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之儒门春秋全文阅读 第9分节

81 邪刀

    骤雨生一见这种情况,头立刻开始疼了起来。

    听闻魔界自有控制人神智之法,这下可不妙,若是金八珍出事他要如何给伙伴交差去。那边色无极先是一丝惊诧,继而凝神以对。就见戏奴与金八珍两人交谈几句,金八珍抬起手中七彩云霓,直接交了出去。

    这种情况下骤雨生已顾不得揉脑壳,连牙也开始疼起来。魔是他放过的,东西是他交出去的,人财两失,这是逼人动剑不能善了!

    戏奴拿到东西之后,便沿着东门去往杂戏艺人所借居之场所。金八珍神情毫无异样,转身向着来路走去。

    风吹过园林,阳光洒遍草丛,暗处已空无一人,树梢上枝叶稀疏。

    金八珍回到卧房,掀开被子继续睡下,枕头边空荡荡的,只觉做了一场稀奇古怪之梦。

    另外一边,戏奴得到七彩云霓,收起手中傀儡戏法。再踏入东园之前,他回头轻蔑一笑,再转身就突然停步,见到了前方拦路的红衣丽人。

    “哦~~”

    色无极尾音婉转,以袖掩唇:“瞧瞧吾抓住了什么!”本以为能揪出一尾隐藏暗处的泥鳅,不小心撞到一只大鱼。舞姬无畏无惧,也算是艺高人胆大,戏奴见状不妙,五指射出丝线,率先攻上前来:

    “喝!”

    丝线之间空隙,却足以让腰肢柔软的擅舞者腾挪转身。

    莲足一点,环佩玲珑,色无极长袖击出,已在刹那缠住戏奴颈脖,“交出七彩云霓!”玉指一扣,绸缎收紧,足以勒断人的颈脖。

    笑蓬莱中比较起来,金八珍、倾君怜皆会武功,但可能色无极学武之时最为认真,杀一两个普通贼人完全不在话下。但是戏奴脸上全无惧色,反倒是手中由丝线束缚的傀儡突然咧嘴一笑。

    色无极心中一个激灵,就见那戏奴赫然已化为一张人皮悠悠落地。丝线与傀儡在灰色烟雾中消失不见。此戏奴并非真人,而是傀儡戏面具一张。那人又在何方?

    贼人拿到了东西,自然是要赶快离开啊!色无极神情凝重,收起丝绢,转身向后,离开东园再入园林,往另外一个出口方向快步赶去。

    在这个时候,那戏奴却已经死了。

    骤雨生一挥衣袖,一缕清风斩邪杀魔!在这种时候也就不能计较是不是不应打草惊蛇而虚留下一个诱饵,赶紧收回七彩云霓,去看一看金八珍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才要紧。

    这里正是另外一处笑蓬莱侧门出入口。魔界障眼法能瞒得过普通武者色无极,却瞒不过已达先天之境的骤雨生。那手持傀儡的年轻人哼也不哼一声,血染枝头,身首分离。无论是怎样的武功,再没有比断首而亡这种杀发更干脆也更保险。骤雨生从围墙之上跳下来,俯身在尸体上翻检。

    好险好险,七彩云霓重回吾手!骤雨生长吁一口气,耳边又听得远处传来的环佩叮当,唉,舞姬又来了。

    赶紧走,免麻烦。

    虽察觉尸体上邪气不散,但对魔界并未有太多了解的骤雨生不以为意。邪魔邪魔,若无邪魔之气那真是奇了。坚决不肯换掉脏兮兮毛裘,一身不修边幅的野人纵身一跃,凌空直上躲避麻烦,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离开的那一瞬,跌落在一旁的傀儡慢慢睁开了眼睛。

    戏奴戏奴,究竟是人在操纵傀儡,还是傀儡掌控了人生!色无极再度迟来一步,恼恨地跺了跺脚。

    短短时间内,骤雨生已经再度出没到了金八珍闺房之外。他两手支在脑后,有些无所谓地用脚勾住窗棱,倒吊着从窗口往内看了进去。

    屋子里金银满堂,并未显得昏暗,珠帘轻微摇晃,可看见床榻之上的景象……床上并没有人。

    金八珍并不在房间内。

    金八珍去了哪里?

    先天人的直觉向来很准,或许端倪是出自细微之处,便如同那悄悄躲藏在雪地里几与天地融为一体的雪貂,虽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

    骤雨生倏然皱起眉头。

    有人刚刚来过这里,并且带走了金八珍!

    恐怕中计了。

    阳光西斜,时间已至午后。屈世途刚刚打发走了秦假仙,太瘦生好心帮忙指点了一条寻找荫尸人的路。

    来自钜锋里的密探与来自琉璃仙境的管家一起坐在一处距离笑蓬莱不远的民居里喝茶。屋子是太瘦生掏钱买下的,准备用来当做据点。钜锋里最近有人赞助,非但不穷,简直太富有了,完全不缺这点经费。

    “哎呀,好茶!”太瘦生十分捧场,“敢问这可是传说中出自琉璃仙境素贤人之手亲制的莲花茶,果然别有一股花香。”

    “其实是去年续缘回来探亲时留下的陈茶叶,没办法稍微处理了下。”屈世途说出真相,“反正琉璃仙境进进出出,泡得茶多半会冷掉,没差没差啦!”

    骤雨生就是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

    野人胡子拉碴额角都在冒着汗,“屈世途太瘦生,秦假仙在不在,吾要赶紧找人!”骤雨生怀里揣着七彩云霓,只恨不得自己没有动过之前的那个馊主意,现在不是如何说服人退隐的问题,而是答应了别人去保全的对象不见了啊啊!骤雨生咕咚拎起茶壶,一口抽干整壶水,砰地再丢下,“快说!”

    屈世途心口砰砰跳。

    太瘦生进入状态,“是怎样了?”他拿出密探专业态度来,“秦假仙刚刚走,你这是遭遇了什么?”

    “吾中计了。”骤雨生道,“原本是以为要拿走七彩云霓,其实对方目标恐怕是金八珍,笑蓬莱前前后后都有找遍,就是不见人影,这可怎生是好!”杜芳霖要发飙,如果魔界拿金八珍来威胁练峨眉现身的话,一定会牵扯到白云山浩然居蔺无双。那就绝对不会是一个人的事!

    “楼主失踪了?”屈世途不由起身,这事情恐怕很严重。太瘦生同样想到了金八珍会作为人质的这一点,正道投鼠忌器,这下可能会影响全局。

    “要寻秦假仙恐怕来不及。”

    这事不应该去找秦假仙,太瘦生当机立断:“脚程比较快的人,可以先走一趟琉璃仙境,据我所知,素贤人与杜先生应该都在此地。”

    “好!”

    骤雨生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一出门人影不见,一路急急而奔,往琉璃仙境去寻能拿主意的人。

    屈世途道:“等等吾!”

    与其在此坐立不安,不如一同回去观个究竟。太瘦生喝完手中最后一杯茶,决定留下再观笑蓬莱之发展。

    如若异度魔界当真抓走了金八珍,难保不会再对笑蓬莱内其他人下手。想起这些时日来,偶尔会对他这名漂泊子流露善意的那些舞姬们,太瘦生心情未免一丝难过。年轻书生起身再度背起箱笼,“平生识字忧患始,落拓仓皇早自知。江湖多事,朝不保夕,覆巢之下何有累卵啊!”

    笑蓬莱内,的确已有魔气侵入。不止是戏奴傀儡一人,魔物诡秘,隐形移性,只不过钜锋里只查出戏奴一人。

    而杀魔剑者的到来,则令魔界提前行动而已。

    一个木匣伴随一道邪风,被卷送至琉璃仙境入口。

    当日落西山,屈世途想办法赶回琉璃仙境的时候,骤雨生已经坐在之前杜芳霖所坐的位置上,打开了木匣,拆开了信封,整个人如同木雕泥塑,肃杀非常!

    “这里没有人。”骤雨生道。

    “嗯……素还真不在,杜芳霖也不在,唉呀唉呀!”屈世途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回来。

    “魔界开出条件了!”骤雨生指点木盒子。屈世途无奈坐到他对面,打开盒子查看信件,内中果然有条件:

    “用赦生童子交换金八珍,这可如何是好?”

    骤雨生神情淡然:“不知道。”

    屈世途问:“当真是魔界?”

    骤雨生目光肃杀:“吾不知。”他一路跑来难得劳累,结果还未找见半个人影,此时莲花池中风一吹,整个人都拔凉拔凉的。

    “那可就为难了!”屈世途叹气,“赦生童子早前已被杜先生的下属从岘匿迷谷带走,如今除杜芳霖外,恐怕无人知晓在哪里。”

    “吾去找人!”骤雨生坐不住,一起身再度化光离去。人是在他手上弄丢的,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

    屈世途独坐琉璃仙境,看一眼木匣,再看一眼信函,抚须再叹:“这回,事情可是难办了!”还是要去找秦假仙。

    ——至少,要让三口组赶紧将口讯传递给不知身在何处的素还真。

    夕阳落山。

    一处山坡上。

    还未收到讯息了解发生何事,杜芳霖独自立于山亭,等候第二场约会。这一场来人不祥,性喜黑暗,排场很大,有前后四人扶轿,黑沉沉宛如一群乌鸦。

    天蚕蚀月夜重生,来自黑暗之间最底层的种族,败血异邪之首领者。这一族原本受制于嗜血者,之后闍城败亡才刚现身在人世间。如今尚且存世不惧阳光的嗜血者正是疏楼龙宿,而能对嗜血族以及败血异邪造成伤害的邪之刀也为其所有。

    邪之刀不久之前刚刚被人巧取豪夺,如今已不再属于儒门天下。

    夜重生正是为此而来。

    黑色车轿停在山坡下方,夜雾沉沉,一道银光瞬息闪过。山亭之内,墨衫儒者之对面,已然出现了一身黑袍头罩黑纱不露半点肌肤的异邪之首夜重生,“杀醒恶者,是为夺秽百刺!”

    夜重生声音低沉,由黑纱罩下向外嗡嗡透来:“拒绝魔界邀请,是你吾之间的条件,邪之刀拿来——”

    “邪之刀在此。”墨骨折扇向上扬起,可见扇面之上若隐若现之桃花。但现场却无任何多余事物出现,唯有天际星芒微微亮了一亮。

    杜芳霖抚扇道:“汝可自取。”

    “嗯?”夜重生心生疑问。

    忽然四周骤然起风,桃花幻境蓦然呈现,刹那将异邪之首与其下属里外隔绝!

    “华阳初上鸿门红,疏楼更迭,龙麟不减风采;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正盛,共饮逍遥一世悠然。”一道华丽的紫色身影伴随悠然诗号从天而降,紫扇化去,转为由后方侍从手中倏然拔刀。

    夜重生心知不妙,一转身,就见到眼前掠过一柄细长黑刃!

    邪刀当真在此,可以自取。

    不过,却是握在疏楼龙宿的手中!

