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第8分节

71 燃眉

    风言风语断断续续飘进耳内,兰**里惶恐,下意识地含胸低头。

    可是身后一个柔软的小手忽然在腰间捅捅,在提醒她,不要理睬别人的议论,还不是理睬那些无关小事的时候,她们目前有要事得办。

    兰花只能咬着牙,重新挺胸,抬头。

    暖阁内,一声断喝紧追着茶盏落地:“说了不见,都火烧眉毛了我哪还有闲心陪一个小孩子闹着玩……”

    一语未了,一个声音脆生生接了过去,“如果,有人能帮老爷您解了这燃眉之急呢?不知道老爷还有没有兴趣见见我们?”

    脚步轻快,两个轻灵的身影掀开门帘前后碎步迈进门槛。

    刘管家急了,“你们怎么没经允许就自己进来了?哎呀,老爷您看,这万哥儿的童养媳妇,她一大早带了人,已经缠着我好半天了非得面见您。”

    柳丁茂懒洋洋抬起眼,他自己也有点吃惊,一个小小的童养媳,不好好在自己院子里呆着,一大早乱跑什么?我这里又没有女人生产或者产后不适,我心烦的是大事,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家就别搀和了。

    刘管家还在试图拦阻,口里低声央求着,“你们有事去找大太太吧,妇女的事找老爷不合适,老爷正烦心呢,不要来添乱了。”

    柳丁茂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心烦,双眉一挑,“刚才谁说能帮我解燃眉之急?”

    他只是忽然来了兴致,找个由头将这不懂事的童养媳好好教训一番,尤其跟着她的那个丫环,不好好伺候主子,倒撺掇一个哑巴到处乱跑,肯定是做丫环的不安分守己。

    兰花有点害怕,身后一个软软小手在腰间一托,将她轻轻推到前面,同时从袖管里抽出第二张纸页。

    兰花刚才进屋那句话就是第一张纸上所写,她鼓足勇气念了。

    反正小奶奶有时候很固执。她带了兰花来,兰花就知道这是要借助自己来完成和某人的交谈,只是兰花没想到她们要见的人是柳老爷。

    兰花打开纸,上面湿漉漉的大字墨迹凝固。她把纸提起来,仔细一看,却傻眼了,上面那行字分明这样写道:“兰花,可以代嫁。嫁张翰林。”

    兰花回头,手在颤抖,嘴唇也颤抖,“小、小奶奶,这个?这个?”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哑姑碎花襦裙,缎面罩衫,垂着丫环髻,打扮素雅,举止安静。一副永远不慌不忙安闲沉稳的神态。

    看到主子这副样子,兰花忽然不慌了,心里说不管如何都是小奶奶的主意,既然她早已有了主见,叫我这么做那我做就是了,反正我一个当下人的,万一老爷动怒,到时候她哑巴口不能言自然无法辩解,我可以凭借伶牙俐齿把所有事情推到她身上就是。

    兰花稳稳托住纸张,轻轻咳咳嗓子。一个好听的女中音在空气里缓缓流动:“兰花——可以代嫁——嫁张翰林。”

    “什么?”柳丁茂一愣,“小丫头你再念一遍。”

    “兰花,可以代嫁,嫁张翰林。”

    兰花重复。

    声音在颤抖。

    小奶奶写的这是什么啊。难道这就是她所说的能解决老爷燃眉之急的办法?小奶奶啊小奶奶,你为什么总是想出这不惊人不罢休的怪招呢?

    柳丁茂忽然站了起来,一把从兰花手里夺走了那张纸。

    “‘兰花,可以代嫁,嫁张翰林。’兰花可以代嫁,嫁给张翰林?代嫁?代嫁?是啊。可以代嫁啊。可以找一个人代嫁……这、这不愧是一个好办法……”

    柳丁茂一边大步在地上走来走去,一边喃喃念叨,一语惊醒梦中人,这真的好像是个不错的办法啊,自己苦思冥想犯愁一夜,怎么就没想到呢?自己挖空心思只想着这事儿怎么给张翰林那里解释,又估量着这门亲事不成会给柳府造成的巨大损失,却怎么就没有想过可以去补救呢?就算四丫头死了,不还有五丫头、六丫头吗?都可以代嫁啊……啊不不不,不行,五丫头六丫头都不行,小的太小,大的学识远远不如四丫头,柳映那脾气,一肚子草包,如果让她代嫁,还不如不嫁呢,因为她只会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其实问题的症结不在于自己没有想过代嫁,而是实在没有合适的人可以代替,谁都知道柳府四小姐学识满腹,是不可多得的才女。

    最后一张宣纸轻轻铺开在桌面上。

    柳丁茂赶忙自己往下看,“兰花,十五岁,原为落魄秀才之女,从小耳濡目染,饱读诗书,不输于一般男儿,更是女中少见,她性格聪慧机智,由她代嫁,再合适不过,只不过需要柳府先收她为义女,然后出嫁,一切嫁妆按府里小姐规格准备。”

    柳丁茂诧异,“兰花?谁是兰花?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

    哑姑拉住兰花的手,往前推一把,轻轻点头。

    柳老爷目光一愣,定定落在兰花身上,这丫头虽然才十五岁,但是发育要比一把女孩早,裹在月白衣软衫下的身子显得亭亭玉立,高挑饱满,看脸上,柳眉杏眼,微微含笑,叫人眼前顿时一亮,竟然是个容色不错的女子。

    这、这是哪屋的大丫环?怎么从前好像没有注意过?

    “你是?”柳丁茂盯着兰花问。

    兰花注意到老爷的目光由最初的暴躁烦闷,已经初步安静下来了,一抹温和的好奇在眼底闪动,兰花鼓足勇气,弯腰施礼,脆生生道:“奴婢是角院伺候小奶奶的大丫环,叫兰花。”

    体态娇媚,语态端然,声音清丽,哪里像一个窝头窝脑的低贱丫环,分明就是个知书达理举止大方的女子。

    柳丁茂第一眼就觉得很顺眼,无比顺眼。

    柳丁茂不由得去摸胡子,摸着摸着,自己乐呵呵笑了起来,这姑娘,第一感觉就不错,容貌这一关不是问题,那么接下来就是才学了,这不难,他自己就是饱学之士,只需略微考上一考,这女子是否腹有才华,一试便知。

    “不知兰花姑娘对女德有何见解?”

    兰花略微一愣,这事难不倒她,她从小跟着父亲读了不少书,只是命运多舛,生计所迫才做了丫环,要说起这古人的女德女训,可真是难不倒她。

    哑姑对着火炉边一个绣凳轻轻坐了,一边伸手在炉盖上烤火,一边安闲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屋内进行的事情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她完全地置身事外。

    身后斟茶的小丫环偷偷溜一眼,心里嘀咕:这个小哑巴明明看着和我一般小,怎么就能那么不慌不忙呢?有时候真给人感觉她要比中院的大太太还能沉得住气呢。

    兰花杨柳小腰轻轻一软,款款施礼,声音婉转悦耳:“古来圣人教诲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的德行很重要,不管是对于女儿家本身,还是对于自己的父母、出嫁后的夫婿、子女、公婆都很重要,德行是陪伴女子一生的品性,女子在家从父、嫁后从夫、夫死从子,这便是古人讲求的三从,另外还有四德更是从具体的行为上面对女子的行为举止提出了指导……”

    兰花侃侃而谈,这时候她已经不慌乱了,因为谈论学问是她最擅长的。她何等聪明,虽然一开始有点吃惊,现在却已经把哑姑的意图猜了个**不离十,原来是叫自己代嫁,好啊,代替府里的小姐嫁给张翰林,从此摆脱了做下人的苦命,摇身一变做了人上人,这不正是她兰花一直以来梦想得到的生活吗?

    她需要抓住机会,哪怕是一点点改变命运的机会她都不会错过。

    她看出来了,柳老爷也对这事儿动心了,好运已经在望着她兰花微笑了。

    兰花想清楚事情的前后因果,不慌张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表现好,把自己潜在的优势发挥出来,于是她越发显得落落大方,那举止甚至有了一点大家闺秀的韵味。

    哑姑低头看火,火苗从炉火盖子间隙咻咻地往上窜,就像她现在偷**笑的内心,心头在哑然失笑,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看来选择兰花是选对了,这小妮子还真是一肚皮古书啊,连头发丝上都挂着学问呢。

    看来这一步棋是走对了,解了这柳老爷的燃眉之急,也解了自己最棘手的难题。(未完待续。)

72 考察

    正月十三,柳府的早餐比平时晚开了半个时辰,因为老爷的暖阁里没有传饭,别的地方就不能先一步开吃,只能往后押一押。

    大厨房的厨娘把刚揭笼的馒头又放回去,念叨着起出来却不马上上桌子,等会儿放凉了自己该挨骂了。

    柳万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倒在炕上打着滚儿哭闹。

    陈氏终于失去了耐性:“李妈你再去打探一下,究竟什么事儿,老爷能这么重视,连早饭都推迟了,刘管家也不知道忙什么呢,不见他来回禀棺木采办情况。”

    李妈颠颠地去了。

    暖阁里,铜壶里的水已经烧滚好几遍了,水在壶里吱儿吱儿叫,老爷没传话,小丫环不敢上来添水。

    “兰花姑娘可知道二十四孝的故事,说来听听。”

    “对于卓文君的传说,不知道兰花姑娘你怎么看?”

    “古有木兰从军,姑娘能否谈谈对米兰的看法?”

    “红拂夜奔里你可赞同她的所作所为?”

