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之儒门春秋全文阅读 第8分节

71 独白

    在这时,杜芳霖正在途中前往残林。

    前方传来一人歌声。

    又是一夜过去。

    又是一日清晨,雾中的歌声熟稔亲切,曲调中带有曾经的怀念,人声低沉磁性,悠扬好听。

    儒者停驻脚步。或许是这段时日所接触的武林事,让早已被漫长岁月所压制的最初记忆一点点由黑暗复苏,这歌声与曲调原本简单,听在他耳中,却像是带上了和声。

    “是孤舟。”

    阳光突破云层,冲开前方晨雾!

    迷迷蒙蒙中,踏出一道白衣墨蓝身背佩剑,黑发紫冠,挥袖潇洒的儒者身影。来人正是中途周转却依旧洒脱无尽的德风古道名下司卫,倚天风伫云忘归。

    杜芳霖伫立不动,袖微拂,折扇从腰间滑入掌心,握紧。

    活得太久,再抬头昔年只身告别师门选择踏步江湖的人,就此转瞬出现在眼前,一如记忆中往昔容颜不曾半点改变。比之已在儒门纷争中白发如霜的春秋砚主,云忘归何止仅是面貌年轻。实际上论起年龄,两人岁数相当,甚至论辈分杜芳霖还差了一层。

    阳光照耀着倚天风伫之脚步!

    云忘归主动留步,停在四尺之外:“如今,该称你一声砚主,或是仍旧唤做小霖,阿杜?”他语气坦然,不似数百年重逢江湖路,倒像是昨日两人才在德风古道后山习武归来,相约一早丁孤枝。

    杜芳霖没有回应,本不易有所波动的表情越发无从辨识,肩头垂落苍苍白发,墨冠纹丝不动,衣袂袖角恰好到处。一眼看去倒是分不清谁是前辈,不能辨谁是一直以来照看谁的人。

    “或者,吾也不介意你仍旧称吾一声云师叔。”

    云忘归神情自若,“但如今圣司与离经皆不在,还是昔日云大哥的称呼稍有顺耳,偷偷称吾‘阿归’也可!如今你中意哪一种?”

    已时过境迁。

    故人性情如昔,这当真该是一件快意之事。

    微风拂动云忘归背后剑穗,动摇不了春秋砚主半处衣角。远道而来的儒者渐渐消失了笑容。云忘归轻叹一声,凝视对面的故人:

    “你在记恨?”

    孚言山变故骤生之时,德风古道无一人出头。

    “这当中,有原因。”

    那当中的原因,没有人比杜芳霖更清楚,折扇忽而抬起,止住接下来的话:“你去过孚言山了!”

    错认不了家中满门桃花香,是与别处不同的清幽绵长。

    云忘归承认:“听闻消息,怕是其他人也想过来一探。”主事是真走不开,圣司拉不下脸,交情匪浅的慕灵风多有顾忌,凤儒前辈更是无法离开驻守之地。

    只有漂泊在外的云,一直以来追寻自由。

    至始至终,从云忘归出现时开始,杜芳霖的表情再无动静。

    “内忧外患,你打算怎样做?”云忘归道,“吾有心替你驻守,但你再入武林之消息已传开,迟早要生事端!”内有墨池邪气不散,在外有异样气息久久窥探。鱼小墨只影单薄,孚言山诸人遣散之后只剩桃夭侍者不胜武力。这样下去,要惹祸,“包庇邪灵之过错仍有案底,前事未消,有心人易生事端。独木难支,当真心结未解,不愿再回?”

    三教之中从无真正平静超脱。德风古道地位超然,是因背后有昊正五道坐镇。但孚言山自从以春秋十册立足儒林,昔日位于山上的春秋麟阙早已直面最深处之暗潮。那些过往之事看似天命使然,内中另有缘故,无法直言。

    云忘归是真正在忧心:“无论如何,有离经与凤儒尊上,你应当可以回来!”

    修行之道,不进则退,退至归途,或许便至天命。

    所有人都以为,遣散弟子的孚言山之主,是因人事变迁而至愤世嫉俗,再到心灰意冷。

    这样并没有哪里不妥。

    踏出孚言山之后,行动早晚会被人看在眼中。杜芳霖慢慢地道:“无事。”他也已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些往事,德风古道里修行的岁月,“孚言山,无妨。”

    数百年未见,虽未生疏,但一时也回不到从前。

    身具高位许久,再回首,已离故乡太远。

    云忘归以为这只是不欲连累故交的推脱之词,当下眉梢一扬,“吾暂时也无目标,便替你守上数日也可。不过可能需要知会主事,请他暂时逐吾出门……”

    “我无事。”

    杜芳霖道:“也无妨。”

    云忘归眉头微微皱起。一门之首,举足轻重,让人发现有涉魔之事,怕是会引人问诘,怎可能无事!桃花林三开三谢,墨池气息偶有泄露……他忽而轻轻吸了口气!

    “当年,吾接到消息……”

    “圣司却道,无需出面。”

    两人面对面站立着。云忘归重新审视眼前之人:“主事也说,你并无需要支援。所以,你是当真无事?”

    他忽而自嘲,“吾还记得,当年你曾当众人发誓,定要弘扬儒门正气,绝不使儒之一道沉于腐朽。”

    “千年时间,确实太久。那告辞,再会!”云忘归点一点头,转身直接就走。

    “云师叔!”

    杜芳霖折扇握在掌中,面上沉静之色不改,但声音温和之中已平添三分冷意:“要求一条可行之道,为何会这样难?”突兀的问题,留住了云忘归的脚步。

    身在儒门,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昔日孚言山上被他亲手所散的春秋麟阙正是一例。若非如此,对手一路相逼,早已落入下风。儒门之路,稍有后退,便会是真正的没顶之灾!

    云忘归停下脚步,片刻后霍然转身,猛一拂袖:“但你已比所有人行得更远!”论修为,如今连尊上首徒的自己,也已看不清此人虚实。

    被凤儒尊上亲口断定生有智慧之人,自愿选择重修儒道,为此不惜封印与生以来的记忆。

    之后修为有成,便如放飞的风筝,如今连那根线都已看不见。云忘归此时心情复杂难言。或许当年玉离经便早已看清,数百年转瞬过去,已离开德风古道的人,早已不再是过往那名需要照顾的少年!

    杜芳霖眉宇不动,却再道:“我已无路可走,唯有前行!”

    千载修行,根基已定,再无进步余地。逆水行舟之道已至终点,再往前路在何方?

    当初求凤儒封印过往记忆,是想逼迫自己真正融入这苦境。这之后确实有所精进,却仍旧不能明了自身真正意愿,不知插手帮助这武林的意愿是出自过往,还是此世理念。

    春秋之道与人息息相关,儒门之路从来避不开正心修身。心不静,闭关百年无有答案。那么只能再入武林,用实际行动,去理清自身本心所想。

    “我从未迷失。”

    杜芳霖折扇交予左手,蓦然振袖:“亦从不改变!”儒者凛然,肃然正色。擅长谋算的人,怎会拿自己的修行开玩笑。

    半本邪录引邪气入体,引动心魔,只是设法看清本心之手段。

    “只是太孤独。”他微微阖目,声音陡然低微。

    从异世而来的灵魂,永远只能一人行走,除了心魔,能与谁人倾诉?漫长时光,近乎磨尽热血。

    好在总有一些熟悉的身影,堪堪能让沉寂的心再一次激起涟漪。刻意选择此时入世,是因神州确实有一场难避大难,也是因为这段历史,是昔日自己最为挂念的那一段。

    手段与目的,他向来区分很清晰。杜芳霖已尽力向前,只求一条可行之道。但这条路,太难太难。尽管他已踏在很多人之前。

    “你曾誓愿,弘扬儒门正气,绝不使自己沉于腐朽之地。”云忘归沉默片刻,轻轻叹道,“无论如何,你知道,归路在何处。”

    再多的后手,再详尽的计划也敌不过变数与力量。

    德风古道是最后的退路。

    “原本替你带来一壶酒。”云忘归又道,“但你此刻,或许不宜。”

    酒,使人壮怀。

    年少之时,谁人不爱鲜衣怒马,肆意江湖行!身居高位的人,或许却再也做不到这一点。德风古道那位临危受命的主事玉离经,岂非也是如是。

    杜芳霖再睁眼:“一杯。”短暂的心绪波动,并未给邪气可趁之机,善于谋算的人,永远不会错估自己的底线。

    饮一杯故人酒,叙一道旧人意。

    云忘归一顿,“哈”了一声:

    “现在吾可相信,你从未改变过!”

    墨骨折扇化石成杯。

    一壶酒分斟两道,在光线下飞扬如线。两人齐齐饮尽,宛如时光倒转。杜芳霖微微扬眉,就此席地而坐:“我已踏上前路!你呢?”三分笃定,七分傲意,这时方才像是无拘无束来自异界之人。

    “不会让你独步向前!”云忘归掷落石杯。他的路,已有前人拟定根基,却要好走不少。

    折扇敲入掌心,骤然气劲掀开衣袖,在荒野林立开辟一条新路,“等太久,我可是不会等你!”交集的路途终究还是会各有前程。

    杜芳霖的路不在此地,而在苦境!

    云忘归一扬衣袖,彼此交心留下最后一道眼神,转身洒脱沿路而行。歌声又起,转瞬即逝。

    在远方的另外一端。

    骤雨生正在半途守尸任沉浮。

    而杜芳霖这条通往残林的路,却久久未能继续前行。

    在云忘归离开之后,他独坐石前,凝视墨色扇骨。“千载时光虽远,吾自然不会腐朽。”

    “儒门!”

72 取骨

    清风飒飒,抖落枝头光影。

    杜芳霖独坐树下,直至一炷香后,才继续往残林而行。

    一炷香的时间,已足够骤雨生纵横百里,准确无误地再除一魔!若魔界能见到整个中原的实况地图,当能察觉那些分布在各处要害之地的光点正逐一熄灭。异度魔界以魔族为先锋,邪族隐在幕后。阎魔旱魃出世吸引所有目光的同时,九祸正在中原逐一布下后手。

    魔君死得太过迅捷。

    杜芳霖曾在圣域中写下一本册子,详细记载了所有记忆中存在的魔界探子。而骤雨生身上所携带的那本则是后来补录,内容则扩充了许多。不仅仅针对魔界,但凡有对中原插手可疑者,来历与目的皆名列那本手札。

    ……编号007,春秋砚主亲手书写,世间仅此一本,吝于外传。

    而钜锋里,则得了其中一部分副录。

    从魔界扎根北域瀚海森林,由北隅皇城护航,钜锋里便已派人前往中原。所属密探以太瘦生为首,以公开亭为目标,再向中原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增幅。诸多密探多数做画师、摊贩打扮,但凡有可疑人士现身,皆写下特征以信鸽传递汇总。有一回还误写了来自玄宗的道者,玄宗由道境而来,除了此前出现过的六弦之一赤云染与为首者苍,其余人皆算生面孔。恰好,玄宗也并非是人人都有携带乐器,而魔界探子温文尔雅者居多。

    杜芳霖一声令下。

    骤雨生雷厉风行,九祸位于中原的眼睛直接被打击泰半。包括任沉浮在内的一干人等,争不僧、画魂、继断离、玉世香与文中子,大部分皆在途中受无形剑风身首分离。

    有钜锋里密探配合干扰,骤雨生的行动要比异度魔界传递信息的速度来得更快。被盯紧的邪族之魔根本撤退不及。其中一人文中子,外貌正是白发蓝衣的清俊文士,自来到苦境之后便一直守在公开亭,除了气息有异与一般人类毫无两样。不少中原门派信息便是由文中子手中传递,无人看出破绽。

