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全文阅读 第152分节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大学堂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大学堂
吕惠卿的表中诋毁了司马光和韩琦,列举了自己平生得意的两件大事。
一件是对赵顼讲授《尚书》,司马光和吕惠卿轮流开讲,吕惠卿曾经用诡辩术,将司马光驳斥得无言以对。
一件是韩琦外放之后曾经上书论新法不当,吕惠卿在廷议上逐条驳斥,让赵顼继续坚定信念,维持变法。
高滔滔收到吕惠卿的奏表之后勃然大怒,而台谏都是司马光的舔狗,立时群起而攻。
苏辙上章弹劾论罪,以吕慧卿蠹国害民,过于吕布。
苏油在中牟得知后,上书论吕惠卿前过后功,已贬南海,不宜再罪。
台谏切论,认为南海是苏油开拓,既然苏油都在那里待过,吕惠卿继任,不当为“贬”,所以那次不算,坚持要求严惩。
最后朝廷决议,吕惠卿以资政殿大学士贬节度副使,安置建州,不得签书公事。
本来词头下来,该是刘攽草制,结果苏轼从边上路过,见到刘攽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大呼道:“贡父平生作刽子,今日才斩人也!”
刘攽吓了个半死,称病急出。
大苏进去一草而就,扔下笔道:“三十年做刽子,今日方剐得一个有肉汉!”
词中有又有“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视。”
又有“苟可蠹国害民,率皆攘臂称首。”
还有“先皇帝求贤如不及,从善若转圜。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
尚宽两观之诛,薄示三苗之窜。”
这篇文章大快人心,无论新党旧党,对于吕惠卿倒打一耙攻击王安石的行为都是极度不齿,制词一出,传于都下,纸为之贵。
吕惠卿的政治生命就此彻底终结。
对于同僚,苏轼还是一样戏谑。
孙贲以前是韩琦幕宾,后来成了韩琦女婿,韩家女儿非常嚣张,孙贲惧内非常。
于是大苏作诗戏弄人家:“披扇当年笑温峤,握刀晚岁战刘郎。不须戚戚如冯衍,便与时时说李阳。”
诗里用了四个典故,第一个是“温峤却扇”。
东晋温峤的一位堂姑刘氏和家人们失散,身边只有一个女儿。随着女儿的长大,刘氏很着急她的婚事,就托温峤帮忙物色一个合适人家。
温峤便问刘氏她需要什么样的女婿,还带了一句话:“像我这样的可以不?”
刘氏回答:“这年头只要能找个活人就行,还能有什么要求。”
温峤当时已经二十九,妻子已经过世,早就打起堂妹的主意。
过了几天,温峤告诉刘氏,人已经找好了,门第和自己一样,还下了聘礼,一个玉镜台。
等到大喜的日子,新娘拨开团扇,一见新郎官是温峤,抚掌大笑:“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这是大苏在取笑人家从门客变女婿,也是二娶,还亲上加亲。
第二个典故大家就熟悉了,刘备与孙尚香。
第三个典故是冯衍,更始帝的名臣,文章写得好,人也算是比较有气节的那类。
不过第一任妻任氏,“悍忌,不得畜媵妾,儿女常自操井臼。”
冯衍很痛苦,还给朋友写信哭诉,最后下定决心休了她。
等到娶了新老婆更加倒霉,这个发起飚来却比上一个还厉害,尤其对前妻的孩子态度恶劣,冯衍只好又将其休去。
历史上没有记载他是否再娶,估计是受伤太重,孤独终老。
第四个典故是王衍,东晋大名士大官僚,结果老婆凶悍,王衍根本对付不了。
王衍讨厌谈钱,他老婆郭氏曾经趁王衍睡着,拿钱将床围起来,王衍起床发现被钱包围了,无奈大喊:“把这些阿堵物搬开!”
好在郭氏有个老乡叫李阳,幽州刺史,京都大侠,郭氏有些忌惮他。
有一次王衍被欺负得受不了了,大喊:“又不光光是我说你不对,连人家李阳都说你不对!”
郭氏打那以后才稍稍收敛。
一个丈夫,需要借助外人的名头才能让自己老婆稍微收敛,也是惧内到了极致。
孙贲好气哦:“你家小幺叔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你这诗敢让石国夫人知道吗?!”
大苏跌足大悔:“还我还我,都怪小幺叔,让天下雌伏得脱笔伐也!”
从此之后,大苏果然绝笔不再以惧内为题嘲讽别人。
这尼玛比写更坏,大苏夫子一记凶猛实锤,彻底坐实了苏油“惧内”的名声。
不过大苏嚣张归嚣张,也还是有几个良师益友的。
在他们面前,苏轼一点都不敢造次。
一个是范祖禹,苏轼戏谑一旦稍有过分,范祖禹就会上门谆谆劝告。
搞得大苏每次戏弄完人家,还要加一句:“玩笑归玩笑,谁都不准去跟范十三告状啊!”
