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全文阅读 第149分节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摆事实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摆事实
然而苦逼的是,这件事情的难点,根本不在摆平高滔滔和赵煦,甚至不在摆平司马光和吕公著,而在摆平章惇他自己!
章惇这个人,堪称如今天下第一难摆平。
敢在赵顼和蔡确的联合施压下犯颜抗争,甚至在赵顼已经认怂,只是抱怨一句“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时,还敢不依不饶地还嘴“似此等快意事,不做也好!”的铁憨憨,其风采相比包孝肃、唐子方,何曾差了一星半点?
起码在苏油心目中,章惇虽然憨勇倔强,手段狠辣,但是绝对是大宋少有的明白人。
相比王珪蔡确,章惇绝对撑得起“真宰相”这个称呼。
人才可惜。
想到这里苏油自己都不禁好笑,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都混到能感慨章惇“人才可惜”的份上了?
看到苏油脸上滑稽的笑意,章惇莫名其妙:“明润你在笑什么古怪?”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哦,没啥,从制度上来说,七仙女就好比是公主,一个放牛娃的牛,偷了公主的玉梭,公主前去索要的时候,感于放牛娃至孝,两人私自结为夫妻,按照《宋刑统》,该怎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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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直接了当:“青牛唆使苟合,侵犯天家,后果严重,斩立决;牛郎拐诱七仙女,大逆,斩立决;七仙女持身不谨,一道白绫,许自尽。”
苏油跟看妖怪一样看着他。
章惇误会了苏油的目光:“嗯,内中可能会出旨特赦是吧?那也必须遣入瑶华宫为尼,算是给天家留够脸面。”
苏油又问:“孩子怎么办?”
章惇说道:“什么孩子?”
苏油说道:“牛郎和七仙女的孩子啊。”
章惇反问:“为什么要有孩子?那双儿女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世上。”
“可他们已经来了啊?”
“那就送他们回去啊。”
靠!苏油吓了一跳:“子厚你又要杀人!”
章惇丢了个葡萄进嘴里吃了,吐出葡萄籽,顺便翻了苏油一个白眼:“说戏本子呢!少给我栽赃!”
说完看着苏油:“司徒自打回京,不事交游,连司马君实跟吕诲叔都只在都堂叙话,今日如何请老章看戏?你是要给人当说客?”
“说什么客?”苏油对章惇的政治敏感性很有好感:“当年跟着大苏在宜秋门蹭吃蹭喝的时候,可没见你对我如此忌惮提防。”
章惇哈哈大笑:“说实话,当时我想的是……明润这小老弟啊,不错!等今后老章当了宰相,一定好好提拔,怎么都该给一个上郡知州,好好酬谢这几顿回锅肉!”
苏油也不禁莞尔:“说实话,当时我想的,却也是章大哥乃经纬天地之才,真的要好好接待巴结,今后大小啊,总要落一些好处……”
“哈哈哈哈……”章惇笑得前仰后合,最终却还是变成惆怅,端起葡萄酒凝视:“唉……在凤翔府与子瞻闲游那些日子,才是真正的惬意啊……”
苏油也端起酒杯:“刚刚章大哥说我想要当说客,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章惇说道:“那得看谁要你来,司马君实,吕晦叔……嗨他们也不会!要是太皇太后要求,怕是明润也得从。”
太皇太后求你?!你怕是想多了!
苏油与他碰了一个:“如今的朝局,子厚大哥如何看?”
章惇哼了一声:“司马君实大开言路,几千人上言新法不便,来势汹汹,这是要置我等于死地。”
“可他又干了啥?两个月时间里收了上千封实封,退还了楚丘县十来农夫种桑不及被罚的罚金,以及兴平县十多户农户部分被占为牧地的耕地。”
“总共解决了不到五百贯的问题,却捞到了五百万贯的名声,直追君家扁罐!”
“呵呵,君子,好了不起!可这些是堂堂储相该干的事体?还好意思巴巴上报!”
苏油说道:“所以你们就抬出孝子三年无改君父之道来反制?蔡持正邢和叔他们糊涂,子厚大哥你为何也糊涂?”
章惇说道:“难道不是吗?先帝封陵未干,便开始罢废新法,如今才是保马、市易,接下来难道不是青苗、免役?再下去就是连人带法尽除之,这不是改君父之道?”
苏油笑了:“子厚大哥,这里是剧场,你能不能小声一点?”
章惇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那你还让我到这里来?!”
苏油还是嬉皮笑脸:“音乐能够让人放松,这样的氛围里,咱们可以轻松地讨论嘛。”
章惇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苏油这才说道:“你们的反击路子,压根就选错了,拿三年无改君父之道来压制太皇太后和陛下,会有用吗?”
“太皇太后临朝,那是先帝的生母,你们用儿子就能压得住生母?陛下刚刚听政,不过幼聪,你们就敢暗暗指责他不孝?”
“你们与君实学士,吕诲叔,甚至是我,抗章相辩,哪怕切齿痛骂,都无所谓。”
“但是将锋芒对准太皇太后和陛下,那是找错了目标,我怕你们将来贬窜海隅,身死蛮荒,那都是轻的!”
章惇看着舞台,胸口起伏,目光闪烁,但到底没有反驳。
见章惇算是听进去了,苏油才慢慢说道:“再说回来,新法的效果到底如何,难道子厚大哥不知?”
“当年我就曾上书,明确说过以青苗之法,要实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我在陕西以战事频繁不宜轻动为理由,施行改良的青苗法,借先帝六十万贯,让三路六十万人脱离五等以下,成为纳税的编民,并且还将六十万本金加上利息还给了先帝。”
“而先帝前后给了安石相公两千六百万贯,我想请问,十年施行下来,让大宋多少百姓减轻了负担,脱离了苦海?让多少家庭的户等,从佃户、官租户、五等户,变成了三等户,哪怕四等户?”
“不要拿蜀中和两浙南海来说事儿,子厚大哥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要是没有移民政策,我想问子厚大哥,京东京西,江南淮南,福建广南,这些忠实履行相公青苗法的地方,五等户以下,到底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按照我在陕西的比例,两千六百万贯玩了十年,大宋的五等户以下都该消失了吧?结果呢?”
“这一条你们没做好,就不能怪别人说嘴。”
章惇脸上变色:“明润你当年在两浙、陕西对介甫相公阳奉阴违,真当我们是傻子?当时不是王相公宽容你,不是我在同僚那里为你力争遮掩,你能有今日成就?”
苏油两手一摊:“力争遮掩?那请问我是做错了什么吗?需要子厚大哥为我周全?”
“你!”章惇顿时又哑巴了。
这尼玛没法辩了,你说这娃你做得对,那当时为啥要给他遮掩?是承认自己那帮人有问题?
你说这娃是做错了,不光成绩不允许,为啥自己要给他遮掩?因为自己是文过饰非的小人?
气死了!苏家人!纵横家学!介甫相公就没评价错!
苏油笑着拍了拍章惇的胳膊:“当然是需要子厚大哥替我遮掩周全的,能让苏油在两浙陕西一展长才,当时真的要多谢子厚大哥力言。”
“但是苏油其实也早有自觉,入朝为官,就是当年子厚大哥劝先帝的那句话,一刻快意都不得。”
“既然不与王相公吕吉甫同一立场,那就要有外放摧折,被安石相公穿小鞋的自觉。”
“很多人觉得我委屈,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因为汴京、两浙、蜀中、陕西、河北,大宋的基本盘,到底是保住了。”
“当年我论《青苗法》,还是子厚大哥代呈与安石相公的,那我们平心而论,如今再看,孰是孰非?”
“再说保马,大宋有多少良马,是由民间保马户手里得来?能装备骑军吗?能打仗吗?皇家邮驿局这次买了这个大单,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再说市易,除了京中市易调整功能,剩下的那些,从升斗小民的汤瓶菜篮里,从码头渡船里,抠出了多少来?先帝为此背上了多大的污名?民间商业受了多大的打击?到底值得不值得?”
“吴居厚的京东铁钱法,王子京的福建茶法,蹇周辅的江西盐法,这些市易变种,曾经造成了多大的危害?”
“李稷、陆师闵行茶法市易于西川,差点坏了王子纯的青唐大局,导致木征大王子起兵反叛,这事情子厚大哥不是不知。”
“王学士提帅轻兵,深入不毛,两次拼死大迂回,方才保住了局面。即便如此,那一仗我大宋折损景思立以下大小使臣十数员,精兵上千,这笔账,算不算得过来?”
“如非王学士用兵如神,那一次谁去能扛住?大宋还要损失多少?”
“这些法,难道不应该更张?”
桩桩件件,终于说得章惇没了脾气,其实很多东西他自己都认为不合理,不过一时意气相激,反而顶上了牛。
这就是标准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老子就是看你们不顺眼,就要横拧!
可苏油拉他到戏园子里来聊闲篇,反倒让他听了进去。
尤其是滥行恶法所带来的那次军事危机,让一直鹰派的他,深深地被触动。
后方无能,累死三军!差一点就断送了大宋当时来之不易的微弱优势!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讲道理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讲道理
苏油继续劝道:“子厚大哥是孤忠耿直之人,这一点苏油从未怀疑,然曾子固当年对安石相公勇于有为,吝于改过的评语,苏油不愿意有人加之在子厚大哥的身上。”
章惇心中冰凉:“司马君实在奏章中对安石相公的评价,明润你难道没见到?诸君子的作为,委实叫人心寒。”
苏油说道:“那是子厚大哥犯了一个和安石相公同样的错误,就是将所有对新法提出异议的人,不管是决定尽废的还是决定改良的,不管是出于好意的还是出于恶意的,统统归于一党,过大地圈定了自己的敌人。”
“司马学士广开言路,上言新法不便者数千,看着来势汹汹,子厚大哥心里就不平了。”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就算蔡持正邢恕难保,子厚大哥,还有以前安石相公旗下很多人,和他们却是有区别的。”
“太皇太后临朝,立陛下为太子的主张,是子厚大哥亲书与陛下首肯,凭此一点,我就可保子厚大哥无虞。”
章惇冷笑:“明润如此看低我章子厚?这是要我背弃同道?”