    钜锋里却早已将此人锁定。

    文中子的机敏并不如自己藏身暗处的同伴风满袖。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掉了脑袋。在公开亭这种鱼龙复杂之地立时惹来喧哗。与文中子一明一暗配合的同伴,一直隐藏在侧从未露出真身的另外一名邪族探子风满袖纵然并未收到消息,立时也已察觉不对,马上决定回归魔城。

    他瞒过了来去匆匆骤雨生的双眼,却逃不过黄雀在后负有扫尾之责的钜锋里密探。

    一人见陌生面孔出现,立刻不动声色翻阅手中刊印的副册,确定之后,以手轻敲桌面。

    收到讯号的另外一人口中发出轻轻哨音。讯息来回,不过几息之间。风满袖之特征外貌立刻得到证实,钜锋里以防万一的扫尾行动马上启动。

    匆匆离开公开亭后的靛紫发色文雅士子,手摇橘色绒扇行走在回归魔城的道路中。不足半个时辰,风满袖便在路之尽头见到一名背对他而立的紫衣平和的少年人。

    负责扫尾之人,正是被派出来历练的钜锋里少主南陵渡。身为宗主唯一徒儿,南陵渡所学乃是家传刀法,但也已得其中三味。这一次直面异度魔界,年轻人气度沉稳,不骄不躁。风满袖见势不妙,停下脚步。

    “请!”南陵渡衣着偏向东洋,行径却是一派中原人之稳重有礼,转身之时扬手向后请出宝刀。

    “袖里清风。”

    风满袖却已在第一时间下了杀招,绒扇向前推去,杀气却来自于隐藏在暗的文衫长袖。魔对人,魔之心机更甚一筹!南陵渡招未发出已然被迫由攻转守,一刀断月急转相忘流水,立刻收起心中轻视。钜锋里负责扫尾,奈何骤雨生行动太快,情不自禁让人低估这些魔界探子的实力。

    事实证明,邪族之人同样不差。转瞬之间,南陵渡失去先手,险象环生。风满袖眼含蔑视,转瞬已越防线,指掌凝聚杀招。这时一道疾风再由半空而回……“就说之前有哪里不对。小子!何必抢老铁的生意,慢来慢来——”

    一剑斩杀!

    风中雨凄!风满袖耳中声音未停,忽觉天际黑暗,竟是有水珠刺痛拍打脸颊。但那却不是水,而是血,轻柔的风急骤之间已劈开脑壳,混合浆液的血由顶门急骤冲出。

    一场腥风之雨……单锋剑,风雨满城泣人间。

    毫无温情的剑招,只在露出杀机的刹那泄尽冰冷,角度、力道与出剑方式皆奇诡难言。

    南陵渡面现异色,表情难言。

    一人已出现在风满袖身后。须发皆张的汉子肩负长剑,骤雨生却将双手拢在毛裘袖里,“怎样,下一处是哪里?”他难得佩戴武器,表情却是索然无味。杀这些魔,还不如应对非常君那般刺激。本觉禅林一场战斗实际上令铸天手憋屈不已,但至少还曾直面危险。

    血雨漫天。

    南陵渡沉吟片刻,收起少年人那一点点小小的傲气,三分面向强者之尊敬:“目前被掌握行踪的可疑人,只剩笑蓬莱。”

    喔。这少年教养不错,不愧是老令狐的徒弟。骤雨生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个徒弟,一直被放养在北域,也不知至今怎样了。身后邪族一声凄惨悲呼,却动摇不了铸天手面部半点表情。风满袖血尽脑枯但竟是一时未死,就听那残忍剑者毫无感情的声音道:“杀一万个魔人,也不及杀一名九祸。经此一事,她当知时间绝无真正的秘密,该当收敛爪牙。”

    一道魔灵冲天而起,仓惶逃往魔城,也带走这番话语。

    “除魔务尽。”骤雨生再将目光转向南陵渡:

    “笑蓬莱不必顾忌,吾走一趟!”

    笑蓬莱之主金八珍曾以两件宝物与杜芳霖做出约定。

    七彩云霓事关练峨眉生死,另外的龙心凤尾目前已被老乞丐秘密送往残林中。

    今夜正是朔月之夜。阿九提前睡去,残林外松内紧。一些人聚集在一处枝叶繁茂之地,不远处便是水晶湖。

    湖水中傲笑红尘似也察觉将要发生何事,紧闭双目,拧出皱纹。

    圆儿在老乞丐耆耋耄的看护下,首先服用以龙心凤尾。小白猴子立时感觉浑身发热,不自觉难受开始满地打滚吱吱呜呜。这正是灵药起到作用,开始帮助圆儿脱胎换骨彻底成就人身!

    百年根基,在杜芳霖这类修行有成者眼中只是寻常。但在一名从未有过修行基础的孩童身上则发挥淋漓尽致。

    翠萝寒肩头剑器一动,九针即刻出手!无月之夜,水晶湖边,蜥神骨开始发挥作用,循脉引气,在圆儿体质变化之时立刻引导与生俱来的阴阳二气。并非掠夺,而是助生。

    “凝气,留神,圆儿听着,如吾平时教你那般打坐运行!”老乞丐急急出声。

    林地之中,一名黑发披肩面容姣好半身残疾不良于行的男子肩披氅衣,悄然护卫住这一方区域。

    残林之主皇甫笑禅的身边正站着药师慕少艾。

    “呼呼呼……”手持烟管深深吸气的慕少艾慢慢开口,“该是药师吾出面的时刻,到了!”

    吐出一口烟气。

    慕少艾蓦然一跃,却是由上而下,烟管一送烟雾化药被浑身难受却依言盘膝运功的圆儿身躯吸收,以促进龙心凤尾之力能够被最大限度吸收。与此同时,药师从半空击中圆儿头顶,辅助引气之同时,则运转药力锻筋淬骨!

    阴阳之气在黑暗林地中呈现异样之波动,被翠萝寒十指凝定在前的若水晶般无色透明的蜥神骨所吸收。神铁转化,由虚入实,赫然已随主导者心愿渐渐化为一根混沌不明灰色臂骨。

    圆儿体内绞痛,咬牙不发出声音,额头冷汗涔涔。因抽取与生俱来之天赋而遭受损害的根骨便在九针之力、药力与龙心凤尾所催生的百年功体中被逐一抹平。从此之后,小猴彻底化为一名清俊孩童,再无半点兽形;待筋骨淬炼完毕,习武之资质也不曾有损,更有百年修为,一步登天。

    “叱!”

    翠萝寒一声清喝,并指收功。

    “圆儿啊!!!!”被老乞丐摁在身边一同带来的伙伴,石天王终于等到松手时刻,心痛地狂奔向前。

    黑暗之中,化为银发孩童的小猴慢慢睁眼:“老乞丐……石天王……师……师父!”

    “师尊!”老乞丐眼中含泪,却将目光转向另外一边。水晶湖闪烁微光,映出一道不知何时到来的沉默身影。那正是中途到来险些与残林发生冲突,已在黑暗里无声无息与残林之主交手半招的杜芳霖。

    仅有些许气息浮动。

    杜芳霖看了一眼自己那几日不见便很邋遢的徒弟,再将目光凝神转向遭受脱胎换骨之痛扔然坚持不曾昏死的徒孙。他思索一瞬,骤然向上掷出墨骨折扇!

    “德广弥天。”

    这一掌,便骤然落向圆儿头顶。

73 东武林

    在这个时候,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出现在武林的高僧,佛剑分说同样遭遇到了险境。

    佛剑分说的经历比较复杂。在圣域地乘一阐提为魔献身之前,曾对佛剑提起一项物品,正是能够看穿一切迷障的已失落的至宝阿那律眼。

    根据众人分析,这项物品应该能够看穿魔界虚实,寻找到异度魔界在苦境开创的真正入口。但阿那律眼最后的线索则出现在东武林恶盗盗夔獠翾身上,要寻找则需要从此出发按图索骥。佛剑分说何等干脆的佛门高僧,二话不说接下此项任务,离开圣域之后便启程前往东武林春霖境界,据说是盗夔獠翾最后失踪的地点。

    再然后,杜芳霖就从圣域骗走了魔心,催生了阎魔旱魃,使夜重生干掉了醒恶者,一刻不停间不容发地做掉了异度魔君!

    佛剑分说才刚刚在东武林转了一圈,毫无盗夔獠翾的线索。

    中原的消息在剑子仙迹和疏楼龙宿的共同努力下,一丝一毫也没有传去东武林。爱好打小报告的秦假仙又因为慕少艾打伤屈世途这件事忙得脚不沾地。所以乎,大师至今不知魔界究竟损失有多惨,还在为寻找宝物针对魔城而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佛剑分说终于救下了一名险遭火刑的无辜女子言倾城。这消息一经钜锋里之手传来,立刻被送去了儒门天下。

    疏楼龙宿立时出发,赶到时险些晚了一步。佛剑分说的动作实在有点快,救人,得知盗夔獠翾已死,寻找观向未来之眼与照耀往昔之灯打开没山去寻觅其中残魂,也是一刻不停间不容发!

    地点,幽泉林。

    照耀往昔之灯的主人名为烛幽微,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命佛剑分说盘膝坐进去,然后念诵口诀,再让观向未来之眼看出没山入口,引佛剑分说灵识离体。

    过程十分顺利,黄纸寻魄用以指引。

    但是黑暗之中,武力低微的言倾城并未发觉危险征兆。手持烛光的往昔之灯主人目光不定,看向佛剑分说的眼神意味不明。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烛幽微情绪之中似有一丝半分的不解。就在这时,微风拂动寂静的空间,一道极轻极薄的风声骤然掀起言倾城一缕乌黑长发。

    “叮!”

    紫龙出鞘光华骤闪,千钧一发之间,在距离烛幽微颈脖不足一指之处对拼这轻薄风声!微弱光线乍然一闪,如灵蛇一般的软剑倏然向后收回。烛幽微脸色愕然,继而神情大变:“你——”

    如果现场并未出现第四个人,此时此刻照耀往昔之灯必然熄灭,主人则会断头而死。

    言倾城惊呼:“啊!”

    隐藏在黑暗之中的第五名杀手剑气再临,此时毫不加以收敛的炽焰炎流挥洒刺眼光芒,除了佛剑分说之外,让在场的两个人皆不约而同以手遮眼。但光彩岂又能比紫龙之剑,赫然如龙吟破空,一剑留血,血染幽泉黑土!

    疏楼龙宿手持紫龙利剑而现身。他原本的佩剑已在条件交换下秘密送回北隅皇城,此时之剑器亦是其一直以来所惯用之兵器,名唤紫龙影。剑身略曲,如龙游虚空,通体是极为华丽的明紫,映衬那一身极为华丽的紫纹儒衣。比之从前,此时的儒门龙首更添三分雍容,头顶龙冠所点缀的珍珠也是更多,一出现就是光照大地。

    “唉呀。”疏楼龙宿化去紫龙影,转手轻持一柄珠光紫绢宫扇。烛幽微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肩头已感那份点缀珠宝之重量!紫扇被轻轻置于照耀往昔之灯主人肩膀,扇之边缘则隐隐对准其人血脉,“汝可是要将手持之灯稳住!”

