,直奔自己的帐篷。入得帐来,便见那个老人,靠着软榻小几,昏昏欲睡,忙将其拍醒,然后一字一顿地对着他说道,“我知道你疑虑我的身份,但是情况紧急,来不及向你解释。今晚,蒙古人动用修士,施展密法,马上就要搜寻到白日和你在一起然后施展白莲教法术逃去之人的踪迹。明日更是要在方圆五十里大家搜捕。”那老人开始不以为意,当听到白莲教三个字之后,也是微微变色。悟虚也不管这老人是否也是白莲教中之人,又说道“一旦蒙古人找到那人的踪迹,或者明日大加搜捕。且不说白莲教人要受到围剿,便是村庄所有村民只怕也要受那血光之灾。”

    老人听悟虚如此说道,却仍然是一言不发,只是双眼渐渐变得湿润,神情悲戚忿恨,到了后来,双手紧握,浑身发抖。

    悟虚转世至今,第一次见有老人在自己面前作如此状,心中一叹,说道,“罢了罢了”言语之间,默运花莲妙法宗心法,催动碧海珠,指尖冉冉腾起一朵白莲,看着面前又惊又喜的老人,轻声细语道,“如今你可相信小僧?”

    正所谓只因发肤不敢认,哪知本是白莲人。

    悲见同胞为羔羊,指尖生莲再难忍。

第二十七章 遇蓝玉

    那老人看见悟虚指尖浮现出的白色莲花,忙从软榻上起身,一边睁大眼睛盯着那朵莲花仔细端详,一边喃喃自语道,“白莲朵朵,救人水火。”过了片刻,拜倒在地,对着悟虚悲号道,“还请仙师救救高家村百余口贱民吧。”之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告知悟虚实情。原来这老人是高家村村长,名唤高老汉。高家村上下百余口人,地处大雁峡谷东南四十里处。本是在穷乡僻壤之间,求个生存,与世无争。却不料近年连年天灾.,村民缴纳皇粮之后,几无余粮。是以不得不远离村土,四处采集草药,以换取粮食。而那日在高老汉身边的青年,乃是高老汉的孙子,高二憨。那高二憨不知何时入了白莲教,习得些许法术,在村中被一干少年子弟所追随。今日在大雁峡谷,高老汉见喇嘛凶猛,无奈之下,只得示意孙子寻机逃走,回村报信,叫村民赶紧转移。哪知高二憨见身后喇嘛不是寻常之人,只得使用了白莲教法器,方才逃去,却不料因此而被三皇子及格桑礼盯上,引来滔天大祸。

    悟虚知道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也不听高老汉过多唠叨,飞到玄机子住处,将位置与之验证,然后,再次叮嘱玄机子略加偏离十里,便与玄机子一起回到大帐。三皇子巴尔措达,闻得玄机子、悟虚皆以探得村庄所在,在大雁峡谷东南三十里处,且术法显示,所追踪之人仍在该处,不由大喜,便欲率众人连夜奔袭。好在悟虚劝阻道,“虽已追踪到所在,但是敌方实力未明,深夜奔袭,若遇暗哨或陷阱,恐有伤亡。莫若,自己与玄机子等人先行查看刺探一番,将实情禀来,待明日一早,便可稳稳围剿一番。”三皇子思虑片刻,点头称善,便命悟虚和玄机前去刺探,格桑忽格桑礼等人留守营地,护卫大帐,且调配人手,一待悟虚和玄机子回转消息,便杀了过去。

    悟虚和玄机子,夜色中,一同腾空飞出营地。往南东南方片刻之后,悟虚对玄机子说道,“大雁峡谷风景甚好,你我二人何不往此处,稍作休憩,月下论道?”玄机子闻弦歌而知雅意,点点头,便随着悟虚折转方向,向那大雁峡谷飞去。

    这个大雁峡谷,两边悬崖矗立,中间留出一条线半公里的空处,蜿蜒十里。峡谷内,树木繁多,偶有知名的野兽对月嚎叫,却越发显得此时此刻大雁峡谷的静谧和诡异。悟虚和玄机子选了一处山头,停了下来。

