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如梦全文阅读 第1分节

第一章 下山虎拦路抢劫 情意剑仗义疏财

    第一卷:我只愿与他相伴天涯,哪个管他何处为家!

    午时刚过,江宁至信州官道上由北向南驶来两辆马车。

    两车上皆插两面旗子,大的一面红绸底上金丝线勾了个方方正正的‘镖’字,'镖'字上方绣'顺通'两个小字。小的一面红底黑字,单绣一个圆圆润润的'周'字。每辆马车各坐四人,一人驾车,一人偏坐,两人后排押车,中间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镖箱。

    骈马不疾不徐,平稳前行。

    前头马车上偏坐的男子约摸30岁上下,束发深衣,背一长条包袱,怀抱一柄长剑。他斜靠着镖箱,眼睛眯着四处观望。

    驾车的是个小厮,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皂色襦裤,也靠着镖箱,一只手里攥着套绳,一只手拿着饼正往嘴里塞。边吃边跟旁边人说:“公子只管歇息,这条路我跟着爹爹走了三年,并无凶险,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家。”

    “切莫大意,这些日子朝廷动荡,连带着江湖上也不太平了。”

    小厮不以为意,说道:“公子这几年外出游历,不知道咱镖行的威风。信州到东京甭管大路小路哪个不卖面子,尤其是公子您这几年在外面闯出偌大的名头,咱镖行更是一路顺通,无往不利。”

    “这些话咱爷们说笑可以,切莫在外人面前说起。咱们这行生意讲的是三分保平安,带三分笑,让三分礼,饮三分酒,和气生财。懂吗?”公子笑道。

    “这是自然。”

    那小厮跟公子又聊了一会,心里对自家公子一直憋着好奇,便顺着嘴问道:“公子,我听说您几年前跟天下第一的长生剑江真卿比武,比了三十招不分胜负,可是真的?”

    “哈哈,江湖传闻罢了,我跟江大侠试剑是真,比武是假。三十招不分胜负是假,我三十招之后弃剑认输才是真。”公子笑道。

    “那也很厉害了,江真卿那可是剑仙一样的人物。公子能跟他比试三十招,剑术恐怕也是剑仙一流了吧,有空一定得教教我。”

    “剑仙我可当不起,不过剑法你若想学,随时来找我。周家剑法没有不准外传的说法。”

    “太好了,回去我就给您磕头拜师,让我爹备上...”小厮一句话没说完,忽然看到自家公子使了个眼色,一愣之下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公子喊到:“何方高人在此,鄙号以押镖运货为生,路经此地还望各位高抬贵手、行个方便。若有叨扰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小厮顺着公子视线望去,只见前方山坡处几十棵大树后面各走出一人,头戴斗笠,面蒙黑巾。小厮慌忙止住了镖车,心道:“还真遇到了劫匪,难道这些人没听过咱们的名头?”

    这边停住马车,八人各自站一方位,将镖车护住。对面劫匪也自山坡上下来,为首一人手持双刀,行至镖车三四丈处站定。那为首劫匪对着众镖师抱拳一礼道:“各位请了,我等兄弟另有要事,不欲在此滋事,奈何去处颇远,我等差了点盘缠。也请当家的给个方便,予些盘缠。”

    这边八人自然以那公子为主,只见他双手握剑也是抱拳一礼,笑道:“好说,正要敬上银两,请各位壮士吃酒!”随即解下腰间钱囊掷了过去。

    那匪首抄过钱囊打开一瞄,旋即又掷了回来。

    公子接过钱嚢,脸色随之一变,忍着脾气笑道:“各位壮士,鄙号走镖为生,赚的是舍命劳力的钱,些许银两虽不值一提,却是我等全力方能及的了,还望各位通融通融,莫要为难我等苦力人。”

    为首劫匪晃了下手中双刀说道:“当家的莫要以为十两银子就想打发我几十兄弟。废话我亦不欲多说,我等此来只为财,不为命。车上箱子尽数打开,若有黄白之物尽归我等,其余物件,我等一概不取。当家的开箱吧!”

    那公子听罢知道此事无法善了,无奈说道:“话已至此,咱们只能手底下见真章了。在下顺通镖行周青,未请教阁下大名?”

    那为匪首听完公子报出自家名号,竟自一愣,惊讶道:“你就是周青周慎之?”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正是周青,草字慎之。”周青朗声说道。

    “好好好,江湖上大小双周好大的名号,不曾想今日竟有幸遇到小周大侠。在下正想领教小周大侠的情意剑,至于在下的名字嘛,嘿嘿,赢了我再说。”说吧即提刀前冲。

    其余劫匪也各舞兵器向前冲去,这边八人也各自抽出兵器。

    只见那匪首冲至周青面前,右手刀由左向右斜向上撩,左手刀竟由右向左横斩周青腹部,周青右手持剑先荡掉对方右手刀攻势,随即后退半步躲掉左手刀。

    那匪首一击未中却也在意料之中,右手刀被周青长剑一荡手腕竟有些发麻,左手使了个虚招改斩为截直取周青右手腕,右手却蓄势待发。

    周青自然看穿对方意图,眼看着其余劫匪已然冲进人群,对方人多,虽然自己不怕,却难保其他镖师无有损伤,故也不愿与这匪首纠缠。旋即收剑待发,顺便躲去了对方左手刀。待到对方左手刀使老,右手刀将发未发之际,长剑前送,直刺对方右手手腕。

    那匪首看周青竟未格挡自己左手刀,而直刺自己右手。心中一动,想要右手挥刀挡掉对方对方长剑,左手刀即可直取对方右膀。右手刚想挥刀,不料手腕处竟传来刺骨疼痛,心下大骇,左手刀已然来不及回救。

    对方长剑尚未及身竟然刺穿自己手腕,这难道是剑气?慌乱中,又看到左手腕也被刺中。两把长刀也无力再握,竟自掉落。刚想后退,对方长剑已然架在自己肩膀上,这几下对方剑招飘逸不定,自己竟毫无还手之力。心中一叹,索性闭目等死。

    “快让他们住手,我等押镖运货以和为贵,在下亦不愿多伤性命。”

    正自闭目等死的匪首,闻言如聆仙音,忙叫道:“都住手。”

    绿林多是结义兄弟,相互间感情颇深,眼见老大被擒,只能各自收手,退出几步与镖师们拉开距离。

    周青见众劫匪已然停手,自己这方也无人受伤,便抽回长剑还于鞘中。劫匪中走来一人,扶着匪首坐下,随后脱下自己长袍,将两袖切下包裹住匪首两手伤处。

    周青见一切停当,问那匪首道:“现在能否告知阁下大名?”

    那匪首见周青仍一脸和气,不由的心下惭愧,不敢再做隐瞒,扯掉面巾说道:“大名愧不敢当,贱名林通。”

    “哦?可是刑州向阳山林通林大寨主?”周青惊讶道。

    “正是区区在下。”

    “林大寨主不在刑州待着,怎么跑到江南东路来了?”周青疑问道。

    “周大侠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那北胡往年只在北方边境侵扰,不知何故今年竟一路进犯到刑州,其中有一伙胡人打听到向阳山易守难攻,竟率军围困,后欲与我合作,由他们驻扎向阳山,让我等为其卖命。林某虽是山匪,劫富济贫做得,汉奸却是万万做不得。我等被胡人围的没法,寨中能吃的吃完,只能突围。我寨中兄弟八百一十三人,突围出来的只有三十七人。”林通说完又长长叹了口气。

    “林大寨主高义,宁死不屈,请受在下一拜。”周青早就听过向阳山林通的大名,江湖风评甚高,说他善使双刀,为人仗义。再听他说出事情缘由,当即深深向前作揖。

    “周大侠谬赞了!我等来此意欲投我结义兄长,他在此处茶山打下一片基业。只是突围之时所带钱物甚少,一路吃食如今已然所剩无多。如此落魄前去投靠,怕落了脸面。所以才寻得此处,做些无本买卖,寻些好物件再去投兄长。”林通接前言续道。

    “那茶山在北边,你等已然绕过了。”

    “正是如此,我等来此已有半月,早已打听好路线,因怕人小觑,遂绕过茶山。”

    “你那兄长可是梁兴龙?”周青问道。

    “正是。”

    “我与梁兴龙梁寨主亦多有交道,梁寨主为人豪爽,相信不会因此小觑于你。”

    “我兴龙大哥自不会小瞧我等,只怕其他人会说三道四。”

    “林寨主莫要杞人忧天,阁下此等节义岂会有人轻视,自去无妨。若果真受气,便来寻我,顺通镖行自会虚席以待。”

    林通听周青说完,忙站起来冲周青作揖道:“江湖盛传大小双周慷慨好义,今日得见小周大侠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只是无缘得见令尊,待我安顿好众兄弟,一定前去拜见。”

    “既如此,我在信州扫榻以待。”周青拱手道。

    “我等这就启程前去茶山,周大侠,咱们就此别过。”林通也抱拳道。

    “且慢,我有些东西要送与林寨主。”说罢周青径直走向镖车,打开镖车坐垫下的暗箱,从中拿出一个包裹。

    周青将包裹递与林通,说道:“此番我等随身带着只有这五十两黄金,也是恰好分行年末归纳。不然今日真是没有财物送与林寨主了,哈哈。”

    “这怎么使得?”林通慌忙又要递回。

    “怎么使不得?林寨主莫要推推搡搡,让人笑话。”

    “好!大恩不言谢,周大侠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说罢,林通一挥手带领众兄弟奔茶山去了。

第二章 茂行公为子定亲 周慎之念妻难眠

    林通带人走后,周青几人继续上路,一路再无阻扰。不到两个时辰,镖车安然抵达顺通镖行。

    这顺通镖行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街门匾牌上写通红四个大字‘顺通镖行’。进了街门迎面影壁上鎏金一个镖字,外院停放了七八辆镖车车厢,马儿已牵至跨院饲养。

    顺通镖行当家的叫周茂行,和两个小妾住在后院。二院正房为客堂,周青居住东厢房,西厢房备以客人住宿。其余镖师佣人则住在倒座房,跨院搭了马厩专门养马。

    当年周茂行祖父由延安府迁至信州之时,正值中原与西胡连年交战,百姓流离失所,盗匪山贼也随之四起。周茂行祖父便仗着一身武艺做起了押镖运货的买卖,后经三代人经营方至如今地步。信州至东京大路一条,小路两道,官府、绿林均会卖顺通镖行面子。这里面钱财疏通自不必说,周家几代人行事作风也是缘由。

    顺通镖行立号之初便奉行逢人先带三分笑,遇事便让三分礼的准则。到了周茂行当家,更是广结善缘,又在江宁、东京设下分行,买卖做的是越来越大。概因周茂行其人文武双全,年轻时中过秀才,先生喜其文采,赐字景文。周茂行有秀才身份易与官府打好交道,其为人豪爽仗义,跟江湖中人也结交甚欢。若是只论武艺,周家剑法绝非顶尖,能创下这份基业,便是周家人自身的魅力了。

    周家一直人丁不旺,周茂行上数三代单传,到了他自己更甚,知天命之年仍无子女。夫人郁郁而终,小妾娶了两房,却都是猴子捞月亮空忙一场。

    也是命中注定,本来周茂行已然认了命,不料一日走镖回来的镖师领来一个约摸十岁的男孩,说是路上所捡。自道也姓周,小名三娃,无有大号。周茂行观其五官清秀,难得的是面相忠厚。便收其为义子,当时令曲评话里讲的最多的便是薛仁贵、周青的故事,因此为其取名周青,寄望其能像令曲里的周青一般重情重义。

    周青果然对得起这个名字,扶危济困,重情重义,年纪轻轻便在江湖上有了响亮的名号。待到二十岁行冠礼,周茂行恐其年少轻狂,又赐字慎之。

    周青冠礼之后,周茂行便急不可耐的为其定下婚事,女方是西城的商贾顾家独女,闺名红英。顾红英比周青小一岁,虽为商贾之女,却也有些才艺,可贵的是温良贤淑,持家有道。

    周青一身本领,相貌不凡,红英虽无绝顶之姿,却也温婉可人。小两口相敬相爱,一家人自得其乐。又二年,红英有孕,顾周两家自是欢天喜地。然天不遂人愿,待到临盆之际,竟然难产,母子皆亡。

    呜呼哀哉,受此打击,顾老爷竟一病不起,半年后郁郁而终。周茂行本来花白的头发也一夜全白。周青自不必说,自此而后,沉默寡言,在妻儿墓前结草为庵,日夜相守,每日里只一心练剑。如此又三年,周青思念之情稍解,便向父亲说明要外出游历。周茂行心疼儿子,自无不允。

    游历三年有余,周青心念父亲便自转回。父子相见,一番欢喜自不必说。

    周青闲来无事,便领了镖押往东京,返回途中又自江宁分行领了镖押回信州,这才遇上了林通等人。

    周青在外院招呼镖师卸了镖箱,一应登记完毕,这才往后院给父亲请安。

    周茂行年岁已高,无事便在后院书房习字。周青进到书房,看父亲正在观瞧一副书法,便走到跟前说道:“孩儿给父亲请安了。”

    “青儿回来啦,一路还顺畅?”周茂行转头笑道。

    “一路还算顺利。”周青便把一路上见闻说与父亲听。

    听完周青路遇林通、事后赠金的事情,周茂行哈哈笑道:“我儿行事更胜为父。”

    “五十两黄金对我镖行来说也是大数目,孩儿私自做主,还请父亲原谅。”周青道。

    “无妨,我顺通镖行虽与江湖中人有所不同,不止要与江湖中人打交道,也要与官府中人打交道,黄白之物自不可少。然我祖辈皆是江湖中人,曾祖更是绿林好汉。祖父办下这顺通镖行不过是为兄弟子孙留个容身之所。钱财非我等所求,不必执着。你能如此行事,为父很是欣慰。”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这周茂行须发皆白,一声长笑端的是豪气盖世。

    “孩儿这次去东京,机缘巧合之下,遇到山谷先生,正好为父亲讨来一幅字。”

    “哦,我儿还有这种机缘!山谷老人可是我朝书坛泰斗,快快取来!”周茂行年轻时文采甚好,中年之后更是嗜字如命。

    周青自包袱中取出卷轴铺于书台慢慢展开,三尺卷轴上正文单书一个侠字,为行书,款文为草书题诗,只有两句。

    周茂行慢慢念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又自观望一阵,周茂行摇头晃脑反复吟诵这两句,好一会才又说道:“这诗只留了中间两句奇语,唉…山谷老人一生屡遭厄境,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回首间便已垂垂老矣,只叹奈何!”