    ……

    他们相谈甚欢。

    只能这么来形容。

    哑姑是历史盲。

    妇产科专业、外带修了个中医学士,人生短短二十来年的时光都浸泡在医学世界里了,她哪里还有时间去关注历史,所以,对于历史知识历来是又惧怕又敬畏,一般情况下是绕道而行。

    现在不得不聆听这场交谈,也可以说是考察,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孩子的考察。

    不得不承认,兰花是个厉害人,小丫头反应快,文思敏捷,记性不错,那些典故文史,她张开就来,信手可拈。

    李妈胖胖的身子在门口打了个转儿。不敢进,又不能走,要不然这一趟又是白跑了。

    刘管家袖着手在门口默立。

    李妈冲刘管家暗打手势,神色急切。

    刘管家不理她。低着头继续沉思,好像他有十万重大的事情需要思量。

    气得李妈就差把唾沫吐他脸上去,老家伙摆什么谱儿呢,好像狗眼里看不进我们这些人似的,没做管家那会儿见了我还不是上赶着喊嫂子。那个巴结劲儿,哼……现在倒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柳丁茂问了又问。

    不是他话多饶舌,这其实是他为人处世的细致之处,既然可以代嫁,那么这个替代去嫁的女子,就必须是能够蒙混过关的,因为要嫁的人是张翰林,老先生一肚皮学问,要是嫁过去被他三五句就试探出是个脑子空空的草包,那时候事情败露难堪的是柳家。

    想不到这个叫兰花的女子实在厉害。问什么答什么,对答如流,不慌不忙,显得很有教养。

    等问完最后一个问题,柳丁茂终于长舒一口气,觉得昨夜开始压在自己心口的一块巨石被人挪去了,顿时舒畅豁亮,他端起茶盏一口气喝干了,舒舒服服打个哈哈,喊刘管家进来。

    刘管家早就候在门口了。

    “三件事。你马上去办。一,叫大太太准备一下,我们要收兰花姑娘做义女。各房各屋都通知下去,认女的仪式下午就办。到时候大家都来前厅,我们庆贺庆贺。二,元宵节,请灵州府贺家班子来唱戏,你早早去安排。三,正月十六。三小姐四小姐出嫁的事儿照常准备,到时候我们务必要热热闹闹地把两位小姐送出门去。”

    “?”

    刘管家抬手去搔自己的脑壳。

    屋里热,他只能把扣在脑袋上的瓜皮暖帽揭下来拿在手里,帽子一脱,露出一个又大又肥的脑壳。

    哑姑好奇地瞅着这个肉瘤一般的大脑袋。

    这就是古代地主家中做管家的脑袋吗?

    “尤其四小姐嫁入翰林府,是我们柳府多年以来的大喜事儿,所以到时候的喜宴照常开,你务必警醒一些,早早就准备起来吧。”柳丁茂摆手。

    “……”

    刘管家继续搔脑壳。油亮的脑门上已经渗出一层亮灿灿的汗水。

    他还在犹豫。

    “快去呀——”柳老爷的声音里有了不悦。

    刘管家踉跄走出两步,忽然收住,“老、老爷,那四小姐出丧的事……”

    是啊,昨夜大太太不是亲口吩咐说一大早叫我去置办棺木烛火纸钱,准备为四小姐办丧事吗?

    现在您老人家又说什么四小姐出嫁,死人还能出嫁?我到底该听你们两口子哪位的呢?

    柳丁茂很快将在心口翻涌的烦躁压制下去,不怪刘管家,只能说事出突然,他没转过弯儿。

    柳丁茂摆摆手,压低了声音,“四小姐的事儿,先不要张扬,你叫人现将她送家庙里去吧,我们先办喜事要紧。”

    什么?又是给四小姐准备喜事?又是将她送祠堂里去?这到底有几个四小姐啊?究竟是死是活啊?老爷今儿说话怎么这么地饶舌难懂呢?

    刘管家不敢多问,猫着腰推出门,擦一把汗,想了想,一股烟跑向中院,老爷有时候说话简洁,平时又是个沉醉诗书的读书人,不理家事,也不通人情世故,还是去跟大太太讨主意要紧。

    哑姑站起来,学着兰花的样子,望着柳丁茂轻轻矮下身施礼,算是做了告辞,然后小碎步迈出暖阁,在众丫环嫂子的惊诧目光里回了角院。

    “什么?收兰花做义女?请戏班子?三丫头四丫头出嫁?一切照常?是老爷说的吗?他疯了吗?”

    大太太陈氏闻言把刚刚端起的小瓷碗啪一声蹲在桌子上,惊得旁边的茶碗上斜放的盖子哗啦落下来,幸亏还是落在小桌上,没有碎,但是正叫丫环喂粥的柳万皱起了眉头,嘟着嘴巴噗一声把嘴里的粥全吐了出来,喷了丫环一脸,“母亲坏,母亲吓着万儿了,万儿不吃饭了,万儿饿死算了——”

    小丫环不敢抱怨,只能端着碗轻声哄这位难缠的小少爷。

    刘管家尽量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惊诧和不解,温言回答,“不错,是兰花,跟在公子万哥儿的童养媳妇身边伺候的一个丫环。”

    陈氏好像意识到自己刚才声音有点高,有点失态,赶忙压下来,“这个丫头我知道,老刘,你不会听错了吧?”

    刘管家佝偻着腰,头点得鸡啄米一般,“不会错的大太太,是老爷亲口吩咐的。”

    陈氏再也没有进餐的心思,简单漱了口急匆匆起身向着暖阁奔去。走得急,连外面的风衣都忘了披。

    身后,柳万倒在炕上驴打滚一样大叫大闹,哭得死去活来。平时只要他稍微一闹,母亲就忙不迭地来哄着他疼着他,今儿怎么啦,他都这样了,母亲竟然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不行,他得闹,他得哭,他是母亲的宝贝,他要母亲来抱他疼他……(未完待续。)

73 风声

    不管是从小跟着父母在柳府长大的那些家生子,还是刚进府没几天的小丫头小厮们,还是那些干了几十年的大叔老妈子,大家谁都感觉柳府的气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怪异过。

    昨夜里四小姐死了,这已经是阖府都知道的事儿了。

    一大早,早饭硬是比平时迟开了大半个时辰。

    现在,一些小道消息在大家的耳根子下风一样快速地传播着,说:午后要去大厅,老爷要收义女了;说:义女是童养媳身边的一个小丫环;说:元宵节府里要请戏班子好好地热闹热闹;说:十六日四小姐三小姐照常出嫁,喜宴要认真地办。

    大家传播的同时,互相悄悄发问:老爷最不缺的就是女儿了,为什么忽然收义女?还是个卑贱的丫环!四小姐昨夜刚刚死了,难道老爷就有心情请人来唱大戏?四小姐死了,还喜事照常办?怎么个照常法?难道要把死了的姑娘嫁出去?只听说那张翰林喜好女色,可没听说他喜欢死了的女人啊?难道翰林老爷子有搂着死人睡觉的特殊喜好?

    兰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吃惊,她默默从管家娘子那里领了几卷新的绸布,然后抱在怀里快步走回角院。

    站在门口的时候,她听到兰花在笑,笑声轻柔像水,透过厚厚的棉布门口传出来,脆生生的,亮晶晶的,她仰头望。屋檐高处挂着一层冰挂儿,也是亮晶晶,脆生生的。

    屋内炉火烧得暖烘烘的。大家脱了棉衣,只穿着细薄的夹衣,兰花在淡绿色短衫上套一件大红的比甲,那红绿相配,竟然一点都不难看,倒是相映成趣,映照她一张丰韵的脸蛋娇艳如花。分外动人。

    深儿浅儿也在帮忙,哑姑在纸上画出大致的样子,她们再对照着画在布匹上。然后裁剪了,用针线缝,兰草一看她们竟然在缝小奶奶说的“胸罩”。

    “我们穿上了是不是会很难看呢?我们又没有兰花姐姐那样的大胸脯。”深儿俏笑着念叨。

    兰花眉毛俏皮地一抖,“死丫头。你急什么。有你长大的一天,说不定比我还大得多呢,咱给你缝个最大的胸罩儿罩起来,到时候叫你走路都横着。”

    深儿悄悄冲浅儿挤眼,笑嘻嘻的:“我们又没有兰花姐姐那么风韵,哪里就能长出那么大一对儿来呢?”

    兰花听到了,她忽然丢了剪刀,冲过来探着两个小手就袭击深儿****。一面乱摸一面笑着叫:“小蹄子,叫我来揭开你衣衫给大家看看。看看究竟是你的大还是我的大!”

    羞得深儿双手顿时捂住了自己的胸,软在地上不敢起来,嘴里直喊救命。

    丫环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哑姑手里提着剪刀静静站着看,目光清澈静谧,好像她完全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她只是个偶尔路过了看戏的。

    兰花裁剪,嘴里念叨,“这个是给我的,这个是兰草的,那个浅白色的是深儿的,浅儿你是那个粉色的,小奶奶说了,这个粉红的要送给三小姐,边上那个月白的给谁呢……”

    门口一亮,门帘掀起来,兰草直着身子打帘子,院子里已经站着大太太,身后跟了一大群丫环仆妇。

    慌得兰花深儿浅儿慌忙丢了剪刀针线,俯身施礼,尤其兰花,她心里忽然虚得厉害,预感到大太太此来肯定和自己有关系,双膝一软就身不由己地跪在了地上。

    也不用人礼让,陈氏一屁股落在绣凳上,目光威严地打量一下屋内,浅儿站在最后,她乘人不备悄悄拿没有裁剪的布匹去遮挡已经剪碎的那些准备做胸罩的花花绿绿的布片。

    陈氏眉头暗皱,又舒开,咳嗽一声,深儿已经斟好了茶双手奉上。

    “你是兰花?”

    陈氏不接茶,目光看定地上的兰花。

    青砖地上,兰花俯得很低,乖顺地跪着。

    “是陈秀才的女儿?”

