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剑诛魔传全文阅读 第20分节

第一七九章 天不作美

    毕鄂能徒手擒拿,姜逸尘自然也能照猫画虎。

    并未持剑的左手,抓着毕鄂的右臂,顺其手臂滑到手腕间,一钳,止住被抛飞的身躯,而后一掰、一折。

    只听得毕鄂手腕内中传出细微的一声咔嗒,姜逸尘已借力把自己甩回了索道上,落身在方才毕鄂站立之处。

    “反客为主!天殇折梅手!你和折梅山庄是何关系?”毕鄂仅是甩了下手腕,右手依旧活动自如,似乎丝毫未被姜逸尘此招伤着筋骨,反而惊诧地冲着姜逸尘问到。

    显然,毕鄂那比姜逸尘要粗壮上一圈的四肢,在关键时刻还是体现出了其作用。

    本是无往不利的天殇折梅手竟然未能伤其分毫,若是换做常人,恐怕那手掌已被姜逸尘就势卸下了。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姜逸尘回答得很平淡,似乎刚才的举动仅是随手试探,而非筹谋已久,孤注一掷的赌博。

    二人不过相距丈许距离,姜逸尘谈吐时的神态、语气,全然落入毕鄂眼中。

    对付自傲之人,示之以弱,能让敌方的傲慢急剧膨胀,使其轻敌而出现疏忽。

    对付谨慎之人,视之等闲,则能激怒对方,令其愤怒而丢失理智。

    何况行事谨慎的毕鄂,却是副急脾气,姜逸尘的那份淡然,配着其冷俊的面庞,此刻在他眼中瞧来,是那么的嚣张,那么不可一世。

    毕鄂虽知这是对方的激将法,却也不禁火冒三丈,当即闭口不言,抽出鳄齿,打定主意要将这小子碎尸万段。

    脚下生风,再次主动袭向姜逸尘。

    怎料当他踏出数步时,右脚脚下一滑竟失了平衡。

    赶忙垂下左臂,想借落锏之力,稳住自己的身形。

    哪知顶端圆钝的鳄齿落到铁索上后,竟也是一溜烟儿,直往外侧滑出。

    错愕不堪间,毕鄂不由往脚下一瞄,只见铁索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

    什么时候!?

    目光再回到对手身上时,他的剑已不在手中。

    扑哧一声!紫玉龙鳞剑不偏不倚正中毕鄂眉心。

    剑身贯穿而过后,剑柄却再不能入半分。

    也就是毕鄂这般皮肉厚实又是修炼土系功法的人才能不被而今姜逸尘的百步飞剑完全贯穿头颅。

    毕鄂瞪大了双眼,在彻底丧失意识前,终是想通了姜逸尘是如何为最后这一击做的步步铺垫。

    费尽心机拖延须臾时机,只为尽快在索道上凝结冰霜。

    而那挥砍向自己的道道剑气,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在索道上做的手脚罢了。

    最后,盛怒下的自己,疏于防范,便被姜逸尘逮住了杀机。

    这小子,心机可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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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申时,晋绥大道上。

    一行二三十人携着满满当当的七车货物,正往晋州方向行去。

    不论人或马或车,都行的极快,显然是在赶路。

    岂知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霎时间便被云朵遮蔽天日,天上虽还有光亮,但立马便阴沉了许多。

    夏日并不常下雨,可雨却说来便来。

    夏日的雨,一旦落下来,十有八九是滂沱大雨,十有八九伴随着电闪雷鸣。

    幸而,今儿只是雨,没有电,没有雷。

    顷刻间,天地中,除了雨幕,便是雨声了,举目前看,雨帘替代了眼帘。

    无人出声指挥,二三十人已各司其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匹车辆撤至道上两旁的树下,给货物盖上遮布。

    这趟货中有不少天材地宝、奇珍异玩,都是沾不得水的,自然无法继续行进了。

    “这该死的天气,再往赶上十里路,就有驿站歇憩了。”秃着头,双耳挂着巴掌大铜环的赤膊壮汉嘟囔道。

    “把货物都看紧点,别淋着雨了,趁着这雨,大家也都歇会儿,雨停了,我们便赶路。”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穿透雨帘,进入众人耳蜗。

    此人身躯修长,眉发银白,皆柔顺细长,面色白皙,一袭白衣再配一杆银枪在侧,这般长相和衣着融为一体的人本不常见,在一行人中不免显得更为醒目。

    他便是地煞门六虎之首,在地煞门中的实力仅次于三位门主的地杰星修恺。

    毕鄂匆忙离去后,自然是由留下的修恺主持大局了,这趟货物中虽没什么要物,可其价值也不小,若是弃置不管,于地煞门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损失。

    方才的壮汉站在树下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恐怕这雨一时半会儿歇不下来,小修,咱怕是要做好在这过夜的准备了。”

    此人是地囚星宋鲁达,年近四旬,比修恺要大上些许,平日间与其关系又不差,便称呼得较为随意。

    修恺早已瞧过天上的情况,也不乐观,道:“这节骨眼下雨,着实令人无奈,也不知副门主是否回到城中了,晋州的情况更不知如何。”

    宋鲁达道:“要不待雨势小些,咱再分出四五人先赶回去?也不过四十余里地,入夜时分左右便能回到城里了。”

    修恺闻言后低头琢磨起此举的可行性。

    这时一个身板较为瘦弱的中年男子听闻二人的对话内容,立马凑了过来,忙摆手道:“不成!这次的对手不可小觑,否则,门主怎么也不会令我们分散出逃了,万一他们在我们返程路上设伏,而我们还人手分散,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宋鲁达皱眉道:“他们?欸,我说老郑呐,门主来信上不就只写到两个人么?一个‘甄公子’,一个白衣剑客,这两人应是一人罢,而其遮遮掩掩各种算计偷袭的行径,无疑说明其孤身一人且实力有限,若是有小修或是小寒带队,想来他便不敢出来扑腾了。”

    原来这瘦弱的中年男子便是郑懿,他和颜丙强在今日早间同从北地归来的修恺一行会合了。

    郑懿道:“不,门主也是算准有人在帮他,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至于被耍的团团转了。依我看啊,若是能候来易先生同行,更为稳妥些。”

    郑、颜二人在同修恺等人会合后,未待他们将几日间的事一五一十道出,便在众人一言一语的盘问下给拼凑完整了。

    宋鲁达稍稍一番考量后,似是说服了自己,却是呢喃道:“这易先生脾气可是随性得很,会否帮咱,还说不定呢。”

    郑懿和修恺听闻这番话后,也是一阵沉默,这易先生的古怪脾性,他们也没信心搞定。

    宋鲁达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数次后,迟疑了下,又道:“你们说,这帮凶,真会是听澜公子么?”

    地煞门的人对听澜公子都不会陌生,听澜公子自也与他们熟识,可这回,他们不免有些担忧这听澜公子不只是与他们熟识,且对他们极为了解。

    那日在知客斋地下密室中,堂下六人可把商阙的分析都听进心坎里去了,稍稍细想一番,听澜公子的嫌疑实在不小。

    对于听澜公子的底细,地煞门也曾细查过,确实是一孤苦女子,至于听澜公子的机智权谋,他们都是极为信服的,之所以至今还保留几分对听澜公子的信任,则是在其动机上还有所犹疑。

    沉默一时的修恺,出声道:“听澜公子虽常为人出谋划策,可是从不参与到江湖纠葛中,于各方江湖人士更是一视同仁,毫不偏颇,不会站边,更不会直接站在我们的对立面,除非……”

    “除非?”郑懿和宋鲁达异口同声道,同时都向修恺凑近了些,以便在噪杂的雨声中听清修恺接下来的言论。

    修恺道:“除非受人威逼利诱。”

    宋鲁达道:“听澜公子这样朴实度日的人不会被重利所诱,只能是受到性命威胁了。”

    郑懿道:“我看听澜公子也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便会轻易妥协的柔弱女子,受到性命要挟的应不是听澜公子自己。”

    宋鲁达道:“你是说,对方以听澜公子的学生,或是徐老板、唐老、陆老这些与听澜公子关系亲近之人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听澜公子就范?”

    郑懿道:“倒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三言两语间,郑懿和宋鲁达似乎都为听澜公子找到了说辞,如此一来,听澜公子是出于不得已而与他们敌对,他们心里多少也好受些。

    修恺再次沉默了,二人的分析,不无道理,可事实真是如此么?

    修恺对听澜公子的安危竟起了一丝担忧,他知道她高不可攀,可自打在五年前一睹她的天人之姿后,心中便再也装不下其他女子了。

    此刻的他恨不得长出一对羽翼,穿过狂风暴雨,当面去问问那个人儿。

    猛然间,有数人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什么人?”

    “这么大的雨还跑得这么疾,这可摔得不轻啊!”

    “要不要去看看?”

    “喂!修老大!要不要去看看那人?”

    雨声不小,可正因如此,大伙儿也可劲儿扯着嗓门说话,生怕他人没注意到道上不远处的一人一骑,到最后,竟有人是在扬声请示修恺是否该去看看情况。

    雨声盖过了不少声响,若这些人不叫唤,那边倒在道上的一个白衣男子和一匹灰马,还真难被发现。

    修恺张目瞧去,灰马和白衣男子似是摔昏了过去,均不再动弹,见其是尤北向南而来,便打消了心中的一丝疑虑,开口对那侧与之距离较近的人唤道:“去两人看看。”

    当即便有两人应道:“欸!好嘞。”

    二人是地进星隋吉和地退星隋利两弟兄,戴着本用来遮阳的斗笠,提起各自的水火棍以防不时之需,往倒下的人马行去。

    众人百无聊赖之下,也都好奇地看向二人。

    只见二人走近之后,先用水火棍探了探地上之人,又听闻传来的几声“兄弟?兄弟?”的叫唤后,却瞧见这二人再无任何动静。

    修恺自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二人,见二人此时僵着不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忙扬声道:“隋吉!隋利!什么情况?”

第一八零章 神出鬼没

    大雨中,地煞门已有七八人向隋吉隋利两兄弟那靠近。

    走在最前方,身着赤色锦衣,手持柳叶刀的是地煞六虎之一,地威星柳莫寒。

    他领着余下三个地煞门的堂主和四个伙计各自拿着防身家伙,一步步警惕前行。

    柳莫寒试探着冲前方站立不动的两人唤道:“隋吉、隋利?”

    他运上了稍许内力,这声响足矣传到二人的耳中,可二人却依旧不闻不问,毫无反应。

    柳莫寒紧握着刀把,提醒众人道:“小心!”