还有就是毕仲游,两人书信往来,毕仲游每每劝告苏轼收敛。
此外就是苏油,不过这些人说了大苏也不听,还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等苏油在中牟听到二苏成了倒吕急先锋,出头草的时候,不由得长叹:“宅予何辜,也做背锅也。”
不过苏油对吕惠卿也不是太感冒,毕竟改革派那边如今有了旗手章惇。
虽然从政治素养来说,吕惠卿远比章惇更高,但无奈欺师灭祖的罪行与当今的社会普世道德实在过于违背,想要救他,简直就是火中取栗,冒天下之大不韪。
成本太高,苏油虽然与吕惠卿还有正常的信件往来,但是也绝不敢再公开为他说话。
还是那句话,出来混,到底是要还的。
苏油迎向刚刚荣任史学院院长的刘攽,拱手道:“院长可是害苦我家大苏了。”
刘攽脸上一红,对苏油拱手:“老夫实在是不能奉陪朝堂差事,还是做一条书蠹来得痛快。”
资治通鉴编纂完毕,高滔滔临朝,除了范祖禹、刘攽等人进了京,有了差遣,治书局面临解散。
经过苏油上奏,将这些人全部吸收到京师大学堂史学院来,他们的任务都是现成的,根据河西和敦煌诸儒的遗作,补足欧阳修的《五代史》。
还有就是如今的全国地图已经绘制得非常详尽,史学院要编纂一部《古今地域志》,不再以编年、传记为纲目,而是以国家的州县地理为纲目,修订一部立体的史书,同时还要考订很多已经不知道准确地点的历史地名。
比如唐代的盐州、夏州、银州、麟州,其地点已经经过很多的变迁,需要结合考古,一步步厘定其具体位置。
这其实就是全国各地《州县志》的纲目,之后各地还可以根据这部史纲,修订各自的《地方志》。
这门治史的方法算是别开生面,文理结合,但是却也给史学院各位大佬打开了新思路,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
就和理工各学院一样,文科学院同样有课题,而且任务还挺重。
蜀国公手底下的饭不好混,但是却又真香,都是研究者兴趣所在,因此刘攽这种人,全都痛并快乐着。
京师大学堂的大旗立起来,四方英雄纷至沓来。
历史上著名的“北宋五子”,如今只剩下一个程颐,不过司马光想要让程颐做赵煦的老师,因此程颐辞谢了苏油经哲学院院长一职的邀请。
最后张载的弟子李复成了院长。
除了关洛学派的李复,唐淹也被苏油从嶲州请了出来,成为嶲蜀学派的代表。
此外还有苏轼的儿子,张载的关门弟子苏迟。
真实历史上的苏迟虽然醉心于经哲的研究,但是影响力不大。
到了这个时空,因为理学的巨大进展和成就,还有苏油这个做到三公的小幺爷,关蜀学派的地位水涨船高。
而且和历史不同的是,苏迟在这个时空年纪轻轻科举高位,之后却辞官去了嵩阳书院做教谕,在士林中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
苏迟作为几派集大成于一身者,在嵩阳书院对抗二程的过程中名声鹊起,不少年纪都能够当他爷爷和叔叔的人,都写信虚心求教。
司马光就将苏迟当做宝贝,老头固执地认为,苏家人里,苏油最是可惜,苏迟最值得期待。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饱便飞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饱便飞
司马光心里认为,为了解决大宋的各种问题,苏油不得已投身朝政,虽然天纵聪明,却终究因此耽误了学问义理上的进益,没有到达本来可以到达的高度,实在是非常可惜的,也是大宋的损失。
于是他给苏迟写了一封信,说天佑大宋,如今又送来了一个你,你的长辈们为了给天下人创造出了一个可以安心研究学问的环境,牺牲了自己。
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好进益,不要辜负了你小幺爷的努力啊。
苏迟收到信后亚历山大,将之转给了苏油。
苏油看过之后也不由得啼笑皆非。
大宋士大夫里不少性格中也有可爱的一面,司马光固然僵化固执,但是对于他所看重的后辈,却真是不遗余力。
经哲学院中还有一个细小的分支,就是西哲馆。
库罗和艾尔普带来大量的西方著作,经过两人这么多年的翻译,已然基本完成,因此也成为了研究对象。
此外还有佛道两门,这就是学院里还有和尚道士出没的原因。
除了这几个学院,剩下的就全是苏油的大本营了。
数学院长贾宪、天文学院陈昭明、地理学院赵宗佑、物理学院苏小妹、化学院张象中、医学院钱乙、农学院郏亶、美术学院李公麟、音乐学院张麒。
不论官阶,只论学术成就和影响力。
沈括过于热中官场,权衡了好久都没决定下来,最后苏油放弃了,说算了你等下一届吧。
还有个经济学院在筹建,主要是章惇走了,苏油想请史洞修坐镇,结果把史洞修吓出了一场病,反挨了二十七娘一通埋怨。
一介商贾想登大雅之堂,小幺叔亏你想得出来!
苏油只能作罢,感慨资产阶级没觉悟。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赵颢,但是苏油又不想请。
于是经济学院只能一直“筹建”。
除了这些院长,大学堂底下还有无数的人才,比如数学的朱吉、刘益,医学的唐慎微。
还有各地学院学问已经非常精深的理工教员,以及将作监军器监司天监的高级工程师,原四通商号的设计师,和分散到全国的各种“兴趣小组”人才。
很多人都是多专多能,比如大苏,除了文学,美术哲学经学史学都拿得出手,甚至连农学的种树都能插一脚。
比如沈括苏颂陈昭明,那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学数学生物都精通。
其中沈括还能搞农田水利外交,苏颂还能干外交医学机械官制史,陈昭明还能搞船舶桥梁设计。
生员更加不用发愁,现在大宋还没有奢侈到大学生毕业送外卖的程度,京师大学堂的定位非常精准,就是要培养各种学术的高级货色。
理工一脉的大学生根本不用愁毕业找不到工作,宗室豪强各地的产业面临大发展,如今正需要大量理工人才充实。
文科就更加不用愁了,各路学子可以一边在文经史哲三院增进修为,顺便等待参加朝廷科举!
不过各院课题都很繁重,因此生员在苏油的严格控制下,只招收了三百人。
……
汴渠堤上,柳亭旁,蔡京正在与弟弟蔡卞送别。
两人所议,还是朝廷大事。
蔡卞看着长堤下来往的船只,又看着柳荫浓密的水泥长堤:“这些柳树,还是司徒治洛汴渠时种下的吧?十年下来,竟然都这么大了。”
蔡京说道:“弟弟这是要效仿恒温,来一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
蔡卞微笑:“兄长多虑了,我是安石相公的半子,此番能得司徒竭力周旋,保住了岳父大人的地位名声不说,还举荐我做宣告使节赴辽,也是做老了的差事。”
“如今宋辽关系不同往日,这任使节,怕是历年来最舒服的一任。”
“不过吕惠卿太惨了,就连张商英都能升任副使,得以进用,而岳父曾经的左膀右臂,却落得个人人喊打,安置建州的下场。”
“兄长,听说司马相公欲复差役,他人皆劝,独兄长言开封五日可复?”
蔡京犹豫了一下:“司马公移文开封府,问差役是否可复,愚兄身为府尹,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对于开封来说,其实是免役还是差役,并不重要。”
“甚至可以说,在蜀中、开封、两浙,是行差役还是免役,都不重要。”
“因此我对司马公说,开封府两县各指出千人,五日之间,可以尽复差役。”
蔡卞想了一下,自家兄长说的还真是实情。
这几个地方不差钱,不管是什么差役,役夫的薪水都能保证,就如苏油当年开这汴渠一样,老百姓不但不抵触,反而非常踊跃。
为什么?因为苏油不但工钱给他们管够,一日三餐吃饱,工役完成后在城北还能分到地!
