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剑诛魔传全文阅读 第19分节

第一六九章 赌坊对局

    世间总有些地方四季如春,也总有些地方不论何时都人声鼎沸。

    泰斗赌坊是晋州城中最大的赌坊,在老板赵泰斗十年来兢兢业业的经营下,便总是一副热闹纷繁的景象。

    常言道,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

    永远没有人会嫌弃兜中的钱是否过多,只会忧心钱到用时方恨少。

    因而,财大气粗者到赌坊来,为的是把钱多番几番,达到富者愈富的目的。

    而囊中羞涩者来赌坊则是为了做比轻松简单,且一本万利的买卖,白日梦中总是告诉他们,运气好便能在朝夕间暴富。

    当然,现实的情况总是事与愿违的,所谓十赌九输,只要你进了赌场,最大的赢家终归是庄家。

    “来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大伙猜猜甄公子能否借摇色子搬回场面?”

    “我压甄公子赢!”

    “压甄公子,压甄公子!”

    “这甄公子点儿背,我还是压老佑吧。”

    “对,压老佑,老佑今儿个手气好啊,牌九基本通杀了这甄公子,色子咱也见识过的,是行家。”

    “我怎么看这甄公子是压根不会赌啊。”

    “嘿!别乱说,我看这甄公子手法也不差,只是老佑技高一筹罢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嘛。”

    “对对对,你押的多,你说的都对,那你押谁?”

    “当然是老佑啦!啊哈哈!”

    “……”

    一大清早,姜逸尘便依计来到泰斗赌坊开赌。

    从进赌场到现在,他已输了五百两银子,但他却在众目睽睽下对天发誓,不用剩下这五百两赢回一千两,今日决计滴酒不沾!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近五旬的中年,中年颧骨高耸、面色淡金、目光如鹰,一眼便会让人觉着其常年混迹在赌坊酒楼间。

    此人名为佑瀛,这名字的谐音便是“又赢”,仿佛天生便是为赌而生的,只有好赌的人才会说,又赢了,又赢了!

    挨在佑瀛身后数人,自不会是完全看热闹的,四人中有年老的,有年少的,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形态各一,佑瀛现下压的一千两银子中,有一大半是由他们四人凑的,因而,尤为关心着场上的局势。

    这四人姜逸尘都认得,包括佑瀛在内,他对这五人的身份一清二楚,他今天便是冲着这五人来的。

    地伏星佑瀛、地僻星谢岩、地空星萧滇、地孤星独孤裕、地全星匡痕,地煞门的这五位堂主好赌,当然好赌的不只他们,只是有些早已不在,有些外出执行任务去了,得闲来赌坊里找乐子、碰运气的,正好是他们五人。

    但这五人偏偏没人认得他,也不可说不认得,至少都知道他是人傻钱多的甄公子。

    几日来,他们在晋州城中倒也见过这甄公子,在街上碰见过,在那夜听澜小筑中也碰见过,瞧见他是往神楼而去的,自不会怀疑他这档子身家有假,当然“人傻钱多”这称号是他们适才偷取的,因为他们一大清早来便瞧见这甄公子不知是吃错药了还是赌上瘾,赢了两三把后,便想着把一千两变现成两千两,随后自然也没有太多意外,连输三局把赢来的钱都给吐回去。

    眼尖的佑瀛瞅见这机会,赶忙和另四人密谋着将这甄公子手中的一千两给赢来,毕竟一千两银子可够他们挥霍个把月了,而且对手并不厉害,甚至,有些傻。

    佑瀛找上甄公子,也就是姜逸尘,要与他较量时,姜逸尘自也满口答应。

    佑瀛开始倒也谨慎,仅是用小钱和姜逸尘对赌,几个回合下来,只让对方赢了一把,确定其并不是扮猪吃虎后,便放开了手脚,越赌越大。

    很快,佑瀛十把九胜,把姜逸尘杀得片甲不留,五百两银子轻松入囊。

    再要赌下去,姜逸尘可就不干了,他提出自己在牌九上不擅长,要换色子玩。

    经过良久的观察后,佑瀛和另四个堂主已能确定这甄公子不过是个赌场嫩雏,他们虽赢了五百两,但没人会和唾手可得的钱过意不去,瞅着甄公子囊中那五百两银子再向他们招手,他们可不想错过,于是便来了翻豪赌,集齐五人现下的家当要硬吃这甄公子。

    桌上是一千两对五百两,佑瀛若是赢了可以拿走对方面前的五百两,余下五百两便随甄公子到他的住所之处去取,正在兴头上的几人丝毫不觉得这出手阔绰的甄公子会耍诈。

    而若是姜逸尘赢了,便可取走佑瀛五人的一千两。

    千两银子的赌局在偌大的泰斗赌坊虽多如牛毛,但先前铺垫起来的气氛,逐步达到高潮,让这把赌局尤为令人瞩目,更是吸引了迟迟到此闲逛的赌坊少主赵寻乐的关注。

    场上赌的是大小,场下赌的是两人的胜负,众人零零散散地也凑了约莫八百两的赌金了。

    万众瞩目、扣人心弦的赌局即将开始。

    三局两胜定输赢。

    大伙都很上道,开赌前便是要把气氛搞起来,再怎么吵闹也无碍,可一旦开赌,均乖乖闭上了嘴。

    毕竟身在赌局中的可不单单是场上的两人,除了庄家外,几乎所有围观者都下了注。

    片刻前,还吵吵嚷嚷的赌桌前,顷刻间便鸦雀无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双方已开始摇起色子来,虽不是一把定胜负,但在三局两胜制的赌局中,拿下开门红,便是赢下了气势。

    往细处说,拿下第一把不只赢了一半,起码在心理层面上,便是有了四分三的赢面,因而,第一把的胜负可谓至关重要。

    大伙儿的心在此刻似乎都随着两个色子的摇动加快跳动着。

    没有对比便没有差距,二人同时摇着色子,手法高低当下立判。

    佑瀛的手法显然更为老道些,而姜逸尘虽有公子哥的那副优雅劲儿在,可却略显生硬。

    毕竟摇色子并不需要优雅,更需要的是老练的手感和沉稳的心态,但在他们看来,这甄公子手感不佳。

    见此情景,赌姜逸尘胜的人,心已凉了半截,当然,赌他赢的人,本也不多。

    因而,此时场间的气氛透着是大多数人心底那份难以掩饰的激动。

    啪!

    二人同时将色蛊扣在桌上,众人的心跳似也在那一瞬停止,随而又跳得更为活跃。

    姜、佑二人并未揭盖,而是同时退离桌子数尺。

    这是泰斗赌坊中的规矩,为确保公正,摇完色子后,均由庄家在大伙的见证下揭盖报数。

    庄家先是揭开了姜逸尘的色子,道:“四五六,十五点,甄公子这把顺得很呐!”

    在庄家揭盖时,前排众人自也瞧见了色蛊中的结果,这摇色子赌大小可不讲究顺不顺,终归是要比三个色子合在一起的总点数大小来定胜负,这甄公子色子摇的看似漫不经心,倒还是有些能耐的,十五点仅比满点十八点差了三点。

    接下来便是看对家佑瀛的点数了。

    庄家比起在场的其他人来可淡定不少,在泰斗赌坊对赌,由赢家照一定的比例缴纳场地费和服务费,这是规矩,也是赌坊的主要收入来源,庄家的薪酬也来自这些收入,每次赌局中有多少利润是属于他们的,他们自然了然于心,至于赌局结果便和他们毫不相干了。

    盖因如此,这庄家并未卖弄什么关子,前脚揭开姜逸尘的盖,片刻后便也开了佑瀛的盖,扬声报道:“二六六,十四点,首回合甄公子胜!”

    “这!”

    “什么!”

    “老佑失误了吧,竟犯这失误,只摇了个两点。”

    场中当即一片哗然,多数人买的佑瀛,都不愿去相信这结果,而少数支持甄公子的,碍于对手的人多势众,仅是稍稍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过嚣张,虽不至于出人命,但暗中挨几下拳脚总是难免,要是到最后赢钱了,倒也没什么,若是最后不仅亏了钱,还挨几下打,可当真是不得还偿失。

    “老佑认真点啊,可不能再输了!”

    “就是,不能放水了啊!俺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压你身上呢!”

    “老佑加油!”

    “老佑加油!”

    “……”佑瀛听闻周围的叫喊声一阵无言,自己这边五人一言未发,这些人闹腾个什么劲儿。

    “咋回事?”个头较矮的年轻人是匡痕,见状不对,便凑到佑瀛耳边问。

    “哦,手有些生,第一把失误了。”佑瀛稍稍撇过头来回到。

    “接下来没问题吧?”匡痕见佑瀛情绪稳定,完全没受到第一把失利的影响,心中便有了定数,再出口相问,不过是要让后面三位安心些。

    “当然,放心吧,能拿下。”佑瀛笃定道。

    果然,第二局上来,庄家先开的是佑瀛的色子,报到:“六六六,老佑十八点,满点!”

    众人一片欢呼雀跃,就像是已经赢下了所有对局般,兴奋得不能自已。

    满点便至少意味着,这局能扳平了,他们可不认为那甄公子也能摇出个十八点来。

    最终,姜逸尘没让他们失望,摇出了个“五六六”十七点来,虽比第一把多了一点,更离满点仅差一点,但输了便是输了。

    二人前两把打平,最后一把定胜负。

    最后一把,大伙儿甚至连呼吸都难自已了,大多数人是站在佑瀛这边的,对于佑瀛自是信心满满,可见着这甄公子渐入佳境的状态,似乎也能摇出满点般,不免有些紧张。

    泰斗赌坊里的规矩,若是出现同点数的平局,那便续加一把来定胜负,若还是平手,便一直续加一把,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这些附加局全然比的是心态,哪一方先自乱阵脚,哪一方便更容易出失误。

    定胜负的局,由姜逸尘这边先揭盖。

    当庄家看到姜逸尘的点数时,本是兴味索然的他竟也来了兴致,这可有意思了。

    “六六六,甄公子十八点,满点!”

第一七零章 棋差一招

    泰斗赌坊一如往日热闹异常,但今日赌坊中开的赌局却不多。

    赌局多的时候,赌坊并不一定赚的多,但赌局少的话,赌坊定然会自觉赚的不多。

    今天来赌坊的人并不少,然而在这人声鼎沸的时段,赌局仅剩一场,不,准确的说应是两场,场上的赌局和场下的赌局。

    场下的赌局,赌的是场上双方的最终输赢。

    场上的赌局比的是色子点数大小,千两银子的赌局算不上真正的豪赌,之所以成了全场焦点,实是因为场上的局面焦灼而精彩。

    一边是地煞门的堂主,地伏星佑瀛,常在赌坊中混迹的都叫他“老佑”。

    老佑自是赌场老手了,只是今天遇上的对手看似稀松平常,可实际上并非善碴。

    老佑的对手名不见经传,是个外地来的甄公子,甄公子摇色子的手法委实差强人意,但摇出来的结果却是让人刮目相看。

    场上的两千两银子已有些配不上这场堪称旷世赌局的精彩,场下的押注却在不断地增长下,筹码已是逼近两千两银子。

    二者胜负的赔率,已由最初的一九开,来到了五五开。

    也便是说,赌甄公子最终获胜的赔率已从开局的一赔十,达到了一赔一。

    泰斗赌坊是专业的,场下的赌局每进行一回合后,下一回合的投注会与上一回合区别开,这样每次投注的赔率均是不同的。

    对于在一开头便押宝姜逸尘的人而言,十两有可能赚回一百两,此时他们的心底里无疑乐开了花,但更恨不得早先没多押点钱。

    至于后几局下注的,十两能赢回来便只有八十两、四十两、二十两、十两乃至三文、一文钱。

    “甄公子,六六六,十八点满点!”

    “老佑,六六六,十八点满点!”

    “双方持平,续加第九局,二位准备好便可开摇。”

    正如庄家所报的情况,甄公子与佑瀛的较量从最开始的三局两胜打了个平手后,已又连续打平了八个回合。

    而庄家也从最初的事不关己,到兴致盎然,再到而今的麻木无味,心里叨唠着,这两人也太能摇了,何时是个头?