82 崇丘

    战斗结束得很快。

    疏楼龙宿与杜芳霖二人联手,当今武林还未有人敢直面其缨。墨骨折扇桃花乍显,四野星光骤亮,已被浑然天成之幻境所笼罩。夜重生与下属失去联系,已然思退,但后有嗜血邪刀,以儒门龙首之能足以令异邪退无可退!

    “儒门华威!”

    以嗜血之刃擅使儒门之招,颇具异域风格装饰蝠翼之刀刃细而尖利,一瞬疏楼龙宿已人过黑袍,刹那明紫光华挟有暗黑邪气,银光乍迸金戈鸣,刀刃已在瞬间与漆黑异邪指尖交击数次。

    杜芳霖与此时变招。只因夜重生并指咒术起,一手抵御邪刃,一掌击向苍穹,“忌天邪印,夜现黄泉!”邪印逆转六芒,引动埋藏此地之阵术。邀约之地点是由异邪选定,否则并非无智的王者岂会到来。

    但墨骨之扇凌空展开料敌以先机,“为山九仞·不矜细行!”桃华无法尽掩黄泉之夜,但化重山直上云霄,再掩方圆之天象!而细微之处,却有光泽连缀成线,在重山之势下化为一张巨网。

    疏楼龙宿、夜重生皆在网中,霎时同受影响!

    墨骨之上,有王气一闪而逝,此王气来源自孚言山历年来所经略的西荒诸国,来自春秋麟阙数百岁月之辅佐教化,与天生皇气有所不同,乃是儒者自修禀王道降世,平祸患、修天下之功德。

    “人君之尊·授名之运。”

    杜芳霖使用起来毫不吝惜,人君尊位已定,入阵者皆受其御;再过一瞬,天地自有灵者,皆入其掌控之中。正邪不两立,比起仍然有部分儒门元功护体的疏楼龙宿,异邪之首夜重生遭受之重创要远超其想象,一口银血,已是脏腑有损。但仅是这样,却杀不了早已非同凡体的败血异邪。

    “黄泉夜·邪涌银波!”漆黑手掌刹那化为银色光晕,仅有疏楼龙宿伺机出刀之刀刃带起一线银光。黄泉之闇,邪银波涌,一上一下伴随黑袍硬生遭受邪刀粘剂而散裂,数股气劲立时已被异邪之首搅合在一起,为山九仞压制之术宣告破碎!

    “喝。”

    杜芳霖迎风振袖,墨袍垂袖激出两缕春秋剑意,毫无凭依之下斩杀阵外随侍之邪人。桃源之术直接影响人之意识,境中交手数招,景外却仅是一瞬。阵破,夜重生脱身而出,四名忌官已被剑意所杀。

    疏楼龙宿剑招再转,邪之刀激射寒芒一缕,再创异邪之首!

    “异邪之影。”仅有一名异邪逃脱死亡,正是夜重生身边两大将领之一鬼祚师。另一名将领伏天塘之前已死于道境黑暗道中,鬼祚师不顾自身安危,及时以幻影之招,急骤后退避开剑意同时发掌接应。化为水银之影的夜重生仓促逃离邪刀利刃,化回人影,抬手勉力捎带忠心下属,厉声道:“走!”

    “哼。”

    墨骨折扇由天而落,被杜芳霖接在手中,倏然合拢以划,留下一声冷哼。以王者之尊,布下臣属之网,纵横交错之金色丝线骤然密布方圆十丈。鬼祚师并未逃过这个距离,痛呼一声在夜重生指掌下爆成一团漆黑血光。

    异邪之首经过无数锻造自身而拥有化为水银之体百折不伤之特性,但普通邪人并没有这种能力,在阵术之中,无论身心灵魄皆已受人掌控。

    夜重生仅仅只来得及抓住数团血肉,黑纱遮掩了容貌,但掩不去这一瞬飚然狂生的怒意。

    然而山坡之上,草亭之中,白发墨衫的儒者仅仅只再度摊开手持折扇。

    从始至终杜芳霖表情不动分毫,目光不见怜悯,俯瞰水银飞泄,血肉洒遍尘土。他甚至连位置也未曾改变过,衣襟严正,发冠纹丝不乱,仅仅下垂的袍袖似随风轻摆。

    疏楼龙宿在术法被黄泉之闇冲破的那一瞬,已脱身退离十丈之外,一抬手化去邪刃,紫扇重回掌握,一瞬翻转掩唇,“耶……”

    孚言沉寂百年,实则麟阙经略西荒,暌违多年后,这一招竟是当真被此人练成了!

    杜芳霖持扇垂眸,肃然扇起再度开合,“明王道,墨春秋!”口中念诵,“笔开砚蕴写御——”

    最后一字未落,夜重生已孤身远遁。地上残尸化为粉末随着血肉融入大地,异邪之主去得仓促,已不及再替下属收尸。

    十分果断。

    折扇唰地并拢,稳稳随五指垂入墨袍宽袖,杜芳霖周身气息平定,哪里有半点使用极招之征兆。方圆十丈,金丝倏然化入另一手抬起之手掌,一团旋转不休的银色物质旋即凝聚成形,被他扬袖收入。这银色来源自夜重生之身躯,或许是身体,或许是脏腑……总之将其与邪刀融合,才能真正消灭水银之体。

    而已逃离此地的异邪之首,总是会有一日伤愈、再出,总是还有底牌藏在黄泉冥祸之间。

    仍然尚是麻烦!

    杜芳霖转身看向疏楼龙宿,微微颔首。

    残余元功消散,黑暗之力与术法之能相互抵消。在这一刻,看似完好的草亭随一阵风过连同一尺之地齐齐消散无形。而现场之中,两人已同时远去数百里,化光而行,上天掠地。

    挪形移影。

    群山之间有青鸟振翼飞来,击破无形之屏障。

    就见白云之下,盘山而筑,正是一处百鸟齐鸣之地,建有一处儒家门庭。雕栏彩绘,琉璃青瓦,以玉为阶,逐坡而上,精致屋舍,融入山景。最开始处,则有高楼入云,上书四字:崇丘之庭。

    疏楼龙宿对这里并不陌生。两人同时出现在中庭之处,山腹被开辟出一间小园,这里是春秋砚主位于苦境的私产,挂名孚言山下,实际属于已被驱散的春秋麟宫之一部分。

    崇丘之庭,青鸟之始。不管青鸟的传说究竟出自哪里,杜芳霖将此地起名崇丘,那么他之青鸟,便只始于此地!

    “请。”

    看似空无一人的庭园,在一瞬之前明曾传来郎朗读书声。孚言是否真正沉寂,疏楼龙宿一观便知。

    华丽紫扇一拨庭间斜来三两桃花,儒门龙首意有所指:

    “这般风味凭馨香,怎教桃李同时节。”

    草木之间,设有雅座垂帘,清风抚来花香,枝头雀跃鸟语。杜芳霖以敛袖取出茶具,折扇一抬点燃小炉:

    “免蹭蹬之忧,消躁郁之念。”

    壶是古瓷,茶具皆备,继而杜芳霖停手,衣袖纹丝不动,“汝可唤仙凤。”

    疏楼龙宿自然不可能是孤身一人,总是有随身侍者在旁。

    今日两人聚首,一来是围殴夜重生,二则谈合作。孚言山与儒门天下既然拆分,但那不过是题中应有之意。脱离儒门砚辅之职,也便是揭开这层默契之掩饰,春秋砚主才能真正以昔日春秋麟阙师首身份,再与龙宿交涉未来。

    “邪刀归汝。”

    紫扇扫过,邪之刀再由风中显形,被放置在二人之间。这本就是杜芳霖之前通过条件交换而得来的物品,直到伤及夜重生取得部分躯体之后,条件才算完成。

    疏楼龙宿提供邪刀,换来了佛剑分说的秘密。看似不平等的条件,实际是两人会谈之前提。儒门龙首将自己一部分弱点交了出去,而踏入这本不为人所知的崇丘之庭,则亦是春秋砚主的诚意。

    邪刀会在完成使命之后毁去,否则将越底线。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因此疏楼龙宿并不在意。建立起儒门天下以意挑战儒林的人,有这份底蕴与自傲,嗜血者之力对于儒门龙首来说,只该是锦上添花,而不该是桎梏!

    杜芳霖道:“上回有提,第二个条件。”

    砚主既然垂袖,自然不欲自己动手。穆仙凤隐藏在后,疏楼龙宿也不欲反客为主。一名文士儒生忽而出现在侧,与小园融为一体,行儒门之礼后,接替进行奉茶之工作。

    这名文士同样是修行春秋之道,腰悬铸术之玉与墨骨折扇一脉相承,黑发俊容,灵秀内敛,束发玉冠为卷形,乃是春秋麟阙之旧人,态度恭敬,但修为着实不低。

    疏楼龙宿目光一闪,华扇再掩唇,“汝沉潜多年,不为人知,先说好,若是惹怒剑子,吾必抽身。”

    用剑子来指代正道,正是隐喻之前血龙湖的那桩旧事。儒门天下正要借机肃清内部,此时当隐而不发。与邪之刀来引出两方势力交集不同,如果是没有太大利益的条件交换,儒门龙首必然不会轻易答应。

    茶香四溢,文士功成身退,自然而然消失了身影。

    与孚言山不同,崇岳之庭一步一景,实际上虚实交错,全由砚主所控。当青鸟回归,便是一道指令。这指令自然是指时机将至,麟阙复启。

    “吾从无虚言。”杜芳霖表情不动,声音和悦,“以秘密换邪刀,以未来一个支持,换儒门一次出手,质本公平。无关正邪,不过是秉持正道,弘儒法之礼。吾行正道,且不与邪魔为伍!”

    不涉及正邪之争,不会有违正义,但是沉潜已久的麟阙尚未到出世之时,所以需要儒门天下出面表率。而砚辅之职位已成过去,再行动,则需要龙宿首肯。

    是怎样的事,春秋砚主并未言及,对于疏楼龙宿来说这也并非是重点。当年旧事恩怨重重,若是麟阙当真有被保存,必然会针对某处,在“支持”上落下重音,显然此人已替儒门定好归处。

    以春秋砚主之为人,以及两人曾经之合作,那该是不错之条件。再观其人近日行事,目的无一不落在正道。名正则言顺,此刻求名,理所当然。

    挺身对抗魔界,以此人之智,当真无意主导中原?

    疏楼龙宿华扇再一掩:“吾为何要帮汝?”

    是帮而非取,绕开之前条件,直指其中核心。麟阙既然难以出面,便失去利益交换的立场,先以条件画饼,不过是欲取儒门之用,再论未来之机。

    但未来,谁又知怎样变数,又会有怎样新的条件?

    被看出来了,绕弯弯毫无用处。

    杜芳霖拂袖,将折扇置于膝上:“饮茶!”那就慢慢谈,仔细谈,从古谈到今,从现状谈到未来,一直谈到帮忙与合作。他手中握有利益与秘密,现在只是在互相抛出筹码而已。

    终究会有一个结果。

    儒门天下与春秋麟阙,终究是在立场相近。但他的目的,却不在遥远之后,而是即将会开展的一次机会!