苏油笑了:“同道?子厚大哥所指的是谁?吕吉甫?曾布?吕嘉问?还是蔡确?邢恕?抑或李定,舒亶?”
“你现在和安石相公,吕吉甫,还有通信往来吗?我倒是有。”
“还有曾布吕嘉问,你知道他们现在对新法的看法吗?”
“蔡确在司马学士入朝前的那些举动,是他们要寻机背弃立场,背弃安石相公,背弃你,还是你先背弃他们?”
“子厚大哥,和你立场有区别的,大有可能是你真正的朋友;和你立场一致的,却也可能是你的真正敌人。这就叫辩证之说。”
章惇面色终于好了些许,挥手道:“论义理玄虚,十个章惇都不是子瞻和明润的对手,愚兄束手,咱不说这个。”
苏油说道:“那咱们就说实在的——新法施行多年之后,诸弊尽显,自元丰以来,先帝一直在调整,这一条,是事实。”
“太皇太后临制,陛下听政,不管是之前内降中旨废京周诸法,还是采纳司马学士建议举国废保马市易,都是秉承先帝遗志,是改不良之法,而非改先帝之道,这一节,要拎得清楚。”
“至于青苗、保甲、免役诸法,章大哥须得据理力争,或者对于其中有用的部分,要求予以保留;或者让司马学士废止之前,拿出可行的,能够说服朝中两制上官员的有力措施,否则不可轻废。”
“此举除了是保住章大哥你的立场,还要顾及安石相公的地位和评价。”
“先帝当年鉴于大宋积弱之局面,痛下决断,激越奋发,大举更张,清扫积弊。这一条,确定无疑。”
“安石相公不畏时议,敢为人先,穷心竭力,变法图强,这一条,依旧无疑。”
“不过大宋积弊百年,纠转岂是轻易?变法的道路,如履春冰而渡深潦,行夜路而越丛蓁。”
“多走一些弯路,落下一些失误,于情于理,在所难免。”
“但是安石相公已经承担了他应当承担的责任,罢相投闲,由先帝独揽乾纲。”
“安石相公执政时期,百姓生活虽然未见改观,甚至有所恶化,但大宋的国用,毕竟已经有了充分的积累,变法已经有了长足的经验和教训。这些,却是有历年岁入数据可查的。”
“于是先帝自元丰开始,吸取教训,锐意整改,旌善去恶,劳心勠力,使诸法趋良。”
“这才有了如今我大宋的大好局面。”
“只可惜未尽全功,捐弃天下。”
“太皇太后携陛下临制,未及哀毁,先念烝民,继续改良新法,施惠群黎。”
“这,才是先帝近二十年改革的正确定论。”
“章大哥先随安石相公,再从先帝,对一路改革的艰辛毁誉,当有感于心。”
“作为如今朝中对新法举措最熟悉的人,这个时候不是更应当助太皇太后与陛下,恢弘先帝遗志,致大宋于富强吗?”
“司马学士对新法诸多成见,正要章大哥这样的人与之在朝明辨;而且不要忘了,朝堂之上,还有吕公那样精熟时务的老臣。”
“太皇太后和陛下,本不是章大哥的阻碍,因此你要去争取他们,将为什么要变法的道理,辨析个清楚明白。”
“党争意气,绝不是国朝兴盛该有的现象,但是政争求实,我觉得完全可以。”
“大家各备阙失,以资砥砺,其目的,不是要把人都搞下去,而是要把国家搞上去。”
“否则覆巢之下,安得完卵?别忘了,辽人还在都亭驿等着我去谈判呢。”
“致君于尧舜,致天下于太平,这才是士大夫的责任。”
“章大哥,你有宰执之才,也一直以天下自任,那就更要善保有用之身,千万不要走进了牛角尖,更不要落入旁人拉你共同覆灭的圈套。”
“如果说我是说客,那我也认,因为我今天是为天下人,来做这个说客。”
章惇再次摘了一颗葡萄放入嘴里,不过这一次咀嚼得慢了很多:“如果我答应做到了明润所言的这些,明润你支持我吗?”
苏油说道:“不管你答不答应,这次风波,我都会尽力陈说太皇太后与陛下,留章大哥于朝中,因为你没有什么可去的过失。”
“待司马学士、吕公去后,章大哥便是待选宰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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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
“有章大哥在朝支持,我就可以安心去河北,去完成先帝的遗愿……”
见章惇想开口,苏油赶紧制止:“你别跟我抢,因为我觉得远自己比你更适合。”
章惇终于服了,忍住内心激荡:“愚兄平生未让一人,今日得蒙明润点拨,乃全宗族,不得不谢也。”
苏油不禁好笑:“谢都谢得这么矫情,何至于?我也不领。”
“不过与人相争的时候,注意点风度。处理公事还带上情绪,本身就先落了下乘。”
“太皇太后和陛下那里,更需要留心自己的态度,章大哥你最容易中的圈套,就是压不住脾气,被有心人将矛头带偏到惹不得的人身上,然后被群起而攻。”
说完开始鄙视章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皮囊看似神仙中人,怎么里边却是一点就着的性情?你这是肝火上炎,动辄易怒。要不跟我去一趟宁善堂,让我家仙卿给你调理调理?”
章惇呵呵冷笑:“你家家主是姓石还是姓苏?连名医之家这种话都敢宣诸于口,畏妻如暴虎者,当世无逾苏明润。”
苏油也跟着呵呵冷笑:“刚刚不知道谁是吃葡萄都忘了吐籽儿,明明心境激荡,偏要强作镇定,现在又有心情揭人之短了……”
章惇顿时大窘:“还不是你纵横家学,巧舌如簧!我本来已经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却被你一番说辞断丧了斗志!”
苏油笑道:“该坚持的,是先帝的日新之意,却不是连纠偏改良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可以理屈,可以义动,闻过则改,不待晨夕。这一点上,无论是安石相公,子厚大哥,还是我,其实都逊先帝远矣……”
这次看戏活动过后,章惇终于深挖根源,端正态度,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思想上的不足,拿起了理学辩证法的思想武器,重新武装了自己,积极展开了自我批评,用自己曾经连状元堂侄儿的文笔都看不上的文笔,认真写了一篇《关于章惇同志在变法时期工作失误之自我反省》的大文章。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是文章的真实题目是《新法十五年利弊札子》。
文章按照苏油提供的思路,对变法十五年的得失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和说明,对十五年来的立法,变革,推行,改良过程,进行了全面而客观的展示。
文中列举了十五年改革当中一些关键节点时期,国家当时的现实状况,强调在强敌环视,国库空虚,三冗积弊,屡战屡败,连年受灾的客观条件下,安石相公改革的必要性。
虽然在改革初期,出现了聚敛过急等诸多弊病,让老百姓们过了一段苦日子,但是也为国家充实了国库,打下了后续发展的坚实基础。
那段时间全国百姓都勒紧了裤腰带,连皇室都削减了用度,但是大宋也因此扛过了那几年灾害频发的时期,取得了不少的成就,阻止了国势继续下滑的趋势。
按住了黄河不再肆虐,逐步恢复河北,巩固了青唐、陕西、横山一线,平定了西南、梅山、交趾,整修了漕运,开发了两浙,荆湖。
百姓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大宋,也终于在痛苦中涅槃重生。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神宗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神宗
有了基础,大宋开始重启发展之路,尤其在先帝独断乾纲期间,随着大宋国势日益强盛,也在一步步地重新减轻百姓负担,调整土地制度、户籍制度、税收制度、行政结构、经济结构、军事结构、战略部署,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辉煌胜利。
从举步维艰到脚步轻快,从包袱沉重到摆脱负担,从身体羸弱到筋强骨健,从狐疑畏缩到自信昂扬。
文章里从新法立法,施行,用人等诸多方面,进行了深刻反思,过就是过,新党第一次正视了这个问题,不再遮掩,大方承认。
大方承认的底气,就来自于他们后来取得的成绩。
章惇详细列举了变法十五年来的巨大成就,工业从无到有,不算新宋和东胜两洲飞地,国土面积扩大了四分之一,财政收入从一亿贯增加到了两亿贯,金银铜铁产量翻了五番,耕地面积从庆历末年的两百多万顷,恢复到了四百多万顷,接着增加到了八百多万顷!
漕运纲粮,从一年输送三百万石到最高一年输送一千两百万石,国家每年盈余从七百万贯增加到两千万贯,国库总余长期保持在六千万贯之上。
这还不算重新充实的封桩库,新添的元丰库!
新军从最初三百人扩大到如今十万人,冗兵从举国八十万人减少到了五十万人,厢军完全裁撤,水师从内河弱旅变成了拥有南洋、北洋两支舰队,战马从四万匹增加到了三十万匹。
官员的俸禄得以增加,百姓的生活日益改善,人口从一亿增加到一亿五千万,而其中五等户以下比例从四成减少到了三成。
大宋毫无疑问,已经被先帝打造成了一个盛世,哪怕面对文景、贞观、开元,也毫无愧色的盛世!
这就是十五年来变法的巨大成果!
在这样的成就之下,太皇太后和陛下秉承先帝遗志,决意将改革的步伐,从蜀中、汴京、两浙、南海、宁夏、河西,继续推进到京东京西、河东河北、江南淮南、两广福建,臣是大力拥护的。
同时大宋应该调整国策,反哺曾经为国家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善良百姓,解除变法初期为全面战争所作的过度准备,将国家政策从集资备战,调整到宽养民力上来。
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故保甲可废,州郡治安之力不可废;
青苗可废,贫苦扶持之策不可废;
义仓可废,粮秣充积之计不可废;
保马可废,军马保育之政不可废;
免役可废,水利交通之营不可废;
市易可废,国用赋税之征不可废;
义勇可废,强军振旅之基不可废;
方田可废,抑止兼并之行不可废!
