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第33分节

321 煎熬

    梁州街头。

    太阳已经升起来老高了,万户巷街道两边的店铺家家户户开门营业,只有万记生活馆的门还紧紧闭着。

    马车粼粼,停在万记门口,车里下来一个身影,红色旗袍,裹着一个苗条的身影,但是这女子似乎心情不好,一下来就抬头打量万记,从右看到左,一张粉脸就完全地黑下来,上前拍门,“啪啪啪——”没人。

    她干脆抬脚就踢,木质绣花鞋底撞在木质门板上发出“通通通”的声响,声音很大,简直要把门板给撞出几个大洞来。

    “来了——来了——”一个声音终于从里头响起,但行动丝毫不快,女子等了等,抬脚再提,“都太阳晒屁股了,还睡懒觉?怪不得生意越做越没希望,原来都是你们偷懒!”

    女子的声音不大,但是很狠,一句一句骂得结结实实。

    引得旁边几个店铺的人探出头来看热闹。

    门终于开了,门板下探出一颗干瘦的脑袋,脑袋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

    “包打听,你们什么意思?都是死人啊都?”女子吼。

    包打听抖搂着头上乱发,一脸苦笑,“四小姐,生意不好,小的们就是一大早开门营业,也没有用啊,等一天都没个顾客上门,我们还不如不浪费时间干等呢——免得被隔壁那些店铺的伙计看笑话。”

    柳颜气得浑身颤抖,“生意不好就更得早开门啊,要比所有人都早,成为梁州街面上最早开门的店铺,我就不信还是没生意?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们不知道吗?”

    包打听身后探出另一张睡意朦胧的面孔,“我们又不是没试过,真的没用的——不要说有虫吃,连个虫屎都没有。”

    柳颜的脸气白了,指着这个不懂眼色的伙计:“你是马掌柜的人,本来我们留你是看马掌柜的面子,现在这面子我们不看了,你搬铺盖走人吧——万记不用你了。”

    伙计一愣,顿时也来气了,“走就走,这破店,鸟不拉屎的地方,爷我本来就不想待了呢!”

    扭头真回去卷铺盖了。

    柳颜指头戳着点着:“你。还有你,都走吧。这店里留不起你们了,老万一个人就够了。”

    被开的,都是马掌柜原来饭馆里留下的人手。

    包打听一看急了,“不行不行啊四小姐,我当初答应小奶奶的,有我饭吃,就有他们几个的活路。如今把他们都赶走,回头小奶奶那里小人怎么去见?”

    “我是主子还是她还是主子?”柳颜一张口顶上来。

    包打听本来长着一张利嘴,但是他无语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被当众这样斥责,他真是憋屈呐,还有这店铺,想起来他更憋屈!本来开得好好的嘛,深儿姑娘在,把店铺打理得清楚明白,生意好得客人都排队呢。

    深儿姑娘热情,又爱埋头钻研,那双手可真是巧,裁剪的衣服样式奇巧,新颖,还有那绣花儿,都是她亲手在做;那些药丸,客人来了她就带着看,还一遍遍说明药丸的功效,说得那些妇女们不动心都不可能,最后一个个掏银子掏得欢天喜地的。

    唉,说起那段日子,真是辉煌呢,银子流水一样往进来挣,大家的工钱自然就双倍地发。还有,生意好,环境好,干起活儿来人也心劲大,总是觉得眼前头有奔头,一天到黑日子过得乐呵呵的。

    自从深儿被赶走,四小姐接手万记以来,一切就变了味儿。四小姐架子大,脾气不好,还什么都不会,也懒得动手做,她来了摆的是大户人家小姐的架子,至多走走看看,监督一下大家,至于和女顾客们交流,笼络住她们,这些细活儿四小姐一件都不干。

    再加上深儿一走,店铺的产品就严重跟不上了,那些头几次买过产品的顾客本来兴兴头头地回头再来买,可到店里一看,架子上挂的还是那几件旧样式的衣衫。没有新的款式,她们就不满意了,要见深儿姑娘,说深儿姑娘当初明确告诉过她们,后面还会不断地推出新的款式,保证让梁州府街头的妇女们穿上整个东凉国最新最好的衣裳。

    可深儿早就被四小姐挤兑走了。

    包打听就是长一百张巧嘴,也没法让妇女们再买啊,她们出去后就一传十十传百,时间不长,这梁州街头除了偶尔还有妇女穿着万记最初卖出去的衣衫,再也看不到万记的产品。

    万记已经成为一个很短暂的传奇,结束了自己的寿命。

    这些日子最熬煎的人是谁,就是他包打听。他是真心为这个店铺费心着想。这家店铺出现之前,他包打听只是街头一个到处混嘴的闲人儿,没人看得起他,偶尔还会饿肚子。

    幸运的是遇上了那个小姑娘,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不但有了饭碗,还当上了店里管事的,深儿姑娘下来就是他了,他不但能挣到高工钱,还受到了人们的尊敬,那些从前从不拿正眼看他的人,见了他也开始愿意给他一个笑脸。

    可是这样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人都走了,被赶走的,被开除的,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想到了走。

    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字眼,他一直梦想着有一天,那美好的一天会重新回来,万记的生意像开头那样红火,满梁州街头都是穿着绣有万记标志的衣衫的妇女们。万记又成为大家口头相传赞颂的传奇。

    现在看来,这样的梦想是不会重来了。

    他决定走。

    他一个大老爷们,被一个自以为是又愚蠢高傲的丫头这样数落,真是不划算啊。

    包打听不再跟柳颜说话,默默转身进屋,卷起自己的铺盖卷儿,背起来就走。

    “你这是做啥?我辞退的不是你。”柳颜吃惊了。

    包打听忽然一改那惯有的点头哈腰的姿势,直起腰冷下脸:“走人。人都走光了,我一个人留着还有啥意思。”

    柳颜一看老头来真格的,这才急了,堵在门口:“你不能走。你是那个哑姑找来的人,你接受她的托付,你得负责把这个店开下去。你走了,你对得起谁?”

    她提到了那个女子,那个虽然还小,但是像大人一样懂事聪明的女子,那个虽然不是男子,但是像男子一样干脆豪爽重情重义的女子。

    包打听忽然忍不住冷笑,“亏你还记得是她雇我来的啊?不错,我这碗饭就是她给我的,我也勤勤恳恳尽心尽力地干了。店铺开成这样,我确实对不起她的托付。但是你不觉得你得负主要责任吗?”

    “我,我负什么责任?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竟然睁大眼睛,两眼无辜地反问。

    包打听简直肺都气炸了。但是他忍了,这样愚蠢的女人,和她多费口舌他觉得不值。

    前门不让走,他转身从后门出。

    出了后门,他又忍不住绕到店的面前,心里终究是舍不得啊,这段时间确实把心血全部扑在这里,每一天都干得很投入,好像心里有一盆火在燃烧,在催着他只想好好做生意,好好挣钱,甚至数着枕头下挣来的那一份工钱的时候,他还幻想等攒多了钱到哪儿去娶一个媳妇,也享受一下家庭的温暖。

    转眼一切皆成泡影。

    别了万记,他大踏步走了。

    不远处,一个身影也在徘徊,那是马掌柜,这些日子他也是寝食难安,日子不好过啊,店里生意不好,他自家那一份股份的收入自然大打折扣,好几个他饭馆里留下的老伙计都被开除了,他眼睁睁看着却连多年的老伙计们都帮不上,他心里憋屈呐。

322 庭争

    东凉国地域辽阔,九个州分布在东西南北中四面八方。

    那摩罗国自从发动入侵战争以来,步步进攻,屡战屡胜,入侵步伐步步推进,很快东凉国西南遍地燃起战火,无数百姓身陷水深火热当中痛苦挣扎。

    自从白狼关秀才兵温清秀冒死进京,把被西南军营封锁的战讯送进京城以来,有关摩罗进犯和西南关隘抗击的消息,几乎天天都从西南军营送进京城,那折子真是雪片一般飞到了东凉国正禧皇帝的御案上。

    刚开始朝廷也像西南军营一样,对全国除三个紧密相连的州之外的其余六州,进行了暂时封闭国有战乱的消息,京城也在封锁之列。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正禧皇帝和他的臣子们的预计中,这场战争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只要西南大营开始正式迎战,再加上后方做好援助准备,那么很快就会把小小的摩罗国赶出东凉大地,进而彻底平息战乱。再者,他们也不想首先引起全国性的骚乱和慌张。

    所以,一段时间内,东凉国中、东、南部的六个州是不知道国家已经被另外的国家侵略,战火正在东凉大地上熊熊燃烧。这些州内的百姓们沉浸在自己的小日子里,丝毫没有嗅到外界的变化。

    等进入炎夏,七月流火的季节,终于这消息开始大面积扩散。

    因为战局没有像朝堂预料的那样很快平息,而是愈演愈烈,局势越来越对东凉国不利。

    国难当头,需要全国百姓的集体力量,这时候朝廷把战讯正式发布全国九州。

    中部京都城内,终于也有了一丝战争的气息。

    那本来日日歌舞不休的酒肆茶楼,生意清淡了不少。

    街头吃饱了没事在那里晃荡的闲汉们也减少了。

    大大小小的城门口、街市口增添了不少武装护卫。

    敌军还远没有打到京都,但是这里已经人心惶惶,不管是豪门大宅的高墙大院,还是一般平常百姓之家,没事儿一般尽量地不出来了。似乎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安全了,就能暂时忘掉战争带来的烦忧。

    朝堂上,也正在围绕战争的话题争吵不休。

    “罗简日夜奔波战争一线,大大小小的战役已经经历不下二十场,参与镇守池城五座。左胳膊受了流星锤砸伤,但是坚持不下火线,带头冲锋陷阵,就算战果有限,但老臣以为这样的将士,实为国之栋梁,应该受到大大的嘉奖,哪怕是授予帅印也是完全可以的。虽然我朝自从白峰辞交帅印以来,就只有都监,没有元帅。但现在局势特殊,特事特办,只有授予罗简帅印,才更能鼓舞士气,利于全军团结一心,抵御外敌。”

    尹左相怀里抱着笏板,出列而站侃侃而谈。

    龙椅上,正禧帝静静看着阶下。

    自从战乱消息被温清秀带来之后,他这朝堂上就再也没有清净过,围绕这场战事的辩论和争议,成为他们君臣每天都绕不过去的首要廷议。

    “你说完了?”