    最终,杜芳霖点出三个字:“公法庭。”

83 真伪

    在这个时间点上,并无任何一个武林组织名为“公法庭”。

    这本应该是未来所发生的事。当武林公义所在忠烈府被卷入过往恩怨烟消云散,自然会有另一外一股势力牵引三教入局,接替笏家为武林主持公义。杜芳霖只稍微提一提未来种种可能,疏楼龙宿自然而然便代入武林局势,认可暗中潜伏第三股势力。

    其实除了魔界之外,潜伏者不再少数。杜芳霖并未多言,他自己心中清楚,与疏楼龙宿所指的势力一定不是同一种。然而忠烈府之退隐势在必行,公法庭的出现同样是必然之趋势。只要他不动手,不去牵引到其中因果,该发生的事也一定会继续发生。

    “这是吾之条件。”杜芳霖道,“可让儒门再度介入武林之主导地位。”无论如何公法庭的立意是好,若是只因领导者之缘故而让三教陷入不利之地位,他并不乐见这番局面。

    引儒门天下入局,乃是双赢。孚言山自有消息来源,不会提出毫无根据之条件。疏楼龙宿不接话茬,悠然而道:“兹事体大,对于春秋麟阙而言,岂非同样是机遇?”天光尚明,又少却了傲笑红尘的麻烦,儒门龙首消磨,拥有足够时间来此消磨。反倒对方时间有限,不克久留,这对于谈判来说,是一种劣势。

    “吾在此,已是麟阙最好之机遇。”该说的都已说完,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杜芳霖折扇在手,向外一扬,“如何选择,疏楼该当因势利形;撤茶,送客!”

    光芒一闪,幻境消融,四周景物瞬息万变。话音刚落,毫无转寰余地已是令人身处荒野。一眨眼整个崇丘之庭已消失在疏楼龙宿面前,只余手中把持的古瓷杯盏。

    “主人。”错愕的穆仙凤赫然出现在侧,同样是天旋地转被术法由山中送出。眼前深山无路,唯有莽林怪石,飞鸟盘旋白云之巅,不见玉阶通儒庭。一阵风有意而来,疏楼龙宿趁势一松手,茶盏瞬息随风而去,刹那光芒消失不见。那人说是撤茶,当真十分彻底。

    “哈。”紫扇掩面,一句儒音饶有趣味,“回转龙门道。”比起随之起舞,疏楼龙宿更愿意花费时间一谈的乃是春秋麟阙未来之动向,比之雀占鸠巢,未来可期之火中取栗,恐怕才是彼此合作之最大利益:“华阳初上鸿门红,疏楼更迭,龙麟不减风采;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正盛,共饮逍遥一世悠然!”

    强行送走疏楼龙宿。

    青鸟衔来桃花一朵,落于墨色扇骨之上。

    之前奉茶的那名儒生文士再度现身阶下,平心静气垂手而立。春秋麟阁解散之后,孚言山只留琴棋书画四楼阁,原本所属明阙之人转移至崇丘之庭静待时机,兰台轩史正是其中一人。

    “何事。”杜芳霖问。

    兰台躬身,“四雅阁中,叛徒付乐书已是第三次进入魔界,师首可有决定?”儒生文士为明阙中人,负责对外联络暗阙。春秋麟阙自有暗阙在外,但行踪比之钜锋里更为隐秘,只对暗阙少师联系。明阙之中,兰台之上,设有三名辅相。辅相之身份本是秘密,唯有师首一人知悉。所以在崇丘之庭,以兰台轩史地位最高,因此得以面见杜芳霖。

    “静等。”

    毫无意外的答案,毫无波动的口吻。

    但兰台轩史仍旧是欲言又止,“师首。”

    杜芳霖看过来一眼。

    “昔日孚言十位弟子,不过是对外障眼法,师首实不必因此介怀。”

    兰台实际上是想要安慰,但文士心中却又明知自家砚主活得清醒冷静得很,绝无可能因情误事。杜芳霖颔首,应承其言,耐心道:“昔蛛蝥作网罟,今之人学纾。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网开三面。这个故事无论是否存在过,如今已被写进春秋十册,在苦境便已是事实。要怎样做,才可称为不违正道不负本心?该亡的人,自有天命,他已命人撤去三面罗网,若仍旧走上不归路途,那便去死好了!

    “无碍。”

    取桃花而轻嗅,杜芳霖道,“汝去之。”

    兰台肩头微松,覆手而退。整个中庭便就此安静下来,无上位者开口,无学子敢于出声。论规矩,儒门天下绝比不上崇丘之庭,这也曾经是龙首与砚主分歧之所在。

    教育得严格一些,才能规范门人之行径。有能者居之高位,也该是在一定规则范围之内。儒门旧有制度自有存在之道理,所谓约束,实则是为保障上位者自身之利益。

    杜芳霖以扇轻梳青鸟羽毛。叛徒这种东西,也只在他默许的情况下才会出现。付乐书之结局,早在很久之前已然注定,不过是局中人看不清全貌,误以为还有另外一条路!

    网开三面,不过只是故事。

    神识深处的黑暗之中,邪录所显化的声音宛如人之另外一面,似在嘲讽真实与虚伪,时刻以另一种解读引导人之堕落,这一次黑暗仍然被折扇一扇而没。

    “吾曾说,手段与目的,总是有所不同。”

    给予人生路,一定要亲手去推动么?

    任凭各人去抓住机遇,纵然机会只有一分,但那一分已是全部。在这个过程中,他能取得自己所需,是其本身之智慧。不能因一人智慧远超他人,便因此将其他人自己所犯的错加注其身,只因此人未曾阻止。“吾眼前能看到的结果,并不意味着便是吾之过错。”

    杜芳霖道:“纵然是诡辩,但,你仍然说服不了我!”

    心魔说服不了本心,无奈继续潜藏,等待下一个时机。就在这一步一步扪心自问中,昔日百年光阴也不愿看清真伪的问题,被一一揭穿在眼前。杜芳霖表情不动,君子一日三省,他应该感谢邪录。

    脚下影子一动,尘六梦传来讯息,骤雨生已离开琉璃仙境。

    杜芳霖无声一叹。他身形不动,人消失离境而去。崇丘之庭重新隐没在青山绿障之间,青鸟流连故土盘旋,一声清鸣,往北带走一封口讯。在崇丘之西,距离西荒诸国不远之地,有一处隐藏在荒漠中的地肺火山。

    曾经有一名剑者带着一身伤痕,在火山口处抛弃了一柄单锋剑。

    那个人从此更名易姓,由锋界转入铸界,从持剑之手更易为铸剑之手,花费了大约三百年的时间。

    骤雨生在铸造一道上,自认并不算太有天赋。铸天手之名号,是杜芳霖替他所取,带有激励之意。地肺锻台一片荒芜,放眼所见毫无绿意,正适合一个人沉下心来,忘记一切,专心专注去做一件事。

    这里地气炎热,从无半点雨水。沙土之上,热气升腾,赤铁锻台沉沉压住地肺之口,三尺之内,便连空气也要错觉燃烧。当杜芳霖踏足此处时,一眼便见到那个须发蓬乱,敞着衣襟,毫无畏惧依靠在赤铁锻台之侧用汗水替热雾加码的骤雨生。

    叮。

    邪之刀被插入沙土之中,凝结成银色一团的夜重生血肉也被同时放置在铸台之前。

    杜芳霖直接道:“合以辰砂软玉,铸一柄能将此水银之体凝结的刀。”

    “辰砂软玉你来提供?”骤雨生道。

    “自然是。”

    “但吾老铁离开琉璃仙境之后,才突然明白为何要往笑蓬莱。”骤雨生还是问了,“小杜,你又要以人命来铸剑!”他站起身毫无顾忌拔起邪刀,却将那团银色摄入掌心,反手往锻台一按。水银化为银雾,腐蚀掌心老茧,但骤雨生无动于衷,似一无所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你生气了。”杜芳霖打开折扇,“并非是剑。”

    “在吾看来,那正是剑。”骤雨生转身握拳,再一拳猛地将掌心扣住的银雾砸入邪刀刀身,“以人之性命为剑锋,逼众人为之让步,再来劈碎魔界的大门——辰砂软玉拿来!”

    没有半点准备就跑来地肺剑台,骤雨生绝不信杜芳霖会如此无智。正如同毫无目的便要他前往笑蓬莱,最后竟是空手而后。铸天手宁愿相信非常君突然有一天不再追寻美食,也不信此人毫无后手。

    辰砂软玉早已备好。

    一送上锻台,便被人握紧拳头哐哐哐一顿乱砸。杜芳霖不忍以折扇掩面,每一次见骤雨生铸造,都会觉定要好好珍惜其所赠与的剑。

    这是刀生所不能承受之惨痛。

    “金八珍会死么?”一片金戈之声中,骤雨生声音散漫传来。

    “这要看素还真之决定。”

    杜芳霖合拢折扇,正襟而立,“吾不会插手,只是静等!”所以,他来这里先铸剑。

    等琉璃仙境做出决定,等钜锋里之人发出讯息。

84 诡丝

    素还真收到屈世途辗转托付秦假仙三口组所转交的消息时,已经是两日一夜之后。

    这期间屈世途简直要愁白了头发,首先是秦假仙被太瘦生指引错了方向,要找人需要时间,再就是素还真自己行踪也不定,等清香白莲出现在平水窟的消息传来,笑蓬莱之主金八珍失踪的消息已通过钜锋里传递至了无之境中那几人的耳中。当时无悼一人庸便知不妙,惠比寿更是“唉呀”一声,赶紧跑回养身馆去找老婆金战战。

    金战战正是笑蓬莱少主,金八珍的亲生女儿。笑蓬莱内,一片人荒马乱。当色无极在后门外寻找到戏奴的尸体时,为愁落暗尘之伤势再寻求义母金八珍帮助的倾君怜已发现楼主失踪之现状。

    待色无极回来将情况一说,便知该是有人混入了笑蓬莱中谋害楼主。

    在无人主持的情况下,色无极当机立断,命小厮暗中查探将前新收入的舞姬与乐师拿下,并稳住留宿楼中的客人,暂时隐瞒楼主失踪的消息。

    但是除戏奴之外,尚有一名舞姬名为镜中花,藏身笑蓬莱中伺机魔化人心。邪魔见机不可失,先杀一名人客,闹动血案,伺机挑唆舞姬与客人闹事。眼看事情将要失控,金战战与惠比寿两人便在此时回归,天险刀藏随后护送,先杀暗中挑事者镜中花!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美丽的舞姬瞬息化为白骨,魔魂伴随邪异之雾气留下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破空而去。混乱之中,一枚轻薄无声似蝉翼振动的刃光破空而来,趁隙直取惠比寿与金战战两夫妇。

    闇薄之刃,跟随阎魔旱魃麾下的魔族,也是当时禅林之战外因未曾现身而逃过剑子仙迹杀身之劫的唯一魔将。此魔奉女后九祸之命令而来,杀金八珍一家以报复之前设局谋害魔君的杜芳霖,更是肩负着扰乱笑蓬莱牵制正道之责任。

    “水某呀,小心!”