    再往前走近几步时,已可瞧见躺在道上的灰马和白衣人纹丝不动,似是没了生息,几乎要被大雨搅起的泥水盖过。

    八人互望了一眼,取得了共识,快步上前,先关照背对着他们的自己人。

    一行人走到二人前方后,回过身,只见二人目光如常,并无异样,可为何竟如成了石雕般,不但毫不动弹,也似是听不见众人的叫唤。

    柳莫寒蹙眉凝神,往隋吉那近前一步,再一注视,发现其脖颈处,竟有一道细痕。

    凝着鲜红色冰晶的细痕,那是血痕!

    柳莫寒当即便把视线挪向隋利,果然是如出一辙的情况。

    杀他们的人显然不愿二人的鲜血溅出,所以,不仅将二人一剑封喉,更是将他们的血给瞬间凝结在脖间。

    二人仍旧站立着,没有倒下,可他们手上的水火棍却未起着平衡作用,也便是说,二人之所以还站着,全因二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初时站立平衡的状态。

    由此可见,杀他们的人,剑法是多么轻,多么快。

    一剑便能同时划过二人脖颈的剑法不多,但剑气无疑是最为可能的招式,那人出手的剑气,连一丝多余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未碰倒二人的尸体,不,在那片刻前,这两具尸体还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余下七人,随而也围将上来细细端详,立马都发现了古怪缘由。

    “这……这,死了?!”

    出声的小伙计不过弱冠年纪,身材矮胖,力气倒不小,可胆子着实不大,显然是被眼前两个站着的死人给吓着了,声音发颤,向后退出数步。

    小伙计的话语似是打开了众人心中的某扇门,令恐惧在众人间无法抑制的蔓延开来。

    只见柳莫寒举起左臂,左手四指并拢,做出了个停止的手势,示意众人噤声,莫要惊慌。

    而后,他放下的左手竟直接伸向了跟前隋吉把握着水火棍的右手。

    冰凉,僵硬!

    果然,不仅是脖颈处的血液凝成了冰晶,二人体内的血液应也全部被凝住了,因而,隋吉和隋利虽然已是身死,手中的水火棍却依旧握在手中,因为他们的四肢百骸早已僵住了。

    这门邪功柳莫寒以前并未见过,却在书信上见过,这正是商阙在信中提到的死法!

    一念及此,柳莫寒忽而发觉脊背生出一股森然寒意。

    同一时间,听得远端地煞门同伴那儿传来齐声惊呼,“小心身后!——”

    柳莫寒立时向前扑倒,嘴中跟着喊到:“扑倒!”

    扑通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围在柳莫寒身旁的七人先是闻言一怔,反应快的一瞧柳莫寒都如此惊慌失措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倒再说。

    反应慢的则是身躯一阵乱颤,尚未叫疼喊痛,便带着或是呆滞,或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倒落在泥水中。

    最后倒下的,则是已死去些许功夫的隋吉、隋利二人,他们是被众人溅射而来的水花给带倒的。

    柳莫寒的反应最快,可后背和手臂上却也受了些伤,他能确定适才对方是存着要取其性命的必杀之心,挥出的剑气的。

    那冰凉刺骨的寒意,当即要顺着背部侵袭周身,若非他及时运起功法相抗,恐怕也是同隋氏兄弟一般死状了。

    八人之中,功夫最好的柳莫寒都是这般狼狈,另有五人则已断绝了气息。

    余下两人,一人是身着墨绿单衣,手持双钩的地魂星勾勒,另一人竟是先前那矮胖的小伙计。

    可二人也非毫发无伤,勾勒左臂上挨了一道气斩,没有片刻犹豫便将自己左臂经脉给封住,防止寒气在体内扩散。

    而那小伙计可就没这般本事了,他是前不久进地煞门来卖力干苦活的,武功自是一窍不通,尽管胆小如鼠的他在第一时间扑倒在地,可依然发觉后背阴寒无比。

    慢慢地,呼吸愈来愈困难。

    渐渐地,眼前一片模糊。

    他长大了嘴想呼气,想哭爹喊娘,却只能一口一口地喝进雨水和泥水,或许还有自己的涕泪。

    挣扎中,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腰间,原来那儿的衣裳已被划破,自己果然还是受了伤了。

    最终,他保持着抚腰的姿势,再无任何动静,便结束了这短暂而匆匆的人生。

    这番惊变,躲在树下避雨的地煞门众人发现得更早,也看得更为清楚,当他们出声提醒同伴们的同时,从地上突然扑腾而起的白衣剑客蓄势已久的剑气早已脱手而出。

    霎时间,众人视野中那片空间的景象,被骤然迸发的强大气劲给扭曲,剑芒寒光在落雨中交错,凌乱纵横的剑气在雨幕中犹若绽放的白色蔷薇,虽瑰丽悦目,却是蛰人催命。

    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同伴中计遭袭,好在他们接下来的反应倒是飞快,十余人各自提刀携剑地一拥而上。

    不出片刻,便将柳莫寒和勾勒卫护其中。

    正当惊怒交加的地煞门众人齐力要将那白衣剑客擒下时,四下一瞧哪还有白衣剑客的踪迹?

    众人当即围作圈,抱成团,一致面朝着圈外,防范着白衣剑客的再度偷袭。

    雨依旧在下着,若非地上八具尸体横陈,若非柳莫寒和勾勒二人此时都还煞白着脸、状态堪忧,若非那匹灰马还躺倒于地,此时众人或是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梦罢了。

    这可当真是场逼真而可怖的梦。

    等等,那匹灰马是……!

    人群中似有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猛然间惊骇道:“马!这马……”

    叫嚷的人是个壮实的伙计,能让他都惊恐万分的,会是什么发现?

    他这一叫,自是把大伙儿心脏都给吓得抽筋,也把大家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然而,这伙计似乎本就说话不利索,加之太过紧张,在惊叫了两声后,后面的话居然再也说不出口。

    不过是个伙计,各堂主自也无心去责难,只能自己把目光朝那匹马儿挪去。

    起先众人都当这马是摔昏了过去,在这般仔细观摩之下,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马的长脖上也有一道剑痕,剑痕并不深,可却并不妨碍要了马儿的性命。

    因为伤口上的血被凝结住了,过了这般久,才渐渐在雨水中融化,缓缓淌了出来。

    这死法和眼下躺倒在地上的八人相同,也和商阙信中所言一致。

    这白衣剑客用这匹马配合着他演了出拙劣的戏码,便骗过了这群人,要了这群人中八个人的性命,另有两人不过是死里逃生,余命残存。

    十余双眼睛盯着马匹,内行的看出马匹到底是摔晕,还是被杀死的,而外行的,却是只能看看马匹摔的姿势,颜色,或是品种。

    灰马是一匹乌珠穆沁马,这类马素来以体型匀称、耐力好、体质结实、奔跑力强、骑乘速度快、四蹄矫健、肩宽胸阔而著称,兼具耐久力、长途奔袭、短途冲刺于一身,这马可谓宝马,而这类马匹自也多源自外域,中州极少见到,巧合的是众人对这马都不太陌生,甚至有些眼熟。

    “这是副门主的泪珠!”人群中不止一人齐声惊愕道,也算是补全了起先那壮实伙计未曾出口的话。

    泪珠自然不是人流泪的泪珠,而是马匹的名字。

    经众人大眼瞪小眼的一番辨认,终是认出这躺在泥水中的灰马,赫然是他们副门主毕鄂的良驹,泪珠。

    此话一出,众人旋即也都确认了这马儿确实是泪珠不差。

    “你们说副门主为缩短日程,直朝凌霄渡去,那这泪珠却是由这白衣剑客骑来的……”出言的是郑懿,饶是与众人站在一处,他的声音已然打起了哆嗦。

    经郑懿这么一提,众人心下自也是明白了他未出口的话为何,随而面色黯淡,犹若死灰。

    本该撑起场面、稳定军心的修恺,此时心下不免有些慌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道儿他们方才走过,本不该有什么坑洼,其实那人和马的跌倒便是个极大的破绽,只是当时瞧见其是从北往南而行,便放松了警惕,不过有谁能料到他们的副门主,战力非凡的毕鄂竟是丢了性命,还被夺了马匹追上他们。

    修恺也非泛泛之辈,片刻的慌乱后渐渐回过神了,对于既成事实,无法回避,必须面对,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开始琢磨对策。

    他从人群中脱出,几步靠近白衣剑客方才跌倒的位置,用手中的银枪在泥水中一撩一拨,确定此处并无坑洼,得以藏身后,四下张望。

    此人不该平白无故消失。

    此人能过凌霄渡显然轻功不差,但能耐显然比不过副门主,很可能正是借着天险之利,才成功算计了副门主的性命。

    当他们聚成一团且警备充分时,此人便并不敢轻易现身。

    此人现在能躲的地方,便只有……

第一八一章 寡能敌众

    被瓢泼大雨打得泥泞的道上,还能依稀辨清车辙已是不容易,要想从错综复杂的印迹中,挑出白衣剑客的脚印,未免过于强人所难。

    况且轻功卓绝之辈,怎会轻易在地上留下去向分明的痕迹,供人追寻。

    若是那白衣剑客在偷袭之后,就此与地煞门众人大干一场,他们都丝毫不怵,但这狡猾的对手偏偏就这么消失了,或说是藏了起来,委实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雨势之大,他们无法抛却一大堆货物上路,却也不能在原地候着,以静制动,和对手比拼耐性。

    毕竟,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只会陷入越来越被动的境地。

    进退两难之下,他们只能选择了个折中的法子,危险与生机并存的法子,从道路两旁的林子中把白衣剑客给揪出来。

    空荡荡的道上,除了两旁的林子之外,再也无处藏身。

    可若是入了林子,在树木和大雨的掩护下,白衣剑客单独一人比起他们这人多势众可要灵活上不少。

    而地煞门以多敌少的人数优势到了树林中,不说荡然无存,那也是大打折扣了。

    当然,这回地煞门的十来人可不敢轻易分开了,由修恺择了一侧的林子,一同进入探寻。

    林中比起大道上更为泥泞不堪,十余人擦亮了眼睛,绷紧了弦,艰难地迈步前行。

    有伤在身的柳莫寒和勾勒自也走在人群当中,不过是被众人护在正中,稍稍安全一些。

    雨水落入泥水中的声响,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响,合着众人一步一步在泥水间起落的声响,这些噪杂声不但让大伙儿无法静下心来,更让大家伙担忧会不会漏听到什么动静,进而遭殃。

    “都提起精神来,盯紧点!不管那家伙是否在这片林子中,想活命的话便不能再有分毫的松懈了,那家伙不现身便罢了,若敢冒头,我们便齐刀把他剁了!听见了没?!”