    明月不见,夜色如水,悟虚站在崖边,抖了抖略带湿气的僧袍,转身对着玄机子说道,“此峡谷名为大雁峡,兴许是取冬季大雁南下,春暖大雁北归之意。”那玄机子手持拂尘,隔着悟虚十几米,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听得悟虚打开话头,吟了一首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啊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首著名的词曲,悟虚在前世也曾读过,也很欣赏其中流露出来的深重的悲世爱民的情怀。当下点点头,对着玄机子佟羽春直言道,“当今元朝暴虐,气运已衰,未知全真教作何观感?”但见,玄机子身负黄龙宝剑,在远处隐约摇动着拂尘,且行且低声吟道,“祖师爷当初见宋室不堪,大元当兴,入蒙古大帐,说无为长生道法,实有劝那铁木真行黄老之术,休养生息之意。奈何元朝不以天下苍生为念,但以铁骑杀四方。之后,又分庶民数等,等等倾扎。此实不为我教所愿也。”

    悟虚唱喏道,“元朝分子民若干等,分而治之,已是大错。又尊崇纵容本教一干弟子一味骄奢*欲,大违佛法。岂不是天怒人怨也。”

    玄机子笑道,“大师真是那莫恩也?”

    悟虚双掌合十,恭敬道“道长先前猜测本人已非莫恩,是也不是。昔日莫恩却已烟消云散,今日道长所见之人,乃八思巴老国师亲赐道号慧明之人也。”

    玄机子哈哈大笑,心中明白悟虚所指,也不再纠缠悟虚身份,沉吟片刻说道“北全真南正一,全真与喇嘛教在北方,一佛一道,渡化世人,又与南方龙虎山正一教同为道门,不知八思巴老国师及大师如何看待?”

    悟虚微微笑道,“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小僧虽然了领师命,上龙虎山天师府示好。但想必也有同门受师命,前往去全真教示好吧。道长稍后回到宗门,便可知晓。”

    玄机子低头沉思片刻,“先前,大师嘱贫道将高家村位置说偏十里,不知有何玄机?区区十里,你我修行之人,片刻即到。”

    悟虚听得玄机子如此询问,知道玄机子心中仍多疑虑,不愿全力替自己遮掩,遂躬身行礼,朗声说道,“还望道长相助。小僧前往那高家村,一探究竟,还望道长在此处居中镇守,以相策应。待明夜之时,小僧自会至此,携师尊法旨与龙虎天师府的回信,与道长再说仁义。”

    那玄机子听闻悟虚如此说,不由哈哈大笑,直惊得群鸟无声,万兽退避。一弄拂尘,玄机子来到一处岩石上,开口说道,“贫道便在此打坐,静待慧明大师明夜再来论说。”说完,手捏法诀,闭目打坐,不复他言。

    悟虚见此情景。也不再多说,祭出曼陀罗法界,直向那东南四十里方向的高家村飞去。

    一盏茶功夫,悟虚在空中便看到前方灯火点点,缓缓移动着,应该是下方有人持着火把在游走。心知这便是高家村,悟虚缓缓降了下来,心急火燎的朝着那灯火最为通明处飞去。待到临近下方村庄之时,只听得铜钹之声响起,那些火把随着急促的哨声,纷纷聚集到村口。悟虚落在地上,便只见一阵呐喊声传来。十几个受持火把的壮汉,将自己团团围住,更有那俊俏后生,手持弓箭,背负刀剑,借着村中地形,构成了一座杀阵。悟虚想也不想,直接祭出碧海珠,指尖再次浮现出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莲花。顿时便有人急急忙忙。拿着火把,往村里面跑去。

    悟虚见此情境,不由一叹,“想不到白莲教在这些穷乡僻壤间渗透到如此地步。”自己只是微微手放白莲,便有人识得货色,奔走告信。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汉子,从村中飞奔而来,盯着悟虚手指尖摇曳的白莲花看了片刻,走上前来,一个抱拳,大声说道,“白莲社弟子蓝玉,见过仙师。”

    悟虚听闻蓝玉二字,差点一个踉跄,稳住心神,一弹指,将先前的白莲花变作磨盘大小,绕着高家村缓缓地盘旋。然后,双手合十,对着自称蓝玉的汉子,以及手持火把,手弯弓箭的青壮年,说道“高二憨用白莲法术,已被当朝三皇子巴尔措达察觉。明日一早,蒙古人便会来此地围剿白莲逆匪。尔等须得赶紧转移。”那些手执火把,手持弓箭的村中壮汉,顿时一片哗然。那自称蓝玉的壮士,抬起手,止住众人的喧哗声,显得很有威严,走到近前,对着悟虚,抱拳说道,“还没请教仙师道号?”悟虚看着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想了想了,答道“小僧悟虚。”那蓝玉又一躬身,“悟虚仙师有礼了,但不知高老村长如今怎样?”