    杀机显现的一瞬,已是夺命之时。镜中花临死前散布的镜之幻影影响了天险刀藏之视线,惠比寿心神俱丧,猛地将金战战撤离身后,独自面对暗杀薄刃。

    险关之刹那,另一枚蝉之翼后发而先至,叮地一声击落先前那一枚。天险刀藏终于排众而出,一道刀气直取之前暗器所来之方向,屋檐灯笼碎落一地,惊动四处逃散的宾客与众人。

    小楼之上,一道背光身影勉力支撑,黑发披肩,脸带病容,正是醒来后发觉不对,及时援手救下金战战的愁落暗尘。

    烟雨之剑好杀而残酷,但及时中止的杀招所造成的伤口虽然繁多却极其细微,只要在几个时辰内不挪动伤患,愈合起来非常快。

    倾君怜关心则乱,急于离开色无极身畔:“秋君!”

    “凝神。”除了失血过多,已基本恢复战力的愁落暗尘提示一声,“留心暗处!”

    混乱之时,恰是邪魔浑水摸鱼之时刻。没有金八珍坐镇,笑蓬莱人心涣散。天险刀藏当机立断,“此地不可久留!”竹篓下,声音沉闷,刀光再起,毫不留情斩杀一名趁乱偷袭舞姬的武林人。

    又一枚蝉之翼趁隙而来,被挺身断后的愁落暗尘出手阻止。蝉翼对蝉翼,一时杀机四伏,危险难测。

    “走!”原本还想收拾一些细软宝物的金战战险些被流刃所伤,心中发冷,不再抗拒惠比寿的拉扯。

    天险刀藏开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太瘦生机灵探头在旁招手,“往这边来!”书生带着倾君怜、色无极,以及金战战等人往后门而去。曾经让无数人流连忘返的热闹欢场就此烟消云散,曾被金八珍一手扶起的笑蓬莱,经此一难,损失难以估计。

    “麦拦吾!阿娘蒙受此难,全因七彩云霓之祸患,吾要上琉璃仙境,去质问那个人!”金战战脾气一起,谁也拦不住。这件事确实该是杜芳霖之责任,如果不是他以七彩云霓所传之消息让阎魔旱魃战中分心,魔君不会那样容易死与明玥白虹。金八珍也不会因此招惹了异度魔界,而让笑蓬莱遭此祸劫。

    “素还真应该会有关于楼主的消息。”太瘦生也如此道,“已有人将消息传递过去,屈世途应该人在琉璃仙境!”

    愁落暗尘伤体难支撑,被倾君怜所扶住,一时沉默并无意见。

    现下情况,与其给了无之境带来危险,不如去琉璃仙境先寻人主持此事。

    天险刀藏:“嗯!”几人离开笑蓬莱附近,速往琉璃仙境而行。

    暗处树影摇曳。

    一只傀儡娃娃忽而显形,咧开诡异笑容,接着消失而无形,却有丝线悄无声息附着在那几人身上,在阳光下化为透明。

    消息自然是传递入了异度魔界。

    火焰魔城更深处。

    高高位于红纱背后,独自坐在王座之上的瑰丽女子依然一声戎装,赤火暗红如血,被置于手边。

    九祸虽然头生异角,但五官却生得妖异魅惑,然而其冰冷深沉之气质,只会让人第一眼认为这是一名王者,其次才能注意到她之美貌。此时此地,黑暗大殿内空空荡荡,没有常年侍立左右的吞佛童子,没有任沉浮,没有螣邪郎也没有赦生童子。

    异常空旷的殿堂内,孤独冷寂之气息,而让人窒息。

    一道身影闪现,黑色战甲,面具掩面,赫然是已消失很久的原神无道守关者先锋别见狂华。

    在阎魔旱魃魂归魔池并无法复活之后,火焰魔城中所有残余魔将则自动听从女后九祸之调遣。将魔界地图交给付乐书之后,别见狂华便回到魔界成为一名卧底,继续给付乐书传递消息。

    如今九祸身边,可用者已然不多,邪族战力不如魔族,一名硕果累存的魔界先锋,十分珍贵。

    傀儡戏奴消息传来,通过游丝在魔殿四壁化出笑蓬莱发生之事的记忆残影。其中不但有天险刀藏等人护着金战战离开的情景,也有另一些人如阴无独阳有偶趁乱偷走笑蓬莱财物的身影。

    “闇薄之刃……”

    意外修炼魔界失落在苦境的蝉翼之法的人类,愁落暗尘是否能被吸入魔界,此事不急。

    “五色妖姬处可有传来消息?”游丝轻动,戏奴传讯万事具备。

    九祸心中盘算,表情不动分毫,蓦然劲风催动面前红纱:“当时机降至,守关三道当再度开启!”

    别见狂华深深俯首,一言不发。

    消失之后的火焰魔城,彻底隐入异度空间。魔龙只要不主动现身,位于苦境大地上的人类不通过别种手段,将无法察觉任何端倪。

    在阴阳日月昏之外的高山上。

    灰蓝儒衫的书生手持破旧纸扇,独自面对天外红云。这一次付乐书带来了琴,古旧之琴奏动古旧之音,扰乱风之动向,传递特殊之音波。他一直以此与别见狂华联系,琴音共奏,会引动赠送魔族女子一枚特制玉佩,那本是孚言山四雅阁阁主之信物。

    “三路守关开启……魔界是要做什么?”苍白无茧的手指轻轻触动琴弦,细细查知那一丝若游丝之讯息,琴思弦动付乐书自救了别见狂华之后,难得陷入沉思:“九祸异动,总是要告知中原,看来要再往琉璃仙境!”

    琉璃仙境内。

    转来转去的屈世途总算等到了匆匆而来的秦假仙。

    三口组满头大汗地奔走过来,业途灵脸上的墨镜都歪掉,荫尸人除了汗还多了很多青肿,整个脑袋都像是大了一圈。

    “大仔,等等吾!”

    “哎哟要死了……”

    秦假仙一马当先。屈世途先是一喜,继而一惊:“素还真呢?”

    “素还真不见了!”业途灵上气不接下气。

    “‘哎哟’一声,就飞走了!”荫尸人哭丧着脸。

    “是‘哎呀’不是‘哎哟’。”

    秦假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吾老秦先平喘啦!屈世途,吾将事情告知了素还真,素还真先行去找人……应该就是去找那个杜芳霖!”

85 弄鬼

    平水窟中住着一个神智半清醒的人,那是一名黑发夹杂银丝,身材魁梧用戟的江湖好手。名为燕归人的江湖客,日夜守着一名沉睡在冰层中的红衣佳人,“待他取来凝碧宙,你便自由了。”

    冰层中的女子分明早已失去呼吸,但在深爱的人眼中,栩栩如生的容颜不过只是陷入永久的长眠。人还活着,只是尚且需要一个契机。在燕归人的眼中,珠遗公主还活着,若要换取这个契机,便是借出随身武器又如何?

    离开平水窟的素还真本欲去寻找凝碧宙,路遇气喘吁吁的秦假仙,得知金八珍遇险之消息,“哎呀!”急急化光离去。

    金八珍不能不救。

    换成是任何一个人,素还真都不愿轻易放弃。异度魔界提出要用赦生童子交换金八珍,先不论后果如何,这件事必须要通知掌握赦生童子下落的杜芳霖。

    不见半点绿意,这是寂静荒芜的地肺锻台。西荒之地边陲,黄沙铺就的高地顶端,巨大的奇铁宛如冰冷的山峰,镇压住隆起的火山口,阻止了地底深处之吐息,并在炽热的风中,慢慢将四周一切焦化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土,直至将山峰淹没,形成奇异的高台。

    铁是天外极阴之铁。

    高台边缘处沙土阴凉,最中心点受地肺热流冲击隆起一块,正是铸造之地点。冷热之气相互冲击,让周围平静的沙土下方实际充满激烈的旋流。

    一柄漆黑如夜的刀流转缕缕银光,正被插在黄沙中,源源向外散发雾气,正承受流沙之磨砺。有辰砂软玉作为引子,铸造一柄专门针对异邪特殊水银之体的刀并不难。一般情况下,骤雨生铸造之前会选择适合的材质,再以药物君臣相佐之法做出铸引,以自身功体激发材质,用地肺锻台冷热流沙磨砺淬火,再加上特制的引子将不同性质的材料交相融合,才能真正完成一柄合适的武器。

    对于邪之刀而言,需要以夜重生血肉为引,激化辰砂软玉能使水银凝固之特性,便能在刺入异邪之首体内时将流动水银体凝固,才能真正利用邪刀为异邪克星之特性达到斩杀之目的。否则水银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至柔至阴,刀剑难伤,拳掌难除,邪刀纵然可以克制异邪与嗜血者,但伤不了水银。

    所以一方面不能伤及邪刀本身,又要设法融入辰砂软玉,本应需用到一项极为特殊的铸造炉鼎,但骤雨生恰好擅长调和物质的铸造方法,以及地肺锻台奇特地形,则让杜芳霖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时间太短,铸天手只能设法激发刀身邪气,融入水银之体,再将辰砂软玉混合在流沙之中,一点一点将之渡入。如果要保证邪刀本身之属性不被破坏,又要使之增加另外一种特性,那么牺牲的只能是融合的稳定。

    新铸成的邪之刀将只是一次性物品,刚刚好符合杜芳霖的需求。他不需要一柄能让嗜血者体质的疏楼龙宿忌惮的武器,只是想利用这柄刀,制服异邪这群不稳定因素而已。

    “锵”!

    刀已铸造完毕,只差最后一个步骤。

    骤雨生并指拂刃开锋,背过手将整支刀朝着杜芳霖甩了过去:

    “你要以金八珍为剑,让素还真做出抉择。所以吾守在这里,等待你下一步的指令!”

    折扇一旋,贴着刀锋而过,邪刀转换方向,自动没入鞘中,贴服无比,仿佛从未有过任何改变。杜芳霖抬手拂过邪之刀,刀即刻被收入其独属之空间,肃然道:“你想通之后,必然想来见吾,然寻不见吾之踪迹,便只能回来这地肺锻台。”因为这里是骤雨生唯一可以的等候地点,除此之外,铸天手无从归去,也再无第二个家。

    “笑蓬莱出事之后,琉璃仙境一定会收到消息。”骤雨生袖起双手,“你绝不会交出赦生童子,所以一定会躲开素还真!”所有在台面上的地点皆不能去,所剩下的选择只有回自己的老窝等人。但在真正见到杜芳霖之前,骤雨生也并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等到他,“小杜,你这样不行!”铸天手胡子连同脸皮一起绷得笔直,“你这样,是会交不到朋友的!”