    轻描淡写的话语,立时让烛幽微呼吸紧促额角微微生出冷汗。

    魂魄已入没山的佛剑分说只觉眼前一花,那带路的黄纸符突然加快几分——照这样下去,大师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此行之目标,很快就能回来见到来自千里之外的惊喜。

    言倾城局促不安地守在佛剑分说旁边。

    疏楼龙宿不紧不慢就站在烛幽微的身后。果真不枉费他迟来一步,好让好友佛剑能充分领略地狱风景。可惜的就是,纵然找到那盗夔獠翾也丝毫无用。因为阿那律眼根本不在东武林。

    在一处群山茫茫之地,高峰之下,俯瞰千里山谷。

    罪恶坑,一处武林收容罪恶者的不祥领土。此时白发剑者高高在上,试图一辩其中虚实。萍山不落地,狂龙不出关!萍山练峨眉依旧高高在上,罪恶坑中白雾弥漫,没有任何动静。

    观察一段时间之后,白发剑者骤然后退,并未惊动其中盘踞之恶龙。佛门至宝,阿那律眼的真正下落其实就在罪恶坑。接下来就要看杜芳霖那边是如何动作,而其人则正在残林。

    另外一处黑暗之地。洞窟仅有滴水之声,一名黑衣蒙面人渊渟岳峙,背对洞口而立,仅仅显露逆光之背影。

    风声掠过之后,有其下属回禀发生在幽泉林中之一切。

    那黑衣蒙面人道:“失败了吗?”

    “那个人,仍未出现?”

    幽泉林中真正的杀招并非使用软剑的刺客,但那个人却不知何故延迟了步骤。若有那人在场,就算有紫龙在场,烛幽微也难逃一死。照耀往昔之灯若是熄灭,佛剑分说之灵识必然迷失在没山之中。中原将失去一名高手,对于黑衣蒙面人未来的计划自然是十分有利。

    “可惜。”黑衣蒙面人语气冷静,“去查那人之下落!”

    因为一件小事而耽搁了行程的那个人,确实已收到了讯息,也沐浴更衣之后数了数暗器准备出门。结果却在出门不久,他被深夜而来的骤雨生堵在了笑蓬莱外的林地之中。

    愁落暗尘,中原第一杀手,几与北域杀手阴川蝴蝶君不相上下。

    他原已决心脱离这门行业,却在今夜接到了久违的讯息。传递讯息的那个人长居东武林,是愁落暗尘无法拒绝的存在。但他已下定决心,要为了笑蓬莱中的一名舞姬而与那人划分清楚,洗手归隐再不杀人。

    他一出门就撞到了骤雨生。

    骤雨生原本是前来笑蓬莱杀魔界的人。

    那还是今天傍晚时分。

    他已看准目标,正是站在笑蓬莱门口迎接客人的一名操纵傀儡的戏人。古铜无锋之剑已转动风声,冷凝之一刻,就要枭首见血。

    “慢来慢来,稍等稍等,不可动手啊骤先生!”

    秦假仙的声音由远极近极具穿透力,“呼呼,呼呼!”“大仔,等等吾!”业途灵和荫尸人随后跟上,最后方还跑来一个上气不接下去的屈世途,“哎哟哟,秦假仙,你能不能照顾一下老人家,慢一点慢一点啊~~”

    突然嘈杂,引起气流环境的改变,这一剑被机敏的荫尸人扑过去双手抓住。那站在门口的杂戏邪人似是有所察觉,表情微微改变,随即面向四周做了一个小把戏,身影已然消失在浓烟之内。

    笑蓬莱外一片叫好之声!

    骤雨生叹气:“唉。”

    这下好了,要先闯进去再杀人。

    “说清楚,要原因!”袖起双手的铸天手威风凛凛,居高临下,骤雨生不怒反笑,就是气势有点骇人。

    秦假仙不由矮了一个头。

    屈世途连忙道:“是这样啦,我听太瘦生说你要来,正好正好,帮忙对付一个人。”

    “是一个魔界的人!”业途灵旁边补充。

    “之前我与屈世途在这里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人,那个人使用的武器十分像是在魔界战场出现过,又轻又薄,还滋滋滋。”秦假仙连比带划,将目标人物说了一遍。

    “就像是蝉的叫声!”荫尸人继续助阵。

    骤雨生纹丝不动,挑起一边眉毛:“那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是那个谈无欲拜托我与大仔在这里看住阴无独和阳有偶。”业途灵配合地举起双手。

    阴无独阳有偶,阴阳日月昏原本的主人,为苦境魔界之先知类型,能追踪捕捉游离之魔气。

    “猪头!明明是那个杜阿芳霖有托人传信拜托,要秦假仙帮忙照顾金八珍!”荫尸人拍了业途灵一下,幸灾乐祸,“结果秦假仙照顾人照顾到了房间里,差点被人丢出去,哈哈哈……”

    “闭嘴!”秦假仙一人给了一巴掌。

    屈世途抬手扶额,接过话题:“是杜芳霖杜先生传讯给谈无欲,谈无欲让我们前来监视此地动向。这里情况复杂,恐怕不止一名可疑人士,骤先生若是动手容易打草惊邪。”

    那这就还是杜芳霖的主意了。

    一边让钜锋里引他来到此地,一边却又让屈世途出现阻止自己行动,这目的是?骤雨生再挑起另外一边眉毛:

    “你们要请吾对付的人是?”

    秦假仙与荫尸人业途灵对视一眼,三人齐声道:“愁落暗尘!”

    屈世途点点头,肯定:“愁落暗尘。”

74 传功

    “靠幺啊!”

    骤雨生无聊地单手拍打膝盖,一脸丧地守在笑蓬莱附近,夜晚时分高高在上,坐在一处僻静的屋檐头上,注视一片灯火通明,等待一个最近时有异动的人。他之所以乖乖听从了屈世途的建议,多半是出自对自家兄弟杜芳霖的信任。自从回到中原以后,铸天手的生活近乎平淡如水,还不如在北荒之地与异兽赛跑来得痛快。

    “既让吾来此,又不让人动手。既不明说,还要等人,杜阿春秋,你可真是越来越不痛快!”老铁的心情十分不爽。

    剑已染血,被压抑多年的剑意正在一点一点地苏醒。

    风鼓动裘衣吹散袖口兽毛,骤雨生压不住身周越趋近凌厉之剑意,只得离开笑蓬莱再往后退出一里。纵然只是一柄无锋之剑,也已如沉眠之凶兽,而兽性择人而噬,只待看倒霉的人是谁。

    比如,愁落暗尘。

    外貌年轻但眉宇沉逸的黑发男子推开窗户,一扫肩上点缀褐羽的宽厚披风,最后望一眼身后床榻间睡着的倩影,蓦然一跃入夜空,悄无声音沿着屋檐前进,很快离开笑蓬莱往东而行。身为杀手的愁落暗尘原本有接到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单子,是要彻夜前进数百里,在第二日天明之前赶往一处名曰幽泉林的地方,杀一个手提烛灯的人。

    结果半途就已感受到那股随风侵入血脉之剑意,脚步失衡,愁落暗尘不得不中途停在一处林地之中。树林的正中间,就坐着一名须发虬结目光炯炯的毛裘男子。此时仅是初秋,而此人衣着厚重,但挥袖之间并指引风之动作却甚为轻灵。

    “哦,你来了么?”

    那人声音听似不羁,但风中剑意转冷。愁落暗尘心中一沉,蓦然裹紧披风,一手已在其后指尖夹住三枚薄如蝉翼之暗器。

    屈世途所言,之前剑子仙迹在斩杀阎魔旱魃所带领的魔将时,曾遇上一个使用蝉鸣之翼作为暗器的人。之后他与秦假仙蹲点笑蓬莱,又再度遭遇一名使用同类暗器的人。这人已连续外出两次,钜锋里之人皆有跟丢。比起杀几个已在掌握的舞姬戏奴,不如先搞清此人目的为要。

    也许这就是杜芳霖让人引他来此的目的。

    骤雨生听进了耳中。

    原本要赴约的愁落暗尘根本没能离开中原。幽泉林中等不到执行者,临时调派的杀手被及时赶到的疏楼龙宿所阻止,行动失败,佛剑分说顺利进入没山又在灯光的指引下灵识顺利回归。

    水晶湖畔,残林。

    原本机缘巧合,能助佛剑脱离没山的圆儿此时正在接受传功。小白猴子已不可能在去春霖境界,杜芳霖只好多重安排,以免后续事情出现差错。他来到残林时已该是月上中天,不过今夜,无月。

    翠萝寒已完成主要工作,手中凝成阴阳骨,但比之在人体内自然成型的哪一种,可能会多一些原属于蜥神骨的缺陷。

    烟管收起药烟,黄衣裳的老人家一头汗地抽身后退,“呼呼呼”地站回原位,将后续时间留给初次脱胎换骨的圆儿自行调整。

    这本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杜芳霖在众目睽睽之下现身,踏足徒孙身后。

    老乞丐四雅杂诗郎立刻停下上前之脚步,口称“师尊”。但老乞丐身旁等得心痛焦急的石天王完全不能体会到那师徒孙三人抬眼间的默契,一声“圆儿啊~~”迈着石头腿,用比常人还要慢一半的速度哐当哐当奔过去。

    正逢黑夜中表情肃穆的儒者一掌拍向圆儿头顶。

    石天王眼眶迸裂,情义在胸膛冲击成怒火:“你住手!”沉重石像凌空跳起,一整块石头不管不顾砸了过去。“喂喂。”老乞丐吓得胆都快裂了。

    黑影卷走石像,邪灵及时出手避免车祸。

    石天王感觉像是在滚筒中连续旋转了三天三夜,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尘六梦身旁的阴影中,砰地一头扎进了水晶湖。

    水花四溢,点点星光映亮一方土地。湖水之中,傲笑红尘蓦然睁开双眼。

    杜芳霖手中招式已灌入圆儿天灵,左手则化出一件白衣,覆盖住脱胎换骨后的小猴身躯。德广弥天,亦是儒门名招,为其一位好友所创,极纯极正,能化圆儿体内所接纳的灵药根基为真正儒门修为,并以此继续同化其体内所残留的其他异气。他门下之弟子,最好专心于儒之一道,否则砚主内心总是有三分不待见。

    “嗯……”杜芳霖眉头一拧。留招之时动用自身修为,不意一丝潜藏的邪录邪气竟是趁机而入。但这并非什么问题,邪录仅有半本本身便不敌他之根基。杜芳霖不动声色,准备等徒孙能自行运功之后,再将那一缕邪气顺自身功体而带出。结果一不小心运功过度,竟是再度牵动小白猴子的生命之源,被祛除的阴阳二气赫然有再生之架势!

    阴与阳,万物之根本,寻常修行者致死皆无法领略其中奥秘,但小白猴圆儿却是一出生便自然而然有所接触。佛门舍利为至阳,邪兵卫之力为至阴,为一件事之缘故必须祛除阴阳二气是一件事,但能保留下来岂不是更好。

    杜芳霖内心呕死,却不得不替徒孙着想,正苦苦思考自己有没有学过属性不那么太正的武功。

    残林之主在一旁看得真切。

    皇甫笑禅与老乞丐耆耋耄也是旧识,两人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名为金包银。既然都是朋友,为朋友的徒儿做一些有益于修行的事,残林之主乐意至极。略一思考,神情不动的林主宽袖之中已运起指力,轻喝一声以提醒,纵身上前之刹那,并指点向圆儿眉心:“血枯断脉!”