    悟虚见一干村民听到蓝玉如此不卑不亢首先问起老村长,大为紧张的神色,也不禁暗暗点头,这个明朝猛将现在看来,至少懂得聚拢人心。将裹在羊皮曼陀罗法器中的高老汉放了出来,重重答道,“一切安好。倒是尔等,须得尽快转移!”

    那蓝玉见悟虚再次声色俱厉地说道尽快转移,也不迟疑,着人抱过昏迷的高老汉,立刻转身发号施令。片刻之间,刚才跑出来围住悟虚的壮汉,如潮水般退去。然后前面这个村子的所有灯光全灭,伴随着一阵小儿的啼哭声,和妇人的呵护喧叫,整村人都急速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悟虚看着跟前一直没有离开的蓝玉,半是疑惑半是好奇的问道,“你为何不走?”那蓝玉却是跪拜在地,高声恭敬谨道,“鄙人蓝玉,听从仙师调遣。”

    正所谓大雁峡谷夜匆匆,潼关怀古说机锋。

    白莲座下出蓝玉,高家村人去无踪。

第二十八章 造杀戮

    悟虚顿时大感头痛,这不是打秋风么?自己前世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月光族,转世到庐山当和尚也是身无分文,只有师傅临别“赠送”的一串佛珠,待到夺了莫恩的舍,得了他的须弥戒,却不料里面也是聊胜于无,用那个什么话说来着?是地主家也没余粮,貌似高人其实是穷人。于是板着脸说道,“你且先起来回话!”那蓝玉见悟虚似乎略微不快,急忙起身。待悟虚一番询问,方知此处白莲教分坛所在之地在那百里开外。这方圆百里的村庄尽皆被白莲教所渗透掌握,七八个村庄几乎家家户户都入了那白莲教。各村庄但有事情,不找官府,只管到村上分舵,请白莲使者调解做决。这蓝玉,便是此处白莲教分坛派到高家村的白莲使者,因为自小体格魁梧,力可举鼎,便早早地被吸纳入教,随师父修行传法,前几年被派到此处,发展信徒,吸纳那些喜欢舞刀弄棒的年轻人入了这白莲教。只因蓝玉刚到此处之时,得了威望颇高的村长高老汉不少相助,便将一件粗浅的法器赠与高老汉,高老汉心疼自己儿子,是以又将那朵惹出许多事的白莲花给了高二憨。

    悟虚点点头,不再多问,看着一脸希冀的蓝玉说道,“我本不是白莲教之人,只不过心悯这些无辜的百姓罢了。尔等今后须得小心行事。”那蓝玉听闻悟虚开头言明自己不是教中之人,不由自主的后退两步,面露景色,后来见悟虚并无恶意,方又急急地问道,“那仙师又为何会本教法术,净世白莲?”悟虚摇摇头,也不知道蓝玉口中所言的净世白莲使什么法术,看着堪堪凡尘二层的蓝玉,摇摇头,“此白莲之术,但凡佛门修行之人,到了凡尘后期皆可释出。你如果安心修行,迟早有一天也会悟到的。”蓝玉虽然外表粗狂,但是自小行走江湖,顿时明白悟虚言外之意,脸上一红,抱拳答道,“仙师教训的是,蓝玉今后定当用心修行,有了仙师这般的法力,也好多杀几个元狗。”

    悟虚见蓝玉还是赖在那里不走,望着远处匆忙而去的村民,想到另外一处关窍,开口说道,“法不可轻传。如今有一桩难处,你若能帮小僧遮掩过去,小僧便士承了你的情。有因有果,小僧便有所酬。”蓝玉顿时大喜,急忙问道,“不知仙师有何考就,但请说来,容蓝玉一试。”

    悟虚指着村民远去的方向,“元朝三皇子已经请得全真教高人,施展乾坤寻音追影术,探知了此处所在,且命我等先行察看。我因着此刻身份,只能暗中出手。所以,按照常理来说,尔等是走不掉的。如今村民却全部逃去。试问,该如何遮掩过去?”那蓝玉低头沉思了片刻,猛然抬头,“还请仙师将蓝玉绑了去就是。”悟虚摇摇头,虽然不知道这是否便是蓝玉的肺腑之言,但按此做法却也是说不通的。悟虚也是暗暗头疼,自己自告奋勇前来察看,以隐隐凡尘八层的修为境界,在全真教乾坤寻音追影术的指引下,居然连一个村民也抓不到,倒叫他们走得一干二净?