鬼才不愿意!
蔡卞说道:“可是兄长这样,不是坚定了司马君实之心?你让司徒怎么想?”
蔡京没有什么不自然的表情:“司马君实已经秉政,差一道诏书就能成为相公,而司徒现在看来,是不愿意位列司马,吕公之前。”
说完摇了摇头:“还是那样谦冲,到现在更好,连开封府都退出了。”
“弟弟是不是以为,我要追随司马君实,巩固自己的政绩,而背离司徒?”
蔡卞盯着蔡京的眼眸,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内心:“难道不是?”
蔡京淡然一笑:“还是那句话,我是开封府尹,上峰垂问,我如果不据实回答,那就是我的问题。而我据实回答,哪怕司徒回来,也不会怪罪。”
蔡卞又盯着蔡京看了好一阵子:“兄长,司徒或者不急于这一任,但是终究会有一任,甚至几任。”
蔡京问道:“哦?当年在安石相公府邸,你可是连大苏文字都要挑剔,还讥讽司徒狂悖大言来着。”
蔡卞脸红了一下:“当时……唉,当时司徒反对安石相公,相公门下皆切齿以为不共戴天,却从来没有从国家的角度,去考虑我们的政策是不是真的存在隐患。”
说到这里,终于还是挺起胸膛:“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端起酒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司马君实那里,兄长就真不能稍微缓行一二?”
蔡京也端起酒杯:“我跟司徒久了,知道他的秉性。”
“如果我要是因为某人某派,而故意在政务上拖延谎报,以达到某人某派的目的,你当司徒真不会看穿?你当司徒真的会高兴?”
说完举起杯子和已经听呆了的蔡卞碰了一下:“制度就是制度,司徒常说,入仕之人,就是带着镣铐跳舞,就是在窄道上走路,不要为后世立下最坏的榜样。”
“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欣赏章子厚吗?”蔡京呡了一口酒:“先帝当年想要任用潜邸旧人,蔡持正欲从之,而章子厚激辩不可。”
蔡卞有些明白了:“当时先帝还是从了章子厚,不过嘀咕了一句‘快意事须做不得一件。’章子厚立即抗声:‘如此快意事,不做也罢!’”
蔡京的目光转向繁忙的汴渠:“是啊……快意事,终究须做不得一件。”
“不过士林之所以高司徒而薄章惇,是因为章惇以之约束先帝;而司徒以之约束自己。”
说完摇头:“这是境界的差别,未可相提并论。”
蔡卞看向汴渠:“高官显宦,帝王至尊,尚不得称快意,那人之一世,尚有何趣味?”
蔡京笑道:“尚有一日之闲,持一壶美酒,与一二知己至亲,同赏一江繁华。”
蔡卞也笑着摇头:“兄长,世间真有此等人?”
见到蔡京玩味的目光,蔡卞不禁赧然:“的确有,是愚弟失言了。”
兄弟俩人再次将话题转到闲事上来,聊了一阵辽国那边的情形,又聊了一阵今年再次出发的东胜州船队,还聊了一阵京中的风月,中间自然少不了吟诗作赋。
蔡卞的书法也是大宋少有的出挑,他的书法笔出二王,用宋代书家的评断,就是“雅”。
其实苏油的字也雅,但是一个是“端雅”,一个是“逸雅”。
说白了就是一个少变,一个多变,多变比少变,就是高手和俗手的区别。
一场酒喝下来,兄弟俩又积累了不少诗稿,蔡京一边端着酒,一边欣赏弟弟的作品,见到其中一张花笺上写着一首小诗。
十载青堤御柳肥,光阴长迫鬓毛摧。
终为紫燕依春返,莫学饥鹰饱便飞。
诗歌里汇集了一些兄弟俩喝酒时的感慨,最后却自信地表示自己终究有一天会如燕子一般重返京城,说不定还要紫袍加身,而不能学吕惠卿那般妄作小人,最后声名狼藉。
诗中也有对兄长隐晦的劝说之意。
诗作本来一般,可是当蔡京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大吃一惊,甚至连酒杯都跌落到了草地上。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咆哮御前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咆哮御前
蔡卞关切地问道:“兄长可是上酒了?”
蔡京脸色惨白:“这最后一句,弟弟听人念过?”
蔡卞有些讶异:“没有啊,这不是诗兴所至,随手而为吗?怎么,兄长见人写过?谁呀?世间竟有这般巧合?”
蔡京赶紧掩饰:“呵呵,不是,愚兄只是觉得这是曹操评价吕布的典故,不好。”
蔡卞笑道:“子由上书论吕惠卿,以吕布比之,不是刚好合典了吗?”
蔡京这才心神安稳了下来,也是,那人就算再神奇,也不至于刺探得到自己内心最深处偶尔出现的想法,还能通过自己弟弟之手宣扬出来。
送醉醺醺的蔡卞上了去登州的使节船,蔡京回到亭子,从仆人手中取过诗稿,挑出这一张来看了又看,终于,将之投入到温酒的火炉当中。
莫学饥鹰饱便飞!
这是自己当年费尽心机与苏油搭上线,表露出投靠之意的时候,他私下给自己第一封信里边,唯一的一句话!
《蜀中杂记》:
“元祐初,时司马光奏复差役法,既得旨,知开封府蔡京即用五日限,令两县差一千馀人充役,亟诣东府白光。
光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乎!’
议者谓京但希望风旨,苟欲媚光。
然后五日,京复入白光:‘开封、成都、杭扬,差免其实无别,乃钱粮丰足故也。而三地之外,非京所知。’
众乃知前卜,非其实也。”
迩英阁,三省、枢密重臣正在商议废除免役和复行差役的利弊。
司马光强支病体:“复行差役之初,州县不能不少有烦扰,伏望朝廷执之,坚如金石。虽小小利害未周,不妨徐为改更,勿以人言轻坏利民良法。”
章惇抖着司马光的奏章,将司马光疏奏当中的条文一一予以了驳斥,渐渐开始暴脾气发作,疾言厉色起来。
吕公著已经被蔡京在开封的治迹动摇,现在连他都说不好到底是差役法好还是免役法好,奏道:“司马君实所建明,如今看来,大意已善,然其间不无疏略。”
“而章惇言出于不平之气,专欲求胜,不顾朝廷大体。”
不知为何,章惇脑海里泛起了苏油那可恶的讥笑面容,终于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臣性直急,然绝非出于不平之气。保甲、保马一日不罢,则有一日之害。但是役法,从熙宁初年便以雇代差,仅仅因为行之太速,故有今日之弊。”
“而今复以差代雇,当然应详议熟讲,庶几可行。而限止五日,不是比熙宁初行募役法更加急迫吗?其弊将益甚矣。章惇乞太皇太后,陛下熟议之,未可仓促。”
高滔滔问道:“其余官员,有关于役法的建议吗?”