    八个回合中,二人如出一辙地稳定,包括前三把的较量,这甄公子已摇出了九次满点,而佑瀛则是摇出了十次。

    奈何胜负未分,赌局仍在继续。

    只要能掌握摇色子的技巧,想要摇出三个六点并不算难,难的是接连不断地摇出满点。

    这考验的已不单单是技法了,更加考验心性的坚定。

    佑瀛较为年长,长时间的高压状态已令他汗流浃背,略显疲态。

    至于姜逸尘,所谓的甄公子,许是对手给他施加压力不小,看起来也是强弩之末了,屡次拭去额头上挂着的滴滴汗珠,摇晃着脑袋,试图集中精力。

    咚咚咚!

    佑瀛率先拿起色蛊,摇了起来,可姜逸尘却仍无动静。

    场下的观众此时也不知是否该为这一点点于先前几局的异同感到兴奋,三番五次令他们提到嗓子眼的紧张较量都以和局收场,他们的兴奋劲儿已逐渐被消磨殆尽了。

    啪!

    当佑瀛扣下色蛊的时候,姜逸尘方才摇起色子。

    他摇的很轻很缓,放得更轻更缓,全程几乎都未发出声响。

    这一局,当由佑瀛一边先揭盖。

    “六六六,老佑依旧是十八点,满点。”庄家有气无力地报数到。

    “甄公子,六六……呃,六五五?没错!是六五五,十六点,胜负已分,老佑险胜!恭喜!”因惯性使然,庄家还未完全看清便开始报点数,当发现其中两个色子顶面的点数似乎长得不一样时,才瞪大眼,凑近瞧,再三确认并非眼花后,声嘶力竭地报出了结果,宣布了佑瀛的胜利,也宣布了自己的解放。

    在场众人均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整个泰斗赌坊中的人群在随后的刹那间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声响,一半是为赢钱而欢呼雀跃,另一半自是为输钱而哀声叹气。

    噪杂声中,佑瀛有些茫然,他有些不敢相信如此焦灼的对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戛然而终,呢喃道:“赢了?”

    “是在下输了,佑老哥当真赌神也。”当姜逸尘的话语飘进佑瀛的耳朵时,地煞门的四个同伴已将他拥住。

    直至此刻,佑瀛才确认已赢下了赌局,渐渐露出笑容。

    “这甄公子可真不简单啊,好多年没遇上这般对手了,值得结交结交。”佑瀛心中暗道。

    “诸位这便随我至夜来客栈取银两吧。”姜逸尘走近前抱拳开口道。

    被夸作赌神心里自然是得意的,但嘴上总得谦虚几句,佑瀛赶忙回礼道:“赌神二字可不敢当,不敢当,佑某运气稍稍好些罢了,甄公子年轻有为,实在了不得,了不得!”

    姜逸尘道:“佑老哥过誉了,姜还是老的辣,在下总归是棋差一招,不比佑老哥举重若轻。”

    佑瀛本有结交这富家公子之心,遂继续恭维道:“欸,公子尚还年轻,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未来必当是甄公子这般青年才俊的天下。”

    佑瀛面带笑意,试探着问到:“不知甄公子今儿可否玩得尽兴?若是余兴未了,老哥这可分些银两给甄公子接着玩上几把。”

    姜逸尘道:“够了,够了,佑老哥客气了,今日多亏有老哥,在下才有棋逢对手之感,否则定当不能赌得这般痛快,没白来晋州赌坊一遭啊。若是几位老哥还想接着玩,那在下也可在赌坊中稍候,待几位尽兴时,再去取钱亦可。”

    佑瀛道:“甄公子既如此说了,那我等更不好意思多玩,还请甄公子带路。”

    姜逸尘道:“请。”

    *********

    泰斗赌坊位于城东,去往夜来客栈约莫需一盏茶的功夫。

    姜逸尘与佑瀛五人一路同行,行路间倒也胡吹海侃,有说有笑的。

    一路上,佑瀛的目光近乎片刻不离姜逸尘,见其面上似在强颜欢笑,可眉间隐隐透出愁容,不由出声相问:“甄公子可是有啥难处?”

    姜逸尘闻言神色略微有些落寞,欲言又止,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欸!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佑瀛板起脸道:“欸,甄兄弟,咱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有什么难处便说出来,若是客栈中的银两不够也不碍事,权当与兄弟交个朋友了,若有其他烦恼,也尽管说,若哥儿几个能帮到,绝不推辞。”

    谢岩和箫滇两个年纪稍长的,很快便反应过来佑瀛此举是想拉拢棵细水长流的摇钱树,遂附和道:“就是就是,甄公子有何烦恼尽管提。”

    盛情难却,姜逸尘停下了脚步道:“几位老哥当真?”

    佑瀛在五人中年龄最大,今日赢下这赌局更全是他的功劳,此刻另四人也不敢抢话,静待佑瀛表态。

    只见佑瀛轻捶了捶姜逸尘的肩头,笑道:“当然,我们地煞门之人向来一言九鼎。”

    似是所说之事难以启齿,姜逸尘垂下了头,轻叹了口气,支吾道:“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下来晋州城已有不少时日,打算在明日打道回府,数日间尝遍晋州各种美味,尤对味极楼的佳肴念念不忘,本计划着今晚去那饱餐一顿,留个美好的念想,但这下输光了钱后,便再没机会去满足我这贪心的味蕾了。”

    佑瀛一听这甄公子竟是要离开晋州,当先问到:“甄公子这是要离开晋州了?”

    姜逸尘回:“是。”

    佑瀛道:“这剩下的五百两要是给了我们,那离去的盘缠可够?”

    姜逸尘道:“这倒是够的,只是突然嘴馋让几位老哥见笑了。”

    三言两语间,佑瀛心中已有了计较,在味极楼吃上一顿,花费不过两百两银子,对于现下手中富足的他们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能去享受一番美食还能和这富家公子增进感情,何乐而不为呢?

    佑瀛眉开眼笑道:”嗨!我道是什么难事。这味极楼,楼如其名,可是晋州首屈一指的美食府,对于那儿的美食,没有多少人能抗拒的,平日间我们也鲜有机会去那享受,这样,为了感谢下老弟的慷慨,同为老弟送行,咱今儿便去味极楼享受一番如何?”

    机灵的匡痕马上跟进道:“那感情好。”

    便是连一直沉默寡言的独孤裕也出声响应:“是该好好谢谢甄公子。”

    见众人并无异议,佑瀛道:“那便这么定了,要去味极楼吃饭得趁早,咱先去吃,完事后在同甄公子去夜来客栈。”

    四人异口同声道:“如此甚好。”

    只听姜逸尘此时却长吁短叹道:“唉,早知如此,便不该发那毒誓,现下就能陪几位老哥一醉方休了。”

    佑瀛先是一愣,旋即了然,开口道:“哈哈!不碍事,不碍事,甄公子若是不在乎这誓言之类的东西,便尽管敞开了喝,若是真有忌讳,还是不喝为妙,吃东西嘛,填饱肚子最重要,大家开心便好,开心便好!”

    *********

    晋州城西,荒宅空街处。

    这儿并无任何灯火,只有微弱的月光在云雾下挣扎,时隐时现。

    一道人影在残堆乱石间独立,在他脚边静静地躺着五具尸体。

    借着月光,凑近了看,依稀能辨出他们的容貌。

    这五具尸体赫然便是白日间和姜逸尘所扮的甄公子,在泰斗赌坊中堆牌九、摇色子,在大街上称兄道弟,而后还一同上味极楼去共享大餐的佑瀛等地煞门五位堂主。

    至于他们的死因,则是一剑封喉,滴血不落。

    那道人影自是姜逸尘无疑,而他手中包裹着剑柄的紫玉龙鳞剑也是早早便藏放于此的,喝得酩酊大醉的五人,毫无戒备地随他来到这寂静无人之处,死的无声无息。

    料理完五人的尸身后,姜逸尘忽而转身朝向一处残垣断壁,冷冷道:“不知赵公子可有听过,好奇的猫不长命?”

第一七一章 风雨飘摇

    任何技艺都不是朝夕间能掌握通透的,更何况堆牌九、摇色子,这两样在赌场中已是传承有千百年的技艺,若真是如此轻易信手拈来,也绝无可能时兴如此之久。

    姜逸尘在武学方面没有天纵之资,在赌博上更是一窍不通,因而,听澜公子从一开始便未想过在一夜间把他训练成赌博高手,而是有的放矢的训练他。

    听澜公子仅耗费了半盏茶的功夫来教姜逸尘堆牌九,用十余种上手简单、快刀斩乱麻的套路来赢姜逸尘,至于姜逸尘能从中领悟多少、记下多少,她并不在意。

    余下的大把时光,则用来教导姜逸尘如何摇出满点点数,即三个六点。

    以及如何用轻微的手法变换,让摇出来的一到两个色子不成六点,而是四点或五点。

    个把时辰中,姜逸尘确实一把未赢,但并不意味着他全输了。

    至少他连续九把摇出了满点与听澜公子打平,直至第十把时,方才出现失误。

    专攻于摇满点的手法,在摇色子拼点数大小的赌局上称雄便不难。

    仅凭此当然不可谓之赌博高手,姜逸尘也不需成为赌博高手,却足矣让多数人误将他当作赌博高手。

    佑瀛这人不仅好赌,且歪心思挺多,见利起意。

    他总自认为有着极大的远见,乐于结实好赌的财主,不惜以小利换取未来的大钱,却未曾想这次竟聪明反被聪明误,反遭姜逸尘利用,致使阴沟翻船,赢了赌局,却丢了性命。

    至于另四个堂主和佑瀛是赌伴儿,但不论是技巧或是经验可都比不上老奸巨猾的佑瀛,因而,只要在赌场中,他们向来以佑瀛马首是瞻,说一不二,在佑瀛赢下了五百两后,他们早便喜不自胜,之后再赢下一千两,他们已忘乎所以,哪会去顾虑其他。

    当五人踏上味极楼的一刻,便已完全忘却十余日前另五个同门正是在酒后殒命的,当美酒迎樽、觥筹交错时,门主先前的告诫自然也被他们抛诸九霄云外。

    于是,他们最终只能成为躺在乱石残堆中,毫不起眼,无人问津的冰冷尸体。

    这儿对晋州城中的大部分人而言是禁区,鲜少有人涉足此处,想来再多人被藏尸于此都很难被发现。

    姜逸尘的赌技,或说摇色子的技法并不纯熟,这点大家伙自以为看得出来,可却被结果生生打脸,但总不免有真正的高手能瞧出其中的猫腻。

    当时那热闹的场面自也吸引了泰斗赌坊老板赵泰斗的关注,经营赌坊多年的他,在眼力上可不会差,虽瞧出其中端倪,但料想或是这甄公子有意与地煞门套近乎便未曾在意,更何况他人之事,他总不会随意掺和,这是生意人自己的规矩。

    然,大老板不在意,并不代表小老板不上心,小老板赵寻乐从双方摇色子起,便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自然也看出了这甄公子摇色子的手法不仅生涩,而且,只会摇满点!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静寂的夜中格外响亮,断墙之后缓缓走出了一道身影,“甄公子好耳力。”

    姜逸尘早已知晓一路尾随而来的人是谁,瞧见那人现身后,招呼道:“赵公子真是不论何时何地,总是如此煜煜生辉,夺人眼眶呐。不过,赵公子是不是迷了路?在自家赌坊中瞧乐子,在味极楼上享乐子,倒还罢了,跟到这静僻之处来,可没乐子可寻了。”

    那道身影自是泰斗赌坊的小老板赵寻乐无疑,而他身上的衣着正与那日在听澜小筑的打扮相同,在暗夜之中绝难被人忽视,除非那人是瞎子。

    当然,赵寻乐也从未想过掩饰自己的行迹。

    赵寻乐道:“不知甄公子从早至晚演的这出戏,可否称作‘请君入瓮’?”

    姜逸尘道:“赵公子,有些好奇,需要点到为止,再进一步,可就性命不保了。”

    赵寻乐道:“甄公子还未杀人灭口,看来是有人出言保我性命了,赵某想知道,这个恩人是谁?”