    右相国袁凌云问。

    这之前他一直在静静听取,一副很服帖的嘴脸。

    “完了。你又不会答应的是不是?”尹左相冷冷答他,目光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恨意。

    袁凌云退后一步,冷声长笑,“怪了。国家大事自有陛下做主,自然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但是我也相信,陛下不会轻易听信某些人欲盖弥彰推卸责任的说辞。”

    “我哪里欲盖弥彰了?哪句话又属于推卸责任?袁相国你说话可得拿出证据来,不要随便血口喷人!”尹左相提高了嗓门还击,他一生气那山羊胡子就撅起来,整个人像一只斗鸡一样颤抖着。

    “要证据是吧?我没有证据——”袁凌云摊开双手,“但是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事实摆在那里,你颠倒黑白总有败露的一天,等打退了这帮摩罗小儿,到时候我再找人和罗简对质,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把整个西南大营的嘴都给封住!

    再说,摩罗国从起兵到一路破关夺隘,前后我攻克十几个关口,难道说这期中没有飞龙军为西南大营报信?那岂不等于说我朝的飞龙军战情建制形同虚设一点作用都没起?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飞龙军同守关将士一起集体战死,那还有狼烟呢,从白狼关到三险、四治、五胜这些关口,那滚滚狼烟遍地燃烧,黑烟传出百里千里,怎么你西南大营偏偏就看不见呢?不要跟我说西南大营所有将士集体失明啊——鬼才相信!”

    “还有呢,西南大营开始迎战以来,又是怎样的战绩难道你尹左相不知道?罗简是参与不少城池守卫,还有亲自上阵,可是结果如何呢?敌军是步步紧逼,我军是节节败退!尹左相你不觉得这有些不正常吗?白帅当年带兵,大大小小战事几百起,你听说发生了这样的怪事么?如今是我们的兵士缺乏操练被养成了一帮娘们,还是我们的罗简大将军战术拙劣,压根就不怎么会打战,所以导致我们丢失的土地越来越多,死亡的人数也越来越多!”

    ……

    “好了好了——你们都不要吵了!”

    正禧皇帝终于忍不住了,被吵得都要打瞌睡了。

    “叫你们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听你们叭叭叭斗嘴的!瞧你们都多大年纪了,还一天到黑一见面就掐,掐了一辈子,掐出成绩了吗?朕养你们真是白费了大把的粮食——烦死人了——”

    陛下是真的发怒了。

    尹左相忽然窜上前几步,双膝着地,跪下砰砰砰磕头:“微臣该死——微臣错了——”

    袁凌云气得翻白眼,他最看不尹左相这软骨头、甜嘴巴的哈巴狗样儿。

    但是和狗斗,你首先得把自己变成一只狗,他也慢慢下跪,磕头,瓮声瓮气:“陛下息怒,微臣也错了——”

    “起来起来——都给朕起来——”

    正禧皇帝真是被这一对活宝折磨得哭笑不得,“现在问题不是争论罗简当初究竟有没有隐瞒军情、消极怠工这件事,而是要说说,这光靠西南大营,能不能打赢摩罗国,保我东凉国安全的大事!要不要把京中大营也投入进去?还有,是不是也得让东边几州也进入备战状态?”

    “陛下,微臣以为,罗简都监一定能的,他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了。”尹左相抢着给出答案。

    袁凌云把笏板举起来,挡住了脸。

    正禧皇帝看到袁凌云笏板背后的半张脸,就知道他又是持反对意见。

    果然袁凌云又一次阴阳怪气地提高了调门:“时间会证明一切的。但是——”

    但是后面是什么,他不说了,闭上嘴,眼观鼻鼻观眼,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站在那里。

    气得尹相国直颤抖:“好你个老狐狸,你还是用这副不冷不热的德性干扰陛下心神是不是?这都多少次了,你总是这样说罗简将军的坏话,你倒是安的什么居心?这帅印迟迟不挂出去,耽误了战机你负责任吗你?再说你负得起吗你?”

    袁凌云干脆退开好几步,手中笏板完全遮住老脸,不再接招。

    偏偏就是他这不阴不阳的态度,让正禧皇帝迟迟难下决心,把当年从白帅手里收来的大印交给罗简执掌。

    整整两个月了,这样的朝堂纷争一天都没有停止过。

323 笑话

    徐家小院儿里,徐大夫在木桌前埋头看一本小册子,看得入迷,小恩子悄悄在门口张望了两回,不敢打扰她,又不想离开,就继续徘徊着。

    他知道师父这是又要配制新的方子了,自从接手“万记生活馆”以来,都是师父先把药丸的配方写出来,然后柯掌柜采购药材、研磨、配制,做出各种药丸来摆在店里卖。

    师父师父脾气怪,很多时候都是随性子来事,兴致好的时候会去店里坐坐,把脉看病,开方子抓药,给前来求医的梅家镇子人调理身体;心情不好就拒绝坐诊,干脆在家里坐着,或者出诊。只要在家里一般都在埋头看哑姑送的这册配药方子。

    一般都是师父走哪儿小恩子就跟哪儿,帮她背着药箱,随时伺候着。

    师父不出门的话,小恩子得去店里帮忙。

    “有事吗?”徐大夫终于注意到门口的身影。“我今天不想出门,你去店里吧,学机灵着点儿,眼勤手勤,才能磨炼人呢。”

    小恩子点头,但犹豫着还是不走。

    “究竟什么事?有事你说。”

    小恩子有些委屈:“柯掌柜不待见我,不准我收钱也就罢了,现在连柜台都不许我靠近,我打扫完里外也就没事干,只能站在门口。我觉着……觉着那么站一天好像也学不到什么手艺。还受他们白眼。”

    说完低下头不说话了。

    徐大夫有些吃惊,合上册子起身,专心观察徒弟,发现他眼圈红着,脸上也像是哭过的样子。

    “他们苛待你了?”

    小恩子赶紧摇头:“没有师父,都是我不好,我不是柯掌柜收的人,我、我……”

    “你是我徐歪嘴的人!”徐大夫替他说出来。

    小恩子低下头,不吭声了。悄悄拉袖口遮盖自己的手腕。

    徐大夫注意到他手腕了,一把抓起撸起袖子看,手腕一片青紫,竟然是开水烫烂的。

    “哪来的?说实话!”

    小恩子眼里泪花打转,“小柯子烫的,他让我端茶,我端过去他就一把打翻了,还说是不小心的。可他分明是故意的。烫着了还不许我抹药,说那药金贵,我这穷小子不配用。”徐大夫火爆脾气顿时就上来了,“他真这么说?”

    小恩子抹泪,“我不敢说谎的。这是上回烫的,已经好多了。”说着撸起另一个袖子,果然也有一块青斑,已经在蜕皮。“小柯子说了,不许我告诉你。还说都是柯掌柜的意思。我要是敢乱嚼舌根,他们就把我从店里赶出来。”

    徐大夫冷笑:“看上去像是柯掌柜搞的手段。他这个人我还不知道!心胸狭窄,容不下人。”

    说着从床上拿外衣,“走,我带你去评评理。我徐歪嘴的徒弟,好不好只有我教训的,哪轮到他们欺负了!”

    小恩子这些日子确实受了不少委屈,不过他为人乖巧,一直隐忍着没有说出来,这次实在熬不住了才说出来。想不到师父真的要去评理,他心里拍手称快。偷偷给自己吐舌头,笑着跟上师父就走。

    师徒两人一个在前头噔噔噔走,另一个在后面噔噔噔追赶,一路带着风小跑,穿过许多人家的门口,直奔万记生活馆。

    几个在街头徘徊的花子最早注意到这一现象,小臭子第一个嚷:“咦,快瞧,那不是徐歪嘴师徒吗,那么急干啥,难道屁股上着火了?”

    “是啊是啊,瞧瞧徐歪嘴那张脸,都铁青了!”

    花子们正闲得无聊,一看有热闹事儿要发生,顿时哗啦啦跟上看。

    柯掌柜正在柜台前看账本,门口一暗,小柯子在喊:“徐大夫您来啦?好几个病人在等您呐——您找师傅吗,我师傅正忙着呢——”

    小柯子没拦住,徐大夫一股风冲进柜台,一把夺过账本,啪砸在柜面上,“姓柯的,你什么意思?看不起人是不是?挤兑我是不是?”

    柯掌柜吃一惊,但很快镇静下来,笑:“哟哟哟,谁惹我们徐名医了?小柯子快倒茶来,茶里多放菊花冰糖啊,让徐名医败败火、消消气。”

    小柯子伶俐,很快端着一碗茶走来。

    “啪——哗啦——”随着徐大夫手起手落,小柯子本来笑嘻嘻的脸上顿时茶水横流,茶碗也掉在地上碎了。

    “贼东西——连你也低看我们?谁借你的胆子?”

    徐歪嘴终于开骂。

    “快来快来,看徐歪嘴骂人了——”门口花子们议论,一个个满脸兴奋,等着看好戏。

    “究竟哪儿的气不顺了,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能动手打人呢?”柯掌柜说,他脸上的笑意不见了。

    小柯子的脸烫着了,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哭。

    “凭什么欺负小恩子?他可是我徒儿,我徐歪嘴再说也是这店里的人,占着三分之一的收入。你们欺负他,就等于看不起我。凭什么看不起我?”

