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爷宠妻法则全文阅读 第183分节
第1823章 旗鼓相当
晚霞烂漫,层层过度的夕照交织成一大片腾紫色的天空,丛间蝉鸣,唐惊羽聒噪的萧声极具穿透力的响了起来。
又菜又爱吹,大家真是怀念他师父的箫声。
吃过晚饭,慕紫苏和肖贤便坐在回廊里乘凉,她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心里却总想着他留的那一手绝学。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便是你讲的任何一句话他都会记得。然后去推演,你的话是真是假。你没有办法去隐藏任何东西,可你想做的事情会在他眼底纤毫毕现。
他忽的道:“饕饕,再陪我下盘棋吧。”
“好啊。得有个说法,输的人——”
“给对方洗一个月的衣服。”
慕紫苏有点头疼,“半、半个月行吗。”
“你怎知输的人不是我呢?”
“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你想输,很难。”
说着,二人走道庭院里的石桌前,坐在了一模一样的竹椅里,各自摆好棋子。
楚河汉界,血雨腥风,每一步都是处心积虑,毕竟对于慕紫苏来讲,做家务比练功要艰难一万倍。
肖贤手里玩着棋子,细细琢磨着她的布局,边挪动棋子边道:“宋大人前些日子心生困惑,故来找我寻求解忧之策。他认为法律不能拯救世人,饕饕以为呢?”
“自救啊。”
他忽然来了兴致,“此话怎解?”
“治国如同武学,唯有依天道而行,可我并不认为太平盛世是君主治理的功德,而是世上每一个人明心见性的结果。我曾听说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两个国度,只隔着一条江河,江东之国衣不蔽体,瘟疫横行,天上竟有九个太阳,可谓民不聊生。但江西之国四季如春,食物丰盛,水源清澈。这原因便是人心。西边国度的人民无欲无求,心无挂碍,而东边国度的人却贪婪邪恶。由此可见,嗜欲深者天机浅,嗜欲浅者天机深。所有人类所遭受的境遇,都是由人心所化。”
肖贤看着慕紫苏滔滔不绝的模样,只觉对她越发痴迷。一句人心所化,甚至点破了他许多困惑。
“是啊,蓬莱道祖曾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听上去似乎是狂妄之言,其实他的本意,则是人类一切本自具足,只不过被贪嗔痴所掩盖,故身临苦境,病痛缠身,执迷不悟……你说,人类该如何放弃执念?”
“我认为……”她皱眉思索许久才道:“遗忘二字,最为重要。忘记一切喜悦和痛苦,天道自然在心中显现。就像,世上最强的功法,并非什么古法秘籍,只是清除心中一切挂碍,看到最真实的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好像在剑仙面前班门弄斧那样,“其实这只是我练功时的一点心得啦。”
肖贤为此感到震撼,她的心境,已经修到这般地步了。他若有所思的不住点头,“好,好。”
可是,知易行难,他破除心魔的唯一方法若是忘记她,他宁可执迷不悟……
他回过神来时,慕紫苏的已经将棋子放到了他‘帅’的面前。
“将军。”
她得意的神情,几分妩媚,几分甜美,实在令他着迷。
肖贤对着棋盘挣扎半天,才认命般的道:“我输了。”
“才没有,是你杂念太多。”
“与你谈经论道,比我赢过你要有趣。”
慕紫苏叹息,“早知道会赢,就下大一点的赌注了。”
反正她的衣服都是他来洗。
他眼睛笑得眯了起来,“那便将一个月换成一辈子,可好。”
“哼哼,那也便宜你了。”
他望向蹲在池塘边喂鱼的观音奴和君迁子,含笑道:“饕饕进步不少啊,已经是武神境了。我曾说要想打赢我还得有一百年。这回我看,只要有五十年就够了。”
“五十年啊,真漫长。”她在心里苦笑。若是再过不久他恢复记忆,她岂不是连生还的机会都没了。
他垂下眼帘,“于我而言,很短。”
这话像根刺一样狠狠扎进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目光悠远道:“你还记得吗?当初那个丹枫书院的慕紫苏,被人嘲笑,被人欺负。只有你义无反顾的撑在我身后,相信我,还告诉所有人,不要小看饕饕啊,她一定会成为一代大修。”
他看向她的眼睛,“当然记得,那时你说,你要名扬天下,要保护师父。”
“才不是,当年是为了逃离你嘛。”
二人相视一笑,却不约而同的躲避着彼此的目光,各怀心事。
她还记得,她当年第一次得知自己琵琶骨残缺时的无助和绝望,回家的路上,她趴在他的肩头问他:“师父。我是不是,真的是个废物。我不能修真了。我不能成为天下第一修士了,我没有资格喜欢一剑独秀了……他也肯定……也不会喜欢我这种废物的。”她越说越难过,泪水控制不住的往下流,将他的白衫染湿了一大片。
“胡说,无论你是如何,一剑独秀都喜欢你。”
她也记得,她将他曾经抛弃自己之事怀恨在心,一个人跑去采仙草赚钱,却弄得遍体鳞伤。那天,当肖贤给她包扎伤口时,浑身青紫的慕紫苏对他大吼,道:“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第一修士,然后甩掉你!”
“好啊,即便是等上个千百年,我也会亲眼看着的——别动,会痛啊。”
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她撇过头看向小池塘,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肖贤心血来潮的想同她一起赏莲花,他们来到莲花池才发现,本该盛放的莲花全都枯萎了。听路过的阿瑶说,前些日子有个新来的小弟子在旁边练剑,剑气不小心伤了莲花,他们进去查看,看到莲花的根都被斩断了。
慕紫苏知道,这些莲花不会再开了。
然而,肖贤不死心的非要进去查看一番,兴许有起死回生的法子。可最后,他也只能捧着残荷的叶子,不舍的轻轻摩挲着,叹息一声,“真可惜啊。”
是啊,真可惜啊。
无论输赢,都回不去了。
第1824章 锁魂铃
长生十二宫第十一宫
殿顶七星快速流转,化作一道绚烂的晶芒,从百会穴灌入慕紫苏头顶,丹田内顿时盛放光芒。
武神境,二阶。
这个境界,古往今来,都没几个人能达到。就算当今九州都屈指可数。
她做到了。
只是她心知肚明,之前能和肖贤打个五五开,无非是因为他受了伤,太初之心能令他快速恢复力量。倘若十二宫是真的,待她羽化飞升后,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可是恐怕他不会给她那么多的时间了。
慕紫苏应该感到庆幸,他如今的情况无法再支撑他再次进行天魔化。她就算没能在他动手之前打通十二宫,也至少有三成的把握能杀他。
不过她很清楚,如果他不先对她下手,她一定不会对他动手。她只想自保。
她还对他抱有一分的希望。哪怕,她已经发现,他恢复了记忆。
是的,她看到了,他找到了他计划里最后一步的——锁魂铃。
最近她使用天眼次数太多又太频繁,琵琶骨已然不堪重负,所以这次她只看到了锁魂铃一瞬,却不知被他藏在何处。
她必须尽快找到!
慕紫苏思绪繁杂出了十二宫,目前,她已经吩咐顾修缘,将苏瑛这个大麻烦送往玄策府。理由很简单,保护她和长生宫的安全。她特意嘱咐顾修缘,要秘密送走,千万不能让肖贤知道。
刚回到寝殿,便看到他一如既往的坐在竹椅上等她回来。
她远远的望着他,在心里想,你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呢?夫君。
“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执起她在他身后捂着他眼睛的双手,唇瓣弯起笑意。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瞧着他时冰冷的双眼。
她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如呢喃,“早点回来看你有没有背着我做了什么不乖的事情。”
“如今看来,为夫乖么?”
她冷冷的笑了笑。因为她发现,他亲吻自己时,心里再不像当初般羞涩却炙热,像痛到麻木那般。
可是她还要环住他的脖颈,缠绵的吻着他,谁也不愿放开。
她含笑瞅着他,“不愧是剑仙,古往今来清白自守第一人。”
这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猛地推开了木门。是苏瑛。
慕紫苏心底一惊,顾修缘到底怎么办事的!她怎么还没离开!
后面尾随而来的李秋谭道:“苏姑娘,您不能贸然闯入——”看到慕紫苏依偎在肖贤怀里,李秋谭红了脸,忙闭上眼睛喊道:“启禀掌门,苏,苏姑娘她——她不肯离开长生宫。”
苏瑛气喘吁吁梨花带雨的道:“先生,他们说您要将我送到玄策府,为什么……您、您不再需要阿瑛了么?”
她整个人僵在肖贤的怀里,不敢看肖贤半分,她感受不到肖贤情绪上的任何变化,却让她更为提心吊胆。她知道他一定不愿让苏瑛离开他的视线,现下该如何是好。
慕紫苏不慌不忙的从肖贤身上下来,理了理衣襟,道:“只是几日而已,等风声过去,自然会接你回来。为了长生宫,你暂时不能留在这里。”
这话也是在给肖贤一个交代。
慕紫苏紧张得双拳不由然紧握,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慧眼如炬的他识破自己的计谋,李秋谭这个笨蛋真是坏事!
她心弦紧绷,等待肖贤的质问。
肖贤温吞的喝了口茶,道:“苏姑娘,长生宫一切事务谨遵慕掌门的安排,你安心去玄策府,待时机成熟,慕掌门会接你回来。”
——缓兵之计?!
为了不暴露他的动机,暂时让她放下一切防备。
慕紫苏睥睨着苏瑛,她看上去情绪非常不稳定,慌张无措,苏瑛使劲摇头大吼道:“我不要!我不走!先生,该走的人是您!”她突然指向慕紫苏,泪水无声的滚落,“她、她要杀您!要吸取您的力量!!”
四周的一切仿佛定格在那一瞬,慕紫苏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耳畔万籁俱寂,只有苏瑛凌乱的喘息声。
——她是如何知晓的!
她用力吸气,呼气,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绝不能在此刻露出半分破绽。她感到肖贤执起她的手时,一阵彻骨的寒意从掌心蔓延到后脊。
肖贤转头,对她笑笑道:“娘子,要害我么?”
好像只是一句玩笑话,她却听出了几分杀意。
慕紫苏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仰起头,半含娇笑,“是啊,我要把你的阳气统统吸干,让你精尽而亡,如何,你依不依?”
二人对视许久,她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却还在保持笑容。
肖贤收回目光,笑意温然,“依你,当然依你。”他对苏瑛道:“你是从何处知晓,慕掌门要杀我。”
苏瑛愣了半晌,“我、我是从梦里……”
慕紫苏这才松了口气,看到肖贤悠然坐回椅子里斟茶,道:“夫人啊,一定是你把她逼得太紧了,才会妄生出这种无端之梦。她才十六岁,如何肩负这拯救苍生之大任。”
慕紫苏道:“是我不好,正好,这几日你去玄策府,好好休息。天灾一事固然紧迫,也不在这一朝一夕,你需彻底放松,兴许便恢复了天眼的力量。”
苏瑛这时才回过神,道:“方才,是,是我唐突了。也是啊,紫苏姐和先生伉俪情深,怎么会加害先生,我真是笨死了……只是那个梦,太真实了……”
肖贤问道,“是什么样的梦?”
慕紫苏心里一紧,她心里最清楚,苏瑛天赋极佳,她的梦境很可能就是天机。她突然打断了她,“我害他有什么好处?”她煞有介事的思索良久才恍然,对着肖贤道:“对啊,我杀了你,再把你的财产啦,宝藏啦都卷走,转头再嫁个年轻貌美的少年郎,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对吧,老伴儿。多谢阿瑛提醒了我。”
肖贤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挑眉道:“这听上去确是美事一桩,那我只好化作冤魂,整日阴魂不散,对你纠缠不休。”
最终,苏瑛还是跟着李秋谭走了。慕紫苏看得出来,她还是不放心肖贤。她开始担心起来,担心他听到苏瑛的话对自己防备。她真是后悔,那时心软,没吸他的力量。可是他呢,对自己恐怕不会有半分的心软!
第1825章 肖贤业魔
慕紫苏踏进晶石阵,望向殿顶流转的七星,没想到,已经要走到尽头了。
只要吸收完这里的力量,她便可进入最后的十二宫,就要羽化飞升了。
曾经的她,总是期盼着这一天,做梦都想。那时她的梦想是称霸天下和治好师父的病,回首时,满目萧然。
她让自己心绪逐渐平静,切勿贪多,她现在当务之急是借十二宫的天道之力恢复天眼对元婴造成的伤害,她要尽快看到肖贤到底把锁魂铃藏在哪儿了。
一个时辰后,她将力量吸收完毕,吐纳良久后,便使用了天眼。
然而,这次她还是没能看到。
不能心急。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告诫自己,若和肖贤交手,只有心无旁骛,才能有几分胜算。
回到寝殿后,慕紫苏听观音奴说肖贤去了厨房,她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入殿内,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妆奁上的铜镜里的自己,在心里问道。
——你到底将锁魂铃藏在了何处。
她摘下发髻上的飞鸟簪,想换上肖贤给她的发带,她找来找去都没寻到。忽地,她的目光落在一个陌生的紫檀盒子上。盖上用工笔勾勒出红粉相间的梅花,层层晕染很是好看。
她从不记得家里有这样一个盒子。
慕紫苏打开,随后倒抽一口冷气。
——是锁魂铃!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轻轻抚摸在玲珑却冰冷的古铜铃铛上。铃铛精巧别致,刻着繁复的花纹,像是古老的咒文。她鬼使神差的将五只金色指环套在自己右手上。她晃了晃,数十只一齐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
肖贤,你也太低估我了,竟然明目张胆的藏在这里。
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你说过的。
得想办法掉包!
可倘若自己这般明目张胆的拿走,肖贤必定会起疑心,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心思很可能加快动手的时间。
“饕饕,你在做什么。”
声音在身后响起,慕紫苏感到一双手突然扶住了自己的肩头,随之而来的,是虚无而可怕的气息,悄无声息的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浑身的线都紧绷了起来,不由然瞪大了双眼,手里微颤,铃铛哗啦啦的作响。
她能感觉到,他冰冷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自己手里的锁魂铃上。
是她太过专注没有察觉到他么?