    “是啊,这次孩儿与之相遇之时,山谷先生正负罪在家。未到耳顺之年,便已齿缺发秃,步履蹒跚,孩儿也不胜唏嘘!”

    “朝廷之中勾心斗角,自古便是如此,山谷老人的性子不适合朝堂啊!”周茂行叹道。

    周茂行一番赞叹,眼睛却始终不离字帖,又看了一会才说道:“青儿你看这行书侠字点撇折捺如长枪大戟,笔力雄厚;草书款文气韵天成、奇逸潇洒。山谷老人病弱之身还能使出如此笔力,可敬可叹啊!”

    “是啊,山谷先生与书法一道已浑然天成了。”周青见父亲喜爱,也赞道。

    周茂行又欣赏一番才收起卷轴,取来绢布包裹,收至书柜锁了起来。转身拉住周青坐下,拍拍他的手,笑眯眯的说道:“为父也有一桩喜事要告知于你。”

    “是何喜事?”

    “两年前你是否自西北青凉县一带救过一个女子,随后又一路护送至江宁?”周茂行笑道。

    “确有其事。”周青道。

    “那女子你印象如何?”

    周青琢磨了一下说道:“孩儿当时一路游历至西北,巧合下听说青凉县境内有一匪窝,平日里不显山露水,暗地里却向西胡贩卖妇女孩童。孩儿欲一探究竟,便只身潜入匪窝,那匪窝果然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孩儿大怒之下,一路杀将过去,那匪徒虽人数众多,却无孩儿一合之敌,俱被孩儿挑断手筋。说来也巧,孩儿救的第一个人就是那女子,当时匪首正欲非礼于她。待孩儿打发了那群匪徒,便将匪徒劫来的妇女孩童送至青凉县衙。只有这女子却缠上了我,非央我送其回家。”说道这,周青无奈笑了笑,又接着道:“孩儿当时随意游走,本无定处,又怜其孤身一人,远行不便,便将她一路送至江宁。这女子如何,孩儿难以定论,其父倒颇有名气,正是江南药王颜逾明。”

    “是了是了,我说的这桩喜事,就是她了,哈哈…哈哈。”周茂行大笑道。

    周青一头雾水,说道:“孩儿被父亲说糊涂了。”

    “你这孩子是当局者迷!你回来三月有余,为父观你心伤已愈。红英孩儿无福,无法与你厮守终生,便让她去了吧!为父已入古稀,青儿你也将入而立之年,我周家不能无后啊!颜家那女子闺名素衣,人家可是对你朝思暮盼。那江南药王也与为父有些渊源,早年间曾向他求医,此人济世救人,名满江湖。这两年与我数度通信,要与我周家结下这门亲事。只是你一直未曾返家,为父无从提起。这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听到中途,周青便欲插言,只是长期以来的家教,让他忍住未讲。待到父亲问起,刚想拒绝,却看到老父满头白发,脸上沟壑众横,心里不忍,便回道:“但凭父亲做主。”

    “哈哈…哈哈,如此甚好。为父知道你与江真卿交好,那江真卿与颜逾明又素有交情,便在月余之前通信于他,请他做媒。三天前收到回信,他已于十日前动身赶往江宁,想来此时已然到达。”

    周青无奈叹道:“原来父亲早已筹划好了。”

    “哈哈...便是聘礼也快备齐了。”周茂行笑道。

    一切商议完毕,周青牵马出了镖行,一路来到城西周家庄园,将马交给管家,信步往田里走去。

    田里孤坟一座,坟前草庵一庐。

    周青走至坟前,摩挲着墓碑。轻轻道:“红英,我来看你了。你一人在此,是否孤苦伶仃?你以前常说来世也要与我厮守,不知你的来世是否已到,我又该何处寻你!”说罢,抽出长剑随风起舞,边舞边吟道: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只见长剑起手甚是随意,缓刺慢撩,柔削轻扫,好似情人间轻言慢语。片刻后,越舞越快,点中带抹、刺中带削,正如爱人间情至浓处如胶似漆。那口中诗词也随剑势时快时慢。一阵疾风骤雨过后,长剑缓了下来,却招招透着厚重,剑气纵横,劈、挂、崩、穿势不可挡。

    一套剑法舞完,周青收剑立于墓前,说道:“红英,我常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生活,便悟出了这套剑法,不重剑招,只重剑意,人称情意剑。”

    说完便摩挲墓碑久久不语,直站到亥时,才回到草庵草草睡下。

第三章 刘掌柜宝物尽孝 颜二娘眉目传情

    次日一早周青返回镖行,从父亲处领来帖子,与管家分头采购所缺聘礼。

    一应聘礼准备停当,已到了傍晚。爷俩正在书房叙话,外边来报说布行刘掌柜来访,爷俩便起身前往客堂。

    刘掌柜见周茂行父子来到,忙拱手一礼道:“周总镖头,周公子,有礼了!鄙人此来有事相托,不打扰吧?”

    周家父子也拱手还礼,周茂行道:“刘掌柜客气,有事但说无妨,只要咱们帮的上忙的,周某义不容辞。”

    “今日得知,周总镖头要前往江宁,鄙人正好有几个物件要托总镖头带至我梓原老家,交给家父。”刘掌柜说道。

    “刘掌柜,想必你也得知咱们爷俩是要前往江宁提亲,要走大道,梓原却要走小路。新年将至,我镖行已不再接镖,此事怕有些为难。”周茂行摇头说道。

    “事情鄙人当然打听清楚了,还要恭喜周总镖头、周公子了,那江南药王偌大的名声,正是与总镖头门当户对。颜二娘也是美貌无双,跟周公子正是珠联璧合。”其实这刘掌柜也是今天刚从周府管家那得知周家要向颜府提亲,他也只知道是颜家的二娘子,至于二娘是美是丑他一概不知,只是刘掌柜做了好些年生意,这好话说起来让人听着就是舒坦。刘掌柜接着又说道:“我有一法,总镖头听听可行否?贤父子大路前往江宁,事情圆满返回时再走小路,这样不就妥了?只些许小物件,不占地方的。”

    “如若物件不大,我等自然愿代劳。”周茂行说道。

    “不大不大。”刘掌柜忙从怀里取出几样物件,是一幅卷轴、一盏砚台、一块玉佩。

    “只这些?”

    “就是这些,家父痴爱文玩字画,做儿子的新年无法陪伴老父,只能淘些物件聊表孝心。”

    “刘掌柜孝心可嘉,既如此,咱们便立下字据。”周茂行道。

    “无需立什么字据,鄙人岂会信不过总镖头。”刘掌柜摆手道。

    “唉,字据还是要立的,行有行规。刘掌柜信得过是周某的荣幸,周某自己可不能坏了规矩。您说呢?”周茂行笑道。

    “如此劳烦周总镖头了。”

    周茂行接过三个物件,立了字据。字据上写:“张平端《南极仙翁图》真迹一幅,悠然居做鉴,保价白银三百两;梅花澄泥砚一盏,悠然居做鉴,保价白银二百两;龟背纹玉佩一枚,材质出处不详,保价白银二十两。”字据一式两份,各自签字画押。

    周青也喜爱字画,便一一过手欣赏把玩。那出处不详的玉佩约莫掌心大小,型为玉佩,实则非石非玉,放至手里,竟有股淡淡的气流顺手传入身体,好生舒服。又自把玩一番,觉得此物甚为异常,竟有些不忍释手。

    晚饭过后,周青回到卧室,将随身物品打了个包裹。接着取出那块玉佩仔细端详,灯光下,目光顺着龟背纹理移动,竟觉得纹理繁奥无比。那股气流再次透入身体时,周青便默运心法引导气流运行,只是这气流只在手三阴经内来回流动,并不受引导。

    练武之人习练内功心法,首先要气贯丹田,再引导丹田气一一打通任督二脉穴位。二脉通则可引导丹田气周天运行,方可补充后天精气。周青虽早通二脉,却始终无法将玉佩产生的气流引至丹田,也就无法借助该气练功。

    这龟背纹玉佩虽然神异,想来也只是块特别的玉石所制。周青想通之后,便不再执着于此,将玉佩、卷轴、砚台也打了个包裹,连同自己的随身包裹放在一起,又用麻布包了,打了个长条型包袱,然后盘坐于床上,习练内功。

    次日一早,周家父子另带两个下人出发前往江宁。两个下人各驾一辆马车,爷俩分坐两车。信州至江宁一千余里,爷俩不急于赶路,第五天一早方至。到了江宁,先至顺通镖行分行,爷俩并下人各自梳洗一番,然后直奔颜府。

    颜家世代行医兼营药草,颇有家资。颜府是四进的院子,沿街倒座房改了门脸做药铺,名叫回春堂。前院给郎中、下人居住;二进院主要招待客人,厢房也放置些药材器械;三进院系颜家大公子一家居住;后院正是颜逾明夫妇并二娘子及几个照顾起居的丫鬟居住。大娘已嫁做人妇,自不在此。

    周家父子一行到了颜府门口,只见回春堂门前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两旁商铺客流不断。街边有叫卖的、杂耍的、说书听戏的,路上有闲逛的、赏玩的、讨价还价的,好一副江南好气象。

    周茂行父子找到门房,自报了家门,禀明了来意,门房当即跑去通传。

    不大会功夫,颜逾明父子便快步走出,后面还缀了个女子。那女子二十岁上下,身着素白色十二破齐胸长裙,粉白色交领复襦,外罩红色长披风,白毛领,披风上金丝线勾了一朵梅花。挽了个回心髻,上插梅花簪,并系五彩缨。细长脸蛋,面如傅粉,唇若施脂,顾盼之间灵动多情,正是颜二娘子。

    颜逾明走到周茂行父子跟前便拱手行礼道:“景文兄一路辛苦了!”

    周茂行忙回礼道:“嗣宗贤弟,一别多年,贤弟风采依旧。”嗣宗正是颜逾明的字。

    “哈哈...哈哈,景文兄风采也是不减当年。这位便是慎之贤侄吧?”说着便打量起周青来,那二娘躲在父兄身后也偷眼观瞧。

    好个周青,头系逍遥巾,脚踩云纹履,身穿黑锦袍服,腰悬四尺长剑。眼射寒星,眉似刷漆。皎如方中之日,逸若松下之风。颜家父子二人心里都赞了声好。

    周青忙上前作揖微笑道:“侄儿周青给世叔请安!”

    “贤侄果然人中龙凤,好...好...好!”颜逾明赞道。

    颜逾明说完,周茂行便道:“贤弟,这位就是洵美贤侄了吧?果然一表人才,气宇轩昂。”

    大公子颜珵玉表字洵美,听到夸赞,忙躬身行礼,说道:“世伯谬赞了,小侄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哈哈…哈哈,后面这位想必就是二姑娘了吧?”周茂行朝颜逾明父子身后努嘴道。

    二娘忙从父兄身后走出,对周茂行父子万福道:“奴奴见过周世伯,见过周大哥。”说罢又瞄了一眼周青,红着脸退回父兄身后。正是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周青正打量她,被她看了一眼,也有些脸红,不敢再看。

    “哈哈…贤弟好文雅,这名字取的妙啊!素衣染尽天香,玉酒添成国色。贤侄女果然当得起国色天香!”周茂行赞道。

    “哈哈…哈哈,景文兄一路劳顿,快快随我入府歇息。”说罢,便拉住周茂行,携手入府。

    周青又与颜珵玉见礼,颜珵玉人如其名,俊朗不凡。而后周青随其进府,颜二娘素衣紧跟二人身后。

    颜素衣看着周青挺拔的身姿,心里小鹿乱撞,仿若梦中。自打周青救出自已,又护送千里,自己这一颗心便牢牢栓在了周青身上。周青相貌堂堂,一身阳刚之气,为人处事却又温如美玉,真真是世间难寻。只是她也知周青妻子早逝,一颗心全在亡妻身上。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只能厚着脸皮恳请爹爹与周茂行说合,奈何两年来杳无音讯。不料前几日江真卿竟前来保媒,自那天起自己便魂不守舍。天可怜见,今日终于让自己盼来了如意郎君。

    众人来到客堂宾主分坐,二娘自回后院。颜珵玉又叫来下人,一番嘱咐准备午宴。

    下人来奉了茶,周茂行便道:“贤弟,不知江大侠是否来到?”