    见人群中的气氛同天色般越来越压抑而低沉,修恺运上了几分内力,出声提醒众人,也想借此振奋一番士气。

    “是!砍了这小子!”

    “剁了他,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这小子要是敢出现,咱们一人一刀过去,还不是把他剁成肉泥?!”

    “就是,臭小子!你尽管放马过来,爷儿们手里的刀,可都等候不急了!”

    “嘿!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跟个娘们儿似的,怕见人害臊?那还出来混什么江湖啊!?”

    “说的对!欸,难不成这人还真是个娘们?”

    “哈哈哈!”

    ……

    先是几个地煞门的堂主接着修恺的话语附和造势,紧接着,个个伙计们跟着嚷嚷起来,到最后竟有些笑场。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言语能影响,带动他人的情绪,恐惧的情绪会在人群中蔓延,亢奋的情绪自也能互相感染。

    本是人心惶惶的局面,在修恺这一番激励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话传开来,渐渐活跃了起来,士气自也增长了不少,甚至有些狂妄得不知所云。

    但在这般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环境下,能有这高昂的情绪,绝不会是坏事,至少大家的心已渐渐定了下来,不再慌乱。

    为大家提振士气的修恺,自然不会向那些伙计般,三言两语后便有些忘乎所以,他们在明,对手在暗,可说他们的对手不管是在局面上,还是心理上都占在了足够高的上风。

    修恺不得不承认对现下的处境并没有多少底气,虽说多少有些投机取巧,但能杀了毕鄂,足矣证明此人绝非善类,加之方才这般偷袭和商阙信纸上所描述的事件,他真的忧心,他们这帮人能否瞧见明日的朝阳。

    他现在心中企盼着两件事,一是盼着雨早些停下来,他们可以继续赶路,也可以此逼迫敌手现身,直来一场干脆利落的较量,是死是活他都认了。

    而是盼着那易无生易先生看到他们在长亭处留下的信息,早些来寻他们,这易无生虽说脾性古怪,但好歹也与他们副门主毕鄂私交甚笃,就算不待见他们,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应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这两件事,能得其一,修恺便可宽心,若是二者都能实现,那可再好不过。

    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上天似乎听见了修恺心中的祷告,雨势渐逐变小。

    众人的视线获得些许提升,心中自也更为安定。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雨势更小了。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本就在雨中待得不舒服的众人,先前提起来士气渐渐丧失,被焦躁取而代之,尽管大家还在努力地压抑着这份焦躁。

    正当大家伙以为这白衣剑客不敢现身之时,哗一声!离众人不远处,东面一枝干断裂的树枝落了下来。

    大家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落下的树枝那望去,却听闻修恺一声短促的惊呼,“人在西面!”

    修恺一听东面有了声响,反众人之道而行,把注意力放在西面,声东击西这简单的伎俩在这种时刻尤为管用,他不得不防。

    果然,在东面突有异响,众人的注意力均被夺过去的同时,西面一道人影伴随着道道剑气显现。

    为免再有人员损伤,修恺喊出小心后,便提起银枪顶着剑气,主动迎向白衣剑客。

    敌人不出现时,他心中会猜测不断,会犹疑不定,可一旦敌人现身,他便不会有半分怯意,也不再有半分迟疑,直突了过去。

    银枪挥舞,打散了道道剑气。

    一点寒芒先至,随后枪出入龙。

    噹噹噹——!

    枪剑击碰连连。

    顷刻间,修恺已刺出了十余枪,把心中憋着的一股窝囊劲儿对着敌人一顿发泄。

    银装素裹的修恺形如一道银白的匹练缠住了白衣剑客,使其再无法脱身藏匿。

    白衣剑客自是姜逸尘无疑,在了结了毕鄂的性命后,他瞅见了在凌霄渡另一端驻足引昂悲鸣的泪珠,废了些时间成功将之驯服后,便心生奇计,才有了方才的戏码。

    原想借着天时地利给这一行人多制造些麻烦,多在暗中损耗对方的战力,在与之正面交锋多添上几分致胜筹码,可这修恺一缠上来后,他就只得硬拼了。

    余下十数人中,且不论那些战斗力不足为虑的伙计,尚有七个堂主存活,其中虽有两人当先被他所伤,但另五个堂主若是搅和到一起的话,恐怕他还真对付不来,他还得继续打打游击。

    修恺操持着银枪越战越猛,他招招式式都打得极有章法,不仅是要缠住姜逸尘,更是有意识地将之往林外逼去。

    毕竟要是到更为空阔的场地,地煞门的人数优势是占着绝对上风的,不需那些伙计们插手,他们五个堂主足矣将姜逸尘给按倒在地。

    一番缠斗之后,姜逸尘当然也看出了修恺心中的盘算,自是不会遂了他的心意,任之宰割的。

    他本在剑法和枪法上都造诣匪浅,虽有多年未曾使枪,生疏了不少,但枪法中的门道倒是没有丝毫含糊,借着林木的庇护,应对起修恺来渐渐变得游刃有余,虽甩脱不开修恺,且战且退并无任何大碍。

    姜逸尘这一番主动避退,倒让修恺对其的移动方向失了把控,因为他只能阻挡姜逸尘近前,却无法封锁其退路,更何况,他的初衷便是要逼退姜逸尘,怎奈对方识破了他的目的,和他打起了太极。

    若修恺此时能立于树颠之上仔细观察姜逸尘退去的路线,还真是在画太极。

    其看起来虽是在不断后撤,可实际上却是通过不断地在树林间跨绕迂回,渐渐地欺近某个目标。

    终于,在绕过一棵大树后,修恺丢失了姜逸尘的位置。

    尚未辨清姜逸尘的去向,他似乎便意识到了什么,大惊失色,当即甩过头,朝其身后十丈开外,同是追寻白衣剑客而来地煞门同伴失声喊到:“小心!那贼人冲你们那过去了。”

    怎料修恺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有惨叫声迭起。

    白影从一棵树后钻出,直接窜入人群中,荡剑八方,落英缤纷,剑气四散。

    武功还过得去的仅是被迸发在中心的剑气滞缓了身形,而手脚功夫稍差些的,竟是直接被害了性命。

    未待众人缓过神来,青白色的剑光再起,剑光来得很疾,而且毫不耽搁,刹那间便又抹过了数人的脖子,当即便又有四五人倒下。

    由此可见这人此人不但身法快,剑法更快。

    转眼间,地煞门这十余人众,竟又去了十条性命,姜逸尘并未着急去对付已是病怏怏的柳莫寒和勾勒,而是把剑锋对向另三个动作慢了一拍的堂主,这次郑懿亦在其中,未能幸免于难。

    疾步赶来的修恺见此目眦欲裂,一声怒啸后,一枪呼啸而来,直冲着姜逸尘的心门而去。

    在姜逸尘两击得手后,人群中余下四个堂主也终是缓过了神,憋屈多时的柳莫寒,奋起使出柳叶十八刀,合着另三个堂主之力,联手封住了姜逸尘的去路。

    以致修恺这愤怒一击,姜逸尘在猝不及防下仅仅能将枪头挡离要害,左肩惨遭戳破。

    殷红四溅,当即染透姜逸尘半边身子,一袭白衣之下,除却泥土之外,便只有他自己的血了。

    真正的苦战,现下才刚刚开始!

第一八二章 是敌是友

    地杰星修恺,有人中龙凤的相貌,怎奈生来却是一副优柔寡断的性格,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十来年,手段是越来越很辣,可本性终究难移,虽为地煞六虎之首,但若要论其综合实力倒还比不上常常打头阵的地猛星戚万军。

    修恺心中深藏着对听澜公子的爱慕之意,因羞于启齿,从未表达过,这份情愫成了他心中不可触及的软肋,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他的脚步。

    地囚星宋鲁达,别看其长得粗壮,实则是粗中有细之人,使的一把丈八长矛,手上功夫有限,可脑袋却很是机灵,是个为击败敌手,为求一线生机,而不择手段的狠人,当尤为小心此人。

    地威星柳莫寒,最值得称道的便是他的柳叶十八刀了,柳叶十八刀只攻无守,威猛无匹,优点在于一旦有了进攻先机便能将对手打得无暇喘息,缺点也很致命,没有防守的刀法,若是被压制,或是被偷袭,当先处于被动的状态,便难有反击手段,而节节败退。

    地魂星勾勒,常人会误以为此人沉默寡言,但其实他是个天生的哑巴,手中的双钩与他而言既是武器,也是他表达情感喜怒的风向标,对别人亲近或是毫无感觉时,双钩始终是垂向地下的,对敌时或是愤怒时,那勾魂夺命的夺魂双钩便会现出其锋利嗜血的獠牙。

    地强星颜丙强,在五人之中便显得没有那么出类拔萃了,虽然,他的功夫确实不差,但比起地煞六虎来却要略输一筹,若论狠,也比不上可以拼到不要命的勾勒,若说此人的脑袋好使,可在临场打斗上,还真不如宋鲁达进退自如,但不管如何,他也是地煞门中排位靠前的堂主之一,他的啸风斧还是无往不利,不可轻易小觑的。

    打斗中,姜逸尘一心二用,将听澜公子告知于他的相关信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番,并非是他的实力足矣匹敌五个地煞门堂主,反而是委实招架不住五人的攻势,不得不主动求变。

    虽说柳莫寒和勾勒二人,一人耗费大半功力去抵御寒气,一人是干脆任由寒气废了一只手以保全性命,两人之力只算得上一份功,可在修恺的主持调度下,五人的短兵长刃进退有度,攻势连绵不绝,一时将姜逸尘逼得险象环生。

    眼下情势大好,可地煞门五个堂主非但没有喜上眉梢,反倒是加紧了攻势,更加急于将姜逸尘的性命拿下。

    且不说晋州城里的情况如何,单是副门主毕鄂之死和他们这支近三十人队伍仅余五人之数,实在不是什么可喜可贺之事。

    五人恨不得将这白衣剑客碎尸万段,生啖其肉方才能解心头之恨,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告慰众多弟兄的在天之灵。

    五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添了些伤痕,而姜逸尘身上便是千疮百孔了。

    白衣已见不到几处白,好在多为皮外伤,唯有左肩的伤稍重。

    他毫不吝惜地吞下一整瓶补血丸,但这般气血的消耗可不是轻易能补得回来的,他深知这般情况再进行下去自己迟早要完。

    力敌不过,只得智取,而言语有时便是最为简单的智取方式。

    “你们就不想知道为何我对你们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么?”姜逸尘奋力拼出空当,以从嘴里挤出话来。

    此言一出,果然有效,当即便有两个人的动作缓了下来。

    颜丙强道:“为何?”

    宋鲁达道:“是听澜公子?”