    那蓝玉见悟虚站在那里沉吟不止,摸着大脑袋,做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悟虚眼光扫见,说道,“有话但说无妨,小僧面前无须太多讲究。”蓝玉又低头想了一会儿,侧着身子,站在悟虚旁边,望着悟虚身后一片夜色,缓缓说道,“仙师身后七八里左右,还有一处名叫魏家村的小村落,里面有几人,蓝玉却是知道,时常在那大雁峡谷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不如我去擒了来,交与仙师,也算是替天行道。”悟虚没等蓝玉说完,便知道蓝玉之意,心中盘算着,这倒也算是一个办法,只不过须得将那个村落的其余村民也暂时遣走,不然三皇子等人到了,怕是会大开杀戒,借机烧杀*掠,杀良冒功。便盯着蓝玉看了两眼,随口问道,“那几人果真是在那大雁峡谷杀人掠货之辈?”蓝玉当即拍着胸脯说道,“那魏三儿合着他那几个弟兄,前几日我还收到消息,说是在大雁峡内,摸黑杀了几个行脚商人。昨日还拿着几匹绸缎,到高家村这边置换了不少草药呢。”

    悟虚点点头,知道,现在这年头,朝廷官员们,个个如狼似虎,压榨得底下的老百姓是苦不堪言,有那性情暴躁、游手好闲、贪慕虚荣、舞刀弄棒的,生生被*成了打家劫舍的匪徒,甚至反过来合着官府一起欺压百姓,鱼肉乡里,若没有仁人志士加以引导,造反起义,转为推翻暴政的义军,着实便是死不足惜该剐该杀的黑社会匪徒。事有权急,也不再多问,冥冥之中有报应,且带着蓝玉将他们捉去,交给三皇子来个恶人自有恶人磨。当下,祭出法器曼陀罗,带着蓝玉,直向那藏有恶人的小村落飞去,只待擒了做那无本买卖的魏三儿等人,便回去见那三皇子巴尔措达。

    刚刚飞出三公里,便见前面下方火光四起,杀声震天。悟虚略一思索,便叫道,“不好!”运足法力,急急如流星般落向那一片火光之中。那蓝玉在悟虚身后,只觉一阵胸闷,险些晕死过去。

    悟虚飞了七八里,在空中,便知道这便是方才蓝玉所说的魏家村,便看到一群蒙古军士,骑着骏马,一手持火把,一手持长矛或大刀,在村里来回游动,见人便杀,逢屋便烧。更有一些喇嘛,驾着法器,在村落上空盘旋,但见漏网之人,或是一个火球,或是一支骨箭。悟虚停在空中,但见得格桑忽格桑礼陪在三皇子巴尔措达左右,拿着马鞭,指指点点,有说有笑,但见一个个村民无声得倒在地上,但听得一阵阵惊恐的狗叫声、牛羊声,但听得熊熊烈火中小孩子的啼哭声。

    悟虚前世今生,那曾看过如此血腥,如此暴虐的场面,耳边回响起当初自己向玄机子的请求,“今夜,悟虚想请道长再发仁心,将推算出来的位置稍微偏离十里。小僧自有用处。”不由仰天大叫一声,震得身后蓝玉当即昏死过去,盘旋在空中的喇嘛纷纷以头抢地。片刻之后,悟虚直觉心神失守,气血翻滚,强咬着牙,徐徐落到三皇子和格桑忽格桑礼面前,愤愤地说道,“为何虐杀无辜村民?!你们这是要官*民反么?!”不待惊诧的三皇子巴尔措达三人回答,又地转身望着骑在马上略带歉意的玄机子佟羽春,“天仁峰上说仁义,道长如今倒是看风景!”

    却听得那格桑礼粗声诘问道,“慧明师兄这是何意?我等围剿白莲逆匪,替天行道,替朝廷分忧,慧明师兄却如此恶语相向。难道是因为慧明师兄,也是喜欢施展那白莲法术之故?”悟虚自从的曼陀罗法法界之后,便是喜欢灵识入法界,催动碧海珠的碧海白莲,这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此刻格桑礼见悟虚先行出发,徒劳无功,却是跑来声色俱厉的呵斥,引得三皇子也隐隐不快,当下便理直气壮的回击,还隐隐扣上悟虚与白莲教暗通款曲的帽子。

    悟虚本就气血攻心,怒火焚心,听得格桑礼如此说道,大喝一声,“佛爷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白莲怒火!”灵识入曼陀罗法界,疯狂地运转全身法力,身后浮现一方佛国,隐隐有唱经声,隐隐有白莲生。不过片刻之后,一一隐去,但见悟虚一个踉跄,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晃晃悠悠地仰天倒下。