    阴柔之力加入儒门正气,自动引流向左,由眉心走阴跷至气冲,避其锋芒同时带动一缕似邪非邪的异力,分庭礼抗而招式成。

    圆儿合眼闭目,额前再起汗珠,但稚气未脱的脸上神情坚定,五心朝天姿势端正,体内元气充沛中竟是隐隐已有配合运行。

    皇甫笑禅不禁心中赞赏,再与面沉如水的杜芳霖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无奈。为这牵引生命之源的行动而造成双方功体僵持,一时之间无从撤出。

    “嗯——”老乞丐袖口一扬,举步上前。

    “退后!”杜芳霖袖中滑落折扇,蓦然开合,在右手运功之同时一道柔风将老乞丐排除在外。做师父的在给徒孙传功,你一个徒弟想插手这是要作甚。与此同时,他与残林之主默契交换位置,让出一角。

    水晶湖中,一道赤红剑意霍然而至,摧枯拉朽由灵台而入,所至之处无论是儒元或是异力皆应之而碎,几近融合!

    圆儿本就是禀阴阳二气交合而生,对此驾驭近乎本能。这一瞬,得傲笑红尘之助,杜芳霖与残林之主同时松手,两人双双后退,却在圆儿身边因几许泄露之气息激荡起一圈尘埃。

    湖水之中,傲笑红尘勉力并指,一招相助再度沉默合拢双目,静静养伤一言不发……就算小白猴子天天往湖水里丢石子,总是多日相处,总有三分情分。烽火红尘路留招再开前程,希望能以此劈开一条通天坦途!

    圆儿自行运功,神情渐有所得,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仿佛似乎还未达到底线。

    残林之主退至慕少艾身边。杜芳霖则退回原来所站立的黑暗中。两人与水晶湖形成三足鼎立,正如圆儿体内三股外来元气。

    已初次成人的小白猴子赫然如冲破难关般,在生命之源所分化的阴阳二力逐渐复苏的情况下,竟是游刃有余起来,这资质……

    慕少艾哎呀呀一声,代表在场大部分人,吐露心中的妒忌。

    杜芳霖因此记起一桩机缘。

    他想到就去做,一句话也不说,折扇一开洒下一片桃夭,兜起沉浸在运功之中的小圆儿,即刻化为光影消失在夜空之中。

75 机缘

    “师尊啊!”老乞丐猝不及防,徒弟就被人带走了。

    “圆儿啊!”石天王被脚下的影子死死拖住,怎么爬都爬不离邪灵身外一尺之距。

    翠萝寒沉默之中,抬手,将成型的阴阳骨塞给慕少艾,一振肩头灵剑,人也化为一道剑光离去。出行在外的几件事皆已完成,玉手九针自然是要回幽篁秋水。剑者毫不拖泥带水,同样是想到就去做,来去十分干脆。

    转瞬场中少去三人。

    “呼呼呼……”烟管一扬,只好暂时成为阴阳骨的保管者,还要仔细包好以免失效。慕少艾看向残林之主,“阿九好吗?”人在江湖,心已不在江湖,药师踌躇许久,终于决定了退隐的时间。

    皇甫笑禅并未回答,反问:“当真不见?”

    “相见难时别离难。”慕少艾道,“老人家吾伤不起心,亦无颜面对,只好暂避。”

    “至少,你该与众人告别。”皇甫笑禅劝说。

    “所以再留片刻。”慕少艾吸一口烟气,悠然道,“哎呀呀,等待无聊,诸位要饮一杯么?”

    有一些事情在离开之前,药师必须要对曾经的合作者杜芳霖给予交代。

    春秋砚主托着徒孙圆儿,也知道时间不能拖太长,一路疾驰白云山。

    蔺无双察觉那股熟悉气息,一时颇为疑惑,开门的瞬间就被人塞了一个孩子……“你?”道者一惊,险些未将圆儿丢出去。

    在路上,杜芳霖已经设法让圆儿沉睡过去,在梦中消化那三股力量。但一路抱着个外形七八岁大的孩子,手臂很是不适,他半路就已经有点后悔了。“这是吾唯一的徒孙,孚言山百年之后唯一传人!”杜芳霖温和开口,十分肃穆,“吾来求你一个机缘!”

    蔺无双稍微查看,便明白圆儿体内状况,立刻就沉默了。头一次帮人抱孩子,道者双手抱着这白色短发七八岁孩子,颇有手足无措之感。

    杜芳霖道:“给不给!”

    修好的浩然居门口不见了曾经的对联,残砖破瓦还未被清走。蔺无双一时很想放下圆儿,冲着故交好友拔出剑!

    “自从九鼎之社后,便再未见你如此神色。”蔺无双深深吸气,手臂拂尘一动,一道剑意便从背后明玥骤然而发,沿红尘剑意作为入口,由督脉转向中枢,停留片刻与三股异力同时汇流。此为留招:古云之极!

    圆儿轻哼一声,眼皮微微一动。

    这孩子赫然又是……消化了。

    孚言山倒是收下了一名好徒孙!一时之间,蔺无双不由对杜芳霖刮目相看,“只此一子,便能将再续百年!”他沉思片刻,“还需往萍山一行,稍等片刻。”云飘渺不由分说,带着圆儿化光就走。

    脱胎换骨,宛如新生,这时候接受外来之力量是最容易吸收,时机无可等待,蔺无双已决定替好友好好培养一个好传人。

    白云山距离天上飘着的萍山实际并不是很远。

    没有七彩云霓,萍山不能落地。但蔺无双的到来仍然惊动了在天外修行的练峨眉。犹豫一瞬,云人以一道元气以指引,道者登天而上,已至萍山之巅!

    练峨眉一眼便看见蔺无双怀中所抱的孩子。

    “此为孚言山之子!”蔺无双直截了当,“来求云人赐招。”

    是为杜芳霖!

    练峨眉也曾听闻孚言山一场变故,传人几近凋零。

    蔺无双又道:“吾誓言已破,待世间魔氛不再,会另外择地清修,以期达九天之境!”仿佛曾经的执念已随浩然居而消逝,又像是将一切尘埋心底,反倒是因此激起胸中久违之气,导致情由心动,元气不稳,竟是境界突破之征!

    面对杜芳霖时,蔺无双稍有收敛。面对练峨眉的时候,他一贯以来坦率而不吝真情。否则,杜芳霖会甘愿再饮一杯,以贺好友突破。

    将圆儿交予练峨眉怀中。蔺无双看向这名白发孩童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如此,当是喜事。”练峨眉心中却是一松。云人一直以来向往大道,也因此常反省过往之事。蔺无双资质绝佳,不应因执念而自封。她虽未因此自困,但心中总有挂怀。

    “既有古云之极,不妨当用‘天流萍踪’!”萍叶之形一闪而逝,圆儿再受一招。蔺无双突然想起一事,但是已经来不及去阻止。

    道元入体,引动古云之势,二者同流而合一,对上儒门德广弥天!

    这下可好,圆儿体内已不仅仅只是儒门修为,练峨眉毕竟与杜芳霖那人相交不长,难缠了!

    蔺无双眉头一动。

    练峨眉微微蹙眉。

    两人对视一眼。

    送佛送到西,练峨眉再度沉吟:“吾察觉此子体内另有一道元气,或许该另有机缘。”

    萍山随云漂流。蔺无双只好等待。接着光芒一闪,正在路边休息的白发剑者被引上萍山。

    突然面对两位道门前辈,白发剑者也是一时感到意外。

    练峨眉将圆儿递给白发剑者,说明事实。

    蔺无双见事已至此,便再未开口。

    此时天外一线光明,夜晚即将消逝。杜芳霖在白云山上久候好友不归,已开始趁四处无人,用折扇扇风挨个击碎浩然居屋檐上的瓦片听声响。

    白发剑者点一点头,离开萍山带走圆儿。蔺无双对练峨眉稍作告辞,一路紧跟了上去,但时间稍微延迟。

    结果追到了空无一人的一座荒山上。

    一道金光正好在此时送出了白发剑者。接着金光似隐隐自地底而起,一道清正的声音不容置喙道:“原来如此,此子与佛有缘,应当留下。你,且去罢!”当真是义正言辞,十分干脆,全靠了白发剑者的面子!

    白发剑者一转身见到蔺无双,再点一点头,人影化入雾气已然离去。事情解决,圆儿果然是另有机缘……

    天亮了。

    蔺无双回归白云山,正好见到桃花幻影快速一闪,无数破瓦再度回归屋檐上。他脸色一沉,就见到前方捏着扇子神情更趋肃穆的杜芳霖。

    “人无恙。”蔺无双道,如实将事情叙说一遍之后。就听哗啦啦一阵响,刚刚被人装好的瓦片再度叮当碎了一地,凶手丝毫掩饰都没有。

    果然是……生气了。

    蔺无双沉默地想。

    “九鼎之社后,吾果然许久不曾有这种情绪。”杜芳霖十分平静地合拢了折扇,“也罢,吾先告辞。”回去就给圆儿制定儒门学习计划!

    他孚言山的弟子跟着蔺无双学一学剑就可以,随着练峨眉得以赐招也无甚,突然被人截流去了云渡山,这个不能忍!

    棋差一着。

    吾果然是介意了。

    杜芳霖一路反省,一路生气,一路回到残林入口。

    已是天光大亮。“师尊!”老乞丐在外苦苦等候了大半宿,见到师尊两眼一亮,再一看……咦,圆儿呢?

    杜芳霖此时沉默。他这要怎么回答,一不小心弄丢了徒孙,人被和尚截流了,短时间内要回不来?

    正在这时,入口更外围传来荫尸人的声音:“杜啊芳霖你在不在?佛剑分说回来了,秦假仙花了十两银子让我过来告知你,人已被疏楼龙宿带走,速速前往,快啊快啊!”

76 退隐

    残林之外,朝阳初升。这处僻静的密林,却偏生是许多人安生之希望。纵然江湖风波无情,慕少艾却由衷希望那风波莫要波及此地。拥有长长白眉的黄衣裳老人家,独自立于残林后方的一处缓坡上,手持烟管,遥望朝阳。

    “少时听琴楼台上,引觞歌啸眷疏狂;不信江湖催人老,皇图笑谈逐尘浪。”

    慕少艾不由感叹:“老人家吾啊……”顿了顿,烟管一摇向后转身,“竟是开始怀念起冬日的冰雪了。”

    阿九在今日清晨离开,独自一人行走向那渺渺之外的故乡。药师有请故交好友沿途照看,但已离窝的雏鸟,终需独自面对风雨。

    阿九早已长大。

    后方来路之上,正走来一名墨色儒衫的白发男子。不久之前,这个人出现在琉璃仙境,向他转达素还真的问候。也正是不久之前,此人以一柄墨骨折扇,遥遥牵引出一场针对异度魔界的战局。

    慕少艾与杜芳霖相处不多,但寥寥几次联手,端已看出此人胸中沟壑。这是一名无论心性与表面皆可称之端方的有德君子,药师久经江湖考验,却偏偏能从细枝末节中窥出一丝半毫有趣的地方来。

    “汝要退隐?”比如杜芳霖开口第一句便是严肃。慕少艾内心解读,替其补完下句话:你要退隐,那敢情好,我来送你,不要客气。

    杜芳霖是很希望慕少艾能够真正去退隐,并且最好走远一点。

    他有把握保下一些人的性命,却无法将局势百分百掌握在手中。变数是能少一点是一点,这变数指的是选择留下的人即将面对的危险,却也指留下的人本身之选择。急流勇退,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份幸运,也不是每个江湖人都能有这份决心!