    柯掌柜才明白咋回事,回头狠狠瞪一眼小恩子,又冲小柯子发火:“烫着了还不起来自己去抹药!”

    小柯子捂着脸跑进后堂去了。

    徐歪嘴一把拉过小恩子,“来孩子,既然今儿撕破了脸,咱就把这事掰扯清楚。小柯子在你店里是拿工钱的,我们小恩子呢,自从来了以后每天也是一样的忙活儿,拿过一分工钱吗?白使唤人也就罢了,还变着法地欺负人。嫌弃他是没人疼的孩子?好,今儿我就疼疼这孩子!”

    柯掌柜鼻子里哼一声,一脸不屑。他看不起小恩子,总觉得他在店里碍手碍脚,还是在替徐大夫监督这店里的收入呢。

    “小恩子,”徐大夫忽然提高声音,喊得门口的人都能听到,“想不想认我做干娘?认了干亲你就是我儿子,我看谁还敢欺负他!”

    小恩子一愣,马上“哎”一声,跪下来向着徐大夫磕头:“师父,哦不,干娘,我愿意。儿子愿意。”

    “看到了吧?”徐大夫冷笑,看向柯掌柜,从手腕上褪下昨儿才买的一串玉石串儿,“干娘送你的礼物。”努嘴指指她日常坐诊的那把椅子,“以后我来了我坐诊,我要是有事没来,你就坐那里,学着给人看看病。谁敢说半个不字,就拿大耳刮子扇过去。”

    这——干娘的这份疼爱来得太大太突然,小恩子傻了,“师父,干娘,我不会看病啊——”

    “不会可以学啊,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我发现你很适合学医术,从今儿起咱正式学,只要你肯吃苦,跟着我徐歪嘴的人,三年保证你出师,能独自开药堂。”

    小恩子欢喜得直磕头。

    门口一个身影挨进来,忽然也跪下去跟着小恩子磕头,“师父,干娘,你也收下我吧。我也要做你的干儿子。我也要学习医术。”

    是小臭子。

    小柯子草草给脸上抹了药,赶出来看外头的事态进展。一看两个青年齐刷刷跪在地上认干娘,他傻了,他跟了柯掌柜这些年,鞍前马后的,没少吃苦受累,可也没有熬到认个干亲再学到医术的程度,这两人狗屎运也来得太快了吧。

    “徐大夫,你就收下我们小臭子吧,他不像我们这些花子只有乞讨的本事,他聪明着呐,心眼机灵,学啥都快,你就带带他吧。”门口几个花子一起恳求。

    柯掌柜的脸成了猪肝色,“收这么多拿啥养活?我的店里不养吃闲饭的,更不养花子!”

    徐大夫盯着柯掌柜店的脸看了一圈儿,慢悠悠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就冲你这句话。这俩孩子我都收了。从今儿起我徐歪嘴有了两个儿子。我的儿子我自己来养活,用不着你柯大掌柜操闲心。”

    说完两手一左一右拉起两个小青年,三个人扬长而去。

    身后柯掌柜和小柯子气得跺脚。

324 难决

    红衣白裤的内侍小心翼翼顶着茶盘,一步一步靠近玉案。

    案几上奏折堆得小山一般。

    正禧皇帝埋头翻阅折子,其实这些折子都是早已批过的,他现在又翻出来看,看完一个随手丢开一个,丢得满地都是。但他还在不停地翻,不知道要在里头寻找什么。

    从门口到玉案平时只用十步能走完,今天内侍走了三十小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冰上。

    “扯皮——扯皮——一天到黑就知道扯皮,推诿,玩文字把戏,一个个身居要位,权势顶天,拿着朕给的最高俸禄,不为国家和黎民百姓做打算,肚皮里就知道想着自家,拉帮结派,阴奉阳违,嘴里说的都不是心里想的——”皇帝咕噜咕哝念叨。

    内侍走到案几前没路可走了,只能慢慢仰起头,两个手紧紧稳着头上的盘子和茶碗。

    “奸臣有奸臣的花花肠子,忠臣呢,忠臣就真的是全心为国,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私之心?”

    皇帝问。

    内侍的眼睛抬高,正好撞到了皇帝的眼睛。皇帝正双眼不错珠地瞪着内侍。好像要一口把他吞进肚子里。

    内侍不敢吱声,赶紧低头。

    “刘长欢,你来说,尹文桦和袁凌云,这两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刘公公知道皇帝这段时间心里冒火,喜怒不定,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所以他动也不敢动,脸上不带一点表情,说:“奴才不知道。他们是国家重臣,奴才哪敢随便评说他们。”

    “现在就你跟朕两个人。随便说,说错了朕不怪罪就是。”

    皇帝忽然不翻奏折了,饶有兴味地盯住刘长欢。

    刘长欢这些年在深宫里磨炼,也算是老奸巨猾的人了,在摸不透陛下心思的情况下才不敢随便开口,所以继续装傻,可怜巴巴地望着眼前的皇帝,这位天子刚刚才迈过三十五岁的门槛,正当盛年,为人善弄权术,心思飘忽不定,所以就算自己是跟随他近二十年的老内侍,有时候也不能真正摸透他的心思。

    刘长欢缩着脖子,脸上费力地挤出笑:“陛下就不要为难奴才了好吗,奴才愚笨,心里只盼着陛下每日能多进一些御膳,夜里睡得香甜,龙体健健康康的。至于家国大事,奴才可不敢妄议半句。”

    “滑头——”正禧皇帝笑,伸手接住茶碗,喝一口,神情忽然温和,“说吧,朕不都说了吗,这里就我们两人,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丝毫顾忌。”

    刘长欢头上茶碗没了,他才敢慢慢站直,把盘子拿在手里,偷偷瞄着皇帝的神色,试探着开口:“这二人嘛,是我东凉国左右两位相国。可以说撑起了我朝的整个朝野大局。他们就像——就像那两根柱子——”他的手指的是面前的两根柱子。这勤政殿是木土结构,殿内撑重主要依靠木柱。

    皇帝打量那两根柱子,那确实是两根处于最重要位置的圆柱。

    “那你好好说说这两根柱子。”皇帝说着上前来拉一把,把刘长欢按坐在一把矮凳上。

    吓得刘公公赶紧站起来。

    “叫你坐你就坐——这是圣旨!”皇帝一把提起刘长欢,又按回凳子上,他自己则坐到玉案后的软椅上。翘起腿,盯住刘长欢:“刘老哥,今天这里没有什么陛下,也没有内侍,只有你我。是相伴多年的老朋友,所以就敞开胸怀说吧。”

    皇帝声音真诚,确实是一副敞开心扉的样子。

    这一声老哥可把刘长欢吓得够呛,他顿时出溜下来跪在了地上,“陛下——折煞奴才了——”

    把头深深磕在地上,心里却不由得一阵感动,眼眶也酸了,他跟了皇帝这些年,虽然有时候很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但是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有时候皇帝吃的少了,睡得不好,夜里醒来几次,他这近身伺候的内侍心里都有数。尤其在朝堂上被那些臣子们气得要死要活的时候,说实话他是从内心看着心疼。

    从这一声称呼上,他听出来了,皇帝对自己也是有感情的,日夜相伴这些年,甚至有时候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皇帝和任何一位女人、任何一位亲人的时间。

    但是这样的称谓,确实不合适,要是叫外人听到,他是要掉脑袋的。

    但是皇帝眼神恳切,再一次把他拉起,按回矮凳上,然后望着他看。

    一个没阉割的内侍,能被帝王称兄道弟,这样的恩遇和器重,在东凉历史上肯定排的上前无古人。

    刘长欢心里忽然就下定了决心,“尹相国为人聪慧,心思灵巧,善于笼络他人,能把整个东凉国上上下下的关系都处理好,还能让陛下从心眼里喜欢他,依靠他吗,离不开他,这是他的能力。但是陛下也清楚,这正是需要陛下警惕的地方,做人太聪明了,聪明过了头,就未必是好事。”

    皇帝点头,“尹相国的聪明,人尽皆知。”

    “袁凌云嘛,也不是笨人。要是笨人也不会一路把官儿做到相国是不是。他其实也挺聪明的,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因为大家都很容易被他的长相给蒙蔽,他长了一副忠厚相。但奴才看来,他这是大智若愚,是把聪明藏起来的那种人。”

    “这个朕都知道。你再往深处说说看。”

    刘长欢舔舔嘴唇,“奴才听人说,他们都是对您对东凉国忠心耿耿的臣子。只是脾性不同,所以——”

    “还是不说实话!”皇帝不耐烦了,把手里茶碗狠狠放在案上。“都说尹相国是奸臣,袁凌云这些年总是以忠臣自居,朕要听你一句结论。”

    刘长欢额头汗水潸潸而下,一咬牙:“左相表面为公,实则为私。右相公私兼顾,其中公心居多,私心能占十成中的一二。”

    “好——”一声长啸,正禧皇帝从座位上弹跳而起,手中一本折子重重砸向玉案。案上奏折堆成的小山顿时哗啦啦乱掉,扑了满地。

    刘长欢顺势跪在地上,争抢着去捡拾那些奏折。

    “快去,传左右相国,朕有要事马上和他们商量——”

    刘长欢从奏折当中爬起来,踉踉跄跄奔向门口,拉着公鸭嗓子喊:“传——尹相国——袁相国——”

325 撩弟

    自从白子琪表哥来了之后,每天太阳还没有从东边墙头上爬上来,柳万已经骑在梨树叉里等着了。脸也不洗口也不漱,吊着两堆眼屎眼巴巴扯着脖子望墙的那一边。

    白子琪一起来也会踩着梯子爬上墙头,两个人一高一低,一个蹲在墙头,一个骑在树上,天南海北,扯个没完没了。

    这天太阳刚从东边墙头爬上来,柳万照例从床上翻下身,脸也不洗,噔噔噔就往墙边跑。

    “干什么去?”