    颜逾明道:“江兄来了数日,每日一早便四处游玩,傍晚时自会归来。”

    “江大侠真信人也。愚兄此次前来,正是为犬子提亲来了。咱爷俩都是粗人,唯恐怠慢了贵府,特请江大侠前来做媒。贵府二娘子贤良淑德,温婉端庄,犬子倾慕已久,还望贤弟能成人之美。犬子外出游历,近日方归,来的晚了,还望贤弟多多包涵。”

    正所谓善言暖于布帛,颜逾明本来觉着自家上赶着嫁女儿,面子上多少有些过不去,听了周茂行一席话,心里舒坦无比。颜逾明之所以愿意不遗余力帮女儿说合,自然是多方打探过周青为人的,尤其是长生剑江真卿对周青评价甚高。颜逾明与江真卿多年故交,江真卿自不会骗他。他颜逾明家资丰厚,江湖中威望颇高,二女儿貌美无双,这几年提亲的踩破了门槛。自己倒贴女儿给他周家,周家竟然一直不肯点头。颜逾明心里其实是有些怨言的,他周家未免自视太高。前几日,江真卿过来保媒,自己还想拿捏一下。待看到周青其人正如江湖传言一般丰神如玉,便再无拿捏之想。等听到周茂行说完,心里对这门亲事便满意极了,心想这亲家公盛名不虚,果真上道。

    “景文兄不必客套,能得江兄亲自做媒,景文兄亲自登门,小弟幸何其甚!能与景文兄结为亲家,小弟求之不得。”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颜逾明也极其上道。

    “贤弟如此爽快,愚兄便不做痴态。今日聘书、礼书、一应聘礼一并送至,待贤弟收下聘礼,咱们便是亲家了。贤弟放心,我周家一定风光迎娶,绝不会弱了贤弟江南药王的名头,也不会委曲了素衣侄女。”周茂行大笑道。

    “如此甚好,待我通知族人,明日悉数到场,到时便正式过礼,定下婚期。”

    “好好好,愚兄将入古稀,能为青儿结下这门良缘,老怀甚慰。今日定要与贤弟把酒言欢,不醉不休。”

第四章 颜二娘哭诉相思 周大郎醉舞情剑

    正事已定,四人便开始闲聊。正聊着,门外来一丫鬟,说是二娘请周青后院叙话。周青面容尴尬,说道:“后院皆是女眷,恐不方便。”

    “哈哈哈,女大不中留啊,贤侄但去无妨,让珵玉陪着你。”颜逾明笑道。

    周青又望向父亲,周茂行道:“去吧,正好拜见夫人,代我问好。”

    颜珵玉领着周青到了后院客堂,周青见堂上端坐一贵妇人,保养甚好,看上去只有四十上下,颜逾明并无偏房,只能是颜夫人了。颜夫人旁正俏生生立着颜二娘,红披风已然换做了红衣白缘的曲裾深衣,银丝线绣着点点梅花,周青心道这二娘真真是独爱梅花。

    周青忙上前作揖行礼道:“侄儿周青给夫人请安了!家父正在前院与颜世叔叙话,让小侄代为问好。”

    颜夫人示意周青坐下,又对颜珵玉说道:“事情商议的如何了?”

    颜珵玉回道:“父亲已然与周世伯将事情敲定,只等通知同族到来,便正式过礼,议定婚期。孩儿正要前去通知族人。”说罢便冲二娘挤眉弄眼。

    颜二娘心里仿如打了蜜罐,甜蜜无比,只觉得自己一番苦心总算有了收获,这石头一般的人儿也有捂化的时候。

    “你去吧,我与慎之叙会话。”颜夫人道。

    这边颜珵玉转身离开,颜夫人便对周青说道:“好孩子,事情既然已经定下,咱们娘俩便不是外人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人是在下长辈,有何指教,但说无妨。”周青恭敬道。

    “那好,我便说了。你那情意剑莫要再舞了,免得触景生情、睹物思人,逝者已矣,徒增心伤。好孩子,要看好眼前人。”颜夫人颇有深意的说道。

    周青听罢一愣,心想这颜夫人真是爱女心切,恐自己沉迷过去,委屈了自家闺女。刚想回话,便听二娘说道:“娘!周大哥的情意剑出神入化,连江世伯都说是举世无双。女儿还想跟周大哥学呢,不光要学,以后还要帮周大哥著书立传。”二娘轻靠在颜夫人肩头说道。

    “你这孩子,懂得什么?这剑法虽好,走不出去又如何放的下来?”颜夫人假嗔道。

    周青听罢,忽觉灵光一闪,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思之不得。见颜夫人盯着自己,二娘还欲说话,只能回道:“夫人请听小侄直言,这剑法只重剑意,不重剑招。三年前若想弃之不用尚有可能,可现在,小侄早已忘记所有剑招,这剑意却挥之即出。”

    “世上还有如此剑法?罢了罢了,我也不强人所难。我有些累了,素衣陪你周大哥走走。”颜夫人说罢便挥手示意二人离去。

    颜二娘领着周青来到后院一处假山边,那假山占地不大,约莫两人高低。山前十七八棵梅花,正开的姹紫嫣红。旁边种了两棵梧桐,有一人环抱粗细,颇有些年头。树干上挂了副秋千,二娘坐到秋千上望着周青说道:“慎之哥哥,一向安好?”正是百般心意,皆付一言。

    周青垂手而立,听那一声慎之哥哥,便是百炼钢也化为了绕指柔,忙回道:“劳二娘挂心,一切都好。”

    “慎之哥哥莫要再叫人家二娘,叫我素衣好吗?”颜素衣红着脸道。

    周青为人虽方正却不拘泥,虽守礼却自洒脱,反正明日定了亲便算有了名分,这闺名也称呼得,便回道:“素衣,当日江宁一别,已有两年,未曾想你我还有今日的缘分!”

    “慎之哥哥你是未曾想过,人家却是朝思夜盼。”颜素衣说着说着竟双眼通红,那泪珠儿也不争气涌出。

    周青见状有些慌乱,忙道:“都怪在下愚钝,让素衣你受委屈了。往后我定会好好待你!”

    “嗯…我信你!”说吧,又抿嘴一笑。正如梨花带雨,海棠着露。

    周青看她不哭了,便准备告辞,他一时消受不了佳人这般倾诉衷肠。那边颜素衣却又道:“慎之哥哥,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来,人家一直记挂你。你当日离开江宁,说不久便来看我,你好男儿大丈夫竟然言而无信,哼!”

    周青看她脸上泪痕未消,七分浅笑中又装出三分薄怒,一时也有些痴了。当日他离开江宁,颜素衣不过十七八岁,性格跳脱,古灵精怪。顺嘴说了句不日便来看她,也不过是觉得她受劫匪惊吓,把她当孩子安慰。未曾想不过两年时间,颜素衣竟已无当日之跳脱。这一腔略带卑微的爱意如此浓烈,周青不禁自问何德何能。

    他轻轻走到颜素衣身后,握住了颜素衣抓在秋千绳上的小手,慢慢晃动。

    秋千微微摆动,颜素衣身子稍向后倚,靠在了周青身上,缓缓说道:“当日我与姐姐姐夫前往西北购置药材,一时贪玩,竟与他们走散,奔走间便被人偷袭施了迷药。待到醒来,一个丑汉正撕扯我的衣服。当时我就想一死了之,奈何身上提不起一丝力气。只盼着能有个盖世英雄搭救于我,你恰恰就在那时出现。慎之哥哥,你就是我的盖世英雄!”

    “哈哈,素衣,我看你是英雄救美的故事听多了,太祖皇帝千里送京娘,我倒是沾了光。”周青笑道。

    “你取笑人家。”颜素衣抽出小手自周青腿上掐了一下,旋即又塞了回去。

    两人聊到午宴时间,来了个丫鬟请周青前院用膳。

    颜逾明父子并周青父子,宾主东西分坐。下人们早已候在门外只等上菜,颜珵玉摆摆手,下人们便依次上来摆菜。八菜两汤,做工精细,风格雅致。

    待颜珵玉斟满酒,颜逾明才说道:“景文兄,周贤侄,此酒系自家酿造,酿造时便加入了几味草药。配方也是家祖所创,饮后促进气血运行,对身体颇有好处。我每年也会酿制一些,却始终不及祖父所酿。因而这些年下来,祖父当年所留已然不多,唯大礼时才饮上少许。景文兄,周贤侄,满饮此杯!”

    周青端起酒杯先抿了一小口,只觉得酒入口中甚是绵软,味道却香郁浓厚,待入腹中,竟如火灼一般,整个人都抖擞起来。

    “真好酒也!”周茂行喝完赞道,“如此好酒可有名号?”

    “正要说与兄长知道,当年醉翁为官江宁,与我祖父结交。任满离别之际,祖父便以此酒招待。醉翁酒量惊人,寻常酒能饮十碗八碗,当日饮此酒时不过一碗便已醉倒。醒来后留诗一首,‘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祖父便为此酒取名为仙翁醉。”

    “想不到此酒还有这等渊源!”周茂行笑道。

    “贤父子皆是当世豪杰,定要多饮几杯!”

    四人且说且饮,周茂行情绪高昂,喝了八杯,颇有些醉态,恐再饮失态不敢再喝。颜逾明父子舍命陪君子,也饮了八杯,说话间舌头都大了。颜珵玉还欲倒酒,周茂行拒不肯受。颜逾明父子只得作罢,唤来下人领周家父子前往客房休息。

    周青平常很少饮酒,今日见父亲情绪颇高,便也陪了八杯。八杯酒下肚,自己一直用内力压着,这会竟有些压制不住,只觉整个身体犹如沐在火中,气血翻腾。待服侍完父亲宽衣歇息,便安排下人准备浴桶热水,自己则拿出佩剑行至跨院,将袍服脱了,只穿中衣襦裤。随即默运心法,挥剑起舞。剑招恣意飞扬,身姿飘逸无踪,整个人如同与剑合一,只闻风声不见人,但见人来不见剑。

    舞了半个时辰,周青一身汗水,中衣都湿透了,酒劲也去了个七七八八,便收剑回房,下人们刚好备完了一应沐浴用品。

    周青褪去衣服,身上竟布了一层油垢,心道这酒也不知加了什么药材,竟能荡除体内污秽。

    浴桶里泡了一刻钟,剩余两份酒意也尽数去除。周青只觉得脑清目明,气血运行通顺畅快,功力竟生生涨了一分,相当于自己三月苦功。

    换了衣服,周青便欲前往城中转转,再有半月便至新年。江宁自古繁华,不似信州偏僻,正要买些小物件,回去也好散于众镖师并两位姨娘。

    拉开门,颜素衣正立在门外。

    颜素衣听到开门声,忙回头说道:“慎之哥哥,我听下人说起,你中午饮了不少酒,我家那酒甚是暴烈,怕你伤身,特来探望。”

    “有劳了,我虽不善饮酒,却也知你家那仙翁醉是难得一见的美酒。不仅不会伤身,还对身体多有好处。”

    “我爹和哥哥早已不省人事,慎之哥哥竟毫无酒意,是何道理?”颜素衣惊讶道。

    “我已运功化去酒劲,这酒对于气血运行甚有好处,八杯酒竟省去数月苦修,端的神奇。”

    “啊,还有这般功效?我只早几年偷偷喝过一口便睡了一天,就再也不敢喝了。慎之哥哥若是喜欢,回去时多带些走!”

    “只怕颜世叔舍不得,哈哈,你家中也所剩不多啦。”周青笑道。

    “我太爷爷酿的不多啦,我爹酿的还有不少,到时不用你开口,我来跟爹爹说。”

    “素衣万万不可,明日回礼皆有定数,岂可强求。我若想喝时,再来便是。”

    “那我出嫁时便讨来酒方当做嫁妆,素衣亲自给慎之哥哥酿酒。”话出口便觉得自己太不矜持,脸羞的通红。

    周青闻言甚是感动,走上前去轻轻向后拢了拢颜素衣耳旁一缕未束的秀发,说道:“怎敢劳素衣你亲自酿酒,美酒再好,又怎及你一往情深!周某何德何能,能得素衣青睐,真不知我上辈子修了多少桥,又补了多少路!”