    “年事已高,久站乏力,比不得前辈你历久弥坚,哎呀呀刃如新发……”

    慕少艾吸一口烟管香雾,轻松而又戏谑,但是话中内容却无一不在考验人之涵养。杜芳霖实在很想丢出折扇不负药师期望,但最终他只是甩一甩衣袖,肃容再道:“多谢你。”

    药师心生退意,是从阿九更换佛心,从此性命无忧时开始。他本就不是会爱替天下操心的性子。不是因为素还真拿出久远前的赌约激起一口气,不是欠下人情而等待要帮圆儿成功换骨,恐怕早在发现中原与魔界之间实力不对等的时候,慕少艾已是抽身退隐。

    “呼呼呼。有你,有谈无欲,中原无忧矣。”慕少艾袖口一卷,忽而送出一只竹筒,“拿去罢!这是你昔日所求之物。但前路如何,药师吾却是不予保障。”

    见杜芳霖接过竹筒,慕少艾目光一闪,忽然又道:“岘匿迷谷旧居下,吾曾经埋下一坛苦酒。若你有闲,不如前往。哎呀呀,送予爱酒之人,也是一桩美事。”

    杜芳霖袖一扬:“珍重。”

    “不送。”

    慕少艾烟管向后,洒然自得,“美人,美景,美事,自此江湖路长,倒不如多看眼前美色……此后之事,便交由尔等操心去咯!”白云悠悠。

    江湖路长。杜芳霖站在慕少艾之前所站立的地方,目送斯人远去。

    他心中想,我还可以如这般和平地送走多少人?

    蔺无双,练峨眉……苍可以算是一个,也一定还可以再有其他人!

    手指一动,捏碎竹筒。杜芳霖从中间抽出一张细绢,其上正是一副路观图,绣有四个字“落下孤灯”。最关键的两个人物皆已就位,佛剑分说人该停留在儒门天下,落下孤灯则关系着慕少艾最后的挂念与嘱托。

    两处地方,皆需要杜芳霖亲自前往。他手持折扇,微微划过白绢,心中却惦念着另外两处所在。

    圆儿体内早已铸就儒门根基,蔺无双实际仅以剑意相引。但练峨眉之留招不意带上道门真意,而小白猴最初之成型便有佛门舍利之功。儒道相应,为求平衡不得不再寻一人。

    恰好有白发剑者应时而会,将圆儿及时送上云渡山——这过程杜芳霖仅凭想象,就能从蔺无双三言两语中得出结论。

    现在徒孙回不来,需留下好好消化,但圆儿也一定很安全。

    所以真正需要挂怀的,该是另一处地方!

    “笑蓬莱。”

    杜芳霖折扇落入掌心,微微合眼:“金八珍。”

    笑蓬莱!

    当时仍是无月之夜。

    骤雨生听完屈世途的一席话,放弃原本的行动,而在半夜时分守在左近,果然等到了一个人。铸天手与春秋砚主的交情,足足可以追溯至数百年前。这两人默契得很。

    “让吾来,又不让吾开杀。”

    “……这人一席话,那人一席话,多方转折,别有企图。”在笑蓬莱屋檐上的时候,便已远远锁定了一道气息,骤雨生半路算了算距离,停步守在路旁小树林。他一巴掌一巴掌地拍着膝盖上的剑,“可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哎呀哎呀,孚言弗言……阿霖呀阿霖!”这般有违师道的事,杜芳霖已经很久没有做。他最近最多只是拿话诈你。

    但这种做一件事却还拐个弯有些欺上瞒下意味的行动,在骤雨生的眼中大概就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有可能会出现让一些人感觉不适的东西。

    比如屈世途,再如钜锋里。

    或许,还是除了骤雨生之外所有的人。风中飒飒的落叶,象征彼端正踏步而来的年轻猎手。杀手本能收敛气息,对于已锁定一切行为的狩猎者而言,根本无济于事。

    骤雨生仅凭知觉便能明方圆一里类一切事。他手中之剑,依风而行,却又剑走偏锋。风不是他的耳目,但血气是,杀气是。但凡一切活物,只要动起杀念,身有染血,便绝逃不开纵横山野的野人耳目!

    愁落暗尘在接近骤雨生三丈之处蓦然停下脚步。

    因动剑而起念,因起念而开杀!

    三丈距离,正是此时骤雨生堪堪抑制杀念的极限之距。再近一步,恐怕来人便要毫无过渡地直面狂风骤雨!但不进不退,仿佛却又让人错觉眼前方是光明,身后才是黑暗……剑意无穷无尽,逐渐由膝前古铜之剑向外蔓延,占据一切感知之地。

    单锋剑意,细雨润无声!

    眼前风平浪静。

    愁落暗尘却觉心惊肉跳,眉头一蹙,慢慢摊开指尖三枚蝉之翼。

    “你来了么。”突然等候在林中无光之地的声音,刹那扰乱了风平浪静。电光石火之间,愁落暗尘出于猎手之本能,已然洞悉黑暗之地那狩猎者之真意。三枚蝉之翼在话音方落之时已混入风声,风吹过落叶索索响动……初秋,叶落!

    极薄之翼,极暗之光,果然曾在魔界战场出现过。

    屈世途没有欺骗骤雨生;或者是说,某人想借口时难得有用心。这时候骤雨生还有心情分辨事实猜测真相,实际上直到蝉之翼杀机临近的那一刹,才听见耳边忽左忽右的蝉鸣之声!

    风可以欺骗人的感知,但杀气不会。

    声音可以绕过人之耳孔,而血气不能。

    先下手为强,愁落暗尘心怀杀念。手中曾有人命,他的每一支蝉之翼上,几乎都曾染血。

    他瞒不过猎手骤雨生。

    一左,一右,斜上而斜下!蝉之翼一者削其喉,一者取其心,当细微声音传入人耳之刹那,实际上左下而右上,听似瞄准咽喉的锐利早已盘旋至后心,而取心直入的那一枚,忽而随风而上——在这时,古铜无锋之剑有了动静。

    赫然是后发而先至。

    如细雨无声之剑意早已在四周布下罗网,雨水之中,似有似无之血气已拨动那一根无形之弦,古铜长剑无锋却有雾,极淡之雾,骤然嗡地一声!烟雨之剑,正对蝉翼之刃,以气流之变应对气流之极,急骤之变化一如雨雾撞击一滴空中晨露,这一刻一者在眼前,一者在后心,双双气流涟漪显露夜色之中。

    蝉之翼失控。

    愁落暗尘及时移形换位,一道随风而至之烟雨已击破隐身之处,第三枚盘旋游移的蝉之翼突然激烈蝉鸣,以共振之音再引同源之器,黑暗中人影游离,厚重披风连同褐色长发一同遮掩杀手冷静双眼!

    又有新的暗器蝉之翼无声融入空气。

    但骤雨生却需先应付眼前再起变化的三枚杀招。就听不知何处已有愁落暗尘声音自风中响起:“风起了,蝉鸣了,你听到了吗?”

77 烟雨

    笑蓬莱中。

    金八珍刚刚睡下,立刻因不远处骤然而升之剑意而感觉一阵心悸,蓦地翻身坐起。这位常年操持生意的妇人体态丰盈,一头乌发保养得当依旧乌黑,也许年轻时也是五官端正的美人。如今笑蓬莱已成为中原欢场中屈指可数之领头者,两名舞姬倾国倾城,不知有多少江湖义士失去了一腔豪气而将柔情落在这温柔乡。

    愁落暗尘正是其中一位。

    此时已近凌晨。

    笑蓬莱距离不远的地方所发生的战斗,剑意与杀气搅动了风云。金八珍为萍山练峨眉之结义姐妹,武功或许一般,但知觉以及眼力却着实不凡。也是因为骤雨生选择的战场距离太过接近,稍一思考,楼主金八珍即刻派人去寻舞姬倾君怜,询问同住的危险分子愁落暗尘的下落。

    倾君怜半夜献舞,也才刚刚卸妆休息。不但是她,连同姐妹色无极也一同被楼主惊动,双姝不明所以,再度齐聚正堂内。

    “可知发生何事?”色无极询问道。

    笑蓬莱内有一双绝色舞姬。倾君怜心有所属,妩人而柔媚,温婉却内刚。色无极容貌艳丽,娇俏而动人,举止却颇有干练之姿,似是外刚而内柔。

    “义母。”倾君怜柔柔下拜,三分心思,“可是与秋君有关?”

    愁落暗尘在一个时辰前才刚刚离去,并未有说去往何方。这个人向来如此,来去如风,故而两人虽有交心默契,却总有一种无法掌握之感。

    金八珍沉着脸并未说话。

    之后楼内被派遣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惶恐而回。小厮武力不济,并不敢太过靠近,却能大致描述发生了什么。

    金八珍心神不宁:“究竟是谁扰人清梦,若不发威,真当吾笑蓬莱乃是任人来去之地?”先有魔界,再有偷偷摸摸的秦假仙,再来前些时日有人挑衅,今日赫然左近开杀。

    楼主心情很差,不觉一掌拍在案前,令得杯盏跳了一跳。

    色无极长袖一扬:“吾去看看。”

    金八珍深吸一口气。她虽然知道目前武林正邪冲突未止,暗流潜伏,形势复杂。之前青鸟传讯也曾提醒过她这一点,然而生意场如今模样她放不下,舞姬姐妹放不下,到手的银钱珍宝更是放不下。

    “吾前往查看究竟,你二人暂时先留下。”金八珍缓缓道,怒而柳眉竖起,“倒是要看是何处宵小,敢在吾眼皮底下放肆!”

    一里之外。

    剑意激荡风云,黑夜之中,落叶狂风急卷,听似若风雨交加绵织成网!这里离笑蓬莱太近,愁落暗尘已决心加快速度,并真正动了杀心。杀气如针混合在冷风之中,蝉之翼忽左忽右,已数次逼近骤雨生。

    游走于生死之间,品尝危险之刺激,感受着冰凉游离在肌肤之侧,在漆黑无光之夜色中,狩猎者与猎物身份之交换,无一不让人感受兴奋。而绵绵如雨丝般之剑意却随古铜长剑之沉寂,越发在风声落叶间交错。骤雨生眉梢一扬,已再度捕捉到黑暗中猎物之身形!

    风雨要比蝉翼更快一步。

    愁落暗尘身形无声游曳,突兀中衣角已撕裂一道剑痕。杀手永远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避免进行毫无胜算的正面对决,移形换位再入黑暗,但危险之战栗却一直如影随形。一片落叶无声在距离杀手肩头一寸处粉碎成灰,古铜剑身四周螺旋却越发显得雾气氤氲。

    剑已直指人身,而黑暗中愁落暗尘却毫无所觉。但就在这时,蝉之翼闪现致命一击!

    三枚又三枚,同时以六个角度分别袭向骤雨生。

    野人兄仅以一根手指操纵剑术,他还不想这么快结束战斗,但有人急于求成,骤雨生也不吝于给予一个结局。

    烟雨飘摇醉人途!

    看似缠斗之过程突兀结束,快到连愁落暗尘也尚未反应过来。一瞬间黑暗突然闪现无数毫光,是凝聚自无锋之剑上之剑意。

    每一点微光,则是一点锋芒,聚拢在无锋之剑周遭的水雾骤然而散——

    弭志高歌古铜剑身不知何时已入剑者掌心。这其实并不是一柄很适合使用这门剑术的剑,而夺魄而来的蝉翼却已近在咫尺。骤雨生却在此时阖起双目,他已在袖口凝聚起风,分辨方向,则能击落蝉翼!

    但只有五枚。

    四六枚蝉之翼在半途中失去踪迹,微雨中却仍旧存在有那丝淡淡血气。那枚游离在外的蝉翼看似危险而渺茫,实则仍在两人掌握之中。这一点骤雨生知情,但愁落暗尘并不知情!