    一个声音在身后问,声音冷幽幽的。

    柳万吓一跳,但是很快就镇静了,头也不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男子汉大丈夫,你一个臭婆娘管不着!”

    浅儿在身后赶紧劝他快去洗漱,不然小奶奶要生气了。

    柳万不理,腮帮子鼓起老高,他也在生气呢。

    自从每天和白表哥隔着墙头说话以来,他也有小脾气了,都敢跟臭婆娘顶嘴了。

    墙那边响起咳嗽声,还有脚步声,柳万高兴得拍手,“白表哥白表哥,你起了啊——”

    “是啊,你也起了,早啊——”那边传来晴朗朗的问候声。

    接着一张脸笑嘻嘻从墙头伸上来,柳万也早在这边笑眯眯地等着了。

    接下来,哥俩一个树上一个墙头,一个骑着一个蹲着,两个男人开始今天的闲聊。

    “昨夜睡得好吗?”小男人先问。

    “好。你呢?”大男人一本正经的回应。

    “我也好。就是夜太长了,半夜里睡不着,怪想找你说说话儿,可惜离的太远说不上,只能遗憾了。”

    “睡不着你数羊啊,不是你教我的吗,我试了很有用的,数着数着就睡过去了。”小朋友很热情地建议。

    大男人故意皱起眉头,显得很苦恼:“谁说没数呢,早数了,数了一遍又一遍,把全东凉国的羊都数了一遍,可还是睡不着啊——”

    “那你以后要是睡不着,就喊我啊,隔着墙喊,我保证起来陪你。”

    “墙那么厚,我喊你听得见吗?”

    深儿过来了,抬头扫一眼,不见那个叫小九子的,就知道这白表哥之所以一大早能优哉游哉骑墙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还不是因为下面有那个小伙计伺候着,一切家务活儿都被包揽了,就像自己和浅儿这样,才有柳万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

    她悄悄遗憾,每次都想看到那个人,可惜他总是忙,极少把头从墙上冒出来。

    谈话还在继续。

    “墙确实厚啊,那你喊了我要是听不见可怎么是好?”柳万苦恼得直挠头。

    白子琪也挤出一脸忧虑:“就是啊,墙上又没个窟窿什么的,真是太遗憾了,那我以后还是只能一个人醒着无聊地数羊羊了。”

    “我有个办法——”小表弟傻乎乎叫,叫完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天机不可泄露,马上冲墙头的表哥做个嘘声的手势,贼眉鼠眼左右瞅瞅,确定臭媳妇受不了他们这种肉麻的晨谈,已经走了,这才声音压低了,“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不傻装傻的成年人白表哥继续装傻:“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

    “墙上不是没窟窿吗,我们可以挖一个呀——我想好了,我们回去就马上动手。我在我屋里挖,你在你那边挖,等挖出一个小洞,我们就可以随时说话了。说不定还能看到对方的脸呢。要是再挖大一点,你吃好东西的时候还可以给我从洞口里递过来呢。”

    白表哥装作很惊喜的样子,大叫:“哇,万哥儿你真聪明,这办法好,那我们回去就行动?”

    柳万拍手赞同,嘴里的叫好声还没有出口,耳朵被一个手死死拧住,疼得他差点树上掉下去。

    “干什么呐?大好的日子不过,你成天骑树上晒太阳呢还是吹凉风呢?和一个腹黑大龄老男人勾勾搭搭你很痛快是不是?居然还要在墙上挖洞,亏你想得出来!经过我同意了吗这就要行动?”

    是哑姑,她居然悄没声地又出来了。

    有人早就一头黑线,嘟起嘴巴,无限委屈的样子:“居然说人家是大龄老男人,这也太不厚道了吧?人家还没满二十好不好,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岁呐。”

    哑姑扫一眼墙头,冷笑:“好一风流倜傥又吃饱了撑得慌的纨绔子弟,这是在干什么?愚弄未成年人很好玩是不是?成天撩拨个没完没了——”

    急得浅儿在下面赶紧劝:“小奶奶,小奶奶,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嘛,人家白表哥又不是坏人,他也是疼万哥儿的,这不怪人家,都是咱万哥儿一天吃饱了没事干就想找人说话。白表哥这是在帮万哥儿排遣心慌呢。”

    白子琪居然不生气,笑眯眯的,听到浅儿这话赶紧厚脸皮地点头,“对对对,还是浅儿姑娘有良心,也聪明,善解人意。你看我表弟被你们成天关在院子里不见天日,早就闷坏了。再这么下去都要发霉了。”

    哑姑冷笑,“有本事的男人一般只喜欢撩*妹。我不知道一个成天撩弟的人,是真男人呢还是有同志倾向。总之——”把声音拉得很长,最后挤牙膏一样终于挤出来:“无耻。”

    说完就走,头也不回。

    柳万还骑在树杈上,反正臭媳妇就是拿他没办法,不叫他爬树他偏偏爬,臭媳妇管几遍没效果也就认输了,她还亲自动手砍树,最后还不是虎头蛇尾放弃了。

    所以啊,他现在也总结出对付臭媳妇的手腕了,那就是磨,缠,泡,哭,闹。这五个字轮番拿出来对付她,臭婆娘很快就烦了,受不了就让步妥协了,看看,最好的例子就在眼前是不是。

    想到这里柳万有主意了,他冲白表哥诡秘一笑,溜下树撒腿就跑,风风火火冲进屋去。

    臭媳妇锄草的铁铲在窗台上,他拿着铁铲进屋,在后墙壁选个地址就开始挖。

    这房屋是土木结构,当初那几个落魄秀才筹措资金建塔的时候,预想他们自己将来偶尔有兴致了可以离家住进这里读书写字,过世外隐居般的生活,所以盖了这几间比草棚稍微好一些的土木房。

    仅仅是稍微好了一些。

    所以这房子还是挺凑合的,墙壁纯粹用泥土筑成。

    再加上时间久了,这房屋的墙壁有些泥皮松动酥软。

    柳万手里的铁铲挖下去,顿时铲下几片泥皮,他甩开膀子忙活,那泥皮就刷刷地掉。

    “得想办法治治他。”深儿给哑姑建议,“我看他病大好了,可是这毛病倒是养出来不少。再不治治,以后越来越麻烦。肯定蹬鼻子上脸。”

    哑姑眼睛一亮:“你也认为他的病好多了?”

    深儿吃惊:“小奶奶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他在好转?”

    哑姑看一眼正在卖力挖墙的那个小身影:“为他这病我没少花心思,自然知道他的每一点变化。不过只是控制住罢了,要痊愈的话,可能还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不过以后只要有个人好好疼他,全心全意照顾着,不要受什么刺激,还是有希望完全康复的。”

    深儿点头,“我记得距离上次犯病的时间好像长了一点,具体是多少天来着……”

    浅儿接过她的话:“间隔确实越来越长。我在纸上记着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来。上头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识字不多,大多数不会写,干脆画圈儿代替。

    “犯病的间隔长了,每次发病的时间也在变短。小奶奶,照这么下去,万哥儿肯定会彻底好起来的,我有这个信心。”

    真是为难她了,那些鬼画符一般的圈圈代表的意思她居然都能说清。

    哑姑望着浅儿看,不禁为这个姑娘的用心打动,这孩子,一天到黑忙着照顾柳万还要抽时间伺候她这个小奶奶,真不知道她竟然还坚持对柳万的病情做了记录,这一点自己都没有想到呢。

    “这姓柳的小傻瓜能遇上你,真不知道他小子前辈子积了多少福。”

    哑姑摸着浅儿的手背感叹。

    柳万才不管这屋里还有四个姑娘呢,只顾自己挖着,挖得泥土簌簌掉。

    浅儿想过去帮忙,哑姑拉住了,“叫他瞎折腾去,我们去看看张小姐。”

    隔壁屋里,张紫蓝在地上走圈儿,看到哑姑就诉苦:“今天好像水肿忽然消了,你看看,这本来馒头一样的脚面,今早下去了,我这本来都套不进去的鞋也能穿上了。”

    “还有这肚子呢,好像小了一圈儿。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秧儿凑过来,一脸担忧地说。

    哑姑伸手敲敲肚子,像敲打一个熟透的西瓜,她忍不住笑了,把脸贴在这肚子上,“喂,小朋友,是不是待心慌了,要出来了?”

    “是要生了吗?”张紫蓝和秧儿一起惊诧,又惊喜。这段时间的等待,感觉太漫长了,尤其这荒郊野外的小院子里坐牢般的日子,谁都要熬不住了。

    哑姑却没有她们主仆那么高兴,相反,她脸上显出忧愁来。

    张紫蓝心里不踏实,摸着自己肚子,“难道,是这胎儿有什么问题?”

    “它倒是没问题。”哑姑在地上慢慢走动,在很费神地思考,眼神里的焦灼明显起来:“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但是也很实际的问题。我们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问题。”

    张紫蓝一看顿时也紧张起来,抓住这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的手:“是不是你没有把握给我接生?你不是已经接过好多生吗?我听深儿浅儿她们说,你可是被老百姓尊称为仙手呢。还救活过好几例根本不可能活着的难产呢。”

    哑姑反过去抓着张紫蓝的手,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张紫蓝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生活单纯单调,脑子也只是停留在她那点闺阁女儿该有的见识范围里,看样子到现在都没有想到一个她必须马上面临的大难题。

    但是她现在不能说出来,既然张紫蓝还没有想到,那就先拖着不要说破,因为此刻说破了对她肯定就是一个天大的打击,说不定还会影响顺利生产呢,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再想办法不迟。只能这样了。

    “通了——通了——”一个声音惊喜地高喊。

    “他又闹什么啊?”