司马光说道:“前几日苏轼来看望老臣,也议及役法。说差役、免役各有利害。”
“免役之害,在聚敛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则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吏胥缘以为奸。故二法的弊端、轻重和危害,差不多是一样的。”
“臣便问他的意见是什么。他说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卒。”
“从那时候起,国家变成民不知兵,兵不知民;民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民。”
“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也不可更改。”
“苏轼以为,而今免役之法也与之类似。完成差役,需要专业的队伍,认为臣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
“范纯仁与臣素厚,也曾经劝说过老臣,认为所谓治道,去其太甚者即可。”
“还说差役一事,尤当熟讲而缓行,不然,必将滋为民病。”
“还说宰执职在求人,变法非所先。要臣虚心以延众论,不必谋自己出;说谋自己出,则谄谀得乘间迎合矣。”
“他的建议,是议或难回,则可先行之一路,以观究竟。”
“然臣以为,为陛下去除恶政,安养人民,正是宰执之责任!”
“臣也自信,非谄谀之徒可以动摇。”
“臣更深信,若有一念可以利国为民,何论官职高下?为何谋不得从己出?”
“臣之坚持,自有自己的理由。”
“因为臣认为,免役之害尤甚于差役。绝非如苏轼所言,其弊相同。”
“因为即便如苏轼所言,行免役之法,聚敛于上,导致州府有钱荒之患,其危害也远比民不得专力于农,吏胥缘以为奸要重!”
“钱荒之患,朝廷尚可调补解决,而吏治败坏为奸,残暴以取民,民同样不得安业,甚至被驱为盗,更胜于猛虎洪涛!”
“行差役之法,有官司提举专责,有法令绳系,官员不得放肆。”
“不至如雇令豪滑为之,取之时尽锱铢,用之际如泥沙,只肥了贪官豪强,而事终不成,役终不绝!”
“恰恰相反!”章惇立刻表示这话不对:“差役行于祖宗之世,法久多弊。”
“编户充役,不习官府,吏虐使之,多致破产,而狭乡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
“免役使民以户高下出钱,而可免执役之苦。”
“但行法者不循上意,于雇役实费之外,取钱过多,民遂以病。”
“臣闻多有附从司马公者,而子瞻独以实告,令司马公不悦。”
“轼又陈于政事堂,公色忿然。”
“子瞻陈言:‘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韩公不乐,公亦不顾,轼尝闻公道其详。岂今日将作相,不许轼尽言邪!’”
“范纯仁劝司马公以实,司马公持之益坚,纯仁叹曰:‘以是使人不得言尔。若欲媚公以为容悦,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贵哉!’”
“今日在殿诸君,若容司马之议,待他日天下大乱,亦能奉陪吃剑?!”
“胡说!”“章惇你放肆!”
却是帘内帘外一同发声。
帘外是吕公著,帘内是高滔滔。
章惇这话,已经涉及人身攻击,还将皇室至于不仁之地,以致引得高滔滔都变色失态。
在这个时代,差不多可以称为“大逆不道”了。
殿内顿时雅雀无声,无人再敢说话,半晌之后,高滔滔冰冷到极点的声音才从帘子内传了出来:“章惇你出去。”
章惇的神色充满了执拗,倔强和深深的失望,扭头就向殿外走去。
“且慢!”又是两个急切的声音同时响起,却是吕公著和司马光。
司马光已经气得身子都在颤抖,却坚持奏道:“启禀太皇太后,章惇就算失仪,也自有大臣申斥,御史弹劾。”
“国家重臣,岂可以太皇太后一言而斥出之?如此非止章惇有失,太皇太后亦失矣。”
吕公著直接拉住章惇:“子厚倔强,然臣等所争者,皆是国事。”
“一时激奋争吵,罢朝之后亦当一笑了之,庆历诸臣的风范,于今传为美谈。”
“而仁宗容忍群臣之美,臣也乞太皇太后勉力效从。”
韩缜已经上章求去了几次,现在只差个手续履行,无事一身轻,但是毕竟与章惇是一派。
章惇如今孤身奋战,韩缜也觉得有些愧疚,宽解道:“章惇之过乃在情急,然终是忧心国事,臣敢保并无他心。”
“望太皇太后与陛下容忍一时,毕竟役法之议,牵涉天下广大子民,不可不慎。”
“臣记得在苏油在宁夏时,不少州府官还是原夏国降臣,不通礼数,咆哮上官,至有拍案者。”
“先帝闻之震怒,命苏油严惩,苏油封还先帝诏书,说只要议者于国有益,于民有益,他并不在乎那些人的态度。”
“章惇,快给太皇太后和陛下道歉,给司马公道歉,之后自请处分吧。”
章惇刚刚也是过于激奋,现在冷静下来自己背上都是冷汗:“臣冲突诸公,喧嚣御前,罪莫甚焉,请……请陛下与太皇太后治罪。”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矛盾根本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矛盾根本
赵煦就是在朝堂上打酱油的,现在反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章惇。
司徒讲过他和大苏遇虎的故事,这人胆子可真大。
高滔滔冷哼一声:“御前议论,尚且如此,在都堂,在枢府,那会是什么模样?就算我能容你,台谏能容你?”
章惇取下幞头:“臣罪甚,这就回家写谢表,阖门自拘,静待朝廷降罚。”
高滔滔冷哼一声:“那倒是不用了,苏明润有容人之量,朕难道就没有?”
“之前吕公请三省枢密会同进奏,大概是没有想到,宰执枢密当中,还有章卿这样的人吧?”