改良新法,不是逸官驰政;
进贤退恶,不是排除异己;
刷新朝政,不在大言无实;
保国安民,不在短视一时!
苏油见到这篇奏章,不由得击节叫好,好一个章子厚,这才是大宋真宰相该有的水平!
这篇奏章,立即将改革派划分出了两个阵营,将实心为了国家强盛选择改革的那帮人,与借由赞助新法,希图幸进的那帮人,完全区分开来。
改革派相比保守派,吃亏就吃亏在文章不行,王安石吕惠卿一去,在这上头除了蔡卞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家伙,剩下的基本全是弱鸡。
章惇这道奏章一上,改革派中比较实心任事的那一帮子,老臣如韩缜、沈括、曾布、新进如蔡卞,尤其是两个手握大军功的将领——王韶和种谔,都或明或暗地站到了章惇的一边。
而吕惠卿、邓绾、蔡确、邢恕、李定、苏亶等,被大家区分了出来。
其中吕惠卿本来能力相当不错,但是因为诋毁王安石,欺师灭祖这黑锅没法洗。
而邢恕则完全是因为投靠蔡确站错了队,本来是保守派那边的人,却也被划到了背锅侠的阵营。
苏油也暗自出力不少,不说别的,就章惇那边一大帮子,七个里头除了韩缜,个个都跟他交情深厚。
改革派之前一盘散沙,完全是树倒猢狲散的态势,经此一整合后,朝局顿时翻然一变。
这些人的力量加在了一起,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重新重视起来。
章惇的论调,百分之八十都和苏油一贯的言行相契合,将苏油在熙宁元丰年间的成果当做改革派的成果列举出来,苏油没有提出一丁点的异议。
蔡京就曾经讥笑章子厚的脸皮名副其实,被苏油严厉制止,并且明确声明那些成果本来就是在王相公和先帝的领导下取得的。
这话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因为苏油一向干的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
但是只要那颗羊头还在那里挂着,哪怕它已经臭了,“奉行新法,人性改良”八个字,依旧是得到王安石和赵顼认可的,依旧是在他们的领导关怀下进行的。
因为王安石是苏油施展这些措施时的宰执,赵顼是皇帝,是顶头上司,老二和老大。
就这么简单。
这就是政治。
而远在金陵的王安石,在看到这篇奏章之后,更是老怀大慰。
章惇闪亮耀眼的果断登场,立刻重新整合了眼看就要覆没的改革派势力,形成了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客观合理评价了赵顼和安石相公的变法成就,至少定义在了七三开,让王安石也不禁感叹——侥天之幸,吾辈尚存。
这个定性一旦形成,那今后大宋改革的成就越大,作为开创者和奠基人,王安石留在历史上的形象,就会更加的光辉与崇高。
于是王安石给章惇去了一封长信,好好勉励了老章一番,并且送去了自己潜心多年研究的心得——《经济论》。
而对于高滔滔来说,平衡朝政才是最重要的。
之前改革派宣称的“改道”之说,确实让她异常恼怒。
然后章惇将自己从里边摘了出来,用一封精辟的奏章表示——坚决拥护太皇太后。
这封奏章给了高滔滔最大的理论武器。
新法的践行者都说,太皇太后没有改道,只是改良新法的不当之处,这本就是先帝遗意,是和先帝一条心,是沿着先帝的既定方针路线继续正确前进不动摇,让高滔滔受到的阻力一下子去掉了一大半!
高滔滔也是水准之上的政治家,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平衡朝局的最佳方案。
三派兼用!最大多数人的支持!
赵顼政治成熟之后,不止一次跟高滔滔闲聊过这个话题,曾经好几次想要启用苏轼,就是明证。
然而都被王珪、蔡确,甚至大苏的亲小幺叔出手给抹杀了。
王珪认为苏轼是威胁,蔡确是想将苏轼作为拖累苏油和苏颂的工具,而苏油则是认为时机不到,与其让大苏到朝中来得罪人,还不如在外头旅游来得开心。
最起码,两篇《赤壁赋》给扁罐漏勺留下来!
苏油现在又摆明了架势不愿意列位在司马光和吕公著之前,表现出谦退和容让。
其实也是因为他考虑到自己年轻了太多,不争这一时。
职务不重要,影响力在就够了。
但是高滔滔却觉得亏欠了苏油。
如今就是机会,将苏轼苏辙调入朝堂,是阻力最小的时候。
一个平衡的朝局在自己眼皮底下慢慢形成,高滔滔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改良的旗号,现在已经得到了改革派中章惇等的支持,保守派中吕公著、范纯仁等的支持,而苏油自己,一直就是改良派。
也就是说,将新政定义在“新法改良”框架内,能够得到朝中最大多数人的拥护。
九月,乙未,高滔滔下诏,在全国范围内,彻底罢废免行钱。
免行钱最初是王安石让行户缴纳,以免除“征调物资”设立的名目,但是施行后效果很差。
之后苏油上奏要求将政府采购通过招标和公示的方式进行,才算是给行户们解除了负担,“免行钱”得以真正的“免行”。
之后每当遇到什么大灾,宽罢受灾地区当年的免行钱,就成了赵宋皇室显示“畏天爱民”的作秀,如王珪去世前的那场小地震,便诏罢了一次京周三路的免行钱。
苏油给高滔滔的四通拆分方案,会让朝廷增加六百万贯商税,于是高滔滔在司马光来奏请的时候,干脆一挥手,全面罢除。
而这次废除免行钱的同时,却没有再恢复征调的旧制,也就是说,这是一项完完全全解除行人负担的德政。
钱没多少,名声不小,这个交换比,也让高滔滔非常的满意。
大宋朝局,就这样在多方人士的共同努力下,渐渐安定了下来。
戊戌,上大行皇帝谥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号神宗。
宋神宗!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定谥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定谥
后世很多人以为神宗这个庙号不好,作出了很多这样那样的解释。
但是其实“神”这个字,乃是《谥法表》上的第一个号,足见其地位的尊崇。
民无能名曰神,靖民则法曰皇,化合神者曰皇,德象天地曰帝,德合天者曰帝,仁义所往曰王。
“神”,在“皇”、“帝”、“王”之前。
为何如此崇高?按照《谥法解》中的说法,是“民无能名”。
什么叫民无能名?孔子曾经引用过《尚书》对尧帝的评价——“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惟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意思既是说尧为天子,太伟大了,就和天一样的伟大。
他的恩惠是如此广博,以至于老百姓都不知道怎么称赞他好了。
千古帝范,万代民师,初肇文明,世人敬赖。
尧帝到了宋代,已经成了一个符号,是华夏文明史上最优秀君主的代名词。
士大夫的事业,在立德立功立言,但入仕后的最高成就,却都是——“致君尧舜”!
这个庙号之所以在后来成了恶号,是因为真实历史上的几个“神宗”,表现都不咋样。
称号与其实际成就,实在是相差太远,活活将这个第一尊号,变成了笑话,讽刺。
甚至是诅咒。
但是在今天的大宋,这个庙号,无疑是最顶级的一个。
这个号的拟定,中间还发生了一场小插曲。
和真实历史不同的是,司马光对此庙号提出了反对意见,苏油也提出了反对意见。
司马光是觉得这个庙号对赵顼来说,有些过于拔高了。
而苏油则是被后世“神宗”二字,搞出了心理阴影。
司马光认为,赵顼应该对改革初期的弯路应该承担连带责任,不过好在成就不小,也属于重开局面之君,因此用“景”比较合适。
由义而济曰景,布义行刚曰景,耆意大虑曰景。
而苏油则认为赵顼虽然取得了光辉成就,但是毕竟没有走完最后那一步,到底是没有全部完成祖宗宏愿,故而达不到“神”的级别。
司马光建议那个号有瑕疵,由义而济,是暗示赵顼对百姓先紧后松;布义行刚,是暗示赵顼不断发动对外战争;耆意大虑,则是暗示赵顼在细节上有瑕疵。
苏油觉得过苛,于是推荐了“昭”。
昭德有劳曰昭,容仪恭美曰昭,圣闻周达曰昭,非常完美。
赵顼很辛苦,很帅,很能采纳建议还能推行来去,完美。
然并卵,两人还没来得及展开辩论,就被各地的实封淹没了。
司马光搞出来的“大开言路”这头猛兽,第一次让中书收到了反对他自己和苏油的声音。
老百姓、士大夫、太学生和广大官吏,纷纷投书,不能忍!
先帝哪里配不上这个神字?司马学士和蜀国公是吹毛求疵,是敲开鸡蛋找茬!
元丰盛世是什么样的局面?世界上可曾有过年入两亿贯,国库存余六千万贯的国家?
还有新宋洲、东胜州的大发现,你们凭什么不算到先帝的功业里边去?!
日行千里的火车、日织千匹的毛纺厂、你们凭什么不算到先帝的功业里边去?!
一战平灭西夏五十万的大胜,纵观历史,有过几场?
四夷宾服,五洲来朝,你们凭什么不让先帝做神宗?
不行,就必须是神宗,否则我们不答应!
高滔滔收到司马光整理出来的百姓和各路官员意见,感动得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场。幸好立的是赵煦,否则的话,后果委实难料。
公道自在人心!那就神宗了!
最终定下《神宗谥议》:
“粤庙号之建久矣,其间圣贤之君作,而应天下之治者多矣。
然未有以神为号者,抑神也者,妙万物以为言,而难其称欤。
抑天之所启,以配大行之庙乎?
书载益称尧德。曰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盖圣神所以立道,文武所以立事也。
大行皇帝尊谥,自天锡之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曰神宗!”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庙号这个礼制,其历史已经非常久远了。
中间华夏也曾出现过不少圣贤之君,做到了天下大治,可从来没有过哪位君王,是以“神”为号的。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神这个字,按照庄子的解释,是“妙万物以为言”,也就是说,能够成为万物的代言者,方可称为“神”。
哪怕圣贤之君,都极难做到能够与这个号相称。
这或者就是上苍属意,特别留给我们大行皇帝专用的吧?