    胜负早已区分,只看结局之完美。

    此时时间一瞬,似是悠长。愁落暗尘急速停止脚步,察觉风声不对,欲向后脱身。但迷途的人如何能避开飘摇之烟雨?

    下一刻,蝉翼临身。

    这一瞬,无数微尘将化剑意将人暴穿成一团血雾!

    古铜长剑突然一声长吟。

    骤雨生霍然睁眼。

    叮。

    一声脆响,愁落暗尘赫然已失去了对六枚蝉翼之控制。原本掌握在狩猎者指掌间的战斗也同时失控!弭志高歌,确实并不是一柄最适合使用这种剑意的长剑……锋芒内敛,由古雪磁石所铸。

    弭志而高歌,烟雨而沉逸。

    这是一柄当以超越极限之功体催动时,能扰动地磁激发长吟之歌的奇铁之剑,以此种方式来宣泄真气,以免极招之时会损伤剑体。这本是一柄骤雨生替杜芳霖所准备的剑。此时极招已临,引力已攀至高峰,六枚蝉翼越风而来,齐齐偏离方向,粘附在剑锋之上。

    这还要怎么打。

    虽胜,却破坏最后的完美。骤雨生自烟雨之境怒急抽离心神,剑意刹那消弭无形,但愁落暗尘已单膝落地……

    “住手!”

    金八珍凌空而来,正逢战斗中止,见到现场内心先是一惊。四周树木依旧,但在她落地的那一刹那却有一部分外围枝叶化灰而去。灰尘漂浮在暗淡的夜色里,如烟雨一般朦胧。而愁落暗尘正僵立原地,被风所触动,骤然无数血光如丝由全身向外迸射,血雨交加,染红一身褐裳!

    不过是与烟雨剑意稍作接触,愁落暗尘血肉骨骼已现无数伤口,其中血色紫黑处是已伤着了内脏。再多半刻,那是真要碎体而亡。

    “秋君!”仍旧不听话悄悄跟过来的倾君怜花容失色,不顾金八珍之脸色,猛地从黑暗处迈出。“不可碰触!”色无极眼见真切,伸手阻止倾君怜之动作。愁落暗尘全身染血,再被触动,极易失血而亡。

    “嗯。是你!”金八珍意外见到骤雨生,却脸色一变,寒毛竖起向后退了一步。

    骤雨生一手持剑,一手正慢慢从脸上挪下。

    黑发张狂地散落在肩头面颊,胡须笔直坚硬地遮住半张脸庞,因此无人能从铸天手的脸上看穿他的情绪,除了眼睛!

    “……你的人?”骤雨生沉声问。

    金八珍还未回答,身后倾君怜已急切:“义母!”

    “嗯,不用再说了。”

    这一句过后,骤雨生语气和表情重归寻常,用谈天说地的口吻:“吾无心情救人,留在此地半个时辰,看其运道,或许能生。”生死本为寻常,他仍是遗憾,这一剑本不该。

    “是他让你来此?”金八珍不及去看愁落暗尘,神情凝重,目光不离骤雨生。

    骤雨生道:“是吾要来此杀人。”狼皮袖口一掀,古铜剑锋重新背负肩头,野人行动洒然,“老了老了,竟然控制不住,让这小子近期莫要再出门,否则——”这句并未说下去。

    金八珍蹙眉。

    “再会。”骤雨生袖起双手,礼貌颔首,向后踏空而去。黑暗茫茫,转瞬已不见了猎者身影。金八珍这才察觉紧张,不由放松了肩膀,背上冷汗涔涔。之前她也有见过骤雨生,但那时只以为此人单纯是名食客,一位游荡荒野的猎人。

    那时的骤雨生,绝没有此时这般让人感受颇深。

    “究竟是怎样回事?”金八珍转过身,立时感觉头疼不已。倾君怜跪在地上,双手按住愁落暗尘身下的血土,已哭得像是个泪人。色无极正无奈站在旁边,忽而有所察觉,唇一翘,抬手击出一卷红纱,“喔,看吾抓住了什么!”“肋骨要断了!肋骨要断了!”“大仔救命!”“闭嘴快跑!”红绸由黑暗中拖出三个正在挣扎的人。金八珍一眼便见到其中那个没鼻子的,立刻横眉竖眼:“秦假仙!”

    秦假仙三人组不慎暴露行踪,落入色无极手里。

    另外一人屈世途等候在一里之外的荒野之中,一丝忐忑,三分期待。一柄古铜无锋之剑由后方而来,抵住他的咽喉。“慢着,自己人,麦误伤!”

    “哦,既然是自己人,那不如说一说为何让吾去对付愁落暗尘?”骤雨生声音从后方踏出,十分平和地问。

    “不关我事,是杜芳霖如此吩咐,他也有说你一定会选择距离笑蓬莱最近的地方,不等到一定时间,绝不会轻易开锋杀人。”骤雨生其实向来很小心,笑蓬莱是金八珍的地方,又怎会轻易去杀来自笑蓬莱的人。但如果当时并未出现意外,而金八珍又未曾到来,那愁落暗尘死也就真的死了……不足惜,不过江湖留命人。

    感觉剑上沉吟,脖子里寒毛直竖,屈世途连忙道,“不信你问秦假仙!”秦假仙负责及时叫醒金八珍,现在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唉这剑好冷,能不能先挪开再交代?

    “有道理。那你等在这里又是作甚?偷窥吾?”骤雨生手很稳。

    看人动武是要偷学,还是在找揍?屈世途打了个寒战,感觉全身凉飕飕的,“是杜芳霖让我交你一件东西啦!”他不再啰嗦,赶紧取出一个木盒,“这项东西已经用不着,还你还你!”

    很眼熟的木盒。

    骤雨生目光一凝:“七彩云霓?”是真品。这项东西原来一直被藏在屈世途的身上,是用来预防万一行动失败及时召唤练云人?

    “嗯……”

    弭志高歌终于被从屈世途颈脖上放下。

    屈世途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小杜人在哪里?”骤雨生再问。

    “这啊……”

    屈世途道:“他说,人在笑蓬莱。”

    当骤雨生再往笑蓬莱的时候,终于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当他找到杜芳霖的幻影之时,青鸟正站在金八珍的桌子上,喝着金八珍的茶。

    ‘见到愁落暗尘了?’杜芳霖问。

    “是啊。”骤雨生面向传讯青鸟,“你要吾阻止?”

    ‘笑蓬莱邪魔留一命。’杜芳霖却并未多谈愁落暗尘,‘设法让金八珍同意遣散舞姬去退隐!’

    “吾试试。”骤雨生道,“还有何事?”

    但是青鸟已振翼飞起,幻影消散,仅留桃花一枝。听着身后传来的推门声,骤雨生顺手一捞将桃花塞入袖中,一缕清风绕梁而出,在金八珍拖着沉重步伐回来抬头的时候,只剩珠帘轻轻摆动……

    天亮之前。

    笑蓬莱依旧宁静,愁落暗尘伤势过重,被倾君怜藏入闺房,仔细照顾着。秦假仙被色无极拷问半天,只问出有人出了一大笔银钱要让老秦带着三口组监视金八珍,之后被金八珍命令丢入柴房由新加入的妈妈桑华羽火鸡看管起。在一阵地动山摇之后,荫尸人首先奉命脱困而出,接着收到钜锋里传来消息,不及回去拯救老大,接过银两连夜去了残林。

    天亮之后。

    在这时,杜芳霖已告别了慕少艾,离开残林南下。

    他在途中接回了青鸟。

    笑蓬莱这边,秦假仙监视动态,由钜锋里引来骤雨生阻止愁落暗尘前往东武林。疏楼龙宿接应被调离出中原的佛剑分说,而圆儿已被其收归门下,铸就儒门之基础。

    金八珍所收下的新人中不乏有魔界探子,却并未见到五色妖姬此人,魔界近日毫无动静,也未再提起路观图的事。

    杜芳霖松手,送出青鸟,“去寻白发剑者。”他折扇敲入掌心,“告诉伊,素还真再不出现,琉璃仙境将毁矣!”总是面对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利商量事情,而且静极思动,手易痒啊。

78 转机

    琉璃仙境被魔化的地脉一夕恢复,技术是屈世途秘密提供的,据说久经考验,绝无问题。反正琉璃仙境以后还会被毁灭,就不用去追究这门技术到底是什么了。

    杜芳霖对如何快速重建琉璃仙境兴趣不大,但对如何恢复地脉灵气拔出魔气这件事挺有研究。他大致看了看,认为屈世途之所以能这样快让地脉恢复,多半还是有提前做下手脚。

    麒麟穴嘛,很神奇的地方,不然慕少艾也不会垂涎已久。听说,日后还能有一双麒麟对剑。

    清风徐徐,水汽袭来,淡紫轻纱宛如莲花瓣之轻晕;白玉围栏,重建的建筑物与被魔火烧毁的并无丝毫不同,也许只是假象。当幻境能欺骗人之一切感官时,那就是真实。杜芳霖已经过了追根究底的年龄,很早以前他就已明白,似真似幻,非真非幻,一定要追究一个存在与合理的话……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他自己之存在,更不合理的了。

    “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贤,脑中真书藏万卷,掌握文武半边天。”诗号自天外传来,遥遥随风送入露台。

    素还真依约回来了。

    露台上轻纱曼舞,半遮半掩一道墨衫人影。

    此时屈世途仍然留在笑蓬莱,花费力气依图索骥恢复琉璃仙境的人是杜芳霖。一身正装端坐台上,面对茶几轻斟慢摇沏茶的人也是杜芳霖。好好的琉璃仙境,遍地都是另一人之气息,让踏步而来的莲冠清秀白发修者误以为其实是自己踏错了家门。

    “叨扰了。”杜芳霖停止手中动作,自然而然地拾起扇子,如同这就是他的孚言山。

    “耶,是素某该说一声多谢。”白发披肩,头戴紫色莲冠,与身后剑袋相得益彰,潇洒一扬拂尘,举步之刻衣摆处紫莲若隐若现,人仍在露台之外,已有莲香温柔而不失强硬地随风袭来。琉璃仙境本是素还真的地盘,过去是,现在依旧是,并非随意便可改变。

    杜芳霖比较想知道此时素还真所背之剑是否便是白发剑者所用之剑。然而白发剑者自始至终行踪神秘,真正讲来其实也未曾真正出剑,谜题不得答案,颇为遗憾。

    “请。”墨骨折扇随风扬起,遥遥将这股莲香隔绝在外。

    两人皆是爱花者,但桃花与莲花毫不相同。花香入风,风过远山,鸟鸣清幽……好吧,其实也并非很难闻。

    三盏清茶,分三方位置,素还真洒然入座,正对莲池方位。大概是习惯了屈世途奉茶,清香白莲自然而然地拈起杯盏,轻微沾唇,漩涡眉立时一凝,“咦……”

    完美的茶香,融入风中,能与任何气味融洽在一起,但杯中浅碧茶水,饮入口中却只有水味,寡淡至极,不如白水。

    “极度之平衡,所呈现出,却是绝不偏倚一方之失衡,此茶绝味。”素还真真心赏茶,并放下杯盏,绝不再饮。

    另外两杯放置着动也不动,杜芳霖一手抚弄扇子,心想这还是第一次没有被人直接说难喝:“既然绝味,素贤人不如再饮。”

    “这嘛……”素还真婉拒坐直,远离茶几,目视远方。

    “请稍微再等一等。”杜芳霖将目光注视在茶盘上。他所精研的儒门术之一道本就是极致之平衡,也不觉影响到了茶艺。到现在,哪怕是简单将叶子丢进水里,也会不知不觉中本能化消一切不和谐之音符。恰恰是这种本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道已至尽头,无法再回本真。

    一道光华从天而至,象征第三人已前来赴约!“倚筝天波观浩渺,苍音掀涛洗星辰。白虹贯日扫魔荡,明月当空照古今!”