    姜逸尘道:“无可奉告。在下也好奇赵公子并非江湖中人,为何总是对这江湖之事如此上心?”

    赵寻乐道:“唉,人生一场若总是花红柳绿,不能快意恩仇,亦是兴味索然,若非家父不让我习武,我早已投身刀光剑影中,而今,若有一二良机可窥探江湖秘辛,总让我把持不住这份躁动的心。”

    姜逸尘听言后,竟不知做何回答,这真是活得没意思了,四处寻乐么?

    见姜逸尘沉默,赵寻乐又道:“甄公子,你可知晓此地是何处?”

    姜逸尘道:“晋州的禁区,荒宅空街。”

    赵寻乐道:“那甄公子可知此处为何成为禁区?”

    姜逸尘道:“听闻与霍家有关。”

    赵寻乐道:“确实如此,甄公子如此行事,就不怕搅扰了霍家英灵?”

    姜逸尘道:“不知赵公子可为在下解惑?”

    “何惑?”赵寻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道,“成,但要以你的目的作为交换。”

    姜逸尘实在不能理解这赵寻乐意欲何为,问到:“赵公子仅是出于好奇?”

    赵寻乐肯定道:“仅此而已。”

    姜逸尘道:“知道这些,恐怕就不能留赵公子的性命了,为赵公子的性命着想,在下还是不说了,霍家之事今后若有需要,定来向赵公子讨教。”

    语毕,赵寻乐眼前已没了姜逸尘的身影,有些赌气道:“鬼鬼祟祟,你不说,便不怕我将今晚之事说出去么?”

    啪一声,赵寻乐脚边的石板断成两截。

    随而传来了姜逸尘的声音,“望赵公子自重。”

    *********

    三日后,知客斋,地下密室。

    若非发生重大事项,地煞门的各个堂主是不会齐聚于此的。

    既然齐聚于此,显然地煞门里发生了不小的事。

    但要说齐,也不可谓齐,毕竟有两批人马不在晋州城中,自也无法到场,而到场之人,除去门主商阙之外,竟只有六个堂主在此,分别是地煞六虎之一的地奇星洛奇、地文星岳衡、地正星郑懿、地强星颜丙强、地佐星黄庆磊、地狗星的老李。

    六人分立堂下,堂上三把交椅空了俩,唯有商阙闭眼坐在正中。

    商阙道:“情况如何?”

    洛奇道:“火烧的干净,剩下那点灰烬能看出有两具被烤焦的尸体,但已无法辨清身份。”

    商阙道:“可否判断出火起之前,屋中是否有过打斗?”

    洛奇道:“依大火过后屋内灰烬的落位来看,应是不存在打斗。”

    商阙道:“你觉得会是戚万军和秋夜么?”

    洛奇道:“属下不能肯定,可若是以那杀手的手段来讲,恐怕下手前早已做好万全之策,不会让二人有一丝还手之力。”

    商阙道:“如此说来,秋、戚二人应是先失了战力,才被困于房中活活烧死的了?”

    商阙话中有话,戚万军虽有伤在身,尚未痊愈,可危急时刻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再加上秋夜相伴,二人本不该轻易受制。若敌手已将他们毒翻,或是一剑毙命,何必再画蛇添足,放火烧死二人?

    洛奇心下一凛,似是捕捉到了其中关键:“火既不是用来杀人的,那便是用来掩盖真相的,屋中被烧成灰的两人不是秋夜和戚万军!”

    商阙道:“杀手杀人时,没必要掩盖死者的身份。”

    见洛奇和商阙这一来一回,堂下几人自也听出了个大概,心中惊怒交加。

    郑懿插言道:“莫非这小秋和小戚背叛了地煞门,帮着敌人来对付我们?”

    未待其他人各抒己见,商阙当先说到:“背叛谈不上,只是知情不报罢了。”

    “呼,罢了,由他们去吧。”商阙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他人的尸首在何处,可有眉目了?”

    商阙所问的尸首自然是这四日间,地煞门陆续失踪的二十个堂主的尸体,虽还未查明他们失踪去向,但商阙已基本能断定这二十人已没了性命,唯一清晰的线索便是,四日前佑瀛五位堂主同“甄公子”从味极楼离去后,便在第二日不见了踪影。

    洛奇应到:“还未查清。”

    商阙睁开了眼,淡淡道:“若对方仅是一人,那城中又有何处得以轻松处理尸体?”

    “城中?”踌躇半晌后,洛奇惊道,“那‘甄公子’的落脚之地在城西的夜来客栈,附近的话……霍府那!我这便去瞧瞧。”

    商阙道:“不必了。那儿这时正好无人,你去,不过是白白送命罢了。”

    洛奇单膝下跪,告罪道:“属下无能。”

    余下五人见状也要下跪,却被商阙冷哼一声给止住了动作,“起来吧。”

    洛奇不敢违命,站起身来。

    商阙再次闭上了眼,仿佛睁开眼对他来说是件极不情愿的事,或许看不到眼前的情况,能让他更为冷静一些。

    静默中,商阙缓缓开口道:“五日前的清早从廖善的意外死亡开始,这位‘甄公子’便展开了对地煞门的行动。

    胡三尺很可能也是在那天便给顺手收拾了。

    至于莫问柳这家伙去赴小员外的赌约,本便是自寻死路。

    而邹庚、吴冥、叶宗三人白白搭上性命,想来应是这‘甄公子’将计就计,借刀杀人了。

    四日前,他在泰斗赌坊中引诱佑瀛五人上钩,在味极楼将五个酒鬼灌得人事不知后,再带去城西给处理掉,于是这六人便在次日齐齐失踪了。

    再接下来,各位弟兄分头去查,也一一被其在暗中了结。

    时至今日,除却两个副门主带出去的兄弟,地煞门七十二星,便只剩咱们七人了。”

第一七二章 情义抉择

    随着商阙将五日内所发生的事徐徐道出,堂下六人在脑海中将一桩桩事件已知的详细一一串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位‘甄公子’,也就是目前而言,嫌疑最大的神秘杀手,其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令人不寒而栗。

    便是到现在,他们都还摸不清此人的真实身份,更别说其确切的容貌。

    偌大一个地煞门,堂堂七十二地煞,在晋州城里的人马有半数之多,寥寥数日过后,仅有七人残存,不可谓不凄凉,拿一个敌人束手无策,不免显得无能。

    “属下无能,让敌手屡屡得逞,不能为门主分忧,请门主责罚!”洛奇低下头,拱手认罪。

    余下五人见状,赶忙跟着道:“请门主责罚!”

    商阙听言后,失笑道:“罪?何罪之有?要有罪也是我这当门主的作风散漫之罪,已到了这当口,便别再虚与委蛇了,我也乏了。责罚?罚你们面壁思过?还是责令自杖三十?而后再看着你们逐个被杀?”

    商阙在笑,笑的很淡,很冷,便如他外表给人带来的感觉般不近人情,堂下无人再敢出声。

    只听商阙忽而厉声道:“六堂主听令!”

    六人似是被吓着了般,抖擞了精神,应道:“在!”

    商阙睁开双眸,立身而起,逐字逐句道:“我已急信三封,一封求援天罡门,一封去追回应隆,还一封去催毕鄂快马加鞭赶回晋州。

    岳衡、李安生,从南城门出晋州,去接应天罡门来人。

    郑懿、颜丙强,往北城门去,接回老鄂一行。

    黄庆磊你单独从东城门走,绕路子去迎天罡门的人。

    洛奇,你走西城门,去接应老应等人。

    这‘甄公子’毕竟势单力孤,若同时从四个方向离去,他终究分身乏术,只有机会拦下一路,要是运气好些,可能也不会碰上。

    再过一炷香便是辰时,限你们一盏茶内拾整妥当,在辰时前必须出城。

    同行二人若是到了时辰,在城门口候不着同伴,你们也毋须再等了,立马出城。”

    待商阙语毕,六人遂应道:“是!”

    与其说商阙这一席话是布置行动任务,却更像是在交代后事,让六人四散逃命。

    在场六人能活到现在,显然也是脑袋较为灵光之人,已然听出他们的门主这些布置完全是在分散风险、降低损失,而他自己作何打算?是要去单独会会那个“甄公子”么?

    老李偷偷抬眼瞄向商阙,他忽而觉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些许的“年轻人”在堂上的身影有些孤寂,有些于世无恋。

    在他的认识中,商阙一直是少言寡语的,除非是与其他门派交斗,否则都极少出言管束帮内的人员。

    冷冰冰的人,总是令人不自然地敬而远之,商阙也一直都像夏日中的冰块,显得孤僻,与大伙儿格格不入。

    但老李却明白,像自己这类人,能在地煞门中当个堂主,可算是给家中寻了个会定时下蛋的鸡,不论有否付出,总不会少了你的份,多劳还能多得,在当今这世道下,可谓是个雷打难撼的金饭碗了。

    许多帮派都有着自己的金库,但地煞门的金库绝对是最贫瘠的,因为除了供以应急所用的资金之外,帮中所赚所得,几乎都落到了各个成员的囊中,钱尽其用,可说他们这些小堂主所拥有的大多得益于地煞门的帮规,而这帮规,便是商阙定下的。

    因而,地煞门中大多明理通情的人都是打心底敬重着那个高高在上、不爱言语的冷面门主。

    犹豫了片刻,老李终是忍不住开口相问:“那门主你呢?”

    商阙回:“我?这‘甄公子’既是冲地煞门来的,只要我还活着,还在城中,他必然也不会离开晋州,我在此拖着他,顺道去会会此人背后之人。”

    这下大伙都奇了,黄庆磊和老李更是齐声问到:“门主不是说对方只有一人?”

    商阙淡淡道:“一人确已足够完成诸日来的各种事宜,但若要对我们地煞门如数家珍,掌握每个人喜好乃至生活习性,绝非朝夕可成之事,我想这‘甄公子’背后定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

    “愿为门主分忧!”颜丙强出言道,他的意思很明显,愿意留下来与商阙共面强敌。

    商阙轻笑道:“你们出城去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放心,此人不会武,我一人应付得来。”

    见商阙心意已决,众人不敢违拗,皆领命离去。

    *********

    老李是六人中最后一个走出知客斋的,行步缓慢,很快便被其他人给落在身后。

    他一门心思在琢磨离去前商阙所说的话,几乎忘了门主给他们下了时间限定。

    ——有人在为这“甄公子”出谋划策,而此人并不会武。

    起先,他怀疑门主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以此人不懂武来诓他们安心。

    而后,仔细一想,在晋州城中当真存在这么个人对他们地煞门了如指掌,偏偏不是江湖中人,也不会武功,更重要的是此人心思细腻,还常常为人出谋划策。

    细思极恐,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老李怎么也想不通此人帮助“甄公子”对付地煞门的目的为何,莫非这“甄公子”是江湖正道人士?

    猛然间,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抓了过来,把陷入沉思中的老李吓了一跳。

    惊愕中的老李,看清了眼前中年男子是发小老赵之后,方才安定下来。

    只见老赵强自擒着眼眶中的泪,颤抖的双唇让嘴边的千言万语难以倾吐,战栗的双手紧抓着老李的衣袖,丝毫不肯放松。

    老李见状不对,赶忙用空出的右手握紧老赵,试图让他镇定下来,拉至一边,小声问到:“赵老哥,这是怎么了?”

    老赵似是愧对老李,老李这一发问,令他再也管不住双眼,老泪纵横。

    老李忙道:“老哥,老哥,有话慢慢说,不急,有我在呢。”

    嘴上这么说道,可老李心中却是一咯噔,这老赵也算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啥时候有过这般失态,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忽而,他发现老赵的手背竟敷了一层冷汗,以致他搭在其上的手心也凉得厉害。

    欢快能给人带来温暖,而恐惧带给人的是寒冷,这老赵竟怕得如此厉害,难不成受到了什么性命威胁?

    这节骨眼上,老李不由往那“甄公子”身上想,莫非“甄公子”寻上门来了?可为何会去找老赵的麻烦?