章惇连连躬身:“臣有罪,臣惶恐……”
高滔滔说道:“如今看来,殿中制度,不是没有道理,这便殿之中,也得添加纠核你们的侍御史了。”
吕公著赶紧躬身:“是老臣疏忽了,老臣也请罪。”
帘内沉默了好一阵,高滔滔的声音才传出来:“不过既然之前没有立这条规矩,处罚也就难以服人。章惇,这一次算你侥幸。”
章惇额头见汗:“臣谢太皇太后,谢陛下隆恩。”
“将幞头戴回去。”
“是,是……”
高滔滔不再搭理他:“吕公,殿中制度,下去就立起来,然后拟进。”
吕公著躬身:“臣遵旨。”
殿中秩序恢复,高滔滔这才说道:“司马公言免役之法有五害,章卿则言五害尽可改良,且差役之法本不可行,先帝才更张为免役。”
“而衙前之苦为差役之弊,朕也久知。之前司马说过,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齐同,乞指挥降诸路转运使下诸州县,限五日内县具利害申州,州限一月申转运司,司限一季奏闻,广采众智,想法是很好的。”
说完令中使送出几张表格:“几位看看这个。”
司马光取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役法利弊问卷调查表》几个字,其下列为表格,老长一张,调查的项目极多,但是却都和役法息息相关。
司马光一看就明白,当年搞《河情咨要》前期调查,这样的东西是太多了:“苏明润想出来的?”
高滔滔说道:“不全是,是官家想出来的法子,让司徒完善的问项。”
“官家有个建议,老身倒是觉得不错,他说由两府下询转运司,转运司或者希从上意,或者担心报复牵连,未必就敢尽实相告。”
“不如恢复先帝密折制度,让他们通过密折奏报内中,由朕亲览,由官家为大家统计成条议册子,是不是可以尽得下情?”
“这个……”司马光有些犹疑:“如果按照陛下和苏油这样的格式来完成,那就不是五日内可毕的了。”
高滔滔说道:“官家说了个法儿,朕倒是觉得巧妙,先从近处做起,做完京周快马三日之区,咱至少已经得到了利弊条问之大约。”
“这些条问,于各县其实差不多相同,之后便可以将问卷改为选卷,对于每一条利弊,可以给出甲乙丙丁几个选项,通过电报发到各路。”
“各路下发县里,完成选择,再将每一县的答案收起来,通过电报传至京中。”
“答案不过一问甲,二问乙,字数不多,如此一来,是不是便化繁为简,方便快捷了?”
司马光看向赵煦,这娃之前的扑克脸,现在变成了有些期待,有些忐忑,有些小激动。
司马光终于笑了:“陛下,如果老臣所料不差,之前那些,怕都是苏司徒所制,只有最后这个化问卷为选答的法子,才是陛下的主意吧?”
“啊?”赵煦的脸一下子红了:“学士如何知道的?”
“呵呵,陛下的理工课本,老臣也是翻阅过的。”
说完正色道:“陛下,之前那个问卷,老臣太熟悉了,当年老臣和明润一起考察河情,这样的东西,司徒不知道发下去过多少。”
“那些调查条文务实老练,不是饱经事务之臣,是绝对想不到如此周密的。陛下这样做,有些不诚实了。”
赵顼只好低下头:“是……是我做错了。”
司马光却非常欣喜:“陛下年纪还在聪幼,偶尔犯点这样的小错没关系,改了就是。”
说完将问卷折子收起来:“太皇太后,陛下虽在幼聪,然天姿英睿,这等化繁为简的法子,已胜出殿中诸臣多矣,臣为大宋贺,为天下贺。”
“臣也有错,之前五日之期,从这问卷上看,的确是太想当然了。”
“数日前蔡京过府,告诉我开封能在五日内复差役之法,却不代表其余地方也能做到,当时臣只以为他是在矜功,却没有多想。”
“如今看来,时间的确不够,不如宽展州县一些日子,先用司徒之法调查京周,制作问条,再用陛下之法,将时间追回来,三月之后,再议役法,如何?”
高滔滔这才说道:“官家那日从学堂归来,说司徒曾经跟他说,役法牵扯到天下之广,务必慎之又慎。”
“应该查清事实,因地制宜,详议熟讲。最终的目的,是以天下人的利益为先,是让天下百姓,不再为差役所苦。”
“在这个目的之前,任何人的观点,他的,司马学士的、章惇的,甚至官家和老身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根据调查所得的事实,发现问题,然后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去解决。”
“大家相争,乃是为国,而不是争什么胜负、斗什么意气。”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章惇,朕今天容忍你,是因为你驳斥司马公的意见当中,也算有几分道理在里面,明白吗?”
章惇再次狼狈躬身:“陛下英睿,太皇太后圣明,刚才是臣愚钝激奋,做得过了,臣,臣给司马公道歉,给陛下和太皇太后道歉。”
高滔滔说道:“那今天就这样吧。对了,苏油从中牟转来一封信,是毕仲游写来的,称其中见解也有些见地,可供参考。”
司马光从赵煦手里接过书信:“毕仲游?他现在是卫尉丞吧?”
吕公著说道:“是,毕仲游因陕西酬运粮秣之功,升将作监丞,这不是司徒长公子去了将作监吗,因此便暂时调毕仲游去了卫尉寺。”
司马光也反应过来:“对呀,苏明润给苏轶定的亲,就是毕仲游的幼妹,是该避嫌。”
将信打开念了出来:“昔王安石以兴作之说动先帝,而患财不足也,故凡政之可得民财者无不举。
盖散青苗,置市易,敛役钱,变盐法者,事也;
而欲兴作,患不足者,情也。
盖未能杜其兴作之情,而徒欲禁散敛变置之法,是以百说而百不行。
今遂废青苗,罢市易,蠲役钱,去盐法,凡号为利而伤民者,一扫而更之,则向来用事于新法者,必不喜矣。
不喜之人,必不但曰不可废罢蠲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动上意,虽致石而使听之,犹将动也,如是则废罢蠲去者皆可复行矣。
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二十年之用。
数年之间,又将十倍于今日,使天子晓然知天下之馀于财也,则不足之论不得陈于前,然后新法可更而无敢议复者矣。
势未可为而欲为之,则青苗虽废将复散,况未废乎?市易虽罢且复置,况初罢乎?