    兰花点头。

    “你娘死得早,你爹大前年死的,死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拿不出埋葬费,是你卖身为奴,换了银子为你爹送了葬,然后你就进了我们府里。”

    陈氏终于接了茶盏,不紧不慢地说着,一面用盖子刮着茶水。

    兰花连连磕头。

    李妈、管家娘子等在柳府属于权重体面的那些下人都来了,大家静悄悄站了一圈儿,屋子里本来窄小,现在简直难以插脚。

    哑姑转过门口,出门走了,她身子瘦小,又是个哑巴,这一走竟然没人发现。

    兰**里捏了一把汗,大太太是什么意思,竟然已经将她的身世底细打听得这么清楚,既然都清楚了,为什么又要来当面问我?

    流云堂里,刘管家身后跟着两个小厮,脚步轻快,推门而入,直奔柳颜的住所。

    惊得守灵的下人忙忙跑向四姨太,“不好了,刘管家带人来给小姐装殓了。”

    四姨太哭了一夜,这会儿昏昏沉沉,心里发昏,有些气恼,“装殓就装殓吧,人死了自然是要装殓的,难道我能把她留在闺房里看一辈子?”

    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真是命苦,好不容易生出一个女儿,辛辛苦苦养大了,眼看着要出嫁要出人头地了,如果嫁过去早日站稳了脚跟,也好提携提携这苦命的娘亲呀,谁知道这傻妮子竟然不声不响就死了,她走得突然呀,当娘的心里刀剜一样疼,又怀疑是从亲事上落下的心病,才一天天地病了,要不然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好孩子又怎么能忽然说死就死了呢?她不满意自己的亲事,又没有办法摆脱,才伤心过度致死的,所以她这当娘的心里愧疚,早知道会这样,自己豁出去也要去老爷面前争取一下,叫他取消这门亲事。

    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死不能复活啊。

    丫环结结巴巴:“四姨太,刘管家没有抬棺木来,只是要用草席子卷裹我们小姐呀——”

    张氏忽然一骨碌翻起来,什么?

    眼前一花,气血翻涌,登时昏了过去。

    毕竟整整一夜工夫没睡,哭个不停,伤心过度身子吃不消了。

    丫环仆妇们乱作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灌凉水的灌凉水。

    流云堂里人仰马翻。

    刘管家一看那些丫环都跑出去了,一挥手,两个小厮极麻利地抖开一领席子,将四小姐连同身下的被子卷起来抬上竹席,裹巴裹巴,卷成一个筒状,抬起来就往出跑。

    等张氏屋里那些下人发现,四小姐已经被抬出了流云堂。

    顿时身后哭喊声一片。

    刘管家及时指挥人将流云堂的门关起来,从外面上了锁,任你里面再怎么哭闹,墙高门深,外面的人是听不到了。(未完待续。)

74 补救

    怪异的气氛继续压在头顶上。

    小道消息继续在大家的耳朵和嘴巴之间传来传去。

    陈氏在角院里抬手摸了丫环兰花的脸,还称赞说一张好脸,长得像自己小时候,又夸她姓得好,陈,和自己娘家一个姓,然后就起身走了。

    “就这些?”

    厨房里掌勺的大妈盯着传送闲话的烧火丫头问?

    她不相信就这么点儿?

    烧火丫头鼓着眼珠子,“就这些,还是我跑了好几个院子,找了平时不错的大娘嫂子们才打听来的呢。”

    另一个白案上的仆妇笑,“这还不够吗?尤大娘你究竟想打听什么呢?要我说来啊,这丫头不笨,已经把该打听的都打听来了。你自己仔细想想,我们大太太轻易会摸一个卑贱丫环的脸?她摸了兰花,还夸她长得好,像大太太小时候呢,乖乖,那是什么话儿?是拿自己和兰花做比呀,我的好尤大娘哎也不想想,我们大太太是一般人配得上作对比吗?还有呢,兰花也姓陈,大太太说了,姓得好,和她娘家一个姓呢,那又是什么意思?尤大娘你自己去想吧。”

    尤大娘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嘴巴咧开,露出一张红刺刺的牙花床子。吩咐烧火丫头,“去,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兰花给我喊来,照顾栽培她这几年,也是该着她好好孝敬我这干娘的时候了。”

    陈氏的脚迈进中院门,忽然脚底下一虚,差点滑倒,慌得李妈也差点跟着一个跟头,她连连拍打自己的身子,赔罪说自己糊涂,走路差点挡着大太太了。

    陈氏扶住李妈的手,自己摸着额头,“奇怪得紧,这几天老是头昏昏的。脑仁子胀,眼前头虚虚的,快扶我回去躺会儿。”

    趟下了,却不消停。好多事儿还没有安排妥当呢,吩咐人去叫柳妈来。

    一面又叫人去请谢先生来。

    柳妈还是老样子,走路脚步轻快无声,不用别人带路自己掀了门帘就进屋,进来直奔大太太卧室。和李妈兰梅等擦肩而过的时候也不打招呼,一张脸永远被寒霜罩着,好像谁掰了她家的生馒头那样不高兴。

    这个人李妈兰梅都是见了躲着走的,她一进屋,大家都悄悄退下,她来了,意味着大太太有重要的体己话儿要跟她一个人说。

    看看屋里只剩下三个人,柳妈直通通站在炕边,垂着手,面无表情。柳万趴在桌子边。目光瞅着花瓶里新插的水仙出神。

    陈氏揭掉了兰梅帮她捂在额前的湿毛巾,慢慢欠起身子,叹一口气,“终究是书呆子一个啊,干什么都想起一出是一出,才不会考虑周全了再做决定。到头来什么都要我跟上收尾。”

    柳妈那张男人一样的脸孔没任何表情,口气很直接,“事情我听说了,满府都在传,风风雨雨的。不过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不用怕!你们究竟什么打算?”

    陈氏望着这个女人,听她这一说,陈氏本来紧绷的神经忽然就放松了。这个女人啊,别看是个妇道人家,其实有时候远比一个男人顶事儿,也能扛事。只要她在眼前,陈氏的天就不会塌下来。

    陈氏舒一口长气,忽然心里一热。眼眶一涩,莫名的伤心就涌上心头,如果眼前这个女人换做了另外一个男人,她真会靠上去好好地哭一场,可惜不是。有时候她真的渴望有一个能担负起她所有忧伤的男人在身边,让她靠上去歇一歇。

    “事情大概就是大家传说的那个样子,不过后面还有他们目前没看到的一步棋。是一步好棋,只是老爷那脾气你也清楚,任何事都考虑不周就急着下结论,现在有些漏洞还得我们去补救。”

    柳万踮着脚尖去取花瓶里的水仙,偏偏丫环怕他去碰,将花瓶搁得很高,柳万偷偷看炕上,母亲正忙没工夫理他,他赶忙搬动镂花美人凳,爬上去,然后伸着胳膊去够花瓶。平时丫环看得严,他根本没机会爬这么高。

    陈氏的思绪其实早在柳妈到来之前就理顺了,现在她倒是不急了,慢腾腾一条一条交待。

    一边交待一边有意无意地偷瞄柳妈的脸,那张脸真是永远都风雨不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喜。好像陈氏说的这些事儿是很小的琐事,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柳万常年患病,每次发病都指头抽搐,长期积累,他的胳膊和五指已经无法完全像常人一样伸直,如果是个正常人现在伸出手肯定能够到花瓶了的花,可惜他却做不到,眼看着那花儿就在眼前娇嫩地绽放,他就是拿不到,抓不住,他提着气把整个身子往前扑。

    “说不好听了是桃僵李代的事儿,往好听了说,我们柳府是为着翰林府思虑的一番苦心,就算真的传出去传进翰林府耳朵里,我们也不怕,毕竟是我们正经八百认过的女儿,义女也是女儿,跟亲生的一模一样,再说那兰花看着要比四小姐凌厉上百倍,嫁过去还怕她笼络不住一个老头子的心?到时候伺候舒坦了,只怕老爷子就算知道是代嫁,也懒得追究了。”

    陈氏的声音懒懒的,好像在会说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人死不能复活,话说回来,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要说这事儿,还真的感谢那个小哑巴呢——哦,不,万哥儿的童养媳妇……”

    哗啦——一声脆响。

    一个单薄的身躯受惊一般从桌子上滑落,伴随着哗哩哗啦的瓷器碎裂声,一个身子跌落在地,发出了惊慌的哭声。

    柳万扳倒花瓶,他和花瓶一起掉下桌子。

    门开了,兰梅匆匆冲进来,柳妈却不停留,闪身走了。

    丫环们七手八脚哄着柳万。

    陈氏耳边全是柳万撒泼的哭闹声,她赶忙用毛巾捂住额头,眉头皱成了一团,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淘人了,叫人受不了啊。

    谢玉林拎着药箱来了。

    陈氏重新爬起来,溜下炕,请谢玉林坐。

    谢玉林还是老样子,面色平静无波,不看陈氏的眼,只扫了一眼容色,接着是把脉。

    兰梅早就挪过一个软垫,扶着陈氏坐了,然后麻利地斟茶摆果子。

    谢玉林把一个小药枕搁在几案上,陈氏一根玉管般的细白胳膊搭上去,九紫绸衣袖轻轻撩开一道缝儿,露出的胳膊上脉管蓝幽幽的。

    谢玉林还是不看陈氏的眼睛,伸出五指,扣住右手脉门,轻轻闭眼,好像在聆听血液在眼前这句饱满身体里的跳动。

    陈氏不由得也跟着微微闭眼,一个声音在心里轻轻叹息,她的玉林表哥,那个曾经默默呵护自己的男人,终于还是和自己生分了啊,虽然还是会来看病,会来诊脉,可是眼前的情景和过去相比,早就是不同的天地了。