历史上称赞尧帝,是既神且圣,乃武乃文。
神、圣这两个属性,让尧帝为天下树明了道德;
文、武这两个属性,让尧帝使天下臻达了大治。
(因为大行皇帝也做到了这几点),所以他的尊谥,是来自上天的赐赠!
……
己酉,以秘书少监刘挚为侍御史。
刘挚上台第一件事,就是闹着人数太少,权力不够:“伏见谏官止有大夫一员,御史台自中丞、侍御史、两殿中,法得言事外,监察御史六员,专以察治官司公事。”
“欲望圣慈于谏院增置谏官员数,本台六察御史并许言事,其所领察案自不废如故。所贵共尽忠力,交辅圣政。”
苏油和章惇立刻狙击,刘挚此论,大违先帝遗意。
先帝元丰改制,第一件事就是台谏分立,御史台掌察事,谏院掌谏事。
明确责任,便利施行。
如今司马公大开言路,加上电报来得快,造成信件积压,谏院增员,理所应当。
又令天下不分官吏百姓,尽可上言,故六察御史,本就包括在其中。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御史言事归言事,但那时其职分之外的“义务劳动”,和察官的本职工作不可并列。
因此御史因“察人不谨”而要承担的责任,不能因“谏事风闻”而得免,否则就是走回了以前的老路。
高滔滔认为有理,诏“尚书、侍郎、给、舍、谏议、中丞、待制以上,各举堪充谏官二人以闻。”以扩大谏院人数。
同时允许御史亦可言事,但再次重申了赵顼分立台谏的本意——察案如果弹人,需要有确实证据,承担后果;只有补阙朝政,言事方可以“风闻”。
戊午,召朝奉郎、知登州苏轼为礼部郎中。
高滔滔对苏轼偏爱到没边了,大苏的升官途径,成了今年特例里边的特例,风头甚至超过了司马光、吕公著、苏油。
数月之间已经迁转了两回,而且这人都还没到京城,也就是说,这可能还没到最后结束。
于是苏油上书,说这不是进拔人才之道,大苏转迁实在过于迅速。
但是这一回司马光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说苏轼人才难得。
蜚声国际,四海内外皆称夫子,各国使节入京,都要打听苏夫子在哪里。
当年制科结束,先帝就有意让他直馆,结果到现在尚在下州,连辽国高丽日本使臣,听说之后都颇为失望,觉得大宋曲沉了贤才。
让其入朝问对,之后或列台谏,或直国史,或掌制诰,这么多位置,难道容不下一个苏轼吗?
以苏轼的文才,这些工作,难道还能有人能比他干得更漂亮吗?
没有,的确是没有。高滔滔非常赞同司马光的论调,于是驳回了苏油的请求。
九月,从南到北,大宋各路开始收纳粮储,大宋的重点再次转到了实务上来,毕竟秋收工作是农耕国家每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这个丰年,收得苏油心惊胆战。
连续四年大丰收,举国上下欣喜若狂,唯独苏油不一样。
他只觉得大灾的脚步,好像越来越近了。
不过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却是料理好辽国来的那帮子。
苏油级别太高,前期磋商接触根本不用出面,老族叔反倒成了给他打下手的人。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总得讲道理吧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总得讲道理吧
甲子,同知礼院苏颂上奏,和辽人的接触已经差不多了,对他们的要求也大致了解,可以开启两国谈判。
高滔滔这才诏苏油去都亭驿见辽国使臣。
辽国使团的大变化,其实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些年宋辽两国国力的消涨。
这一次使节团里这回没有了武臣,清一色的文官。
带队的是文质彬彬的辽国南院户部尚书牛温舒,而不再是嚣张跋扈的萧禧。
外交无小事,苏油罕见地摆起了排场,反正自己儿子是右班了,那就扁罐子扁摔,抓过来给自家爹当班头。
当然名义上是高滔滔和陛下安排的,苏油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落下什么口实。
前一天,苏油已经去了礼寺,和苏颂进行商谈,了解了辽人的企图。
到了今天,才和苏颂一起骑马,来到辽国使馆。
都亭驿就在宜秋门的外头,宜秋门又是苏油的老窝子,一时间百姓们蜂拥出来打招呼,他们才不怕苏油的仪仗,将道路都给堵得严严实实:“探花郎回来了!”
苏油一边拱手和老邻居们打招呼,一边心里感动。
他的称呼太多了,大宋在他之后,也出了好多的探花郎,不过宜秋门的父老乡亲,却只认苏油这一个,一直固执地叫他探花郎。
周大家的也在人丛当中,那胖身子一个顶俩,非常突出。
苏油对她拱手为礼:“高邻可是又见宽绰。”
“啊?啥意思?”周大家的一脸懵:“探花郎你别掉书袋!”
苏油笑道:“就是恭喜周大娘子又胖了,足见营生干得好啊!昨日尝过,腊猪腿还是那么地道!”
“嗨!”周大家的一脸窘迫地站在那里,虽然当朝一品大吃货帮她打广告很开心,可加上前一句却又好讨厌,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
街两边人群都是大笑,苏油才帮周大家的化解尴尬:“过两天大苏就要回来了,你又要多一个讨厌的邻居。”
“是吗?!”周大家的这下更加惊喜:“夫子也要回来了?那今年宜秋门可又要热闹!”
苏颂在苏油马后轻咳一声,苏油才说道:“苏油还有公务在身,待闲了再来跟大家一叙如何?”
众人赶紧让道:“探花郎此次回朝多少大事料理,都是紧要,可耽误不得。”
待到抵达都亭驿,一干辽国使团都在门外迎候。
苏油下马,对人群中最显眼的那老头先施一礼:“尚书一路远来,风尘辛苦。”
牛温舒还礼:“国事为重,外邦使节不敢称劳。”
苏油笑道:“跟萧使相打惯了交道,还是第一次得见北朝文臣,这感觉大不一样。”
牛温舒也笑道:“久闻司徒大名,一直想见风采,今日可算是如愿了。”
苏油摇头:“言重,走吧,我们先议公事。”
进入使馆分宾主坐定,牛温舒才给苏油介绍一干僚属。
又是一通客套之后,苏油才说道:“尚书所言的几件事,苏油觉得,大家都大有商议的余地。”
牛温舒说道:“它事都小,不过阻卜、白鞑两部的事情,却是不容商议。”
苏油装傻:“阻卜、白鞑两部,是贵国遭遇白灾,流浪到我大宋的,当时便已经议定,待到灾荒过去,便要送返辽国。”
“苏油守制一年,具体的倒不是很清楚,怎么,是我大宋食言了?”
这事儿说起来,却是大宋没理,只能怪种谔这家伙,太坏了。
种谔镇守牟那山,又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
牟那山下面就是辽国的云内州,由辽人守将萧古里带着一支部族镇守。
那里旁边有一片大森林,下面是整个华夏内地最大的铁矿带。
种谔抛出了每年两万斤精铁的诱饵,引诱萧古里和他合作。
于是萧古里后退三十里不骚扰,宋人开矿建了包图铁厂,然后大家受益。
一年下来种谔就肥了,又和萧古里私下达成协议,反正萧兄你已经后退三十里,干脆我就在你新驻地修一座新城送给你,这破败的老城,让给我如何?
对外咱们就共同宣称云内州一直就没动过,只是大宋在对面建了个新城,铁料我每年再给萧兄加五千斤,咱再一起开个榷市,香不香?
萧古里这一年来也被种谔的烈酒银子好马铁料喂得饱了,竟然真的同意了。香!真特么的香!
反正这里离辽国中枢好几千里,山高皇帝远,又是大草原,以辽人地图那般鸟样,几十里地的进退就属于误差范围,真的不显眼,完全没有风险。
种谔也没有食言,真就给萧古里建了一座新的云内州,让萧古里将部族迁进那里,然后堂而皇之地将人家辽国的云内州据为己有,改名包图城。
有了城池拱卫,种谔开始大造铁冶,建起了三个日产五万斤的大钢厂。
但是还是缺人,正好白鞑和阻卜两部人马到了该回家的时候,种谔便和两部头人商议,有没有兴趣,到河套来干老本行?
还是老规矩,男人开矿,女人孩子牧马,河套整整九十万顷土地亟待开发,几十万人简直毛毛雨都算不上。
苏日哲、吉达和蒙根图拉克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儿?当然要干啊!
于是带着十五万部众,拿着在删丹和河西工作一年换得的牛羊,货品,锅碗瓢盆就过来了。
还特意通知留在甘州巢谷那里的二十五万部众,等我们去安顿好了,再来接你们啊。
辽国人等了一年,漠北依旧不见人影,终于忍不住了,遣使臣向西域都护府询问,说好今年回辽的我白鞑阻卜两部人马呢?
巢谷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们已经返回辽国了啊?”
辽国使臣寻访了一圈,靠,果然回辽国了,不过换了个方向,是去了云内州边境!
更可气的是,十几万人全在那里给宋人种五打工!
人算是辽国羁縻部落的人,表面上还是认辽国为宗主,但是鞑靼人有个特点,就是——“逐水草而居”。
落实到云内州这个具体的地方,就是辽朝中枢派使臣下来的那几天,白鞑和阻卜就逐辽国的水草,搬迁到新云内州周围,给萧古里充门面,应付上级检查。
等到使团一走,两部又一窝蜂回到套内,该打工的打工,该放羊的放羊。
没有办法,谁叫宋人产业多,男人上工一份钱,女人放羊一份钱,剪羊毛还有一份钱呢?
而且河套水草丰美气候适宜,除了羊群,有些鞑靼娘子心大,已经开始勾引宋人小郎君,准备接手养牛牧马的转包工程了!