    杜芳霖慢慢抚弄折扇。

    骤雨生道:“素还真四处找不见你,自然会明白你在躲人。这样一来,说不定会怀疑八珍失踪之事有你其中在弄鬼!”

    杜芳霖神情不动问:“鬼在哪里?”

    骤雨生道:“吾啊!”整个钜锋里都知道,铸天手满苦境追杀魔界探子,却独独放过了笑蓬莱,才让隐藏的邪魔有了可趁之机,好大的破绽。

    “屈世途请你帮忙针对愁落暗尘。”杜芳霖道,“非是出自吾之授意。”只是愁落暗尘蝉之翼太过醒目,他知道屈世途秦假仙发现之后,总是会找机会寻人试探。骤雨生恰逢其会,不过是个巧合。

    骤雨生:“但你有说,让吾暂时不动笑蓬莱中隐藏之魔!”

    杜芳霖合拢折扇:“你做到了吗?”

    骤雨生一怔。

    戏奴死于剑锋下,他如实道:“并未。”

    “若是金八珍在此之前,便能察觉危机而退隐,还会有笑蓬莱之事么?”杜芳霖继续问。

    骤雨生不解:“自然不会。”

    “吾请你暂留笑蓬莱是为何?”杜芳霖神情肃穆。

    骤雨生搓了搓胡子,隐隐觉得不对:“留下保护,兼劝说金八珍尽早退隐?”

    “所以。”杜芳霖折扇一端握入掌心,“鬼在哪里?”除去魔界探子该有之意,前往笑蓬莱是为保护金八珍,一切问心无愧,哪里来的阴谋诡计。

    “是这样吗?”

    骤雨生眉毛深深皱起:“所以?”到底是有感觉哪里不对,然而一时却被之前的话语绕得糊涂起来。

    “骤雨生。”最终仍然是杜芳霖答道,“因你一路杀至笑蓬莱,便已给予了魔界压力。”所以戏奴才会选择此时动手,“而吾,也早有替金八珍留有余地!”

    若是真能退隐,又何必惹来风尘。

    然而金八珍舍不下笑蓬莱。

    愁落暗尘只要显出蝉之翼,自然会惹人怀疑。笑蓬莱中藏有的魔不止一人,屈世途防止打草惊蛇,也当会阻止骤雨生行动。但这一切实际无关紧要,或是设想并不存在也无妨。春霖境界佛剑分说之安危,自然有疏楼龙宿去负责。余下之事顺势而发展,杜芳霖只需要确定其中一点,骤雨生能够给予暗藏之魔压力,促成魔界针对金八珍之行动!

    过程可以因变数有千万种,然而结果只能是唯一。但若是金八珍能够及时醒悟急流勇退,一切事情当又有不同。墨衫衣袖微动,不起半点沙尘,折扇半开,显露桃花一朵。网开三面并非故事,他也早已给过金八珍选择余地。但总不能因他人之选择,而责怪一名未能及时救人的人。“吾并未做任何事。”杜芳霖肃容平静道:“只是此时赦生童子绝不能回归魔界,故而吾避开素还真!”

    这是因时因势,毫无居中弄鬼之可能。

    他也只是加入一个引子,算定诸人之行动,无形中魔界稍有配合,于是达成这种结果。并不难,也无惧为人看穿,因为说到底他只是去请自己的朋友前往笑蓬莱,而这种行为又有什么错呢。

    “所以。”骤雨生道:“要救人,只能闯魔界,刚刚好又有那张路观图。”之前琉璃仙境被否决的提议又回来了。虽然当时杜芳霖看似并未太过坚持己见,之后又将话题转向魔界断层。

    “你仍然是想走一趟异度魔界!”

    “九祸以笑蓬莱试探吾之态度,吾自然也想摸清魔界底牌。”

    骤雨生袖手,居高临下。

    “老杜。”

    杜芳霖问:“嗯?”

    骤雨生道:“素还真一定会生气的!”

86 冲突

    琉璃仙境外,一道光芒闪过,头戴紫色莲冠的俊秀男子甩着拂尘重新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素还真接连找了数处,无一有见杜芳霖的身影,古松山岗也好,竹林小屋也罢,皆空空荡荡,重回故景。

    就像是,从未有人到来。杜芳霖有意躲避的时候,足以做到不留痕迹。

    素还真也曾想过要往孚言山。然而仅有一个地名,而无实际地点,他此时才忽然发现,自己对春秋砚主实际一无所知。若孚言山的主人不曾透露,谁又知此山在何处。清香白莲又没有魔界的本事,能循着半本邪录的气息派邪魔过去监视,或者很早之前就有邪魔潜伏在那处地域。

    “唉呀,难办了。”

    明显,杜老前辈这是拒绝合作的意思。

    又有一道光芒落地,正是灰蓝衣衫的沧桑黑发书生。书生看面容甚至要比杜芳霖还要老一点,可见岁月何等催人。付乐书抬头一见素还真,在看到那弯漩涡眉之后,心中已是明了,手持破旧纸扇一行礼:

    “该称呼阁下白发剑者,或是琉璃仙境素贤人?”

    之前递交魔界路观图的时候,正是暗中传书送予的白发剑者。这个化身与素还真本身面貌八成相似,并非是素贤人伪装技术太不高明,而是因为白发剑者之存在本就是只是一个令魔界分心的幌子。

    “有礼了!在下琴思弦动付乐书,有急事相告素贤人!”

    孚言山之人,于此时出现正是时候。

    两边消息一互通,素还真得知火焰魔城内部有所动静,而这边笑蓬莱之主金八珍被魔界抓走要求交换赦生童子的消息也被付乐书所知。

    付乐书心中立刻有了计较:“实不相瞒,孚言山主正是在下师尊。师尊向来厌恶与邪魔交易,该是有意相避,素贤人之难题,或许在下能有法可解。”

    此时素还真已将人让进琉璃仙境,屈世途立刻走去泡茶。

    “但因多年前一桩旧事,付乐书已失去踏入山门之资格……无论如何,事关人命,素贤人之意思吾自当想办法告知师尊。”书生苦笑,未及等到水开茶滚,已是起身告辞。

    付乐书一如来时匆匆,去时更是迅疾。素还真看在眼中一丝深思,这时屈世途送上茶来。

    “咦,人呢?”

    不是才刚刚进了门,互相做了自我介绍,确认身份交流消息,怎么一刻不到,人又走远,屈世途摸不着头脑,“孚言山的人都是这般来去匆匆么,杜芳霖是这样,另一个老乞丐也是这样……”

    但是孚言山,却是别人的家事。

    “屈世途,你怎样看?”素还真拈起一杯久违的茶。

    屈世途再度哎呀,“素还真你已心中有数,何必来问吾。那个杜芳霖又固执又不好相处,你可是要谨慎。”

    “尚未到此程度。”素还真微微摇头,“好友烦劳你寻来秦假仙,素某有事相托,唉,此事可当真是个麻烦。”

    麻烦的是人,而非是事。

    屈世途一路跟进笑蓬莱之事,太瘦生提供消息,骤雨生一路杀人,秦假仙察觉蝉之翼踪迹,因此将这过程中止。这本该是个巧合。但是以骤雨生的能耐,魔界能从笑蓬莱中劫走金八珍,无疑是奇耻大辱,因此铸天手的反应才一时过激。但曾经也是智谋道上一号人物的屈大军师却本能感觉不对劲,就如同太了解杜芳霖手段的骤雨生一般。

    而素还真所处的位置,却让其看得更多。

    刚刚好杜芳霖之前提出的要沿着地图进入魔界的意图被否决,之后便出了金八珍事件,让整件事又再度导向之前的选择。素还真并不认为春秋砚主有意背离正道,却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丝有关杜芳霖这个人之脉络。

    正如屈世途所说,太固执,并太有主意,看来是一个并不喜欢让人修改计划的人,而偏巧此人拥有足够的力量与智慧,扭转局势向自己想要的位置所发展。

    与其说是心机过重,倒不如说是为所欲为,这可真是一位儒门典型人物,却又仿佛并不那样太过儒门。

    不太好打交道。

    素还真再饮一口茶,他应该是之前触及到了此人之逆鳞。

    杜芳霖可没觉得自己有过逆鳞。

    顶多是稍微有些不太开心,比如骤雨生刚刚那句话。

    年纪大了,人已老了,有时候就会无法理解年轻人说话的内容。对于骤雨生也好,尘六梦也好,甚至是屈世途与秦假仙也罢,杜芳霖一直持有包容的心态。漫漫黄沙之中,春秋砚主一时未能有所反应,思索自己的事与素还真有何关系?

    然后,他感觉好朋友可能是在替自己担心。

    毕竟踏出武林之后,免不了要与正道论交情,清香白莲声望一时无二,素还真一生气,可不是一个人的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杜芳霖慢慢道,“有何不对?”骤雨生的行动造成危险提前,但骤雨生的到来同样是安全的保证,是金八珍未能抓住那根绳索,是她未有那份天运。素还真为何要生气?

    一看这人的眼神,骤雨生突然明白了七八分,“你是认真的?”他头痛地揉着胡须,“天行健这句是这样解的吗……”

    杜芳霖道:“吾看上去尚不够正经?”一直很认真,已经板起脸,还要怎样的表情?

    骤雨生双手拢进袖里:“……还真是认真的。”

    “一人之态度,非行事之准则。”

    杜芳霖循循教导,耐心劝导:“吾入武林,本就无需与人合作……”

    “老杜。”

    骤雨生心情很凝重:“除吾当年之外,还有人套麻袋打你吗?”

    ……很早很早之前,仿佛是有的。

    可能金八珍也快了。

    杜芳霖道:“换个话题。”

    一封飞书凝空而来,险些在地肺锻台的热浪中化为焦炭。

    墨骨折扇及时接应,以一缕清凉护住纸张,在这个时候能准确知道位置的人,只能是真正的自己人。

    “嗯……”杜芳霖撤手任由书信化为火光一缕。

    这时候第二封书信凝空再次飞入,目标赫然是骤雨生。踏足顿地,流沙一缕激荡阴铁寒凉之气,护住纸张不为消散。闲话中止,骤雨生一弹指,眉梢一扬:

    “看来是同一个消息。”

    第一封信来自春秋麟阙隐藏在外的人,带来了关于叛徒自投罗网的急讯。

    第二封是某家书斋告知幕后老板,有人拿着信物带来了琉璃仙境的讯息,要求一见春秋砚主。春秋麟阙是杜芳霖曾经建立的势力,而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书坊幕后老板则是游遍天下广交同好的铸天手骤雨生。

    “你那不听话的徒弟自己回来了。”骤雨生道,“要先罚十遍大字吗?”

    杜芳霖啪地合拢折扇,不容置喙:

    “我去见素还真!”