    修恺见状当即叱道:“临敌之际,莫要多言,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再加把劲儿,他便垮了。”

    可姜逸尘哪会错过这空隙,趁此良机以颜丙强为突破口,一记流星式绝尘而去,从五人的包围圈中窜出去四五丈远,拉开了距离,赢得了稍许喘息之机,或说是更多说话的机会。

    姜逸尘微微一笑,淡淡道:“是不是听澜公子难道你们心中没数?”

    天色已暗了不少,但五丈外,白衣剑客脸上那抹轻松淡然的微笑在地煞门五个堂主看来却是那般清晰而刺眼,他的笑似乎已告诉了众人答案。

    这下便是连修恺的动作都顿住了,咬牙狠厉道:“听澜公子不参与江湖之事,和我地煞门也算得上朋友,休要妖言惑众!”

    五人中有三人愣住,柳莫寒见状也迟疑了一番,不急于追身上前,唯独杀红眼的勾勒止不住势头,一马当先朝着姜逸尘扑杀过去。

    “朋友?你们竟妄自与听澜公子以朋友称道?听澜公子是高不可攀的天上来人,在她眼中众生皆同相,何来朋友之说?”姜逸尘一边应着话,一边应对只剩单钩奋战的勾勒。

    被极寒气息冻住一臂的勾勒哪还是姜逸尘的对手,不过是凭着一股狠劲,强行纠缠姜逸尘。

    姜逸尘不急于取其性命,而是故作疲态,意图再诱一人上钩。

    见修恺情绪不对,宋鲁达便不再言语,冲柳莫寒使了个神色,动身去相助勾勒。

    未从听澜公子这话题中挣脱出来的颜丙强讷讷道:“难不成你威胁听澜公子,让她把我们的情况都一一道出,还为你筹谋计策?”

    大雨刚起时修恺、宋鲁达、郑懿三人的讨论,颜丙强并未参与,但在姜逸尘的诱导下,很快便也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听澜公子是受其所迫而成了对付地煞门的同谋共犯。

    姜逸尘眼角瞅见柳莫寒和宋鲁达袭来,可并未漏过颜丙强的话,答道:“威胁?或许算得上吧。”

    显然这句话是说给修恺听的,所谓关心则乱,修恺心系听澜公子的安危,一听闻她受了胁迫,应当会乱了方寸吧?

    领头之人若自乱阵脚,那这些人纵使有五个,不也是一盘散沙?

    可惜,姜逸尘这回倒是低估了修恺,修恺确实极为忧心听澜公子的情况,只是他心中的关心并不敢轻易表露,沉住气,不做任何言语,再次舞动着银枪,扑杀上来。

    眼看再要陷入众人合围之势,姜逸尘再不敢拖沓,水柔剑法、天幻剑、天意诀齐出,须臾之际,便将勾勒刺成了马蜂窝,当先拿下其性命。

    再迎来柳莫寒和宋鲁达时,依旧保持着高压攻势,优先限制住柳莫寒的发挥,不让其施展出柳叶十八刀来。

    现在只剩四人,柳莫寒所受的伤最重,战势拖得越久,他将越发吃力,早晚都会强撑不住,任由宰割的。

    修恺和宋鲁达更是明白这理,见勾勒倒下后,二人再不敢有半点疏忽,长矛所至,长枪即随,枪矛本一体,连番的追身攻势,既是为牵制住姜逸尘,也意图为柳莫寒创造出挥刀的空间。

    而颜丙强见这局势也早已回过了神,一边自怨糟了敌手的道,一边赶上去助力。

    姜逸尘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是避重就轻,硬扛着修恺和宋鲁达的攻势,强袭疲于招架的柳莫寒,总算在颜丙强杀到前,了却了柳莫寒的性命。

    历经一番苦战之后,五对一的战局竟再一步被削弱战力,成了三对一的局面,余下三人的心境也各有变化。

    修恺除了恼羞成怒外,见到敌手如此的狡猾很辣,心中对听澜公子的那份担忧更甚。

    一边怒气冲冲,一边忧心忡忡,不再坚定的枪,攻势不再凌厉。

    而宋鲁达和颜丙强却是萌生退却之意,颜丙强是出于恐惧,宋鲁达则是为求自保,在思索着如何伺机逃路。

    如此一来,三人人心不齐,倒还不如姜逸尘独自一人应对得更有章法。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交斗已从林中转移到了大道上。

    雨势渐息,夜幕已至,躲在云层背后的皎月偷偷露出小半边面庞,给夜色增添些许光亮。

    这一切于地煞门本是极为有利的条件,只是来得太迟,太晚。

    晋绥大道上,仅有三道人影残存。

    以剑撑地的姜逸尘,摇摇欲坠的修恺,气喘吁吁的宋鲁达。

    地煞门一行近三十人之数,仅余两人苟延残喘,而对手仍未倒下,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修恺挺枪而立,对身侧的宋鲁达道:“牵匹马先回城去吧,有我在,现在的他已无力相阻。”

    宋鲁达不明所以,忙道:“小修?”

    修恺道:“我相信,只要你活着,便会费尽心思来为帮里的弟兄们报仇的。”

    出于情,宋鲁达会选择与修恺战斗到底。

    出于理,宋鲁达绝不愿在这多耽搁一秒,若说他自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眼前的白衣剑客便是那种未达目的便永远不会倒下的狠人,也便是说他和修恺不先毙命,对方便绝不会先一步送命。

    正当宋鲁达目光闪烁,愣着神不知该当说些什么时,却听修恺呵道:“走!”

    宋鲁达被吓了个机灵,也不再婆婆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了声保重,便踉跄地朝树下的马匹跑去了。

    姜逸尘见状也不相拦,反倒是立下生门、杜门,施展起回春吟,加快体内气息的回复。

    因为他已瞧见远端正有一人漫步而来,说是漫步,却也在瞬息间便已到了近前,敌友不知。

    修恺瞧见姜逸尘的神色不对,随而也察觉到了身后的情况,侧过身来,只见一道人影随着月光洒了过来。

    腹隐无边锦绣,腰挎紫砂葫芦,冰蚕玉柄白折扇,一袭白衣踏月来。

    此人生得眉清目秀,辨不出具体年纪,明明是一副书生打扮,却偏偏又挂着个酒葫芦,显得吊儿郎当,当真是随性之至。

    姜逸尘并不识得此人,可修恺却不陌生,喃喃道:“易先生。”

    一见此人出现,宋鲁达抛却了马匹,三步并两步,跪到在其身侧,虽说多少是脚下瓣蒜跌倒的,可也就势拜服于这位易先生脚边,聊表诚意,张口哀求道:“易先生,副门主恐已遭逢不测,还请您高抬贵手帮帮……”

    宋鲁达话语未毕,便在姜逸尘和修恺眼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一八三章 随心所欲

    修恺见状不禁懵了神,嘴唇打了个哆嗦,惊道:“易先生!这是为何?”

    被唤作易先生的书生并没出口回答,目视前方,不知是在看修恺,还是在看姜逸尘。

    徐徐前行的脚步并未停住,自也将宋鲁达的尸身当作垫脚石踩了过去。

    修恺后撤了数步,心下竟有些发慌,他与易无生见过数回,也深知易无生的脾性极为古怪,但先前均有毕鄂在侧,倒也常能与其谈笑风声,怎知如今刚一现身,便形同路人,不,比路人更可怕,非但没有向着他们,反而还抬手便杀了宋鲁达。

    可怜宋鲁达本以为盼来了救星,抓住了救命稻草,既能逃得性命,还能斩杀敌手,谁知竟是乐极生悲,白白葬送了性命。

    见此情景,合着修恺对此人的称呼,姜逸尘基本猜知了来人身份,江湖十四恶人之一,随性而为——易无生。

    十四恶人既不是一个帮派,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江湖上十四个或是穷凶极恶至极,或是恶贯满盈至极,或是无恶不做至极,性格迥异,行事令人生畏的恶人,十四人之间并无什么必然的联系,两两之间甚至有毫不相识的,这些名号均是江湖中人给冠上的,对这名头有引以为荣的,有不以为意的,却没有以之为耻的。

    十四恶人虽性格各异,能力各有千秋,但十四人个个皆性格古怪,个个都是江湖高手。

    转眼间,易无生已然站在修恺身侧。

    修恺曾听闻毕鄂说过易无生的武艺比之要强上些许,他和白衣剑客此时都是残破之躯,二人的生死不过在易无生的一念间,这么一思忖,他倒是定下了心神,抱拳作揖表示对易无生的敬意,而后开口问道:“易先生不出手相帮便罢了,何必杀我地煞门之人?”

    只见易无生古井无波,准确的说应是面无表情,轻轻动了动嘴唇,冷冷道:“在长亭里留下信息,要我来此寻你们取货,可是你的主意?”

    修恺神情一滞,没料到易无生竟是询问此事,旋即回想起长亭之事。

    他们此行从北地运回的这些货物,并非全是帮派中要用的,也有不少天材地宝是受他人所托代运之物,而这易无生恰恰便托付毕鄂帮其从北地带了一株连心草,更没有因与毕鄂熟识便要其白干活,反倒是提前交付了定金。

    毕鄂深知易无生不喜城内人声喧闹,便在抵达晋州城前数日,提前知会了易无生在城北五十里外的长亭交货。

    怎知商阙来信突然,毕鄂匆匆离去,到了长亭后的修恺一行,未见着易无生的身影,又着急赶路,便有人提议留个信息给易无生便可,虽说出主意的不是修恺,可最终做决定的却与他脱不开干系,此时被易无生这么一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易无生瞥了一眼修恺后,道:“看来,不是你,那是他么?”

    修恺见易无生稍稍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视线,可以瞧见宋鲁达尸身的视线,他稍稍一怔,眼眸闪动,那天似乎还真是宋鲁达和郑懿出的主意。

    瞅着修恺面上的神情,易无生心下已有了答案,淡淡道:“这么说来,我没杀错了。”

    修恺木然道:“没曾想易先生竟是如此无情之人。”

    易无生依然面无表情,道:“我本与你们非亲非故,何来有情无情之说?”

    修恺瞪大了眼,一听易无生之言,对其再无半点敬意,愤然道:“你难道不是我们副门主毕鄂多年的老友?”

    易无生不动声色道:“我与老鄂是老友,又与你们何干?我与你们地煞门的关系,充其量不过是交易,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你们货到,我钱到,仅此而已。”

    修恺咬着牙,攥紧了手中的银枪,气得发颤,银白的长发随着身体的颤动,泛起了波澜,在月光的照耀下略显凄凉。

    易无生道:“毋须动气,你本便不是我的对手,而今更是弱不禁风。若是老鄂在,遇到这事,应会留一二人在长亭中侯着我去取货,而后,再询问我是否愿来相助,而非随意留条信息,便想把我拉入你们的争斗之中。这事啊,要怪只能怪你们不懂事,怪你们办事不力,你们可该向老鄂多学学。对了,老鄂呢?何事如此着急,连老友也不见了?”