    默默无声,唯有伤心。

    忽然,她看到谢玉林的手在颤抖。

    再看他的脸,神色已经变了,是惊喜,不,是狂喜。

    他忙忙叫她换左手胳膊,又把脉,把完了,脸上绽出大片的笑,笑呵呵,“恭喜你,是滑脉,是喜脉,左男右女,根据我的经验,这一胎应当是男胎。”

    陈氏忽然一把抓住了谢玉林的手。

    谢玉林一呆,马上抽了回去,站起身,望着她鞠躬,“羽芳,我该恭喜你,你总算是有自己的儿子了——我开点保胎的药来,你慢慢吃着,也不用忌口,想吃什么就吃吧,好好养着就是了。”

    陈羽芳望着她对面的表哥,泪水迷离了视线,要是在从前,她一定相信表哥的祝福是最真诚的,可是现在,她有点拿不准那一声恭喜里究竟是祝福多一点还是讽刺更多。(未完待续。)

75 大喜

    闲言碎语,毕竟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冬风的家常事儿,吹着吹着就散了,被更新鲜的事儿给替代了。

    柳府里出嫁前夕的四小姐骤死和一个小丫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儿已经不新鲜了,大家正被一个更大更有震撼力的消息兴奋着。

    这可不是小道消息,是切切实实的好消息,大喜事,阖府都已经传遍了。

    柳丁茂老爷听闻消息从沐风居小跑着进了中院,大半个时辰后,他又出来了,出来已经是红光满面了,笑呵呵吩咐管家快套车,他要去祠堂敬告列祖列宗,柳家有嫡子了,这是天大的喜事,他柳丁茂半世无子,现在终于时运好转,喜事连连了。

    车马粼粼,载着老爷乐陶陶去了。

    这边管家娘子已经传下话来,正月十五的花灯明儿就开始挂起来,各房各屋所有的主子、下人都比去年涨两倍的赏银。

    这才是大家真正渴望听到的,消息传开,阖府欢腾,忙碌一年,谁不盼着多捞点银子拿回去补贴艰难的日子啊。

    厨房里掌勺的尤大娘用巨大的马勺子磕着锅帮,油腻腻的脸上带着夸张的笑,“我早就说过嘛,我们大太太是什么人,那是福禄寿喜齐全的命大人儿,你们看看她那面相,一脸的观世音菩萨相啊,一看就能知道是有福气的女人嘛,我告诉你们,这样的女人多子多孙多福,旺夫,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叫老婆子我说对了吧,现在大太太身怀六甲,等九个月后生下公子,那可是嫡亲的公子,那时候什么宝哥儿万哥儿都只能往后靠了,只有大太太肚子里生出来的才算是柳家真正的嫡公子……”

    她正说得高兴。满嘴角都是白沫,冷不防一个大耳光狠狠扇了过来,“老猪狗,老猪婆。吃饱了就满嘴胡沁呐?不说话能憋死你啊?有人把你当哑巴啦?”

    打人的是李妈。

    站在一边骂的是管家娘子。

    攒成一堆听笑话的人一看这一对厉害角色来了,纷纷端着碗开溜。

    留下尤大娘一个人傻乎乎站在锅边。

    旁边一个小身子忽然窜过来,一把打掉了尤大娘手里的大马勺子,抓起尤大娘肥厚的手掌,啪啪啪就往尤大娘那张肥腻腻的脸上打去。一个正在变声期的男孩子声音伴随着掌嘴声在空气里奔突,“干娘你快认错儿,跟管家娘子认错,跟大太太跟前儿的李妈认错,是你老满嘴胡说,是你老喝了糨糊心里发昏,都是你老的错儿,你再不敢胡说了,再胡说就烂了舌头坏了肠子!”

    尤大娘终于醒悟过来,马上抡起双手。啪啪打着自己的老脸,嘴里鼓鼓囊囊赔着罪。

    李妈瞅一眼这半路冒出来的小哥儿,只是皱眉头。

    管家娘子笑了,“这不是小驼子吗,小猴儿崽子,你什么时候又认了尤大娘做干娘?”

    小驼子何等乖觉,赶忙冲管家娘子跪下,嘭嘭嘭磕头,求她绕过尤大娘这一次,保证以后不犯就是。

    尤大娘知道自己这次祸事闯大了。吓得脸色都变了,只是啪啪啪自打,两边脸颊早已高高肿起。

    管家娘子叹一口气,“这事儿到这里就打住。我不追究了,下回要是被我们逮住有谁在背后议论主子,胡嚼舌根子,一定一顿乱棍打了出去。不过尤大娘我看你年事已高,也不适合在灶头掌勺了,你话多。谁知道炒菜舀饭的时候多少唾沫星子喷进了锅里。你从今儿起就捡菜剥葱做些杂活儿吧。”

    接着又点了另外一个中年妇女来替代了尤大娘的岗位。

    吩咐完走了。

    尤大娘面如土色,顿时瘫软在地,悔恨交加,掌勺可是肥差事,所有吃饭的下人哪一个不来巴结着她呢,看谁不顺眼一勺子下去舀给你大半勺子清汤,叫你吃了哑巴亏没地方说理去!现在可好,捡菜剥葱啊,那就是低贱的粗活了,呜呜,她尤大娘可真是把捧在手心里的金饭碗给砸了呀。

    中院里,陈氏已经躺在炕上,身下铺的已经换了,换成了新棉花缝的厚褥子,炕边的帷幔也换成了淡淡的月白色,看着格外舒心透气,不敢燃香,就摆了切开的果子,果香味在空气里悠悠然弥散,无比清新好闻。

    李妈贴在枕边,一边絮絮地说着府里的事儿,一边笑眯眯望着大太太,目光还时不时瞄一眼她的小腹。

    大太太察觉了,伸手抚摸小腹,那里还一片平滑,陈氏笑了,“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你们硬是要这么服侍这呀?从前又不是没怀过身子,我还是起来处理事儿吧,要过节了,事儿多。”

    李妈把她重新按在枕头上,李妈的胖脸笑成了一大朵菊花,“好我的大太太呀,你现在和过去可不一样,和别人也不一样,你这身子娇贵着呢!”目光扫一眼窗口,声音压低了,“以前你是怀过身子呐,可那都是姑娘呀,现在可是正经的哥儿呢,这姑娘和哥儿不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等咱的哥儿一落地,咱柳府可就有了嫡子呢,到时候大太太你呐,就是福禄喜俱全的人呐——”

    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番话就是不久前从尤大娘嘴里冒出来的,为了这番话她还抡着腕子扇了尤大娘一顿耳光子呢,现在竟然那么顺畅地从她李妈的嘴里冒出来了。

    还好大太太是喜欢听这话的,一张满月大脸上一直含着亲切的笑,一点都没有责怪她话多的意思。

    有人欢喜有人忧,沐风居里九姨太在砸东西。

    当时,有人来禀告老爷说大太太那边有事请他过去,老爷那会儿正俯身趴在炕上亲儿子呢,长胡子逗弄着宝儿的小脸蛋,痒得孩子乐呵呵笑。

    下人说大太太有喜了。

    老爷一下子站起来就走了。

    那时候九姨太不相信是真的,一定是有人传错话了,或者是大太太为了哄老爷去中院想出的办法。

    一会儿话就传来了,切切实实,中院那位有了,而且是男胎。

    李万娇还怎么能坐得住呢?

    心里惊诧,接着是生气,是嫉妒,是不服,满肚子气,需要发泄,那就发泄呗,怎么发泄?打人,砸东西。

    人她只能打下人,已经找了借口把几个丫环都责罚了,接着是砸东西,屏风被推倒在地,花瓶香炉碎成一摊瓷片,妆台上一团狼藉,痰盂在墙角变成一堆垃圾,还能砸什么?桌子凳子土炕她没有力气砸,再说砸了老爷回来看到肯定不高兴,她抱住儿子呜呜地哭,边哭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母子以后的人生和命运,本来她以为自己给柳府生了儿子就是大功臣,从此立下了汗马功劳,便能一辈子受宠,儿子以后要是家业的继承人,谁能想到大太太会怀上,那个半老徐娘竟然还能怀上?居然还是个男胎?这不是断她母子的生路吗?

    大太太大喜的消息传遍阖府,有人听到高兴,有人默默无声,有人悄悄伤神,消息传到流云堂打住了,这里朱门紧闭,一整天除了从高墙上传出一两声哭声,没见一个人影出来走动。(未完待续。)

76 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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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寒地冻,各个州府之间的官道上行人寥落,早饭过后,太阳已经冒出头了,远行的旅客们才陆续出门踏上行程。

    渐渐地,各处的官道上有了人迹,骑马的,赶车的,徒步的,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为了利益贩卖货物的商人,有不畏艰难远途跋涉虔诚传播宗教的行脚僧人,有加急传递朝廷公文的官府人员,有押车保镖的走镖队伍……

    梁州府通往灵州府的官道上,很快聚集起一群人,大家走到一个山包前不走了,下马的下马,停车的停车,纷纷围在一起,也不知道围观什么。

    “加急、加急——五百里加急——让道——让道——”一位身穿皂衣的公差甩着鞭子骑在马上,远远疾驰而来,路人纷纷躲避,躲闪不及的话那牛皮鞭子就会毫不客气地恶狠狠往头上脸上招呼。

    但是,没人让道,公差也被挡住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大家拧成一团在围观。

    公差很不耐烦,哟喝半天,那人群不但不躲,反倒越发拥塞,根本没人注意到身后来了公差。

    公差只能减速、下马,上前看个究竟。

    路面上躺着一辆摔碎的马车,一匹青色大马还套在车辕里,却仰面倒地,躯体扭曲,死在血泊里。一个车夫模样的人也死了,脖子里一个巨大的血口子,血已经结冰了。还有一个下人模样的小伙子正跪在地上哭,向着路人磕头,嘴里在嘟嘟哝哝诉说恳求着什么。

    一破车一死马一死人一活人,就这么把交通给堵塞了?!