还是说——他已经在外面偷偷看了自己许久。
“没做什么啊,刚刚我在找你送我的发带,然后就发现了这个。这是什么?”她侧过身,仰起头看他,弯起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异样。
他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锁魂铃,仿佛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是天启阵所用之物。”
他伸手想去摘她手上的铃铛,她却突然收了回去,依旧笑盈盈的瞅着他,“那借我玩两天。”
“这有什么好玩的,你要去锁何人的魂魄?来,小姑奶奶,给我,小顾那边要用。”
她不依不饶,声音变得娇嗲,“等他要用我再他嘛。”她搂上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夫君最好了~来,香一口。”
见他不动,她扭着纤细腰身像在邀宠,“香一口嘛。”
他拨开她的手臂,“此物凶戾,不是什么能用来玩的物件。万一失手伤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她微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怎么,你不信我?”她佯装生气,扭过头去,“你不爱我了,我知道了,你去和别人玩吧,以后都不许碰我。这个还给你就是了,哼。”说罢,她将铃铛从手指上脱下来,丢到他手里。
其实她心里是没底的,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恃宠而骄。
可她刚转身气哄哄的走出去,就被他拽住了手腕,往怀里一拉。
“又要去哪儿。”
她在他怀里乖巧得像只小猫,她沉着小脸,不开心的道:“去哪儿也不要你管。你都不爱我了,干嘛还要管我。”
“真生气了?”
“我干嘛要生气。”
“都是做别人婆婆的人了,还这么爱生气么。”他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头顶,轻声道:“你是我这世间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有时我连自己都不信,却一定会信你。”说着,他将手里的锁魂铃,又塞回了她的手里。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肖贤给了她一块狮仙糖,她就揣在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她舍不得吃,和他约好,等回来和他一起吃。可是,她和村里孩子们玩的时候,布袋子和狮仙糖一起丢了。彼时夕阳西下,孩子们都回家了,她哭得像个泪人,一个人一边哭一边埋头在草垛上找。
那时,他就是这样把狮仙糖塞回她的手里说,“看,这不就在这儿?”
他好像塞的不是一块糖,而是在她手心里烙印上了一颗朱砂痣。
她也不知为何此时会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儿。锁魂铃终于到手了,她也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就像那个失而复得的小姑娘,嘴角是拢不住的笑。
“这还差不多。”
可这时,她忽然听到他说。
“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时间,她惊骇得整个身体都僵住了。窗外大片的乌云遮盖住炽烈的阳光,浓重的阴影里,她看不到他冰冷的目光。
她感到他缓缓放开了自己,她的心好像全部被挖空了一瞬。看着他走出殿外,
她突然意识到,是不是中计了。
他相信了苏瑛的话!然后也用天眼预判了她的行动,他只是在用这锁魂铃试探自己!?
他之所以会将这东西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就是为了试探她,倘若她拿走,就证明苏瑛在梦里看到的是未来的现实!?
现在,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真的要杀他!
慕紫苏看了看手里的锁魂铃,在想,为什么他既然知道了她的动机却还没有摊牌?他是否也在忌惮着什么?
她突然想起,七天后就是农历七月初七,是坊间流传的鬼节,黄泉之门大开的日子,阴气盛极,那大抵就是他动手的时间。
所以,他即便知道她的动机,也不能现在暴露杀机。
否则,将前功尽弃。
既然他把锁魂铃交给自己,想必是有了万全之策,毕竟这世上不止一个锁魂铃。她再调包也没了意义,只能再做计较。
她看向卷帘外,他坐在回廊里品茶时的清雅背影,心中不寒而栗。
她只有不到七天的时间了。
每一刻的时间流逝,她都能感到死亡逐渐逼近。到底如何做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啊,她差点忘了,他可是无上魔尊,什么肮脏的心思,算计没见过。她怎会这么天真的以为自己真的骗过了她。
或许是上苍的垂怜,就在她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肖贤走火入魔了——
那日,她刚从十二宫里出来,便看到顾修缘焦急的来回踱步。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慕紫苏却看到他脸色煞白,额头满是汗珠,满眼无措。
“原本先生好好的,还在书院和夙素阿好他们放风筝,谁知,谁知……魔气突然控制不住的从他琵琶骨里涌现,满目猩红,给孩子们都吓坏了。幸好……幸好先生尚有几分理智,他推开夙素后,没有伤一人,独自不知去了哪里。我已经派珈蓝和小肆他们去寻先生的行踪,万万不要出事才好!——”
他错愕的凝视着慕紫苏,“紫苏,你,似是一点也不担心他。”他不由然眉头紧皱,“你这是怎么了!?”
是的,慕紫苏当时想的根本不是肖贤的安危,而是看到了一缕希望!倘若肖贤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她便有机会对他下手了!
慕紫苏摇摇头,问他,“倘若有人要杀我,你会救我么?”
顾修缘被她问懵了,“当然。可这个节骨眼了,你为何问我这个问题。何人要加害于你?”
她盯着他琥珀色的眸子,看了许久才道:“五日后,你来十二宫找我。”
不明所以的顾修缘愣神时,桌子上的通天镜有了动静,是珈蓝。他的声音除却慌张,更多的是恐惧。
“大师兄,我们找到先生了,地界!先生在地界!”
世人曾说,无上魔尊凶残无情,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尸骨无存。当年困龙之战尸山血海,撼人心魄。可现如今,当年见证者死的死,退隐的退隐,那一幕只留存于说书人的话本里,今日,长生宫所有弟子都再次见识到,当年那血腥残忍的一幕,无上魔尊真正的模样——
当慕紫苏赶到时,他们看到地界里,辽阔荒芜的土地仿佛被贯穿一般,赫然出现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们没有看到任何魔兽和妖兽的尸体,只见到一条长长的血河,由东至西,仿佛看不到尽头。天际殷红无比,与那条血河遥相辉映。
天空剧烈抖动仿佛正承受着极限。剑气激荡,天空竟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无数道流星火雨从缝隙中坠落,将地界燃烧成一片火海,妖兽和魔兽悲鸣惨叫的声音刺痛耳膜,她惊恐的远远望去,看到了那遥不可及的身影立于云端,漫天火海里,他长发披散,像杀红了眼那般,手中却邪剑凌乱至极,素白的衣衫上染满了血,恐惧蔓延在每一寸阴暗的角落里,压迫感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这就是,魔尊的真正力量吗?
足以撼动整个天地的力量!
慕紫苏怔怔的低喃,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谁也不许过去。”她近乎崩溃一样的大吼,“谁也不许过去!!”
顾修缘道:“可若不加以阻止,先生他很可能——”
业魔化!
恐惧和心痛交织,泪水悄然无声的从她眼里滑落。即是恨他如此,看到他时,她还是忍不住的心疼。
幸好,他没有为难他们。他还是那么善解人意,总是体谅别人的难处,于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昏迷过去,从半空中直直坠落。顾修缘见状,比犹豫中的慕紫苏快了一步,如一道白虹贯日御剑而去,接住了他,稳稳落地。
(本章完)
第1826章 最后的温柔
肖贤昏迷了一天一夜,在这中间,顾修缘喂他喝下两碗清静丹,丹药入口后,所剩无几的正气和邪气交战,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床榻上,被褥上,他的衣衫上染透了黑血。当喂到第三碗时,他像疯了一般的将顾修缘推出去,剑气毫无防备的打在顾修缘的胸口上,一道鲜血喷溅而出。
唐惊羽和御七杀将他扶起来,顾修缘摇了摇头,依旧道:“先生,您再喝下这碗,便会好起来……先生!”
观音奴战战兢兢的走过去,含泪道:“阿公,你……你要听话,不然婆婆会生你气的……”
“当心!”
幸好顾修缘七星剑及时出鞘,挡开了肖贤的魔气,君迁子死死的用他单薄的身体护住观音奴,观音奴看着肖贤凌乱发丝下猩红的双目,被吓得浑身僵住,动弹不得。
她倒抽一口冷气,“阿公……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肖贤伏倒在床边,痛苦的捂着胸口呕出缕缕黑血,“别过来!出去!”
这时,慕紫苏走了进来,她目光冷冷的扫过肖贤,而后对众人道:“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
顾修缘担忧的瞅着她,“可。”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他是不会伤我的。”
他们知道,现如今只有慕紫苏能稳住肖贤的情绪。
可是,只有观音奴发现了慕紫苏的秘密,她垂着眼帘道:“婆婆,你要做什么。”
“这儿没你的事儿,出去。”
观音奴眼中盛出的泪光亮得惊人,“你要用捆仙索刺入阿公的琵琶骨里,把阿公捆起来?!”
众人惊骇的望向慕紫苏。
唐惊羽不禁惊呼,“紫苏,他是先生啊!你怎么……”
观音奴一把拉住慕紫苏的手,眼中并无锋利,带着央求的口吻哭喊道:“您,您不能那么做,他不是畜生,不是魔兽!他是你夫君!你不能这么对他……”
“你以为我想吗!?”泪水划过侧脸时,她转过头,指着他道:“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已经不是过去的肖贤了!他就快业魔化了!难道你要让全长生宫的人给他陪葬?!”
她说出每一个字时,心里都好像在滴血。
“阿公不会魔化的!他不会——”
“顾修缘!带她出去!”
“我不走!你不能连一个作为人起码的尊严,都不给他留!”
突然间,慕紫苏点住了她的穴道,她不敢再看观音奴的眼睛,“君迁子,带她回去。好好照顾她。”
君迁子本来那么爱哭的人,却一滴泪也没流,他知道他要安抚住观音奴,然后,他将她抱了起来,出了寝殿。
众人刚走到庭院,便看到身后的寝殿长窗里绽放出一道刺目的光华。随后,便听到肖贤沉痛撕裂般的吼声。
他们每个人都心里一紧,不忍回头再看。
慕紫苏将捆仙索嵌入他的琵琶骨里,登时血肉模糊——
她抱着他,紧紧的抱着他,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一只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饕饕在这儿呢。夫君不疼了,不疼了,饕饕给你唱曲儿,给你唱你最爱的鹤不归……”
他倒在她的怀里,仰着脖颈,泪水划过了他的侧脸。
她听到他无力的,声音喑哑的说,“带我回家……饕饕……我想回家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好,我们回家。”
暴雨像是永不停歇那样的肆虐着九州。狂风大作,吹得殿里锦帘千篇一律的鼓动着。
夜里,烛火昏黄。慕紫苏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没多久,她看到他睫毛微颤,一声低吟后醒了过来。
她急忙起身去给他倒水,却突然被他箍住了手腕。
慕紫苏背着身,却也感受到恐怖的魔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紧紧扼住。
她僵硬的转过头,迎面看到他那双猩红充满杀戮的双眼。脑海中攸忽闪过他在地界弑杀的一幕,身体的恐惧使得她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寒战。
“你……醒了。”她觉得喉咙发紧,声音也颤抖了起来。万般的算计,在这等压迫感之下,也消失殆尽了。
她看到他缓缓松开她的手,然后他低下头,看到了他紧紧捆绑在他身上的捆仙索。
慕紫苏心弦紧绷,慌张的解释,“你听我说,我也不想,可是——”
哗啦一声,捆仙索轻而易举的被他的气劲打成了碎末,噼里啪啦落在床榻上。
突然间,他翻身将她压在榻上,轩阔的寝殿灌入冷风,他散乱的白发在风里飘舞,掠过她的鼻尖,痒痒的。一片阴影里,她感受到了一股恐怖的压迫感。或者说,是陌生。她不认得眼前这个人,他漆黑而深邃的眼眸深情的注视着她,可她却觉得冰冷无比。
她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像是已经疯癫了那般,躁动不安,她高悬的心快要冲破了胸口,双手已经凝结了元气,只要他动半分的杀心,她一定会立刻杀了他!哪怕是同归于尽!她也不会让他得逞!
肖贤爱怜的用手背拂过她的脸庞,眼神优魅,“是你做的。你怕我业魔化?”
她咽了口吐沫,“是。”
“你不想救我了,是吗?”
“我——”她躲避着他的目光,却被他的手捏着下巴,扳了回来,“看着我。”
他骤然对她大吼,“看着我!!”
她吓得一个激灵,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癫狂的模样。
她抬起眼皮带钩子似的瞅着他,泪水在眸子里兀自颤栗,同时,也看到他满是泪光的眼睛里倒映出了自己慌张又狼狈的样子,她颤声道:“我没有。”
“没有?”他轻轻笑了笑,“你还爱我吗?”
——难道他又因为魔气攻心,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娘子?
“回答我!”
“我还爱你。你是我的夫君。”
“你骗我!你已经爱上了别人,你即不爱我,为何要骗我!?”
“放开我,你疯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一直都看得到,他和苏瑛之间的红线要断了,他一直苦苦寻求的娘子,会爱上别人。
他依旧死死的将她的双手按在床上,冰凉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抖动的眉睫勾勒出凄切的弧度,“紫苏,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倘若你离开半步,爱上别人半分,我便会杀了你!”
他强硬的撕开她的衣襟,用力吻在她的脖颈上,猝不及防的进入了她的身体。慕紫苏那一刻觉得自己像分娩中的女人,揪着鸳鸯被褥大口的喘息了起来。她依旧在挣扎着,嘶吼着,“肖贤,你疯了!你放开我!!”最让她感到羞耻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在触碰他时依旧会感到愉悦和沉浸。
他猩红的眸子带着浓烈的恨意盯着她,“我将我的一切都给了你,你休想背叛我,你说过,你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要一起长命百岁,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你忘了吗?!紫苏,你记着,生生世世,你都是我一人的!”
“我没有!忘记的人是你!”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了他手臂上的肉里,他们的身体融为一体,她却用同样憎恨的眼神回应着他,“是你先背叛的我,是你先不爱了,是你要先对我下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无情,为什么?你的心怎么可以这么狠?!当初我有多爱你,我现在就有多恨你!!”
是啊,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他妻子的执念深到这个地步。
不过她知道,他已经失去了理智,这是她动手最好的时候!绝不能再错过!
慕紫苏凝神聚气,一股一股从他身体里抽走阳气,她能感觉到他的力气慢慢变弱。
——肖贤,我想杀了你,我真的想杀了你!