    ..悟虚在昏迷前,似乎看见隐约的火把,走马灯笼般,在自己眼前晃荡,似乎看见三皇子巴尔措达命令军士前来相扶,似乎听见玄机子低声诵唱“无量天尊”,似乎听到木头在烈火中噼里啪啦的响声,似乎听到狼群在夜色里嗷嗷地嚎叫声。

    ..。

    正所谓救得这村误那村,屠刀之下难周存。

    独立夜空染血色,仰天长啸方知蠢。

第二十九章 惹因果

    一个修习佛法,凡尘后期修为境界的喇嘛,居然会因为此事吐血晕倒,简直是不可思议。三皇子等人可谓看得目瞪口呆。玄机子上前扶起悟虚,伸出手掌,运起法力,正要在悟虚胸口一阵推拿。哪知,悟虚又猛地睁开眼睛,看看围在自己周围的三皇子巴尔措达,还有格桑忽格桑礼等人,慢慢站起来,也不说话,恨恨得盯了格桑师兄弟二人一眼,随即祭出曼陀罗法器,卷起昏迷在地的蓝玉,径直向营地飞去。

    那三皇子巴尔措达见悟虚上师怒而飞走,也不好再待着,率着众人也自回转,也不去管魏家村是否还有活口留下。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想不到自己随口托请玄机子将高家村的位置偏离十里,结果那魏家村正在此处。更可恨的是,格桑忽格桑礼二人竟然拾掇着巴尔措达连夜从后面赶来。自己一时大意,也没有想到这一层。结果连累魏家村百余口村民因此惨死。可以说间接死于自己之手。悟虚一边飞着,一边默默想着这些前因后果,懊悔悲愤之余,不由得在月下一路长啸。飞入营地,惊得底下军士纷纷拿着刀枪弓箭,待到看清是慧明上师之后,方才渐渐散去。悟虚也不管,只顾大步迈进自己的帐篷之后,将蓝玉放在一旁,便立刻端坐在软榻之上。

    手持碧海珠,悟虚盘腿结印,细细回想刚才在魏家村晕倒时的情景。自己为人两世,第一次真实看见古人屠村,那么多人被肆无忌惮任意虐杀,房屋被烧,鸡犬不留,急火攻心是有的,但是为何当自己祭出灵识进入曼陀罗法界,诵经祭出,准备和格桑忽格桑礼做生死斗之时,自己居然感到化体灵识在佛堂隐隐有涣散迹象,结果在此种反噬之下,法力紊乱,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最后灵识被法界弹出,自己晕倒在地。难道是自己冥冥中担负了百余条人命的恶业?悟虚不敢确定,诚心定意,口诵往生咒数遍,再慢慢地将灵识放入曼陀罗法界之中,之后如肉身般,在佛堂打坐结印,也不驱动法界,只是默诵《佛说无量寿经》。渐渐地,那悟虚此刻还不能踏出的佛堂外面,似乎又有隐隐诵经声从极西之处传来,悟虚只觉灵识化作的身体似乎泡在温泉之中,全身放松,最后身心俱忘,一个微弱的念头只是随着那些飘来的诵经声默诵经文。待得诵经声散去,悟虚灵体在佛堂中缓缓睁开双眼,便看到胸前有一张许多尖角的血色膜片,极其稀薄,轻轻贴着自己灵体。悟虚叹了口气,知道这便是那百余口人命在自己心中留下的业障,低声唱喏一句“阿弥陀佛”,又复将往生咒念诵了九九八十一遍,这才挥手将那片血色膜片抹去。

    灵识从曼陀罗法界退出之时,那蓝玉早已醒来,在帐篷内一处地上默默静坐,两手结莲花印,全身周围有淡淡灵气笼罩。待到,蓝玉收功,看见悟虚端坐在软榻之上,无悲无喜的看着自己,正要起身施礼。悟虚虚抬右手,止住其起身,问道,“你有何打算?”蓝玉想了想,拱手道,“晚辈单凭仙师吩咐。”悟虚,沉吟片刻,便说道“此刻,你已经被旁人看见,要是贸然离开,怕也是不妥。暂且留下,过几日再说。”此刻,天色已明,悟虚刚定下蓝玉是自己门人的身份,便有玄机子在帐外说要拜见自己。