    半晌,老赵终是开了口:“老李,老哥哥们对不住你,你什么也别问,赶紧随我来。”

    言罢,老赵似乎来了力气,硬要把老李拉走,老李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也不知该当问些什么,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随着老赵而去。

    他隐隐有种直觉,若是他对老赵有一丝抗拒,他即刻便会命丧当场。

    至少眼下他们的去向会让他心安不少,他们正往城东而去,那是老赵家的方向。

    *********

    城东,赵家杂货铺。

    吱呀!

    屋门被推开,老李随老赵之后步入屋中,在见到屋中的景象后,心下一沉,口不能言。

    屋子是在赵家杂货铺的二楼,许是屋中之人早已听到二人上楼的脚步声,因而,对于二人的出现并无半分惊讶。

    本不宽敞的屋子里,除了家家常见的圆桌、椅凳和床等寻常物事外,剩下的便只有人,满满当当的十余人。

    不需细数,老李一眼便已看出这些人是何人,老赵一家五口,老钱一家三口,老孙一家四口,自己的妻子和小女儿,一家三口。

    不知为何,今天这些小娃娃都显得特别乖巧,不哭不闹,见到他和老赵的到来,眉宇间似是颇为欢喜,却再无更多的表露。

    至于这些大人们,他们的表情有喜有忧,看来更是五味杂陈。

    见到眼前的情景,老李不用想也能猜到是那位“甄公子”将这些人集中于此,自也明白了为何老赵会有那般失态的举动,但凡有情有义之人,身边的至亲至爱总会是他们的软肋。

    而老李心下也暗自庆幸,方才并未一口回绝老赵,否则不仅自己将当场毙命,恐怕屋中这十三条鲜活的生命也无法走出这窄小的房门了。

    吱呀!

    这是屋门被合上的声响,从赵、李二人进屋到现在,屋里竟只发出了这两次声响。

    不,还有新的脚步声,多进来了一人。

    老李赶忙回过身去,果然,正是那“甄公子”立于门边。

    老李虽未见过甄公子,但这两三天他们一直在搜寻此人的下落,也总算从众人口中拼凑出了这甄公子大概的样貌。

    束发,眉目温和,有两撇小胡子,略微显瘦,与眼前之人相符。

    只见这甄公子右手突然往脸上一抓,那本便显瘦的脸,似是丢了肉般,瘦的令人心疼,那两撇小胡须自也不见影踪。

    老李见状,心中暗道:“这甄公子在我们面前露出真面目,莫不是要杀我们灭口?”

    待这甄公子将手中的剑褪去包裹着的麻布,露出剑柄上的紫玉时,赵、钱、孙三人当即瞪大了眼,近乎同时惊诧道:“原来你便是那白衣剑客!”

    老李这下彻底慌了神,这甄公子,竟还是白衣剑客,他们早该想到的,这样算来,死在他手中的同门性命,可至少要再添上五条。

    姜逸尘露出了真面目后,也再无其他动作,直盯着老李道:“我已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绝不在乎多上你们这四家人的十五口性命,余下的话不多说,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选择为地煞门而死,还是选择为家人朋友而亡?”

第一七三章 机关算尽

    事已至此,老李默然,很多时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情与义总难兼顾,他必须做出抉择。

    片刻后,老李心中已拿好了主意,只是还需确认下两个选择的结果,开口问道:“哪个选择可让甄公子放过屋子里的这些人?”

    姜逸尘答:“后者。”

    老李再无半分迟疑,道:“那我选后者,请甄公子放过我的这些亲人们,李安生愿把性命留下。”

    语毕,老李不敢回转过身,去面对身后的亲人,更不敢直面自己的死亡,遂合上了眼,静候甄公子发落。

    咣当一声。

    老李只觉脚下一颤,似有什么重物落在跟前。

    他缓缓睁眼,刚瞧见脚下的一口黑箱子,尚未仔细打量,甄公子的声音已响起:“带着他们远走高飞、改名换姓,切莫再与江湖有任何瓜葛,否则,今后寻上你们的,不会是我,而是把你们当作叛徒处置的天煞十二门中任何一门。”

    屋里众人听言后都长舒了口气,却难释重负。

    便是连那些懵懂年幼的孩童仿佛都理解了这甄公子话语间的意味,他们可以活着,但他们必须离开养育他们多年的故土,好在,他们还能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共同面对未来。

    言罢,姜逸尘无意再耽搁,便要开门离去,却被老赵给唤住。

    “甄,少,少侠留步。”

    历经了近一个时辰提心吊胆的奔波曲折,直至方才一刻老赵才如临大赦,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但在出口时还是对这并不算心狠手辣的杀手改换了称呼。

    姜逸尘侧头问道:“何事?”

    老赵一只手缩在胸前,一只手指向后方的黑箱子,恳求道:“少侠还是把那口箱子给带走吧。”

    姜逸尘稍一怔,旋即回想起早些时候威胁老赵时说过的话,“你若有任何自作聪明的举动,这口箱子可够装下两三颗人头,我不介意让你尝尝鲜。”

    ——难不成这老赵被我先前的话唬到现在,听不出箱子里装满了银两?还是因联想到那鲜血淋漓的画面而感到心悸?

    “带上,没有这些银两,你们走不远。”姜逸尘撇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性命之危已除,可大多人尚未从今日的境遇中缓过劲来,却听屋中有人出声道:“嘿!竟有一千多两!”

    说话的是老钱,不知何时,他竟来到了箱子旁,更已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的赫然是白花花的银两和一些银票。

    屋中数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眼前不由一亮,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唠起话来。

    老李的心思却完全和其他人不同调,听到老钱喊的银两数目,他立马便联想到了这钱的来历,这是数日前,佑瀛在泰斗赌坊从甄公子手中赢来的钱。

    一念及此,老李心中便极不是滋味,可是眼下这一屋子家人的未来,还需要他来抗,他不能在亲情和大义上摇摆不定。

    那甄公子说的对,他们得抓紧时间离去,否则,若是等到两个副门主归来,或是天罡门来援,他可百口莫辩了。

    老李重重地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意图让大伙儿静下来。

    显然,四家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历经这番生死要挟后,众人更加认可了老李在这四姓之家中的最高地位,声响即歇,静待其发言。

    老李道:“大伙儿回家准备准备,再过半个时辰,在东城门口集合,咱们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老李这番话可让屋中因金钱而来的略微活跃欢快的气氛,再次变得静谧而沉闷。

    一屋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晋州人,即便曾因外夷霍乱在外漂泊辗转数年,但他们还是回到了故土,对重情的人而言,落叶终得归根,如今却为了躲避祸事不得不再次告别故地,而这次离开很可能意味着不再归来,众人不禁有些不舍和惆怅。

    老李见此也颇为无奈,但时不待人,他急道:“是我连累了大家,但时间紧迫,大家还是抓紧行动吧,等换了地方安定下来,安生定好好给大伙儿赔个罪。”

    “老兄弟切莫自责,咱这四家人若没有你的照应,哪能过得这般舒心,江湖的饭碗本便不容易吃,碗端的住时,咱享了福分,现下碗倒了,陪着遭些罪也是该的,婆娘、娃儿留在赵老哥家,我这便回去收拾收拾。”话粗理不粗,四发小中最为义气用事的老孙这回却对众人晓之以理,力挺了老李一把。

    一边的老赵也是说服了自己,跟着道:“是极是极,只要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哪儿都是家,老伴儿,咱也收拾下,准备出发。”

    老钱忽而插了句话,道:“那咱要改啥名,换啥姓?”

    老李道:“老大哥定。”

    老李口中的老大哥,自然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老赵了。

    老赵未犹疑太久,便道:“周、吴、郑、王。”

    *********

    辰时,南城门口,一白衣文士骑着快马呼啸而出,去势迅疾如风,带起烟尘滚滚,惹得城门口那些睡眼惺忪的守门官兵破口大骂。

    “我呸!大清早的,赶着投胎呢?!”

    “呸呸呸!打了口哈欠,吃了满嘴沙!给我记住这青白马和这人的打扮,若在今天折回头来,少不得给他点苦头吃!”

    “回来干啥,最好别回来了,直接在路上被人干了吧!呸!”

    这些咒骂,早已远去的岳衡自然听不见,他正不断地扬鞭策马加速前行。

    前头门主才说若是候不着同行的伴儿便赶紧上路,后脚这李安生便真的没来到南城门。

    岳衡可不敢去想这老李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他只知道这时候离晋州越远,自己便越安全。

    然,也不知是否是鞭子抽打得太过用劲儿,惹得胯下的良驹月骢不满,只听其喘了口粗气,放缓了脚步。

    再然后竟是完全驻足不动,任岳衡再怎么催促也不再前行半步。

    青白的马儿摇晃了下头,而后抖动着身子,侧向一边,竟要把岳衡给摔下来。

    岳衡手脚灵快,一个翻滚便落在一边,正要把鞭子甩向那不听话的马儿,怎知追随其多年的月骢竟倒在了地上不住抽搐着,没多时已口流秽物,睁眼断气。

    原来月骢已是被下了毒,飞奔中的它发现身子状况不对时,强忍疼痛,缓下脚步,不过是为了让主人能较为安稳地着地。

    从始至终,月骢都没有过几声哀鸣,因为它把最后这些力气都用来尽忠了。

    岳衡怔住了,他自然是明白自己误解了老搭档,眼中的泪几乎便要淌下。

    可背后传来的破空声,让他的神经再次紧绷,再一个翻身躲避,闪开了背后飞来的两记剑气。

    怎知虽成功避开了剑芒,可岳衡却发现后背冷若寒霜,脊梁骨不禁因寒生栗,而这也制约了他本是灵活的身法。

    当再有数记剑气如弩箭般接二连三地向他射来后,他不得不费尽全力去躲闪。

    接连避开四五道剑气的岳衡已是冷汗涔涔,最令他心慌的是,这些冷汗受擦身而过的剑气影响,渐渐凝成冰霜。

    不多时,他的额头、脸颊、前胸后背已是僵成一片。

    不断闪避中,岳衡只觉右脚似被绊马索套中,随后右脚便无力支撑其做下一个动作。

    此时,岳衡的心已凉了一半,他是地煞门里的执笔文书,武功也不差,武器便是持在手中的判官铜笔,判官笔更强于短兵交接,在这源源不断的远程剑气攻势面前,不免招架无力,还未逼得敌手现身,便已处处受制,接下来他能做何挣扎?

    最终,当一阵寒风刮过时,他知道他的咽喉已被划破,随而冰凉刺骨的寒意自脖颈间扩散自周身。

    他渐渐丧失了神识,在视线完全被黑暗所笼罩前,他看到了那甄公子的背影,还有那镶着紫玉的剑。

    甄公子,白衣紫玉剑客,原来是同一人……

    *********

    晋州城中,天香阁。

    天香阁的位置离晋州官府只近不远,如此一来总会给人感觉天香阁与官府的关系近乎,遂无人敢轻易生事。

    同在一条街上,距离又如此之近还有一大好处,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阁中新来什么好姑娘,会什么新把戏,官府之人大多时候都能第一个吃上螃蟹。

    而对于那些有家室的官府人员,还可借到官府公干为由,来天香阁寻欢作乐,毕竟去路方向均无区别。

    夜幕四合之际,商阙方才从知客斋不紧不慢地来到天香阁楼下。

    几个瞬息后,他已来到了一间屋前,站立良久,迟迟不推门而入。

    这是天香阁老鸨如愿的屋子,在他上楼时,他已从街上看知屋子的窗头上并未挂出红灯笼。

    三天前,当地煞门的情势变得微妙时,他便遣人来找过如愿。

    可来人却发现那红灯笼一直高高挂起,彻夜不息,即便是次日午时,灯虽灭,可灯笼依旧还在。

    当天,商阙便亲自去了趟晋州官府和蒋参军的府邸,查探蒋皖的情况。

    不出所料,蒋皖不知以何理由谎骗家中妻妾外出公干,与官府告病休假,接连三四天均呆在如愿的房中,寸步不离。

    商阙当即明白了此次对手的可怕,连地煞门暗藏的尖刀都被捏在别人手中,那他还有何后手可挽狂澜于既倒?