87 师徒

    一杯浊酒融入江流,浩浩荡荡与水花一同往东方而去。

    东湖之畔,有丘陵叠嶂,当中最出色者四季笼罩薄雾烟尘,似实似幻位于天外云霞之下,但外人往往不得其门而入者,正是四季盛开绯色桃花的孚言山。

    付乐书抬手往江中祭酒,心知自己已再无归去之路途。他本是出生在孚言山下一处普通村落的失母孤子,有幸拜入春秋砚主门下,得传四艺琴之一道。然而总有一些事,眼中所见竟与事实不符,看似孤高清直的师尊竟也不例外。他无法接受这一点,也是最早选择离去的其中一员。

    直至今日想来,付乐书也无法判断在自己师尊眼中,究竟是弟子,还仅仅只是棋子。时间越久,当年的牺牲越难忘却,孚言之路已成飘渺,是真是假则纠缠在书生心间。

    “莫要回首。”

    江流水声之中,忽闻清雅动听之声,“也莫回头。”声音来自背后,付乐书转身,便见到一名熟悉的人。

    白衣出尘,玉冠配以书卷纹饰,乌发如夜,博带舒卷,俊朗容颜似若君子如玉,眉宇间一抹灵秀内敛,正是崇丘之庭中曾向春秋砚主禀报消息的兰台轩史。“你已失去回头之资格了!”兰台轩史无喜无怒,“却累得师首替你奔走,再回琉璃仙境。”

    从来自琉璃仙境的消息连同信物留在博物书斋时开始,原本之平衡便已宣告打破。

    从若隐若无之回避,变为毫无转圜之回绝,使得杜芳霖必须前往面对素还真,否则坚持不与魔界交易是一回事,背上见死不救之罪名又是另一回事。与此同时,春秋麟阙留在山下的一些布置也显露人前,让兰台轩史不得不出面处理。

    只要孚言山主一日允许付乐书生存在世上,此人便始终是孚言山的一份子。付乐书一动手,无论如何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春秋之势力。

    兰台心中充满嫉妒,师首实在太过放任自己的徒弟了。虽然他也知道,砚主迟早还是会去介入笑蓬莱之事,但却可以选择更好的时机。

    “苟本正,则华英必得其节。吾所行所为,从未有一刻背离孚言之教诲!”付乐书慢慢地道,“上位者之行动,非下位者所能引动。他之动作,无非是算定有人出面,顺势而行。这个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素还真,甚至是任何一个人。”

    杜芳霖真正想不到素还真有可能与孚言山产生联系的途径么?

    付乐书甚至认为自己的举动不过也是其中注定的一个环节。至于春秋砚主会因判门而出的徒弟一封书信改变主意,种种看似师徒情谊的举动只不过是这种过程中,所带来的错觉。

    “呵。”兰台轩史唇不动,一声冷笑。

    “你要制裁我么,兰台?”

    付乐书直视对方。

    兰台轩史掀了掀眼皮,“汝之下场,非吾等能以置喙!”忍了一忍,一拂袖转身,“好自为之!”

    不知何时后转为平静细流的江水骤然失去压制!一瞬喧哗之波浪拍击两岸,浸湿了蓝衣书生的衣衫一角。付乐书目送兰台化光离去,重新将视线投向江流之方向。无论如何,孚言山之人绝不会做为祸武林之事,而算算时间,那个人也应该到达了琉璃仙境。

    光芒一闪。

    几乎是顷刻之间,紫纱莲台之上,便已多出一个人影。

    白发凝霜,束以墨冠,眉宇轩起,眉心一点菱形朱印掩去竖纹,五官端正而刚毅,神情严谨而守礼。杜芳霖落地的第一瞬间先不着痕迹看遍四周,结果发现在场只有素还真一个人。

    “付乐书仍与魔界有联系?”他入座之后,第一句则是肯定语气。不是得到了意外的消息,他这位一路有心避开行踪的弟子又怎会突然出现在琉璃仙境。

    素还真道:“是有一桩意外的消息。”

    “他不该来!”没有问是怎样的消息,杜芳霖直接下结论。

    对此素还真并无异议,却道:“若非如此,先生却是要与素某赌气到何时?”

    像是在说堂堂春秋砚主,如同山野村童。

    杜芳霖表情不动:“直到魔界送来第二件礼物为止。”或者是金八珍的手,或者是血淋淋的脚,总是该是人体的一部分,这样才能迫使犹豫牺牲的素还真尽早下定决心。

    “耶。”素还真拂尘一扫,“先生当真坦诚。”

    杜芳霖:“总之瞒不过你素还真。”

    素还真道:“稍早之时,了无之境一位壮士护送金战战夫妇到来,如今正在琉璃仙境。”

    “这句对吾毫无意义。”杜芳霖松开折扇,扬起道,“魔界在暗,苦境在明,总会有人落入其中。素还真,汝该抉择了!”

    “素某已请秦假仙尽快寻找阴无独与阳有偶,如今能感应魔界入口之人只有此二者之力。”

    素还真道:“但不知前辈因何执着要往异度魔界,可否说明?”

    “因为,我要见一见断层。”杜芳霖凝神认真。

    两人对视。

    眼神足以说明诚意,理由却无法说得太过分明。素还真思索一瞬,已有抉择:“素某当陪同先生一行!”

    折扇合拢。

    杜芳霖起身一礼,这是谢清香白莲此时之信任!之后,他提醒道:“素还真,你要小心。”

    向东而去的江水,川流不息。

    灰蓝衣衫的书生手持破扇,也已站了有一段时日。光线一暗,一道黑色战甲面罩黑色面具的黑红身影无声无息出现,背对书生而立。

    这正是三路先锋神无道守关者,曾为付乐书所救的魔族女将,别见狂华。

    一枚暗红碎片继而被破旧折扇所接住。

    “女后要见你。”别见狂华道,“这是唯一能令你知悉当年道境真相的机会。”

    血剑的碎片,有一些被朱武带回,落在魔界手里。历长久岁月之后,此时仍有丝丝冷意,腥甜如人之血骨。

    “不必了。”付乐书像是临时,“那人已往琉璃仙境,事情将要开始。而孚言门下,从无与邪魔交易的弟子。之后的事,吾会跟随正道一同行事。”蓝衫书生一身沧桑,温和地看向别见狂华。

    “华儿。”

    付乐书抬手交还那枚殷红碎片,忽然道,“要小心!”

    别见狂华目中透着疑惑,不明白这个人为何会临时改变了主意。

    日落终究西斜。

    地肺锻台荒芜之地,骤雨生背着双手,注视夕阳。后方流光一道,显露之前离开之人身影。杜芳霖来去如风,用时极短,让人怀疑是否临阵脱逃。

    “人抓到了?看来是无。走得那样急,还以为你已确定了时机!”

    骤雨生一边散漫地说,一边转身,在见到杜芳霖的目光时收敛了笑容:“你这是,在伤心?”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杜芳霖心道脸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

    “骤雨生。”墨骨折扇向前伸来,他温文询问,“可愿再助吾一阵,与吾一同,往魔界一行?”

    骤雨生:“要做什么?”

    杜芳霖:“标记断层所在之方位。”

    骤雨生手抚胡须,忽而问:“动用吾,此行很危险?”

    杜芳霖表情不动简单直接:“地图是假的!”

88 落雪

    多做多错。

    琉璃仙境重归于平静,素还真独坐莲台,心中陡升感叹。原本那张指明魔界内部路线的地图本就存有疑窦,付乐书主动请缨去寻春秋砚主,隐有积极促成此行之意图。

    于是更可疑了。不排除魔界吃亏上当之后,利用假的地图反向诱使正道出错之可能。

    “真复杂。”屈世途在旁边道:“素还真呐,吾看那个杜芳霖好似很感激你。”

    “耶~”

    素还真道:“同为天下出力,何来感激之言。但或许先生之顾虑是正确,断层之说本为猜测,深入魔界内部一探究竟,方能确定下一步该如何处置。”

    “但是魔界损失那么惨,还有必要针对吗?”屈世途坐下来,美美地喝自己泡的茶。

    “观砚主之积极行事,恐怕未必。”素还真尚有自己的考量,金八珍之生死只是其中之一,

    “若要成事,还需多番准备。嗯,看来劣者要抽空一行无欲天!”

    谈无欲好像收了一名学生,天天守在无欲天讲述风土人情,还跑来琉璃仙境借走游记七八本,十分悠闲,十分惹眼。

    “说起来,那座孚言山,这个地名好像有在哪里听说过。”

    屈世途用手敲着脑壳苦苦思索,能被自己记下来的,一定是与机关阵术有关,“想起来了,是传闻中一处虚实交接之地,曾有人误入,再出来已是山川变高谷、沧海成桑田……”是十分高明的幻境,在绝景十阵杂录中有所记载,“那个杜芳霖看上去也是一名欺骗人五感的高手!”

    评价一语中的。

    “哈。”素还真扬起拂尘,一叹,“劣者也曾闻儒门旧事,怕是孚言山之人已有对砚主存有异心。”

    屈世途反应很快:“是付乐书?到底是怎样的事,会不会牵连到魔界之行?”

    “人心复杂,但真相或许意外的简单。”素还真微微摇头。

    那是孚言山的家务事,清香白莲可不想再触一次眉头,“耶~~屈世途,接下来琉璃仙境便先交予你了!”

    “好啦好啦,又留吾看家。”屈世途挥挥手,示意素还真随便走,“吾去做糕点。哎,小阿九不在,材料倒是剩余了许多……”

    距离慕少艾退隐江湖已有将近十日。

    屈世途隐隐竟是有些怀念那烟管那衣衫那嘈杂戏谑起来。

    悬崖上两人交谈。

    瀑布往下,河流之畔,迷雾交杂之地岘匿迷谷,一道黑影四处搜索,邪灵进进出出丝毫未曾触动阵法。

    孚言山本就是一处阵术交织之地,位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满山桃夭在外看来却是绿树繁茂,若无山中之人带路,也许长途跋涉一辈子也寻不见桃花深处。邪灵被困了大半生,怒学阵术,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当然也是尘六梦没有带任何敌意的缘故。

    找不到药师临走前留话埋藏的东西,邪灵空手而回,一溜烟地遁出百里,在一处白云悠悠的山头上,找到了孤身伫立的杜芳霖。

    骤雨生回北域去了。

    距离要进入魔界还有一段准备的时间,突然心生感慨的铸天手赫然醒悟自己已经丢下新收的徒弟很久很久。再不回去,骤雨生真怕自家徒弟养不好也要叛逆,那可真会很伤神。

    “没有么?”杜芳霖问。

    药师骗人。

    说好的会留下一坛苦酒用来送人,现在失约,着实无信!

    “哼。”杜芳霖很不开心,总觉得自己是步了素还真的后尘——或者说,在于慕少艾相处的过程中,他不小心就走了清香白莲的剧情。

    “不过是一坛酒。”尘六梦非常不能理解此人此刻心情,声音沉郁地躲在黑暗中道,“你要多少,买来送你。”

    “不必了!”反手持有折扇,杜芳霖留下一句话,“留神疏楼龙宿,吾先往落下孤灯!”