    “是素衣我上辈子修桥补路才能在今生遇到慎之哥哥,慎之哥哥你是大英雄,素衣只是小女子。能让慎之哥哥开心,素衣干什么都愿意!”颜素衣深情说道。

    周青一时竟有些伤感,当年红英也是如此说,可自己又算什么大英雄呢,说到底不过一江湖游侠儿。周青一时失神,颜素衣便有所察觉,轻轻道:“又想起她了吗?慎之哥哥,素衣一定会好生疼你,决不让你难过。”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周青忙岔开话题道:“素衣,我正欲往城中转转,买些稀奇物件也好回去赠人,不知素衣是否有暇陪我同往?”

    “好啊好啊,我正要买些东西。”颜素衣喜道。

第五章 长生道洒脱不羁 情意剑恣意张狂

    午后阳光温暖明媚,周、颜二人携手漫步在江宁城中。本朝风气较前朝包容开放,似二人这样年轻男女并肩携手实属正常。只是二人一个丰神俊朗,一个钟灵毓秀,很是惹人注目。

    逛了一个多时辰,两人各自买了所需物品。颜素衣领着周青缓步返回,只见迎面走来一位挑担子的货郎,嘴里吆喝着:“糖狮儿,糖狮儿,好看又好吃的糖狮儿,酥甜不黏牙的糖狮儿!”那糖狮儿色彩斑斓憨态可掬,甚是惹人喜爱。颜素衣拦下,二十文钱买了三个。

    周青接过一个,三两口便已下肚,颜素衣左右端详半天竟是不忍下嘴。

    周青摇头笑道:“要化了!”

    一路说说笑笑,再回到颜府时已是傍晚。正好在二院看到江真卿,周青忙上前行礼道:“晚辈见过江大侠,前辈为晚辈之事不辞劳苦,千里奔波,晚辈不胜感激!”

    颜素衣紧随周青身后,也上前行礼道:“江世伯好!”

    江真卿刚满六十,身穿淡青道袍,腰悬古朴阔剑,须发花白,高挺鼻梁细长眼,笑眯眯的好一副云淡风轻,乍看之下宛如真仙临凡。

    江真卿腰间阔剑系早年游历时意外所获,剑身上写长生二字,宽而无锋,光华内敛,凭着这把长生剑,江真卿败尽天下英雄。

    江真卿盯着二人左瞧右看,好一会才啧嘴赞道:“啧啧,好一对君子佳人,真真是天造地设。”

    接着又自顾自跳起来说道:“素衣贤侄女,我帮你了了这门心事,你家那仙翁醉是否要请我饮个欢畅?你爹那个老抠,回回都施舍两杯糊弄于我,忒小家子气。”说完不等颜素衣回话,又对周青道:“哎呀呀,不请我老道便也罢了,怎么你这新女婿上门,也没讨到酒喝。”

    周青知道江真卿是真性情,常如孩童一般,恭敬回道:“颜世叔中午设宴,晚辈已然饮过那仙翁醉了。”

    “啊,饮过了?我却是来晚了,都怪那厮。饮了几杯?”江真卿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他说那厮是哪厮。

    “晚辈酒量不佳,只饮了八杯!”

    “你…你…你,他…他…他颜某人忒不地道。气煞我也,我来了七八日才饮了个三五杯,你这新姑爷刚上门便喝了八杯。”他刚刚还在为周青未喝到酒鸣不平,转眼又因他多饮了几杯不平衡。

    周青不知如何回话,干笑两声,颜素衣忙插话道:“江世伯,你中午自己没在,岂能怪得了旁人。晚宴时,定要让慎之哥哥陪你把酒言欢,尽兴而为。”

    江真卿听完便拿左手狠抽了右手一下,说道:“都怪你,偏要找那人下棋,害得我白白错过了八杯美酒。”

    周青哭笑不得,刚要岔开话题,江真卿又道:“小周青,你喝了八杯仙翁醉,怎么毫无酒意?莫非你剑法比我了得,酒量也比我好?”他称呼周青为小周青,倒不是因为周青年纪小,概因为令曲评话里有个周青,他这个周青比人家晚,只能是小周青了。

    “前辈剑法通神,岂是晚辈可比!酒量上晚辈更是不堪,不过是耍了个滑头,将酒劲运功散去。”周青笑道。

    “你不必谦虚,三年前你与我比斗之时不过剑意初成,我便不能胜你,现在你那剑意想必已然大成,我恐怕再接不了你三十招了。不过,酒量上我就稳压你一筹了。”说完又附在周青耳边小声说道:“当年我曾偷走一坛,最多时可饮二十杯而不醉。”说着说着,不禁颇为自得,哈哈大笑起来。

    “江世伯,你们说什么悄悄话?”颜素衣俏笑道。

    “我让你家慎之哥哥好生疼你,嘿嘿。”江真卿戏谑道。

    二人又陪江真卿聊了一会,那边酒菜备好,颜珵玉便来唤人。

    晚宴比午宴更加丰盛,酒还是那仙翁醉,颜逾明父子、周茂行父子四人边聊边喝,江真卿只喝不聊,别人问话他只哼哈两声,别人敬酒他则来者不拒,不敬他时,他便抢着敬别人。一餐未完,一坛酒竟然见底。颜逾明不欲再饮,江真卿却死活不肯。索性五人又再饮一坛,这下连江真卿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其他四人这会也喝了不下十五杯,多是不堪。

    江真卿自顾自跳了一会,意犹未尽,便大声叫道:“小周青,不如你来舞剑一番。”

    周青一直运功压制酒劲,十杯过后便已压制不住,这会儿酒意正浓,便大声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颜逾明父子包括周茂行都只听过周青情意剑的名头,却未曾见识过,早已心痒难耐。听周青说完,颜逾明忙道:“好好好,今日正是月圆夜,后院宽敞,便到那里去吧。”

    颜珵玉吩咐下人取来周青长剑,陪着四人,来到后院,正是上午周青与颜素衣相会的地方。

    五人醉态癫狂,一路上吵吵嚷嚷,刚到后院,那边颜夫人、颜素衣并几个丫鬟都赶来了。

    颜夫人诧异这五人皆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怎能喝到如此地步。

    江真卿不管其他,叫道:“小周青,更待何时?”

    周青闻言哈哈大笑,喝道:“剑来!”

    那取剑的小厮忙将剑柄递出,周青抽出长剑向四周抱拳一礼,随即剑随心发。

    反手剑起势,先抹半圈,翻过手腕,又自直刺,端的是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月光之下,人随剑至,剑随意动。剑动之时,寒光凛凛,所过之处,剑气纵横。

    周青挥了两剑,脑中便浑浑噩噩,心中也空空白白。只想随着清风、伴着明月恣意挥剑,剑虽无招,然挥动间便自成一体,宛若行云流水,又如天马行空;似醉时右军一般,与酒后太白无二。

    江真卿是真行家,叫了一声好,摇摇晃晃的唱道: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诗唱到最后,众人已看不清周青身影,只听得耳旁破空声响,只看得眼前光影纷飞,再分不清那光影是剑是人。

    此时周青酒意潮涌,身体已然不受控制,那剑仿若有灵,与周青心意相合,带动身体追风逐月。那生了灵的剑才是真正的剑,肆意张狂,飘飘然竟有凌云之意。

    这剑意已与周青上次亡妻坟前所发有所不同,坟前舞剑心中还有刻意为之的情意,此次舞剑便再无刻意之相,这便是颜夫人说走不出便放不下时周青思之不得的意境。

    江真卿心下叹道:“此人悟性竟如此之高,真天人也!”

    众人正沉醉间,只见周青凌空而起,反手挥剑怒斩,众人只觉那一剑斩出的刹那眼前一暗,好似月光都被斩断了。

    周青随即飘落在地,那剑仍嗡嗡作响,周青左手轻轻抚摸,那剑便收了声息。刹那之前还如雷霆震怒,转瞬之间便已江海凝光。

    只听得啪啦一声,那吊着秋千的碗口粗树干落了下来,原来那最后一剑随意斩出,剑气竟透出丈余,斩断了那树干,只是剑气太利,竟过了片刻,方才掉落。

    江真卿率先叫道:“恨看情剑出,愧做持剑人。哇呀呀,赶明儿,老道也得找个相好的,练练这情意剑。”

    周茂行心下一番感慨:“我儿剑法竟已高明如斯,可叹竟毫无周家剑法的痕迹。”

    周青酒意只去了三份,此时正如玉山之将崩,急着回房歇息,忙对众人行礼道:“区区一时癫狂,惹笑了,莫怪莫怪!”

    颜素衣观剑之时,心里好一番扬眉吐气,自家心上人宛如陆地剑仙,看不把几个编排自己的丫鬟羡慕死。眼看着周青拄剑强撑,颜素衣忙上前扶住,对众人说道:“爹,两位世伯,周大哥想必撑不住了,我扶他前去休息。您三位也早些歇着吧。”

    颜逾明道:“正当如此。”

    周青舞剑之时,颜珵玉心潮澎湃,激动莫名,心中极为仰慕。此时激动之情稍缓,便觉醉意袭来,怕人前出丑,忙呼唤下人将众人送至房中休息,再向母亲请了安后由妻子搀扶着回房休息。

    周青被颜素衣扶着还未走到客房,便已睁不开眼皮,只觉一阵阵香气扑鼻,连被谁搀扶也分辨不出。恍惚间觉得碰到了床沿,猛自一歪摔在床上,也不脱鞋,径自睡了起来。

    颜素衣打发丫鬟提来热水,亲手帮周青搽脸洗脚。丫鬟们帮着除去周青外袍,盖上被子,便自掩门而出,只一个贴身的丫鬟留了下来。那丫鬟名叫秀儿,与颜素衣一般年纪,长得十分清秀,打小买来与颜素衣相伴,两人感情甚笃。

    “娘子,周公子既已睡下,咱们也回去吧,明日里少不得一通忙碌。”秀儿说道。

    “慎之哥哥饮酒过多,无人伺候却是不行。”

    “咱们外面守着人呢。”

    “还早哩,秀儿,你陪我说说话儿,咱们等慎之哥哥睡稳了再走。”颜素衣拉着秀儿在榻上坐了,接着问道:“秀儿,你今天看到慎之哥哥舞剑,可有话说?嗯?”

    “啊...?平平而已,没看懂,嘿嘿。”秀儿坏笑道。

    “好一只死鸭子,嘴恁地硬,我看你眼睛都直了。”颜素衣掐了秀儿一把道。

    “是啊是啊,我眼睛看直了,反正我是你的贴身丫鬟,以后少不得要通房,我不得好好看看?要不然娘子先回去吧,留我这里给周公子暖床。嘿嘿嘿...”秀儿与颜素衣自幼相伴,情同姐妹,平日里常常互相调笑。

    “好啊好啊,我便走了啊!”说吧转身要走。

    秀儿忙拉住颜素衣求饶道:“娘子娘子,说着玩的啦,秀儿哪敢啊!”

    “哼!我看你胆子大着呢,连我都敢调笑,还背地里编排我,当我不知道么?”颜素衣佯怒道。

    “我哪儿有编排你嘛?娘子莫要冤枉人家。”秀儿嘟着嘴,眼睛一眨一眨,表情十分可爱。

    颜素衣看她扮怪模样,就伸手掐住她两腮道:

    “‘梧桐难诉想思,约山问海何时。

    花落满闲院,雨寒夜冷妆湿。

    休痴,休痴,辗转梦里相知!’

    哼哼,倒是作得好词儿,东京刚出了个易安居士,我便让你做个难安居士!”

    “啊....!娘子饶命啊,只前两句是我说的,后几句却是萍儿说的。”说着便把那叫萍儿的也出卖了。

    “哼!这小蹄子,看我饶得了她!”

    两人又说了大半个时辰,听着周青呼吸已然平稳,便吹了灯掩了门回去休息。

第六章 换定贴周颜定亲 读心法真卿解惑

    周青一觉睡到第二日隅中,醒来并未有头晕脑胀之感,反倒觉得浑身轻盈,脑中清明,气血比昨日又胜了一分。想来这酒定是参了十分名贵的药材,也只有这江南药王才喝的起吧。

    刚坐起来,便听外面下人来唤。

    周青开了门,下人端着一盆水道:“周公子,快快洗了吧,外头周老爷已然唤你啦。”

    周青刷牙洗脸,穿上长袍,便往客堂走去。

    只见客堂里已然站满了人,周茂行、颜逾明、江真卿也在人群之中。周青走到颜逾明面前作揖道:“颜世叔,小侄昨日饮酒无状,今日起的晚啦,还望世叔及众位贤亲海涵。”

    “无妨,我也方才起来。来,我与你一一引见。”说完便拉着周青与众人一一见礼。

    一应人等介绍完毕,颜逾明便对江真卿道:“小弟族人皆已来到,有劳江兄做个见证。”

    江真卿平日里虽颠三倒四,正事上却毫不马虎,说道:“正当如此。”

    那聘礼早已摆放在门外,周茂行将聘书、礼书、草帖一并交于江真卿。江真卿转交给颜逾明,颜逾明又转交给族老。

    几位族老接过聘书、礼书、草贴细细观瞧。这是在看有无文法错误,然而周茂行好歹也是个秀才,行文虽未必华丽,格式文法却不会错。几位族老看了好一会,觉得并无文法错误,用语也十分恭敬,便对颜逾明点了点头。

    其中一位族老接过草贴,站在客堂门口高声唱道:“吉时已到,过礼!”