    商阙轻叹了口气,推开房门,往里走去。

    屋里的布置依旧如往日那般典雅温馨,可不知为何,见到眼前之景,商阙心中却是泛起一分萧瑟之感。

    那如花似玉的女人正坐在梳妆台前,从铜镜中瞧见了来人的身影,喜上眉梢,侧身回头,展颜欢笑。

    如愿虽有意掩饰,但那略微别扭的动作并未逃过商阙锐利的目光,几步后,他已贴靠上前,双手轻扶着这娇柔却发冷的身躯。

    低头看去,只见其腹中竟插着一柄虎纹金边匕首!

第一七四章 瘗玉埋香

    梳妆台前的女子看来不过二十余岁,她身上穿着晚霞般的锦绣红裳,长裙及地,青丝披肩,宛若流云。

    若她不在天香阁中,没人会把她当作寻常风烟楼中那些年愈四旬、腰粗臀肥却总装作风情万种的老鸨。

    当然,一般风烟楼中也不会是这般娇靥甜美,胜过春花的妙龄佳人来当老鸨。

    许是晋州这般在战乱后亟待恢复往日生机的老城,需要汲取更为新鲜的血液,因而这年轻的天香阁,自也由年轻的老鸨主事。

    美人的年华总会老去,可在如愿的脸上却难寻岁月的痕迹。

    十年前,天香阁新立,她以半老徐娘之龄成了这儿的老鸨,而今十年已过,时间却只是给如愿添上了几分更为成熟魅人的韵味,若非如此,想必蒋参军也不会在这十年中都在她的石榴裙下,无法自拔了吧。

    站在美人身侧的,是看似年轻的商阙,这个在十余年前救下她的男子,仅比她虚长几岁,而其面容也同她一般,不为荏苒时光蹉跎。

    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们一眼,都会觉得,此二人乃天造地设的檀郎谢女。

    无论是谁,只要瞧过他们一眼,就会被二人流年十余载不变的容貌所惊艳,便是如刀岁月在此二人面前都无从下手,唯羡其芳华永驻。

    商阙一手扶着如愿的身子,一手轻搭在她脖颈上,查探着脉搏。

    美人娇躯微微一颤,她竟有些不适应身后之人的亲近,毕竟,上次他与自己如此亲近,是在十余年前,自己被他所救,抱在怀中。

    她伸出右手缓缓盖在他的右手上,她想告诉他无需为她担心,也无需为她白费力气。

    她稍稍使力,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他又像曾经一般,无情地从自己的手中挣脱。

    幸而,这次他没有。

    商阙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如愿腹中的匕首,身上的红裳只能将那血色衬得更为夺目,伤口处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神色黯然,闭上双眸,不忍再看。

    这些天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他疲于应对,或许也是他不想应对,只有闭上眼睛,会让他感到舒服些。

    良久,商阙总算是出口打破了屋中的静谧。

    “是蒋皖做的?”

    商阙多少有些明知故问,如愿腹中那匕首裸露在外的锋刃非但锋利异常,且崭新如初,而刃柄的虎纹和金边,更说明这把匕首不仅从未开过荤,更是价值不菲的藏物,寻常杀手绝不会用这种匕首来杀人。

    如愿道:“是。”

    商阙道:“他应该早已离去了吧?”

    如愿道:“在打听到地煞门的数位堂主分别从四处城门离去后,蒋参军便离开了。”

    如愿自然知道商阙所问还有另一重意思,缓了一会后,又道:“之后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来了个年轻人,他帮我止血,用极寒之气让伤口凝结,为我注入些真气……”

    剩下的话,如愿不用说,商阙已是了然于心。

    每一步行动,敌手都能先一步想到,真可谓机关算尽。

    但他却不得不感谢这年轻人,否则,来到这后,他能做的便只是为如愿收个尸,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还能同她说话。

    商阙叹了口气,睁开眼,见如愿那抿过胭脂的双唇,血色仍在慢慢褪去,微微俯下身,轻轻将其揽入怀中,内力轻柔而舒缓地注入其体内,为其多延续一会儿生息。

    他也不再闭眼,只想在这不多的时光中好好看着,守着怀中的人。

    他语气本便轻,这会儿却更柔了,“我早说过,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的。”

    如愿忽而觉得很幸福,若是这一天早些到来,若是这一刻永远定格,该有多好。

    如愿闭目含笑道:“能死在门主的怀中,在如愿心中便是最好的结果。”

    性命垂危的人若是闭上了眼,只会加快与这世界的告别。

    商阙轻轻吐气,吹醒了怀中的睡美人,他不得不找些话题,和如愿再多说一会儿话:“这次的对手很强。”

    “我,知道……蒋,蒋参军此前从无可能在我这连着赖上两天,第一天他不动声色,第二天,他便当着我的面,让他的人来报知地煞门的动向,那时,我便都清楚了。”如愿努力地睁开了眼,她的气息比之先前微弱了不少。

    他们虽极少在一起,可两人间的默契却从未削减过半分,一来一回间,便已悉知各自要说的话,要是原先,商阙绝不会再多费口舌,但现在,他却想说的更多,不论如何,他都要说。

    “当我察觉不对时,我亲自去走了趟官府和蒋府,才发现我们的对手,已将我们摸透得一清二楚,而后像个屠夫轻易肢解蛮牛般,三下五除二,便将经营了十余年的地煞门土崩瓦解。”

    如愿道:“单靠那年轻人,显然,无法做到这么周详的布置,你可能猜知他身后之人是谁?”

    商阙道:“若我们不在晋州倒还罢了,若这晋州城里,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人的机智权谋,无人能匹。”

    如愿道:“果然,我们,想的都一样……接下来,你要去会会听澜公子么?”

    商阙道:“是该去见见这下棋的人了。”

    如愿不由握紧了商阙的手,道:“你要小心。”

    商阙反将如愿的手抓在手中,有些激动,有些颤抖,“我不明白,蒋参军为何要杀你?毕竟,你没欺骗过他,而且你还把你的一切都给了他,十年的感情,换来的便是一把恩断义绝的匕首么?”

    “你知道的,他这人猜忌心本便很重,他恼恨被人利用,十年来我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经营才取得他的信任。当有人将确凿的证据摆在他面前,撕碎我们的伪装后,十年的感情又如何?他到底还是被利用了十年。他还是有所动摇的吧,所以才会在我这待了三天两夜,以一一求证,当他发现这十年不过是一场戏后,他能控制住他的愤怒,仅用一把匕首作为了结,已属难得。”如愿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息愈来愈弱。

    商阙道:“你为何总是这般善解人意,总是只知道去为别人开脱,为别人而活,却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如愿道:“如愿……没有忘,是门主给了如愿这条生命,是门主给了如愿活着的希望,门主虽拒绝了如愿,但如愿心甘情愿为门主而活,只要门主安好,如愿,便能心安。”

    商阙将嘴凑近如愿耳边,道:“傻瓜……”

    如愿道:“门主刚才避开了如愿的问题,见完听澜公子后,门主有何打算?”

    即便仅存一息,她还是在关心着他的安危。

    商阙闻言,沉默了片刻,便道:“而后,回来陪你。”

    半晌,怀中的人儿动静全无,商阙才发现,如愿已含着笑,当先一步脱离了红尘的羁绊。

    ——至少,她听到了,不是么?

    *********

    子夜,城西。

    听澜公子木屋前,立着一道人影,似在静待着屋中之人出声。

    “商门主光临寒舍,让听澜深感荣幸,只是这来的时间真是让听澜一女儿家都感到不方便。”说话间,听澜公子已走出了木屋,轻带上房门。

    商阙道:“噢,商某以为听澜公子已料定商某会来叨扰,原来是商某唐突了,抱歉,抱歉。”

    听澜公子道:“听澜今晚用膳时,确实猜想到会有贵人光临,只是不知这贵人来的竟如此之晚。”

    商阙道:“听澜公子这可折煞商某了,商某临时起意去办了件事,因而,耽搁了些时辰。”

    听澜公子这才凝神打量起商阙来,月光下的商阙显得更为邪魅,他的装扮并无异状,可那四平八稳的气息中略有波澜起伏,左臂上似是新添了一处细小的伤口,已说明其在不久前与人争斗过。

    听澜公子道:“商门主莫不是去了趟参军府?”

    商阙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听澜公子啊,商某败在这样的敌人手下,着实心服口服。对了,商某不知对听澜公子这称呼是否准确,还是该称您为……”

    该称为什么,商阙并没有说出口,他对听澜公子的真实身份已有七八分把握,但听澜公子所作所为实在让他雾里看花,终是有些迷糊。

    听澜公子道:“唤听澜便可,商门主晚上这一出,可又要搅扰起不小的风云啊。”

    商阙一笑道:“商某这点小闹腾,可比不过听澜公子的翻云覆雨。”

    听澜公子道:“商门主此言差矣,在贵派这件事上,听澜只是帮着出谋划策罢了。”

    商阙当即疑惑,道:“听澜公子是说,棋子不为棋子?”

    听澜公子道:“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在这江湖中又有谁不能称为棋子?棋子是棋子,可棋子甘愿为棋,是那小子先找上来的,听澜不过顺势而推。”

    商阙更加不解,道:“顺势?顺江湖大势为顺,顺一人之意怎可谓顺?那年轻人究竟为何如此仇视我地煞门?”

    听澜公子道:“江湖大势不过是天下乱世,怎么推皆可,至于他为何挑贵派下手,只能说运气不佳了。”

    商阙已是完全迷糊了,问:“仇恨,还与运气有关?”

    听澜公子道:“有时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商门主可记得三年前的西山岛之役?”

    商阙道:“记得,当时是毕鄂带队去的,折损了不少人手,莫非便是冲着这而来的?”

    听澜公子道:“正是,你们用以扫尾的那些小兵小卒亲手杀了这小子的亲人,不巧正被这小家伙撞见,苦修三年之后有所小成,便直冲贵派索命来了。”

    商阙失笑,他自然明白仇恨带来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有这般结果难道真是地煞门的气运如此。

    商阙道:“他是想用地煞门所有人的性命,来祭奠他逝去的亲人?”

    听澜公子道:“起初是这样,可现在……”

    商阙道:“现在他手下留情了?”

    听澜公子道:“他似乎和商门主同样有颗怜悯众生之心,商门主会网开一面放过之人,他应也会放过。”

第一七五章 生无可恋

    商阙自然是明白听澜公子的言下之意。

    地煞门帮众虽说有五百之数,但说到底真正的核心力量还是他们这七十二星煞。

    四百余帮众中,大半都是毫无一技之长,在帮派交战间只能跑跑腿、把把风,一旦短兵相交便充当炮灰的喽啰,而余下一小众不过是帮里或经营门店生意、或干些打砸事宜,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

    即便敌手是个嗜杀无道的屠夫,恐怕也不会对这四百余人提取半丝兴趣,除非是他们不长眼地飞蛾扑火而惨遭波及。

    商阙虽鲜少参与帮派中的人员管理等事宜,但他对手下这些堂主的能力高低、为人品性却没有一丝含糊,既已肯定对手仅是独自一人,将六个堂主分作四组从四个城门离去,其表层之意,自是将六人同时被擒杀的可能降到最低,而其深层用意,则隐含在六人所被分配的去向之中。

    单说洛奇去的地儿,其实并不明确。

    前几日,应隆那传回来的迅息仅告知他们一行已至秦地,余下之事并未多言,如今应隆与另几个堂主是留在秦地搜寻季喆的藏身之处,或是往西、往北接着深追先一步离去的季喆,并无从知晓,可说洛奇这一趟连个明确的目的地都不存在。

    洛奇追随着商阙走南闯北十余年之久,商阙对其自也颇为了解,此人行事虽不见得干净,但忠心耿耿、屡立奇功,让他去找应隆,无非是想让他在晋州之外多耽搁些日子,至少在近段时日内,不会给“甄公子”抹杀他的机会罢了。

    郑懿、颜丙强二人,平时为人低调,在门里行事向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因而,商阙给他们派了条目前而言算是较为安全的去向,毕竟毕鄂一行已在回城路上,他又去信催促,若是双方赶得紧的话,两日之内定能碰上,如此一来,十二个堂主凑在一块,可不是一般的强敌可破的了。