    落下孤灯。

    终年覆着冰雪,时而被风吹落绝壁。在山崖之上,有人孤独地建了一座冰冷的小亭。

    这里绝对没有人接近,因为风中时常混着凄绝哀苦的胡琴声,如月下幽魂。所以在附近山民的口耳相传中,这处接近天际刮着冰雪的山峰上,可能有鬼。

    杜芳霖踏在去见一只孤独白衣鬼的路途中。

    那人正是药师慕少艾临走之时所托付的唯一牵挂,刀客,羽人非獍!

    在原本的故事里,有人死于落雪的日子,有人肩负命运踏上三劫七大限最后应验的路途。羽人非獍是取得佛门丢失的秘宝阿那律眼之关键。这个人曾有批命克父、害母、断六亲、损师、折友、绝恩义,杜芳霖可不想与他做朋友。但是他曾答应过慕少艾要保住羽人非獍之性命。普天之下,儒门之中,很少有人在术法之造诣上能超越杜芳霖。

    药师以为,针对人之既定的命运,或许春秋砚主能有些办法。

    但在杜芳霖真正见到羽人非獍的那一刹那,不由自主地将墨骨折扇换了一只手去握。

    逆天改命,代价很严重,需用人命去填。

    阿九之事结束之后,慕少艾再度退隐,这条用作去填命运的人命又该是谁?羽人非獍一定是最近有去做了什么,因为杜芳霖赫然有从此人面相上看出黑云罩顶。

    突然就想走!

    杜芳霖又将墨骨折扇换了一只手,心中念着,素还真的面相也很倒霉,但人还不是坚强地活着。不要紧,走一步试试看,总不能变成与慕少艾一样无信的人!

    “有人托付吾送来一坛苦酒。”

    落下孤灯,虽为白天却有云层笼罩四野,光线暗淡,风雪掩盖石阶,久不清扫。儒者一句说完,踏上石阶,便见到那独自立于亭中仰头看雪的白衣身影慢慢转身。

    羽人非獍是一名年轻俊秀眉头深锁的男子,腰间悬挂一口碧色精致的刀,白衣洁净无尘如雪,仅有黑发后束发的绸带与点缀袖口衣角处的绿边是唯一之色彩,“嗯?”

    琴被孤独地放置在小亭一角,羽人非獍不知在想着什么,并未拉琴。但是显然刀客也未曾听见脚步声,转身之时一只手已自然而然地握住神刀刀柄。

    神刀天泣,能弥补魔界断层的原材料之一,也被列入目标之中,但这件事尚且不急。

    先套套交情。

    折扇凌空一划,一坛酒凭空出现,随着一阵柔风被送至羽人非獍面前。

    风吹动冰雪,此时两人相距不远。

    羽人非獍单手接住酒坛,低头看了看,一言不发。

    杜芳霖五官端正气质肃穆,动作严谨自矜,衣着服饰无一处不妥帖,抬手之后再收折扇,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就是这坛简单泡了黄连的酒,可能是个问题。

    他没喝过岘匿迷谷的酒。记忆中仿佛应该是一只褐红色小酒坛,如果有哪里不对——儒者合拢折扇,不要承认就可以了。

    “落雪了。”杜芳霖表情不动,声音悦耳,“要饮一杯么?”

    他也不擅长交朋友,但很擅于将话题引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但羽人非獍的反应却有些奇怪,首先两人距离不远,而此人已松开刀柄。有风拂过地上白雪,杜芳霖立时面无表情。

    看来此行顺利,什么准备都不必了。

    羽人非獍转手取出了另一坛酒,语气肯定:

    “你是慕少艾的朋友。”

    那是一坛苦酒。

    或许正是本该待在岘匿迷谷的那一坛。

    “……现在不是了。”杜芳霖提醒自己不动气。

    “嗯。”羽人非獍低沉声音道:“他说,你不说谎,但会骗人。”

    以后都不想再与药师打交道。

    杜芳霖用折扇抵住额头,慢慢猜:

    “人刚走?”

    “给你留下了一坛酒。”羽人非獍将真正的苦酒递过去,反手收下了刚刚送来的那坛掺了黄连的酒,“东西给你。”

    酒坛下方,另有一物。

    阿那律眼。

    慕少艾已来过落下孤灯,并提前布置,请羽人非獍出手取来此物。所以羽人一定已经回去罪恶坑,惹动了过往之人。

    “仍然是如此爱开玩笑。”临走还要摆人一道,试图骗人去岘匿迷谷挖泥巴,杜芳霖平复心境,“人还好么?”

    “并未留下地址。”羽人非獍道。

    沉默一瞬。

    慕少艾啊慕少艾……

    杜芳霖收起馈赠,折扇一翻归于腰间,却反手取出一物,“吾也有一物要另外赠与你。”清脆铃声叮当响起,如水晶般透明的六翼风铃垂在指掌之间,原本是羽人非獍送于另外一人之信物。

    这本是春秋砚主此行算计之中,以此要挟羽人跟随自己离去的东西。

    羽人非獍认出风铃来路,脸色微微一变。儒者依旧严谨而肃穆。

    杜芳霖道:“日后你不必再守护忠烈府。”淡淡递过去,仿佛只是寻常,“笏家,已归孚言山!”

89 浮月

    异变是由北域开始的。

    最初是有人以白城遗孤的名义,拖拽两口棺木,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中原而行,目的是为控诉曾经的北域杀人魔黄泉赎夜姬如今的丹枫公孙月,要替一干无辜者复仇。

    半路被混进去的北辰胤手下分而化之、挑拨离间,先除首脑,逐步蚕食,一行人根本未能走出北域范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丹枫公孙月在江湖中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连一个水花也未在武林中激荡起。天锡府位于江湖中的势力青林功不可没,有不少企图进入中原的人就此消失在边界,其中正有包括察觉出什么的原地理司手下天涯孤子八懺。

    接着数日之后,突然有人在忠烈府外被杀,而且还自带了棺材。杀人者笏家门客帝獒宣布这一行人实际是昔年忠烈王86小说所定罪之遗留恶徒,并面对各方关切表示,主人笏君卿因此有感不日前已应邀修订法典,归期不定,要以余生替武林正义再做贡献。

    之后忠烈府大门关闭,再无人进出,唯有那面象征各方庇护以及支持的匾额仍然高高悬挂着。

    后来,有人取走了匾额下方的一串风铃。

    几乎与这件事同时发生的,则是北域无名河流之上的隐居雅筑浮光掠影出事,仅仅只在谈无欲、剑子仙迹等人面前露面的丹枫公孙月失踪。

    兰漪章袤君留守。

    阴川蝴蝶君转身离去找人!距离钜锋里大本营约十里之外的山居中,炽热的铸炉日夜不休吞吐焰火。为这件事,北隅皇城帝王专程前往樱雪山找来故友楚华容,借了一名高手来此坐镇。

    这个人正是昔日北域纵横一时却早已消失的刀客,也正是同为刀界中人的蝴蝶君旧年好友,寇刀飞殇。

    所以当熟悉的蝴蝶无声飞来!

    独臂的刀客第一时间警觉,丢下手中把玩的废弃箭头,猛然由身后连鞘抽刀,冷芒迸裂之刹那,挡下那缕挟怒带怨击向铸炉之刀劲!“是你。”寇刀飞殇起身扬袖,沧桑的脸上陡起锐色,“久违了,阴川蝴蝶君!”

    火红刀劲化为蝴蝶四散,继而聚拢,在空中形成文字:

    ‘离开’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久未出鞘的刀当啷一声敲在地上,寇刀飞殇挺身向前,“令狐神逸正是关键时刻,你有何事可先与吾说。”

    但是一路奔忙,却被叩魂钟之杀阵挡在皇城之外,蝴蝶文字杀气腾腾,根本没心情解释,

    ‘挡路者死,离开保命’

    钜锋里空无一人。

    先毁这里,再引出杜芳霖。丹枫公孙月仅在魔界之事出过手,失踪一定与中原格局脱不了干系。

    江湖有江湖的路子,蝴蝶君有蝴蝶君的消息。北域一共有两处地方与中原之事一直有所联系,一者皇城,一者正是钜锋里。

    “唉,真是无奈,但吾却不能让你再前进……”寇刀飞殇反手握住地狱刀,虽已独臂,但武力未失,“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不能通融吗?”

    蝴蝶寂静无声。

    却有危险之气息伴随风声一同压抑!

    正在此时,忽而后方又飞来一柄废箭,叮当一声横在刀前。寇刀飞殇五指一松,目光望向身后右侧方向,“又失败了啊。”

    一道灰白长发的挺拔中年人身影正手持短锤慢慢走出,带着一身未散炽热气息,抚须轻轻咳嗽了一声,“是多了一味材料。”令狐神逸站在右后方,并未介入两股对峙之气势,目光却不偏不倚正对向蝴蝶来处,“这里并无你要找的人,但老夫却能指明一条路,皇城外十里,竹林之深处,萧然蓝阁一行便知……所以可以先收起藏在炉底的蝴蝶么?”

    毫无征兆,突然有刀气自土下冲出,化为数只红蝶包围铸炉。寇刀飞殇猝不及防,正造其中一缕袭击,刀纵然运使再快,终究失去一臂不如当年,刹那血液入土,再化蝴蝶飞散……

    究竟是何时埋下的杀招?

    空中飞舞的蝶文实际是障眼法。

    半空一声冷哼,却是暗中杀手已然倏然远去。但包围住此地隐隐落下威胁的红蝶却依然不曾散去。

    寇刀低头看向自己受伤的脚腕,摇了摇头:“看来蝴蝶君是真的生气了,你知道有事发生?”

    “是有一些预感,但这要问另一个人。”铸造过程中断,但忧心之事有人在帮忙解决,令狐神逸心平气和感觉自己还能再废箭支十几根,一转身抬起短锤指向树影深处,“骤雨生,这件事可是你与你的朋友惹来。现在无法开炉,要怎样说呢?”

    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修罗场。已大致旁观整件事的铸天手躲在暗处不露痕迹。虽然不关自己的事,但在令狐神逸若有所指的目光下,他总有那么一丝丝心虚。骤雨生轻咳一声从树后转出,双手环胸,一时顾左右而言他:“这皇城倒是变化太大,竟然迷失方向,老令狐,你可知吾那徒弟住在何方……还有留在皇城吗?”