甚至云内州原来的当地部族,都有加入牧民工大军的迹象。
这个问题对辽国来说非常麻烦,他们在这一带的控制力本来就不强,鞑靼部落,明显在被种五给引诱同化,渐渐站在了宋人的一边,成了大宋和辽国在西部边境的缓冲力量。
其实还是抚横山的老套路,种五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堪称熟门熟路。
何况身后还有自家八郎三万五千新军撑腰,有大炼钢铁和屯田放牧的进项,跟抚横山初期,石油产业没起来时候的穷逼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豪横!
辽国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连续遭遇了好几场大灾,还是大宋在关键时刻没有忘记兄弟之邦,拉了辽国一把。
鞑靼人的战力非同小可,辽人现在被女直都搞得有些狼狈,最后只想到了一个办法,谈判!
但是这次的谈判,牛温舒却知道会很艰难,一来谈判对手是犯起混来连萧使相都犯怵的苏油苏明润,二来辽国这次,真的底气不足。
不过现在的苏油,气度颜值都在巅峰,一脸的和煦,又让牛温舒有了一些错觉,拱手道:“原来司徒还不知,白鞑阻卜两部,并没有回到漠北,而是去了河套东面的云内州。”
苏油“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等等,云内州……那也不是我大宋疆域啊?”
牛温舒说道:“他们在云内州附近驻帐,可是却往来于宋辽之间。”
苏油笑了:“牛地官,我们总得讲点道理吧?”
牛温舒有些诧异:“司徒何意?”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授权书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授权书
苏油说道:“换做不通边情的人来,说不定就被地官欺哄了去。我请问,大宋收西夏的时候,宋辽协议要求,大宋只能在牟那山驻扎多少人?”
“三万五千人,是吧?”
“我大宋一共才三万五千人,对付萧古里云内州驻军都吃力,你觉得种五还能控制得住白鞑阻卜两部十五万人?”
“而且援助协议里也写得明白,两部之人由我大宋分散安置,一年之后,送返辽国。这是因为宋辽兄弟之邦,都是天下子民,先帝不忍心其倒毙风雪,方才伸出援手。”
“两部人马在大宋人吃马嚼,我大宋未收分文,秋后礼送出境,还赠与了牛羊马驹。”
“我大宋已经仁至义尽了吧?”
“云内州是辽国的,两部人马回到的地方是辽国,我大宋就已经完成了本国的义务。”
“至于说他们在那里合不合贵国的法令,那是贵国的内政。”
“什么时候北朝的内政,需要我大宋干涉了?”
牛温舒反驳:“可他们在给种五做工!”
苏油也反驳:“獐鹿二岛的宋人,给辽人做工的,难道少了?!”
“这个……这个不一样……”
“那请牛地官告诉我,哪里不一样?”
苏油的话没毛病,獐鹿二岛的宋人,一直在不断往幽云和辽国海滨城市输出,辽国南部地区的经济活动中,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那些高收益的产业,港口,瓷器、丝绸、成药、毛纺、铁冶、金融,都是贵人们控制在手上,而这些产业的实际管理人,却多是从两岛上聘请的专业人士。
而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宋人。
牛温舒好气哦,他知道哪里不一样,但是他不敢说出口。
难道说鞑靼两部去了大宋一年从此就心向大宋不再愿意回归?说大辽对西边部落控制不力?说鞑靼部几乎年年叛乱,大辽在西部屠杀了七八十年,勉强杀得扎剌亦儿,乌古敌烈不敢反抗,却从来没有征服过阻卜,最后只有采取禁铁的措施?
说辽国贵人从参政以下都腐化堕落,为了追求技术和贸易带给他们的最大利益,在无耻地和宋人合作?
说工部尚书室纯曾经上奏耶律洪基,让辽国大力引进宋人的技术,扶持免税的政策,却被权贵们钻了空子?
说他们扯着引进技术招诱人才的幌子,得到了免税的资格,实际上从材料进口,机器操作,人员管理,产品销售,都是宋人在负责?
权贵们要的是钱财,室尚书辛辛苦苦复原出来的汲水机,根本没法和宋人的相比,因此权贵们的所谓引进,说到底就是当买办,还是辽国政策鼓励的买办。
但是权贵们高喊真香真香,他一个南院户部尚书,敢去动那么大一盘馍馍?
耶律伊逊厉害不?巅峰时期皇后太子都能整死,最后还不是被商贾权贵们联手坑了?
苏油征服了西夏之后,让宋国君臣看清了辽国貌似强大的遮羞布,这块布其实只挡住了传统宋辽边境线,其实辽国是一个泥足的巨人。
就像一个穷得只穿有一件上衣的汉子,上衣再漂亮再华贵,也挡不住下身那丑陋的大屁股。
所以苏油根本不怕辽国在河套会有什么大动作,相反,怕的该是辽国。
牛温舒嘴里发苦:“这些年来,我大辽对南朝予以的帮助是非常感激的,司徒,如果今年鞑靼两部的表现,让去年我朝对贵国救助鞑靼的好感消失,不是得不偿失吗?”
苏油笑道:“首先,贵朝可能误解了我朝帮助鞑靼两部的动机,我朝帮助他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是人,数十万人。”
“就和之前救助贵朝蝗灾一样,我朝以仁孝立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数十万人死在边境而无动于衷,哪怕他们是贵国部属和国人。”
“其次,我朝并没有希望以此来换取贵国朝廷的任何好感,我们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到让自己无私无愧,却并未对贵朝就此事提出过任何一丝要求。”
“因此我朝并不需要就此事博得贵国的好感,有也罢,消失也罢,对我大宋来说,是无所谓的。”
“不过只要是人,我想都应该在得到帮助之后,懂得感恩。”
“如果不懂,那不是提供帮助者的过错,而是接受帮助的人,道德太坏,人品太差,不具备做人的基本素质。”
“那是他们的悲哀。”
要是萧禧在此,一定会暴跳如雷大喊蜀国公欺负人啦我们要赔偿,可是牛温舒竟然一脸的愧色:“司徒过责了,对于南朝的帮助,我朝上下还是感恩的。”
“然而自澶渊之盟以来就早有协议,两朝边境各自五十里内不得放牧耕作,就是为了避免两国国人接触过多,引发事端。”
苏油说道:“对呀,这项规定,我大宋一向是严格遵守,倒是贵朝,放纵子民在禁区内砍树、放牧、造田,在界河内打鱼,甚至造成既成事实,然后侵吞我七百里疆土。”
牛温舒立刻制止:“那七百里是熙宁年间协议拟定了的,司徒不必重提已经过去的旧事。”
苏油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种事情也绝不可能再发生在大宋身上。”
“宋辽是兄弟之邦,那就要坐在平等的位置上来商谈事务,相信贵朝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因此才将使臣换成了牛地官这样知书达理之人。”
“因为他知道再派萧禧前来无理取闹是没有用的了,我们都不会再搭理他。”
“因此牛地官你有事情就说事情,不要再用阻卜白鞑两部的贵朝内部事务来找什么借口,希图交换到什么好处。”
“既然大家都是明理之人,那就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进行商谈。”
“如果要不讲理,那我现在就可以回复你,请贵朝约束好贵朝边界的那些子民,让他们退出大宋边界五十里之外,不要在禁区内违法居住,也不要越境游牧才是。”
“鞑靼两部,就请贵朝好生约束在河外,那一带的草都是一样的,别老是认为大宋这边的牧草更香!”
牛温舒理屈词穷,老脸通红:“那司徒我们就略过此节,我说说这次出使,我朝陛下的要求?”
苏油笑道:“对嘛,贵朝陛下是四通的老客户了,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能做到的,我们尽力;不能做到的,慢慢商议,总要谈出个好结果来才是。”
牛温舒推过一封册子:“我朝的要求,都在这里了。”
“首先是贵朝援助我朝的司天馆已然落成,但是其中诸多观测仪器,记录表格,天文历算之学,需要贵朝派遣名师,教会我朝学者使用,记录,演算。”
苏油点头:“这个要求合理,总不能花了一百五十万贯摆在那里不用,我会奏请陛下选人。”
牛温舒又说道:“第二,应工部室尚书所请,想从贵朝获取几部车床,用于加工工件。”
苏油说道:“这个倒也是可以商议,不过如今大宋机床有好多档次,最贵的一台价值三十万贯,最便宜的我倒是不知道,估计几万贯是要的。”
牛温舒说道:“如果机器太贵,那我们只要图纸也行。”
苏油哈哈大笑:“那我更怕你们买不起,因为图纸可比机床贵太多了。”
牛温舒有些不悦:“司徒岂能如此搪塞?图纸不就是一些纸张吗?怎么可能比钢铁还贵?”
苏油说道:“好叫地官得知,我朝才推行了一部法令,叫《专利法》,就是为了保护机床这类发明,其发明人的利益。”
“想必牛地官你也知道机床的一些厉害,那你就应该想象得到,我大宋的能工巧匠,为了发明出这个东西,付出了多少心血。”
“大宋为了鼓励他们继续发明,保护他们殚精竭虑所得,特意出台了这样一部法令,那就是凡是生产他人发明之商家,需要付给发明者一笔专利授权费,拿到授权书才行。”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忽悠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忽悠
“机床图纸就是这样,有了图纸,就能够自己进行生产,因此图纸和授权书是捆绑到一起的,贵国需要缴纳给我国发明机床的人或者团体一笔专利授权费用,方可获得生产机床的许可,而且其数量还是有限制的。”
“要我说贵国也用不着买图纸,还是买实物好些。”
说完将手里边的册子大约翻了一遍,摇头道:“不知辽国陛下有没有跟牛地官交代,想要里边的那几样?依我看,贵朝怕是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我随便给你说几样的价格吧,比如这个铁厂,日产万斤,五十万贯买设备差不多。”
“还有这个,夔州型纵帆船,适合近海航行的,不是铁龙骨的两万贯一艘,铁龙骨的得四万贯。”
“铸币厂就是个荒唐建议,那东西需要高端的机械,比机床还贵,一台造币机就得十万贯。”
“印钞厂就更夸张了,涉及油墨、制版、喷胶、精确套印,那机器只怕每次印刷时的换色调试你们都搞不来,而且里边的专利项目,啧啧啧……”
“这个车辆厂更不现实,你们除了皮革,其它全部工件都得从我朝购入,否则你们自己生产的轮子怕都用不了多久。”
“但是要全部购入,那却不如买整车划算了。”
“哈?还有军器?”