    至于给岳衡和李安生安排的路子,看似最为合理,二人的骑御之术较为出众,更有好马为伴,从城南而出,定能在最短时间内迎上天罡门来援的帮手,但实际上却也正因如此,这是一条最容易有性命之忧的路。

    这条最危险的路,商阙安排了六人中最坏和最好的两人同行。

    好坏总是相较而言的,但岳衡的坏,却让商阙都觉得恶心。

    此人表面上虽是谦谦君子,对帮派的贡献也算不少,但背地里却是禽兽不如,究竟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商阙心中也没底,这样的人若非念在其有功于地煞门,又没犯下什么大错,否则商阙早已将之逐出门派,因而,此番布局,商阙也算是把他摆在了必死之局上。

    地煞门中并没有什么纯粹的好人,却有手上滴血不沾的人,挖地洞的胡三尺算一个,地老鼠自甘堕落,本已离死不远,而“甄公子”所做的,看来更像是帮他早点脱离尘世的痛苦罢了。

    另一个便是识马相马的李安生了,当初招揽此人,看中的是他重情好义,这样的人在平民百姓间吃得开,用来打探市井中的消息再好不过,他虽会借用职务之便为他的几个发小谋些小恩小惠,但这些在商阙看来反倒为其品性添分增色。

    冲着这点,商阙安排李安生往南城门走,但不得不说多少还是有些赌博的意味,若那“甄公子”真是斩草除根之人,于拳脚上并无多大建树的李安生,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终究难逃其魔爪,倘若那“甄公子”真是善念尚存,想必不会为难于他,而他便能早些遇上天罡门的援兵,早些获得安全了。

    而往东城门而去的黄庆磊,则是好坏参半,不仅这条路子好坏参半,他这人也是好坏参半。

    黄庆磊有性格缺陷,平常时候的他忠厚老实,是个爱妻疼女的好丈夫、好父亲,但其心性浮躁,情绪极易失控,一旦发起疯来可谓六亲不认,对敌人来说有着极大的冲击力,对同门而言,难免遭些拳脚之罪,而他的妻女常常是第一受害者,二女身上随处可见青一块紫一块,日子可是过得可谓提心吊胆,因为每一次,她们总觉得要被自己的丈夫或是父亲给亲手打死。

    对于这样好坏参半的人,商阙也把他的命运交给“甄公子”裁决,命他往东而出,绕路而行,以同天罡门援兵会合,这一路绝非毫无风险,毕竟其大方向是往南而去,还得求快,这样的路子显然不多,只要那“甄公子”舍得多跑几步,绝对来得及在解决了岳衡、李安生二人之后再去围追堵截他,简而言之,运气好,黄庆磊自可安然无恙,运气差些,便会被“甄公子”截杀。

    商阙此番来找听澜公子,目的之一是想摸清其底细,目的之二,也是希望能会一会这神秘的“甄公子”。

    此前他虽有机会和这“甄公子”较量上几招,但突然出现的一股强大气息,让他的判断出了岔子,去追那强者,当那强者彻底消失后,他才发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错失良机,凭白令“甄公子”在其眼皮底下溜走。

    至此,他才肯定这“甄公子”能力有限,还有人在暗中相助,至少是为其出谋划策,保驾护航。

    商阙可惜道:“如此说来,这‘甄公子’此刻应不在晋州城中?”

    听澜公子道:“这倒也说不准,以他的脚程处理完从东城门溜出去的老鼠后,或许已回到晋州,在某个客栈中休养生息了吧。”

    商阙道:“果然是少年英杰,不能见上一面,可真是遗憾。”

    听澜公子道:“这还请商门主放心,会有机会的,想来过些日子,这小子便会找机会与你一决高下了。”

    商阙道:“听澜公子应该清楚,这‘甄公子’应还不是我的对手。”

    听澜公子却是摇头笑道:“俗话说的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商门主切莫大意,这是一个为了复仇而不要命的小子。”

    商阙道:“其实不然,依听澜公子所言,和商某自己的判断,这‘甄公子’是个以复仇为生存信念的人,他若选择与我同归于尽,那他的复仇之旅可便就此止步了。”

    听澜公子道:“所以,我说的是过些时日,他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来对付商门主的。明日可还有一堆繁杂之事要处理,商门主还不回去歇着么?”

    商阙自然明白那繁杂之事为何,却出言道:“明日?商某已无明日,此番来此既是来求听澜公子解惑的,也是来找听澜公子道别的,对于生命无多之人,希望听澜公子恕在下无礼,多耽误公子些宝贵时光。”

    听澜公子讶然道:“商门主为何如此自暴自弃?”

    商阙道:“哦,这算是自暴自弃么?也是,无欲无求和自暴自弃有何两样?若是商某能早些识得听澜公子这等红颜知己,或许能重拾生气,在当今这片天地中争一高低,而今,确实倦了呢。”

    听澜公子神色微变,但这在夜色中并不容易被发觉,她轻叹着气,说道:“一个对红尘俗世已无念无求的人,却总是默默地把最好的给予身边的人、手下的人,能做到如此的,这天下间,听澜可委实未见过第二人。在听澜看来,商门主比起江湖上大多门派领袖而言好过太多,非但是个了不起的领导者,更是一尊活菩萨,听澜是由衷地佩服。”

    商阙道:“呵,听澜公子着实过誉了,许是商某前半生杀戮太重,后半生便想以此来积积阴德吧。今夜能与听澜公子说这么多,也是在下三生有幸,商某先谢过了,只是商某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听澜公子可否答应?”

    听澜公子道:“请说。”

    商阙道:“商某想领教一番听澜公子的武艺。”

    听澜公子沉默了,今晚商阙是在杀了蒋皖之后才来找她,又与她说了这么多,她早已猜想到他是来求死的,因而方才便有送客之意。

    她本对商阙是极为欣赏的,只是这人早在十余年前,遭爱妻背叛之后,心便死了,十余年间的江湖波折,更是让他对这世间都感到乏了。

    这么一个自己欣赏而向她求死之人,她能拒绝么?

    半晌之后,听澜公子轻声道:“可是你受的伤并不轻。”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用来推辞的借口了。

    商阙道:“这点伤,于一时的交斗无甚大碍,还请听澜公子勿要因此手下留情。”

    听澜公子再也无法拒绝,只道了声,“请。”

    为免闹出太大动静,听澜公子在瞬息间已挪身到较为空旷的街道上,商阙自也随行而去。

    二人身上并无兵器,因而比拼的便是内功修为和拳脚之术。

    商阙修习的主功法为嗜血道,中乘火系功法,带有阴系摄神骇魄之力,杀得人越多,浸染过的血愈杂,便可愈来愈强,反之愈弱。而这些年来,他的功力正是一年不如一年。

    商阙屏息凝神,将毕生的修为汇聚于右臂,在月色下本是雪白发亮的右臂,瞬间便被来自九幽地府的阴煞之气所包裹,吞噬了黒夜的颜色。

    黑臂在战栗,缕缕红芒将之缠绕,长发无风而起,不知是天上来云遮住了皎月,还是商阙剥夺了月色,总之天地间在这一瞬,晦暗无光,那猩红的双瞳趁此机会张开了狰狞而骇人的獠牙,似在彰显其本为强者的狂傲与无所畏惧。

    商阙只跨出一步,可下一瞬便出现听澜公子面前,一拳击出!

第一七六章 痴情无情

    商阙没有因对手是个女子,便故作君子之风,有丝毫的松懈或是含糊,只有全力以赴,才能展现他对听澜公子的最大敬意。

    而听澜公子显然有足够的实力与自信,应对商阙的全力一击。

    商阙出了一拳,天地失色,万籁俱寂。

    听澜公子平推回一掌,优雅从容,悄无声息。

    拳与掌仅余寸许距离便贴上了。

    商阙坚信,只要这一拳能打在听澜公子的掌上,轻则能使其手掌断骨伤筋,重则令之血肉模糊。

    可这一拳,偏偏只是僵在空中,再无任何突破。

    当夜月再次从云雾中挣脱而出,月色铺满夜空下的大地时,只见商阙已跪伏于地,显得有些颓然。

    毕竟那一拳耗尽了他浑身解数。

    这结果商阙并无半分意外,只是他还略有惋惜,因为听澜公子并没有尽全力,或说,听澜公子只是用尽全力来防守,却没有用半点儿力气来进攻,或许自己确实已经颓废到不值得听澜公子全力出招应对了呢。

    不过,总算是要结束了。

    参军府之战,商阙并非毫发无损,所受的内伤全靠其深厚的功力硬撑下来,方才那一拳,抽空了他毕生的功力,体内修为荡然无存,身上各处伤痛瞬间反噬。

    他双手撑地,胸膛起伏,身躯战栗不止,已无半分额外的力气,让自己站起身来,体面的离去。

    凭生四十余载的种种场景在此刻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掠过。

    流星一闪而逝,昙花一现而凋,可它们至少曾有过辉煌,有过绽放,可自己呢?

    火烧欧阳府后,踏浪江湖十余载,然,似乎从始至终都未走出你所说的寄人篱下呢。

    商阙苦笑着,咳嗽着,咳嗽似乎抽去了他残存的气力,令他甚至都无法撑着不让自己躺倒于地。

    听澜公子本已回到屋前,可当听闻远端传来的声响时,终还是收回了踏进屋门的步伐。

    转眼间,她便闪身来至商阙身侧,单手轻贴于其后背,为他注入些许内息。

    随着青光泛起,商阙如淋甘露,渐渐恢复了些力气。

    “你的余事未尽,不该在这倒下。”听澜公子淡淡道。

    “多谢。”商阙慢慢撑起身子,对于听澜公子的怜悯,他只能安然接受了,因为他确实不该倒在这里。

    “没曾想听澜公子竟会去学那浴火焚天功,据商某所知,修习此门功法极易毒火攻心,随着修习的深入更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轻则使所修习者体内的功法紊乱无常,必当耗损不少功力,重则伤损五脏六腑,危及性命。商某人微言轻,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忠告,愿听澜公子量力而为,否则得不偿失,功亏一篑。”商阙忽而想起适才听澜公子出掌刹那,她双瞳中浮现的浴火凤凰虚影,虽气力不济,还是缓缓出言道。

    “商门主之良言,听澜定会谨记于心。”听澜公子道。

    在听澜公子的助力下,商阙也总算是站起了身子,道了声告辞,便步履瞒珊的离去。

    *********

    天香阁。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人。

    只是,今日之前,他已有许久未曾踏足这个房间了。

    这个气味相伴了他十余年,可他从未在意。

    正如那躺倒在床中的人儿,同样相伴他十余年,可他一直将其拒之千里。

    总有些常伴左右的人或物,自己从未去珍视,直至失去时,方才意识到在自己的生命中,她已不可或缺。

    她腹中的匕首已然不见了,是他拔去的。

    他已将之插入了蒋皖的腹中,他一生便是如此,总会为了情而冲动,但他从未后悔过。

    他从她手中取出了一把团扇,那是她时常把握于手中之物,不论冬夏,无论昼夜。

    他从未留心过这把在他眼中毫不起眼的团扇。

    直到今日,他在瞧见这扇子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上,他才知道,为何常人弃之如敝履之物,却被她视之若珍宝。

    团扇的内容并不复杂,应是她亲手所绣,一面是春水、青柳、鸳鸯,一面是寥寥数语构成的简单唱词。

    “今生缘,来世再续。

    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他一边将床上的人扶起,抱在怀中,一边轻哼起唱词,静静闭上眼。

    若有来世,商阙定不负你。

    *********

    翌日清晨,听澜公子的木屋中。

    顾怜已出门去往听澜小筑为学生们上早课,而屋中却有两人坐在方桌边上。

    一人是听澜公子,一人则是姜逸尘。

    姜逸尘从未在大清早的时候来到听澜公子的住所,这是第一次。

    显然定有了不得的事发生,因而,听澜公子不得不将他招来,另作布置。

    姜逸尘抿了口茶,惊愕道:“死了?!怎么死的?”