役钱、盐法,亦莫不然。
以此救前日之弊,如人久病而少间,其父子兄弟喜见颜色而未敢贺者,以其病之犹在也。”
毕仲游的意思,是新法的目的就是为了捞钱,如果钱不够用,根本问题不解决,不管怎么废,最终都会死灰复燃。
然而钱并非不够用,而是地方将国用截留了太多,毕仲游建议将财政权完全收归国家,从根本上解决国家的财政问题。
财政问题解决了,役法问题同时也就解决了。
手段有点想当然,但是思路却不错。
苏油之所以要给宰执们看这封信,是因为毕仲游从根本上解决矛盾的建议,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司马光不由得悚然而惊:“毕仲游料画精明,臣在洛阳亦有所知,然此议也未免太过空谈。”
“他的意思,是国家钱粮,一归户部管理,地方不得插手,此举比役法更难。”
“再说了,若国家有二十年之积,那臣等所议这些问题,还是问题?”
吕公著说道:“当年明润治开封,虽然也是大兴工役,扩汴渠,修城池,但日给三餐两百钱,役后还能领地,又有四通营造司分派役务,役夫们干得欢喜。”
“当时连码头扛活的力夫都主动去参加役务,还被船行投金匮告御状,陛下调用了一部厢军,才解决了汴京码头商号的上下货问题。”
“然诸臣非皆有明润之能,大宋亦非处处皆繁华如汴京。若是国家有二十年之积,那差役免役又有何分别?”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利弊之争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利弊之争
“有了二十年之积,行差役则如明润那般发给日工钱,发助役地;”
“行免役,则役轻之区,收纳的免役钱,百姓不觉负担;役重之区,国家也尽可拨款贴补。”
章惇突然开口:“二十年之积,其实也不是没有。”
韩缜不由得色变:“章惇,休得胡言乱语!”
章惇对着帘幕躬身:“太皇太后,陛下,别忘了,我们有一个东胜洲。”
司马光立刻说道:“金银不是粮食田地。”
“可金银能够开发出田地,种出粮食,促进流通!”
哎呀又失态了,章惇赶紧躬身:“毕仲游所议,乃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
“然臣以为,此积者非二十年之国用,乃二十年……司徒曾与我讨论过,说这叫国家发展专项资金。”
“按照他的说法,可不光光是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还要造出国家每年在军备、交通、城池、水利、农田、工商上需要支出的预算,还要根据历年的统计,找出发展趋势,估计未来几年所需,以及花费之后,能达到的效果。”
“臣以为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如果我们将这个发展资金,仅仅限制在国家役务这一点上,是不是就可行了呢?”
“国家役务,平时尽有常数,不过承平日久,陋患丛生。”
“于立国初到现在,已近百年,而这个常数现在该是多少,没有详尽调查过。”
“役务一般包括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很多事情,如今都有专司料理。”
“近年来机械大行,帑庾、场务、纲运等,所需人手已经减少,而州县役人未变;”
“至于弓手、耆长、丁壮、承符、散从、手力、胥史之类,很多完全可以交由折冲府完成。”
“这是有先例的,吕惠卿曾布,曾在许州以军校代领役务,许州至今称便。”
“不过役法后来变了质,苛索过甚,没有依役募钱,导致弊端。”
“两浙提点刑狱王庭光、提举常平张靓率民助役钱至七十万贯,致成科配。”
“勒民输钱,有一户多至三百千者。”
“免役之利一,而难行有五。”
“章惇请先言其利。”
“民田有一家而百顷者,亦有户才三顷者,其户等乃俱在第一。”
“以百顷而较三顷,则已三十倍矣,而受役月日,均齐无异;”
“如是官户,除耆长外皆应无役。”
“今例使均出雇钱,则百顷所输必三十倍于三顷者,而又永无决射之讼,此其利也。”
“然难行之说,以臣之见,初行之时,实则有五。”
“民惟种田,而责其输钱,钱非田之所出,一也。”
“但是如今宝钞得用,民间不再钱荒,输钱也不再是难事,这一难,其实已经不难。”
“近边州军,就募者非土著,奸细难防,二也。”
“然西夏已平,四海宾服,除河北辽境之区稍有计较,在其余地方,这一难,又已经不难。”
“逐处田税,多少不同,三也。”
“那就按照不同的田税,抽固定之比例,如此亦不难。”
“耆长雇人,则盗贼难止,四也。”
“这一条,已经是折冲司的职责,完全可以免除。”
“衙前雇人,则失陷官物,五也。”
“那就取消衙前,以招投标的方式招引行人来举役,比如蒸汽船、火车负责漕运、铁路运输,功效比以前的衙前,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由专人负责,也不至容易失陷。”
“以司马公所议五害论之,旧日上户充役有所陪备,然年满之后却得休息,今则年年出钱,钱数多于往日陪备者,其害一也。”
“但是我们还要看到一点,以前的陪备,役户要各自准备器具、物料,免役之后,则只需要输钱至官,物料器具可由官中统一招购。”
“无论物料器具的质量,还是价格,大批量购入和零碎采集,诸公尽当知晓哪一种方式更节省。”
“对于役户来说,其实并非不得便利,不得休息,至少免去了采买陪备的功夫和麻烦。”
“不但有利于民,还减劳省费,有利于国”
“旧日下户元不充役,今来一例出钱,其害二也。”
“这一条是免役法旧弊,那我们就同样免除下户役钱,或者给各级户等设立不同役钱比例,不是就解决了?”
“旧日所差皆土著良民;今召募四方浮浪之人,作公人则曲法受赃,主官物则侵欺盗用,一旦事发,挈家亡去,其害三也。”
“但是如今和免役法初兴时不同,国家多了很多能够应募的工坊,行会。”
“他们有技术,有资产,有机械,他们也是良民,并非浮浪之人。”
“他们善于工事,能够包揽工程,其效率质量,远比临时召集的普通百姓为高。”
“农民所有,不过谷帛与力,今曰我不用汝力,输我钱,我自雇人,若遇凶年,则不免卖庄田、牛具、桑柘以求钱纳官,其害四也。”
“这一条,如今已然不存在,因为大宋农民今日所有,不光只有谷帛与力了。”
“如今还有哪个乡村,没有推着小车用宝钞换鸡蛋谷帛的商贾小贩?”