最终,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倒在了她的身上。
她惊魂未定的躺在床上喘息,像是心里轰然一下扎满了冰锥,她抱紧他,泪流不止。
原来真正的爱,无非就是当被背叛时,都想要杀了彼此。
她就这样抱着他,逐渐失去了意识,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她才发现室内一片狼藉,被褥上染满了鲜血。可她没见到肖贤。
慕紫苏心道不妙,匆忙的要去找他,刚跑出大殿,便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每天醒来,走出竹屋,都会看到这样的他。
她怔怔的走近,肖贤白发散乱,坐在竹椅上,穿的还是昨天未换下的天蚕道袍,上面浸透了黑血,疲惫的脸庞毫无血色,惨白得令人心疼。
宁静的晨曦散落在他的周身,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只小小的三花猫,他垂着眸子,眼角的朱砂痣更添几分凄切,时光和微风那么静谧而恬淡,仿佛一切都静止在了那一刻。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试探性的问他,“你——”
他看到她,似是看到救星那般,忙道:“李家丫头,你来的正好。”他愁眉苦脸的轻叹道:“我似是又惹我家饕饕不开心了,她不知跑去哪儿了,我寻不到她,又怕自己走丢了,不敢走太远。你能帮我去说说好话么?”他弯起了笑眼,将怀里的小三花猫举了起来,“来,我把小花送你。”
慕紫苏看到三花猫睡眼惺忪的瞅了瞅自己。
她知道了,一定是魔气溃散,他仅剩的魂魄再也支撑不住,便又旧病复发……忘记了她。
“你不是李家丫头——”
她抬起头,在泪水中望着他。看到他眼睛又笑得弯了起来,月牙一般的好看,“你是饕饕啊。——”
她再也按捺不住的扑进了他的怀里,恸哭失声,紧紧揪着他的道袍。
——对不起,肖贤,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怎的哭了?”他像过去那般,摸了摸她的头顶,像哄她入睡那般,轻拍着她的后背。又紧张兮兮的道,“是师父又惹你生气了么?师父给你赔礼,饕饕不哭了……”
原来他的记忆停留在了她小时……
她摇摇头,弯起一个笑容,“没有啊,师父很乖。是饕饕不好。”
他松了一口气,笑道:“饕饕饿了吧?师父去给你做好吃的。吃完饭,我们,我们要去哪儿来着……?”
“去扬州城,你年前就跟我说,要带我去看烟花的,又忘啦?”
“没忘,师父答应你的事儿,都牢牢记在心里。”
“那我们先去洗漱。”
“师父给你梳头发。”
她点了点头,“好,你给我梳头发。”
慕紫苏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执起了他的手,领着他回到了那一片狼藉的殿里。可他却熟视无睹般,悠然自得的坐在了妆奁前,那么开心的看着她为自己梳发。
好像只有如此,他们两个人之间才不会那么剑拔弩张,那时,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恨,全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他曾经一步步的陪伴和宠溺,她终于能像以前一样,平静的坐在他身边。
他还是把最后的温柔,留给了她。
第1827章 夺舍
许多人看到肖贤如此,都觉得惋惜,觉得心疼。只有慕紫苏感到庆幸。她贪婪的享受着他最后的温存。
她像过去一样和他坐在回廊间,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上,喝他喂给自己的紫苏汤。
她想,如果他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他便可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了。
慕紫苏饶有兴趣的道:“后来呢?小乌龟去了哪里?”
“后来啊……”他怅然若失的笑了笑,“我也不记得了。”
她一边替他理着被风吹乱的发丝,一边安慰他道:“没关系,你慢慢想,等想起来了,再告诉我。”
“饕饕。”
“嗯?”
“今儿看我的人,我一个都不认得,未免失了礼数。”
“没事啊,下次再见到他们,你就认得了。你要不认得,我都替你记着呢。”
他心满意足的笑,“好。”
她忽然看到他侧脸流下了泪水,“怎么了?师父。”
肖贤转过头,眼睛里全是她,他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慕紫苏用手抹去他的泪水,“是不是午睡时做恶梦了?”
他垂下眼帘,有些难为情的道:“我梦到你走了。”
“我不走啊,饕饕就在这儿。我说过啊,以后我走到哪儿都会拉着你的手,再也不分开。”她举起他们十指相扣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就像这样。”
他还是那么好脾气又安心的笑着,“好。”
慕紫苏静静的陪在他身边,陪他再看看夕阳。金灿的光像温柔的羽翼,呵护在他们的身上。
她扬起艳丽的笑,道:“我爱你,就算我会死,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爱你。”泪水打湿了睫毛,“还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她也不知自己在以谁的身份跟他说这句话,可那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能感受到她的爱,就足够了。
肖贤拥住了她,深情的吻上了她的唇瓣,轻声道:“我也是。”
——突然间!
她觉得心跳迅速加快,像要撞出胸口那般,像溺水那般的窒息,身体沉重得像被灌了铅水一般,琵琶骨用不上半点力气!
——怎么回事!?是那碗紫苏汤!?
她惊讶的看向他清明,深邃,冰冷的长眸。
肖贤……在那碗紫苏汤里下了东西?!
绝望和无助像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
——你真的……骗了我……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渐渐地,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一片天地在飞快的旋转。失去意识之前的那一刹那,她想起来了。
今天是七月初七,是他动手的日子。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乌云吞噬殆尽,黑夜悄无声息的降临。阴气盛极之日,百姓们刚入酉时便大门紧闭,还未燃尽的纸钱被呜咽的风卷起,散落在杳无人烟的街头巷尾,只有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农户家的蓬子里偶尔传出鸡犬不安的躁动声。分明是最为闷热的时节,站在阴影里时,却感觉到刺入骨髓般的冷意
无极阁内,顾修缘看到肖贤横抱着苏瑛跨进了大殿内的门槛。轩阔的大殿里,九十九盏鎏金长明灯被风吹得一明一灭,长长的锦帘鼓动飞舞,如鬼爪般倒影在四壁。
“先生,您这是要去十二宫么?”
苏瑛不知怎么了,已经昏睡了过去。
烛火勾勒出肖贤脸庞深邃的轮廓,顾修缘看不到他眼中的任何情绪。
肖贤道:“慕掌门有事,要我带她来这儿。小顾有事儿么?”
顾修缘略带惊讶的瞅着他,他和平日并无分别,说话时还是那么慢条斯理的,还是那么和蔼的微笑着。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毕竟前些日子肖贤的惨状他是亲眼目睹的。
“没什么,看到您安好,我也放心了。”
顾修缘真是羡慕他,不愧是无上魔尊,是他感到遥不可及的强大,不会被任何击垮。
可是,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肖贤刚要踏入十二宫,又听到顾修缘在身后道:“先生!”
他没有转身,眉睫处洒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嗯?”
“慕掌门她,当真在十二宫么?”
“不信你可以亲自来看。”
顾修缘忙摆手,“罢了,若是打扰她练功,我定是在劫难逃。我一直在这儿,先生若有吩咐尽可唤我。”
他看到他的背影点了点头,随着一阵光芒涌现,肖贤踏进了十二宫内。
——“五日后,你来长生宫找我。”
顾修缘一边怔怔的喝着茶,想起了慕紫苏所言。那日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有肖贤在,不比自己用处大么?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顾修缘犹豫了半晌,还是再次执起了坐忘论。
十二宫内中央的法阵里,昏迷不醒的慕紫苏躺在最中央。
肖贤将苏瑛放到她的身边,轻抚着她的脸庞,深情款款的道:“娘子,马上你便会死而复生了。你可知这一刻,我等了多久,又付出了多少的牺牲。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你就快回来了。等你回来,我们会像过去那般,九龄也会回来,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三口,永不分离。”他俯身,亲吻了她的唇瓣,轻轻的摩挲着,“我答应你,日后还给你做点心吃,你说过,你最喜欢我做的桃酥……”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眼前这个名为苏瑛的少女,而在旁的慕紫苏,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无名人——
她的愿望,她的情感,她的生死,与他何干?
他从怀中拿出锁魂铃,分别戴在左手的五指上,他默念咒语,一时间微风飒起,窸窸窣窣的叮咚声悦耳动听。
可令他惊讶的是——
苏瑛的魂魄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被锁魂铃吸出——
“肖贤,输的人,是你!”
电光火石间——
火焰轰然炸裂,长生十二宫内一霎时燃起一片火海——
金红色的火之元气袭来的同时,七星瑶光阵已然落在了肖贤的四周!
数百古剑与火焰交织,十二宫像要坍塌那般剧烈的震荡了起来。
然而,这汹涌的元气轻描淡写的在他的却邪剑下被化解了!
眼前,顾修缘和慕紫苏并肩而立,毫不惧怕的与他对峙着。
若不是亲眼所见,顾修缘万万不能相信,肖贤要对慕紫苏下手!此时,顾修缘比自己想得要冷静,他剑眉紧皱,沉声质问,“先生,这是为何!”
肖贤冷黯的双瞳里,再没有半分的温柔,若是换了任何人,在这等强大的压迫感面前,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唇畔勾起淡淡的笑,望向慕紫苏,“你比我想得要聪明。”
突然间——一道剑气冲着苏瑛袭去,顿时粉身碎骨!浓重的烟雾散去后,地上只剩下一大滩散落的傀儡人零件。
是的,慕紫苏没有选择在锁魂铃上动手!她唐惊羽制作的傀儡人偷天换日,换走了苏瑛!傀儡人的身上被施了苗疆的幻咒,除非修为深厚,不然,谁也无法察觉这是一具傀儡人。不然,肖贤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将苏瑛从玄策府带走。
慕紫苏眸光里是寸寸寒意,没有半分的情感,她也轻轻微笑,“真是上苍垂怜,或者说是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若不是你因情执而入魔,我怎有机会给你喝下迷厄丹,你又怎会识不破傀儡人上的幻咒。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眼睛里已经盛出了泪光。她按捺不住的问他,“为什么?你的心会这么狠?为什么?!”
到后面已经是奋不顾身的嘶吼。
肖贤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感怀的道:“我与娘子的情分,旁人又怎会知晓。”
她啼笑皆非的笑了一下,“旁人?我与你相处那么久,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旁人么?!”
他的身姿清隽似莲,岿然不动,如万山积雪,严寒彻骨,难掩绝世之姿。
他直视着她的眼眸,“是。你不是她,即便我将你创造成与她一模一样,长相,性格,乃至功法,你也只是个旁人。小顾,你所言不虚,无上魔尊为了复活妻子,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
顾修缘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不对,不可能!你亲口跟我说过!紫苏她就是你的娘子!——你待她那么好……”他咬紧牙关,泪光闪烁,不敢置信的摇头。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苏瑛才是他真正的妻子,慕紫苏只不过是他用来复活妻子的工具,他方才用锁魂铃就是要让苏瑛去夺舍慕紫苏!那时,慕紫苏便将魂飞魄散!
慕紫苏眼里的泪光亮得惊人,紧攥的双拳绷的雪白,眼泪坠在唇边,倔强的不肯落下,她哽咽了一瞬,再次逼问他,“这二十多年来,你可有,爱过我一分?你可有动摇过一瞬间,忘了她,把我当作你的妻子去爱。”
也许只要他承认,她就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这副身躯,把她拥有的一切都给苏瑛。
可是他说。
“娘子就是娘子,不会有第二人。我肖贤,答应过她,生生世世,只爱她一人。”
没有半分的犹豫。
四周万籁俱寂。
【“师父,你不问我们去哪里吗?”
“饕饕在,去哪儿都好。”
“那如果我带你去一个非常凶险可怕的地方呢?你怕不怕?”
“有饕饕在,师父不怕。”】
【“是吗?那自当是我妄加揣测夫人。你瞧,那时我若扮成这般,便不怕旁人觊觎了。到那时,我就像这样牵着你的手,四处游山玩水,你眼睛看不清了,我就给你念话本,你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你,抱着你。”】
【“修仙长路漫漫,荆棘密布。咱们师徒俩定要同心同德,同去同归。”】
她低垂着眉间,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的滚落。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师父再也不会接她回家了。
她忽然轻轻的笑了笑,笑声越来越癫狂——
冲天的火焰伴随着凄厉的怒吼声四起,她的衣袂和墨发灵蛇般在飓风里烈烈翻飞,她双眼一片猩红暗影,宛若修罗!
十二宫再次燃烧成一片火海——
慕紫苏一跃而起向他冲去,“肖贤!有本事,你来取我性命!”
顾修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肖贤为敌。是他在自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替他撑起长生宫的一片天,是他在自己走火入魔时,生生将自己从深渊里拉回来。
可是他要杀慕紫苏!
他承诺过慕紫苏要护她一生,他绝不会食言!
即是魔尊也不能伤她半分!他不再是过去的先生,他为情执已经疯了!他根本就是业魔!
然而,慕紫苏已经失去了理智,拳法纵然凌厉,也是破绽百出,她的招式这一次肖贤没有半分的手软,剑剑刺中她的要害,一记龙战于野更是不偏不倚命中她的腹部!瑰丽的剑气宛如他编织的梦境,如今却化作梦魇毫不犹豫的将她吞噬!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对自己已然没了半分的感情,心里撕裂般的痛感已经麻木冰冷。
剑光明灭剑,她衣袂上数十道伤口一齐绽开,血雾漫天——
顾修缘看到慕紫苏从半空落下,他一声惊呼,飞身接住了她。
——原来之前的比武,他都在让着自己啊……
一时间,顾修缘左右无法兼顾,还真剑阵顿时被肖贤打得七零八落,却邪剑刺来时,他用自己的身躯替慕紫苏挡了一剑,护体元气破裂,登时鲜血飞溅!
顾修缘紧紧护着慕紫苏,二人从高高的空中摔落至地。
“小顾,想和先生比武,你还差得远。”
怀里浑身血痕的慕紫苏睁开双眼,气若游丝的揪着他的衣襟,“大师兄,你走吧,”她呛咳出血沫,和泪水和在了一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还有大业未成……”
他心痛的抱紧她,因为他知道,她的心一定比自己更痛,“我不会离开你半步。我若是连你都护不好,还谈何大业——我说过,我会给你撑腰。”
她动了动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帮我拖住他。
二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随后慕紫苏虚晃一招,移形换影至法阵中央。她要汲取十一宫最后的天道之力!才可能有几分胜算!
肖贤没有加以阻拦,顾修缘知道,他根本不把他们二人当作对手,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间,他更不认为慕紫苏这个法子能扭转乾坤。
他们只是蝼蚁罢了。
顾修缘挡在慕紫苏身边,用琵琶骨里所有的元气再次结成还真剑阵,数百古剑轻盈的悬浮在半空中,一齐对准了肖贤,蓄势待发。他视死如归般的手持七星剑,怒视着肖贤。
肖贤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闲云野鹤般,背着手不疾不徐的一步步走来,清冷似远山,顾修缘却感到极强的压迫感一点点的压了过来。身体的恐惧使得他握剑的手都在抖。
顾修缘含泪嘶喊道:“想带走紫苏,除非你杀了我!”
他挑眉,修长的食指轻轻拨开他颤抖的剑,他笑了笑,“我的人生当真有趣。每个我亲手教出的人,都会用剑指着我,想杀了我。小顾,你真是长大了。可你连剑都拿不稳,如何保护心爱之人?”