    下人们便一一打开箱子,一样样物品仔细拿出,又自那族老面前走过。每走过一样物品,那族老便唱上名字,边上还有族老一一登记。周茂行为娶儿媳不惜钱财,所携聘礼甚多,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方才登记完毕。族老门又与草帖上所列物品一一对比,发现无误后就对那唱名的族老点头示意,那族老又大声唱道:“聘礼无误!”

    那边族老门又将聘书礼书草贴交还给颜逾明,颜逾明收起聘书礼书,将草贴又递给江真卿。

    草贴上除写明家庭情况外,还要交代聘礼及将来所许的一应田产家业。周茂行几乎把所有产业都许了出去,颜家自无不满。接着商谈迎亲日期,最终由族老们选了几个吉日,周茂行与颜逾明商谈之后,定到二月初八。

    草贴既过,接着便要交换定帖。定帖与草贴类似,也要交代一应所需物品,不过更简化,也更郑重。

    周茂行、颜逾明二人又各自将定帖取出交给江真卿,由他签字作保,写下婚期,再互换一下交给二人。到此,双方才算订了亲了。

    周茂行接过定贴后交给周青保管,周青贴身揣入怀中。

    颜素衣一直在后门处偷眼观望,待看到两家换了定帖,一颗心才算定了下来。

    秀儿挽着颜素衣胳膊笑道:“这下娘子你是钥匙挂在胸口上了吧?”

    “什么意思?”颜素衣皱眉道。

    “开心了呀!嘻嘻。”

    “讨打!”颜素衣拉过秀儿胳膊作势欲打。

    秀儿用力抽回胳膊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笑道:“嘿嘿,说你开心也要打,是何道理?”

    “小蹄子,看我如何炮制你!”说着就追了上去。

    那边正事已了,颜逾明宴请宾客,周青几人昨晚喝得太多,只稍饮三杯聊表心意。

    饭后,颜逾明将周家父子及江真卿请至后院客堂。此时客堂里已站了几人,颜素衣手里挽着个与她有几分相像的年轻妇人正是姐姐颜红衣,颜夫人身后也默默立着一个年轻妇人便是颜家少夫人;四个女人身后正在谈笑的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是颜珵玉,一个便是姐夫卫显荣,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卫家的嫡长子。

    众人见礼之后,男子宾主分座,女眷则立在颜逾明身后。

    颜逾明不再寒暄,开门见山道:“今日借素衣之事,正好请江兄做个见证。我颜家之所以立世,得益于先祖留下的心法一部、药经一卷。药经不分男女皆可传,红衣、素衣皆已得获真传,这心法却历来传男不传女。只是我这家传心法颇为晦涩深奥,自我曾祖起便再无人能练至大成,据曾祖所言,心法练至深处可真气御物。我与珵玉也各自修行多年,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真气虽可稍稍外放,御物却是万万不能。”

    说到这,叹了口气才又接着说道:“我苦心专研数十年,仍不能惑解万一。想来是我等悟性不够、资质不足,昨夜观青儿舞剑,剑法飘逸,剑气纵横,最后一剑更是真气外放丈余,不知是景文兄家传剑法还是青儿自悟?”

    周茂行忙道:“我周家剑法并无过人之处,昨夜青儿剑法已无半分周家剑法痕迹,当是青儿自悟。”

    周青接嘴说道:“确系小侄自悟,往常之时,小侄剑气可出剑半丈,昨夜醉酒误打误撞,竟透出丈余,实属侥幸。”

    “青儿无须自谦,定是你天资过人。昨夜观你舞剑,我便生出想法,欲将这心法传与你,期你能够练成,也能为我解惑。”颜逾明说道。

    “啊...!此事万万不可,此心法乃贵府立命的根本,岂能传与外人!”周青忙摇头道。

    “哎...!我颜家多年无人练成,想来便是敝帚自珍,无有名师指点啊!青儿悟性过人,若能练成,正好指点我与珵玉。”

    卫显荣听着两人说话,心痒难耐。他卫家不过商贾之家,虽富可敌国,却无这等底蕴。颜家不分男女皆可传的药经已然让他尝到不少甜头,药经里很多配方都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这传男不传女的心法不用想也知比那药经更好。

    颜逾明看着卫显荣坐而不安、气息不定,心下好笑,便说道:“显荣,我自不会厚此薄彼,心法既然传给青儿,自会传与你。”

    卫显荣被颜逾明看穿心思,干笑道:“孩儿不敢有非分之想!”

    周青此时已不便推脱,只能说道:“既如此,小侄便生受了这心法,但有所获,定将心得一一告知。”

    “如此甚好!”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两本崭新纸册,册面无名。

    周青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再接过纸册。传道受业者为师,再说这还是未来岳丈。

    卫显荣也有模学样磕了头领了心法册子。

    周青回坐之后翻开心法,开篇就是天地玄黄、五行阴阳;三刑三会、六合六害。草草翻过,只觉晦涩无比。内中真气运行之法已不局限于任督二脉,奇经八脉、十二正经均有涉及。又有意念、神识运行之法,驱物、御物操纵之术等等,读之不通,思之不明。心道:如此修炼端的是凶险无比,若无法悟透贸然行功,恐怕轻则散功,重则殒命。

    江真卿心痒难耐,讪脸笑道:“嗣宗贤弟啊,老道也是资质上乘,能不能让俺一观啊,不定也能悟出些门道,也好指点你一二啊,嘿嘿!”

    “既然请了江兄来,自然是要请你指点一番。景文兄,咱们已是亲家,也请看看小弟这家传心法可还入的眼去。”颜逾明笑道。

    江真卿自周青手中讨来心法册子,周茂行却道:“愚兄将入古稀之年,若是书法字画,愚兄还可揣摩一二,这武功心法么,愚兄早已志不在此,不看也罢。”

    颜逾明也不勉强,一边喝茶一边观瞧江真卿。不大会,江真卿便已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忽而抓耳挠腮,忽而手推脚踢。约莫半个时辰,江真卿终于看完,他满脸沮丧的说道:“此心法虽与我道家内丹养成之法有些相似,但却形似而神异。若照此法所说,练至大成,确实能御使外物。只是此法运行,与我中原武功心法截然不同。我中原武功心法讲求由内而外,循环往复。此心法却另辟捷径,需内外同修。由内而外与寻常打坐没有两样,难就难在这由外而内,这里说引导灵气入体,何谓灵气?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如此玄而又玄的东西,虽有些记载,却始终模棱两可。”

    江真卿说的累了,抓过一杯茶牛饮两口,又接着说道:“若无法由外而内,身上经络始终难以全部打通,便也只和普通内功心法一样了,甚至不如内功心法,我中原内功心法讲求与身体、招式相合,此心法却只能呼吸吐纳强身健体罢了。想必嗣宗贤弟也只是练了这由内而外的心法吧?”

    颜逾明听完心道江真卿果真一代宗师,自己钻研多年,他几句话便已说清。

    “江兄不愧为一代宗师,一番见解很是解了我心中所惑。小弟不才,始终无法领悟由外而内的运行之法,曾有数次强行运转,险些丧命。”

    周青听两人说完,心生灵光,忙道:“颜世叔,贵府醉仙酿颇为灵异,小侄昨日中午饮罢之后,运功练剑,功力竟涨了一分,夜里又饮,亦是如此。不知颜世叔可曾试过用此酒辅助练功。”

    “唉…!怎没试过!醉仙酿对身体气血运行颇有好处,其中有几种草药甚是难得,我们姑且认为它可以产生灵气。若任其自行吸收,自然会强身健体,增强功力,只是颇为浪费。我曾试着将散于身体各处的灵气引导至丹田,奈何这股气驳杂不纯,气流所过之处经脉胀痛,如刀刮一般,那一次便瘫痪了半月有余。”颜逾明心有余悸的说道。

    “是啦,小侄昨日运功练剑也只是任其挥发,并未引导。此酒所含精气已是我平生仅见,若仍是驳杂不纯,不知天下间还有何物能产生那精纯的灵气了。”周青惊讶道。

    江真卿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真有能产生灵气的东西呢,只是我等无缘相见罢了。小周青,你福缘深厚,悟性惊人,此心法在你手中正是适得其所。只是切记,贸然打通诸多经脉,凶险异常,定要先悟再练,悟不通,宁可不练。若被外物所缚,反而不妙!我观你昨夜之剑,未必便比这心法差了。若不是此法可以御使外物,杀人于百步之外,便是十个习练这种心法的也被你杀了。习练之时,慎之慎之!嘿嘿,你这表字倒是真好。景文老哥哥爱子之心,溢于言表。”说罢将那册子递还给周青。

    “晚辈谨遵教诲,悟不通,便不练。”周青深揖一礼道。

    众人正事交代完毕,颜珵玉便拉着周青往院里走,嘴里说着:“慎之,你定要教我!”

    周青被他拽着,心下诧异,问道:“何以教你?”

    “剑法啊!”颜珵玉道。

    “嗨!这有何难,我回头写好剑决一并多年心得,托人带与你便是,似这般草草习练又怎能教得好?”周青笑道。

    “只有剑诀,没有剑谱又如何习练?”

    “我这剑法重意不重形,能不能练成全看悟性。”这是要将情意剑传与颜珵玉。

    奈何颜珵玉分不出情意剑与周家剑法的区别,他以为周青使的便是周家剑法,不依道:“慎之莫不是诳我?”

    “如何能诳你!你昨夜所观并非周家剑法,而是我自创的。你若想学周家剑法自是可以,便随我前往信州,由家父亲手教你,家父的周家剑法可比我使得好多了。”

    “原来如此!那慎之千万莫忘了此事,我颜家只有心法并无招式,我这花拳绣腿还是跟护院学的。老实说,我仰慕慎之久也,比我妹妹还久。待到我剑法练成之日,便与慎之携手闯荡江湖,岂不美哉!嘿嘿!”颜珵玉拍着周青肩膀说道。

    周青心道:我这大舅哥还有这么没正形的一面,你与我携手闯荡,只怕你妹妹不肯。

    “忘不了,回去便写!”

第七章 梅花林旁约白首 茶山寨里话苍生

    下午无事,周青又被江真卿拉去练剑,颜素衣想找他说会话都逮不到机会。次日一早,周家父子来到客堂准备告辞。颜家已准备好了一应回礼,周青便安排带来的两个下人装上马车。周茂行又与颜逾明、江真卿二人客套一番,周青也与颜珵玉、卫显荣话别。正说话间,颜素衣从后院走来,到了周青身边耳语两句。

    颜珵玉见状调笑道:“好妹子,什么事儿不能大声说?”

    “要你管!”颜素衣嗔道。

    “唉…!果然是亲哥哥不如情哥哥!”颜珵玉装模作样道。

    颜素衣再不理他,拉着周青往后院走,待走至那处假山才停了下来。

    “素衣,神神秘秘的所为何事?”周青好奇道。

    “那仙翁醉的方子,我已然讨到了,只是这方子里好几种药材都要上百年份,这些上了年份的药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我爹酿的仙翁醉也常用年份次一些的替代。这张单子你收下,慎之哥哥镖行里的镖师走南闯北,说不定能碰上。”说罢便递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若干药材名称及年份。

    “素衣啊,只怕颜世叔要骂我不知足了。拐走了女儿,又得了心法,还要讨酒方。往后我可要天天‘凭君满酌酒’,素衣便只能天天‘听我醉中吟’了,只怕要被烦死的。哈哈……哈哈!”

    “素衣是‘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不怕烦的。”颜素衣也笑道。

    “哈哈,既如此,我回去便安排镖师们多加留意,还有事吗?”

    “嗯…!也没什么了,慎之哥哥会想我吗?”颜素衣羞道。

    “我自然会想着素衣,婚期已不过几十天,转瞬即至。到时我赶着镖车来娶你,素衣可莫要嫌弃我家的镖车没有你家的油壁车舒服。”周青笑道。

    “慎之哥哥,莫说镖车,便是什么都没有,徒步相伴,素衣也心甘情愿!”