    悟虚见玄机子进帐稽首,也不多说,直接将龙虎山正一教给八思巴的那封回信取出,待玄机子拿着那张信笺仔细看了片刻,无悲无喜地说道,“小僧师尊的那封法旨,说得却是命小僧向龙虎山张真人问好,并请天师府对地方上清剿白莲教一事,略加援手。只不过法旨实物,已在那晚你我天仁峰谈佛论道的时候,被那龙虎山第二十七代天师张真随取去。”

    玄机子见悟虚提到那晚天仁峰五个字,便知道悟虚在责怪自己昨夜在魏家村见死不救的事情,当下做有苦难言状,一边将龙虎上那张信笺还给悟虚,一边苦笑长叹,却不辩解,只是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蓝玉,问道,“此人便是昨夜大师带回营之人?”悟虚点点头,回道“我见此人身材魁武,有点根底,正适合修炼本教金刚伏魔六道转轮法门,便带了回来。”

    悟虚从巴尔赞的记忆中知道喇嘛教有一法门,名叫金刚伏魔六道转轮法门,乃是一门极为霸道的法门,修得之术,便可化身佛门护法金刚,手持佛门法器,凡处六道之众生,皆可镇杀。若是修得大成,便可化出金刚法相无数,演佛门妙法,可以转六道轮回,将人打入畜生道,是以称之为六道转轮。只不过初期修炼,须得具有极强的肉身,方可化身金刚,否则法术反噬之下,三脉七轮尽碎,身死乃至魂灭。

    玄机子见悟虚如此说道,当即拍手大笑,“原来大师起了收徒之心,可喜可贺。”略一思索,便从道袍下取出一个玉葫,倒出两颗清香扑鼻的药丸,以法力平平地送到悟虚面前,说道,“这是两颗上等的淬体丹,权当贫道恭贺大师收徒之喜。”悟虚点点头,也不承认也不否认,从须弥戒中取出一个小玉盒,招手将两颗丹药收好,然后朝着玄机子合掌微笑道,“多谢道长美意,这金刚伏魔六道转轮法门,对修炼之人肉身要求甚高,道长这两颗丹药,小僧也就却之不恭了”。

    玄机子见状,又和悟虚随意闲说了几句,便告辞而去。待到玄机子走出帐篷,悟虚一张笑脸方才冷了下来,心中盘算道,“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八思巴法旨,也不会让你知晓究竟。且再与你周旋便是。”其实八思巴拿到法旨,隐隐点到了自己,就算还在身上,悟虚也是不会真的拿给玄机子看的,最多将八思巴在全真教和正一教道门相争中选择站在正一教这边的意思告诉他。

    那玄机子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软榻茶几边,一手捋着胡须,一手轻轻拍打着小几,脑海里又浮现出那龙虎山回给八思巴的那张信笺..佛道本一家,龙虎山日照图,这是正一教在向喇嘛教八思巴一派明面示好啊?难道他们要联手?玄机子摇摇头,现在天下虽然隐有乱相,但越是如此,全真教、喇嘛教这样的大教,反而不敢轻易乱动,以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至于到底有何相商,是不是真的如这个唤作慧明的和尚所说,八思巴复出,为了彰显声势,许了好处,请龙虎山在南边助其清剿白莲教,只怕还得慢慢从慧明身上打探出来。

    不说这玄机子在帐内反复思索,悟虚决定暂且将这后来于捕鱼儿海中大破北元,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凉国公的蓝玉之后,将须弥戒中原先莫恩留下的金刚杵连同玄机子所赠的两颗淬体丹,一并交到他手上,随后领着其来到三皇子大帐,当着众人的面,如刚才对着玄机子那样一番言说。三皇子及格桑师兄弟,见蓝玉手持往日莫恩收藏的法器金刚杵,恭恭敬敬地站在悟虚身后,便也没有了盘问之心。就算这个南蛮是白莲教匪徒又如何,慧明上师已经超度到佛门,充作其门下弟子,说不定还以后还是随身护法,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三皇子巴尔措达,不但不问蓝玉的身份来历,反而随口称赞了几句,最后哈哈大笑,命人赐酒三碗。格桑忽格桑礼稍微犹豫了一下,也带着各自身后的喇嘛,上前来做同门见面。交谈之中,格桑礼故作随意的问了几个问题,蓝玉也算是老江湖,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悟虚虽然恨不得立刻杀了格桑忽格桑礼二人,此时却端着同门师长的架子,在那里拿言语挤兑格桑忽格桑礼二人。那格桑忽倒也爽快,翻手拿出一把三寸长的碧绿玉刀,格桑礼磨蹭了半天,送了一个小小的须弥袋。悟虚见蓝玉接过玉刀之后,以凡尘二层的修为境界,运转法力,但见玉刀发出一声轻响,刀尖隐隐有锋芒闪动,知道这把碧玉刀也算是不错的法器了,命蓝玉谢过之后,码着脸,看了看皱皱巴巴的须弥袋,面露不屑地说了句“地摊货”,朝着格桑礼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带着蓝玉飘然而去,留下格桑礼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