“是您逼我们的!您的妻子早在百年前逝去,您何苦执意逆天而行,伤害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紫苏她做错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错,是我亏欠于她。”
“您真是不可理喻!!”
他刚上前一步,数百古剑便齐齐涌动,向他刺去!
让肖贤感到惊讶的是,顾修缘的剑阵已是出神入化,虽然力量不及,却错综复杂,纵横捭阖,肖贤第一次感到轻敌了,苦苦与他缠斗许久,剑气交织,飓风狂乱,顾修缘终究无法只身抵抗这般强大又无穷无尽的力量。
双方的剑气在半空中轰然爆燃,剑阵被破,一脉气劲将顾修缘振飞!上百把古剑七零八落的落在了地上。顾修缘撞到墙壁上而后重重跌落,他俯身,一缕鲜血从口中呛咳而出。
眼看着肖贤不疾不徐的像法阵走去,顾修缘再次凝聚仅剩的元气,七星剑向肖贤刺去,肖贤信手一挥,云淡风轻的便将七星剑轻巧拂开。顾修缘的元气已经耗尽,他便跌跌撞撞的冲过去环住了他的腰。
肖贤站定不动,半眯着眼睛看向法阵中央慕紫苏身上一明一暗的天道之力。
“小顾,你这又是何苦。”
他紧咬牙关,唇齿间汩汩淌出鲜血,气若游丝的道;“我说过,除非杀了我——”
忽然间,肖贤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预判到他想自爆!!
他想和他同归于尽!
顾修缘的腹部依稀散发着金丹的光辉,明灭不定。
“小顾啊小顾,你才是执迷不悟!!”
肖贤的语气中难得带着几分薄怒,千钧一发之际——他回身间鹤袍飞旋,金光绽放之时,他手持剑指封住了顾修缘的元婴!
紧接着一道掌风呼啸而过,将顾修缘推开百米之远。他倒在血泊中,却依旧挣扎着要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那道遥不可及的身影。
“动不动便想着玉石俱焚,能成什么大器。”
这话说的顾修缘自惭形秽,可魔尊的力量对于他来讲太遥远,他别无他法!
眼看着肖贤步步逼近慕紫苏,顾修缘心中一片绝望。
到底该怎么办!!
第1828章 斩断红线
这时,虚空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以为这世上,真就没人能拦得住你了么?老魔。”
肖贤背着身,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
顾修缘惊讶的看向眼前一袭玄色锦袍的龙汲君,仿佛看到了最后的希望!
肖贤道:“老魔我的这点家事,竟然都惊动了四御么。”
龙汲君绷着冰冷的面部线条,目光倨傲的看着他,“你的家事本王没兴趣管,”突然间,他手中幻化出太阿剑,“可你若对紫苏下手,本王留你不得——!”
话音未落,龙汲君腾空而起,剑光汹涌,二人速度之快,顾修缘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动作!
双方的剑光如蛟龙般嘶鸣着对峙,冲撞,气浪一脉脉的四散,整个十二宫几乎快要崩溃!
与此同时,顾修缘分明看到从法阵的方向,一道火海冲天而起。
腹背受敌!
慕紫苏和龙汲君合力的一击,终于打破了肖贤护体元气。
半空中有轻微破碎的声音,肖贤一声沉痛的怒吼,从空中跌落。他单膝跪在地上,身下是一大片血泊。
火光里,慕紫苏高昂修长的脖颈,墨发飞扬,依旧是摄人心魄的艳美。她看他的眼里,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般的苍白。
“肖贤,今天,我便和你做个了结。”
她张开十指,锁魂铃叮咚作响。
龙汲君明白了,她要取他的太初之心!!
“紫苏。”
慕紫苏微微侧头,“多谢侯爷前来相救,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您不要插手!”她转过头怒视着他,“我会亲手杀了他!”
肖贤缓缓起身。
“乾卦,九五,飞龙在天。”
“一画开天——!”
两道光柱凌空怒起,上通于天,下贯于地,各不相让!
龙汲君半眯着眼睛望向空中。
慕紫苏太自负了,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眼看着慕紫苏节节败退,只要她的一画开天被破,她根本没有余地转圜,只能被飞龙在天完全击中!
可是。
就在龙汲君刚要上前相助之时——
慕紫苏周身突然爆发出万丈光芒,金红色的光宛然神迹一般缭绕在她的四周。她的双眼变成了一片猩红——
是血煞瞳!
传闻中八部众战神,阿修罗王的血煞瞳!
她怎会拥有!
那一刻,她好像看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幕。小小的她握着却邪剑,他蹲在她的身后,手把手的教她舞剑。
她刚学会几招,就要大言不惭的和他比武。
他煞有介事的见招拆招,佯装败北,故意被她刺中胸口,她一时慌乱,吓得忙丢掉了木剑,哭着跑过去揉着他的胸口,伤心极了,“师父疼不疼……你、你分明能躲开的,为什么不躲!”
他笑着抱起了她,“饕饕的剑那般迅疾,师父躲不开啊。”
——
一时间,乾坤逆转!
慕紫苏悲愤的怒吼声冲天响起,飞龙在天被破!
金光乍现,将肖贤的身影完全吞噬!
他聚气护体,为时已晚!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他如同被困在深渊的龙,节节败退,鹤袍飞扬间,每一剑都是凛然决绝——
慕紫苏心意已决,杀气难阻!用那只戴着锁魂铃的手向他的心脏处伸去。
雷暴交鸣,电光闪烁,元气几近失控般的爆燃,四周景物如同白纸般一条条被剥落。血红色的太初之心,血淋淋的被她从他的体内挖出!
时间无声的静止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
剧痛在一瞬间遍布全身,血水如九天之上的瀑布,哗啦一声从天空中洒下一片血雨——
肖贤像断线的风筝,无法控制的从空中重重的跌落在地。
他像一滩烂泥一般倒在血泊之中,他俯身大口大口呛咳出缕缕的鲜血,耸起的背脊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龙汲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他分明看到,他在最后一刻收手了——
为什么?
他分明有胜算,是于心不忍,顾念旧情么?
慕紫苏当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我这张脸,是你心心念念的娘子的模样,所以你从来都对我下不去手!我死了,你的妻子便再也回不来了。这次,我没有半分的犹豫,你输了!”
她依旧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因为她看到他凌乱的发丝下,那双满是泪光的眼睛还是执着的盯着自己,握紧的剑始终不肯松开,他拄着却邪剑想要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跌倒,最终倒在血泊里。
他还想杀她——
到现在为止,他没有一丝一毫,放弃苏瑛的想法。
泪水悄然落下时,她不可理喻的问他,“为什么就算你知道,你们红线要断了,还是要牺牲我见她一面,为什么!”
肖贤紧紧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喉间仿佛被人扼住一般,他已经说不出半句话。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天香君的话。
“倘若你历尽千辛万苦,只能见她一面呢?”
“足矣。”
慕紫苏瞧了眼手里还在跳动的太初之心,她知道,这太初之心只是附着在他心脏上之物,即便取出,他也不会这么快的死。她就是要让他绝望的活着,带着永不能和苏瑛团聚的苦楚,苟延残喘的活着,直到最后一刻!
她抽出龙汲君剑鞘里的太阿剑,摘下束发的绯红缎带,墨发散落,发带像鲜血般从她手心里流淌。霎时间——剑光闪烁,发带已断。
断成十几段的发带在他面前飘落,他苍白的目光执拗的盯着它,然后拼尽全力的伸手去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他的指缝间流走。
最终,他什么都得不到。
她带着这世上最沉痛的恨意道:“肖贤,你夫妻二人今生今世,不得善终!”
原来,他在梦境中听到的诅咒,便是她所言……
这一转身,便是永诀。
慕紫苏背起重伤的顾修缘出了十二宫,丝毫不再理会那狼狈之人。龙汲君一动不动的瞧着肖贤,他奋力支撑起即将破碎的残躯,咳嗽得身躯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栗,却还是不可救药那般的,将地上凌乱的染满鲜血的发带一块一块捡起来,妥帖的收好。他眉目沉沉,捧着手中的发带,那眼神依旧满满的一汪深情。
龙汲君不明白,为什么他看不出肖贤的不甘心。
他处心积虑百年之久,如今功败垂成,只差一步,心境竟依然如此平淡。他竟丝毫没有对慕紫苏,有半分的恨意。
这到底是为什么……
龙汲君没有一丝胜利者的感觉,他甚至不忍再将这时日无多之人,视为宿敌,去践踏他最后的尊严。
肖贤银白的睫毛轻颤,垂着眼帘,气若游丝的道:“麻烦侯爷带我去一个地方,圆我这灯枯油尽之人……最后一件心愿。”
龙汲君本以为,他会去玄策府再见苏瑛一面。但是他没有。他去了一处虚境。
那处虚境位于极北之地的冰川里,当他进入后才无比惊讶。眼前伫立的竟然是传说中的三生石。
虚境里乌云沉沉,唯有三生石散发着盈盈光亮,也映亮了无数道缠绕在上面的红线。
肖贤捂着心口,疲惫的坐了下来,他的背脊不再挺拔,微微含着胸,他实在是太累了。龙汲君忽然发现,他身上的光华就像当时的沈七欢那般,黯淡了。那样的绝世风华,再也看不见了。
他弯起唇角,低垂的眸子像莲花半开,朱砂泪痣都染着凄切的光,他深深叹息道,“你不是说过,你们,还有个女儿么?”
龙汲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惊愕的转头望向同样仰望三生石的肖贤道:“你——难道!”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他利用了,什么用来复活他妻子的器皿,什么苏瑛,都是假的!!
是啊,从来就只有她一人。他的妻子,只有她……
一年前,肖贤看到了天机。红线将断,心魔一出,他本就缺失的魂魄便再也无法聚拢。
他只有三年的寿命。
而在他死前的七日间,慕紫苏便会受业力反噬的三劫八难而死,上次的雷劫便是其中之一……
肖贤当真不想再亲眼看到她因为自己,受这般苦楚而死。他这辈子无法再承受第二次看她死在自己眼前的痛楚。
只有在红线自然消融之前,将红线斩断,她才能活下来。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费尽心机的想要汲取自己的力量,知道她给自己下了迷厄丹,知道她在逢场作戏。她骗不了他的。
因为她说爱他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到她眼睛里曾经的炙热。
他却依旧纵容着她。
就连慕紫苏都不知道,她对他的爱随着红线力量的消融,也慢慢的消散了。
可他哪里甘愿。
肖贤曾疯狂的寻找重塑红线的法子,却只能看到那根红线慢慢的变得透明。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开始不安,恐惧,要慕紫苏天天说爱他,要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可他越是挣扎,慕紫苏就离他越来越远。
终于,在他第一次魔气发作时,他用天眼看到了慕紫苏入了龙汲君的怀中。他第一次明白何为肝肠寸断。可即是如此他也没有放弃过她。
可后来,他看到她对自己下了迷厄丹,看到她真的没有半分留恋的对自己下手。在他魔化时,最无助,绝望的时候,她就这么抛下他一个人走了。任凭他如何唤她,她都决然而去。
他终于明白,她已经没那么爱他了。
那时他才下定决心,放她走。
肖贤用天眼看到了她曾在司命眼里看到的结局,原来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可此时谁都没了退路,三年寿限就快到了。
于是肖贤顺水推舟,做了这个局。而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激发她阿修罗血脉的力量,血煞瞳。
只有在她经历极度的仇恨和愤怒时,才会开启。
他只能利用她对自己仅剩的几分爱,完成此局。
只有如此,慕紫苏才能完全吸收他的太初之心。
这是他最后能留给她的了。
他说过,饕饕想要的,师父都给你。
至于苏瑛,也只是为了报恩帮他消除心魔罢了。可他不敢跟慕紫苏说实情,他怕啊……他真的怕极了。他担心她知道他有了心魔,怕她知晓,他曾为了占有她,逆天改命,斩断了龙汲君和她的姻缘线……他怕她……因此而恨自己。
他汲汲营营一百年,固执的认为真正的天机在六十四卦之外,拼命的去寻找希望,却还是步了谢道年的后尘,没能逃过天命。
可这一切他都无法与任何人讲,包括沈七欢。
因为天机,是不可说的。
肖贤拄着却邪剑站了起来,对龙汲君道:“天灾之事,侯爷无需操心。只需要帮我将太初之心转交给她。”
“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肖贤已经跃到半空中,当他的手触碰到三生石上时,两缕紧紧连接的红线,出现在他面前,悬浮飘荡着。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很多很多的过去。
其实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着她,什么也不做,就想看着她。
有时午后犯懒,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就含笑看着她,戳戳她的小脸,然后悄悄把她身为掌门要做的事物做完。观音奴进来时,他比了个嘘声,然后他看着她,突发奇想,毛笔蘸了墨水,两个人就一起在她脸上画胡子。
他喜欢看她手忙脚乱的做一碗粥,又眼光晶晶的盯着自己喝下去。
他看着她越来越强,看着她和顾修缘,唐惊羽他们嬉笑玩闹。看着她狼吞虎咽吃下自己做的饭,伸手向自己再要一碗。更喜欢看她装模作样的勾引他,她说是要看看还对不对她动情。而当他把她压在身下时,又娇羞无比。
下雪了,他撑着伞看她把自己裹成雪人,玩累了就回来往他怀里一委窝。
他就很满足。
他忽然哭了。
剑光闪过——
却邪剑从那两条漂浮的红线中间劈落时,崩散的白光将落下的泪水吹散——
一霎时把那七情……具已磨尽——
白光渐渐消散,那两条红线相隔越来越远,直到其中一段红线,和另外一条再次相连。
红线一断,慕紫苏便会失去对他全部的记忆。他不会让她带着恨活下去。
“以后饕饕,就交给你了。”
龙汲君有一座府邸,藏在深山密林间。深林隐白鹿,桃花露浓,清湍鸣回溪,绿竹绕飞阁。
司命笑称其为桃源仙境。
山风轻拂,吹起榻旁悬挂的锦帘。窗外细雨嘀嗒,原本潮湿闷热的天气却被阻隔在山林之外,寝殿内轩阔清凉。
龙汲君一直守候在这里,他坐在床边,凝望着慕紫苏的睡颜,厚厚的褥子里,她像睡卧云端的仙子,每一寸肌肤都是纤尘不染。
他按照与肖贤的约定,将太初之心打入了她的体内。他真想见识一番,她日后的力量到底是如何的登峰造极。
一声闷哼,慕紫苏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见她醒了,他莫名的有些紧张,甚至不由然攥紧了双拳。深冷的眉睫之下,那双眸子竟氤氲出温柔的光泽。
“我这是在哪儿?”