“提举常平司惟务多敛役钱,广积宽剩,希求进用,其害五也。”
“这一条更简单,那就量出为入,略留宽剩,不再以集储宽剩为官僚政绩即可。”
“因此我大宋今日,相比安石相公秉政当时,情形已然全然不同。”
“之前不可行,那是司法有偏差,国情有不同,并非役法本身有何大问题。”
“现正是免役法见利之机,稍作更张,便当大用。”
“奈何复以差代雇,走回到以前役法残民的老路上去呢?”
殿内再次没有了声音,所有人都在思索。
司马光的压力其实很大。
之前章惇那些话,其实说不上人身攻击,因为那些事情的确发生过。
苏油劝他的时候说过,当年他力谏韩琦面刺义勇,一定要韩琦听从他的意见,到如今,自己就好像另一个听不见意见的韩琦。
范纯仁劝他无果,有些生气,的确说过那些话。
苏轼更夸张,劝他无果后,直呼他是“司马牛”,“鳖厮踢”。
吕公著曾经对自己说过:“熙丰旧臣,多憸巧小人,它日有以父子之义间上,则祸作矣。”
自己当时正色道:“天若祚宋,必无此事!”
然而,这样的事,真的就不会发生吗?
见群臣都被章惇一席话引入沉思,高滔滔轻咳一声,才说道:“如今各地举役之数到底如何,还未有定论,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苏油说得对,这件事情,我们谁说了都不算,只能根据国家役务的现状来判断。”
“既然如此,那就再等等吧。”
“不过老身有句话先放在这里,如果到时候国家有需要,皇家会从今年所得的东胜州金银里,留一半与朝廷,用作新役法施行之助,也算是对执政们的支持。”
几位臣子都感动坏了,齐齐躬身:“太皇太后圣明,陛下圣明。”
高滔滔说道:“官家学业繁重,统计数据举理条询,也不是他一个人办得了的。你们再选差三四近臣,助官家办理这道差遣吧。”
司马光说道:“其实人选是现成的,臣推举毕仲游、苏轶、陈梧。”
“毕仲游在陕西调运粮秣应付西事,范纯仁承盛赞曰‘非君吾事几败’。”
“苏轶陈梧他们本是陛下陪读,年岁也相近,数理又是家学渊源。”
“就算他们不行,家中长辈也必不会坐视。苏轶提举修缮寝宫,司徒不就帮着设计规划来着?还戏耍了老臣一道!”
这话把殿中所有人都说笑了,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松。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蔡确的下场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蔡确的下场
出得大殿,吕公著看着章惇向枢密院走去的背景:“此子大才,不过过于倔傲,今日侥幸,日后怕也要吃大亏。”
司马光叹了口气:“章惇心性偏狭,今日包容了他,异日也不见得领你我之情。”
吕公著也叹气:“人才实难,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足,即便苏明润……”
司马光说道:“我知道吕公的意思,还是想让他回朝堂理事,最起码今日章惇这样的情形就能避免。”
“但是学校之举乃是大事儿,更是创举,更是大宋和皇家的脸面。”
“此所谓千秋大业,然庆历年间,几位大才举学校事都以失败告终。如今再举,除了苏明润,谁去我能放心?”
“如果他都不能成功,以后谁还敢再提此事?国家教育,难道再等五十年?”
“明润最善于提举制度,大宋的问题,到底是制度问题,先让他把那边的制度料理好要紧……”
吕公著有些担忧地看着老朋友:“君实,你的身体还扛得住不?”
司马光也苦笑:“看能扛到哪一天吧……”
其实这次事件当中,高滔滔于殿中设侍御史制衡宰执,又名正言顺拿到了外路密奏之权,加强了权柄,捞到了最大好处。
这才是她放过章惇的根本原因。
不过这一次御前冲突,还是传了出去,于是台谏疯了。
然而章惇父亲却在这时病故,于是章惇告哀乞守制,脚底抹油,溜了。
台谏一拳打在了空处,更觉气闷,正好蔡确山陵使事毕,犹偃蹇于位。
眼看“奸邪”即将回京,于是台谏立刻转移目标,痛加弹劾。
刘挚、王岩叟、孙觉、苏辙、朱光庭弹章交上十数。
情势汹汹,蔡确遂乞解机务,但是表词不当,火上浇油。
其中有“收拔当世之耆老以陪辅王室,蠲省有司之烦碎以慰安民心,严边备以杜强邻之窥觎,走轺传以察远方之疲瘵,明法令之美意以扬先帝之惠泽,厉公平之大道以合众志之异同。”
自夸到这分上,实在是太不要脸了,于是孙觉、苏辙愈不平,上章揭穿:“皇帝践阼,圣母临政,奉承遗旨,废市易,捐青苗,止助役,宽保甲,免买马,放修城池之役,复茶盐铁之旧,黜吴居厚、蹇周辅等。
命令所至,细民鼓舞相贺。
今小臣既经罢黜,至于大臣则因而任之,臣窃惑矣。
确所上表,虽外逼人言,若欲求退,而论功攘善,实图自安。
所云收拔当世之耆艾以陪辅王室,臣谓当世之耆艾,乃确昔日之所抑远者也。
所云蠲省有司之烦碎以慰安民心,臣谓有司之烦碎,乃确昔日创造者也。
此二事,皆确为政无状,以累先帝之明;非陛下卓然独见,谁能行此?
确不自引咎,反以为功,则是确等所造之恶皆归先帝,而陛下所行之善皆归于确也。”
公论如此不容,而高滔滔还在“容忍”。
这是帝王心术,高滔滔恨蔡确切骨,这是摆明了嫌蔡确罪名不够,不让他走,是要将他往死里整。
蔡确一辈子以整人起家,王安石依照惯例乘马入宣德门却被卫士打下了马,请皇帝依法处置,当时的开封府尹苏油将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蔡确上疏大论王安石和苏油的错误,导致两人出外,而蔡确加直集贤院,迁侍御史知杂事。
范子渊疏浚黄河工程,知制诰熊本巡察后发现不对劲,反被范子渊告状,蔡确弹劾熊本党附文彦博,导致熊本被罢黜。
而蔡确代替他为知制诰、知谏院兼判司农寺。
三司使沈括拜见吴充谈论免役法在两浙路的实行不利于民,应当加以更易。
蔡确上疏弹劾:“沈括既然觉得免役法需要变更,为什么当年不在他检正察访的时候说,现在却在不属于他管的时候说?”