苏油一副改革开放初期来中国投资的外商那种可恶嘴脸,将册子丢了回去:“这是室尚书的提议吧?这可也太不切实际了,牛地官,你是不是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啊?”
牛温舒面色惨白,他是真不知道这些东西如此昂贵,而且很多东西是成套的,要买就得买一堆。
苏油继续说道:“而且还有一个对地官来说非常坏的消息,陛下即位之后,推恩宗室权贵,将四通的产业分解,现在都到了各家手里,成了各家自己的产业。”
“别说我,就连陛下都不好干涉。而且专利法规定,即便是天家想要专利授权,都必须支付授权费用。”
“想要这些东西,需要地官去行会,跟他们一家一家慢慢谈。他们愿不愿意卖给你,那是纯粹的商务,得看地官你的口才,还有钱财。”
牛温舒脸色更白了。
苏油叹了口气:“说句实话,那册子里边的东西,只有医术与成药一项,我还能给尚书你想想办法,毕竟大宋最大的药局在天师府、相国寺、御药局,还有我家也开着个小医院。”
“张天师是我义兄,我夫人在大宋医学界也算有几分影响,别的……如今是真帮不上忙喽……”
医术,牛温舒现在比吃了成药还苦,苏司徒太精了。
药材基本上都是大宋本地的产物,如果大宋禁运,就算辽人学会医术又如何?无药可用一样的然并卵。
所有东西辽国都没有,价格全凭宋人自己定,而且听着这架势,那些产业都捏在宗室勋贵的手里,那和辽国权贵跑不了一个德性。
在大宋自己都没有市场饱和,勋贵销路不愁的情况下,指望他们能对辽国发善心,怕是想多了。
比如夔州型纵帆船,自发现东胜州之后,大宋各大造船厂的订单立马排到了五年之后,辽国还能指望得上?
苏油将这些道理都跟牛温舒讲过后,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地官的仕途也到了关键时期了吧?”
六部尚书的下一步就是成为朝廷核心,对于辽国来说,那就是参知政事、三司使、枢密使。
不过要是差遣没办好,那就是外放知州。
牛温舒很尴尬,苏油的意思,就是说他这次麻烦了。
不过苏家人的厉害牛温舒是早有耳闻的,突然福至心灵,拱手道:“司徒可有教诲?”
苏油笑了:“教诲谈不上,贵朝室尚书忠纯之心是可敬的,但是他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就是不考虑国情,不顾虑全局,指望一口气就吃成个胖子。”
“辽国连年遭遇灾荒,缺的是什么?是粮食!是保证粮食供给的农田!是让荒野变做农田,让农田不受天灾的水利!”
“不先解决吃不吃得饱饭的问题,却想要搞海贸?搞加工业?”
“其实室尚书之论很好反驳,地官完全可以给贵朝陛下去信,就问一句,这些东西就算贵朝拿到手,就算生产出产品,卖!给!谁?”
“听说贵朝皇帝有旨意,输粮两千石就能获官,要是地官能够让辽国得田万顷,亩产两石,那贵朝陛下,当以何职相酬?”
“工商工商,两者必不可分,工就相当于耕作,商就相当于收获运输。”
“商不起来,光兴工有何用?商品不卖出去,就产生不了利润,还不是相当于粮食最后全烂在了地里?”
“而农业却不一样,没有这个过程,贵国本来就缺粮食,多少都不够。”
“牛地官,我觉得你最好再与贵朝陛下通通气,贵国的根本问题,是农业问题,而不是工商的问题。”
“不解决根本问题,却狂攀枝节,费力不说,还难以收到效果,更可怕的,甚至会反过来危害根本!”
“牛地官别和室尚书那样,被大宋这么多机械海船蒙蔽了眼睛,室尚书可能不知道的是,大宋如今每年供输汴京的粮食,已经从三百万石增加到了一千万石!”
“这才是根本,在大宋,是能够支持工商发展,让工商为大宋锦上添花的根本。”
“在辽国,则是能够使贵朝百姓摆脱饥饿,解决温饱的根本!”
“而以我宋朝太皇太后和陛下的仁慈,如果在这方面提出要求,反倒是容易得到首肯,而这些技术对于贵朝来说,并不难转化为利益。”
“牛地官,这才是一个户部尚书,当尽的功业啊……”
牛温舒如茅塞顿开,难怪人家能够当上司徒呢,眼界都不在一个档次上,对,根本问题,解决根本问题才是王道!
老子是户部,凭啥要给工部跑腿?能得到什么好处?
室纯那老东西,陛下都看不惯,我管他去死!
对苏油拱手:“多谢司徒提点,我这便给陛下修书。”
苏油说道:“也不急在一时,我的片面之词,地官也不可全信,不过使节大可以上奏我朝太皇太后和陛下,申请考察京周农业模式,看看成果,整理方案,再奏报贵朝国主不迟。”
“当年我上任开封府之前,曾经对京周十六县农业发展情况做过一篇考察文章,那篇文章可以交给地官看看,然后地官也可以根据里边的考察方式,实地对比一下到如今的发展,两相对照,研究过程,必然能够总结出很多的东西。”
“而那些东西,相信也必定会让地官在今后受用不尽。”
牛温舒被苏油大公无私的国际主义感动坏了:“司徒历次大恩,我朝上下尽皆感激。”
苏油摇头:“那都是先帝和当今太皇太后,陛下的仁德,与我无关,这一节地官可别弄错了,真要感谢,那就请走程序,在国书里边感谢。”
牛温舒再次躬身:“是,那也是必需的。”
苏油将手一摊:“那就是现在什么都谈不成了呗?干脆你拟一个文书,交于太皇太后御览,先取得她老人家的同意。”
“老牛啊,这事儿可是一篇大文章,里边的事情不是一星半点,我估摸着按贵朝皇帝那急脾气,有些事情你得做在头里才行。”
这都考虑到了,苏司徒可真疼人!牛温舒赶紧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苏油还给出主意:“其实考察地点最好选在五原,因为那里既在发展游牧,也在发展农业,与贵国的国情非常契合,不过就是太远了……嗯等等,离汴京不远也有一处地方在搞,相州!相州也在同时发展两门产业,韩纯彦在那里搞得不错,不如就在那里考察。”
牛温舒拱手道:“韩公的功业,我虽然是外臣,却也无比景仰,他老人家的吉宅,温舒亦当拜谒。”
苏油点头:“先看看太皇太后和陛下的意思吧。”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弊病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弊病
迩英阁,韩缜、司马光、吕公著、苏油、章惇、王韶、韩维、邢恕,三省枢密,京中大佬们在一起进奏。
这主意起始于吕公著,苏油觉得是个好主意,表示支持,太皇太后也就从善如流。
蔡确对这个提议是坚决反对的,也从来没有组织过这样的会议。
但是他如今在山谷里边修坟,韩缜成了政府里级别最高的人,于是由他主持会议。
先奏朝中大事:“监察御史王岩叟上疏,曰今民之大害,不过三五事。”
“如青苗实困民之本,须尽罢之;而近日指挥,但令减宽剩而已。”
“保甲之害,盖由提举一司上下官吏逼之使然,而近日指挥,虽止令冬教,然官司尚存。”
“此皆奸邪遂非饰过,将至深之弊略示更张,以应陛下圣意。愿令讲究而力除之。”
太皇太后问道:“那三省、枢密是如何会同商议的?”
韩缜不再说话,颇有木偶的自觉,司马光接上:“诸人商议之后,以为青苗之法与保甲之法,皆可罢除。”
章惇立即抗声:“但是却不是遽除,得一步步看效果!”
吕公著说道:“枢密先听侍郎奏完,即便便殿奏事,也得有规矩。”
见章惇不做声了,司马光才再次开口:“减免宽剩,是太皇太后与陛下的德政。如今保马、免行尽罢,天下熙悦,但未及根本。王岩叟之疏,实为要旨。”
“吕公著、苏油以为当缓行之,先从取消官员历年比限做起;章惇以为无良法替代青苗以前,当予以保留;而臣以为,青苗法有百害无一利,可以及时罢之。”
“关于保甲,大家商定的意见倒是一致,如今西夏平灭,辽人守礼,国家安泰。西军四十万大军,数量庞大,已无必要保留这么多。”
“臣等请设立一处衙门,专责各州府守臣名下的州军,恢复唐府兵前制,一州以七百为限,朝廷发给俸禄,以西军、南洋、北洋惯战将士充任,不再归于州府下辖。”
说完将苏油的设想讲了一遍,说道:“此举并没有增加朝廷军费,减少了在职兵员,这些老兵会成为州府维持治安的力量,对付盗匪自然不在话下。”
“且发给俸禄,不受知州挟制,归折冲幕府管辖,平日里专责训练,巡检,护路,救灾、治安。让知州可以专力于施政。”
“由于其职能多在内地执法,与对抗外敌不同,因此还需要通晓法令,试过中格者,方有此资相待。”
这就是职业军人转业为地方警察,而且警察不归当地行政口直管,而是配合当地执政者工作,防止暴力犯罪等恶性事件发生,甚至还能限制和分化知州的权力。
在这种体制下的文官,就成了真正的行政部门管理者,将缉盗这项准军事任务,交给了专业的警察。
太皇太后问道:“那这个衙门该叫什么?何人提举?”