他瞧着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只觉可爱至极。
“在我的府邸。”
慕紫苏怔怔的凝视着他,这个不怎么爱笑,也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冷若寒山的男子,“你……是谁?”
“你是我的妻子,名为苏苏。我是你的夫君,傅龙汲,你总是唤我,檀郎。”
“檀郎……?我是,苏苏?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伸手想执起她的手,却看到她下意识的往后一缩。他没有强迫她什么,只是淡淡的道:“无妨,日后你会慢慢想起。”
这时,他听到一阵咕噜噜的声音,然后看到她很害羞的低下头。
“饿了么?我这就吩咐下面给你备菜。”
“谢谢……”
龙汲君背过身,试图掩盖内心的紧张,“我们是夫妻,不必言谢。”
他疾步走出大殿,他从未想过身经百战的自己,会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这般无措。他自嘲的笑了笑。慢慢的,他的眸子又恢复了深冷。他拿出那枚一直紧握在拳头里的红宝石戒指。这是他一百年前为她打造的,一直留到今日。
——抱歉,苏苏,我对你下了迷心散,你不仅会忘记那些痛苦,也会忘记你自己以及你的使命,还有长生宫。
这次我想自私一回,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想再让你参与进那些血雨腥风的残杀里,请你,原谅我。
第1829章 你要好好吃饭
在肖贤斩断红线那日,龙汲君十分好心的将他送回了离恨天。他知道他已经不能再御剑了。
离恨天老部众见到肖贤的模样都吓傻了,他们从未见过他受过这样重的伤。
于是,他们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总能看到一个人发呆的肖贤。只是他们从来成双入对,看他一个人总觉得不完整。
失去了太初之心的肖贤,仅凭着体内所剩不多的太初之血吊着一口气,他无法再使用元气,无法再舞剑,余下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的静静的坐在那发呆,手腕上还系着那条被慕紫苏斩乱,又被他一点点缝好的发带。发带上遍布裂痕,再没了过去的模样。可他依旧很宝贝它。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看到他病重如此,蛟娘和历辛都急坏了,他们想问他夫人去哪了,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群人却是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去问。
不得已之下,历辛去大夏请来了赵约罗。楚叙北正在邙山地宫紧锣密鼓的练兵,听到这个消息,也不顾一切的跑去了离恨天。
赶到时,看到他正坐在庭院里菩提树下的躺椅上,悠闲的晒太阳。微风拂过,斑驳的光影摇摇晃晃,鹤袍如故,长长的银发整齐的用白玉鹊尾冠拢起,素白发带缠绕在冠上,妥帖的垂下。他依旧是过去的静谧温柔,周身落满了温暖的光华,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惊艳。
他浑身染血,从泥泞中走出,将那些狼狈,不堪,狂乱都收拢妥帖,依旧是来时的从容。
只是,即便身处在阳光下,他看上去显得那样寂寞,单薄,冷冷清清。
而当她看到他捂着胸口,侧身呕出一大滩鲜血时,她的眼泪再也绷不住。
她疾步走过去扶着他的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就像她年少时喝醉了酒,耍完酒疯就扒着井口呕吐不止,他也是这样轻轻的帮她顺气。还说她,“为了魔尊的颜面而和那些人在酒桌上较劲,我可不领情。”
是啊,从那时起,赵约罗一战成名,魔修们都知道魔尊有个酒量深不见底的女儿。
赵约罗紧紧抿着泪水,哽咽道:“怎么伤的这么重。”
肖贤喘息片刻,直起身来,他似乎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便颔首躲闪她的目光,笑眼弯弯道:“是红儿来了啊。我还想着等我身子好些,去大夏找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去哪儿了?”
他半眯着眼睛望向天际,“你不必担心她,她侯爷那儿,很安全。”
见他不愿说,她也不敢再追问。
这时,楚叙北风尘仆仆的赶来,看到他惨白的脸庞时也惊讶不已,步伐都有些凌乱。
“叙北这么忙忙叨叨的,是有要事么?”他努力坐起身,让自己坐得笔直一些,用笑容掩饰着身上的痛楚,他实在不想让这些孩子为自己担忧。他们为了这天下苍生已经够操劳了。
楚叙北话都说不清楚了,“我、没有,我是来看您的。听说您……”
“我好得很。倒是你,旧伤好些了么?”
“多亏小顾长老的坐忘论,已经没有大碍了。”楚叙北还是担忧的看着他。
“那就好,那就好。”
赵约罗道:“他身强力壮,您不必忧心他。我这就去请萌萌来。”
他微笑着摇摇头,“不必了。”
赵约罗心中焦急,不禁道:“为何不必,您这样下去怎么行!若是有个好歹,等母亲回来,我如何向她交代?!这次我可不依你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从刚才就已经感受不到了他的元气……
难道……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么。
她强忍着泪水瞅着他,这个从小到大,到她已经成为祖母,成为大夏的太后,还在呵护着她的人。她以为他永远不会死,他可是一剑独秀,他怎么会死呢?
肖贤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道:“红儿,我有事要交代你。”
赵约罗红着眼睛,吸了吸泪水道:“您说。”
“天灾一事,你不必担忧。小顾的太虚剑盟日渐强大,日后能帮得上你。还有宋大人,他虽位高权重,却难免心慈手软,”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们二人在神庙互相扶持,你要替他改掉这个毛病。没有兵权,始终任人宰割。”
赵约罗立刻会了意,先是有些惊讶,随后点头道:“女儿记住了。”
“慈儿虽然已经汲取龙脉之力,可决不能疏于练功,你要叮嘱他每日修习坐忘论,否则也要步了文慧帝的后尘。天灾过后,便是成事之日,你须连同龙汲君,司命,一齐行事。只是,我担心群龙无首,必定大乱,你切记要与百姓上下一心,体恤万民,决不可忘记初衷,重整九州。你说过,你不要纸醉金迷的盛世,你要的是人人平等的盛世。”
“那斩断天路一事……”
“如果是旁人,我恐怕不会放心,但若是饕饕,她定能做到。”
原来,肖贤从来就没把赌注压在苏瑛身上,而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慕紫苏羽化飞升上面。
他多想看她飞升的那一日。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从始至终,赵约罗的眼泪就没断过,她不住点头,“女儿都记得了。您也要保重好身子,不然母亲她没了你,她该怎么好……您怎能留她一人……”
他垂下的眼帘盖住了他眼里的痛楚。
他执起了赵约罗的手,拍了拍,又对楚叙北伸出手,将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
“我把红儿交给你了,我疼了她半辈子,你若是敢欺负她,老师可不会放过你。”
楚叙北堂堂九尺男儿,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学生已经辜负了老师一次,不会有第二次。”
他笑笑,“这是哪里的话,你何时让我失望过。”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观音奴的清亮的喊声。
“阿公!”
楚叙北和赵约罗看到观音奴和君迁子狂奔而来,赶紧别过脸擦干了泪。
观音奴跑的太急,脚下凌乱,险些给自己绊倒,幸好肖贤扶住了她。“当心。”
“听说婆婆去了玄策府,她去那里干嘛,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很快就会回来。”
“是吗……阿公你是不是,受伤了。”
“小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真的吗,你别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余光中,肖贤看到了顾修缘的身影。
顾修缘走了过来,沉着眸光道:“先生。”
肖贤道:“红儿,叙北,你们先回吧,这里不宜久留。”
二人看出他和顾修缘有话说,便行了个礼,带着观音奴和君迁子先离开了。
“你跟个门神似的戳在那做什么,坐吧。”
顾修缘还是一动不动,道:“我从天眼里,看到了,都是您布下的局,是么?”
肖贤一惊,他轻轻咳了咳,笑道:“想不到小顾的修为已经精进如此地步了。”
他抬起头,看到顾修缘红了眼眶。
肖贤苦笑着问道:“那日先生不得已,下手重了些,打疼你了吧。”
顾修缘噙着眼泪,摇了摇头。
他就知道,先生还是过去那个善解人意的先生,这个世界疯狂,人心不古,他从来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他笑道:“你的七星瑶光阵已经足够强大,只是,玉石俱焚可不是什么高明之策。日后你万万不可再如此。”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调侃他,顾修缘一阵惭愧,颔首道:“我记得了。”
肖贤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他还记得自己如何为难他,帮自己圆谎。看到他在正邪之间为难的样子,肖贤总是觉得顾修缘可爱至极。短短十年间,他已经成长为名动四方的太虚剑盟龙首了,被人敬仰,也被人惧怕。可他也心疼他,他知道顾修缘这一路是如何走出的一条血路,又失去了多少亲人。
良久后,肖贤道:“小顾,你能带我回长生宫么?我还有个心愿未了。”
“老魔,你长生不死,埋葬过那么多挚友,陪伴许多人临终。可否想象过,自己死的那一天。你希望是什么样的。”
他自觉已经活的太久了,记不得这话究竟是谁说的了。
已经足够了吗?
想不到这么快,自己的使命就完成了啊。
长生宫寝殿的庭院里,草木扶疏,掩映着那把已经有些发旧的竹椅。
肖贤像过去那样为观音奴和君迁子做了早饭,今日他心血来潮,忽然想送他们去桃李学堂。尽管观音奴不同意,让他好好休息,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她牵着他的手,随着他缓慢的步伐走在去书院的路上。
“好了,阿公快回去休息吧。已经到了。”
他微微笑着,松开了握着观音奴的手。
她和君迁子一起跨入门槛,和书院的孩子们打招呼,回首望去时,他还在门口远远的望着自己。然后冲她招了招手,向是告别那般。
观音奴忍着泪水低下头,快速走了进去。
肖贤一个人回到寝殿里,终于松了一口气那般摘歪在竹椅里。
云团浩浩荡荡的游过湛蓝的天际,他闭上眼睛,唇畔弯出宁静的笑。
真好啊,他终于摆脱了长生不死的诅咒,不必再目睹一个又一个好友的离去,终于也有人能送他离去。
可是……还不能松懈。
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他要在天启阵中加入道门古法,连山归藏中的三十六天罡阵,用来护持天启阵。
他慢慢睁开眼,双手扶着椅子把,直起身来,慢吞吞的走向殿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像一个古稀老人。可是自己的年纪,已经有五个耄耋之人那么多了。他自嘲的笑了笑,坐在梨花木长案前,用镇尺捋平一张宣纸,濡染新墨,紫毫高悬,绘起了一张又一张精密的阵法图。
有时候画着画着,他就看着眼前的摆设发呆。
还总觉得,慕紫苏会像平时一样风尘仆仆的从外面打架归来,身上杀气还未歇,衣服上还满是泥泞和鲜血,浑身脏兮兮的就跑过来扑到他怀里,他也不嫌弃她,抱着她狠狠香了她一口,又在她耳畔轻声道:“洗澡水已经温好了,我去给你盛紫苏汤,刚熬的。”
她呢,就紧紧环着他的脖颈晃了晃身子,好像在撒娇,“我不要,我要先抱会你。”
这几日,他一个人在这充满回忆的寝殿里,被褥上还有她身上的余香,椅子上还搭着她乱放的襦裙。
他努力不让自己被思念折磨,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想她。
可惜的是,这些回忆也只有他一人记得了。
肖贤不知不觉睡着了,窗外晴朗的天没多久便乌云密布,暴雨倾盆而至,突然一道闪电劈下,映亮了昏暗的大殿,雷声訇然炸开时,肖贤猛然惊醒。
他突然感到心口阵阵的抽紧,像针扎般的刺痛,一直蔓延到后脊,喉咙处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一阵窒息,他捂着心口大口的喘息,疼得他额头上都冒出细密的汗水,脸色惨白。
一旁,回廊上的观音奴和君迁子听到了动静,急忙跑过去。
“阿公!您怎么了!”君迁子手忙脚乱的拿出九曲灵参丹,喂给了肖贤。
观音奴不停的给他后背顺气,“阿公,您别吓我……”
良久后,肖贤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气若游丝的笑道:“没事,可能只是被雷声吓着了。饕饕不在了,我也不知怎的,”他摸了摸胸口,笑意苦涩,“变得胆小了。有些怕……”
“那我们把她接回来好不好?”
见他不说话,观音奴也不敢再追问。
君迁子道:“阿公,酉时了,厨房那边已经做好了饭,我给您端来。”
他摇摇头道:“我还不饿,你们先去吧,我乏了,去歇会。”
“我和君迁子就在偏殿,有事儿您唤我。”
“好。”
窗外的光渐渐暗了下来。他褪了道袍,半卧在床榻上,然后长长的从胸中吐露一口气。
他也是怕死的。
以前的他是不怕的,起初他孤身一人,为守护苍生不惧生死,后来因为有慕紫苏在身边,无论有天大的难处都能互相支撑,而现在他孤伶伶的一个人,倒是怕了许多。
他不禁在想,死是什么感觉?尽管曾经的他一次又一次走过刀山血海,也曾感受到濒临死亡的痛楚,可他觉着真正的死还是不同的吧。
他会去哪儿呢?
听他的师父说,人死后会去极乐世界。比八部众所描绘的地方还要美好。可他身负血债,恐怕只能下地狱吧?
可无论去哪儿,那都将是一个没有饕饕的地方,他想她的时候该如何是好?
他真是怕极了,却无法和任何人说,怕给别人心里添堵。毕竟死亡可不是一件喜事儿啊。
忽然。
他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光明王家的小猫跑来偷吃他种的花吧。说起来,他许久没看到珈蓝和光明王因为自家猫掐架而拌嘴的声音了。现在想想,不由然觉得好笑。
正在他这么想着时,长窗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夫君!你在干嘛!”
他被这个熟悉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到那只吵醒他的‘小猫’,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饕饕。她趴在窗框上,笑颜明艳,像是阳光一样,扫去了屋内的昏暗。
他惊喜的望着她从外面一跃而入,眼睛忽地红了。
“饕饕……你怎么……”
慕紫苏拉着他的手笑吟吟的道:“我知道你怕,我就来了啊,我在呢,没事儿的!”
泪水哗啦一下淌出,肖贤仿佛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失而复得那般,紧紧抱住了她。
“我以为,我再看不见你了。”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脊道,“有没有好好吃饭,看你都憔悴成这样了,大剑仙。”
他弯起笑眼,“阿奴他们每天都变着法的给我做好吃的,手艺一点不比我的差。”
慕紫苏挑眉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做的最不好吃。”
“胡说,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便是你做的阳春面。”
“是吗。”
“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练功。”
“好。”
她看了看他,才道:“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哦。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你也是。”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她刚走出一步,就回头看他,叹息道:“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走。”
他恳切的道:“你……还会回来么?”