    就算交通堵塞,作为身负紧急公务的他。应该绕道而行,不能耽误时间去凑热闹,所以他只是匆匆扫视一眼,就一勒马缰。向着人群最边上走,准备从路旁擦边而过。

    不过他的目光被那匹死马的鬃毛吸引了,那是一匹大青马,久经行伍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居然是一匹大青马?他不由得再次注目细看。两眼扫过已经碎成片儿的马车,盯着车厢的后帮打量,忍不住在心里自语:这车上的标记看着有几分熟悉啊,黄铜打造,精细雕刻的一朵花,这、这分明就是黄娟花儿,只有伯爵一类的人家才配用得起,难道是……

    公差嘴唇暗动,差点出口询问,不过一想到自己身份特殊。还是不要招惹的好,悄悄舒一口气,按下好奇之心,准备抽身离开。

    小伙子还在一个劲儿恳求,看样子他又饿又冻快不行了,抬起的脸上面色钳紫,浑身颤抖,声音很微弱了,“各位好心人……求求你们,快去报案……不。去我们府里报个信儿……小九子死了不要紧,公子爷昨夜被歹人掳去,生死不明……叫我们老爷快想办法救人……”

    公差浑不在意,悄然摇头。原来是富家子弟夜行遇上了歹人,主子被带走,只留下小厮一人在这里呼救,事情很简单,那公子哥儿不是被杀了,就是被绑了肥票。或者是被某个山头的女大王看上了带回去做压寨丈夫。

    呵呵,富家子弟嘛,一定长得娘们似的油头粉面,吃饱了没事干半夜跑出来晃悠,难怪被歹人相中。

    公差被自己奇葩的联想逗笑了。

    公差牵马迈步,准备离开。

    不知道那小厮说了句什么,忽然人群里发出了一声惊叹。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原来是梁州的白家白老将军的家人啊——白家公子被歹人掳去了呀?肯定是绑票,这伙歹人这些年盘踞山头,打家劫舍,拦路抢劫,常常干一些绑紧的勾当!”

    “欺负欺负我们小老百姓也就罢了,想不到连当年威风凛凛威震天下的白老将军的孙子也敢动,看来他们真是越来越猖獗了。”

    “只怕这一回是伸手摸老虎屁股呀,白老将军虽然解甲归田多年,可是虎威肯定犹存,到时候重新出面,带兵来把这窝蟊贼一锅端了也不一定呢。”

    “这就不好说了,毕竟白老将军归隐田园多年,只怕如今早就对打打杀杀的活儿生疏了,也上了年岁呀,年龄不饶人呢。”

    ……

    公差耳边噪噪切切响彻着这些乡野贩夫走卒的信口开河,他呆住了,再也迈不动步子了,抬眼望一下远处,那里是青乌乌的山,山脊上驮着白雪。那雪好白啊,在清晨初阳的照耀下发射出无数道刺目的白光,在眼前飞窜,散射。

    往事在眼前翻腾,再也压制不住,他忽然下了决心,冲进人群一把揪住小伙子衣衫,眼珠子简直要瞪出来,“你说的可是梁州府一等伯爵白峰白伯公?当年威震全国的白老将军?”

    小伙子一个劲儿点头,“是是是……”

    他嘴唇都青紫了,口齿僵硬,哆嗦得厉害。

    终于大家注意到了公差的身份,乱嚷嚷喊起来:“这不是官府的人吗?出了这种事儿,正好叫衙门的人来处理!”

    公差懒得跟他们解释自己不是衙门查案子的。

    小厮抬眼打量,他看见人群里赫然冒出一角官家打扮的衣衫,他从小在白府生活,见多识广,知道是官府来人了,忽然来了精神,调转方向对着公差嘭嘭磕头,“官爷官爷救命啊,我们正是梁州府白家,我家老老爷当年跟随天子麾下,左右征战,立下了赫赫战功,被圣上亲封为一等伯爵,子孙世袭。我家公子爷以后也要承袭老老爷的官位,做伯公的,可是昨夜……”

    他看样子是吓坏了,嘴里磕磕巴巴,身子筛糠般颤抖,好像昨夜的惊惧现在还没有过去,所以他这番话说得倒三颠四没有逻辑。

    梁州府,白家,白峰白老将军……公差心里快速地思索着。

    管不管?眼前这桩事情自己管不管呢?按理来说,不该管,不能管,自己重任在身,五百里加急不是开玩笑,需要他换马不换人地快速赶进京去,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能管,也不能为此减速滞留,不然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可是、可是……就这么转身离开,自己的麻烦倒是免了,可是怎么对得起白老将军呢?

    看眼前这出事的情状,一定是真的,白家的小公子带下人外出连夜赶路,半路遇袭,下落不明,车夫已死,剩下小厮一个人在路边求救,看这样子围观的人群只愿明哲保身,不想招惹是非上身,未必有人肯伸手援助,要是自己这一走,看样子这小厮已经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到时候他冻饿而毙,或者再次被歹人遇上,消息无法快速传达白家,肯定会为此耽误大好的救援时间。

    既然出事的是白家小公子,那就是白老将军的孙子辈儿了,不,得管!

    主意已定,不再犹豫,公差跨前一步,弯腰来抱哆嗦成一团的小九子。公差本来胖大,小九子单瘦,公差很轻松将他一把从地上拎起来,丢在自己马背上,“快跟我走,恰好我去梁州府,带你回去报信吧。”

    短短数语说完,皂衣公差再不罗嗦,翻身跳上马背,扬手挥鞭,马蹄哒哒,驮着两个男子一路飞奔远去。

    小九子冻饿交困,浑身僵硬,根本不能独自骑马,几次都差点倒翻下去,公差只能一边赶路一边腾出一手紧紧揽抱住他。

    路人散了,该东去的继续往东,要西下的朝着西方迈步,脚步杂沓,车轮滚滚,大家绕过横在当路的马尸和车骸,继续奔波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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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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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柳府正房夫人陈氏怀了身孕,而且确定是男胎,这件大喜事带来的喜庆笼罩了整个柳府,午后柳老爷收养义女的仪式就办得分外热闹,更显出了一种喜上加喜的味道,柳老爷穿了新做的锦色宽袖长袍,大太太一身素色九紫绸,夫妻俩端坐上座,下面各房的主子和下人依照身份地位依次排座,大家刚刚坐定,一对小丫环一左一右搀着一个身姿妖娆的女子,袅袅婷婷走进大家视线。

    大家不由得同时屏住了呼吸,定睛细看。

    丫环搀扶的那女子走得很慢,脚步柔软,稳当,不骄不躁,一步一步踩在朵朵莲花之上。

    她下面的长裙细细逶迤拖地,沿着裙摆上升,一件浅紫色九紫绸靠衫紧紧裹住了饱满细长的身躯。

    身姿玲珑,曲线毕露。

    九紫绸本来柔软贴肤,这衣衫裁剪故意窄小紧身,越发衬出了一段天然腰身的美妙。

    男仆们的目光在那身子的曲线上留恋徘徊舍不得挪开。

    想不到这个平时看着风风火火的小丫环竟然已经发育成熟,看着很诱人啊。

    一截细白、柔嫩、滑腻的粉颈从浅紫的绣花衣领里伸出,脖颈里的金线穿着的玉石项链烁烁闪光,一张鹅蛋形嫩面,施了薄薄一层粉黛,轻眉入鬓,双目含笑。

    无数双丫环仆妇的目光齐刷刷从下看到头顶,最后在那一个新鲜艳丽的发髻上定格。

    “啊,这又是什么发式?看着好新奇呀?”

    “就是,从来没有见过。”

    “兰花本来瘦脸,窄额头,头型也不好看。想不到这发式梳起来,竟然遮挡了她所有的缺点,全部缺点都成长处了,这发式真是精致巧妙。”

    “肯定是万哥儿的小童养媳想出来的。她不是最擅长捣鼓衣衫发式吗?”

    “真是人靠衣衫马靠鞍,谁能想到兰花这小蹄子平时看着挺不起眼的一个人,这一打扮倒是很惹眼啊,竟是比府里嫡亲的小姐还有款儿。”

    “嘘——你胡说啥呢,小心五小姐听到拧嘴巴呢——”

    嫡亲的五小姐柳映早就看呆了。她一张圆圆的脸盘上,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巴不停,不等大家从惊叹里醒悟过来,她已经脸色铁青,把一把握在手里的瓜子全部灌进嘴里,恶狠狠地一通乱嚼,心里的恨只能压着不能流露,今天在座的各位,谁有她心里憋屈、窝囊呢?听闻消息,她简直要被气炸肺了。一直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四姐姐柳颜死了。虽然她心里有过一刹那间的难过,可是很快就释然了,死了好,死了就没人凭借着脑子的聪慧来挑战她这个柳府嫡女的权威了;意外的是她刚死,这边父母又宣布要收一个义女。收义女?父母这玩的什么把戏啊?不是已经有了大一堆女儿吗,难道还缺女儿?巴巴地收一个低贱的下人做义女,又搞这么大动静,这不是明摆着叫她这位嫡亲的女儿脸上无光吗?更气人的是这个兰花还比她大一些,叫四小姐,那以后难道让自己对着这小丫头片子喊四姐?

    柳映摸摸自己气歪了的鼻子。从前柳颜活着,她从来不愿意喊她四姐,更不要说现在换一个小丫环来,哼!