    正所谓世间难免惹因果,纵然悟虚也难躲。

    无量寿经度业力,只言片语玄机惑。

第三十章 问贾鲁

    之后,这一路上,悟虚一边传授蓝玉金刚伏魔六道转轮法门,一边在曼陀罗法界夜夜修行不断,偶尔也思考着自己的路在何方?

    自从转世到这个古怪的元朝,看上去和历史无二,但是却多了真正的修炼世界,自己前世看小说曾经暗中梦想的有机会做一个飞天遁地法力无边的大修士,甚至白日飞升,成仙成佛。如今就有这么一个机会,要不要找个时机隐遁世外,去努力修行?或者说掺和到纷扰世事中,在世间修行?但自己又不是转世成朱元璋或者其他明朝名人,有逻辑来说,从今后的结果来说,有这个必要么?当日庐山莲法峰上,师尊妙音和尚说自己多疑好辩解,须得出山修行。罢了,那就入世修行,只不过须得注意尽量少沾惹些因果便是。悟虚想了数日,便暂定下主意。

    现在的曼陀罗法界,已经完全和悟虚灵识相通。法界中的佛堂也不自不觉起了很大的变化,虽然悟虚灵识还是不能走出去,但是却看到佛龛之上那个佛像,越发真实,虽然此刻仍然有青色气体环绕在其头部,但是悟虚可以看到此乃阿弥陀佛头象,且自己随时可以用灵识通过这个佛像驱动曼陀罗法界。佛堂两侧的墙壁上,原先的喇嘛教诸多神佛像,已经悄然不见,被悟虚所熟悉的佛门景象所代替,一侧为显现出碧海白莲,白莲之上隐约坐着一尊观世音菩萨法相,手上之物模糊不清,悟虚只能猜测是常见的净瓶和杨柳枝;一侧类似于叙事图,一座城墙外,一群比丘、比丘尼端坐着围在如来世尊身边,有一个站着的老比丘,胡须花白,偏袒右肩,正躬身向师尊请教,墙面最上方,隐隐有天人从半空散花,有飞着的阿修罗做欢喜状。而佛堂原先的垂下的条条经幡,上面的藏文梵文也消失不见,悟虚平时端坐下的金黄色地毯,图案也变成了无边碧海上,祥云层层,中有莲花盛开。悟虚知道,这佛堂因为自己所修行的方便法门故,随己发生了种种变化。这种种变化,不但各自代表着一部佛门经典,也喻示悟虚今后一段时间该如何修行。

    佛龛上的阿弥陀佛,以及几次从佛堂外极西之处飘来的诵经声,代表着悟虚念诵的《佛说无量寿经》;左侧观世音菩萨像,开示了当日除莫恩时候念诵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而右侧的那一副叙事图画,喻示也很明显,正是《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而阿弥陀佛头象周围笼罩着的那股青色,应该便是当日江家村村民在自己和朱元璋一起与蒙古军士斗法之时,齐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期盼能蒙古军士斗败,期盼自己能逃出生天,相助自己的愿力,这股愿力短暂附着在自己身上,后恰巧因为自己又与莫恩灵识斗法时,福至心灵,又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得以长存在自己曼陀罗法界,还盘旋在因自己出身花莲妙法宗修行净土宗法门的缘故而生成的阿弥陀佛头象之上。这其实也喻示着,一段因果,悟虚因村民愿力相助死里逃生,却是欠着村民一份大恩情,这也是悟虚决定出世修行的缘故之一,尘缘未了,何以安心遁世修行?也因此,悟虚心中定下了必须为那些惨死的魏家村村民报仇雪恨的决心。

    弹指一挥间,悟虚带着蓝玉随着三皇子巴尔措达营帐,一路北上,但见瘟疫横行、饿殍遍野,也见多了蒙古人当街杀汉人如狗,也见多了被*卖儿卖女的,也听多了官吏的逢迎声、小吏的狐叫声、盗匪的打杀声,也听多了老人的哀鸣声、妇人的啜泣声、小孩的嘶叫声。。到得后来,悟虚虽然只要见到,只要听到,也不管三皇子、玄机子、格桑师兄弟等旁人如何冷眼相看,都要上前管上一管,但也渐渐的不复开始的激情,彷佛一颗滚烫的心开始渐渐冷却,变得铁石心肠,彷佛渐觉管不胜管,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不明白为何好人为什么会变成坏人,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有时候会变得那么愚昧、凶残、自私、冷漠、绝望,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变得如此残酷,不明白这世道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佛祖说的,万法皆空,众生皆苦?