“当然啦,我们拉钩。”
“嗯,拉钩。”
肖贤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梦。他看向紧闭的窗户,才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只是,从那天起,肖贤常常能看到慕紫苏。
(本章完)
第1830章 孤家寡人
那几日,肖贤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她,他要堪舆阵眼的风水,一一为弟子们讲解布阵之法,还要继续绘制阵法图。
观音奴起夜时,总能看到那间屋子还亮着烛火。她走过去,看到他披着袍子,最近他似乎很怕冷,分明是闷热的三伏天,他还是要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眉间的疲惫已经将他日渐衰弱的身体暴露无遗。
可是他还是不知倦意的做着这些。哪怕他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亲自布阵。所以他才要仔仔细细的将每个细节都传授给顾修缘。
“阿公,我究竟说多少次您才肯听,不要熬夜到那么晚。”
肖贤抬眼看了看观音奴,她最近跟自己说话总是透着苦口婆心的意味,他拢着拳头轻咳了几声,敷衍道:“好,画完这张便去睡。”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慕紫苏从外款款走来,她明艳的小脸上有几分薄怒,“喂,我不在的时候你又乱来!”
观音奴不满的道:“对啊!他就是很任性,谁说都不听,看来只有婆婆你的话才会听。”
肖贤苦笑道:“你又告我的状。”
慕紫苏道:“快去睡觉,不然以后都不理你了。”
他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好,都听你的。”
肖贤猛然回过神儿,他悬着笔,不知愣在那多久。抬起头,正对上观音奴担忧的目光。
“阿公,你方才,在跟谁说话?……”
他摇摇头,心中一阵冷寂,“没什么,你先回吧,我这就睡,还差一点。”他努力睁了睁沉重的眼皮。
观音奴别过脸道:“我不要,你睡了我才回去。”
肖贤无奈笑道:“以前饕饕婆婆总是管我,现在也轮到你了。”
“我这是自保好吧,婆婆回来了要是看到你病入膏肓的样子一定会责怪我。快点去睡,你现在是病人!就要乖乖听话!”
他终于妥协,“好吧,小丫头,我当真是怕了你们娘俩。”
他收拾好笔墨,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道。
——饕饕,你瞧见了,这个丫头越发的像你了,真不知她长大后会不会与你如出一辙。我恐怕是看不见那一日了,你要替我看着她长大,保护好她。
放心,我即便不在你们身边,也会护好你们。
快到天亮时,肖贤才昏沉沉的睡过去。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观音奴看他还在睡,也不知何时醒来,便没有去书院。直到陪他用膳后,才和君迁子离开。
他想去把昨夜未完成的图绘制完,可许是太过劳累,整个身体如灌了铅水那样的沉,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肖贤不知不觉又昏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个小男孩吵醒的。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吵醒您,我只是迷路了,哎呀,长生宫可真大啊。那个,您的头发上有落叶,我只是帮您拂下来……”
肖贤睁开混沌的眼睛,看着这个有点话痨的小男孩,他一手拿着剑,一手呈着一片落叶。
最近天象又有了异变,分明是夏季,九州草木却有了凋零之象。
看来天灾就要近了……
他和蔼的笑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我是新来的,”许是肖贤太过平易近人,也许是这孩子天生自来熟,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和他聊了起来。
“您知道吗!我可是瑶光君亲自从姚家村里挑选的人。全村那么多孩子,他就选了我一个。”他看上去骄傲极了。
“是吗,真厉害啊。”
“那当然,瑶光君说我可是剑修的好苗子,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剑独秀的那样的大侠,不过啊……来了长生宫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师兄弟们都好厉害啊。而且……那一招我怎么也学不会,一定是李先生太笨了没有教好我。”
肖贤忽地来了兴致,“哦?是哪一招?”
“就是平沙落雁那一招啊。”
肖贤想起来了,许多年前,长生宫撰写独门剑修秘籍,那一招,正是沈七欢写进去的。
想起他,他又感到心中阵阵的刺痛。
他现在……恐怕还在恨自己吧。
“话说回来,阿叔您是何人,也是长生宫弟子吗?可晨练时我从来没见过您呀。”
他笑笑,“我只是个无名的闲人罢了,承蒙瑶光君慈悲为怀,收留我至今。对了,平沙落雁那式,我最为熟悉,不如让我来教你试试?”
小男孩惊喜道:“真的吗?太好了!等我学会就不用挨板子啦。”
肖贤拿过男孩的长剑,虚虚实实在手中挽了个剑花。
剑气缭乱,斩碎了落叶。如清风朗月,流水行云。
小男孩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剑法,鹤袍旋舞,衣袂飘举,惊为天人。
可是——
肖贤回身一刺时,心口处再次传来深沉的剧痛!
他步子一乱,眼看控制不住的剑气冲向小男孩,小男孩反应不过来,讷讷的呆在那,肖贤一个箭步飞跃,将他拨开,而后跪倒在地,俯身呕出了大滩大滩的血。
剑气轰然在男孩的脑袋边上炸开,他被吓傻了,呆呆的望着地上骇人的猩红。
“您、您受伤了吗?我这就送您去药房!”
小男孩想背起他时,外面传来了顾修缘焦急的喊声。
“先生!先生!”
庭院外,顾修缘狂奔而来,急忙手持剑指,用自己的元气打入到他身体内。
光华四散后,肖贤的气息也平稳下来。
顾修缘看到他手中的剑,便知道了缘由,厉声对小男孩道:“你怎么能让他——!”
小男孩被顾修缘的怒气吓得半句话都说不出了,“我、我……”
肖贤喘息道:“你凶人家做什么,是我执意要教他剑法。没成想,我已经用不了剑了啊……”他抬头看向男孩,“方才没伤着你吧?”
“没、没有!”
顾修缘无奈,对男孩道:“拿着剑,去练功吧。”
“是!”
小男孩抄起剑,很是愧疚的一步三回头,然后跑开了。
顾修缘扶着他走到椅子边,让他慢慢坐下来,将茶杯斟满,递给他。
“多谢。”他咄了口茶,轻笑着叹息道:“为情所困就是我最大的孽,现在连我最爱的剑都无法使用了,我再也不是什么剑仙了啊……”
顾修缘眼眶忽的红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美人迟暮,才子末路……
肖贤看着他道:“我正好要找你,你就来了。”
“您找晚辈何事?”
他吃力的起身,边走边道:“后面的阵法图,我还差一些就画好了,你等等我,一会儿我就跟你去后山布阵。”
“可……”
“天灾将近,我怎能做个闲人。”
顾修缘拗不过他,只好静静的陪在他身边。
直到他勾勒完最后一笔。
到了后山,肖贤事无巨细的将最后的连山归藏阵法图一一讲解。大家聚精会神的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
顾修缘道:“这里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唐惊羽这个没心没肺的蠢货道:“对啊,有本天才一个人就够了!”
汤圆道:“是啊,没你坏不了的好事。”
御七杀和阿芙默默点了点头。
顾蓁蓁也忍无可忍的道:“要是没你,我们估计能快上一年半载!有你,这辈子都难了。”
这几天唐惊羽真是没少给他们添堵。明明啥也不会,非要往上凑。
“哼,要不是看你们太笨,本少爷才懒得管你们!”
珈蓝呵呵道:“小少爷还是赶紧回家玩你的傀儡人吧。”
肖贤看了看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又看了看漂浮在天际,绘满咒印的结界,笑道:“那这次,先生我可就偷个闲了。”
众人的吵闹声戛然而止,担忧的都望向他。
大家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恐怕这个世界,以后都不再需要他了。
五百年了,他守护这里已经五百年了。真的太久了。现在终于可以将这份重任,交给这些少年的手里。他是不愿的,因为他知道这条路太苦,太苦。
看着他孤身一人离开的身影,众人心里泛着阵阵酸楚。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唐惊羽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先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歪了下头,“喂,老顾,紫苏啥时候回来。她到底去哪玩了。”
“很快吧。”
不知怎的,众人的心忽然就没了主心骨那般。他们想起来很久以前,做任务的时候,只要看到肖贤,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大家就信心满满。
可现在,这片天,他再也没法替他们撑着了。
只有他们自己了。
肖贤走着走着,便感到有个人挽住了他的手,陪他一同走向回去的路。
慕紫苏笑着道:“怎么不开心了?剑仙也会觉得自己老了吗?”
“是啊。我竟然……也有这一天啊。”
“可是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你的,你不是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完吗?”
“嗯。”
“我们也需要你。”
他拍拍她的手,莞尔一笑。“好。”
失去了太初之心,只能用仅剩的太初之血支撑的肖贤,身体衰老得极为迅速,哪怕他容颜未变,他却觉得自己的双腿变得像磐石一样的沉,心口处也像悬了一块千斤巨石,走一会就要停下来歇歇,短短一段路对他而言,都如跋山涉水那么长。
起初他还能一个人去苍梧郡听戏,戏园子老板仰慕他已久,总是不收他的银子,还问他怎么没和慕掌门一起来,他也只是随口敷衍几句。
老板知道他最爱《鹤不归》,每逢他来,即便当日没有那首曲目,也会加上一出。
台上敲锣打鼓,张灯结彩,戏子宽眉白面,水袖如浪,头饰花枝乱颤,折射出金灿的光,咿咿呀呀,唱着那句,“千生关,万死劫,你谈笑而去,谈笑还——”
他闭着眼睛细细聆听,掩在广袖里的手指放在腿上轻轻敲打着节奏。
听来听去,还是沈七欢的鹤不归最能唱到他心里。
——我说沈公子,想必你还在恨我吧。恨不得杀了我,很快了,过不了几日,便能如你所愿了。
可是……如你这般冰雪聪明之人,怎么就没看到当时天尊在安歌身上已经下了咒术,当我使用元婴血渡给安歌时,那咒术就会立刻摧毁我的琵琶骨。
天尊设此局,就是为了离间你我啊!
可这一切,都是我从天眼中窥得,那时我无法亲口说出真相。我也看到了闲鹤楼将遭受此难,我本想去相助,可那时我魔气发作,无法抽身,醒来时,一切都太晚了。
这辈子……我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扪心自问,只负你太多。
曲终时,台上的名伶,席间的观众都已经散去,只有他久久不肯离去,呆坐在席间。
“先生,先生?”
听到老板唤他,肖贤才回过神儿来。
老板笑道:“下次您记得叫夫人一起来吧,我亲自给二位露一手。”
肖贤微微点头,“好。”
夜深人静的巷尾,只有他一人步履蹒跚的走在回去的路上。
终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到了后来,有次他听完戏回去时,觉得实在疲惫,就坐在街边的茶坊里。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看着人们快乐的有说有笑,才子佳人风花雪月,朝气蓬勃的少年侠女,看看他守护过的众生。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直到楚叙北找到了他。看到了楚叙北和赵约罗,他便觉得安心,轻笑道:“我刚刚还在想,要是走不回去了,该怎么好。你们就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衰老和病痛将他折磨得日渐消瘦,他却依旧那么从容淡泊,欣然接受了这一切。
后来,他开始有些接不上话,常常满脸疑惑的盯着对方,幸好大家都很宽容。顾修缘会常常陪他下棋,汤圆又做了一个小风车,送给他。赵约罗将一切事物都推给了楚叙北和姜楚慈,跑来长生宫照顾他。
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多看两眼书就会酸胀起来。于是君迁子便会坐在一旁给他读,他觉得很愧疚,自己总是这样麻烦别人。
也许他知道那个可以让他恃宠而骄的饕饕不在了,便再没有任性过,也没有走丢过,始终清醒。
观音奴看到他每天吃的越来越少,她十分担心他,却总也劝不动他。有一次他吃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放下碗筷,走到旁边坐着。观音奴看他偷偷红了眼睛。
“饭菜做的不合您胃口么?”
他摇摇头,弯起眼睛道:“饭菜很可口,你快去吃吧,不必管我。”
“那我马上就来陪您。”
观音奴刚转身,他眼睛里的泪水就涌了出来。
那盘桃酥,是饕饕最喜欢吃的,他刚吃了一口,就控制不住的想她了……
前些日子,观音奴陪他去苍梧郡散心时,茶坊里他无意中听到了关于她的一些事。
“你们听说了吗,龙汲君的宅邸竟然藏了一位美娇妻!这事儿可真是稀罕了,谁都知道,他那个人铁石心肠,曾有多少名门闺秀削尖了脑袋想钻进他的被窝里,那人都是无动于衷。”
“我还听说,那位帝后如九天之上的仙女一般的美丽,五神女在她面前都要黯然失色,龙汲君宠她更是宠得紧,为搏她一笑,豪掷千金。我当真好奇,那女子究竟生得是如何的貌美,能让龙汲君这般神魂颠倒,不知和那饕餮妖女有没有的比。”
谁都知道,四位帝君里,金曜和紫微帝君后宫佳丽三千人,而那四御之首龙汲君却清修三百多年,深宫藏娇这事儿一传出,几乎轰动了整个九州,惹得九州少女人人艳羡。
可那位传言中的美人儿本人,似乎过得并不开心。
慕紫苏在宅邸里很不适应,不能走太远,不能出那座山,她即不记得自己,也不认识旁人,纵然身边有四个侍女伺候着,她也觉得无聊至极。
她每天很安静的坐在院子里发呆望天,而龙汲君则寸步不离的距离她三米远陪伴着她,两个人从不说话,唯一的接触就是每日清晨,他会在侍女给她梳完头时,为她戴上他亲手做的各式精美的发簪,珠玉。
有时,她会瞥眼这位高贵又冰冷的夫君,心想他可真是一个无趣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却总是有求必应。
她很好奇,过去到底是怎么和他过日子的。
后来,龙汲君见她总是恹恹的,就变着方的想让她开心起来。
他命文景从各地寻来许多有趣的玩物,又着人仅仅花了半天的时间,平地起了一座戏台子。请来了大夏梨园的戏班子,请来了天下最好的名角儿,身怀绝技的街头艺人,说书人,变戏法的。
龙汲君喜静,从不爱看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却每天都陪她看。然而慕紫苏依旧对此提不起兴趣,龙汲君正给她添茶水时,一转头,看她早就摘歪着睡着了。他只好给她抱回了寝殿。
夜里,他躺在她的身侧,仅仅隔着一层薄被。他睡得很浅,是过去在军营里的习惯,所以只要听到她有动静,他就会立马醒来。
哪怕什么也不做,他都觉得这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本章完)
第1831章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有段日子里,慕紫苏发现她的那位冰山夫君不见了,她去问侍女,侍女们都笑笑,闭口不言。
几天后,她刚用完膳,就见他风尘仆仆的跑来,虽然表情还是像别人欠他八百吊一样绷着个脸,慕紫苏却从他眼睛里看出了几分无法抑制的欣喜。他执起她的手道:“跟我来。”
她能感受到他宽厚掌心里因为紧张而氤氲出的汗水。
或许在很多年后,慕紫苏都无法忘记那时看到的景象。
她仿佛置身于瀚海深处,暗青色的光像晕染在纸上的水墨四散开来,无数色彩斑斓的鱼游曳在她身侧,尾鳍划过时,带着旖旎的流光。抬头望去,一只巨大的鲸,从她头顶掠过。
然而,这一绚丽的美景,仅仅维持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一点点化作泡沫散去了。就像一个短暂却难忘的梦。
她后来才听文景说,是龙汲君花费了很大的心思才学来的戏法,教他的那个人性情古怪,分文不取,只要他去采一瓶露水给他。
于是,身为四御的龙汲君拿个破瓶子在林子里接花露,弄得满身狼狈。
龙汲君紧张兮兮的看着她道:“不喜欢么。”
她轻轻弯起唇角,抬起头,对上了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
“喜欢。谢谢你。”
龙汲君老脸一红,“喜欢便好。”
她也低下头道:“那个……我之前看你总是拿着一枚戒指发呆,可是哪位姑娘送你的信物。我听蕊儿他们说,男子都会有三妻四妾……你若喜欢谁,可以娶进来的。”
“你情愿?”