    柳雪天真烂漫。心里没那么多小九九,她骨碌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早就被兰花那一身打扮吸引了,笑呵呵跑过来拉兰花的手,“这个姐姐好漂亮啊,难道要做新娘子吗?等我长大了也要打扮这么好看。我也要做新娘子。”

    兰花不看柳雪,只管随着搀扶的丫环走,一直走到老爷大太太面对,望着那夫妻俩轻轻含笑,盈盈下拜,竟然轻轻跪落在地,对着他们盈盈一笑,“父母大人在上,不孝女兰花给双亲见礼。”

    语声轻盈,婉转好听。

    埋首磕头,恭恭敬敬磕了三个,陈氏早就面露微笑,“好孩子快起来,跪久了膝盖疼——”

    丫环轻轻搀扶起来。

    柳丁茂轻轻捋着下颔胡须。

    一切寒暄自有妻子陈氏周全。

    果然陈氏也是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她翻起袖边,从腕上褪下一枚硕大肥厚的碧翠镯子来,轻轻一笑,“怪不到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分外亲切,原来我们有着母女缘分在这里等着呢,可见这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呢,以后就给你改了名字,叫柳缘吧,母女亲缘的缘。望你能谨遵女儿家的德行要求,做姐姐妹妹们的模范,你们能兄友弟恭,姐们和谐,我们一家人相扶相挟,和和美美,方不辜负了我们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陈氏本来出身大户人家,这一番话说得字字清晰,逻辑严密,透露出大家正房太太自有的风范。

    兰花跪下,伸出的胳膊被大太太亲自套上了玉镯,然后她再次磕头,声音温婉柔和:“缘儿拜谢父母赐名之恩,父母大人对缘儿恩同再造,缘儿此生肝脑涂地难报父母大恩,缘儿一定恪尽女儿本分,事事处处尽心,绝不叫父母大人烦恼。”

    大圆桌上的茶盏里轻雾徐徐,酒盅里清冽飘香,但是没有一个人喝茶端酒,大家被眼前的一幕看呆了。

    想不到老爷夫妻对这个义女这么疼爱。

    想不到兰花一个小丫环出身的人,口齿这么凌厉,而且那仪容、举止哪里还能看出是一个低贱的侍奉丫环呢,分明比嫡亲的柳家姑娘柳映等人还有范儿。

    “哼,真肉麻,还真把自己当碟菜了!”

    柳映从鼻子里挤出了这句话。

    三姨太抿一把鬓边细发,轻轻对身边的八姨太说:“这又演的是哪一出呢?我怎么瞧不明白?”

    八姨太怕别人听到,赶忙端起茶盏抿一口,掏出帕子擦拭嘴角,声音轻轻抛过去:“我也一样不明白,等着往下看吧。”

    三姨太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冷眼看着上首那一对端然正坐的男女。

    流云堂外,有人在敲门。

    三天前还热闹现在骤然冷寂下来的大铁门,铁环扣在门扉,发出清脆空远的声响。

    小丫环慢腾腾挪步出来,“谁呀?我们姨太太不见客,卧病呢——”

    门外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小身影,不说话,一张板板正正的小脸儿上似乎含着一抹极淡极淡的微笑。

    这,不是角院的小哑巴吗?她怎么来了,这会儿不去前厅里参加柳老爷收义女的喜宴,跑这里喝冷风吗?

    喜宴上肯定摆满了好吃好喝的,可惜姨太太不高兴,不许她去参加,她只能眼巴巴在这里苦熬。

    哑姑身后闪出另外一个小身影,却是兰草,笑吟吟的,“我们小奶奶来看看你家姨太太。你去前厅吃喜宴吧,这里我们帮着照应,如果你们姨太太怪罪下来,自有我们主仆帮你解释。”

    小丫环一听顿时大喜,把门开得大大的,也不再回去通报,急匆匆就赶着去吃喝凑热闹了。

    哑姑和兰草相视一笑,兰草看看流云堂无处不在的冷清,有些不愤,“这起子做奴才的也真是势利眼,四小姐才死,她们就赶着怠慢四姨太,这么下去,四姨太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哑姑摇摇头,不说话,两个人慢慢进了流云堂正屋。

    那个流云堂的小丫环急匆匆跑到前厅,还好不算迟,喜宴刚刚开始,她找到属于小丫环的位置溜进来坐下,抓起筷子就吃,她这样身份的小丫环平时难得大鱼大肉地吃一顿,所以逮找了机会就不能错过。

    新认的柳府四小姐被安排坐在大太太左手。

    大家纷纷举杯,向老爷和太太祝贺,向柳缘小姐表示祝贺。

    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子凑到陈氏身边,声音清亮亮打断了大家,“母亲把自己最爱的玉镯子戴在柳缘姐姐手上,那她就是我真正的四姐姐了,那那个死了的四姐姐怎么办?难不成我们有了两个四姐姐?还有,柳缘四姐姐住哪里呢?是去流云堂和四姨娘一起住呢,还是继续会哑巴嫂子的角院伺候哑巴嫂子?”

    “……”本来一直保持着一脸祥和慈笑的陈氏面色冷住了。

    柳雪小小年纪竟然问出了这样尖锐的问题。

    而且问得步步紧逼环环相扣。

    也许,正是只有这样懵懂的孩子才敢问出这样的问题吧。

    刚刚欢腾起来的欢笑被人骤然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大家畅饮的动作僵直了,场面冷了下来。

    其实这问题正是大家心里共同的疑惑,死了一个四小姐,又认一个四小姐,柳老爷夫妻俩究竟要干什么啊?

    在座的只有两个人不惊诧,一个是隐在众多仆妇丛里的柳妈,她低头喝茶,一口一口,好像压根对眼前的事儿不感兴趣;另外一个人正是柳映,她嘴角的冷笑布满整张脸,小妹子果然好记性,将她刚才那番耳语全部一字不落地学说了出来,不枉自己哄了她好一会儿并许诺回去送她一个玉钗子。

    柳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叫这个叫柳缘的小贱人当中出丑,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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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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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十二,她们来过流云堂,今儿十三,又来了,中间只隔了一个夜晚,想不到这流云堂里竟然恍若换了天地,到处冷冰冰的,一片死寂,白幔挂满四壁,一应器物都苫上了惨白的粗布,好像世界落了一场泼天大雪,把一切和喜庆、欢笑有关的色彩都遮蔽了,只剩下暗淡愁云笼罩着这个小小的院落。

    哑姑无声地扫视着周围。

    兰草轻轻低语:“看来下人都跑光了,人就是这样,就知道一个劲儿攀高枝儿,眼看着这里死了女儿失势了,他们一个个就想尽办法地离开了。就连那贴身伺候的丫环兰穗,也被抽到老爷认义女的仪式上帮忙了。听说是大太太的意思呢,说兰穗稳妥,以后就跟着伺候新认的四小姐吧。想必这一去是再也不会回这流云堂了。”

    哑姑悄然点头,人情冷暖,淡薄如纸,只是这也冷得太快了啊。

    一抹冷笑噙在了嘴角。

    绣花鞋的木底轻轻搭在门槛上,微微一停顿,然后轻轻掀起帘子,探步进门,脚步轻快无声。直挺挺躺在炕头的四姨太张氏懒洋洋睁开眼,目光虚荡荡扫过来,落在炕前那一对藕荷色绣鞋上,忽然她双眼一亮,惊喜得差点喊了起来,难道是女儿回来了?

    可是她很快就颓然了,怎么可能,颜儿已经死了,她亲手摸到她停止呼吸后的口鼻,也摸到了她冰冷的手心和脸颊,一个死去的人,怎么会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是她眼看着刘管家带人来将女儿尸身卷裹带走的,终究送去了哪里,都没有人告诉自己。她自己也懒得去追究了,左不过是柳家家庙吧。

    她只是遗憾,女儿死了也就罢了,居然没有得到老爷一句好好安葬的话。而是那么简单地卷起来带走了,这会儿那孩子是睡在一口薄木棺材里呢还是冷冰冰躺在地上?

    老爷绝情,对自己的女人绝情也就罢了,想不到对亲生的骨肉也那么绝情,这大户人家的骨肉亲情。说白了真是比白开水都淡薄啊。

    一个柔软的小手伸出来,搭上张氏额头,手心温温的,润润的,不是死人,是大活人,不是丫环,丫环没有胆量直接来摸主子的额头,只有女儿柳颜会这么做,常常望见母亲不舒服了。就捋起袖子,踮着脚尖来摸,一边抱着脖子安慰她。

    这个人自然也不是女儿,颜儿死了,再也不能回来了,阴阳相隔,怎么能回得来呢?

    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飘进鼻翼,想必这小手的主人长期侍弄药材,才在指缝衣袖间沾染了一二分药味儿。

    一夜骤变,她感觉自己已经瞬间看透了生死。也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所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不愿意去在意了,不管是哪房的姨太太来看望自己。叫她们愿来就来吧,看完了就走吧,谁的命运谁承担,谁的苦难谁承受,她懒得继续和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周旋。

    可是那小手摸完了脸颊,又顺着脖子往下摸。最后又抓住了她一对手,轻轻地摩挲,许久许久,好像那是一对上好的羊脂玉雕品,需要慢慢地摸索品鉴。

    要是过去的张氏,早就不耐烦了,抬手推开了这样过分亲近的爱抚。

    一夜工夫之后的张氏,心死了,成灰了,连脾性都大打折扣,她悠悠拖着一口气,眼皮都不愿意抬起来看一眼。

    “四姨太,我们小奶奶来看你了。”一个清亮亮的声音,在耳畔一字一字说道。

    张氏眼皮软软地搭拉着,想不到自己在这柳府里只活了一个人,交了一个,还是个哑巴!从昨夜女儿骤死,到今天一整天,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和安慰一句。最后有人来了,却是那个素无来往的小哑巴。

    哑姑在炕边的绣凳上坐了,目光静静地望着张氏。

    张氏冷冷躺着,不愿意睁眼,不愿意说话,就算来的是小哑巴,她和她没什么亲厚的关系,也没一点点仇恨,她还是不愿意睁眼理睬,她觉得人生到了这样的地步,真的是万念俱灰。

    可是对方的目光像两道清亮的泉水在自己眼前闪动,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浮在耳边,慢悠悠地说道:“四姨太,柳颜死了你也不想活了是吗?我可是听说你一整天都水米未进了,这么下去,你肯定能得偿所愿去另一个世界找你的女儿去团聚了。可是四姨太,如果我告诉你,等过了十六那一日,你的柳颜又会活过来,活生生站在你眼前,那时候你是选择死呢还是活下来?”