    修恺握枪的手指已深陷自己的肉中,悻悻答道:“你的老友已命丧黄泉了。”

    听闻此语后,易无生眉毛一挑,侧过头冲着修恺一字一句道:“死了?”

    似是在与修恺确认此话的真实性,可修恺却不再出声。

    易无生不与修恺置气,反将目光挪向了前方,看向姜逸尘,问道:“便是此人杀了老鄂?”

    修恺依然闭嘴不言。

    易无生只能自问自答:“可我看来这小子没这本事啊,四下并无他人,你们这人多势众的,不会都是给这小子掀翻的吧?难道真是这小子深不可测?还是你们这群人太过窝囊废?”

    修恺再难忍受住易无生的讥讽,银芒一闪,枪尖直接捅向易无生。

    二人距离之近,易无生并无处闪躲,也躲闪不及。

    只见其漫不经心地挥起把玩在手的折扇,扇骨精准无比地挡住了枪尖,任修恺再怎么使劲,都难动分毫。

    易无生将折扇轻轻一推,便也将银枪推回了修恺身前,淡淡道:“说了,不必动气,否则可连站着的力气都要耗尽了。”

    顿了片刻后,易无生从兜中摸出了一锭金子,接着道:“你们也算是把货运到了,这是我允下的另一半报酬,便由你收下吧。”

    易无生将金子置于扇骨之上,而后挪向修恺胸前,修恺只要抬起空着的左手便能将金子从扇骨上拿下。

    怎知修恺却迟迟未有任何动作。

    易无生皱眉道:“难不成连抬手取钱的力气都没了?这可怪不得我了。罢了,还得我亲自去一车车翻找呢,且当作我的辛苦费收回了。”

    易无生果然收回了扇子,可就在这时,修恺却是往后仰躺而去。

    姜逸尘凝神一瞥,只见修恺的左胸前,殷红片片,再看易无生手中的白折扇,隐约可见折扇前端有些许红蕊。

    姜逸尘默然。

    修恺倒下后,易无生正视着姜逸尘,这白衣剑客他早已打量过一遍,并不比修恺强上多少,可地煞门如此多人都死在其手上,也不可谓不骇人,至少此人的心机不是修恺可比的。

    不过,现在的姜逸尘在他瞧来也与修恺并无两样,毕竟历经一番鏖战,此时虽强撑着,却已不堪一击。

    易无生道:“能如此平静地看完一场戏,不得不说小友是个好观众。”

    姜逸尘心中暗道,可算是轮到招呼自己了么?

    对付性格古怪之人,姜逸尘倒积攒了不少经验,并无半分怯意,回道:“我想应是如此。”

    易无生道:“这场戏可够精彩?”

    姜逸尘道:“平淡中略带波折。”

    “很中肯的评价。小友可知,天下没有免费的戏?”

    “前辈此言差矣,晋州城中听澜小筑的戏可不收钱。”

    “呵呵,小友此言差矣,听澜小筑的戏并非不收钱,只是另有旁人替观众支付了这笔费用,这天下间做任何事总不免要付出些代价,只是依事情大小,代价有大有小,而支付这代价有时不一定是参与者本人罢了。”

    “前辈这么说倒也不差,如此说来,前辈是要在下付出些代价了?”

    “看戏的银两总是少不得的。”

    “可在下身上并无多少银两,几颗碎银恐怕配不上这场好戏的精彩。”

    “银两不够,其他来凑。”

    “在下除了这一剑一人,可不知一身上下还有哪些前辈看得入眼的。”

    “我很好奇小友到底是何身份?”

    “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若我一定要知道呢?”

    “在下若答了便算是付了看戏的钱,可一走了之了?”

    “算是付了看戏的费用。”

    “杀手夜枭。”

    “杀手夜枭?有趣的称呼,夜枭从何而来?将地煞门一行赶尽杀绝又是为何?”

    “这些问题又值得多少银两?”

    “这些问题决定了你到底会死得痛快些,还是在绝望中挣扎着死去。”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在下何必多费唇舌?”

    “你当真不说?”

    “懒于启齿。”

    “美色惑人意,宝物动人心,这儿没有美色,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宝物,凭你的能耐要从这群窝囊废中拿点儿东西,可算是探囊取物,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两样均不沾,还取人性命,那只能是生死仇怨了。”

    “瞒不过前辈的眼。”

    “你可知我的称号为何?”

    “略有听闻,随心所欲。”

    “何为随心所欲?”

    “听闻前辈凭生做任何事都依着心情来,丝毫不顾他人颜面,是为随心所欲。晚辈还听说前辈手中的冰蚕折扇名曰寸草不生,此扇一出,当不留任何性命,是为寸草不生。”

    “是了。不为名利,不为善恶,只因一时兴起,好也做得,坏也做得,是为随心所欲。”

    “好个随心所欲,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前辈可做过什么好事?”

    “好事,呵呵,易某现下要做的事便是好事。”

    “何事?”

    “为老友报仇雪恨,你说,算不算是好事?”

    “当真是好事不差,就不知易先生能否做到了。”

    “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一八四章 寸草不生

    “我这把‘寸草不生’是九档折扇,九档扇骨端头均暗藏淬着剧毒的锋刃,此扇合则可当匕首,开则可作掌轮,若为锋刃所伤,必当剧毒侵体,一旦毒素欺近心脉周侧,则药石罔效。七档小骨中常备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可在顷刻间向着同一目标或是多个方向射出。”

    “远交近攻兼备,透骨钉已让敌手无处遁形,毒刃则不给敌人留下任何活路,真可谓斩尽杀绝、寸草不生。今儿,晚辈得幸见此凶器,也斗胆来破破这寸草不生。”

    “好胆!我将打以透骨钉你鸠尾、关元、期门、章门、商曲、心俞穴、气海俞穴七处要穴,此七穴任何一穴中一钉,相应部位将气滞血瘀。七穴皆中,五脏六腑当缺血供应,危及性命。若七穴都被两门透骨钉以上透骨钉穿过,则会缓缓流血致死。”

    “看来前辈有充分的信心让我缓缓失血而亡了。”

    “在你全盛状态下有一成机会在这四十九门透骨钉下活命,至于现下这般状态,也仅是有一成机会幸存。”

    “噢?可不知前辈所说的这一成机会源自何处?”

    “这一成机会便是我失手打偏了。”

    “看来,只要前辈不打偏,在下今夜是妄想逃得性命了。”

    “本是如此。”

    “前辈请!”

    雨势已不大,可细雨依旧缠绵,在月光的打照下,似是一副迷离雾蒙的雨幕。

    折扇被易无生轻轻拨开,柔顺的扇面泛起了一丝波澜,而雨幕似也在这刹那间随着摇曳。

    姜逸尘横剑当胸,地上早已布下休门和景门,而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那把折扇,寸草不生。

    他知道这是把可怕的折扇,而使用这把折扇的也是个可怕的人。

    十四恶人的能力还不是他可以企及的高度,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尽管他已无多少余力残存。

    随着易无生手腕一抖,天地间当即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折扇扇面与天地相平时,那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躲过了月色,瞧不见一星半点影子,便呼啸而至。

    这也是姜逸尘为求妥当,立起风壁的根由,尽管他睁着眼,也肯定自己看得自己仔细,可直至风壁被击穿时,他才察觉到透骨钉已近在身前。

    是的,姜逸尘的眼力本便不差,可以他的眼力却无法跟上透骨钉飞来的速度,他已然分辨不出究竟是易无生的内劲过人,还是这折扇内中的机巧逆天。

    扑哧!

    这声响极其细微,可姜逸尘却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是七门透骨钉同时入肉的声响,风壁几乎只帮他争取来了那一瞬之机。

    可这一瞬之间,他既无法躲闪,也无法用剑将透骨钉挡开,更无法以内劲护体将透骨钉震开。

    第一波透骨钉都未能挡住,何提挡住余下六波,只是,这四十二门透骨钉于姜逸尘而言不过是瞬息间的剧痛罢了。

    早在第一波七门透骨钉入肉的同时,随后六波,四十二门透骨钉也紧随而至。

    简而言之,在那一瞬之后,姜逸尘的七处穴位全然被贯穿。

    十四恶人,果真非同凡响……

    在姜逸尘脑海中闪过这份感慨的同时,他正如断线风筝般向后仰躺倒下。

    啪嗒一声之后,姜逸尘已倒在泥水中,彻底昏厥了过去,周身有七处血洞正缓缓往外淌着血,与雨水、泥水搅在一起,更为浑浊不堪。

    晋绥大道一片冷寂,而月色下终于仅剩一道人影独立。

    易无生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一种漠视苍生的傲气,自言自语道:“不错的年轻人,但总若以为世间无人能制你的话,可是大错特错,我既已说你没有活路,又何必费力立个休门抵挡,莫非是想耗尽自己的气力,免得多受煎熬?”

    仅是一念,易无生便不再把心思放在姜逸尘身上,转眼间已现身货车上,翻找连心草。

    不出多时,易无生便已心满意足地提着个木箱回到了道上,一边往北边行去,一边碎碎念道。

    “老鄂啊,若你真的不在人世,也可安息了。你的仇我帮你报了,作为回报,我便多取了些药草,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至于剩下的货物,我会尽快通知你们天煞十二门的人来取。走也~”

    当月夜下的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后,晋绥大道上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笃笃笃!

    这道声响似是专程来与这静寂做对的,若有人能仔细听来,便可轻易辨知这是马匹临近的脚步声……

    *********

    子时,城西,听澜公子木屋。

    忽有轻微异响,不见木门开启,客厅中却是多了两人,一个醒着的,一个昏睡着的。

    醒着的人把昏睡着的人轻轻放在了木椅间。

    便在此时,卧房中也闪出了一道人影来,隐约可见是身着睡袍的听澜公子。

    显然已辨出来者何人,听澜公子也未点灯,只是轻轻挪步近前。

    “小怜没醒吧?”来人紧张道,声音略显老迈。

    听澜公子答:“动作还算轻。”

    二人轻声细语,生怕打搅到熟睡的顾怜。

    老者道:“伤得不轻,你先看看,回头再说。”

    ……

    半晌后,二人走出了木屋之外。

    “你出城了?”

    “刚好走在北城门口附近,忽听一马匹在城外长啼不息。”

    “马?”