    明月非明玥,明月悬苍穹一端,明玥仍在故主身畔。似相同,又似不同,一身紫衣微微合眼的棕发道者拂尘扫净飞尘,立身在琉璃仙境庭院之内,微微抬头看向露台。

    六弦之首苍,正是应约而来第三人。

    今日之会,无关春秋与白莲;而是一场苦境、道境,中原与孚言三方势力之会谈。

    异度魔界入世之后,封云山解封以来,玄宗第一次正式向中原表达其诚意。琉璃仙境露台之上,素还真代表中原,六弦之首代表道境,杜芳霖正是此会主持者,或者他仅以自己代表世间之变数。

    苍入座之后,一眼便见到面前杯中之茶。他只身赴会,并未随身携带琴与剑,此时仅将拂尘置于臂弯,选择静观其变。总之有杜芳霖在场的地方,六弦之首早已学会绝不轻易去碰任何一杯可疑之茶。

    “封云山之主,玄宗宗主苍,亦是之前入苦境而来的道子为首者。”杜芳霖折扇指向,继而一转,“琉璃仙境之主,中原领袖,世人称颂之贤人清香白莲素还真!”

    这话该怎样接?

    封云山与异度魔界同时脱离封印,但玄宗一直未曾出面。之前阎魔旱魃一战,白发剑者监视火焰魔城,也未曾到场。真正来说,这还是素还真与六弦之首初次会面。

    “时机已至。”苍表情沉稳,淡淡阖目,“无论前情来因,玄宗当助苦境一臂之力。”

    “开诚布公。”杜芳霖折扇一扬,自莲花池中飞来一瓣白莲,继而展开成一面白绢,墨迹随之显露,正是之前由付乐书所送来的那副魔界内部地形图,“封云山位于道境,黑暗道不利远攻。玄宗久经封印,能有余力者,无非四奇六弦。”

    苍看了杜芳霖一眼。

    素还真道:“嗯……吾有前往观测几处疑似地点,魔界位于苦境之出入口,瀚海原始林,参寥静院,以及圆教村,皆与北域比邻。”白发剑者除了引走魔界视线,还肩负有查探入口之责,“火焰魔城方圆千里内再无异象。若所料无错,魔界虽有转换入口之能,或许绝非轻易之举,此点可以利用。”

    所以出入口只有那几次,最多再加一处笑蓬莱,那也是剧情中魔界故意留下的诱饵。

    “魔界转换入口确实非是轻易,此与其乃为活物相关,但魔界之出入口究竟设在何处,却是与其幕后操纵者之布局有关。”杜芳霖扬扇再扫,绢上墨迹悬浮茶盘之上,影影绰绰由虚转实,“此为通往魔界深处其中一条通道。但吾所知晓,通道并非唯一,出入口皆可随时更改,而同一时间出现在苦境的魔界通道,绝不会超过三地!”记忆中只存有大致印象,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同一时间出现过的魔界通道,无论是陷阱或是真实的出入口,从未超出三这个数字。

    魔界舍弃瀚海原始林,启用参寥静院,圆教村与笑蓬莱皆不是真正的出入口。白发剑者曾一试参寥静院,却不得门而入。

    “若要进入,还需九祸主动邀请。”

    杜芳霖合拢折扇。

    他话未说全,点到为止。

    魔界内部有玄机,但有些东西只有来自异世之记忆中显示,并无任何证据能对外言说。杜芳霖主张应战,以演化地图,认为该设法进入魔城一探了解虚实。最初素还真也是一样想法,只是魔界出入通道中变数太大。在这一点上,杜芳霖无论如何,也是会说真话的。

    “不妨一试。”苍微微睁眼,沉着冷静,“东方列宿,已显转机,但危机仍在,不可不防。阎魔旱魃之死当能予魔界重创,至今未有动静,该有原因!”六弦之首曾与魔城交战,真正了解魔界之兵力在何方。“天时,天机,天利,最致命之危机,非苦境与道境所能简单改变,仅以尽人事而听天命。”

    能让杜芳霖顾忌的存在只有一位。能让苍此时谨慎的危机,也只有一个原因!火焰魔城不过是魔界先锋,更深处之处一直未见出现,这本身就很可疑。

    “如何进入,却还需探索。其中危险之处,吾无法明说。”苍再道。异度魔界更深处一直无人能够说清是怎样情况,拥有前世记忆的杜芳霖无法说明,曾与魔界交手的玄宗无法说清。两人共同坐在琉璃仙境,面对素还真时,也只能描述其中一部分。天机却已隐隐显示,转机就在眼前,故而哪怕再多险阻,苍也决然应邀入世,以身应劫!

    “此为魔界挑战。”

    杜芳霖道,“吾当应战!”

    素还真仔细思索,“非一时之事,仍需谨慎。”白发剑者亲身证实,魔界入口不好找,如果是这种情况,也难怪找不着,而路观图根本不可靠。

    “时机渐逝。”杜芳霖以扇抚胸。

    素还真不为所动:“时机可以再寻,但人只有一命。”

    “制造机会,吾一人进入。”杜芳霖肃然,“无需惜命!”

    “素某却会替先生惜命。”素还真摇头,“前辈心急了!”

    这时一声轻响,却是苍反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再放回原处。一声过后,苍表情未曾改变。

    杜芳霖眉梢一动,反手折扇散去墨痕,白绢重新化为莲花一瓣,心知是自己先露了痕迹。

    杜芳霖沉默。

    素还真目光一闪,若有所得。

    “多年以前,月华之乡,你持剑而来,替吾泡一壶茶,亦是心急。”苍一针见血,“你有隐瞒。”前车之鉴,今事之师。昔日一壶茶,换来道境黑暗道前试剑之机会;今日三人会谈,难道仅仅只为魔界入口?

    “魔界存有断层。”瞒不下去,又不能以话术相欺,杜芳霖墨骨折扇倏然敲入掌心,“入魔界,寻断层,杀九祸,或许能阻一场滔天大祸。“最后一句:“孚言在东,吾,既是转机!”

79 行动

    “挂剑乐不问,江湖山水深,灵山忘情月,天涯宦游人。”依旧是做公子装扮,念诵诗号之人一身黑红衣裳,紫红长发,手持一柄鎏金凤尾扇,风度翩翩灵秀非常。自从离开中原那处是非之地后,公孙月着实过了一段悠闲岁月,仿佛回到从前。满打满算,她和阴川蝴蝶君一同回归北域的日子,其实还不足一个月。

    “风起云涌,这世道变化着实太快,你方唱罢我登台。”

    丹枫公孙月在溪旁圆石上坐下,一抚扇,问眼前邀约之人:“当真要在此时去往中原?”

    隔着一条流水,有一颗石子噗通落入溪中,一圈一圈推送涟漪。

    在另外一边,一名病恹恹蓝发少年裹着厚重灰白格子衣物静静坐在草叶间,一排黑底白字花占摆放在脚边,“生存的意义是什么?生存的目的在哪里?或许吾是寻一个人,或许吾是去见一个机会,遇到的人,等待的人,又有谁能真正直视?”

    天涯孤子八懺,本为北域杀手,后归于地理司麾下。然而还未等其人有所作为,地理司已突兀中断了性命,之后陷落魔城不知去向。

    在丹枫公孙月回到北域之后,作为心念故主之忠诚下属,天涯孤子第一时间联系到了这名曾经的四主人。然而八懺却明白,自己执意要往中原的行动,或许并非是为了地理司。人之生命何等贫瘠,故主已逝,谁人能再赋予孤子生存之意义?

    “无论如何,八懺定是要去看一看的。”

    清秀却苍白的少年任由发丝掩去目光中的阴鸷,八懺以手指慢慢翻开一张花占,漆黑牌面显现字迹两行,如未来向现在所展示之幻影一角,“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唉!”丹枫公孙月微开绢扇以掩唇,在生死面前,过往已可不计。地理司也好,东方鼎立也好,无论如何,她也当真不愿几位结义兄长坠入那等不堪境地,若有可能,当再入中原,伺机行事。

    “仍旧未有寻到二哥以及红叶夫人之下落么?”

    北隅皇城换人做主之后,本潜伏在其中的二哥邓九五被人识破富商楚王孙之身份,落入北隅太傅玉阶飞之陷阱,一夜妻离女散,再不问江湖事,而是带着旧情人红叶一同远离北域。倒是邓九五原配妻子月无波如今与其女楚华容仍旧居住在樱雪山,受北隅皇城如今帝王北辰元凰之庇护。

    天涯孤子原本是想动念杀人,却被丹枫公孙月所阻止。当年之事,是邓九五先对不起月无波母女,何必再起风波,今时之北隅已不再是昔日之北隅,仅凭八懺一人,逃不过皇城三王北辰胤之追踪。

    “无。”八懺略有遗憾。

    若能寻回二主人邓九五,以其出手金银邓王爷之威能,当能更好地针对魔界,设法寻得主人地理司之下落。

    但丹枫公孙月却并不那样认为。她心中一直有一个忧虑,从无欲天遇袭时开始,便发现三哥东方鼎立神思不对。落入魔界之手的地理司与东方鼎立当真还算活着吗?若此时东方鼎立突兀出现在她面前,恐怕公孙月第一反应是向中原传递消息,而非欣喜。

    “若有消息,吾会遣白行者往浮光掠影。”天涯孤子道,声音冰冷,“另外两人有意背叛,已被处决……”

    “罢了。”丹枫公孙月绢扇一挥,“人走茶凉,你且去罢。”

    各人有各人路,又如何去控制他人之意愿。公孙月微微闭眼,三分叹气,一丝疲倦。

    她本天涯宦游人,只为往事入纷争,如今看来不知是对,还是错。

    夕阳西去,光线暗淡。溪水之畔已不见了八懺孤独身形。孤子独自往中原,又会遇上怎样的人。而公孙月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自己接下来会遇上怎样的人!

    “嗯?”有脚步声自后方传来。

    丹枫公孙月慢慢回头,只见一道灰衣灰发之身影。她微微吸一口气,神情依旧冷静:“你是?”

    浮光掠影。

    溪水之下游处,流水潺潺汇聚成河流。有木质小楼浮光在水流之上,在日月之光照下,幽影摇曳,光鳞点点,甚至别有意趣,自有幽情。

    这里是黄泉赎夜姬改名丹枫公孙月之后退隐江湖之地。原本追寻了公孙月十八年的阴川蝴蝶君并不知晓此处,但自从上一次他同甘共苦将人送来之后,便成了此地常客,每日每日前来报道。

    让客居在此养伤的老五兰漪章袤君非常困扰。分明是一位淡雅如兰的冷漠公子,已渐渐抓狂憔悴得只剩枯枝。“你又来了!”正独坐窗前观赏景色的兰漪章袤君眉头锁紧,丢下手中尝试绘画的纸笔,“四姐不在,你可以离开!”

    “阿月仔~~”然而如一阵风闯入浮光掠影的红衣金发男子根本听不进人言。阴川蝴蝶君怀有一腔绵绵情思,手捧每日一束鲜艳玫瑰,动作快如风,衣袂翩如蝶,在一句话的时间内已将浮光掠影前前后后皆看了个遍!