    张氏忍不住慢慢地睁开了眼,眼里闪出愤怒的光,她忽然抬起手,恶狠狠去扇面前的脸颊。

    人都死了,你来告诉我死人会活过来,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骗谁呢?

    可是……张氏的手停在半空里,她的眼睛瞬间瞪得鸽子蛋大,瞳孔里映出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儿,那是一张不施脂粉,清水样的素脸,眉眼单纯,带着孩子般的透澈。

    张氏的指头蜷曲,合成一柄尖利的剑尖,定定指向面前的人,声音颤抖:“你你你?你不是哑巴吗怎么能说话呢?你究竟是谁?你来这里干什么?”

    哑姑不急着回答,只是望着她微笑,那笑容那么真实,那么清澈,好像是从一眼清泉里自然流淌而出,不含一丝一毫的虚假和伪造。

    张氏不由得呆住了。

    眼前这个人确实是那个小哑巴啊,她亲眼看着她被娶进门,然后被扔进偏僻的角院,过着默默无闻胆小慎微的日子,可是忽然一天她闯进沐风居为九姨太接下来一个孩子,解决了母子难产的难题。

    可是她又怎么能忽然就说话了呢?

    哑巴说话,铁树开花,难道老天爷看着这孩子可怜,在她身上显示了一个奇迹?

    站在她身后那个小丫环她也认识,那是童养媳随身伺候的人,好像叫什么兰草。

    人还是那个人。却一夜工夫忽然开口说话了,就算张氏因为女儿的死伤心无比,万念俱灰,面对这样的奇迹。她还是泛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她反过来抓住小哑巴这对小手,这孩子比她的颜儿还要瘦弱几分,小手简直皮包骨头,“你,难道真的会说话了?”

    哑姑点点头。“嗯。”

    张氏从心眼里为这孩子高兴,费力地挤出一点笑,“那就好,说明苍天有眼,看你活着太苦,给你留了条活路。”

    哑姑既然决意不再将自己的秘密瞒着张氏,就干脆清一清嗓子,含笑说道:“我有重要的事儿来求你帮忙,这个忙也只有你能帮得上,所以你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你得尽快爬起来,好好吃饭睡觉,到时候一切都得靠你。”

    张氏张大嘴巴傻呵呵看着,想不到这哑巴不但能说话,说起来还滔滔不绝呢,声音还很好听。

    “什么事儿,需要我帮你?”张氏忍不住反问。

    “救你女儿。”

    救你女儿?这四个人入耳,张氏忽然一骨碌爬了起来,然而终究一整天不曾吃喝一口,加上从昨夜就开始大哭不止。她全身力气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浑身酸软眼前昏花,爬起来又重新倒下去,兰草赶忙伸手来扶。

    哑姑点头。“对,救柳颜姑娘。”

    张氏更不解了,“颜儿,她已经死了,死了还怎么救?你就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这为娘的失职,没有好好开解女儿,才让她忧思过度,伤心而死。我对不起我的颜儿啊,这件婚事她一开始就不同意,可恨我没有胆量去老爷面前为女儿求情,才让颜儿活得不开心,才害她走到了这一步……”

    泪水滚滚而下,伤心处哽咽难言。

    兰草端一盏热水,哑姑亲手接过,为张氏一口一口喂,张氏闭着嘴不喝,只是摇头流泪。

    哑姑忽然站起来,对着炕头深深鞠下躬去,等直起身来,声音坚定,“四姨太,对不起,这件事我们不该瞒你,瞒得你这么苦——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柳颜姑娘并不是真死,她只是服下了几副假死的秘药,等正月十六翰林府娶亲一事儿结束,她会重新活过来,那时候你们母女重新团聚,那时候你就会相信我今日所说不假了。”

    张氏忽然重新翻身坐起,这一回硬撑着不叫自己再次倒下。

    她的五指陷在炕边被褥里,紧紧攥成一把,手在颤抖,整个人在颤抖,怎么可能?重新活过来,这怎么可能?难道自己在做梦?

    哑姑轻轻叹一口气,“等你能下炕走动了,请你马上安排一件事,这件事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派人去做才合情合理,也不至于惹出什么事端。你派可靠的人手去柳家的家庙走一趟,看看柳颜小姐的尸身,顺便带一床厚被子过去,把小姐的尸身紧紧包裹起来,因为我怕家庙寒冷,半夜里有什么伤害到小姐尸身,或者冻得厉害,万一冻死了小姐,那就麻烦了。就算神仙出手也难以救活了。”

    张氏指着桌子,“快,快给我吃喝,我得打起精神来。”

    兰草端来热水,张氏对着那碗水咣咣就喝。桌上摆着早晨端来的饭菜,她没吃,已经冷了,兰草也没时间热一热,张氏也不嫌弃,接过去就往嘴里扒拉。

    看她吃喝得香甜的情景,哑姑就知道这个女人倒塌的人生信心已经重新树立起来了,就望着兰草轻轻一笑,点点头,兰草知道该离开了,搀扶了主子两个人慢慢离开了流云堂。

    ***

    (最近身体不好,只能一更,等好了会恢复原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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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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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喜宴竟然比上次九姨太生了宝哥儿的庆生宴还隆重,饭菜丰盛,酒水足量供应,乐坏了一帮下苦的仆从下人们,大家才不管主子们心里打什么小算盘呢,自己只管逮住了这一顿好吃喝好好地享用,今朝有酒今朝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错过了会后悔。

    府里的规定,这种场面的好吃好喝你可以尽情享受,但是不能带出去一分一毫,大家互相坐在一起,大眼珠子彼此瞪着,谁也没有本事将那雕花盘子里红烧大鲤鱼揣进兜里,也不能把渗色釉瓷碗里的清炖牛肉块装进袖管里,莲花状白腾腾的蒸馍、油炸面果子、蜜饯小酥饼,也不敢偷几块带出去,一旦被抓住,轻了扣月钱,重了打板子、赶出这朱门大户去,不管哪一样惩罚都是丢人现眼的事儿,所以就算心里惦记着家里还有老娘和幼子,他们难得吃上一口肉食,更不要说享受得上这么丰盛的宴席,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放开了肚子吃,好像在用这狂吃狂喝弥补心里的缺憾。

    靠近门口那桌婆子嬷嬷们的席面上,菜品自然要比旁边的年轻媳妇大丫环等人的菜品逊色一些,不过还是比平时的饮食好了无数倍,所以这些平时隐藏在阖府各个角落默默无闻地干着粗活儿重活儿的老妈子们,很满足地吃着喝着,悄声谈笑着,按道理她们这些卑贱的人是压根没机会进府里大厅的门槛的,多亏柳府和别家不一样,柳老爷知书达理待人宽厚和气,在主仆尊卑方面也不是那么严格,他特意定下一条规矩,每有大事喜事聚餐,准许阖府主仆进大厅来宴饮。这做法已经坚持十多年了,成为了柳府下人在外人面前很值得拿出来炫耀一下自己地位的有力证明了。

    “乔妈妈你少吃点,你肚子那么大了,不怕撑破了啊。”有人调笑。

    下首一个面皮黑麻的中年胖女人笑嘻嘻的。“不怕不怕,老婆子肚皮大,再吃个三五碗不成问题。”

    说着把一碗肥腻腻的红烧肉挪到自己面前,一块块吃得吧嗒吧嗒响。

    旁边一个正害喜的小媳妇一看顿时捂住嘴巴干呕。

    乔妈妈不高兴了,瞪着一对牛铃大眼。“咋,恶心着你啦?真是矫情,想我几个月前害喜时候,我照样吃得香喝得下,恨不能顿顿红烧肉呢,可我家那死鬼死了,谁给我买红烧肉吃呢,我告诉你啊,一个女人要是大着肚子还能吃得下红烧肉那简直就是福气——”

    一句话没完,忽然丢开碗。双手捂住肚子,“哎哟,哎哟,有点疼啊——”

    旁边一个嬷嬷眉头一皱,“乔妈妈你作死啊乱嚷嚷什么别忘了这可是在大厅聚餐呢,老爷大太太都在现场呢,你个老猪狗乱嚷嚷不怕被乱棒打了出去?”

    乔妈妈偏偏不听,捂住肚子只是叫苦,很快整个人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面色一片蜡黄。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了。

    几个婆子怕她嚷起来惊动了主子,忙忙架起来拖了出去。

    上席的大太太陈氏笑吟吟望着柳缘,刚刚喝了这个义女敬的酒,她那慈祥和美的笑。好像在告诉大家,她为自己添了一个义女无比高兴,掉头看一眼柳雪,“雪儿刚才问的好,以后你四姐姐住哪里?其实这个我早就想好了,缘儿这好孩子和我投缘。脾性又好,又是个极为懂事的好孩子,为了和她早晚亲近,互相照应起来方便,李妈你带人把玲珑阁拾掇一下,今晚就把缘儿搬进来。”

    柳雪扬起小脸儿,“母亲,四姐姐要住我的玲珑阁吗?那雪儿住哪里?”