她憋着嘴不说话,半晌后才道:“我看你都不愿跟我说话……”
他拿出那枚红宝石戒指,端详了一会,淡淡道:“是送你的。”
“我?”
龙汲君将戒指塞到她掌心里,“等你真正爱上我那日,再戴上吧。我是说,待你承认你是傅夫人的那日。”
他说完便急匆匆的回去了,他不敢听到她的答复。
只是第二天,龙汲君正和她一起进膳时,他无意中一瞥,看到她拿筷子的手上,正戴着那枚红宝石戒指。
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慕紫苏莞尔一笑,“好不好看?”
他急急点头,“好看,夫人……好看。”
从那之后,他们的话变得多了一些。
有时她睡不着觉,就会跟他聊天。
她说,她好像忘记了一段很重要的事,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说,她总是梦到一间竹屋,一个雪白清雅的背影。
她还梦到一座云端里的仙宫,那里有好多好多的仙子……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她喃喃的念道。
然后,他就轻轻给她搂在怀里,说:“那些只是梦罢了,作不得真。我才是真实的。”
她眼里泛着星芒,轻轻摸了摸他俊美冷然的脸庞。
是啊,他才是真实的。
“苏苏喜欢女儿么。”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道:“闭上眼睛。”
忽地,慕紫苏感到他的唇触压了上来。
不同于那人的缠绵温柔,他的吻强烈而无法抗拒。她闻到了他的灵魂深处,有铁一般的气息。
他似乎在拼命的讨好她,取悦她。只不过这位帝君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很是笨拙,和他平日雷厉风行的风格很不相符。
“你不会是……第一次吧。”
龙汲君亲吻着她耳垂时一滞,老脸又一红,垂下眸子,算是默认了。
慕紫苏了然,怪不得她发现他总是偷偷看春宫图,原来是在用功学习……
“我们成亲这么久,都没有过么?”
“你不许我……”
他再次吻了上去,然后逐渐听到她的呼吸越来越重。
然而——
他忽然听到她娇羞的轻唤道。
“师父……”
就像一盆冰水哗啦啦的从他头顶浇下来。
龙汲君坐起身,一动不动的瞅着她。
她问他,“怎么了吗……?”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
他整理了下被她扯乱的衣襟,摇摇头,“若你不愿,我不会勉强你。”
她心乱如麻,“我没有,我只是……我可能没有准备好做娘亲……”
“嗯。”
“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将她揽入怀里,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睡吧。明日一早,我带你去外面逛逛。”
她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
她将头往他的怀里更深的扎了扎,“夫君真好。”
这话忽然就将他冰冷的心再次温暖了。
他相信总有一日,她会真的爱上他。
肖贤对楚叙北说,他想去三个地方。
他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可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想她,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只看她一眼。
之前赵约罗总是锲而不舍的向肖贤套话,问慕紫苏到底去了哪儿,她现在知道了。
原来慕紫苏,就是九州里盛传的帝后。
龙汲君不得不感叹,慕紫苏真是天生的修真者,怪不得她天赋这般高,即便失去了记忆,练功这件事都刻在了她的骨子里。他常常陪她过招,一来二去,二人关系又近了许多。
那日,慕紫苏正在后花园练功,她并没有察觉到,有个人正远远的凝望着她。
气劲斩碎了落叶,纷纷扬扬洒落。
那绮年玉貌的少女身姿高挑,墨发白衣飒飒飞扬,娇俏的五官恍若是天神精心亲笔勾画,她一双媚眼轻眨,妖艳得似是有摄人心魄的魔力。
可她唇畔的微笑,却如莲花般清澈。
最是回眸那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
他坐在回廊间,静静的看着她,想努力的把她所有的一切烙印在心底最深处,然后妥帖的收藏。
可是看久了,视线越发的模糊,怎么也看不真切了。
原本赵约罗想跟着他来,可肖贤怕她见了慕紫苏控制不了情绪,怕让慕紫苏看出端倪,索性就没让她来。反正来日方长,日后她和慕紫苏相聚的时间还很多。
慕紫苏刚收功,龙汲君就走过去,让侍女呈给她一碗茶水。他拿着帕子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你功体未愈,要多休息。”
她笑吟吟的瞅着他,像只树懒般张开手臂抱住了他,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是有点累。还很饿……”
她已经这样信任他了吗?或者说……已经爱上他了吗?
肖贤觉得心脏阵阵刺痛,楚叙北瞧见他揉了揉胸口,便道:“老师,该回去了。红儿说了,您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他别过脸点点头。
确实是离开的时候了。
楚叙北扶着他的手臂缓慢的往外走,他一路心里就只有一句话。
——饕饕还是像以前一样,真好啊……
忽地,他听到身后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步子突然一滞,握着楚叙北的那只手,都不由然在抖。
“请问……您是何人?是夫君的客人吗?”
肖贤站定许久,他不敢回头,他怕看见她,一开口,自己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可是他当真是思念至极,哪怕她已不认得自己,也想再同她能说上几句话。
就当成是,好好的告别吧。
他深吸了几口,平稳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从容的转身。微微俯首,道:“见过帝后。”
那一刻,阳光很安静的洒落,勾勒出她明艳的轮廓。
犹记当年,惊鸿照影来。
恍若膏雨烟浓,冲开白玉梅。又如浮生梦,惊艳了万里春秋。
所有侍女都看到了。
她笑了。
这么久以来,她们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这样开怀的笑容。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见到这个清冷毓秀之人,会如此的欢喜。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是见到了故人那般道:“我还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好看的男子。”她眉间不经意攀上几分怅然,“或许以前是见过的,却也不记得了。”
肖贤很快意识到了蹊跷。
她应该只不记得自己,为何连楚叙北也不认得了。
这时,龙汲君快步走来道:“夫人不是饿了,快去用膳吧。”
他眼神躲避着肖贤,催促着慕紫苏。
慕紫苏拨开他的手,目光一直落在肖贤的身上,“怎么家里来了客人你也不告诉我。你不许我出门就算了,每天除了春华她们几个,我半个人影也见不到。先生吃饭了么?午时了,不如留下了一起用膳吧?”
“好。”
待慕紫苏蹦蹦跳跳的走后,肖贤才沉声质问龙汲君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将你的太初之心渡给了她,仅此而已。”
他直视着龙汲君的眼睛,“你绝不能剥夺她的自由。”
“我没有。”
旋即,肖贤收了目光轻轻叹息道:“但愿你没有骗我,否则,就当是我看走了眼,所托非人。”
庭院里,慕紫苏拉着他说个不停,她从这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到现在,那么久说的话都没有今天和他的话多,一双眼睛看着他时,亮晶晶的。
“道长,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好玩吗?我听说我家夫君是四御帝君,那到底是在哪里当差,做什么的?我看知秋她们都很怕他,确实可怕,整天板着个脸。可是……他待我极好。”她垂下眸子,神情有些羞涩,旋即,又叹了口气。
肖贤问她,“夫人可有心事?”
“是啊。”她撑着下巴道:“她们说,身为帝后,应该给侯爷生儿育女,可我并不觉得,我能做个好娘亲。”
他轻笑道:“夫人冰雪聪明,心如明玉,无论是何人做了你的孩子,都是修来的福分。”
他边说边想,饕饕又回到了过去这般可爱的模样,想起她对自己剑拔弩张的模样他还心有余悸。
——小丫头,你那天下手,可真重啊。
“她们只会用好话填补我,本以为道长是个忠厚模样,没想到也是如此。对了,先生娶妻生子了吗?”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轻轻点头道:“我已成婚,一儿一女。儿子名为九龄,女儿小字红姑娘。”
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九龄……红姑娘,真是有趣的名字。想必令正一定貌美,不然怎会入得了您的眼。”
“是啊,我家娘子花容月貌,就是管我管得严了些。”
慕紫苏笑出了声,“想不到您还是妻管严。”
忽地,肖贤半拢着拳,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慕紫苏紧张的道:“先生是病了么?”
他喘息片刻才道:“无妨,小病而已。”
龙汲君从旁走来,道:“夫人,这位先生身体抱恙,他该回去了。”
慕紫苏的神情忽然落寞了下来,“怪我,一直拉着您说东说西,耽搁了您休息。”
他用力撑着石桌站起来,看他病重如此,慕紫苏不知为何心里阵阵绞痛。
“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啊,侯爷认识许多名医,届时帮您引荐一二吧。”
“多谢夫人挂心。贫道便不叨扰二位了。对了,”
他将楚叙北唤来,拿过一袋糯米纸包的桃酥,递给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不知是否合夫人的口味。”
“道长做的,我一定喜欢。”
他微微一笑,最后凝望了她一眼,他知道恐怕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见她了。他真想再多看她一会,多跟她说会儿话。
最终,他只是行了个礼,和楚叙北离开了。
慕紫苏一直站在那,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
龙汲君在她身侧,刚想说什么,她突然向门外跑去——
“道长!”
肖贤停下步子,强忍着眼泪转身,瞅着她。
“您以后,还会来这里陪我聊天吗?”
他红着眼眶道:“等我身子好些,便再做些好吃的,给夫人带来。”
她欲言又止,微笑道:“好。我等着您。”
“夫人也要保重身体。”
“好。”
他们目不转睛的相视着彼此,却从未觉得对方的目光冒犯。
他想起了许多,那个替他挡住黑暗的少女,她从莲花里走出时的惊艳,她善使诡计,狡猾多端的模样,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时的炙热。
每一幕,都清晰的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山一程,水一程,长桥千万里,与君来相送。
最终,他只是略带哽咽的道:“夫人,请留步,贫道告辞了。”
转过身时,眼泪顷刻间洒落。
——饕饕,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练功。
他这个人这辈子都太精明了,恨的清清楚楚,也爱的明明白白,所以才会说,难得糊涂。他真想再糊涂一会,便不会在分别时这般心如刀割。他在想,当年自己把饕饕寄送到那户人家时,她找不到自己了,也是这般的痛吧。
可是,她再也不会望眼欲穿的等他接她回家了。
慕紫苏遥望他离去的身影,随着她转过身,一路讷讷的向回走,明艳的阳光也悄然不见了。
庭院灌入长风,她呆坐在石桌前,看着那一包桃酥。
那时的她并不知,这份精致的点心是肖贤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亲手做的。面团上和着泪水,掺杂了他所有思念和爱,一并还给她。
她将糯米纸一点点打开,拿起一块轻咬一口。
然后,龙汲君看着她,一言不发的,将一块又一块的桃酥塞进嘴里,双颊鼓鼓的。
她面无表情的大口大口吃着,眼睛里不停的流出泪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可能是桃酥太好吃了吧。
楚叙北带肖贤回到了杏花村。
回到了,他们最初的地方,那座小小的竹屋。
竹屋里落满了灰尘,却和过去一模一样,从未变过。他想打扫干净,却已是力不从心,只能坐在床榻上,再好好看一看这间竹屋。
屋子里有很多她小时候留下的痕迹,被她弄坏的箱子用木板补得七扭八歪,那支翅膀断裂的风筝,发旧的七巧板。
他走出去,安然的坐在咯吱作响的摇椅上,好像那个小姑娘还在这里勤奋的练功。他看向不远处那颗枣树,忽地想起来,她小时找不到他,就在那颗枣树下一直哭。
——饕饕,有时我在想,你越长大,我越觉着你和过去变了许多啊。少了几分冷酷薄情,不再冷言相对。不再有事夫君,无事肖老道。
反而要天天黏着我,总是心疼我。一会要我背着,一会要我抱着。
那时的我可真是愚笨啊,总也照顾不好你,一个不小心就饿着你,冻着你。你却从不笑话我,也不怪我无用,反而从五岁起就学起了家务,要照顾我,尽管饭菜做得还是如以前一样难以下咽,可我当真开心。你还说,长大以后要成为名修,保护我。我也担心,这样的我,不能再成为你心里的那个一剑独秀,不能陪你长大,不能……再与你相爱。
后来的我,总爱和你计较,我爱你十分,便想要你也爱我十分,我和小顾比,和龙汲君也要比,每每少一分,我都要记上许久。是不是很可笑?
饕饕啊……
即是现在,我还想看到你风尘仆仆的找我,嗔怪我又乱跑,你还会执起我的手,带我回家……
你又想笑我说胡话了吧?
可我还是要说,那天我做了个梦。
梦里的我们,和好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临走之前,他摆弄摆弄花草,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简单收拾了一番。最终,他长舒一口气,对楚叙北道:“我们走吧。”
楚叙北扶过他的手,担忧的看着他苍白的脸庞,“还要去那儿么?您累了一天,该回去休息了。”
他执拗的摇摇头,一定要去。
斜晖脉脉,落在那座小小的墓碑前,金灿的光倾度在他的背影上,却显得无比落寞。风很轻,阳光很安静。
肖贤坐在九龄的墓碑前默然无语,直到太阳西落,才缓缓的站起身来,对着墓道:“九儿,爹来看你了,爹老了,走不动了,这是爹爹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别记恨爹,好么……”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本章完)
第1832章 先生我去去就回
肖贤刚回到长生宫,便看到赵约罗急急跑了过来,执起他的手关切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泪眼朦胧道:“见到母亲了吗?她……还好吗?我何时才能见她?”