    及至到了中书省界内的阳青村,也就是工部尚书贾鲁主持黄河修缮之工程的一处,悟虚见到了前世看孟姜女哭长城题材的电视剧里面的景象,河道两边,偏地老少民夫,穿着单薄的衣服,顶着凛冽的倒春寒河风,在一对对监工的皮鞭下,拼命得扯着喉咙,喊着含糊不清的号子,麻木中带着勤快。。集中营,这便是悟虚极度震撼之下,脑海中所浮现的一个词语。

    三皇子巴尔措达,率着众人,亮明仪仗,将沿途“征集”的民夫交给河道工地管事之人,直接往贾鲁所在营帐走去。那贾鲁早已得到下面之人的禀报,急急率着任下属官迎了出来.当夜,贾鲁在黄河边设宴,为三皇子巴尔措达洗尘。悟虚应邀出席,隔着一堆堆篝火,运气法力,将这个贾鲁细细端详。汉人,高级知识分子,身着元朝官服,白面长须,慈眉善目,款款而谈,彬彬有礼。。待到三皇子巴尔措达介绍到自己,那贾鲁略带矜持地颔首微笑,朝自己举杯示意,悟虚运起法力,将手中酒杯激射而出,直奔贾鲁而去。在旁人的惊呼声中,酒杯停在岿然不动的贾鲁身前,那贾鲁涵养功夫极好,微微一笑之后,将自己手中酒杯轻轻地和自悟虚手中飞来的酒杯一碰,然后学着蒙古人的饮酒方式,仰头干尽,这才哈哈大笑道,“谢过慧明大师!”悟虚伸手,将酒杯召回,捏了捏,也一口干掉,抿嘴说道,“小僧虽不是汉人,但也读过几本汉人经典,知道了你们汉人有一统六国的秦始皇,有驱逐匈奴的汉武帝,有英明神武的唐太宗。但不知道,为何你们汉人如今丢了这天下,成为大元的贱民?”那贾鲁不动声色,也不理会那些喇嘛的哈哈大笑,拂须说道,“大师是佛门高僧,难道不知道因果循环,气运之说?蒙古族前一世二世乃至无数世,修得善果,方能逐鹿中原,称霸天下,大元也随之应运而成。”大元以佛门喇嘛教立国,讲得也是因果循环,蒙古族当大兴,不但那些格桑忽格桑礼带着那些喇嘛们大声叫好,三皇子巴尔措达也是微微笑着点头。

    悟虚,心中直接暗骂了一句“一派胡言!”明面上不做声色,复又把杯中酒斟满,如刚才那样,酒杯射到贾鲁跟前,待到贾鲁碰杯,召回己杯,仰头饮尽,哈哈大笑道,“小僧之前读到史书上秦始皇修长城一段,有记载孟姜女哭长城故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如今,贾大人主持河工,不知道是否有民女哭黄河一事?”悟虚此番言语一出,宴席间便是顿时安静下来。此刻大元立国已久,譬如儒家经典这样的汉人文化,元朝上层早已接纳并传播,是以席中在座之人,无论三皇子巴尔措达,无论格桑师兄弟,都是知晓悟虚言语中的讥讽之意。

    那贾鲁面无表情,手捏胡须,片刻之后,露出伤感的神色,“国是艰难,又有黄河决口,水患遍及诸省。贾某殚精竭虑,只求早日修缮河道,拯万民于水火。”此言一出,三皇子巴尔措达等人便是一片叫好之声。

    悟虚望着在一片叫好声中,如万家生佛般端坐在那里的贾鲁,不禁黯然想到,“当了大元的官了,便忘了自己民族,忘了治下的百姓。却拿这番光面堂皇,实则诡辩的说辞,来沽名钓誉。”

    待那不断的叫好声渐渐停止,悟虚不由借着酒劲,起身绕着篝火而行,拍手轻声漫吟: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待到后来,渐渐高声,最后环顾四周,喝问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熊熊篝火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正所谓佛堂随心时时转,浩劫遍地处处现。

    河畔把酒问贾鲁,是否兴亡皆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