    “好了素衣,莫要多想,我定会准备的妥妥当当,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周青伸手握了握颜素衣小手道。

    “嗯…!慎之哥哥,那你一路多保重。素衣早已备好了凤冠,绣好了霞帔,就等着为慎之哥哥穿上。”颜素衣趁势靠在周青怀里说道。

    “素衣你也要多保重,告辞了!”周青轻轻推开颜素衣道。

    再回到前院时,下人们已装好了马车,来时聘礼两车,走时回礼一车。

    两父子出了颜府,周茂行便安排两个下人过分行带上两个镖师走大路返回。

    周家父子驾空马车另走小路奔梓原而去,由于茶山刚好在这条小路上,所以两父子欲先往茶山拜访梁兴龙梁大寨主。

    茶山寨顾名思义,系建在茶山之上。那茶山在江宁以南四百里,宣州以南四十里,虽不算名山峻岭,却也奇异秀丽。寨子后头有一处山谷甚为平缓,寨子里的人多在山谷种植庄稼,一应吃喝上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因而茶山寨明面上并无不法勾当。梁兴龙祖上也是前朝犯了事躲在寨子中繁衍生息,梁兴龙本人并无恶迹,只是此人颇有手段,收纳了不少流匪,将原本不大的寨子发展成现在两三千人的大寨。梁兴龙虽不打家劫舍,江湖上却无人敢惹。

    茶山寨背地里掌控着宣州城里最大的两家青楼及一家赌坊,皆是销金的好去处。梁兴龙手下的这些个流匪打家劫舍未必能行,看家护院却是好手。

    周家父子于第二日傍晚赶至宣州城,住宿一宿。周青又买来红纸信封,表好请帖,次日早起便赶往茶山,隅中便至。

    梁兴龙见周家父子前来,欢喜异常。江湖上大小双周好大的名号,尤其是周青周慎之,十五岁成名,三年前游历江湖,凭着一手情意剑仗义行侠,硬是让江湖中不少巨寇悍匪闻风丧胆。这二人同时登门,给了自己好大的面皮。

    迎来二人客堂中落座,梁兴龙笑道:“不知贤父子今日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梁大寨主客气了,我父子二人此次前来未曾提前通报,失礼之处,还望包容则个。”周茂行道。

    梁兴龙忙道:“周公言重了,切莫再叫晚辈大寨主,晚辈不胜惶恐,直呼名字即可!只不知贤父子二人今日前来可有要事?”梁兴龙心下很是不解,这顺通镖行每年都会派人前来拜访送些钱财,梁兴龙也看不上这些钱财,只是周家父子名声在外,梁兴龙自然不肯得罪,因此每年都收下钱财再回些礼物。这条小路之上但凡顺通镖行的镖车,他都给予方便。这二人早些年虽都亲自来过,不过父子同时出现却是从未有过的,怕不是有什么大事?

    周青接道:“梁兄,事情是这样的。近日,家父携在下前往江宁颜府提亲。事毕之后,为表恭敬,我父子二人专程前来送请帖,恭请梁兄莅临。”说罢,便从怀里取出昨晚写好的请帖。

    梁兴龙接过请帖先扫了一眼,心道:“好俊的字!”仔细看完后才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南药王家的二娘子,也只有这般人儿才配的上慎之贤弟。如此恭喜贤弟喜得良缘,预祝周公早日含饴弄孙。”

    只一句话便说到周茂行心坎上了,这些年他可是想孙子都快想疯了,可见梁兴龙说话上道,是个人物。

    周茂行笑道:“多谢兴龙吉言。”

    “愚兄正要谢过慎之贤弟,贤弟对我那义弟林通有饶命赠金之谊,请受愚兄一拜!”说完便起身长揖到底。

    周青忙起身还礼,说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不知林通大哥现在何处?”

    “正在后山湖里打渔,已派人去请了,少顷便至。我那义弟对贤弟可是佩服之极,对周公也是仰慕已久。前几日还在与我商讨拜访之事,只因新年将至,顺通镖行家大业大,定是繁忙无比,我等还是年后拜访为宜。”

    “林大哥忠义无双,小弟深为折服。”周青道。

    正说话间,林通便到了。待看见周青,忙上前抱拳行礼道:“一别多日,周大侠别来无恙?这位便是令尊周老英雄了吧?”

    “正是家父!林大哥莫如此称呼小弟,羞煞小弟!”周青回礼道,正是一回生,两回熟,两人惺惺相惜,似这般再见面自可称兄道弟。

    林通忙对着周茂行作揖到底,说道:“晚辈林通拜见周老英雄,祝周老英雄福寿安康!”

    周茂行忙将其扶起,说道:“快快免礼,阁下的事迹青儿都对我说了,我对阁下亦深为佩服。那北胡欺我太甚,议和盟约签订多年,仍每年骚扰我边境,真是可恨。”

    林通忙恭谨道:“周老英雄面前,晚辈怎当得起阁下,请呼晚辈名字即可。北胡确实可恨,不过据晚辈推测,那些胡人恐怕并非北胡。他们围困向阳山时,曾有几个胡人前来劝降。我向阳山常年从北胡采购原料卖与南商,我和几个弟兄都分辨的出他们口音,那几个劝降的虽穿戴北胡服装,口音上却有细微差别。只怕是有人冒充北胡,欲挑拨我朝与北胡的关系。近年来,北胡消停惯了,每年只少数流寇来我边境滋事,多数都能与我中原人和平相处。”

    “哦,还有这等隐秘,不知是何人冒充北胡?林大哥心中可有结论?”周青惊讶问道。

    “据在下猜测,只有那肃慎人了。肃慎臣附于北胡,每年要向北胡进恭大量名贵特产,只怕早有不臣之心。肃慎与北胡着装、习惯皆同,仅口音上轻微有差,若不长期打交道,很难分辨。我朝软弱,军队未必肯动,但北方民间自卫团体甚多,只要激起一些民间团体的反抗,那伙肃慎人再趁机撤向北胡,很容易导致这些民间团体深入北胡,极易引起双方交战。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朝与北胡当下虽都不愿再战,却必有一战,这正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唉……!我堂堂天朝上国竟落得如今这般四分五裂,可悲可叹!更可叹的是,兴亡皆是百姓之苦,分合更是苍生之劫。北胡皇帝荒@淫无道,我朝官家也……嘿嘿。即使我朝与北胡不战,也要与那肃慎一战,所以这一战早晚而已,只看谁先动手了。若能提前引得我朝与北胡先战,那肃慎便真真是做了渔翁。”林通这一番推测有理有据,颇有见地,众人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就连周茂行都对他拱手行礼道:“阁下大才,料事通透,老朽佩服至极!”

    “周老英雄折煞晚辈了,晚辈不过一番猜测而已,当不得真。”林通诚惶诚恐摆手说道。

    几人又聊了一会,到了正午,那边厨房已做好了饭菜端来。

    梁兴龙对下人说道:“去把二当家的请来。”

    “贵寨几时有了二当家?”周青诧异道。这茶山寨一直便是梁兴龙一人的天下,从来没有过其他当家的。

    “我这二当家的是个奇人,先容哥哥卖个关子,待他来了,再向贤弟介绍。”梁兴龙笑道。

    约莫过了半刻,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进来,此人白袍黑鞋,面孔黝黑,小腹微隆,头发竟是散着的,只在后脖位置用丝带系着。

    周青心下惊奇,此人面相不似胡人,竟也披发左衽。不知是何道理?待那人走进,周青竟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与颜家药铺里的药味不同,这股药味非常清淡,带点异香,闻之竟有飘飘然的感觉。

    见那男子进来,梁兴龙站起身来笑道:“我来给众位介绍一下,周公、贤弟,这位便是我茶山寨的二当家,姓张名恒;张兄弟,这二位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大小双周,周景文周老英雄,周慎之周大侠。”

    周茂行父子忙抱拳见礼道:“久仰久仰!”

    那张恒也草草抱拳一礼,说道:“你们好!”

    梁兴龙有些尴尬,忙说道:“两位勿怪,我这张兄弟刚从海外归来,对中原礼节不甚了解,哈哈……哈。”

    周茂行笑道:“张小兄弟真性情,不似我等繁文缛节。”

    梁兴龙见张恒脸上始终冰冷,忙请众人落座,再帮众人倒满酒水,笑道:“今日周公、周大侠同至,鄙寨蓬荜生辉。众位,满饮此杯!”说完先行仰头喝完。

    众人你来我往,喝了七八杯,这酒不过普通家酿,比不得那仙翁醉,周青便是不运功也可喝满一坛。

    那张恒最是靠近周青,手掌不经意间碰了一下周青身上包袱,忽地眉头一皱,旋即展开。众人正喝的起劲,无人发现他这个小动作。

    林通与周青对面而坐,他对周青深为感激钦佩,此时已与周青连饮了三杯,仍觉无法表达心中之情,便干脆唤人换了大碗来敬。周青自觉这种酒就是再喝个十碗八碗也不碍事,不欲拂他面子,索性酒来碗干。

    那张恒一人独饮,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别人敬他他便喝,别人不敬他,他便独自喝,从不回敬。那酒进了他腹中,仿佛喝水一般,毫无酒意。

    周青见他独饮,又举杯敬他,说道:“张兄酒量之佳,小弟深为佩服,再敬张兄一杯!”

    “好,我与你也很是投机。”说着又靠近周青一些,左手端酒,右手刚好碰到周青包袱。

    一杯酒喝完,张恒又自倒满,对周青说道:“周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周青有些奇怪,这人怎会突然回敬起来。不过并未多想,忙举起酒杯仰头饮完。

    周青右手边是父亲周茂行,周茂行看了两人一眼。又瞅了瞅周青背后,见那张恒只是跟周青靠的近些,单手自然下垂,并无不妥之处。周茂行行走江湖多年,直觉这张恒浑身透着诡异,偏偏想不出所以然!只能暂放疑虑,不着痕迹的冲周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周青不要再喝了。

    周青心下也正自疑惑,明白父亲想法,便暗运内功压制酒气运行。

    那边林通还欲给周青敬酒,周青忙道:“不能再饮了,下午小弟与家父还要赶路。眼看着新年将至,家里一大堆的啰嗦事,不然定陪各位尽兴而为。待来日小弟婚宴之时,定与各位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只怕到时颜二娘不肯,哈哈哈哈!”梁兴龙调笑道。

    林通听罢也是一阵哈哈大笑,他自然不会勉强周青,说道:“既如此,咱们来日方长,婚宴之时,贤弟先安抚了娇妻,再来与我等一醉方休。”

    说完又引得几人大笑,众人笑罢,又都吃了点饭菜,周家父子才起身告辞。

第八章 黑衣人夜色偷袭 周茂行命丧黄泉

    梁兴龙、林通二人见天色不早,也不再挽留。

    下得山来正是未正时分,父子二人早有打算,梓原在茶山西南四十里,由于要绕些路,估计要走两个多时辰能到,酉末戌初能至,正好宿在梓原。再走梓原抄近道奔歙州,继而转大路往信州,五日可返回顺通镖行。

    山间小路不太平坦,积水之处又有结冰。行了两个时辰距离梓原仍有七八里。此时太阳已然落山,前路浓雾笼罩,视线能及不过两三丈远。

    小路一边紧临悬崖,一边挨着山体。小路虽有丈余宽,车辕上也挂了油灯,周茂行仍不放心,偏坐在马车上说道:“青儿小心驾车,若是累了,便换为父来驾。”

    “父亲安坐,孩儿不累。再有半个时辰当能赶到。”

    “青儿对为父主张的这门亲事还算满意?”周茂行笑问。

    “孩儿不孝,竟劳父亲日夜牵挂。若非父亲安排,孩儿还自浑浑噩噩中,又何处觅得如此良缘!”周青回道。

    “颜家父子坦坦荡荡,素衣更是丽质天成,这门亲事确实当得起绝世良缘,恐怕不久江湖上便会传为佳话。哈哈……哈哈,待到新春之后,为父就搬到庄园居住,顺通镖行便交与你们了。”周茂行笑道。

    “父亲何须如此,孩儿跟素衣居住二院即可,也方便每日里伺候父亲。”

    “二院平时待客,多有不便,再说为父操劳一生,早想清净清净。每日里吟诗弄墨,岂不美哉!青儿莫不是还要老父为你操劳?哈哈。”

    “孩儿岂敢,只是不便每日里晨参暮省。”周青道。

    周茂行听罢摇了摇头,接着笑道:“青儿往后要把心思放在素衣身上,能早些给我抱个孙子就是你最大的孝心了。”

    周青听完一笑,刚欲回话,便听得身后破空声响,一道身影电光而至。

    周青强提真气,身子硬生生往旁边挪了一尺。周茂行这才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黑影擦着周青闪过。

    那人一击未中,身子竟往上一飘踩着马背借力往旁边落下。那马儿受惊,嘶鸣一声,而后发力狂奔。

    那人见马儿加速,又斜上前一掠,一掌拍在马头上,那马儿竟生生顿住,摔于地上。再看那马儿眼睛嘴巴鼻孔耳朵里全是血,一瞬间竟已气息全无。

    这几下兔起鹘落,周青只看到对方黑衣蒙面,身形招式均未看清。心里大惊,琢磨着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么个角色,自己又何时惹上了他?