    “一匹好马。”

    “外域好马不少。”

    “确实是外域的马,汗血宝马的近亲,月下赤兔。”

    “可当真是匹罕见的好马。”

    “这匹好马不但血统好,而且还会救主。”

    “这小子运气可真不差,还有好马救命。”

    “可不是,否则,以他那状况恐怕得流干了血,成个瘦死鬼了。”

    “这小子的命一半是自己争取回来的。”

    “公子是说他身上的七处血洞?”

    “你没发现那七处血洞的要紧之处么?”

    “正好是致命要穴!”

    “是了,这小子在关键当口稍稍挪移了这七处要穴,不然,历经这一路颠簸,即便将他救起,今后也是个五脏六腑俱损的半废之人,要耗费多少药材、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如初,也难有定数。”

    “公子觉得,会是何人下此重手?”

    “能制造这般血洞的暗器并不多。”

    “透骨钉?”

    “而且是数十门透骨钉齐发,这小子没有分毫躲开的机会。”

    “江湖上能同时射出数十道暗器的人本也不多,而这暗器又刚好是透骨钉的更是有限。”

    “看来你心中也有答案了。”

    “毕鄂是去北地运天材地宝的,自然也会帮他人代运,而这他人之中,恰恰有这么一位暗器高手与之交情不浅,他手中的折扇整好可以装下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

    “随心所欲,目中无人,兴之所致,寸草不生——易,无,生。”

    “这易无生可能是早先便与毕鄂约好去取药的,也是这小子不幸,撞上这易无生,险些要了性命。不过,话说回来,碰上易无生后,这小子还能如此冷静作为,当真不易。”

    “这小子越来越具备冷血杀手的潜质了,也庆幸这易无生目中无人的禀性难改,遇上个已耗尽力气的小家伙,想来也懒得多出一招,更懒得多瞧上一眼吧。地煞门一行应是尽皆被这小子拿下了,否则,即便是匹良驹也难把他安然带回。”

    “要不我去仔细瞅瞅?”

    “也好,那便辛苦走上一遭了。”

    “欸,无妨,那这小子便由公子照顾了。”

    “没有偏房,只能让这小子在椅子上将就一夜了。”

    “是啊,一张床也挤不下三人。”

    “挤得下也不能挤。”

    “嘿嘿,是是是,这是自然,明儿小怜去上早课后,我再来把他弄床上去。”

    听澜公子没有拒绝,而那人也没了影踪。

    *********

    次日,辰时。

    顾怜从卧房中出来后,自然也是瞧见了在木椅中那红着大半身躯、昏睡着的、脏兮兮、惨兮兮的人儿。

    她把头伸回了卧房中,看向还在熟睡的听澜公子,秀眉微皱,轻叹了口气后,径自走向了厨房。

    当她忙活妥当,准备出门前,已将两份早餐放在了方桌上。

    她并非蹑手蹑脚的,可一系列动作她都做的无声无息,不仅没惊扰到姜逸尘,也没吵醒听澜公子。

    *********

    日近正中。

    此时木屋内有三人在其中。

    听澜公子正坐在卧房床榻边,为姜逸尘进一步医治伤势。

    昨夜的老者站在听澜公子身侧,与其攀谈。

    忽见姜逸尘迷蒙睁眼,似已醒转过来,老者一个机灵便消失不见了。

    哪知醒来后的姜逸尘注意力全然落在了听澜公子身上,丝毫未曾察觉到刚有一人突然离去。

    刚才听澜公子手中的青光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一时半刻竟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听澜公子见姜逸尘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犹自发怔,便轻咳出声道:“感觉如何?”

    姜逸尘回过了神,尴尬了一会,抱歉道:“添麻烦了。”

    “易无生的出现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亏得你有匹好马,把你从黄泉路上驼了回来。”

    “也许有些事,冥冥之中已经注定,这次侥幸死里逃生,下次呢?我手上沾染了那么多血,老天或许便是让这十四恶人来收我的。”

    “你后悔了?”

    “不后悔。”

    “你现在已逃过一劫,可还要继续你先前的目标?”

    “能杀的,绝不放过。”

    “天罡门已来到城中,一日间便与官府达成了协议,现下已全然接盘了地煞门在晋州城内的任何事物。”

    “他们可有来找听澜公子的麻烦?”听闻天罡门已至,姜逸尘不顾身上疼痛,惊坐起身。

第一八五章 对影成伵

    人与人之间有种莫名而生的情感,叫日久生情。

    尽管姜逸尘听闻听澜公子的名头还不出一个月,与之相识的天数更是屈指可数,况且从严格意义上讲,他和听澜公子不过是暂时的合作,可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对听澜公子却有种异样的情感。

    此情难以名状,无关乎爱情,超脱了友情互帮互助的范畴,更近乎于亲情。

    他为一己私仇来寻听澜公子相助,于听澜公子而言,进入此局利益委实有限,风险倒是不小,可听澜公子在初时一番犹豫后,依然答应了他。

    而自从应下助他报仇之事,听澜公子对他非但不是敷衍了事,更是倾囊相授。

    从对地煞门现况的剖析,到地煞门现存每个堂主性格弱点的逐一针对,再到每次行动计划细枝末节的详尽安排,听澜公子可谓是尽心尽力。

    正因如此,姜逸尘对听澜公子产生了一份莫名的信任。

    当易无生这个意外因素出现时,自觉难以轻易脱逃的他,便示之以弱,在致命一击到来前,使了点小把戏,以求保住自己一时性命,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息尚存,黑将军必然会把他带回晋州城,只要回到晋州城附近,听澜公子定会来救他。

    前者或可以听澜公子本便是行事细腻的人来解释,可他意外重伤之事,实与听澜公子毫无瓜葛,可她仍不顾城内的紧张局势出手相救,更留他在家中医治,让他无以为报。

    此时在姜逸尘的心中,已是隐隐将听澜公子当作了长辈之流,或说是师傅,来看待,不论听澜公子究竟是何身份,他打心底里不愿听澜公子因为他对地煞门的复仇,被卷入麻烦中来。

    因而,当他一听闻天罡门已至,便不由为听澜公子的处境而紧张。

    毕竟听澜公子在晋州城内的名气过大,以致于这般覆手翻云,整垮一个帮派的手段,众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念头停留在她身上,嫌疑难除。

    见姜逸尘反应如此剧烈,听澜公子稍稍一怔,心中升起一股这些年来极难体味到的暖意,而后出言道:“毋须担忧,那些人我应付得过来,毕竟目前能详尽描述一二的都已被你给了结了,至于应隆、洛奇一行,离晋州可还有些距离。”

    姜逸尘问:“他们已在回程路上?”

    听澜公子道:“不出一日,便可回到城中了。不过,你现在的状况可没能力去阻截他们了。”

    姜逸尘道:“这点我明白,只是没曾想这商阙的急讯去的如此之快。”

    听澜公子道:“每个门派中均有自己传递信息的手段,实力愈强大的门派,信息传递的速度愈快,只有如此,留给敌人的机会才越来越有限。地煞门虽小,可毕竟是天煞十二门中的分支,眼线自也遍布中州四处,若没碰上易无生,你现在就该去准备如何对付应隆六人了。”

    姜逸尘此时也算是明白过来,听澜公子先前的言下之意,道:“依听澜公子的意思,接下来,当这六人回到晋州城后,和天罡门的人接上头,对方人员齐整之下,警惕性也绝非先前可比,我已没下手的机会?”

    听澜公子并不否认,道:“嗯,时机不佳,近段时间内恐怕晋州城内,不论是天罡门或是官府,定会有不小的动作。”

    姜逸尘皱眉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昨日,修恺一行或多或少都对你起了疑心,只是对你的动机拿捏不定,应隆那儿去接应的人可是洛奇,他对这些天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会同天罡门来人稍加一分析,矛头很容易便能偏向你。”

    听澜公子道:“你说的不差,因而,今晚便得把这些怀疑的苗头给掐灭。”

    “今晚……你要去听澜小筑说书?”姜逸尘一时不解,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听澜公子道:“不错,今日正好是应隆要送我天山雪莲的十日之期。”

    姜逸尘道:“可主角今晚并不能去到听澜小筑。”

    听澜公子轻笑道:“也正好借这机会,先给天罡门的那些人灌些迷魂汤,把他们的注意力往别处引引,毕竟现在该他们头疼的事可不止地煞门这一出。”

    见听澜公子胸有成竹的模样,姜逸尘也放下了自己的担忧,却是问道:“近日江湖上可是又有不小的风云?”

    听澜公子道:“你且好好歇着,我也得为今晚的戏准备准备了,余下之事,待我回来之后再谈。”

    受人恩情,本便心怀感激,因而,听澜公子的安排,姜逸尘也言听计从,不再多言,躺下歇息。

    在听澜公子即将退出自己的卧房前,只听身后的声音说道:“不论如何,万事小心。”

    *********

    亥时,听澜公子进门后,却不见姜逸尘的身影,稍一感应,木屋中并无他的气息。

    走了?这是听澜公子的第一反应。

    尽管觉得意义不大,可听澜公子还是踱步进入卧房。

    床榻上是佯装入睡的顾怜。

    听澜公子柔声道:“人呢?”

    顾怜虽知把戏被拆穿,可怎么也得继续演下去,翻腾了一会儿,才迷蒙睁眼,道:“人?我不在这么?”

    听澜公子轻轻一笑,也不与顾怜多费唇舌,回身便出门去寻姜逸尘。

    瞅见听澜公子那离去的背影,顾怜心中一痛,似有块巨石砸在她心头。

    今早她便瞧见了姜逸尘的那一番惨状,寻思其既已付出如此代价,想必不会再执着于报仇了。

    怎知午后回来时,虽与他没有半句对话,可从他的眼神中却看不出一丝因重伤后,该有的痛楚和退缩。

    他把卧房让回给她,自己在客房默默待着,直至夜深,自己要入睡时,为免孤男寡女间的尴尬,便径自离去。

    而他离去的背影竟和当下听澜公子一般,孤独却依旧执着。

    复仇于你们而言,真的如此重要么?

    对于听澜公子的恩情,顾怜从不敢忘怀,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或说是无法理解听澜公子对于仇恨的执着。

    虽是朝夕相处,可说到底,一直以来多是听澜公子在照顾她,她却从未走进听澜公子的心扉,也是听澜公子有意不让她与这江湖有太多干系。

    可在这刹那间,她似乎懂了一些,至少从二人的背影上,她看出来,越是心地善良的人,越是无法从仇恨中把自己解脱出来,有的人会因此沉沦,有的人会像他们二人一般,变成双面人。

    至少,他们都没就此沉沦,不是么?