    秧儿看一眼她小姐,皱眉。

    “又吵着张小姐了——抱歉抱歉啊,我这就去管教他。”

    哑姑拦着浅儿赶紧过去看究竟。

326 夜召

    静斋,是一间位于勤政殿后很小的阁子,里面装饰简单素雅,如果第一次进入这间屋子的人,在不知道房屋主人是谁的情况下,肯定会断定这是一间普通人家专门给家里读书的孩子腾出来的小书房。

    四壁清素不见任何彩饰,地面青石铺垫,一桌一椅一床,一面大书架占据了整整的半面墙。家具样式十分简朴,甚至都没有任何纹饰。清漆简单刷过的桌面上,木头的纹理一圈圈清晰可见。

    唯一算得上奢侈的摆设,是案头的一座博山炉,炉内燃着上好绿泥香。

    这是书斋主人为了清心静气才用的燃香。

    这是正禧皇帝的书斋。

    皇帝在静斋召见臣子,这是极少有的事。

    因为皇帝处理公事都在勤政殿,而静斋就是他逃避繁重公事的一个去处,这里是他的私人空间。据说他在这里吟诗画画,和心仪的妃子对饮、彻夜长谈。唯一不会在这里发生的事,就是办公。

    那么,连夜召见大臣进这里,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谁都不会相信,外面战火连天,皇帝会有心情连夜召集大臣喝茶品酒或者弹琴画画。

    所以,尹文桦和袁凌云分别跟在引路内侍的脚步走到这里的时候,双双停住脚步,不约而同地抬头看高处。门楣不高,书斋其实是建筑师傅利用勤政殿和后面建筑之间衔接过渡的一个小空间开辟出来的一个小房子,隐藏在众多高大建筑的肘腋之下,十分不显眼,据说曾经有刺客深夜闯宫行刺,踏遍前后殿堂房屋,就是没能找到正禧皇帝,正是因为他那晚恰好忙里偷闲躲在静斋看书。

    目光从静斋的“静”字上稍作停留,然后尹文桦和袁凌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如今形势,他们早年间见了面至少还能打着哈哈问候一声的那种表面客套也没有了,如今是形同水火。

    袁凌云首先哼了一声。

    尹文桦不甘吃亏,也冷冷从鼻子哼了一声。

    你不尿我,我自然不尿你。

    你看我不顺眼,我为什么要看你顺眼!

    可是皇帝在这里召见大臣,还是连夜急召,看情形是凶多吉少。

    “两位大人,皇帝等着呢。”刘长欢弓着腰身,像一条滑腻的鱼在暗夜里划过。他做出一个请字,轻轻搭起帘子一角。

    室内只有一灯,灯光细小如豆,灯下一个身影被灯光晕染出一团迷离,迷离中那男子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两位缓缓迈过青石门槛的肱股之臣。

    两位相国进门,身后棉布薄帘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地,小门也悄悄从外头合上。

    刘长欢的腰身缓缓直起来,然后坐到了门槛下,像一个刚进宫处处受人欺负只配守夜的小内侍一样勤勤恳恳地守住了这扇小门。

    静斋很静,时光在每个人的心跳声中流淌。

    书桌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位苍老的身影。

    两个人都看着自己的鼻尖,一副心无旁骛老和尚入定的模样。

    书桌后三十五岁的年轻面庞因为近日的连续操劳而泛着苍白。

    门口刘长欢看似倚着门槛打着悠长的瞌睡,其实耳朵暗竖,屏息静气,在聆听室内的交谈。

    这可能是一场关系到东凉国国运走向的夜谈,也关系到无数人性命和权利利益的长谈。

    时间过得好慢呀。

    刘长欢都有了睡意。

    可是里面还是没动静。

    好像那只是一间空屋子。

    太困了——皇帝肯定更困,他都已经有一个月时间没好好睡觉了,有时候想想皇帝其实挺可怜的,当皇帝太累了,而这些累,外面的人是看不到的——刘长欢把一个大大的哈欠悄悄地捂死在双手心里。

    “说话呀——”是皇帝的声音,他终于率先打破了沉寂。

    他看着两个大臣,看到他们这副嘴脸他其实很生气,但这气就算把肚子撑破了也只能在心里憋着,不然他们更会说你没气度没涵养喜怒无常,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带丝毫情感,“此刻请你们两位来,是朕还想再听听你们对今天廷议的高见。”

    果然是为白天的事。刘长欢睁开眼,夜空清朗,星星在眨眼。

    皇帝的声音很轻,但是在这静夜中听上去还是挺清晰的。

    今天的廷议,内容只有一个,就是摩罗国在东凉大地上的进攻没能被有效遏制,相反在不断恶化,有把大半个东凉国拖入战争的危险。

    西南军事力量都交在罗简手里,一开始隐瞒军情、消极抵抗的罗简没有受到朝廷的惩罚,相反朝廷给予他最大信任,让他带领西南大军迎敌,等于把整个西南三州的疆域都托付在他身上。

    被寄予厚望的罗简,没能以同样的战绩回报皇帝和朝廷,而是节节败退,不利的消息不断地传来。西南大营的飞龙军一趟趟送来信件,增援,增援,增援!西南需要增援!大军,粮草,都需要大批增援!

    这让皇帝很恼火,东凉立国后,军事力量的保留是按照周边国家实力和构成的威胁能力,以及本国九州防卫和镇守需要,营建了现在的军事布局。按严格推算,这样的布局维护一个国家内外安全是足够的。

    可现在罗简和西南大营不但不能维持那片地界的安全,不能有效御敌,还不但要求后援,这个缺口很大,短时间内要调集足够的人马和粮草,肯定存在困难。当然,这个困难也很容易解决,就是把京中大营调集过去,京中大营的实力完全可以满足罗简的缺口。

    可真的一旦调离,京都怎么办?岂不是没有坚固防卫,陷入一片空虚?虽然京城还剩下皇家卫队,还有皇族贵胄和大臣们蓄留的私家护卫,按照祖制,一但宫廷危机,皇家有权调集这些私家武力来保卫皇家安全。

    可是,真要调集这些人手的时候,又将面临多少困难,别人不知道,他正禧皇帝还能不知道!小时候先皇带着他读前朝历史,就曾经指着最后一位皇帝的画像告诉他这个小太子:这位皇帝,就是因为轻信了自己的臣下,把守卫京畿的大军交了出去,结果战乱一起,他自己首先陷入危机葬送了性命也葬送了祖先交给他的大好河山。

    “记住了,身为皇帝,你时刻心里都要装着百姓,但是,你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危。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帝王,又怎么谈得上庇护全天下的臣民!”先皇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

    所以,面对西南大营的求援,他反复犹豫,难以定夺。

    而且,一旦京中大营调离,谁又能保重身后的其余六州的稳定,尤其东边那几个一直蠢蠢欲动的小国,万一乘机作乱发动进攻,自己岂不是腹背受敌首尾不顾?

    所以,京中大营不能动。

    京中大营不能动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都监是李度念。

    罗简是当年白帅手下出来的,李度念也是。

    同为当年老元帅的部下,如今选择的是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罗简是尹相国的人,这一点朝野皆知。

    李度念么,李度念目前不明确。

    这个不明确,就有些微妙了。

    虽然表面之上,大家都在堂而皇之地说,他们都是国家的臣子,朝廷的栋梁,当着公差,吃着公饭,自然都属于东凉国,更属于他正禧皇帝。

    但是,历来庙堂之上,江湖之外,许多势力都是各自割据,互相交叉,相依相靠,国家的发展总是在一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艰难推进,这是人尽皆知的公理。

    尹文桦擅长结党营私,他这些年悄悄为自己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人脉网,从上到下,从朝堂到江湖,他的人手无处不在,明的暗的,有些是外人能看到的,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就是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也未必完全掌握。这当然让他无奈,也警惕并做出了应有的防备。

    袁凌云就完全清白如水干干净净?

    自然不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正常了,因为在一种政治生态关系当中,你要生存下去,就得按这个游戏的规矩出牌,不然就只有一个结果,出局。

    李度念不是袁凌云推荐上来的。

    而是他正禧皇帝安排担任京中大营都监的。

    事情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

    如果李度念明确走袁凌云的门路,那么他这里就坦然了。

    如果袁凌云为李度念的前途站出来说话,哪怕只是稍微提及一下,他这心里也能接受。

    问题是这么些年都下来了,李度念从来没有流露站到袁凌云阵营当中去的迹象,从袁凌云的态度中也看不出他对白帅旧部的顾念。

    他们把关系处理得公私分明,叫人无话可说。

    正是这种纯粹的分明,又叫他心里难以踏实。

    水至清则无鱼,这是千古真理。

    还有,这些年来,李度念和老元帅白峰又是什么态度?是像表面上一样完全没有断了来往不再有任何瓜葛,还是暗中继续来往联络,甚至关键时刻可能秘密合作,做出撼动他正禧朝根基的大事?

    一切难以确定。

    就为这不能确定,他这些年其实一直都悬着一颗心,白峰的帅印已经拿下,挂在他这个帝王手里,而且这些年再迟迟没有分封新的元帅,表面上看,他应该可以抱着头睡安稳大觉了,但是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其实这些年还是吃不香睡不稳,只要想到白峰还活在人间,他的影响力还在军中流传,可能还有各种隐秘的期待在暗中涌动,那么,他这皇位其实一直是存在威胁的。

    这就是他不肯让京中大营增援的根本原因,要增派人手,必然就得把帅印挂出去,这挂帅的人选何在?罗简还是李度念?面前的局势的,罗简已经失去资格,只有李度念了。那么,这枚沉甸甸的帅印,一旦交到李度念手中,意味着什么,后面会有什么样的动向,难以预测。

    他不能大意。

    况且,这次袁凌云态度十分明确,全力倾向李度念。

    是为家国大局计,还是隐藏多年的隐秘终于要浮出水面?