    那人毙马之后,未做停歇,又冲周青击来,周青抽剑前刺,身子竟毫不避让。那人途中身影一晃,掌风便自周青耳旁刮过,周青只觉耳中轰鸣一声,半边脸仿佛被人狠抽了一巴掌。

    周青虽看不清那人身影,长剑却本能的一撩,将那人袍袖割破。

    那人见袍袖被割,心里虽有些惊呀,嘴里却哼了一声,十分不屑。

    周茂行多年未在江湖上走动,身上未带武器,便跃下马车,一双肉掌朝那人招呼。那人随手一挥,周茂行便觉一股大力击中小腹,腹中食物随之喷出。

    那人挥手的同时,周青长剑已至。那人见周青长剑只平平刺出,心想这周青年少轻狂,竟如此小觑天下人。心里讥笑,右手屈指弹向剑尖。未想到手指竟透剑而过,再看那剑时竟是一道虚影,真正的剑已至胸前。

    那人心里大惊,之前他看到的那一剑明明是真的,怎么瞬间就变成影子?这周青虽然有些本事,但在自己眼里也不过尔尔。那一剑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快过自己眼睛,可偏偏就变了路线。当下再不敢小觑周青,身体如风一般,以不可能的角度向右倾斜下去险险避过要害,左手一拳将周青长剑击偏。

    周青手中长剑被击,虎口竟被震裂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只能奋力攥住长剑。

    周茂行被那人真气击中小腹,喷出腹中食物后,强运真气压制。只压制了片刻,便又咳起来,这一下便是一口鲜血咳出。

    周青见父亲竟已受重伤,心里急切。偏偏右手被伤,连握剑都难,当下只能左手握剑。

    那人这时又一掌击向周青面门,周青只觉眼前全是掌影,竟不知如何躲避,索性长剑自面前抹上半圈,那人岂会不知周青想法,这掌不过是学周青刚刚刺他的那一剑,有意羞辱周青。击向周青面门的全是虚招,真正一掌则击向周青小腹。

    周青一招还未使完,便觉腹部受击,丹田也受到损伤,体内真气一下便暴动起来。剧痛中劈出一剑,体内真气大都随这一剑发出,只见那剑呼啸中带出一道光芒,就连雾气也被带动着击向那人。

    那人又电光火石之间飘向一旁,笑道:“嘿嘿,有点意思。”声音沉闷粗哑。

    周青知道这人不会以真面目示人,连声音也是故意粗着嗓子说的,只是眼下不容他细想。体内真气所剩无几,干脆左手剑闭目刺出,身体完全由长剑带动,这一剑正是周青醉酒舞剑时悟出的,所谓放下便是连自己的命也放下。

    那剑刺出之时,剑尖抖动着,仿佛极为欢喜,眼前的敌人也不过是自己的祭品。那一剑,平缓无奇,只是为何周围的雾气都像是怕了,向外散去。

    那人看着这平缓刺出的一剑,眉头皱成一团。他连忙左移,那剑也往左移,他往右移,那剑也往右移。他心道:“此人真天资卓绝,于此世间竟能悟出此等剑意,只是此剑不过凡铁打造,即便通灵生意又能如何?”

    眼看着剑已至跟前,那人手里竟凭空凝出一道水珠,那水珠迎风见长,转瞬之间已有一人大小。长剑一往无前刺入水珠,周青便睁开眼来,接下来却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只见那水珠待把剑刃全部包裹,便迅速结冰,眨眼之间,那一人大小的水珠便结成了冰坨。周青手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那剑也随冰坨下落,周青握之不住,抽之不回。

    周茂行此时已咳了四五口血,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心如死灰。眼光一寒,握拳便冲那人冲去,嘴里喊到:“青儿快跑。”。

    周青看父亲前冲,忙喊到:“不要,快逃!”说着便握拳击向那人。

    周青后发先至,那人便一掌击向周青胸前,周青奋力侧了侧身,那掌风稍离心脏,打在了周青左肩。周青脚下一顿,仍置之不理,咬牙向前一拳击出。周青拳头击出一半,那人手掌已然印在了周青左肩。只听得一阵骨头脱位碎裂的声音,周青左手便再无知觉。周青仍自不顾,右手终于击到那人身上,那人肩头一震,周青右手关节便几乎全被震脱。

    周青冲上来之时,已有算计。他观此人颇为自负,自己长剑击出他尚且用手去弹,自己赤手空拳他更不会躲闪。因此周青一拳击出根本没想建功,待拳头被那人肩头卸掉,自己便猛地扑倒,右手肘关节牢牢抱住那人左小腿,大喊道:“父亲快逃。”

    那人见周青抱住自己左腿,冷哼一声,抓住周青身上包袱,用力一扯,将包袱扯了下来。左手往包里一探,眉头便舒展开来。

    周茂行毕竟已七十高龄,待周青扑倒才冲到那人身前,此时他睚眦欲裂,双脚猛地蹬地,身子一跃而起,双拳齐发,击向那人胸前。

    那人左腿被周青抱住,抬起右脚侧踢,正中周茂行胸口。周茂行身体一僵,被踢飞了一丈有余,待落到地上,双手抖了两下便再不动了。

    周青伤心欲绝,心恨欲狂,大喊两声父亲,便张嘴咬在那人腿上,用力撕扯。

    那人左腿吃痛,便抬起右脚踢在周青左肩伤口上,周青痛彻入心却不管不顾,只想着咬下仇人血肉。那人想冲周青头部踢上一脚,又恐用力太重会传力踢断自己左腿,便朝周青后心跺去。

    周青使尽全身力气,终于咬下仇人一块血肉,嚼在嘴里哈哈大笑,还没笑两声,便觉后心受到重击,一口气没喘过来,昏死过去。

    那人被咬下一块肉,心里怒极,右脚发力踢在周青肩膀上,这下周青手肘没了力气,一下便被踢飞。

    周青被踢飞一丈左右时擦到一棵树,身体稍稍变向,朝悬崖边落去,落到地上,余力所及身体又横着翻了几番,终于跌入悬崖。

    那人看周青跌落悬崖,忙上前观察。只是雾气重重,以他的目力也不过看穿十几丈,分辨不出这悬崖到底有多深。心想那周青后心被自己跺了一脚,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之不活。

    那人又返回周茂行处,用手按在周茂行胸口上,过了一会确定没了心跳,索性将周茂行也扔下悬崖,接着又将那匹死马连带马车也一并扔下。

    那人将一切打扫干净,接着打开周青包袱,取出一物,正是那块玉佩。抚摸片刻,又端详一会,便贴着心窝揣在怀中,随手将包裹掷下悬崖。正欲离开,又觉不妥,转身往悬崖边走去,沿着悬崖边找了半个时辰也没找到下去的路。那人兜兜转转,忽地一声大笑,自语道:“那周青受我后心一脚,又跌入悬崖,不可能不死。即便不死,我又何足惧也。有了这宝贝,复仇有望!薛家,等着爷爷!”说完转身迈入浓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第九章 悬崖底心痛欲绝 山洞里情伤难抑

    再说周青也是命不该绝,他自跌落悬崖,下落三四丈时便落在崖壁一棵小树上。那小树之上缠满藤蔓,经周青一坠,便连根脱落,再经藤蔓拉扯缓冲,缓慢下落了三四十丈,方至谷底。

    周青心脏受到重击,虽侥幸未死,却也重伤难治。若就此昏迷下去,怕是再也醒不过来。天可怜见,过了半夜,一场大雨倾盆而至,周青被雨水淋了半刻,才缓缓清醒过来。只是他左肩肩胛骨被重掌打裂,相当于整条左手都废了,右手只大小拇指可用,其他指关节全部脱位。更难过的是心脏受击、心脉受损,世人只知痛彻心扉,却不知心痛到底有多痛。此时周青只觉心里像被一把尖刀隔一会刺一下,每一下都止不住要抽搐。

    周青丹田受损,身上真气全无,又缠满了藤蔓,便是想站起来都难。

    清醒了一会,周青竭尽全力才抽出右手,再将食指放于牙关,用力一咬,手掌同时发力,将食指关节复位,接着又依法复位了中指、无名指。

    等了半个时辰,待得右手手指活动自如,周青便慢慢拆解藤蔓,又过一个时辰,手脚、牙齿全部用上才算解脱。解脱之后,先用右手将左手抬起环抱后脑,右手猛地一按将肩关节对上。只是脱落的关节好接,破裂的骨头却难治,左手仍是使不上力气。若是等自然恢复,怕是没有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

    山谷之中漆黑一片,此时大雨如注,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周青也不知什么方位,只能摸索前行,走了十几丈,脚下一拌,竟摔了一跤。回头看去,正有一人躺在那里,摸近了再看,满头白发,不是自己父亲又是何人。

    一时之间,悲从中来,趴在尸身上嚎啕大哭。哭了半个多时辰,雨也停了下来。周青身上发起高烧,开始发抖。哪怕他自小练武,一身筋骨犹如铁打,大喜大悲之下也煎熬不住。

    周青整个人如同石胎泥塑,是真个丧了魂儿,就这样趴在父亲尸身上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正午,天气晴朗,阳光暖人,这才看清父亲半张脸都摔烂了,一时又心生悲苦,再哭了一会。

    久哭无泪,周青便站起身来,往四周打量。那匹死马,也在靠崖壁处,马车以及一些茶山寨回礼的物品则四散各处,却未发现自己长剑。

    山谷之中颇为平坦宽阔,右前方有一条小溪流过,周青移步走到小溪,鞠了捧水喝下,草草洗了把脸,又继续往前走去。

    前行数十丈,左手边有一处山洞,洞口只有半丈大小。周青向里探去,走了两三丈,山洞便逐渐宽敞起来,六七丈深时,已有五丈多宽。洞内并无野兽气味,周青忙往回奔。

    回到父亲尸首处,单手拽着父亲衣服往山洞里拖。待把尸首拖到山洞,周青又往山谷内找寻树荫下干燥些的枯枝,此间人迹罕至,枯枝倒也常见。周青将那些枯枝一一码好,摆成一人长宽两尺多高的台子,又在边上用粗一些的木棍搭了个斜坡。再将父亲尸首沿着斜坡慢慢拖到台子上,随后跳下台子,跪在旁边。

    周青望着父亲遗体,一幕幕场景自脑中浮现。

    那一年,自己老家被胡人洗掠,父母兄长惨死胡人刀下,危急之时是生父将自己扔下枯井。若不是自己与二哥哥贪玩,常在井底掏洞,也躲不过胡人随后扔下的浸满火油熊熊燃烧的棉被。

    那井上流下的,打在自己脸上的,是父母兄长的血啊!

    他的二哥哥就趴在井沿上,临死还对他眨眼睛!

    那一年,他徒步三千里,若不是顺通镖行的镖师,他早已死在了路上。是义父让他衣食无忧,是义父给了他再一个温暖的家。这些年,他心里早已将生父义父当做一人。

    那一年,红英母子难产身亡,父亲一夜之间满头白发。自己浑浑噩噩,还是年迈的父亲每日劝慰自己。他没想过,红英母子身亡,对父亲何尝不是巨大的打击,他面对的是丧妻失子,父亲面对的则是断子绝孙。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自己任性而为,随意游历,三年不归。再回来时,父亲比往日老了太多。自己江湖之上号称侠义无双,竟不孝至此。

    周青越想越是难过,自己愧为人子,边哭边说:“父亲啊,孩儿不孝至此,竟未能多陪陪父亲。”

    “父亲,您一生与人为善,竟落得这么个不得善终,孩儿何其无能,老天何其不公!”

    “父亲先行一步,奈何桥上等等孩儿,那贼人如此诡异难缠,孩儿与他不共戴天,若斗不过他,便来与父亲相会。”

    说完又哭了一会,才跪在地上帮父亲整整衣服理理头发。

    周青整理完父亲仪容,便拿着自己挑选的最干燥的一小段胳膊粗木棍,之前已经在石头上将一面磨平,中间有一处用石尖磨出一个凹槽,将那木棍用脚踩住,拿出一截手指粗细的树枝,在那木棍凹槽里来回摩擦。磨了一刻钟,才终于有火星出现,周青忙将火星吹向火绒,那火绒是周青捡的最柔软干燥的枯草,轻吹两下便燃烧起来。

    周青用火绒引燃大把枯草,再用枯草点燃木台。火越烧越旺,心越思越冷。

    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才将那些木材燃尽,周青抽出两根火棍在一旁又点了一小堆柴火。

    待到那一大堆火彻底熄灭,周青脱下长袍,将大大小小的骨头尽数捡出放在长袍里,又将长袍打成包袱,自己一只手抱着。

    一切忙完,天色已然漆黑,周青身心皆乏,又冷又饿又累又心痛难忍,便摸索到马旁,用磨尖的木棍割下一大块肉。回到洞中,在小火堆上烤熟,吃了一小块,强忍心痛到大半夜才草草睡下。

    心思重则难眠,天初亮,周青便出去找出路,自己这条命纵使换不了仇人的命,也要死在仇人手下,断不能死在这里。

    按照太阳的方位,一路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应该可以走到梓原。

    一路摸索,磕磕碰碰,总算走出了山谷,又行两里路,便看到了村庄。走到村口,有几个孩童正在玩耍,周青刚想上前问路,几个孩童便叫着跑开。原来周青衣服破破烂烂,身上血迹斑斑,吓坏了孩童。

    周青摇头苦笑,继续往村里走,走了百来步,看前方墙角正有几位晒暖的老人,忙上前作揖行礼,问道:“问几位老人家好,晚辈昨夜赶路不慎跌入悬崖,一路摸索出来,不知此处是何地?梓原又要怎么去?”