    “他好像往霍家的方向去了。”尽管听澜公子已经走出了木屋,可顾怜相信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

    “嗯,好好歇息。”外间果然传来了回答。

    *********

    月朗星稀。

    两个人,两道影,在废墟之上,在皓月之下,成双成对。

    至少此时的他们不需对影才可成双,此时的他们并不孤单。

    “为何会来这?”

    “出来透透气。”

    “若是他们有心,现下绝对是逮着你的最佳时机。”

    “最好的时间,已被你在听澜小筑中拖过了,这会儿,倒是安全不少。”

    “对霍家感兴趣?”

    “曾听赵公子起了个头,却并未从他嘴中套出话,闲来无事,便来看看,也和这儿的英灵道个歉,毕竟前些天搅扰了他们。”

    “赵公子?去泰斗赌坊那天?”

    “嗯,不出你所料,我摇色子的伎俩没能逃过赵公子的眼睛,他也很执着,从赌坊跟到酒楼,再从酒楼跟到这儿。”

    “呵,有趣,赵公子本便不是大家眼中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他若能在江湖上混迹,也是睥睨一方的枭雄了。”

    “不入江湖,或许会有些缺憾,但也绝非什么坏事。”

    “不错,朝堂和江湖是最浑浊的两滩水,不论谁入其中都难免沾泥带水,若是一着不慎,即便这水不深,却也足够把人淹死。”

    “泰斗赌坊说到底也是游离在朝堂和江湖之间,不过能守住底线,不轻易越界,赵老板在其中应也是步步惊心。”

    “表面上能做到如此风光无限,背后的血汗与艰辛,自然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赵老板之所以如此努力,便是希望借此锁住赵公子的脚步,不让他踏足江湖吧?”

    “也非完全如此。”

    “莫非还有何隐情?”

    “赵老板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二人相伴走过二十多载,却仅有赵寻乐这一独子。”

    “赵母已不能生育?”

    “比这还严重,在生下赵家独子之后,赵母便患上罕见无医的重病,本以为命不多时,可在赵泰斗的不断努力下还是维系住了妻子的性命。”

    “赵母至今仍还活着?”

    “赵公子既是灾星,也是吉星,赵母因诞他而得病,他也从记事起便一直相伴在其身侧,而赵母的病虽未痊愈,可身子状况却是愈来愈好。待赵公子到了弱冠之年时,赵老板也曾放手让赵公子外出闯荡,可赵母却一刻都无法远离自己的儿子了。”

    “……因而,赵公子是被赵母的怪病给绊住了。”

    “对于赵老板或是赵母而言,他们是幸福的,可对于赵公子来说,这是不公平的,但赵公子却乐于接受,他是个孝子。”

    “若是可以选择,我也不会选择江湖,只愿能有个家,与自己的父母相伴永远。”

    “家……”

    说到“家”字,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第一八六章 霍家往事

    家,家在何处?

    天下纷乱,何以家为?

    十数年前的外夷霍乱,致使万千中州百姓的家园不复存在。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亲朋发小流离失所竟为世间常态……

    姜逸尘与生身父母失散二十载,至今尚不知二老还否在世。

    他曾有过一个温馨的家,那是隐娘带给他的,可如今,也已烟消云散多年了。

    那,听澜公子呢?

    且不论与听澜公子相依为伴的顾怜,毕竟为听澜公子所救,与之并无血缘之亲,听澜公子亦可谓孑然一身,她的父母,她的家人又在何处?

    天下之大,她为何偏偏挑在晋州城落脚安身?

    而待在晋州城中最为静僻的城西,又如此靠近荒街废宅,真只是为借此地利以避人耳目?

    姜逸尘注视着在月下那孤傲的背影,他很难想象一介女流究竟需要历经多少磨难,才能有今日这般令人可畏的武功修为,和信手拈来的权谋诡略。

    这副略显单薄的身躯之下,究竟隐匿了怎样的过往?

    浮想联翩的姜逸尘开口打破了沉寂:“听澜公子可知晓霍家的曾经?”

    听澜公子并未回转过身,可却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若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么?”

    姜逸尘一笑道:“我相信听澜公子不屑于诓我。”

    听澜公子听言不由莞尔道:“我总觉得教出了个可怕的徒弟。”

    姜逸尘道:“能作为听澜公子的徒弟,在下荣幸之至。”

    说完姜逸尘仅是起了个念头,要作势下跪,可他却发现自己的膝下似被石膏封住般,动惮不得。

    听澜公子仍旧未转过身,不动声色道:“为何忽然想了解霍家的过往?可别说是被赵公子勾起的兴致。”

    姜逸尘道:“也不尽然。若说地煞门,或是说天煞十二门,用十余年的时间占据了晋州城的半边天,那中州在倾覆之际时,霍家于晋州官府可是个不小的助力,于晋州的百姓更可谓最后一堵城墙,一个在生死关头可代表一座城的家族,实在无法让人不感兴趣。”

    听澜公子道:“可现在晋州城中的人却避之不及。”

    姜逸尘道:“究竟是愧意变得麻木,还是禁令成了退避三舍的借口。”

    在晋州待了好些时间了,姜逸尘自也从他人口中,略微探查到了这之中的隐秘。

    外夷之乱平息后,大伙儿在清理全城的尸骸时,自也不会漏过霍家,但在城区复兴重建时,在众人心中尚有方寸之地的霍家,却忽然在寻常生活间被大家选择性的遗忘了。久而久之,虽说是在城区之内,但这儿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荒凉之地。

    揪其根由,原来是晋州官府下了条不成文的禁令,将这片荒街废宅列为禁区,不允城民在此多作逗留,否则,若闹出了骇人之事,伤及性命,官府概不理睬。

    霍家府邸被夷为平地,与之息息相关的街道,房屋瓦舍犹在,然,早已年久失修,人去楼空了。

    至于官府为何要发布这禁令,寻常百姓的口中便难以知晓了,一切,姜逸尘希望能从听澜公子口中得到答案。

    幸而,听澜公子总不会让他失望。

    前方的人儿静默了好一会儿,又长长叹了口气,才悠悠传出声来。

    “你是说晋州官府那不成文的禁令?你对这禁令怎么看?”

    “堂堂官府在自己管辖城区中的公众区域设立禁区,而缘由却是含糊不清,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禁令,想必在初期的效果并不尽人意。”

    “明文律令都会有以身试法者,更何况是一纸空谈。”

    “所以,要想达到而今的效果,想必要闹些性命、流不少的血。”

    “于统治阶层而言,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杀鸡儆猴,有时不可不为。”

    “于他们而言,这样的禁区又何尝不是他们心中的禁区,他们究竟在怕什么?”

    “在外夷霍乱之前,霍家在晋州城中已立足近百年头,前后历经七代人,昔时的霍家可谓家大业大,产业近乎占据了晋州城的一条街。风光无限终抵不过染指流年,外夷乱起,身先士卒的霍家,反倒是把自己给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夜之间,金碧辉煌便成了残垣断壁。”

    听澜公子的话语听来更像是一番感慨,既是感慨,定还有后文,姜逸尘暂不出声相扰,静候其说完。

    “人们甚至来不及去嘲笑这一切不过是霍家咎由自取而自食苦果,便已察觉到对霍家存在着致命的误解。最终,他们看见的是,没了霍家这最后一堵墙,战火在瞬间便蔓延到了他们身上。平常百姓都能醒悟过来,官府怎会没有半点儿意识?”

    “这么说来官府并不是心中无愧,可却偏偏选择了沉默以对,着实让人不解。”

    “想必你应有听闻过,霍家为何会被江湖舆论推上风口浪尖,致使地位一落千丈。”

    姜逸尘会对霍家之事如此上心,自是因为昔年若兰曾与其提起过的霍家过往。

    天殇折梅手的掌法已是不止一次被人认出是折梅山庄的镇庄绝学,凭此也基本能确定隐娘便是折梅山庄庄主的独女欧阳柔,而欧阳柔更是霍家三公子霍韬的妻子无疑,这么一番关系算来,姜逸尘和霍家似也有脱不开的干系,把霍隐娘害得在西山岛上如此失魂落魄的过往,他不会忘记,若有机会,他便会追查得更深。

    姜逸尘理了一番思绪之后,便将从若兰那听之的与霍府有关的传言说出。

    听完姜逸尘所述,听澜公子问到:“我想,道义盟中应都是这么传的吧?”

    姜逸尘不解道:“莫非事实并非如此?”

    听澜公子道:“事实……倒也与那被斩杀的五个同盟不无关系。”

    一向言语利落的听澜公子,在此时却是,支支吾吾,或说是欲言又止,这着实太过反常。

    姜逸尘不意外听澜公子所掌握的情况会比他更为详尽,但见这情况,他不由起疑,难道听澜公子已全然悉知了昔年此事的详尽经过?

    姜逸尘旋即追问道:“事实不只如此?”

第一八七章 人只为己

    阳光之下藏匿着阴影,让人提心吊胆。

    而明月却揭开了黑夜的面纱,让人心归安宁。

    安宁的时候,总会回想起许多事。

    明月之下,听澜公子回溯着昔年霍家的盛景,心下暗道,“明月若是有心,或许也会为当年霍家的遭遇而啜泣吧?”

    听澜公子心中微微懊恼今晚说的有些多了,但会和身后的年轻人说这么多,或许是因为这些事,她都无法向其他人吐露吧,而今有机会在明月青天之下,和另一人说起这些,倒有些止不住势头。

    听澜公子朱唇轻启,缓缓道:“当年霍家斩杀的那五个同盟,无一不是通敌卖国的叛徒,情势危急之下,霍家自也只能先斩后奏了,奈何,这五人虽在各自门派中位高权重,却并非真正的幕后主使,他们能在暗中走到中州万千生灵的对立面,势单力孤自然是行不通的,当是有同门中人在背后支持。”

    姜逸尘道:“通敌叛国?!”

    这个结果并不难猜想,只是当得知较为确切的答案后,不免令人惊疑不定,当然疑惑大过惊讶。

    听澜公子道:“生死存亡之际,人的心便是如此脆弱,恐惧之下,有些过惯了安慰日子的人,为了逃避突如其来的重压,为了苟活于世,便会另辟蹊径,走上歪路子。”

    姜逸尘默然,答案总是如此苍白而沉重。

    生存,为了这两个字,有多少人非但会卑躬屈膝地把自己的灵魂出卖,还会把身边的亲朋好友给拖下他们挖出的泥潭,踩着他们呼吸空气。

    人不为己,当真是天诛地灭么?

    姜逸尘道:“这么说来,是那五个人背后的门派合力给霍家做了个局?”