司马光说道:“这个衙门,大家觉得可以叫都巡院,其下设折冲府,州府折冲司。”
“与我朝枢密相似,都巡院有调兵之权但无统兵之权,折冲府有统兵之权而无调兵之权,两者互为约束牵制。”
“都巡院使的人选,我朝宿将里,种诂、折克柔可任;至于折冲都尉,之前高公纪、高公绘兄弟整顿京中厢军四十万,经验是有的,不如请太皇太后择一人任之即可。”
高滔滔对家族打压,并不是因为她不爱自己的家族,而是朝臣们的马屁太臭,会影响到家族的名声,因此才对一些华而不实的建议予以驳回。
但是如让高士林提举铁路局,高公纪高公绘兄弟整顿京务,到如今出任折冲府主官这种有好处又不显眼,能立功又能锻炼子弟的建议,她还是不会拒绝的。
高家子弟掌握警察部队,好处自是不用多说,沉吟一阵:“那就先议吧,之后具为上奏。”
终于轮到章惇了,章惇拱手:“臣以为,国以农为本,诸法改良,自当从田亩制度开始,如今青苗法欲罢废,那就需要相应的举措跟上,尤其是庆历年中那种国家土地四百多万顷减少到两百多万顷的事情,不可再发生!”
“庆历年间土地大减,国用大促,是天灾吗?并不是,而是人祸!”
“土地是真的减少了吗?并不是!而是纳税的土地减少了!国用被兼并之家吞没!”
“要改土地法的根本,要废青苗,那就还得有一项新的法令与之相匹配。”
高滔滔问道:“章学士有何建议?”
章惇斩钉截铁:“真要让无地少地之人得减负担,那就不光要废除青苗钱、免役钱、宽剩钱,包括地方上的头子钱,义仓税,农器税,牛革筋角钱,进际钱,蚕盐钱,曲引钱,也应当一并废除!”
高滔滔有些疑惑:“曲引钱自英宗朝就已经废除,如何学士今日重提?”
章惇说道:“太皇太后,到如今,这些钱粮也未尽免,从我朝立国开始就一直在收取。”
“曲引钱之废,乃厚陵当年旨意,然行法未出都下。除了川峡四路一直未立此法,是我朝一项全国性的法令。”
“与之类似的还有蚕盐钱,其中盐钱只在蜀中、陕西,如今还有淮扬一带产盐之区废除。其余诸路,一直都在收取。”
“宋开宝六年令川、陕人户两税以上轮纳钱帛,每贯收七文,每匹收十文,丝帛一两,茶一斤,秆草一束,各一文。称为头子钱。”
“并诏诸仓场受纳所收头子钱,一半纳官,一半公用,令监司与知州通判同支使用。”
这其实就是地税,按照国税比例,从老百姓身上加收一部分给地方使用的税种。
“其余尽是地方苛捐杂税,合计起来,已经超过了百姓缴纳给国家的两税。”
司马光在这上头是赞同章惇的,而且他比章惇更加清楚:“还有转般钱,同样是如此,据淮扬实封举报,转般仓使上下其手,低买高卖,垄断民间粮食经营。地方常平仓晚纳一日都不行,运到仓里,便计入转般,令补贴定价,作为利润与政绩。”
“大宋连续大丰,各地转般仓奏上的利润高达两千万贯,弊病丛生,几不可治。”
“同样的还有义仓,立意虽好,可是事情一入地方,变成污烂之源。”
这个时候吕公著又不说什么轮班奏事了,也开口参与了进来:“近期实封的重点内容,就是京东的铁钱法刻薄百姓,各地仓储、漕运贪污泛滥,地方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甚至重复征收。”
“这些问题,都被掩盖在了大宋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自太皇太后和陛下许大开言路之后,这些问题也是实封举报的重灾之区。”
赵顼在侧面低着头听着,心中不由得恼怒至极,大宋有司徒这样为了国家放弃巨额财产,只为给国家培养大量学术人才的忠臣,就有那些贪墨污滥,侵害国家,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或者说为了爬上高位的小人。
扁罐曾经跟他说过,当年漕运的主官,为了贪墨一船漕粮,将船都给凿沉报损,也有中官为了掩盖自己贪墨的痕迹,不惜纵火烧毁一座宫殿。
为了谋取十贯的利益,他们不惜让国家承担百倍千倍的损失。
司徒说得好,没有士德,哪怕学识再高深,文章再漂亮,那也叫窃禄,算个狗屁的士大夫!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议政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议政
既然称不上士大夫,那刑不上大夫一说,也就不存在了。
这些人,通通该杀!既然刑不上大夫,那就先剥夺他们士大夫的资格,然后再杀!
愤怒少年在那里自顾自地浮想联翩,却听高滔滔问道:“看来朝廷没有看顾到的地方,还有很多,需要改变的地方,也还有很多啊……既然都看到了弊端,那有什么解决的好办法呢?”
章惇说道:“要摆脱兼并,一是开源,二是节流。”
“开源就是如元丰以来这样,让国家的土地得以大量增长,移五等下贫民前往,授田耕作。”
“还有就是兴办工商,吸纳大量的闲置人口,使之转移到开矿、修路、水利、行商之上来,解决其生计问题。”
“而节流之计,就是分化税格,解决税制倒挂的问题。”
“兼并之弊的根本,在于税制倒挂。也就是说,收入低微的国民,承担了国家绝大部分的赋税,而收入丰厚,土地以千万顷计的那部分富人,却享受着免除赋税的优待。”
“以元勋之功,国家优待也是正理,但是这个优待的限度,绝对不能如庆历年间那样,已经危害到国用根本。”
苏油说道:“然而章学士以产入税的建议,却又是走了吕惠卿当年恶法的错误,当年吕惠卿以户等计税,民间瓦盆筷子都被计算到财产当中,导致法令无法推行。”
“其实税收,是国家在国民有收入和产出的基础上,对其产出进行部分收取,用作维系国家运转的费用。”
“因此税收,必须是收取于产出之上。”
“不过这个产出不方便统计,因此需要转换一种较为合理的方式。”
“以地为税,按田等和面积定出农税,应该是方便可行之法。”
“对于以生产行商为主的工商,其实更好控制,因为其商品总要用于交换,可以在交换活动开始与结束的两头予以征收,即行坐二税。”
“而缴纳税收的人口,应该是所有国民,不分勋贵官员,理当一律缴纳,这才是最大的公平,否则就是对高层对低层的盘剥。”
吕公著家中已经是第三代宰相,他家就属于大面积免税的那种,拱手道:“国家照抚元勋、宗室,方有免税的制度,这是荣誉,也是体面。若此等田地也纳入征收,何以体现国家的尊重?”
苏油说道:“国家尊重元勋、宗亲,也是需要的,但是国家给予他们的奖励,都是有诏旨公示的。”
“如臣得先帝擢鱼国公,封万户,实封四千五百户;之后升涪国,蜀国,封户逐渐上升,如今已达万户。”
“但是这些在俸禄上已经体现,也就是说,国家已经兑现了奖掖的制度,那么臣要是再为家族增置土地,那就是纯粹的商务。那些土地,理应不在万户之内,理应缴纳其上所应承载赋税,不当在免税之列。”
“至于宗族的土地,除了特旨赏赐的那些,其余增置的部分,也理应如此。”
“国家赏赐出去的土地到底有多少,历朝皆有记录,可先令勋贵宗室各家自行上报,然后结合档案考察。”
“到底该免多少地的税,根本就是查不查得清楚的问题,而是查不查,敢不敢查的问题。”
“臣请将这一条和四通产业分割结合起来一并施行,相信很快便会得出结果。”
高滔滔心中暗暗叫绝,要得到四通的大蛋糕,就要先将自家田亩料理清白,既有制度的大义相责,又有巨大的利益相诱。
等到料理好宗室、勋贵,其余的小杂鱼,料理起来那就轻松无比了。
之后再向下逐级清理田亩,然后再以税制相责,基本可以实现。
如此一来,国家岁入还得再增。
高滔滔说道:“这套制度国家在先帝之时便已经施行,其中陕西三路最为得力,也效果非凡。其次在我朝新得与新开发地区如两浙太湖、荆湖两路、宁夏、南海,也是推行有力。”
“田亩考计最为烦难者,在蜀中、两浙旧地、汴京。”
“然烦难的原因又各不相同。”
“汴京是勋贵之家太多,责任官员畏之如虎。
“蜀中是太平日久,土地分割如缕,一亩之上,主人有多达五六人者。”
“而两浙旧地则是官商勾结,投寄太多。”
一番话说得非常明白,群臣都是心中佩服:“太皇太后圣明。”
高滔滔说道:“如今皇宋可耕之地很多,正是解决这一症结的好时候。”
“京中勋贵之田,下朕旨意,命自行上报免征之地,待朝廷复审。各家多出的田亩,按照国法征收两税。”
“两浙旧地和蜀中,继续鼓励移民,以南海、宁夏、河套三处闲田、官田,吸引各地下户前往耕作,置换出旧地。”
“同时,京中、两浙、蜀中,继续大力促进工商发展,调整税制,减少耕作人口。”
苏油拱手道:“如今国家已经没有迫在眉睫的敌对军事势力威胁,国家的施政重心,应当从集中国帑抵御外辱,转化到刺激民生藏富于民之上来。”
“太皇太后此策正是为此而施造,臣深为赞同。”
司马光是大宋最大的鸽派,也拱手:“臣也赞同。且三地富饶地区的良政,当逐步推行至天下,如河北、京东南北路,皆已经具备条件。”
章惇也拱手:“臣亦赞同,然举措需要有当。”
“国家要得利,清量田亩,扩出隐户,势在必行。而最方便施行的地区,就在漕运和铁路经过的路府。”
“臣请依照三地良政,改善新法,重拟条文,先在沿途地区予以施行。”
宋代的漕运,包括了京东两路,京西两路,淮南两路,江南两路、河东路、河北两路。
加上火车和苏油开辟的汉江漕运线路,还包括了荆湖两路、陕西三路。
也就是说,章惇的规划中,除了广南两路、南海四路、福建路、川峡四路、宁夏三路,整个中国的核心地区,都将纳入“新法”推行地区。
而且纲举目张,沿着漕运和铁路一纵一横进行推广,朝廷能够快速掌握情况,出了纰漏,朝廷也能够快速调运粮食军队予以补救,这就是交通便利给朝廷带来的底气。
高滔滔非常满意:“朝中如今相谐共政,气象一新,便如此办理。”
“前刘挚奏请仿《唐六典》置谏官,其具所置员以闻。朕欲以范纯仁为左谏议大夫,唐淑问为左司谏,朱光庭为左正言,苏辙为右司谏,范祖禹为右正言。三省、枢密院可同进呈。”
章惇立即表示这样做不合程序:“故事,谏官皆令两制以上奏举,然后宰执进拟。今除目由中出,臣不知太后与陛下从何知之,得非左右所荐?此门不可浸启。”
高滔滔有些不悦:“皆大臣所荐,非左右也。”
章惇不以为然:“那臣如何不知?大臣举荐贤才,理当明扬,何以密荐?”