肖贤宽慰的拍拍她的手,“都好,都好。再过不久,她便会回来了。”
赵约罗神情黯淡了下来,又道:“对了,萌萌和小虎子来了。”
他往里走去,就看到了唐韵和赤练魔子。他慢吞吞的坐回竹椅上,还是温柔的笑着,“霜鸿夫人,真是稀客啊。又来欺负老人家了吗?”
唐韵方才听赵约罗说肖贤病重,如今一见,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重,眼睛里不由然氤氲出了雾气。
唐韵不敢看他,垂眸道:“我……有了身孕。”
这恐怕是他近日来,听的最好的一桩喜事,这个孩子的大半生,都被童年痛苦的回忆折磨着,如今终于也有了归宿。他看着她,好像终于放心了那般的笑笑道:“真好啊。”
“我们要成亲了,我父母都不在了,想了想,只有你和夫人二位高堂,便来此告知。”
“嫁妆由离恨天出,这事儿,就交给你未来的公婆去办吧。”
赤练道:“成婚那日,您要和夫人一起去。”
肖贤没说什么,只应了一声,手里反复摩挲着茶杯。
唐韵看着他,不禁十分的好奇。真正的一剑独秀和传说里真是相差甚远,清冷倨傲,寡淡悠然,如今的他大概只占了个闲在。他那慢条斯理的絮叨像是在说一个绵长的故事,到底是什么将他变得如此温柔呢?
大抵,是那位夫人吧。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首。
顾修缘一直觉得,他不该是像这样慢慢衰老,身上的光华像落叶干枯委地一样的死去。最起码也要以身殉道,给后人留下唯美绚烂的传说。
他苟延残喘的活着,手里紧紧握着绯红缎带。好像依旧有什么挂心的事情不肯离去。
后来顾修缘才明白。
原来是这个天下。
他还在挂心。
短短几日,天象骤变。
九州内大地皲裂,草木枯萎,就像是地界的仙幻密林那般,树木逐渐呈现出奇异的暗灰色。叶片上撒着晶莹的银屑。一阵风卷过时,枝叶迅速凋谢成了灰烬。湖水枯竭,干裂的湖底变成血红的颜色。巨大的龙卷风将几个村镇席卷,连根拔起。海啸,地震,火山喷发,源源不断。分明是夏季,南瞻部洲的各大城镇竟然出现了暴风雪的天气,一时间天寒地冻,遍地随处可见被冻死的尸体。而位于北俱芦洲的极寒之地却炙热无比,亘古的冰川开始逐渐消融,临海城镇的浅滩上一夜之间便出现了成千上万条鱼群的尸体。甚至连地界的妖兽和魔兽都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一齐涌入人界,对人类展开杀戮。
繁华人间,终成了炼狱。
五日后,长夜降临。十二个时辰,九州的百姓们再也见不到一丝天光。
人们开始恐惧,沸腾,乌央央的跑入八部众神庙,乞求天神的保佑,可神庙早就接到命令,全部封锁。
——这是天神的选择。
人类该为自己的罪孽偿还业债。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蝼蚁。
因为在这如此动荡不安的末世里,各大门派以及众多修士依旧在夜夜笙歌,寻欢作乐。几大繁华的城镇在神庙结界里安然无恙,依旧歌舞升平。这残酷的环境对于修士而言,没有分毫的影响,他们强大的力量,坚实的身体可以适应任何灾变。
各地的百姓因为惶恐不安而开始暴动,凡人打砸店铺抢夺一空,自相残杀,而当凡人们掠夺被门派麾下的产业时,则被乱棍打死。修士们高高在上的坐在高台上看着这一切哄然大笑。这不过是一场精彩万分的盛宴,他们茹毛饮血,享受其中。
紫禁宫朱门紧闭,天尊在神庙里持诵经文,为那些被天神抛弃的民众祈祷,愿他们来世能活得安宁。
哪怕长生宫联合太虚剑盟,唐门及离恨天,都是应接不暇。
上千万的百姓,他们根本救不过来。
无极阁外风雪漫天,轩阔的大殿内,顾修缘面无表情的端坐在高座上,他刚从西贺牛州归来,已经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合眼了,百姓死亡人数每天都在不停的增长,他听得甚至都有些麻木。
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时,赵约罗火急火燎的从外面走来,道:“小顾长老,大夏的钦天监查出来了!是天外玄星!正往九州逼近……”
顾修缘道:“天外玄星?若是降至人间,后果不堪设想,休说是百姓,就连修士们也难逃此劫!可偏偏天启阵还有九十九日才能启用,根本来不及了!”
赵约罗双手紧攥道:“慈儿的龙脉之力,应当能……挡住几分。再加上长生宫,离恨天,玄策府,还是有胜算。”
“可这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他摇摇头道:“不行!一定还有万全之策!”
赵约罗急得落了泪,“饕饕究竟几时才能回来,若是她在,一定有法子……”
她的儿媳妇,上官桐疾步而来道:“母后,楚大人那边有事找您,请您速速回皇宫。”
赵约罗握住顾修缘的手道:“我速去速回,若是钦天监那边还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派人通知你。”
“好,娘娘保重。”
赵约罗随上官桐离去后,顾修缘又心神不宁的坐了下来。
他想起来,肖贤说过,天灾之事他有计较,可这个节骨眼上,他又没了太初之心,身体羸弱至此,能有什么辙。
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为今之计,只能提前启动天启阵,再加以各方势力的力量,应该能击碎那天外玄星!
“小顾又遇见烦心事了么?我说你这些日子怎的都不来陪我下棋了。”
顾修缘闻声望去,看到肖贤满身风雪的走来,眉间还沾染着零星的雪花。
香满襟怀,寒香自夜来。
“先生,这天寒地冻的您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说着,他就要给他架回去。
肖贤一动不动的站在那,笑着瞅他,拍了拍他的手道:“有先生在呢,没事儿。”
骤然间,顾修缘心神一震,他看着他弯起的长眸,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这就是肖贤封锁他自个儿琵琶骨的理由吗?
他迟迟不肯离去,就是在等这一天的降临——
“不行!您不能去!”顾修缘的眼里忽然冒出了泪花,清瘦的手指攥成拳头,带着哭腔颤声道:“您……不能去……”
肖贤幽幽叹息,调侃他道:“我说小顾长老,你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顾修缘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他却还是很好笑的看着他。“这么多年来,我这把老骨头多亏有你的照拂。我本就是魔,生不入极乐之地,死不入轮回六道,如此一来,也算善终。”
他单手持道门的三清礼,“日后这天下,就交给你了。”
自从他被道门逐出后,就再未持过这三清礼了。
肖贤从怀中拿出一包糯米纸,里面是顾修缘给他的枣泥山药糕,他仅仅拿出一块,放入口中。
那是流传在不周山脚下的一个传说。
——只要一块枣泥山药糕,你就能寻到正义。
鹤袍在顾修缘的视线内旋开,最后。
泪水划过侧脸,顾修缘举手加额,双膝跪地,朝他郑重行拜行大礼,直到,他的身影被淹没在无尽的大雪之中。
世人最惧怕的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那一句,“先生我去去就回。”
玄策府
子夜时分,府内一片寂静。
西苑的一座水榭中,苏瑛猛然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双眼惊恐至极。
——怎会如此……
肖先生和紫苏姐的天眼,被八部众篡改了!!
紫苏姐至少可以看到六十四种不同的结局,而她偏偏只看到了同一个结局,是被肖先生杀死!
自己根本不是紫苏姐的转世!
八部众在惧怕肖先生的太初之心!
他们从一开始就设了这个局,当年先生和紫苏姐的红线原本是连在一起的,是阿修罗王将其斩断,将紫苏姐的红线牵给了玄策府的府君龙汲君!
可先生他却一直以为——他们命中无缘,故才逆天改命,篡改三生石上的姻缘!沾染到了业力,紫苏姐在第一世才会身亡。
而先生天眼里红线断裂的场景,紫苏姐要经历三灾八难的场景,全部是假的!!是八部众亲手撰写的!他们修改了天机!如若不然,紫苏姐怎会只能看到那一个天机,看到她只是个用来复活先生妻子的工具!只有让她恨他,肖贤才会被心魔反噬!
八部众的目的是要让先生因情执而出现心魔!
他们毁不了先生的太初之心,只能逼他自杀!
她现在就要去告诉慕紫苏,肖贤的妻子只有她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三灾八难!肖贤的寿命也不止短短三年!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夙世姻缘!!
我们都被八部众骗了!!
她想起来了!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姐妹们的惨死,八部众的秘密,彼岸是地狱!
可是,当苏瑛奔跑到长廊里时,她的四肢突然僵硬,无法动弹,她栽倒在地,拼命的挣扎着,喉咙仿佛被一双手死死掐住。
她听到了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仿佛在她耳畔轻声呢喃的恶鬼。
“苏瑛,你的天赋确实绝佳,竟能看到这一切。可为时已晚——肖贤的太初之心已经被取出了,还有一个时辰,天灾降世,他会和蓬莱一样,身化劫灰而亡。区区凡人,岂敢亵渎天神?”
猩红的双目近在咫尺。
她看清了那一袭红衣女子的容貌。
——是八部众之一,阿修罗王。
她一直在自己的体内,操控着她。封锁了她的记忆。
目的仅仅是,让自己爱上肖贤,误以为自己真的是他妻子的转世,从而离间他们夫妻。一步一步让慕紫苏对肖贤心灰意冷,起疑,而后相杀。
意识越来越模糊,她能感受到阿修罗王再次控制她的身体。
“天神又如何?不要太小看人类啊!”
“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狂风怒起,流窜的光冲散黑暗!
阿修罗王确实感到十分惊讶,区区一个人类竟然能将她的力量从体内逼出!
是她轻敌了——
可那又如何,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即便慕紫苏得到了肖贤的太初之心,以她的力量也无法使用。
玄策府巡逻的士兵听到异响便迅速赶来,看到苏瑛气若游丝的倒在回廊间。
她还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观音奴和君迁子。
他们偷听到赵约罗和肖贤的谈话,得知慕紫苏在玄策府,便跑来找她。可他们翻遍了玄策府都寻不到她的身影。
玄策府士兵没有阻拦观音奴和君迁子,他们跑到苏瑛面前,观音奴蹲下来瞅着她道:“你怎么了?遭报应了吗?你知不知道我婆婆在哪里!”
苏瑛泪眼朦胧的凝望着她,死死的抓着观音奴手嘶吼道:“她在青山,带我去——我要去见紫苏姐!先生要死了!快!!我要告诉她真相!”
暗夜无星亦无月。苍茫寒冷的夜幕里雪花疯狂乱舞。
他们已经用通天镜联系了顾修缘,让他务必找到肖贤,阻止他!
饕餮兽背脊上的观音奴不停的催促着它,快些。再快些。
君迁子握住了观音奴的手,弯起一个牵强的笑,他知道她最爱看自己笑,哪怕他满脸已经都是泪水。
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笑容能稳住心神。
青山里的那座宅邸被结界保护得很好,依旧温暖如春,天上高悬的银盘,是精工巧匠打造的明月,月华流银般的倾泻而下,拂过遍野的琪花瑶草,玉树仙露。万籁声宁,千山鸟绝,冷遇苍翠。
平日素雅的宅邸,此时是一片灿烂的绯红。挂满了火红的绸带和坠着流苏的八角宫灯。香烟缭绕,华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连地下踩的砖,都是繁复凿花。
他说,既然不记得过去之事,你便再嫁一次予我。
今日,正是他们成婚之日。
从九日之前,龙汲君便亲力亲为的操办起来,宅邸婚房里每一个物件,无一不是由他来为她挑选。她的凤冠更是他亲手所制,四千颗珍珠,九十九颗宝石,点翠编织的花卉,纯金的九龙九凤冠,珠光宝气,明艳夺目,实在惹人羡慕。
文景说,百年来,他从未见过侯爷这样的欢喜。哪怕他从来不形于色。
原本吉时定在了申时,九州灾难四起,太虚剑盟人手告急,龙汲君只好先率领玄策府去策应。临走时,慕紫苏梳妆只梳到了一半,鬓云轻散,她捧着他的太阿剑来到他面前道:“我等你回来。”
龙汲君俯身,吻在她额头上红蕊黄晕的花钿上。
满庭萧瑟,火红的长绸子在夜风里乱舞,一袭嫁衣的慕紫苏,坐在洒满喜果的床榻上静静的等着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这大喜的日子,她该开心才对,可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大片。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从那道长走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宁。
他还会回来吗……?
那日肖贤离开后,龙汲君看她愁眉不展,就带她去了山脚下的小村子里逛逛,正好有个民间的戏班子在唱《鹤不归》。她听得如痴如醉。
她买来了戏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龙汲君,她读着《鹤不归》入睡,常常会梦到一个人,慢悠悠的给她讲故事。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抱在怀里。
可是,她却不知那人是谁。
子夜时分,龙汲君终于赶了回来,他连一刻的休息都不敢,生怕这位新娘子跑了似的,急急忙忙换上了喜服,还紧张兮兮的问文景,“本王……如何?”
文景帮他系着宫涤,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眼角却挂着泪珠,“侯爷自然英明神武。”
寂静的庭院里忽然响起了热热闹闹的锣鼓声,龙汲君回首望去,侍女搀扶着慕紫苏款款而来。他泪眼朦胧的凝望着她的身影,一颗心高悬到了嗓子眼。
于他而言,这一刻恍若一场浮生大梦。
“一拜天地——”
文景的话音刚落,慕紫苏突然觉得心口处传来一阵阵刺痛。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仿佛是从心里传来的。
——“我想和你,一起长命百岁。”
慕紫苏怔住,红盖头里的那双眸子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泪光轻轻的颤抖。
为什么……心里会这样的疼。
到底是谁跟她说过这句话……
“苏苏。不舒服么?”
听到龙汲君唤自己,她才回过神来。
她摇摇头,而后跪在蒲团上,轻轻叩首。分明是大喜之日,她却悄无声息的泪流满面。
“二拜——”
文景说到一半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清沥的嘶吼声。
“饕饕婆婆!!你在何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