    又一个不能确定。

    这些让人无比懊恼又说不出口的不确定啊!

327 夜争

    “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们君臣三个,平日里,上了朝堂,皇家规矩所限,我们只能君是君,臣是臣,到了这里,朕想,我们今晚不妨先放下君臣关系来一番恳谈——”

    许久许久的沉默之后,靠在门槛外等得昏昏欲睡的刘长欢终于听到里头响起了语声。

    是皇帝的声音。

    夜深了,他估计也很累,所以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困倦。

    “两位老叔伯,按年龄和辈分算,你们都是当年相伴先皇,和先皇一起走过来的老臣,对江山社稷立下过大功劳。自先皇驾崩后,你们亲眼看着我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今天。所以说,这么些年,在我的心里,你们既是臣子,也是长辈,更是关键时刻可以完全抛开私心,为国家大计考量的人。如今我东凉国外敌入侵,正是需要我们放下一切个人得失,抛开恩怨,精诚团结的时候,所以,连夜把叔伯们召来,就是想就白天未能确定的事情再来商议一番——”

    刘长欢吃惊得瞪圆了眼睛,黑夜里没人看得到这位久经世故的老内侍眼中升腾的惊诧。

    皇帝居然放下了帝王的架子,在这么低声下气地跟臣子说话。

    做皇帝真是不容易啊,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他真是不容易——刘长欢抬手抹眼睛,心里狠狠的,瞧瞧,两位老狐狸真是过分,把皇帝逼到了什么地步!

    终于听到尹相国发话了:

    “臣还是白天的意见:西南战局越来越不利,罗简将军费尽心血,拼死抵抗,无奈手中没有大元帅印,罗简手中权力有限,难以很好地服众,部分军队还是难以调度,尤其如今战局混乱,人心涣散,西南军营当中部分当年白帅遗留的部下,不是消极观望,就是蠢蠢欲动公然不听罗简都监领导,如此局面,就算罗简将军一腔热血,微臣还是担心不会有多大胜算。”

    顿了顿。

    又说:“所以臣恳请陛下思量,及早将帅印交付罗简,封罗简为抗敌兵马大元帅,这样才能重整军威,凝聚人心,早日把摩罗小儿赶出东凉土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尹文桦话刚说完,袁凌云忽然双手抱怀,脖子一梗,“屁话,朗朗夜空,静斋这般雅静地方,袁某人居然听到了这样臭屁熏天颠倒黑白的胡话。真是无奈啊——”

    外面刘长欢听到袁右相声音拖得很长。他这不是在骂人吗?

    “袁凌云,你放肆——当着皇帝面前,你敢如此胡说八道言行无状,你活腻了吧?”

    吓得刘长欢一个寒颤。是尹相国,在反唇相讥。

    他们居然吵起来了,比白天朝廷上的掐架还直接,赤*裸*裸地对骂上了。

    “陛下——”袁凌云跪地,白花花的胡须在胸前颤抖:“请恕老臣失态。但是,尹相国的话,臣听后实在痛心,更实在不敢苟同。敌军来势凶猛,攻势强烈,这是真的。如今西南大军难以独自有效抗敌,也不敢奢望他们能把摩罗小儿驱赶出境。试想,这不都是罗简和他的西南大营有意造成的后果?”

    “哦?”正禧皇帝坐直了身子,饶有兴味地看着袁凌云,一副静听下文的神情。

    “袁相国,你、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尹文桦怒目相对。

    袁凌云冷冷一笑,眼神坚定:“我可有半句虚言?罗简隐瞒敌军来犯是实,罗简消极迎战是实!

    我想试问尹左相,摩罗本是弹丸小国,当年联合荒水、白沙、青尼等国,从北、西、南三面对我东凉国发起包围攻势,白老元帅统领西南、京中、东北等大营,发动全体边境民众参战,一举将其赶回各自国土再也不敢来犯,那真是轰动天下的大战,我东凉国军队神威震撼周边诸多小国,之后这多么年来他们再也不敢随便来犯。也才保证了我朝的平稳发展。

    白帅后来辞职隐退,帅印高挂,但是他创建的根基还在,留给了几大大营。依照那时的实力,只要我们稳稳守住这些基业,足够应对任何变故。可是罗简他都干什么了,军纪松弛,军队荒废,私吞军饷,上层腐化堕落——”

    越说越严重了啊,这、这这袁凌云是疯了吗他?这些话也太骇人听闻了吧……刘长欢听得额头冷汗潸潸而下,他哪里还能坐得住,翻起来双膝跪在了地上。

    袁相国这些言语简直刀刀戳心啊,这样的话当面说给皇帝,这让皇帝怎么受得了?今晚陛下肯定得失眠。

    “袁凌云,你放屁!”

    尹相国喊。

    “叫他说下去。”是皇帝的声音。

    皇帝的声音很冷,好像他此刻置身寒冬腊月的冰窖当中。

    刘长欢抱着自己的身子颤抖,明明是有些闷热的夏季啊,为什么我会这么冷?

    “尹左相。你和罗简的关系如何,在我东凉国不是秘密。可你护犊子不是这种护法。如今烽烟逼京,黎民涂炭,你再这样替他护着捂着,你不觉得亏心吗?罗简身为西南大营都监兼任大将军,他长时间内不能有效打退敌人进犯,就凭这一点,足以给他定个抗敌不力的罪名。

    但国难当头,情势紧迫,再加陛下心胸宽广,不予计较,允许他继续作战,他就应该更加倾尽全力去作战,而不是绞尽脑汁地向朝廷伸手,要权力,要粮草,要大印!

    他这等于以国难为赌注,和朝廷讲条件,在公然要挟朝廷!他这就是在玩火!”

    刘长欢浑身颤抖,听不下去了,他真是听不下去了!太扎心了!

    “陛下——您明鉴呐——罗简不敢——”

    一个声音重重跪在地上。

    是尹文桦,他彻底急了,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袁凌云居心不良,危言耸听,扰乱陛下视听!老臣以全家、全族上上下下三百口子的性命担保,罗简对朝廷对陛下完全一片忠心,苍天可鉴呐——”

    他这哈巴狗一样可怜巴巴又咄咄逼人的样子,真是让人无奈。

    袁凌云不再跪着,在这样的人面前,比赛下跪,磕头,啼哭,辩护,自己注定要输。

    所以,他干脆站起来看这个人表演。

    “陛下,如今西南大军军心动摇人心涣散是实,但是,尹文桦口中所说西南军营部分当年白帅遗留的部下消极观望蠢蠢欲动不听罗简都监领导,这观点老臣袁凌云万万不敢认同,这可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软刀子杀人啊陛下——”

    “陛下,陛下,袁凌云说什么罗简以国家安危做注要挟于您,那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啊,罗简不敢,罗简冤枉啊——”

    这一对老疯狗!刘长欢心里暗骂:你们白天撕咬也就罢了,夜里在这静斋来还不安静,就不能好好地商量吗,一个个声音硬,态度臭,又硬又臭,说你们是茅坑里的石头那是抬举你们了。夜都这么深了,你们还不打算可怜可怜皇帝啊!

    一颗星星忽然明亮无比,划出一道亮灿灿的光线,拖着长长的尾巴向着西南天空落去。

    是流星。

    刘长欢望着流星消失的地方呆呆出神,那个方向,正是白峰元帅如今隐居的清州府吧。

    他有一种预感,今晚这场唇枪舌剑马上要结束了,而那个叫白峰的人,极有可能会因为今晚的争吵,而性命不保。

    果然,静斋内皇帝的声音平稳响起:“两位卿家辛苦,今晚到此,回去安歇吧。这事我们明天早朝再议。”

    刘长欢知道皇帝心里正在酝酿着一座火山,越是这样的时刻,他的声音才越能压制到波澜不兴的程度。

    静斋的小门开了,两个苍老的身影踉跄着相继从门里出来,早有内侍打着灯笼引导,向着宫门走去。

    老样子他们都气得不轻。

    刘长欢轻轻在静斋门口探头,想提醒陛下快去歇息。

    “老混蛋——”一声大吼,是陛下,他终于爆发了,随着吼叫,那个博山炉从门口飞落而出,哗啦啦碎在地上。

328 夜饮

    是夜,不能入眠的不仅仅是大内宫苑。

    京中大营总帐内,牛油大蜡啪啪燃烧,发出的腥膻味儿在夜晚的空气中随风流窜。

    温清秀抽着鼻子贪婪地呼吸着这气味,举起手中酒杯,说:“好香啊——好亲切——白狼关时我们夜里也用这种大蜡照明,不值守的时候,我和胖子在灯下长谈,总是说起以后的日子:等退役回到老家后,孝敬父母,种几亩薄田,娶媳妇,成家,生几个娃儿,好好地养大——”

    忽然不说了,抹一把眼睛,竟然抹下满满一把的清泪,声音哽咽了:“可这一切都没希望了,胖子已经死了,那么多弟兄都死了,那么多乡亲都死了。剩下我苟活着,可是这样的苟活还有什么意义,白狼关一破,灵州西面一片战乱,现在连四治关都破了,剩下五胜关还能撑多久呢,这三道关口一旦突破,敌军就会如入无人之境一样扑进整个灵州和梁州,而清、梁距离京都再没有一座像大界山一样的大山可以当做天然军事屏障来依靠,那么摩罗大军要拿下清州简直易如反掌,照这么下去,距离我东凉灭国又有多远时日呢……”说着端起酒杯对着嘴巴狠狠地灌,酒液顺着脖子流淌,眼泪在脸上闪着亮光,一张清秀的面孔在夜色里痛苦地抽搐。