吕公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章惇所言为正理,范祖禹乃臣之女婿,太皇太后不应将之列于台谏之位。”
司马光也很尴尬:“范纯仁与老臣是儿女亲家,也有亲嫌。”
章惇这下得意了:“台谏所以纠绳执政之不法。故事,执政初除,亲戚及所举之人见为台谏者皆徙它官。今当循故事,不可违祖宗法。”
司马光拱手:“太皇太后,纯仁、祖禹作谏官,诚协众望。不可以臣故妨贤者路,如果这样的话,臣宁避位。”
章惇却坚持己见:“缜、光、公著必不至有私,但就怕万一它日有奸臣执政,援此为例。”
“臣请除纯仁、祖禹它官,仍令两制以上各得奏举。”
太皇太后终于妥协了:“那唐淑问、朱光庭、苏辙除命皆如故;改范纯仁为天章阁待制,范祖禹为著作佐郎。”
苏油赶紧说道:“苏辙也是臣子侄……”
高滔滔这回却直接驳回:“司徒多虑了,你现在还只备顾问,没有两制内差遣哩!”
苏油只好退下,这话说得太高明,再谏,好像就成了自己要官了。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累不累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累不累
见群臣都老实了,高滔滔才问道:“辽使那边,司徒料理得如何?”
苏油奏道:“辽使牛温舒送来协议,要求我朝给北朝提供各式机械、车床、车辆、军器、培训理工人才,臣已然予以了驳回。”
刚开始的几样东西,听得群臣心中突突乱跳,高滔滔眉头皱起,待到听苏油说已然驳回,尽都不由得好奇。
蛮夷素来无理,苏油是怎么做到的?
高滔滔也好奇:“司徒是如何说服辽使的?”
“道理。臣用的道理。”苏油一副以理服人的样子:“辽国是游牧与农耕间杂之国,且以游牧为主,农耕为辅,其国的基础,并不存在工商兴盛的前提条件。”
“臣告诉牛温舒,辽国的根本问题,从这几年的灾害看来,是农业过于脆弱的问题。因此建议他们先将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再说别的。”
“农耕之所以薄弱,就是水利不行,因此辽国当先兴水利,让老百姓有饭吃才行,不然生产出诸多产品,却又卖给谁去?”
“至于水利需要的机械,我大宋倒是可以提供,包括勘测、选址、制图、提举工役,我大宋也可以派员指导。”
“这对安定宋辽两国边境,共举和平大业,是有帮助的,是对两国都有好处的,对于辽国是有根本利益的。”
“牛温舒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回书北朝,准备请辽主更改谈判条款。”
司马光松了一口气:“能够敦促北朝注意农耕,改善民生,不兴兵革,也是好事。”
章惇气得直跺脚:“司徒和学士差矣!此举乃郑国献渠之策,虽苟延一时,然秦终因此得以富强,最后吞并六国!”
吕公著也是忧虑:“是呀,若辽国得我大宋水利之道,以此富强,却如何是好?”
苏油说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河北并没有准备好,而敌人还很强大,以此相威胁,我们只能在两者之间,取其轻害者。”
“如授其理工之道,辽国很快就能打造出军器,甲具,生产出的产品没有销路,必将以之要挟我朝。”
“而授其水利之道,则可以耗其资财,散其国用,加大其南北分化,形成南方富裕地区对北方贫穷地区的吸血效应,最终形成巨大社会矛盾。”
“有一点章枢相要搞明白,那就是辽国南部即便以农耕得以富足,也不等于是辽国得以富足。”
“那些财富都集中在辽国权贵的手里,便如我们刚才讨论的我朝免税之地一般,没有成为国用。”
“而辽国朝中,如今这股势力正在崛起,他们满足于自身财富的疯狂增加,却罔顾了其国家岁入,数十年来毫无增长的事实。”
“所谓的韩国渠资秦一说,那是因为秦国乃军功爵制度,水利带来的利益大多数归了国家,带来的是国力的增长。”
“辽国不是如此。”
“还有就是秦国国力增长的同时,六国国力却日渐衰弱,这一点,和如今宋辽两国之趋势,也不相同。”
“还有,辽国南部诸州,有几个重大威胁,即大宋、高丽、女直、鞑靼。”
“水利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将人员固定在田亩之上,其军事策略必将从进攻掠夺,转为守卫巩固,会导致辽国在攻守之势上的转换。”
“我们对付辽国的方法有很多,军事上,有水师、新军;经济上,有岁币,绢钞;政治上,有赈灾,医疗团、以及扶持其南部势力在其朝中崛起。”
“我们有足够多的办法,让其忽略工业,大兴水利;然后也有足够多的办法,让其选择的水利,最后兴不起来。”
“但是辽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明知道是坑还往里边跳。”
“因此欲将取之,必先予之。要给他们一些看得见的利益。”
“我们只抓住一条就行,那就是引导其国策向农耕倾斜,自废武功即可。”
“不说别的,辽人如果大兴水利,那木材价格就必定要上涨,如果我们也同步提高收购价格,辽国对女直的盘剥就会变得残酷。”
“女直人必将奋起反抗,其间的动荡必定会引来水利工程的反复停工和延期。”
“到时候要是遇到银根抽紧绢钞贬值,辽国连军费都拿不出来的话,那个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朝堂里都默然了,苏油说的这些都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或者说,是大宋可以控制其发生的。
章惇如同看鬼怪一样看着苏油,他是聪明人,苏油几句话就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
先用绢钞虚增辽国的经济规模,让其君臣短期得利,还沦陷在天下第一强国的迷梦里。
再在此基础之上,怂恿他们盲目扩大内需投资,大搞水利工程这样耗费国家财用和人力的建设。
再利用这样的建设让未来的获利者和当前的受损者发生严重的矛盾冲突,甚至是战乱。
等到这样的大工程进行到一半,战事也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货币信用突然崩溃,国库突然清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最可怕的是,即便现在他去明白告诉辽人,你们辽国这样做会有问题,你们最后会因此发生如此严重的灾难,辽国也会有一大帮的既得利益者,帮助大宋找各种理由,让这种理性的声音消失。
人心是贪婪的,**是难以控制的。
击鼓传花的游戏,就算无数人知道最后一棒是毁灭,也阻止不了他们狂热地参与到这个游戏里边来。
因为他们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财富、权位,完全可以做到自己将这一棒安全移交到别人手里,而不是在自己手里爆发。
但是从最宏观的角度来看,苏油给辽人安排的这最后一棒,接棒的必定是辽国这个国家的本体!
而这一棒,最终完全可能大到连一个国家都承担不起!
王安石送给章惇的《经济论》,章惇收到后只简单看了看,只将之作为王安石选择继承人的表态,而并没有真正的重视起来。
到了今天站到了更高的位置上,才知道苏油给辽国安排下的圈套,这是要一步步施展下去,让辽国自取灭亡!
难怪苏油对自己说他对付辽国更加有把握,却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时候苏油在干啥?和萧禧谈判设立绢钞是哪年?好像是元丰二年七月?!
这狗日的,比老子还狠!
等下朝一定要好好翻翻王相公的《经济论》,再跟苏油讨论一下国家的经济政策制度。
太尼玛吓人了,辽国如今正朝着陷阱一路狂奔,大宋呢?今后会不会遇到相似的情形?
章惇冷眼看着朝中众人,心中升起了一丝优越感,苏明润都点到这份上了,司马光和吕公著似乎依旧没有明白这根大棒的威力。
吕公著还表示有些不信:“辽人的绢钞似乎一直还算是坚挺,前年冬捺钵之后,辽皇将绢钞赏赐各部落,在北部也推行了开去。如今尚书省有官员建议调整国库储备与宝钞发行额度的比例……”
章惇就看着苏油冷笑,意思是你看看你推重的这帮“贤臣”的智商。
苏油只好先回答吕公著这个问题:“宝钞发行,源于我朝盐引制度,盐引的价值,就在于其上附加的盐的斤数,这就是信用货币的本意。”
“如果调整比例,这就意味着国家信用的贬值,这种情况,最好留给国家出现危机的时刻再使用。”
“如今大宋的经济运行大体健康,就好像黄河和长江没有泛滥,有水之利而无水之弊,最好不要做更张。”
“我们如今在黄河上修建能够抵御七十年一遇的洪水,就是为了灾年做准备,防备的是将来。”
“调整保证金比例,就是将水位调整到更高的位置,如果将来遇到紧急情况,我们便少了一条可以使用的财政手段。”
“为子孙计,这个口子,现在没有必要打开。”
章惇这回不但看着苏油笑,还对他挤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还要教育这一帮子老头,明润你累不累?
我是为了教育老头吗?我是为了教育帘前坐着那小屁孩!
司马光也大致明白了,然而有些懵:“这……这大失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