    听澜公子道:“为情而死。”

    姜逸尘道:“为情?他去找蒋皖报仇了?到底是个痴情人。”

    听澜公子道:“不,那是还情,他痴情之人,早已被他自己吃下,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姜逸尘道:“可早间一路过来,街上、官府都未听闻半点儿风声,这是为何?”

    听澜公子道:“应该是巧合吧,人命关天之事,官府总会因为各种巧合,后知后觉。”

    姜逸尘道:“巧合,总由必然的因果所致,这是你教我的。”

    听澜公子道:“蒋皖昨日离开天香阁后,极有可能自生闷气,便把自己关在书房过夜。

    参军府的书房设置在偏院,若非参军应允,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即便是他的妻妾,只带了四个护卫守在身边的蒋皖自是给了商阙可趁之机。

    蒋皖原先看在与如愿十年的情分上,不予地煞门或是商阙追究,怎料商阙竟独自找上门来,手头功夫本便不差的参军另有四大护卫相助,怎么着也不怵商阙,便想着依仗五人之力把商阙给收拾了。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江湖人的手段,被商阙了断了性命。

    参军府还没闹腾开来,官府那儿自是风平浪静。

    想来天香阁那,倒会早先闹得鸡飞狗跳吧。

    这些巧合可够?”

    姜逸尘良久无言,不是因听澜公子的分析能力而沉默,而是因其分析内容而沉思。

    姜逸尘道:“接下来的动静一定不小,死了一个参军,官府会怎么做?”

    听澜公子道:“按常理而言,边境城的参军可是朝廷命官,死了个朝廷命官,地方官府不仅要大动干戈,还要上报朝廷,庙堂之上来人,晋州可就不得安宁了。”

    姜逸尘道:“所以,晋州官府不会这么做?”

    听澜公子道:“至少目前而言,边境情势看来是较为稳定的,若是上边调遣人手来彻查此事,官大压人,那晋州官府的不少官儿可就过得不舒坦了。

    再者,地煞门出了事,天罡门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而商阙也早已传信出去,想必明日天罡门来人便能抵达晋州了。

    对于天罡门,晋州官府能够置之不理,可天罡门若是代表着天煞十二门而来,晋州官府自当严谨对待了,此番之事自是两边都不愿见到的,幸而行凶的商阙已身死服罪。

    最终,双方只能协商着将此事坐实为官民之间的情仇纠葛上报了。

    一个朝廷命官的命,用一个帮派来相抵,还是说得过去的。

    地煞门自当是被官府‘剿灭’,不复存在了。

    地煞门在晋州所剩的一切将全盘由天罡门接管,而余下的人手自然是归入天罡门了。”

    姜逸尘道:“因而晋州城里的地煞门名亡实存,只是改换了个名头叫天罡门罢了。”

    听澜公子道:“准确的说,应是天煞十二门始终会在晋州城里存在。”

    姜逸尘道:“可是,如愿这手牌已不复存在了,晋州对于他们还有何意义?”

    听澜公子道:“晋州这地理位置于他们而言便是最重要的意义,天煞十二门是绝不会放弃这个战略要点的,没有了如愿,那便在培养一个,或者趁此空档,多布置些人手,以防再次出现类似地煞门这般,整个帮派被肢解蚕食的漏洞。”

    姜逸尘道:“那我现在该当做什么?”

    听澜公子道:“不论是天香阁那边先闹出动静,还是参军府这边先炸开锅,官府得知此事后,定当立马封锁四处城门,允进不允出,将事件因果先调查一番。”

    姜逸尘道:“那我现在似乎不该待在城中。”

    听澜公子道:“当然,到全城戒严之时,你再想脱身,总会惹上些虱子。”

    姜逸尘思索片刻便道:“那我应当往北去?”

    听澜公子道:“毕鄂性急,接到商阙去信后,必定星夜兼程往回赶。”

    姜逸尘道:“但他们的货物却不会抛下,所以仅有他一人加急回赶。”

    听澜公子道:“想要加疾,除了昼夜不歇外,定还会绕近路,走不太好的近路。”

    姜逸尘道:“如此他定不会碰上往北而去的郑懿和颜丙强。”

    听澜公子道:“孤身一人,精神状态不佳,危险的道儿,这是你拿下他的机会。”

    前两者姜逸尘自然明白,但第三个条件,他却不明所以,皱眉道:“危险的道儿是?”

    听澜公子道:“凌霄渡。”

第一七七章 凌霄飞渡

    出了晋州城后,往西北方向而去,约八十里地后,便是天柱山脉。

    之所以谓之天柱,只山脉层峦叠嶂,巍峨峭立,犹如千百支柱立地顶天。

    传言深入其里,每进一步,便高一丈,百步之后,如登天峰,手可摘星。

    山脉中的最高峰位于最西、最北端,状若竹笋,通体多为灰白色石灰岩,仅尖峰处显墨色,形似蘸墨毛笔,因而得名神笔峰。

    神笔峰虽高,却有通幽曲径延绵至其九成高处,余下百丈之高,于轻功高手而言并不难攀爬。

    登临神笔峰,可仰观宇宙之大,俯览群峰之壮丽,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

    往西北方向极目远眺,便是莽荒之原。

    莽荒之原之于天柱山脉相去百丈之远,其间峭壑纵横,可谓天堑鸿沟,不论从哪边失足落下,其结果不是摔个粉身碎骨,便是永难见天日。

    即便是离莽荒之原东南侧最近的神笔峰,二者之间虽将将百丈之距,非人力可逾越,只令人望而却步。

    因而,千百年间,不论南来北往、东来西去,人们皆取道绕过天柱山脉,往来于莽荒之原及晋州。

    直至数十年前,当世江湖中威名赫赫的四大轻功高手,神偷空遗恨、剑仙李截尘、第一杀手韩无月、踏雪无痕闻人菲四人先是相邀于天柱山脉争先逐后,而后竟盛邀锻造大师段天铸共商大谋,欲破此天险。

    天铸大师花费七七四十九日,铸造长过百丈的铁索,约请百余江湖人士,共至神笔峰及莽荒之原共同见证此等逆天盛举。

    于时,四大轻功高手依凭各自过人的轻功绝学及相互借力,在天险之上不断飞来往复,将铁索横亘其上。

    昔时之景可谓惊世骇俗,饶是四人轻功卓绝,但身负铁索之重,仍是险象环生,便是连围观者都看得提心吊胆,冷汗涔涔。

    幸而在四人齐心共力之下,耗费约莫一个时辰,终是完成这骇世之举,用铁索连通神笔峰与莽荒之原。

    相较绕行远路,这条铁索之道可节省一天之余的路程,这条道儿也被江湖人士称作凌霄渡。

    凌霄渡虽缩进了天柱山脉与莽荒之原间的距离,却并不实用,因为这铁索道仅可由一人侧身站立其上,马匹行不通,车货行不通。

    而凌霄渡更有所谓四不过,非轻功卓绝者不可过,非胆大心细者不可过,非意志坚定者不可过,非临危不乱者不可过,四者缺一不可过。

    因而,常人终究是照原路折返,走铁索道的,基本上都是借凌霄渡征服天险,证自身威名而来。

    *********

    毕鄂的能耐仅比商阙差上些许,使得一手双锏,变化多端,所向睥睨,非现今的姜逸尘所能力敌。

    听澜公子料定性急的毕鄂会取捷径,走凌霄渡的险道,遂给姜逸尘支了一招。

    提前赶至神笔峰,借以逸待劳之利,借以静制躁之利,借毫无退路可言的天险之利,在凌霄渡了结毕鄂的性命。

    至于姜逸尘所提的破坏铁索之法,当场便遭到否定。

    凌霄渡的铁索以千锤百炼的玄铁所铸,非利器良兵可损毁,仅能以精炼之火烤炼上七天七夜方可将之熔炼重塑,但要在凛风烈烈的千丈高峰处,升起火来已是不易,要令火烧七日经久不灭,可谓天方夜谭。

    *********

    日正当头,骄阳炙烤着大地,荒郊野地中随处可闻细微的劈啪作响之声,但凡再有些许动静都会惹出热闹非凡的景象来。

    莽荒之原上有一人一骑正往东南方向疾驰,尘土飞扬,喧嚣一时。

    马是好马,人却是丑人。

    丑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丑,多为相貌怪异,或是器官比例不协调,或是比之常人有所残缺。

    这丑人身强力壮,并无缺胳膊少腿,只是其头大眉粗,凸出的双眼,外加浓密到遮盖面颊的虬髯,令人见之生畏,而为谓之丑。

    丑人身上只穿了件粗布短衣,其周身壮实的肌肉和无处不见的疤痕更为其增添几分狠色。

    胯下的坐骑上挂着用来装酒水的羊皮囊,丑人腰间携着两把双锏,除此之外再不见任何行囊,合着其风尘仆仆的面庞,显然为急于赶路而一切从简,轻装疾行。

    再细看那双锏,锏身有常人手臂粗壮,有四尺长短,若非其确实为正方四棱形,愈向其端逐步呈方锥形,总会令人误作短铜棍,毕竟寻常铜锏以作刺击之用的顶端毫不尖利,甚至可谓圆钝。

    一般铜锏锏身有棱而无刃,棱角突出,每距六、七寸有端节,以加重击打效果,而此锏的四条棱上不仅有刃,且呈锯齿状,双锏相击犹若巨鳄张口捕食般,锋牙利齿,摧枯拉朽。

    双锏名为鳄齿,持有鳄齿的丑人便是地煞门副门主,被唤作湖中巨鳄的地煞星——毕鄂。

    毕鄂身材壮实,但若要说其力大无穷,却难与门中另一副门主应隆匹敌。

    他使唤起双锏来灵活多变,可若要说其如猎豹般迅猛矫健,门主商阙则令其望尘莫及。

    可这些皆为相较之言,反言之,毕鄂既有应隆之刚猛,又兼备商阙之迅捷,而其长相虽不似巨鳄,却有着如同巨鳄般刀枪难入的糙厚皮囊,其实力仅次于巅峰时期的商阙,也便是说,日渐消沉的商阙若要与他一较高下,恐还难以取胜。

    在收到商阙的急讯后,毕鄂便急上眉梢,一时半刻都坐不住了,与随行数位堂主交待妥当后,便千里走单骑,直奔这凌霄渡,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晋州。

    地煞门的三个门主时常相聚共商门派事宜,也正因此,毕鄂对商阙近年来的状态尤为担忧,他自也看出其对凡尘俗世的态度越来越倦,平日间,全由自己与应隆在管理帮派上操心费力,而其仅在大节点上拿捏主意,此番定是细枝末节上出了岔子,无人摸查细究,才会危及门派存亡。

    针对地煞门的狠手,绝非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得来,而今唯有揪出其背后的隐藏势力或是帮手才是关键,而商阙却将余下的堂主尽数遣出晋州,说是单独留在晋州以拖住敌手,但他这孤身犯险的行径极有可能白白送命。

    毕鄂一路忧心忡忡,怕自己晚到一刻,见到的便是商阙冰冷的尸体,虽说他对这位兄长行事作风颇有怨言,但自地煞门成立后,三个门主十余年来互相扶持、同舟共济,这份兄弟情义他从未丢失,也不愿丢失。

    于是,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宿未眠。

    策马行至断崖处,毕鄂便纵身直飞索道而去,至于马匹他则顾不上了,再好的马也抵不过兄弟性命。

    莽荒之原地平线相较神笔峰要略低十余丈,因而,自北向南,便是从低往高而行。

    尽管炎阳正烈,但这百丈天险间的寒风仍旧凌冽,然,心急如焚,归心似箭的毕鄂分毫不受影响,落在索道上后,便疾步飞驰。

    索道本是在风中摇曳,此番在毕鄂的脚下更是震颤不止。

    可当毕鄂飞奔过三分一的路程后,只见索道上下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竟再无动弹分毫。

    毕鄂见视线中多了一道人影,便止住了步伐,稳住了身躯。

    来人白衣飘飘,持剑独立,正落在索道另一侧的三分之一远处。

    凌霄渡有百丈之长,而其中段即为摇晃得最剧之处,若在此进行交斗,稍有不慎,定当失去平衡,坠落天险,借此以弱敌强,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毕鄂从未见过这白衣剑客,可他对这剑客竟无半分陌生感,虽相去数十丈,仍可瞧见其被飘散长发时遮时掩的消瘦面庞,本并不出众面庞和自己相较而言,却是显得俊逸潇洒。