    琴女琴绝弦身具国师之位,操纵叩魂钟守护移址之后的北隅新都,但皇宫还未建成,北辰帝王孤身进入皇陵为民祈福。

    如今的朝堂则暂由天锡王北辰胤主持操纵,并从民间启用不少名望之士,当中更有能人,竟是几次击退外敌窥视。

    原本的北隅皇城百姓正在逐步迁都,已慢慢变成一座空城。

    在太傅玉阶飞一手主导之下,真正属于新帝北辰元凰的龙脉已然新生,地点仅有三人知情。萧然蓝阁之中,幽篁寂静,有音律阵法化为薄雾守护,蝴蝶一时无法寻踪。

    而在竹林深处。

    竹帘隔绝屋舍内外,被传深入皇陵闭关的北辰帝王赫然一身便装出现在此地。数个月来,北辰元凰纵使容貌不改却已身具威仪,对于太傅依然恭敬。两道身影一左一右,正捻子对弈。

    玉阶飞持白让行。

    “姑母已多次上表,太傅当真不见么?”北辰元凰落子不经意问。

    如青竹般挺拔俊秀的文士依旧黑发玉簪,白袍绿绒披风,风姿清雅。北辰元凰口中姑母名为北辰泓,是不久之前才刚刚恢复封号的北辰长公主。

    昔日山野书生玉阶飞得蒙公主垂青,却惹来先帝怒急攻心而亡。这之后玉阶飞答应天锡王北辰胤之条件,辅佐北辰元凰,但公主北辰泓却因先帝之死出走多年,一去不闻音讯。

    时隔多年,时过境迁,心境已改。

    “公主既已还朝,蒙受皇族奉养,如今北隅初定,当以国民为要,臣心已安,见与不见并无差别。”玉阶飞缓缓落子,目光不为所动,“有一些事,既已翻过,便不必再起尘埃。”

    新帝身世曾惹风波,虽然被当堂压下,但依旧避不开有心人之刺探。

    十八年未曾回归的人,若说是为重修旧好而来,玉阶飞并不会相信北辰泓心中那个结就能如此轻易解开。

    藏在新帝身世之下的另一重秘密,正是先帝突发疾病身亡之谜。

    无论是哪一个,对于新生的北隅而言,都最好是让秘密终成秘密,尘埃落定,莫要翻篇。玉阶飞不能再见北辰泓。他不愿因为自己的事,再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北隅局势再起波澜。

    “臣已决心退隐。”

    北辰元凰手中棋子失神跌落,原本尚能翻盘的局势立刻被太傅手持白子毫不留情屠杀了大龙。

    结局已定。

    玉阶飞反手拾起碧玉绒扇,看向自己唯一弟子的眼神中透着宽容与豁达。

    “可是孚言山?”北辰元凰稳住心神,慢慢地问。

    “有人邀请诸位替武林正义编纂法典,玉阶飞正在受邀之列。”

    “先生……”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玉阶飞沉稳起身,执扇提醒,“陛下!”

    北辰元凰慢慢收敛情绪。

    “元凰提前恭祝太傅此行顺利。”

    年轻的帝王站起身,将目光投向竹林之外。

    北辰元凰道:“这最后一件事,便由凰儿替先生处理。阴川蝴蝶君……”他重新捻起一颗棋子,“正是那人送予北隅之礼物!”

90 延续

    人命是有价值的。

    在蝴蝶君的眼中,公孙月性命无价。在北辰元凰的眼里,这件事则是送上门来的筹码。

    萧然蓝阁竹林内薄雾散开,寻不见出路的蝴蝶速往光源而去。光影之中,黑衣绣有金龙的年轻人影手持折扇逆光而立,北辰元凰合拢扇骨之刹那,已抬眸冷静地对上隐含刀意的红蝶!

    数个时辰之后。

    钜锋里后山铸炉四周围绕的蝴蝶阵型变化,一呼而散。“事情解决了。”检查地上废弃箭头的令狐神逸慢悠悠起身。

    骤雨生叹着气从袖子里往外掏珍藏的奇铁磁石,心里丝丝肉痛:

    “最后一颗啊,再无有了!那边矿场吾凝练了十年呢,善加利用,否则砸你炉子!”

    “哈。”令狐神逸抚着长须,“那魔界长戟不是已落入你手,这样还弥补不了你内心之缺憾?”

    “那是不同的!”

    骤雨生道,“你们这些人,怎知收敛奇珍之快乐,还滥用铸材……吾真是想融了你那柄杀不了人的刀。”不能杀人的武器,等于被切掉蛋蛋的麝香猫,留在世上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猫还能愤然反击咬非常君一口,可怜的刀除了悬挂蹉跎岁月,连个出气的声音都没有。

    对的,来时路上,野人兄思来想去又与人觉联系了一回。关系不能淡,不然也太显眼,在美食上骤雨生与杜芳霖性向不合,简直太寂寞。

    “吾与你观念不同。”令狐神逸悠然而道。

    “吾是没有时间!”骤雨生甩手要走,“那三十六口叩魂钟到底有无解法,实在烦死。”

    令狐神逸:“这个问题你该去问杜芳霖啊。”

    骤雨生:“人若是肯说,还用愁么!”

    时间不多,还要去闯阵,徒弟啊,师尊可回来了,你还好吗!

    老杜真真不够朋友,将阵法给予了人,连个后路也不留;不懂变通,太过迂腐,讲诚意的人是会死太早。满心腹诽的骤雨生已经选择性无视了笑蓬莱的事。

    但是合作要讲诚意。

    作为无论在那个时间段都具有一统北域潜力的北隅皇城,在杜芳霖的眼中,则值得他付出着一点点小小的诚意。他此时已离开了落下孤灯,并沿着一路指引,进入了一处热闹的市集。

    还未走至尽头,便已闻前方被人群围住的空地里传来活泼而令人愉快的琴弦声,属于年轻人活力的声音吟唱一首洒脱的诗:“花落三春莺带恨,菊开九月雁含愁,山林多少幽闲趣,何必荣封万户侯……”

    哦豁。

    果然是骤雨生的徒弟,果然不可能乖乖留在一个地方。杜芳霖眉头动了动,想替兴冲冲回北域养弟子的骤雨生点燃一盏小烛灯。

    “好!”

    能感染人愉快心情的弦歌引爆路人之赞扬。鼓掌声中,来到中原开启自己演艺之路的小凤仙逐一谢过路人馈赠,冷不防一个影子笼罩了下来,一抬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北辰凤先不禁稍微坐直了身躯,但仍旧脸上含笑,手里悄悄抱紧了怀中的琴。

    “这位先生……”

    杜芳霖居高临下,一言不发。

    几个月不见。不同于身上威仪越重的北辰元凰,远赴学剑的北辰凤先在短暂的时间内自然是无法悟出太多剑理,但并不妨碍年轻人忽然有所感悟地放纵了自我,彻底丢掉了内心深处存在的包袱。这俊秀但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容颜狼狈的少年人洒脱地席地而坐岔开双腿,看上起已完全忘记了之前学到的所有礼仪。北辰凤先散着头发,满肩灰尘,开着衣襟,袖口拖地。他的腰带上还挂着一片铁皮做单锋,明亮的眼不见阴霾,讪讪笑着,一不小心拨动弦音。

    杜芳霖一动不动。

    北辰凤反倒是被自己吓得差点跳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淡定。

    “这位先生,您……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现在是客串钜锋里的密探,游走人间的流浪歌者小凤仙,一定要谨记身份坚持住!或许连北辰凤先自己也不知道,他声音中所流露出的是真真切切的快活。他虽然随意地抱着琴,但起手拨弦中,一缕剑意若隐若现,这是面对强者时不自觉泄露出的抗拒。

    “唉。”

    杜芳霖就叹了口气。

    武林年轻一代终会长成。儒者平静地想,这一次应该能够少一些夭折,多一丝选择。若有一日,苦境再遇大事,能不再需要动用隐居深山的老人家,或许这便是希望了。

    他手一抬,在北辰凤先忍不住往后缩的动作里,在地上放了一块金子。

    杜芳霖道:“去定一柄剑。”

    正在满北域寻找乖徒弟要送剑的骤雨生估计是赶不及了。

    金子太过闪亮,北辰凤先感觉自己有一点蒙。

    杜芳霖居高临下继续盯着。

    “多……多谢。”北辰凤先这才记起自己身为密探的使命,忍不住先是一手握拳凑在唇边轻咳一声,“在下无以为报,这……这这是有缘得来的外域……”

    “给吾。”杜芳霖俯身主动递出扇子。

    “咳咳。”

    折扇上多了一只刻着蝴蝶的竹筒。

    阴川蝴蝶君与北隅皇城的协议该是已达成了。

    但能做到怎样程度,则要看下一代年轻人要如何去发挥。杜芳霖不去过问,也不关心。这是他与北辰太傅玉阶飞之间的默契。

    “先生可还有事要我……”一时激动业务不熟练,小凤仙试图起身描补。但墨骨折扇则先一步压在他的肩头上。

    杜芳霖微微抬手,摸了摸年轻人的头。

    “不错。”

    这样就可以了。

    真正放开身心,从此走上另一条路,去寻求属于自己的道,将潜力发挥,百年之后自然会有百年之后的江湖!

    杜芳霖颔首:“并不需要。”他能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轻松,那些堆积在一起反而看不清的过往像是慢慢在松动,“你回去!”

    冰雪之涡。

    也有一道身影再度回到这片冰雪的世界。黑发垂直,黑纱紫衣,厚重绒毛看上去十分暖和,让年轻人异常白皙毫无波动的脸则看上去不会那样的冷漠。

    名为奈落之夜宵的人慢慢回到自己的初生之地。在之前无欲天中的主人接到一封书信已动身去准备,临走之前脱俗仙子谈无欲则认为自己已无需再将书本上的知识灌注给新生纯白的灵魂。从书中得来是一回事,如何将知识融会贯通再经历世事成为人情则是另一回事。

    宵需要去历练,去真正将脑海中对于人世的印象转为自己实际上的感受,就被人无情地丢出去了。

    “谈无欲,离开。”

    “你,也离开了吗?”并无波动的语调,伴随几近与冰雪融为一体的指尖慢慢抚摸冰层。凝晶花已凋谢,已不知再度生长去何方,宵的心中一丝感触,又带有三分不确定茫然。

    “咕咕。”

    奇异的声音落在左侧,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雪鸮歪着头,凝视这个气息竟是与整个冰雪之涡融为一体的人。

    或者该说,那尚且还不能称之为“人”。

    一人一鸟对视良久,直到宵抬起一只手。

    “你,也是苏醒在这个地方。”

    “咕咕。”雪鸮听不懂。

    熟悉的地方,与冰雪不同的生命,不是凝晶花,却又显得如此灵动。好奇冲淡了心中的不安,宵慢慢点头:“你是我在这里,见过的第三个。”除了凝晶花之外,第二个生命,正是谈无欲。

    但是凝晶花和谈无欲都已经不在了。

    “你也会离开吗?”宵一板一眼地认真询问。

    雪鸮忍不住诱惑,扇着羽翼飞到那笔直伸着如同树枝一样的手臂上。

    宵:“你要跟我一起走?”

    鸮:“咕咕。”

    “我不是谈无欲。”宵凝视手臂上的鸟,“我,不会离开。”他心中那一丝可能会被称为委屈的波动就在雪鸮平淡的咕咕声中慢慢被平复。

    “咕咕~~”

    再度对视片刻,宵忽然明悟:“这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