    和温清秀席地而坐,深夜对饮的只有一人,京中大营都监李度念。

    自从温清秀徒步赶进京中,上朝堂面圣送达军情后,便跟着李度念来到京中大营。

    京中大营一片安静。

    西南在战火中挣扎,同为军人,京中大营表面上保持了惊人的宁静。

    其实走进来才知道,整个军营暗中涌动着一股潮流,大家期待着及早投身战争,去保家卫国,也赢取战功。自从白帅大军全胜以后,这些年国内太平,作为将士兵丁便没有打仗立功的时机,大大压缩了将士们进阶升迁的机遇,所以这些人听到西南战火燃起,他们一个个心中也燃起了熊熊烈火,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投身战争。

    但京中大营的前途去向,是否投入作战,这种大事不是他们所能决定得了的。

    温清秀成了最受欢迎的人。每天都有人拉着他悄悄询问西边战争情况。

    温清秀本来以为自己见着了皇帝,把战讯送到朝堂之上,下一步肯定是举国抗敌,他自己也做好了立即投身战火的准备。没想到事情一再地拖延了下去。李度念将军也难有机会再去面见圣上请求出战,不过他倒是很能沉得住气,每日里只是埋头操练,京中大营整个笼罩在一片奇怪的气氛当中。

    温清秀本来一介书生,满腔都是书生的单纯和热情,到了京中才发现自己以前把京城想象的太过美好,也太过高大。尤其当他和胖子哥们常年守在那兔子不拉屎的荒凉边境白狼关的时候,他们就一遍遍幻想,自己有家世有钱财,送得起大礼,所以进了军营被分在西南大营或者京中大营那样的地方当兵,那肯定一个个过的是大爷的日子,比他们这样不受待见的甲子队小兵强了千倍万倍。

    现在身在其中的时候,他才知道,其实当兵的到哪儿都一样,无非是吃饭、操练、睡觉,再吃饭、操练、睡觉……循环往复,日复一日。京中大营伙食自然比白狼关好了许多。不过他吃了几天,睡了几夜,观看了几天操练,跟将士们讲了上百遍西南战况,他就觉得枯燥无味了。这生活并不比白狼关有意思,他甚至觉得还没有白狼关自由。白狼关好歹还能望见邻国的边界,值守的时候能看到对面摩罗士兵在摩擦刀剑或者埋锅造饭。有时候甚至还互相挥挥手表示一下问候。管理也没有京中大营这样严格。

    李度念把他带进来后就闲置下了,他眼睁睁看着大家整日里操练,而自己就是个大闲人,这里走走,那里逛逛,想问问李度念啥时候可以增兵去救援西南战场,都逮不到只有两个人的机会。

    想不到今晚李度念喊他吃饭,还备了酒。

    军中饮酒自然是大忌,但李度念身份特殊,两个人关了大帐门,在灯下相对而酌,除了门口站岗的亲兵,不会再有别人知道。

    “李都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发兵增援西南啊?我估计再不出手,整个西南大营都有危险。你知道的,四治关一破,剩下五胜一个关口,易攻难守,孤掌难鸣,肯定撑不了多久。”温清秀这是第几次追问呢,两个人都记不得了,从一碰面坐在这里喝酒开始他就追着问了。

    李度念不回答,只是劝酒。

    “喝酒喝酒,酒是好东西啊,一醉解千愁不是——”温清秀捏着酒盅,舌头也大了,醉眼迷离地嚷。

    李度念不吭声,只是举起杯遥遥跟温秀才相碰,然后仰头就灌。

    夜色深重,酒意渐渐浓起来,温清秀仗着酒意盖脸,端起一杯摇摇晃晃往前走,但是脚下拌蒜,自己把自己绊倒,酒洒了,他干脆把杯子也丢在地上,一头扑向李度念,同时张嘴就吐,李度念躲闪不及被吐了一身。

    “你们就这样醉生梦死啊?”温清秀爬起来,举起空手,好像那杯子还在他手里,他还端着一杯酒,比划出一个敬酒的架势:“敌人都打到大门口了,你们竟然还没事人一样照旧过日子?尤其你——”

    指点点着李度念的眼睛,“你身为大将军,都监,统领全军,你竟然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嘴脸,你难道不知道,每拖延一天,不,一个时辰,哪怕是一顿饭的时间,都可能有百姓丧生在摩罗贼子的刀枪之下。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呀,可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有老人,有刚出生的小孩子,还有怀着孩子的大肚孕妇,他们在西南大地上逃跑,家丢了,财产全丢了,拖家带口地逃啊,可是往哪里逃呢,家园沦为了战场,被夷为平地,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强悍的军队面前,他们又能逃出多远呢?

    我亲眼看到,亲眼看到呀,敌军的摩罗大刀闪着寒光,一刀一刀地劈落,刀下人头翻滚,血流遍地……那都是我们的同胞啊李将军……”

    “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好吗——”李度念忽然抓住了温清秀的衣领,撕扯住他的头发,同时他也撕扯自己的头发,脸上酒劲翻涌,整个人赤红着一张脸,眼睛也是红色的,他像抓小鸡一样抓着温清秀筛来筛去,“你叫我怎么办?每日里求援信雪片一样往京城呈送,谁都知道西南危机,西南百姓身陷水深火热当中,可上头迟迟不发命令,你们又一个个瞪着眼珠子责怪我,好像是我不愿意出征,你们有谁理解我的难处?我没有权利擅自出兵你知道吗?身为七尺男儿,我更是日夜滚油烹心呐——来,要是不信你可以打我,你惩罚我——你打呀——我不还手的——”

    他果然拉起温清秀的手,在自己脸上啪啪地打。

    温清秀也不客气,挣脱了李度念的拉扯,自己挥手,啪啪打这张清秀白俊的脸。

    李度念不打自己了,挥手来打温清秀,温清秀也不躲闪。

    两个人一起倒地,平时里酷爱干净的温秀才和同样喜爱洁净的李度念将军,此刻成了两个烂醉如泥的酒徒,两个人在地上滚着,撕扯着,互相捶打着彼此的肩膀和脸面。

    门口的亲兵一动不动站着,始终不敢进来相劝。

329 夜逃

    五胜关,和三险关、四治关,从北向南一字排开,形成一道坚固有力的屏障,自古以来就是最牢固的军事要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但现在三险关早破,四治关在拼死坚守二十多天后,终于因敌众我寡,苦等不到援助的情况下,一千一百多名将士集体战死。

    摩罗国早年就有过入侵东凉的战史,加上这次进攻之前准备工作做得十分充足。而这些年西南大营整体松懈荒弛,敌人的密探在眼皮底下早就把整个西南军妨排布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可叹西南军营丝毫未有察觉。

    所以攻打到三关的时候,摩罗部队制定了集中精锐一鼓作气的作战策略,大部精兵进攻三险关,剩下分作两路,去断附近两个关隘的互援人马。

    三险关的狼烟燃起后,四治关和五胜关并没有旁观,按照早年白帅制定的作战方案,一关有难,三关共扛。四治和五胜两关马上派出精锐前去支援,但援助部队刚刚开出关口,就遭遇了敌军阻拦。

    摩罗军队和四治、五胜的部队作战是假,只是纠缠打斗拖延时间而已,配合大部队全力攻克三险关才是真正目的。

    可怜救兵被纠缠在路上迟迟不到,三险关终于弹尽粮绝,门破关毁,上千守兵集体赴死。

    摩罗部队进关后展开清洗,所有剩余活人一律砍杀,包括逃进来藏身的百姓。

    然后对附近村庄展开残杀,一边杀一边抢劫和放火。

    所有侵略者能犯的罪恶,他们在东凉大地上都上演了。

    而四治关被攻克的时候,关内一千五百名守将,全部战死,没有一个活口。

    敌军望着空荡荡的关隘,一种胜利后的空虚袭击了他们的神经,他们觉得这样的胜利远远不够,在一种被鲜血和杀戮饲喂得肥硕膨胀的心理支配下,他们的先锋将领举着屠刀宣布:就地修整,补充粮草,养精蓄锐,为晚上作战做好充分准备!