    那几位老人看周青面相忠厚,不似坏人,便指点他道:“此处是梁家庄,沿此路走一里多,便可看见大路,沿大路往东南走四里便是梓原了。”

    “多谢老人家了。”说罢便按照老人指点前行,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梓原。也顾不上刘掌柜的事情,自己现在身上伤势严重,最好便是隐姓埋名,若被仇人发现自己未死,怕是马上要来追杀。

    周青早已知晓那仇人是谁,他抱住那人小腿时便闻到了那股特殊的草药香味,正是那茶山寨二当家张恒。

    自己与父亲前日刚认识此人,从未结仇。他只抢走自己身上包袱,显然是看上包袱里的东西。包袱里只有三样东西值得那人动手,就是刘掌柜托付自己转交给刘父的东西,那些东西里最大的可能便是那神秘的玉佩。由于山谷很大,周青并没发现后来被那人扔下来的包袱,因此才自行猜测。

    他也想过先将父亲安葬,只是周家祖坟在延安府,此处离延安府三千里地,自己心脏刺痛越来越急,怕是走不到地方,便死在路上。

    周青早已打定主意,去找一个人救命,那人欠自己一条命,即便他救不了自己,也能将自己与父亲安葬,此人应该还在杭州。

    三年前,周青自信州出,游历天下,路经苗疆时,碰到一件离奇的事情。

    有一个叫做楚怀信的中原人,路过沅州时身受重伤,被苗疆第一寨沅州巫沙寨寨主棘所救。棘的女儿名叫棘薇,日夜照顾受伤的楚怀信,日久生情竟爱上了他。

    本朝自太祖以来并不禁止苗人与中原人通婚,只是双方往往互相看不上。

    棘薇是个性烈如火的女子,不顾父亲的反对,硬是要嫁给楚怀信,棘无奈只能同意。然而这边同意了,楚怀信却带着嘲讽拒绝了棘薇,说棘薇不过边荒蛮夷,岂是自己能看得上的。棘薇想杀了楚怀信,却又下不去手,再加上心有不甘,便在楚怀信身上下了情@蛊。

    这情@蛊为蛊中之蛊,为天下至毒之物,需放入施蛊之人心头血、眉间血、无名指尖血,一旦中蛊便会彻底臣服于施蛊之人,会不顾一切的爱上她、守护她。

    楚怀信中了情@蛊之后,果真爱上了棘薇,时时都要缠着她,若有一刻看不到她,便会思念发狂。

    棘薇虽用这种手段才跟心上人在一起,不过毕竟是得到了,总比放走他或是杀了他要好。

第十章 周慎之千里求医 楚怀信百思良方

    如此过了两年,忽有一日,棘薇发现楚怀信不见了,忙派人寻找,山上山下找遍也没发现。反倒在自己枕头里发现一张纸条,上写:嘿嘿,你我露水夫妻两年,哥哥也算对得起你,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无期!楚怀信立。

    棘薇看到纸条,一时之间又怒又恨又委屈,竟一口鲜血喷出,卧床三天才醒来。

    棘知道后,怒火中烧,当即派人四处放话,只要有人抓到楚怀信,可让巫沙寨无偿办三件事。这下子江湖上风声雷动,形形色色的人都出动了,只不到两个月便有人擒来了楚怀信。

    周青路过沅州时,正巧赶上楚怀信被几个人押往巫沙寨,周青当时还不了解事情真相,只是看那押着楚怀信的几人凶神恶煞一般,而楚怀信则眉清目秀一副书生模样,便上前将那几人击晕,将楚怀信救下。

    待二人见礼之后,听楚怀信道出缘由,才暗怪自己鲁莽。只是这巫沙寨行事也有失磊落,自己救便救了,当下也不多说,便向楚怀信告辞,楚怀信拦住他说道:“周大哥,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不受那情@蛊控制了吗?嘿嘿。”

    周青自然颇有好奇,便道:“说来听听。”

    “不瞒周大哥,我师傅便是毒心药师云不惜。怎么?没听过?”

    周青摇摇头,确实没听过。

    “嘿嘿,没听过也应当,我那师傅自诩毒术天下第一,我看也稀松平常。笨到只会使毒,不善配药,自己下的毒自己常常解不了。唉,到头来便把自己毒死了。虽然他老人家笨是笨了点,想来也不会说大话,不过自从教了我,他再也不说天下第一,只认天下第二,哈哈。我之所以来巫沙寨便是想试试这天下奇毒情@蛊,于是我巧设妙计,便被棘薇那女人下了情@蛊,只是没料到,花了两年时间才解去情@蛊。两年里,小弟天天被那女人折磨,这次若不是周大哥出手相救,小弟此生难见光明。”

    “听你所说,那女人爱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折磨你?”周青奇道。

    “唉……!除却经事,她每日里都要与小弟行房,小弟身体如此虚弱,又怎挡得住她如狼似虎,每日里生不如死。”楚怀信哭丧着脸说。

    周青哭笑不得,说道:“巫沙寨行事虽有失光明正大,你行事也不算英雄本色,本来该再把你抓起来送到巫沙寨的,但情之一字难分对错,我便不多管了,你好自为之。”

    “唉,唉,周大哥,小弟欠你一条命呢,你说走便走了?你有没有仇人,小弟帮你毒死。有没有心上人,小弟帮你迷晕。”

    “不劳阁下操心,在下一没仇人,二没心上人。就此告辞吧,咱们也后会无期,哈哈。”周青笑道。

    “小弟准备到杭州开个药铺避避风头,以后我化名……呃,无情,哈哈,这个名字风光吧,药铺便叫做无情药铺。”

    周青心道:你这药铺叫无情,卖的出去药才怪。索性不再听他胡说,转身便走。

    周青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真有求到楚怀信的时候。三年前,他便可解去情@蛊,想来也能治好自己。周青不是没想过去颜家求救,只怕到时引人耳目,会连累了颜家。

    周青来到梓原县城,摸摸身上钱囊里还有十几两散碎银子,五百来文铜钱,便在梓原城里买了些干粮,杂货铺里买了水囊顺便讨了些水,成衣铺里买件黑袍,再买个斗笠戴在头上,扯了条白布系在左臂,铜钱尽数花完。想找杂货铺掌柜兑些铜钱,那掌柜的却不太认银子,让周青去别处兑。周青只得找了家典当铺兑了二两银子,换了两贯又五百文钱。

    一切准备妥当,再找到车马铺,其实说是车马铺,却没马,大多是驴车,还有牛车。本朝没有养马之地,官府虽鼓励民间养马,但马儿多生长在寒冷之地,南方温热地区养马成本太高,加上一旦发生战事,官府便要征集民间马匹,所以民间养马者不多,只有大户人家闲情雅致才养些马儿玩耍。顺通镖行之所以养马也是因为周茂行有买马的渠道,再者马儿负重怎么说也比驴子要多,长途奔走之下还是比驴子稳妥。

    周青只能雇了辆驴拉的车子,先付了一贯钱,待到杭州之后再付一贯。那车主倒也爽快,抱来两床被子,一床铺在驴车上,一床示意周青盖上。自己随后也抱了一床被子放在车上,准备中途休息时取暖用。

    一路上颠颠簸簸,周青心脏刺痛越来越急。这一路七百里地,照驴车的速度估计要走五天能到,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五天。

    一路不停,到了晚上抵达一个小村。车主赶车走到一家亮灯的小院,向主人付了二十文钱,这家主人便给驴子喂了草料,又安排两人睡在柴房,那二十文钱自然是算在周青头上。次日一早,两人也不梳洗,继续赶路。如此这般,一路上走走停停,总算在第六日中午赶到杭州城。

    这时周青已疼的站不起身,便又付那车主一百文钱,让他拉着自己在杭州城里打听无情药铺。还别说,这无情药铺竟有些名头,不过半个时辰,那车主便拉着周青来到无情药铺。

    车主扶着周青下来,再看周青,此时眼窝深陷,双眼无光,头发糟乱,脸色蜡黄。

    周青强撑着往前迈步,奈何腿一直哆嗦,前脚还没落下,身体便往前倾倒,要不是那车主扶着,这一下便要摔在地上。

    车主忙对着药铺喊到:“郎中,快快救人。”

    药铺里竟无人应答,车主只好又扶着周青往里走,好不容易走进药铺。那药铺里走出一人挥手道:“我这里是药铺,不是医馆,我也不是郎中。再说就算我是郎中,也不是阎王爷,不收死人。”

    “你这人怎么这般说话,这位公子千里迢迢就是冲你这药铺来的。来时还好好的,路上才病情加重,怎能说成死人?”车主气道。

    周青细细打量那人,只见那人满脸皱纹,眼角下垂,嘴角上一颗黑痣,十分让人厌恶。心道不会这么巧这人也开了家无情药铺,与那楚怀信竟毫无关系。

    周青只能试探着说道:“我找无情。”

    那人道:“我便是无情,满杭州城都知道我叫无情。”

    “那你欠我一条命,可还记得?”周青道。

    “哈哈,竟有此事?我怎么不记得?莫非我杀了你家什么人,你来找我寻仇,嘿嘿,你这个法子不赖,到我这里便死,再让这人去报官,我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少不得要发配边疆。”

    “沅州巫沙寨情@蛊!”

    那人听到周青说出情@蛊,忙仔细观瞧周青,这才对上号,急道:“是你,周……”

    还没说完,周青已用眼神将其制止。

    那人瞬间便懂,赶紧拉着周青坐下。周青坐下之后,便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银子尽数递给车主,车主一路上对自己颇为照顾,刚才又仗义执言,周青对他很是感激。

    那车主推手拒绝,说道:“该拿的咱已然拿了,该办的咱也办了,咱们就此分别,两不相欠。”

    “一路之上承蒙大哥照顾,小小心意还是收下吧。”周青又递出银子道。

    “好兄弟,咱挣的是风餐露宿的钱,该拿的一文不能少,不该拿便是金山咱也不取。咱们就此别过,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药铺掌柜无情见那人走了,忙把药铺门关死,又自脸上扒拉几下,再转身时已变成了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正是那楚怀信。

    周青强忍疼痛笑道:“阁下倒是好手段。”

    楚怀信嘿嘿笑了笑,说道:“周大哥,这是何人所伤?”

    “你先别管何人所伤,先看看还有没有得治。若是没治,在下还有安排。”

    “小弟要好生把把脉。”说罢便拉住周青左手平放在桌子上,用右手三指搭在周青脉搏上,号了一会,又拉过周青右手再号。接着,又按在周青胸前感受了一会。

    “周大哥,你大约七八天前心脏受到重击,心神也受到打击。心乃五脏之首,为君主之官,稍有损伤便极难医治。而心又主神明,心神受创也会促使心脏受损。两相结合之下,周大哥心伤药石难救。”

    周青听罢也自一愣,自己不是没想过这个结局,只是心中多有不甘,竟连报仇的机会都没了,长叹一声说道:“即如此,在下有两件事要拖楚兄完成。一,在下死后,将在下与先父尸骨葬于延安府牛山县周家村外东六里周家祖坟,再将在下亡妻尸骨自信州周家庄园迁出与在下合葬一处。二,前往江宁府江南药王颜家,找颜二娘素衣,告诉她周某福缘浅薄,无法与她厮守,让她再觅良缘。已交换的定贴便由你转交给颜家。这两件事完,就算你还了我一条命。”

    “周大哥先别急,小弟配副药,先吊住命再说!”楚怀信道。

    楚怀信一人独居,并无下人,只能自己扶着周青先回后院歇息,而后又烧水添药煮了一大锅药汤。

    楚怀信在房里放下浴桶,将药汤倒入,再帮周青褪去身上衣服,扶着周青爬入浴桶。待周青坐住,楚怀信又自药房里取来两丸药,示意周青服用。

    周青服了药,只觉体内一股凉意升起,体外药汤则是滚烫,一冷一热之间,竟觉得心疼的没那么厉害了,心说这楚怀信果然了得。

    待周青服了药,楚怀信道:“周大哥,你刚才所服之药调节心神最是有效,这药汤则疏血散淤,两相结合之下可稍解体内伤痛。只是这水温怕维持不了多久,那药丸也仅能调节心神却不能治疗伤口。你那心脏时时都在渗血,如今之计只能先用此法疏通体内瘀血,缓解周大哥苦楚一二。”

    “如此已经很好了,不过若只能苟延残喘几日,倒不如痛快死去。”周青笑道。

    “有这几日,小弟定能想出治愈之法,周大哥请相信小弟。”楚怀信言辞恳切的说道。

    “楚兄言重了,不是在下不信你,只是我丹田也已受损,若只能救活我,却丢了功力,只怕我连报仇的胆量都没了。我之所求,可治好,可治死,不可治活。”周青道。

    “周大哥丹田只是受击,并未破裂,不算大碍,只不知道周大哥到底怎么受的伤,又要找谁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