    陈氏漫不经心地喝着乌鸡口蘑汤,“你呀,去和映儿住。映儿你炕大,好好照顾妹妹。”

    柳映委屈得差点下巴掉下来砸桌子上。

    她银牙暗咬,强行把火气压回去,摆出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点点头,“母亲放心。我们亲姐妹一定好好相处照应,绝不会叫母亲费神。”

    她把那个亲字咬得特别重,以此来凸显她和妹妹的亲厚,至于刚收的什么柳缘,你就是再得宠爱,再八面玲珑善于巴结,你终究只是个收养的义女,不能和我们亲生的骨肉比。

    下人中那些近身伺候的婆子丫环都变了脸,忽然悄然递着眼色,传达着心里的惊诧,大太太当众宣布柳缘住玲珑阁,把自己的亲女儿两个挤一堆住,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这位新收的义女手腕高,深得柳老爷夫妻的心,将她比亲女儿还疼爱呢,看来以后真要对这位半路里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姑奶奶高看一眼了。

    只是大家都不能理解,这兰花一个低贱的小丫环,从前默默无闻,今儿是怎么啦,变成大太太眼里的香饽饽啦?凭什么呀?难道是老爷看上了她想收房做一个姨太太?不可能呀,如果真是这样,只管收了就是,用得上认女儿嘛,认了义女那就自然不能再纳来做妾了!难道是要给万哥儿纳妾?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的,先认了女儿,拉近了关系,接着做儿媳妇,这样不就是亲上加亲?以后这兰花肯定就是柳府的第二位少奶奶了。

    这样的猜度让那些喜好搬弄闲事的婆子妈妈们心里兴奋不已,看来以后有好戏看了,万哥儿不是已经有了童养媳了,现在又多一个,眼前这个兰花伶牙俐齿百伶百俐,那个天聋地呀的小哑巴肯定不是她对手,这要是斗起来,可不就是好戏连台啦?

    管家娘子、李妈等有头有脸的下人,挨个儿给柳缘敬酒,恭维的话说了一大堆,柳缘姑娘红着脸只是笑,喝了点酒,那粉色就染上双颊,整个人艳若一朵待放的桃花。幸亏她大方,毫不怯场,很得体地笑着,一一应酬着大家。

    柳丁茂喝的很少,只是在那里悄然盯着柳缘看,看到她自始至终都应付得当,举止大方,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微笑,这样的女儿,嫁到翰林府,还愁玩不转一个糟老头子吗,肯定能哄得那张翰林团团转。看来这步棋真是不错,下得巧,下得妙。

    咦,只是那个想出这步妙棋的小哑巴呢,怎么不见她在座,柳丁茂忽然发现自己对那个小小的女子产生了一点点的好奇。

    这时候一个妇女慌慌张张闯进来,扑通跪在陈氏面前,“大太太,求求您救救命,我干娘要生了,产婆子说是她怀的是凶胎,只怕连大人都性命不保。只能求您发话去请王巧手了——没有您的吩咐,这王巧手我们轻易请不动啊——”

    (还是带病坚持更吧。大家支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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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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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姣好,月影地里,一个身子沿着青砖高墙根下小碎步疾走,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到了前厅门口,侧耳一听,里面杯盘交错,笑容嫣然,显然酒宴还没有散。

    她伸手软软扶住屋檐下阴影里一棵海棠树,枯枝扶疏,树影下显出她一个孤单单的身影。

    怎么办?她两手绞着帕子,就这么闯进去?

    这一步踏进去的后果是什么呢,或者被怒斥一顿赶出来,从此成为府里的笑话;或者准许她的要求,送她出门;

    她当然希望的是后者。

    可是,事情真的会像那小哑巴说的一样,她的颜儿真的还能活过来?

    万一只是小哑巴小小孩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到时候颜儿活不过来,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难道真要一辈子青灯古佛终老家庙?

    忽然一阵风起,夜风凛冽,吹在脸上一片生疼,她咬着牙踟蹰,除此之外,还有路可走吗?

    去中院求大太太?

    不,那个披着一张菩萨皮的女人,谁知道浮在表面上的那一层慈善是真是假!

    这么多年共处,她从来就没有看清过那个女人。

    透过碧纱窗棂,隐隐能看到屋内烛火高烧,人影憧憧,笑声叠加,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那个小哑巴,真的可信吗?

    毕竟只是个孩子……乳臭未干的孩子……

    可是,正是这个孩子,当中她们的面将九姨太母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打破了柳府没有健康男丁的魔咒……哪怕只有这一点,也足够自己去试一试,哪怕堵上后半生的幸福。再说,事情牵扯到唯一的女儿,没有了女儿,自己的后半生还何谈幸福?

    她忽然银牙一咬,伸手去推动那对古木雕花门扇。门轴发出一声长长的吱嘎,这声音很高,拖得无比悠长,惊动了满厅欢饮的人群。大家从酒杯上抬起头,好奇地来望,难道起风了,把门扇都吹开了?

    没有风,只有一个身影静悄悄立在门口。

    那身影在夜色里洞开的双扇门下。显得单薄极了,孤零零矗立着。

    夜风乘机从身后灌进来,吹灭了门口的几盏灯,较远的灯火顿时摇曳闪烁,满厅烛火跟着晃荡,一股萧杀之意满屋横生。

    “谁?”柳丁茂威严的喝问一声。

    这一声惊醒了刘管家,他顿时屁颠颠地跑上去,“你谁呀?这大半夜的大刺刺闯进来?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惊了府里的女眷们你担当得起吗?”

    那个身影直戳戳站着,不答话,也不退后。

    有人慌忙补上熄灭的烛火。

    大家借着灯光细看。发现来的是个女人,身形玲珑,单瘦,整个身子裹在一件又宽又大的斗篷里,风帽拉下来将整个脑袋严严实实裹在里面。打扮成这样在黑夜里陡然出现,这样子确实有点骇人。

    她抬手慢慢地揭下了风帽。

    露出一张宽额头翘鼻梁薄嘴唇的女人面。

    “呀,这不是我三姨娘吗,她怎么才来参加宴会呢?好东西都快被我们吃完了——三姨娘你到雪儿跟前来,雪儿这里还留着一碟凉拌山鸡肉丝呢,你肯定喜欢!”

    柳雪嘴巴快。抢在众人前头喊。

    柳丁茂也略带尴尬地笑一笑,“你怎么出来了,身子好点没?既然来了就过来一起喝几杯吧,天这么冷。也好驱驱寒气。”

    多年的夫妻,女儿刚死,骤然看到这个女人,他忽然心里有一点点的歉疚。

    张氏小碎步穿过人群,直到柳丁茂面前才站住。

    微微屈身,行了一礼。

    早有兰穗从柳缘身畔跑了过去。她被从主子身边调走的时候,管家娘子只是说临时调用,等来了她才知道是叫她从此伺候这位新认的柳家小姐,她心里惦记姨太太,刚死了女儿,悲痛交加病倒在床,唯一贴心的丫环又被调走,可叫姨太太孤零零一个人谁去照应?所以今晚的认亲宴上,别看她和另外一个丫环一左一右伴在柳缘小姐身畔,其实一颗心总是牵挂着流云堂,想不到姨太太亲自来了,她再也忍不住了,跑过去接应。

    兰穗帮姨太太解开绸带,揭下斗篷,肥大的斗篷脱去,露出一段袅娜硕长的身形,三姨太其实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大美人。

    可是在座所有的目光很快就冻结一般停滞在这位不请自来贸然闯进来的姨太太身上,因为他们分明看到,这位平时打扮高雅、精致的姨太太,她今晚竟然完全换成了另外一身装束。

    她刚刚死了女儿,是不应该浓妆艳抹穿红挂绿,可是,可是这也太素净了吧,简直不像一个大户人家姨太太该有的着装,而是像一个……要饭的。

    不,说是要饭的,也不妥帖,比要饭的稍微好了一点点,但是柳府最低贱的粗使婆子的穿戴也要比她好过几倍。

    一件褐色褂子,一件褐色裙子,分明是只有下人干粗活儿时才穿的粗麻布质地,显得皱巴巴的,就那么松松垮垮套在张氏的身躯上,头发披散,落在肩头,不簪任何金银钗饰,腕上手上也没一件饰品,整个人清水洗了一样的素淡。

    “妹妹,你这是?”

    陈氏低低惊呼一声。

    “三姐姐——”八姨太悄声低喊,同时伸手来扯她衣襟,试图拉她快来就坐,不要惹老爷生气。

    谁都看出来了,今晚这忽然闯进来的三姨太好像是来者不善,那冷得冰一样的气势里,分明蕴藏着另外一种和这欢庆气氛格格不入的意图。

    今晚老爷高兴,多喝了几杯,这时候谁敢来扫他的兴,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到时候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柳丁茂真的已经不高兴了,目光在那一身素衣素钗上睃视,眉头暗皱,“跟着她的下人呢,还不快带你主子回去换衣服?”掉头看一眼陈氏,“吩咐下去,跟着她伺候的人不得力,回头重重责罚,用板子教训。”

    陈氏本来笑吟吟的脸也跟着寒了,目光威严地扫视着远处的下人席,几个丫环仆妇慌忙赶过来跪在地上,七嘴八舌说着求饶的话。

    几个人搀住张氏胳膊,试图带她走。

    张氏忽然发力,挣脱了她们。

    陈氏的眼神变换着,声音却无比亲昵,“妹妹,好歹我们是大家子啊,衣食上从来不曾缺了大家,妹妹怎么能当众穿得这么素净,回头叫那些不懂事儿的长舌头传出去,外间会怎么笑话我们柳府呢,还以为我们穷得连衣服都穿不起了。”

    张氏不接陈氏的茬儿,再踏上前一步,直戳戳立在老爷面前,就那么冷冰冰盯着对面的男人看。

    那目光冷透心肺,好像要一直把柳丁茂这个人看穿。

    柳丁茂被看得不舒服,咳嗽一声,“呵呵,我知道颜儿殁了,你一个人孤苦,我本来准备这里宴席散了就去看你……”

    谁都听得出来,这个男人带着酒意的声音有多么虚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