    这青年的面容自不会是毕鄂关注的重点,白衣、镶着紫玉的剑,急讯中所提到的关键字眼当即便在其脑海中闪过。

    信中,商阙先是提及大半月前五个堂主深夜被杀,而后才叙述近来接连出现的堂主丧命之事,虽未给出明确的论断,但答案已然很明确,不论这些事究竟由哪一方势力主导,眼前的白衣剑客便是这些事件的执行者。

    毕鄂解下了腰间的鳄齿,他暂无法顾及晋州城内现在是何状况,只是一心要剪下这青年剑客的头颅,以祭奠众位逝去的弟兄。

    索道再次震颤起来,因为毕鄂如蛮牛直朝姜逸尘飞奔而去。

    晃动的索道带着姜逸尘跟着起伏不定,但并不妨碍他施展剑气。

    在天意诀的助力下,近十道裹着极寒气息的天幻剑气瞬息间便朝着毕鄂射去。

    若有空余的躲闪空间,没人会去硬接这些剑气,尽管这些剑气看来杀伤力有限,可身经百战的毕鄂心里清楚,倘若他有意去闪避这些剑气,难免会双脚离开索道,如此敌手便可利用这空档,以狠招打自己个措手不及。

    凌霄渡上不容有半分闪失,为求稳妥,毕鄂没有选择去闪避天幻剑气,只是运转起土系功法磐石经,让周身附着上坚如磐石的内息,同时挥舞起双锏以驱散道道剑气。

    毕鄂前进的势头并未因此缓下片刻,他看出这个剑客硬实力应是难与于己匹敌,遂挑在这险境之下,趁自己精神状态不佳而又有些急躁的时机,通过远程攻击来建立优势。

    他知道只要距离进了,短兵相接,自己的优势便会大些。

    片刻的时间,又有十数道天幻剑气飞来,白衣剑客的架势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飞速前进的毕鄂不禁心生疑窦,似乎意识到了剑客的目的所在,剑客并没指望通过剑气伤他。

    磐石经虽能让他不痛不痒,但刺骨的寒意却在不断叠加。

    原先在烈日下松弛的肌肉,在天险寒风和剑气所附带寒气的双重降温之下,渐渐变得紧绷,僵硬。

    他发现持锏的双手,愈来愈不听使唤了!

第一七八章 狭路相逢

    三年前,毕鄂在西山岛上屠戮了多少性命,道义盟没记录、听澜公子不清楚、姜逸尘更无从知晓,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毕鄂是当时地煞门的领头人,而地煞门恰恰是被摆在前头冲锋陷阵的帮派,姜逸尘将其视作天大的仇人倒并不为过。

    毕鄂通过商阙传来的信息,便基本确认了跟前的青年正是计杀地煞门多位堂主的元凶,心中已拿定主意,要将这毛头小子给挫骨扬灰。

    造化弄人,既能让本是互不相识的二人一见钟情,也能让素昧平生的二人你死我活。

    凌霄渡上的二人仅是初次相见,只言片语未发,便互相将对方视作毕生不得不将之手刃的仇敌,针锋相对。

    毕鄂好歹也是地煞门的二把手,绝非岳衡这般小角色可与之相较。

    识破姜逸尘的伎俩之后,并未坐以待毙,不息耗费大量内息以扩大磐石经的护体功效,将袭来的道道冰寒剑气拒挡于身前三尺之外。

    可随着距离愈近,那冰寒剑气的威力也愈来愈剧。

    毕鄂将脚下步频提升至极致,当务之急是尽快欺近敌手,才能发挥出自己的优势。

    天幻剑气在磐石经的抵消下,对毕鄂的威胁已大不如前,可姜逸尘仍未收回架势,继续保持着攻势。

    毕鄂见状不禁来气,在他这般护体真气的保护之下,这点儿剑气明明已是相形见拙,那小子却不改换招式。

    只要再靠近几丈,自己便可顶着这挠痒痒的剑气,扑杀过去,究竟是这小子太傻,还是压根看不起自己?

    气归气,毕鄂始终不敢轻视对手,也正因此,在随后的电光石火间,挡下了姜逸尘突如其来的凌厉一击。

    在二人之间仅余五丈距离时,姜逸尘终是不再以剑气骚扰毕鄂,而毕鄂也当即便收住了不断外放的内息,可就在这刹那间,姜逸尘剑锋朝向毕鄂,化身流星呼啸而至。

    幸而毕鄂警惕性十足,忙用双锏夹住来剑,往后退却了数步,才拦下对方的势头。

    在须臾间的惊诧后,毕鄂便用一锏抵住姜逸尘的剑,另一锏朝着姜逸尘的脑袋呼去。

    姜逸尘在索道上原地凌空翻身,堪堪避过了这一锏。

    在他头下脚上之际,毕鄂的另一锏已脱开他的剑,再次朝着他的面门上招呼。

    他很快做出应对,剑尖抵在索道上,弯折了些许,借着剑身带来的反弹力,将自己往后方弹射,与毕鄂拉开距离,自也让这一锏再次落空。

    在他退身而去的同时,毕鄂紧随而至,趁其尚未调整好身形,手中的双锏已泛着闪闪金光,一劈一扫接踵而至。

    原来在近身交战后,毕鄂便打算以攻代守,取得主动,遂抓住这时机运转起金系功法巨角犀功替换了磐石经,意图以强大的攻势来压制住姜逸尘。

    巨角犀功,恰如其名,昔年一武者观犀牛力斗猛虎所悟的功法,运转心法后,攻势更为迅猛无匹,同时兼备了些许硬化皮囊的功效,即便对方是残暴的猛虎,也无所畏惧。

    毕鄂不仅步法不慢,手法更快,那看似有数十斤重的双锏,在其手中使唤起来,却似挥舞竹筷般轻盈灵动,在巨角犀功的加持下更是如虎添翼。

    转眼间,只见毕鄂又已攻出十余招,那凌厉豪放的招式,如秋风扫落叶般,沿着姜逸尘手足少阴经俞府、神藏、灵墟、步廊等要穴,接连挥击而去,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姜逸尘一丝喘息之机。

    姜逸尘早已不是昔时的青葱少年,也非等闲之辈,但他从未与使唤双锏的高手较量过,此番毕鄂手中的双锏犹如一卵双生,心有灵犀的双胞胎,相互间的衔接滴水不漏,使得姜逸尘左支右绌,大感吃力。

    毕鄂攻势不减,目露凶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逸尘,只待其露出破绽,无暇招架之时,给他致命一击。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快得毕鄂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姜逸尘一剑砍向毕鄂的左臂,试图反击。

    毕鄂用左锏挡住来剑的同时,借机缠住剑,不让姜逸尘收招,趁此良机,右锏自下而上往姜逸尘裆部撩去。

    在毕鄂瞧来,这一击,姜逸尘是绝无可能用任何方式避开的,除非他跳离索道,落下天险。

    只要这一击得手,姜逸尘的守势自当被破,而后便是被毕鄂凌虐了。

    可现实终究不如脑海中想象的美妙,姜逸尘到底还是避开了这一击,以毕鄂匪夷所思的方式,双脚离开索道,将全身的重心放在剑身与锏的交击之处,纵身跃起。

    毕鄂一击失手,却并无分毫的失落,因为跃升空中正是破绽百出的时刻,这点他时刻都在避免。

    适才姜逸尘一个原地凌空便被毕鄂逮到了机会,遭受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被长久压制,此刻他露出了更大的破绽,毕鄂大喜过望,双锏即刻挥出,直取其。

    哪知在空中本该任由毕鄂击打的姜逸尘,一点儿都不安分。

    毕鄂挥出左锏,姜逸尘便在空中往右翻滚。

    挥出右锏,他便往左翻滚。

    双锏一左一右同时向他挥去,也仅听得“哐当”一响,双锏相击,震得毕鄂双手略微发麻,可偏偏又是打了个空。

    而姜逸尘呢?

    竟是在空中不断翻滚腾跃,随而便也离索道愈来愈远了。

    毕鄂这回没过多想,单纯不愿错过这般机会,双腿一瞪,跃身而起继续向姜逸尘攻去。

    只见姜逸尘便同一条柳叶般,随风飘荡,每每双锏近身之时,他的身驱便顺势而动。

    如此一来,锏确实碰着了姜逸尘,可仅是贴着其衣物,并未伤到其皮肉,而姜逸尘似是借着这些许触碰之力,不断闪躲避让开毕鄂的攻势。

    轻柳身法。

    毕鄂并不熟识这身法,可他眼力不差,片刻后也瞧出了这小子的应对之法,这闪避身法虽消极被动,但如此僵持下去又不见成效,若是自己当先耐不住性子,乱了方寸,那可大大不妙。

    思索间,毕鄂的攻势渐缓,直至彻底放弃进攻,先一步落稳了身子,决定待姜逸尘落在索道上后,再重新发起攻势。

    经过近一炷香的较量后,毕鄂已有了充分的信心,能在让姜逸尘一招半式之后,扳回局势。

    姜逸尘没料到毕鄂竟如此进退果断,但至少眼下的结果如他所愿,先从劣势中脱出,再觅良机与之一较高下。

    转眼间,姜逸尘亦是稳当地落在索道上,可毕鄂这时却是耐住了性子,并未抢攻,不知是在思考应敌之道,还是想先让姜逸尘动手。

    而姜逸尘乐得借此片刻良机思忖对策。

    二人各怀心思,停下了手,依旧没有任何言语,仅有寒风呼啸之声相伴。

    此番,听澜公子要姜逸尘到凌霄渡来拦截毕鄂,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提前熟悉环境。

    对于毕鄂的了解,从长相到性格,从功法至招式,均是数天前听澜公子合着地煞门其他堂主的信息一并告知于他的。

    至于来到凌霄渡后怎么对付毕鄂,听澜公子并未交代通透,而姜逸尘也没深究细问,一来时间本不充裕,需得尽快出城,二来他这段时间实在太过依赖于听澜公子了,缺失了自主思考的空间,地煞门之事一了后,他可再无法仰仗着听澜公子出谋划策了,因而,从独战毕鄂这一遭开始,他变得逐步依靠自己了。

    姜逸尘早于毕鄂半个时辰到此,在这半个时辰中,他在凌霄渡上来回往复,踱步过、疾驰过,边寻思计策,边适应环境,因而才有先前对毕鄂的试探,和应对毕鄂反击的从容。

    他不得不承认姜依旧是老的辣,若是当先守在这里的是毕鄂,他自认为在鲜少遇见的环境下,无法像毕鄂这般应对得有条不紊,至今未落下风。

    另一边的毕鄂自然不知道姜逸尘提前来此做了不少适应工作,只道眼前的青年不简单,沉着稳健,处变不惊,无怪乎能在晋州,地煞门的地盘上搅扰起风云,但这也更为坚定了他必杀此子的信念,此番若放虎归山,今后必当后患无穷。

    互相间的佩服归佩服,在这短暂的停歇里,二人似都寻着了制敌良策,同时出招。

    姜逸尘一招裂骨剑起手,以求拖缓毕鄂的行动,随后,凝聚剑气于剑身,挥剑如刀,道道凌波斩紧贴着铁索向毕鄂袭去。

    二者距离之近,令毕鄂猝不及防,饶是再次运转起磐石经相护,脚下仍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毕鄂的想法简单明了,不求斩杀姜逸尘,只求令其死无葬身之地。

    再有近身的机会,他宁用蛮力擒拿住姜逸尘,直接将其丢落天险之下,一了百了,除却不能拿下其项上人头,告慰死去的同门外,这是可行度极高且最为节省时间的方法了,毕竟他依然忧心着晋州城里的情况。

    于是,毕鄂收起鳄齿,全力运转起磐石经,顶着道道气斩,瞬间欺近姜逸尘。

    先以肘击令姜逸尘不得不收招防范,左手顺势揪住其衣襟,右手下探抓起其腿,一把将其举过头顶,直往索道之外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