    他们要集中部队连夜攻打最后一块难啃的骨头——五胜关。

    夜幕降临了。

    五胜关被巨大的夜色笼罩起来。

    死亡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挥之不去。

    一群身影贴着地面赶路,他们跌跌撞撞慌不择路,走着走着有人像稻草捆一样咕咚栽倒下去,栽倒之后,同伴们赶紧拉扯,如果已经气绝死亡那就只能丢在路边,如果还拖着一口气,同伴和亲人不忍就这样抛弃在荒野之外,默默地拉起来,不敢吭声,继续摸黑赶路。

    一个小小的身影数次栽倒,又数次被别人拉起,最后一次她终于爬不起来了,干脆睡在地上不起了,声音低低地恳求:“哥,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走吧,不要管我,我就死在这里算了。我不想拖累你了——再说,就算我们逃进关口那又如何,四治关那么结实都破了,剩下五胜关肯定也会被打下的,到时候我们也逃不脱被杀的命运。我还是早一天死在这里算了。”

    “你起来——不许说丧气话!”一个男子声音,压得很低,再次把女子拉起来,扶着走路,两个身影踉踉跄跄,摇摆晃动。

    女子腿脚伤得严重,刚走数步,疼痛锥心,咕咚又一头栽倒。

    “哥——我求你了——你快走吧——我死了就能去另外一个世界和爹娘团聚了——”女子哭着哀求。

    男子跪在地上,再次把妹妹扶起,然后背在了背上,向着黑暗中早就越过他们而去的人群追赶。

    道路崎岖难行,各种砂砾石头到处磕绊,不断有人倒下,有垂死的痛苦呻吟,有压抑的悲恸啼哭。

    男青年踩着一个软乎乎的尸体,差点一个踉跄,站稳了继续跑,他真是庆幸没有丢下妹妹,要是丢下,现在被踩在地上的尸体就是她了。

    夜空浩大无垠,月亮出来了,竟然是一个又大又亮的满月。

    大地被照亮,东凉西南大地上,到处在冒烟,满眼是战乱后的狼藉,野兽乘机出来乱窜,狼群吃饱之后对死尸不再抱有兴趣,而是撵着活人追赶,赶上落单的就咬断脖子吸吮新鲜血液。

    吃饱的狼群在远处望着圆月发出一声声长嚎。似乎它们这样残忍的兽类,也被人间大地上演绎的这般凄惨景象所惊骇。

    叫声凄厉、刺耳、摄魂,叫人毛骨悚然,好像在为这大地上残存的苟活者叫魂。

    月光照亮了路面,也放大了每个人内心的恐惧,难逃的百姓不敢沿着大路走,只能窜进两旁的深沟山岔里,慌不择路地奔走。甚至都不敢直起身子走路,一个个猫着腰匍匐而行。

    妹妹听到哥哥的喘息声在胸腔里鼓荡,急促,慌张,一声催着一声,她真担心哥哥就这样一口气接续不上而一头栽倒死去。

    这一路逃难过来,这样死去的人太多了,她亲眼见过的数都数不清。背着儿女赶路的父亲,活活累死在路畔;托着妻子奔逃的丈夫,口吐鲜血而气竭身亡;怀里抱着幼子跪在地上一步步爬行,被摩罗骑兵赶上,马蹄践踏成肉泥的母亲……

    “哥——”她哭,“你不要管我了,我这伤是好不了的,背到哪里都是你的拖累,你放我下来,你自己走,我们家不能全部死在这里啊,你还得娶妻生子为我们王家延续血脉——”

    “要死一起死!”背负妹妹赶路的青年,发出瓮声瓮气的嘶喊,虽然多日来连续的饥渴和疲劳折磨,让他整个人面临随时栽倒毙命的危险,但他咬紧牙关坚持着,说:“妹妹听好了,哥就是自己先死了,也没有丢下你一个人逃命的道理!”

    声音坚定,诚恳,不容再有辩解。

    背后的妹妹知道哥哥的性子,他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兑现,他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她知道自己再说多少也是白费口舌,只能不说了,紧紧抱住哥哥的脖子,热泪长流,哽咽难言。

    兄妹俩再次汇入逃难的人群里。

    人群像一条黑压压的蚂蚁,在月光地里流窜,方向是前面的五胜关。

330 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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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胜关,城门紧闭,吊桥高挂,城头上戒备森严,士兵披挂齐整,手握兵器端然而立。整座关隘做好了随时迎战的一切准备。

    最高处,大旗下,垛口边,几个身影静默地望着远处。

    远处,是沉入黑夜的东凉大地,月光再亮,也无法照亮更远的天地。就像这小小的五胜关,就算全体将士早已做好拼一死战的准备,但是他们内心非常清楚,如果两天内等不到援兵,五胜关也面临弹尽粮绝城破人亡的结局。

    所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难以掩饰的悲壮,和绝望。

    四治关破了,四治和五胜相距不过百里,白天四治关最后破城的时候,他们就站在这垛口远远眺望,依稀能看到狼烟滚滚,马蹄翻涌,他们每个人眼睁睁看着同胞遭难,却力不从心无法提供更多援助,内心的那种疼痛和撕裂,到现在还没有丝毫减弱。

    三险、四治和五胜,三个骨肉手足一般相依相存的关隘,前两个已破,后面自然就是五胜关了。

    五胜关,早则今晚,最迟不过明天上午,将面临摩罗大军进犯。

    守将头领刘尧名,一面带人巡逻各个垛口布防情况,一边在心里暗暗做着推测。

    “刘将军,门外的难民越来越多了。”士兵通报。

    “不是叫你们及早劝解遣散吗,怎么会越来越多?快去快去,告诉他们快快四散逃命去吧,这城门无论如何不能开,不要妄想从五胜关入关。”刘尧名剑眉紧竖,眼**光。

    “他们根本就不听劝啊——”士兵苦着脸,都快要哭出来了,“我们轮番说服,可他们就是不听,齐刷刷跪在那里磕头,要求开城门放他们过关,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再不开门,他们就死给我们看。叫全天下的人看看,五胜关的守将,只顾自己安危,根本不管百姓生死,比摩罗强盗还要狠毒几倍!”

    “胡说八道!”刘尧名气得大吼,那张黑脸在月色下顿时更黑几分。

    “刘将军息怒!”身边佐将白仁相劝。

    刘尧名身高脸黑,是个门神一样的大汉,白仁正好相反,长得腰身单细,眉目清秀,加之擅长使用一对流星锤,尤其御敌对阵的时候,骑在马上一身白衣,舞动一对银色流星锤,那景象真是无比洒脱好看。

    白仁语声温和,眼神在月光下闪着深深的悲哀:“奔走逃难的,都是三险、四治两关之内百姓,摩罗盗贼入关后肯定大肆烧杀劫掠,百姓为活性命四处逃窜也是常情,试想如今西南大地之上,一路被破关隘之内,百姓大多遭殃,向后西南地面已是大片焦土,他们只能不顾一切往前奔跑,我五胜关就是通往东凉未被侵占地界的唯一关口,他们不来这里又能去哪里?”

    刘尧名摇头,“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城破了,自然是生灵涂炭,身为国家将士,我辈不能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自然比滚油烹心还要难受。可如今五胜关自己也岌岌可危,随时面临大军压境,这个时候如何能够贸然打开关门,放难民通关?再说,你能确信难民当中就没有混杂乔装改扮的摩罗士兵?”

    白仁摇头:“这个难免。如今人群当中肯定鱼龙混杂,成分复杂。实在难以分得清楚。”

    “既是分不清楚,我们就不敢冒这天大的险。如果我们冒然开关,到时候难民呼啦啦全部涌进城门,这些流离百姓有望逃出一条活命,可谁能保证五胜关的安危?”刘尧名反问。

    白仁一脸为难,陷入痛苦的犹豫当中。

    面对这样的情形,他们谁不知道厉害轻重呢,可是一想到城外的难民正在乌压压越聚越多,他们谁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报——”士兵一路喊着奔来:“报告刘将军,难民在增多——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涌来——”

    “报——难民集体哀哭恳求,下跪磕头,哭声震天,其中也有部分守城将士的妻子儿女等亲属,所以——所以——”

    “报告刘将军,守城士兵王三登说自己身为东凉兵士,竟然无力救自己亲人骨肉,不忍眼看自己亲人遭受敌军凌辱屠戮,只能以死谢罪,拔刀自杀,多亏旁边士兵阻拦及时,自杀未遂,现在已经昏死过去!”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刘尧名大喝,忽然拔出腰间大刀,“本将军砍了这糊涂虫王三登!”

    “报——”又一声长喊打断了刘尧名,“据关外游探飞信传报,摩罗敌军已经向着我五胜关方向开进——”

    刘尧名和白仁迅速交换眼神。

    “这么神速?”

    “比我们预测的要快,难道他们不吃饭,不休整?”

    “看来要一鼓作气,拿下我们这最后一道障碍,才能满足狼子野心。”

    “胃口不小哇——那就看这帮龟儿子有没有这样的胆魄!”刘尧名忽然双眉倒竖,眼中精光四射,一股不服输的神色顿时四溢,大手一挥,“该来的总会来,迟早都一样!走,城头看看去!”

    身后白仁眼神明亮,他佩服刘尧名的正是这点,杀伐决断,果敢英勇,最关键的时刻能拿出最强硬的姿态。

    这正是他白仁所缺乏的。

    五胜关城楼分五层,刘尧名、白仁从顶层赶到最下面,站在最大的瞭望口一看,顿时只吸冷气,月色明亮,城外的地面上,密密麻麻挤满了难民。

    站的,坐的,跪的,还有直挺挺躺倒的。

    哭声,喊声,哀求声,还有怒骂声,交汇成一片。

    刘尧名忽然甩开大步蹬蹬蹬跑,从正门跑到南门,南门口也是黑压压一大片难民,再跑到北门,北门口人更多,从四治关逃出来的难民最先到达的就是北城门。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

    “我们不想死,我们要进关——”

    ……

    哭声在深夜里此起彼伏。

    “刘将军,您看——”白仁试着商议。

    “不行,此时开门,等于敞开大门迎接敌军,恰似将一座五胜关双手送给摩罗强盗。”刘尧名咬牙,狠狠地拒绝。

    “报告将军,摩罗大军距离五胜关还有二十里地。”

    “传我命令——各城门守将加强戒备,时刻准备应敌。”

    “可是将军,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难民落入摩罗大军手里啊,只要等大军迫近,到时候他们不是被战马践踏,横刀砍杀,就是被组织起来,驱赶向前,作为攻打五胜关的先驱队伍,那时候,我们怎么办,是对着自己的同胞开战将其血肉之躯碾为炮灰,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活活虐死?”

    “这个……”刘尧名额头汗水潸潸而下,他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呆了,也吓醒了,是啊,真要是发生这样可怕的一幕,他们这些东凉守关将士,将陷入进退不能的两难境地,进,于心不忍还会造成千古罪孽,退,东凉西南最后一道关口被打开,摩罗敌军长驱直入,到时候他们也将落下千古骂名。

    此刻他们已经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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