    听澜公子道:“准确的说是五个门派中的部分人,合力做局,给霍家使绊,但霍家早便有所防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的计谋并未得逞。”

    姜逸尘先是有些吃惊,旋即便也释然,道:“是了,霍家百年的积淀,再怎么声名扫地,也不至于在短短一两年中变得不堪一击。”

    听澜公子道:“问题便是在这。”

    姜逸尘道:“江湖间的谣传尽皆到此为止,因而,站在霍家一边的人都以为是五个门派的人暗中使计,借手瓦剌飞蝗军把霍家给夷为平地。那真正的原因是?”

    听澜公子道:“只能是后院起火。”

    姜逸尘道:“霍家也出了通敌叛祖之人?!”

    听澜公子道:“要做到上下一心并不容易,不过此人也不能算是霍家的族人,只是受霍家恩惠,在霍家做事罢了。”

    姜逸尘这回倒是震惊异常,因为他听出来听澜公子所说的只有一人。

    听澜公子似也猜知姜逸尘默不作声的原因为何,接着道:“确实,仅凭他一人之力,便把整个霍家给颠覆了。”

    姜逸尘道:“此人在霍家位高权重?”

    听澜公子道:“异姓之人总难在他姓家族中有太高的地位,能做到管家的位置已是很得信任了。”

    姜逸尘道:“可此人偏偏不是管家。”

    听澜公子道:“不是。”

    姜逸尘道:“不是管家,却能影响到一族存亡,那此人定在这个家族中的某个职位上担当大任,而这个职位与众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听澜公子道:“厨师长正好是这么个角色。”

    姜逸尘道:“果然,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在食物上做手脚,最容易能达到祸害整个家族的目的。此人既能得手,想必也是深得霍家上下信任,而且,该当是在霍家待了好些年头了。”

    听澜公子道:“能做到厨师长的位置起码在霍家待了有十年之久,据说此人自幼父母双亡,早年间在一家小饭馆中做打杂之事,厨艺都是暗暗偷师学来的。”

    姜逸尘道:“偷师?看来他在饭馆中待得不如意。”

    听澜公子道:“当然,开饭馆的是对穷夫妻,夫妻本身脾性便不好,打不得自家三个幼孩,便把拳脚往他身上招呼。

    他是个便宜的劳力,为了生存,他可以为了一顿餐的一个馒头,忍受住十个巴掌,十次脚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有半点反抗。

    这样的结果便是那对饭馆的夫妻对其变本加厉,而他们的三个孩子稍长一些后,也对他又打又骂。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抱住了霍家老爷的腿。

    瞅见他身上的伤痕,还有饭馆一家对他的恶语相向,霍家老爷出于怜悯,买下了他,把他带回霍家。

    一晃十余年光阴,他在霍家成了厨师长,掌管这一府之中上上下下百余人的果腹问题,也凭着这个便利,他新手把霍家给埋葬了。”

    姜逸尘道:“这人的心中就不存在感恩戴德。”

    听澜公子道:“风平浪静时,他自然是懂得感恩的,他在霍家老少心中一直都是憨厚老实,和善可亲的形象,但在生存的问题面前,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出卖的。”

    姜逸尘道:“看来是瓦剌的奸细找上了他,这么说来,他不仅是背叛霍家,也是背叛了中州。”

    听澜公子道:“不,懂得攀附高枝的人,自然眼光也不差,他所做所为可比通敌叛国高明多了。他早已看出中州不会在那次劫难中覆灭,因而,在出卖了霍家之后,他很快又把瓦剌大军给出卖了,更是借此被认作大功之臣!”

    姜逸尘惊道:“大功之臣!?”

    听澜公子道:“力助中州平定外夷之乱的,算不得大功之臣?”

    姜逸尘不解道:“可他既已看好中州,为何要把霍家推上断头台。”

    听澜公子道:“当时情势危急,他心中明白,霍家是不论如何也不会退缩的,他和霍家绑在一起,只能和霍家、和晋州城共存亡,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选择与霍家恩断义绝,无疑是最轻松的出路。”

    姜逸尘道:“那大功之臣又是什么情况?”

    姜逸尘心中已隐隐猜知了结果,可还是忍不住出言相问。

    听澜公子道:“智助中州抗击外夷有功,庙堂之上自然有了他的位置。”

第一八八章 凌驾于天

    愤怒!

    这是姜逸尘现下最为强烈的情绪,尽管他与霍家的这位厨师长素昧平生,但在这三言两语后,他便对此人深恶痛绝,想来若是此人此刻在他的面前现身,恐怕他会毫不犹豫地一剑了结其性命。

    “我知道,你定然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为一己性命背叛旧主、出卖同伴的人被封为大功之臣,荣华富贵加身。”

    “当然!”

    “不只是你,若是世人皆知晓其中的底细,此人非但不会受朝廷封赏,加官进爵,更会受万人唾弃,受千刀万剐。”

    “可现下,此人不仅活得衣食无忧,而且当是身居高位!?”

    黑夜中,姜逸尘的双瞳几乎窜出了火苗,他隐隐察觉到令而今中州摇摇欲坠的根由所在了。

    “不错。”

    “有多高?”

    “几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这一人,只算半人。或许连半个人都算不上,到底是个小傀儡罢了。”

    经听澜公子几次改口,无疑是越加强调了此人在庙堂之上已近乎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当今朝廷由小皇帝亲自当政,并不存在什么摄政王,能居于皇帝之下,百官之上的官位已不多。”

    “屈指可数。”

    “可他还有对手。”

    “当然,盯着‘天下’这块香饽饽,永远不会只有一人,朝廷中有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朝堂之外,四下虎视眈眈。”

    “据我所知,东厂西厂向来不对付,而两厂提督亦有权有势。”姜逸尘已不再是初入江湖的嫩雏了,朝廷中的概况他也略微了解过。

    “东、西厂共存,本是老皇帝用来御下制衡的手段,怎奈老皇帝匆匆驾鹤西去,留下的忠臣骨干手中权利有限,十来年间也逐渐被扫除殆尽,现在朝廷中的情况确实是两厂间的二人转。”

    “东、西厂的实力比对如何?”

    “东厂的整体实力要强过西厂不少,因而西厂和锦衣卫更为亲近,如此才能和东厂扳手腕。”

    “此人既是权势滔天,如此瞧来也只有当今朝廷的东厂提督——于添,于提督了。”

    “东厂提督只是其兼任的官职,他最大的官位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保住了性命之后,看来他想得很多。”

    “他明白了一条路子,只有爬得越高,才不至于轻易受人摆布,才有能耐去改变既当发生的结果,而不再是拼运气的赌博。”

    “好狠,先是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而后又出卖了自己的身子,他就不怕爬得越高,而后摔得越惨么?”

    “他当然知道,所以,他一直想法设法在尽量短的时间内,爬到最顶峰。十多年来,他一步步从御厨走到尚善监的掌印太监,再从尚善监到内官监,到御用监,再到司礼监,一步步地接近小皇帝,到最后再将东厂纳入麾下,只要站得够稳,要跌下来,并不容易。”

    “殊不知高处不胜寒。”

    “嗯。爬得越高,并不意味着烦恼越少,相反,以前他所看不见的威胁,而今都成了威胁,他现在的一举一动算不上如履薄冰,但也不得不万分留意,因为稍一疏忽,他的对手们随时都会给他致命一击。”

    “这十多年来,就没人对他的过去产生过半点兴趣?”

    “他在霍家时便是个低调内敛的厨子,足不出户的他,霍家之外并没多少人能唤出他原来的名字,鲍满,心满意足的满。”

    “心满意足?或许他从未满足过。”

    “知足常乐的人,毕竟有限,在霍家时他或许有过短暂的知足,但惨痛的现实偏偏将他那一丁点知足给撕碎,所以,他选择了无止境的追求,不再作满足于当下的池中之鱼,他要凌驾于天,俯瞰众生。”

    姜逸尘闻言一怔,暗道:“于添,原来是凌驾于天之意……听澜公子最终的目的莫不是要除掉这于添,或是说,鲍满?”

    “如此听来,听澜公子对于添的了解颇深,连他在霍家的过往都能调查得如此仔细。”姜逸尘这一番话已是变了味,不再是先前的同仇敌忾,更像是在质疑听澜公子的身份。

    他已渐渐明白了,为何老伯会要他来向这么一个可怖的角色寻求帮助,因为他和听澜公子不仅经历相似,而且还算是有些渊源,只是他还有些疑惑,老伯究竟对听澜公子知之多少,听澜公子的另一重身份,难道不是道义盟的对头?

    还是后者只是他的无端猜测?

    “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于添的下手更快,知道他过往的人委实已寥寥无几。”听澜公子并未因姜逸尘对她的态度改变而变换说话的语气,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波澜不起。

    “不知听澜公子是如何知晓的?”

    “我说过,这世上用钱买不到的信息本不多。”

    钱?

    姜逸尘不由一怔。

    “钱”字从听澜公子口中说出,不免显得有些肤浅,听澜公子最为正经的日常开支来源,莫过于那位“假听澜公子”顾怜每天去听澜小筑学堂为学生们上课,拿的月钱,还有小筑为补偿听澜公子为大家免费说书的一些“善款”。

    听澜公子和顾怜所为是无价的付出,岂可用金钱来衡量。

    而她们拿到手中的银两,也绝无可能买到这等深邃的隐秘。

    然,听澜公子没有这钱,并不代表别人没有。

    别人的钱怎能算是听澜公子的钱?当然算,因为他们有求于听澜公子,听澜公子能提供于他们的帮助,可谓价值连城。

    姜逸尘很快便得到了这个答案。

    “是赵公子的钱?”

    “是。”听澜公子并不否认。

    “可无欲无求的赵公子,为何要帮你呢?他是如此乐善好施之人?”姜逸尘不解。

    “我说过赵公子是个孝子。”听澜公子淡淡道。

    姜逸尘当即闭口不言,他已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在寻常人眼中赵寻乐是个衣食无忧,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似乎连天塌下来也与他没多大关系。

    但实际上,赵寻乐绝不比任何一贫穷人家的子女做的要少,他的父亲经营着晋州最大的赌坊,他的母亲怪病难医,他不仅要照顾父母的情绪,还要支撑起整个家庭的正常运转,如此,才能让他们赵家在这动荡的局势中至少维持现状。

    他一经验有限的年轻人,显然没法做到面面俱到,所以他找到了个帮手,或说是老师,教他把这些繁杂琐碎打理得井井有条,只因他本不笨,更能说是心思灵敏,处理起事儿来快刀斩乱麻,因而,在常人眼中他总是一副优哉游哉的闲样。

    赵寻乐找的老师自不会是他人,正是听澜公子。

    姜逸尘喃喃道:“无怪乎赵公子当晚敢尾随我至此,现在看来便很明确了,他不但知晓霍家之事,也早已发现白天夜间的听澜公子,根本不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