    “嗯……阿月仔不在。”

    “这句吾方才已然说过!”一身月白发丝浅蓝容颜俊美神情冷漠,兰漪章袤君头戴琉璃簪,周身寒意更甚。不是他伤势还未痊愈,实在很想一招兰花飘杀将晃眼的蝴蝶赶出去,“四姐今日有约。”

    一直在转悠的赤红身影蓦然停驻,阴川蝴蝶君以一个绝美的角度,抬手飘下一缕金发,“坏人有坏人的气魄,规矩有规矩的眉角……是谁!敢破坏蝴蝶君的规矩,A蝶B蝶,给吾抢人!”红玫瑰飒飒落了一地花瓣,宛如蝴蝶君此刻骤然枯萎的灵魂,“阿月仔,你竟然不等吾,你竟然不等吾,你竟然不等吾!”越来越哀怨声音,越来越凄艳的容颜,越来越起肖的动作。

    自诩是名正常人的兰漪章袤君只想扶额,心道,四姐何时有等过你。

    两只蝴蝶化为流光一道,穿梭浮光掠影而离去。一时气息凝固,阴川蝴蝶君久久不动,身周连风都一起凝固了。

    直到片刻之后,A蝶率先归来。“嗯?”蝴蝶君脸色一变,似是听出了什么,骤然向后,化为一道赤红火焰。

    兰漪章袤君先是不动,但心中总有担心,生怕蝴蝶君一时冲动,会妨碍到四姐之行动。而且,他有些介意蝴蝶君之前那个眼神。

    “天色已然不早,平日此时,四姐也该回来。”兰漪章袤君微微蹙眉,抬手取来窗台上的兰花枝,同样化为虚影追了上去。

    蝴蝶很显眼。

    公孙月与人有约的地点距离浮光掠影也不算远。

    当兰漪章袤君赶至溪边之时,蝴蝶君已久久立在溪水前方,面向一块圆石。

    溪石本为寻常,但石面上却被人平平整整地放着一支鎏金凤尾绢扇。此时B蝶正在扇上盘旋……

    “阿月仔出事了!”

    阴川蝴蝶君此时反倒是十分冷静,眼神锐利,抬手摄来那支扇,“你留在浮光掠影,吾去北隅寻一个人!”

    北隅皇城。

    除去白发剑者之外,北辰皇朝也一直有人负责监视火焰魔城。

    正是阎魔旱魃死后第三天。突然日月更易,火焰消失!偌大一座城池再度失踪在虚空之中,而原地只余被火焰灼烧出的黑石。监视者见此异状,立刻离开,回禀北辰太傅。

    消息也相应传递去了钜锋里。太瘦生闻讯之后,一封飞书传递给杜芳霖,同时另一则消息送往笑蓬莱骤雨生。

    之前答应好友帮忙劝说金八珍关门退隐在前,骤雨生立刻感到了紧迫感。

    “魔界换领袖,这是要由明转暗。”劝金八珍退隐,大概是看在练峨眉的面子上,不动笑蓬莱的邪族探子,也许是为见微知著来猜测如今魔界之做法。无论是人也好兽也好,骤雨生此生造杀无数,还从未做过保护一个人的勾当。他蹲在笑蓬莱之暗处,仔细琢磨了两个晚上,在第三个白天里,终于有所决定:

    “这样罢,吾将七彩云霓还你!”

    “金八珍啊金八珍,便是看在萍山练峨眉的份上,总该退隐保护这个秘密……否则,也无法可想啦!”

80 控制

    琉璃仙境的三方会谈一直持续了一日一夜。

    在异度魔界这件事上的立场一致,不代表在其余事情之上能达成共识。素还真作为中原领袖,提出唯一的条件便是,不可以真正动摇到中原正道之根本。玄宗如今主事者,六弦之首苍既然选择出世,此行最大的目的便是前来与素还真会晤,表明玄宗力抗魔界到底的决心。

    之后就是杜芳霖与素还真之间的问题。

    第一次针对魔界的行动,是避需就实、调虎离山,一次行动消灭五先知鬼座手下大部分兵力,并让三路守关者所造成的危害降至最低。第二次行动是抛之以利诱、攻心为上;两次之后,再使用重复的手段,必然会遭反噬。

    魔界不缺乏智者,女后九祸本身智谋不差,只是鬼族先锋覆没,邪族独木难支。

    再来无论是敌我双方,皆需要一步一谨慎。

    “魔界断层从何而来,已无需知会太多。但邪族兵力不足,必然会设法弥合断层,令其主力鬼族能够解脱困境。所以阎魔死后,魔界一时不会有所动作,九祸之行为,会以收集弥合断层三大要素而优先。”

    “阴阳骨,铸天石,昊天鼎!”

    杜芳霖折扇凌空一点,再展开的图影则呈现三人图像,一者白发孩童,一人白衣忧郁刀者,还有一名黑发夹杂灰白英武却沉默的男子,“神刀圣戟,由铸天石所铸,此二人为神兵之主。”

    素还真在看到圆儿的影像时,目光微微一动。

    杜芳霖收起图像:“阴阳骨已为吾所得。”

    六弦之首静坐一旁,拂尘在手,稳如泰山。苍一言不发,仅在杜芳霖说这句话时,微微看过来一眼。

    “阴阳骨兼具两股并存相反之力量,足以牵引断层弥合,但也有缺陷。”杜芳霖这句话说得毫无愧疚之意,“它怕光。”

    “是怎样的光?”素还真追问。

    “是至极至圣之光,至清至明之光!”

    蜥神骨本性怕光,但仅仅只是一般光线,甚至突破不了阴阳二气加成之外在。何况还要再经一道昊天鼎,真正有那么脆弱,九祸不需等到最后便能发现不对。

    苍慢慢问:“你要再布诱饵?”

    杜芳霖道:“要引九祸正面对决。”再来一次引邪出洞,魔界已有提防之心,只会提早暴**阳骨之弱点,“在九祸之前,将弥合断层所需一切物品掌握在手,魔界只有唯一途径!”

    东西就放在脚边。

    墨骨折扇往下一指,来拿啊。

    以中原绝对之优势来对魔界如今之劣势,还需要施行诡计吗?而魔界却不同,哪怕明知不敌,为大局计,九祸必然要来!

    “别无选择。”杜芳霖合起折扇,平平垂入袖间,“这也是吾之机会,别无选择。”只有杀九祸,才能阻止祸胎降生。高高在上要灭神州的天帝,只能附身于自身血脉后人圣魔元胎。除了绝不能让其出生的新生儿,如今存于世间的圣魔元胎早已有生成自我意识,正是曾一度出走魔界的前任战神银锽朱武。

    杀人,总比杀神要简单。

    要阻神州覆灭,这仅仅只是第一步!

    “青埂冷峰,存有玄宗与孚言山共同守护的秘密。”

    “神刀天泣为铸天石之一,由刀者羽人非獍所得,亦是慕少艾之好友。”

    “平水窟,燕归人,圣戟之主,相关事宜自有人会将之送上。”

    杜芳霖道:“落下孤灯,吾会取来神刀!”

    这已不是商量,而是已然笃定。

    失去主导地位,并未对清香白莲造成任何影响,皆是为神州正道,由谁定计岂非相同。素还真道:“劣者便往平水窟一行。”

    “青埂冷峰。”苍微微抬眸,表情沉静,“原来如此!”

    “是。”杜芳霖承认。

    “可以。”苍手持拂尘,扫过身前茶案,化出一副路观图,“怒海沧浪,天波浩渺。玄宗其余人员已相继撤往封云山,可与此处寻吾。”

    天波浩渺的位置,主要是说给素还真听。六弦之首苍再看孚言之主:“吾往青埂冷峰!”

    笑蓬莱。

    骤雨生将七彩云霓放置在金八珍的枕头边上,只要人一醒来,就能马上看到那方锦囊。

    日上三竿,金八珍还在沉睡。前一晚她太过劳累,何况笑蓬莱又是做夜间的生意,自然白天渺无人烟。

    毛发乱糟糟的身影一闪而逝。

    骤雨生捏了捏袖里的桃花枝,心知这是杜芳霖留下用以联络的方式。但是桃花如何开启,会在何时开启,铸天手全无把握。无论何时何地,除非是握剑的时候,从来一身从容的野人在楼阁间跳来跳去,终于找到了属于倾君怜的那一间。偷窥一眼,床前一盆血水,为其剑意所伤的愁落暗尘总算是活了下来。

    “唉,老了。”

    骤雨生袖手,“换做从前岁月,不是剑折,便是他亡!”

    他还挂名在单锋剑林的时候,可是有着有死无生的名头,差点还被几个老头儿联手揍了一顿。虽然最后,谁都没揍赢。他跟在早起收拾的下人身后,寻到了柴房的位置,一脚踢过去,门哗啦一声锁链掉落下来。

    阳光照射入柴房,被倒掉在屋梁上头晕眼花的秦假仙和业途灵两人几乎要感动得哭出来。

    “老贼!”业途灵挣扎,“你总算到来了!”

    “叫吾什么?”骤雨生用小指掏出一大颗耳屎,又一大脚蹬在门槛上,哗啦门关了,铁链自动跳起来又挂了回去。柴房里秦假仙声音有气无力地传出来:“是骤雨生老先生,快请将吾俩放下来,业途灵你还不认错!”

    荫尸人一去不回,也不知道拿了赏金银子跑去哪里逍遥了。

    秦假仙被解放之后,摩拳擦掌,已准备好好教小弟重新做人。

    骤雨生指了指方向:“屈世途还在等你,或者你想让金八珍再请你喝杯茶?”

    “免了,笑蓬莱的茶水还未够鄙人标准。”秦假仙趾高气昂。业途灵竖起了耳朵:“大仔,业小灵好像听到色无极恶婆娘的声音了!”一秒怂。色无极太可怕,真真是拿捏了男人的弱点,秦假仙猛一个寒颤,“老先生回头见……业途灵还不快走!”两口组一溜烟离开柴房,沿着小路往后跑,笑蓬莱虽然防卫严密,总是有个狗洞什么的,要离开并不难。

    一想到色无极那夜亮晶晶的眼神,骤雨生也是一阵头疼,一跃上树,静静蹲守。他当然不会跟着秦假仙去钻狗洞,而且还要等待拿到七彩云霓之后,笑蓬莱可能会有的后续。不管怎样,为了萍山不被人为落地,金八珍不会再将七彩云霓随便丢出去。笑蓬莱已进入魔界视线,金八珍也该考虑考虑放弃,早点退隐吧退隐吧!

    前方过来的窈窕身影,果然是难得起了早床的舞姬。覆额发,齐刘海,面如玉,唇似火,色无极美人细腰,长袖微舒,便有玲珑红玉叮当做响,随风遥遥送来十分醒目。她已发现柴房失窃,心有七窍眼珠一转便觉玄机,开始若无其事在四周寻觅神秘踪影。

    但是忽然,色无极足下轻灵,一闪身再入柴房,片刻后连一丝一毫声音都听不见。这是又有人到来,粉面束发,做小生装扮,手里提着人形傀儡,慢慢走过这片偏僻园林。

    正是笑蓬莱内,之前险些被一剑断首的魔界卧底,杂耍艺师戏奴。

    树枝正常随风摇曳。

    但树梢之上的野人已消失了影踪。骤雨生自然要去看个究竟,另外一方,色无极轻轻卸下钗环,舞步一展,轻柔如风。

    两人暗中跟踪。

    戏奴似若无觉,一直走到了一处被树上灯笼所遮掩的角落。“你来了。”他转身停步,操纵傀儡小人扬手招呼。出现在树丛另一端的是一名身披彩缎肩拥貂尾的珠翠妇人,赫然是原本应该仍在沉睡中的金八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