“他这是觉得王安石罢相了,新法就可以动摇了。希望陛下对他加以治罪。”
沈括因此被贬黜,苦逼几年才被苏油捞出来。
相州案更是蔡确的成名作,一共牵扯了三名宰相,十几名官员。
而蔡确因此被擢升为御史中丞、领司农寺,一时权势煊赫,新法中的“常平、免役皆成其手”。
之后暗中操弄乌台诗案,坑苏颂,苏轼,苏油。
元丰改制,又坑了王珪一把。
一路权术玩得风生水起,活活混到了首相。
还是那句话,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刘挚弹劾他担任山陵使期间,灵车出发的前天晚上,他不在外住宿,在路上又不侍从。回来后,还不请罪,是大不敬。
王岩叟弹劾在熙宁、元丰年间,所有冤假错案和苛政,蔡确由头至尾全部参与,到如今却说什么“当时未敢言”,呸!
当时人家苏元贞远在郑州,侍御史只是贴职而已,却照样放胆上书,而蔡确近在陛前,深得信任,今日却以“不敢言”搪塞?
不敢言,你当时做谏官就不称职,你怎么爬到副相上去的?
你只是以此为理由,意图巩固自己的地位,反把过错归于先帝罢了!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然而高滔滔依旧没有处理。
己丑,前宰相王珪出手,终于将蔡确一剑封喉!
所有人都既感慨又匪夷所思,死王珪搞翻活蔡确,真特么苍天有眼,报应循环!
当时的大臣,多有写日记的习惯,王珪之子王仲煜在整理父亲遗作的时候,发现了王珪的日记,翻到王珪蔡确坟场定议联手坑苏油那一段,不由得满怀悲愤。
苏油是王仲煜的大恩人,甚至可以说是恩师都不为过,苏油的人格魅力,让王仲煜死心塌地的佩服。
自己进士第四的名次,几乎就是苏油利用那年火德论这个当红大IP,一手推上去的。
他知道自己父亲与苏油不睦,苏油也不计前嫌,却没有想到,自己父亲和蔡确联手做下这般坑害恩人的事情!
自己父亲是老实人,从之前之后看来,完全是被蔡确利用,当猴子一般耍了。
蔡确,罪不容诛!
但是这会牵累到自己父亲的名声,王仲煜痛苦地纠结了几晚,最终敌不过良心的折磨,决意告发!
当时蔡确还位在台谏,却暗中交通宰执坑害重臣,以为进身之阶,这是大罪!
之后离开台谏,却是故意安排,由此引爆乌台诗案。
整个事件中,可以看到小人的机巧是多么的可怕,会给国家带来多么巨大的灾难。
而自己父亲一世的清名,也彻底毁在了小人的手里。
王仲煜痛哭上书,要求严惩蔡确!
之前的那些罪名,对蔡确来说都是毛毛雨,因为蔡确咬死是神宗授意,虽然是“归咎于君”,但是终归符合程序。
因此高滔滔一直压着不出手,就是因为有些投鼠忌器。
王珪的日记,立刻让蔡确之罪和神宗撇开了关系,让高滔滔终于有了惩治蔡确的充分理由!
台谏官本来就是天子用来钳制宰执的最后一道防线,台谏官交游宰执,那就是“政治癌症”。
以苏油那么厚的根底,苏辙一任右司谏,苏油就坚决不担任具体职务,现在更是溜到中牟去了。
这就是懂规矩和不懂规矩的区别。
乌台诗案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差点就开了“以文字罪人”的先河,要是真成功了,赵顼就会背上封建王朝帝王最可怕的污名。
王珪已经死了,华夏一族的传统,讲究人死为大,何况告发的是自家儿子,算是变相的“自首”,朝廷包容他几十年的苦劳,最后不予追究。
不过蔡确可就没这么好命了,直接因为此事被贬为英州别驾、新州安置。
真实历史上,蔡确被贬好歹还有个过程,先是被罢为观文殿学士、知陈州;然后因他弟弟蔡硕的事被削夺官职,转任安州;之后又转任邓州;最后因《游车盖亭》诗语涉讥讪朝廷和高滔滔而被追贬英州别驾、安置新州。
这次倒好,直接一次性到底,且彻底定论,再也不可能如历史上那般出现反复。
新州时称“烟瘴最甚”,有“人间地狱”之号。
范纯仁、吕公著在高滔滔那里求情,以蔡确母亲年老,岭南山高路远,不宜让她翻山越岭为由,主张改迁他处。
高滔滔根本不搭理:“险陷先帝于恶,以台谏之身交通大臣,仅此两罪,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吕公著又去请求赵煦,要他在高滔滔那里替蔡确开解一二,赵煦更加不搭理。
敢谋害司徒,不罪王珪我都心气儿不平,还想让我替蔡确说好话?没门儿!
此事还有很多后续,比如御史盛陶、翟恩、王彭年,因不上疏弹劾蔡确,被罢官出外。
中书舍人彭汝砺认为处理过重,因封驳对蔡确处理的诏旨,同样获罪出外。
应该说如此从重从快处理蔡确,的确有些不合制度流程,很多人根本不是“蔡党”,也一点不同情他。
他们反对的是高滔滔“不合制度”这点,只能算是各自都有各自的坚持。
其实苏油还很认可这些人,犯罪分子也应该有辩护律师,为的是保证法律执行过程中的最大正确性,这是后世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苏油也明白,诽谤高滔滔“以母改子”,想夺高滔滔立赵煦的功绩为自己的“拥戴之功”,这才是高滔滔要整死蔡确的根本原因。
女中尧舜,可不是曹太后那般任人欺负!
蔡确的确是自己找死!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作相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作相
中牟,留雁湖边的菜地阡陌上,苏油和几位学者正在散步。
留雁湖是个人工湖,目的是为了给下游的菜地提供足够的水源。
菜地一片连一片,田野上有水泥的沟渠,几个沟渠的纵横连接处,还有一个房子一样的建筑,安装着巨大的风叶,水流就从房子下的通道流出来,流入沟渠,成为浇灌菜地的水源。
当地百姓管这种房子叫“天恩井”,因为每一个这样的房子上都刷着一句话。
吃水不忘挖井人。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皇家慈善机井2096”。
李复手里拿着时报,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吟诵。
“歌元丰,十日五日一雨风。
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
水秧绵绵复多稌,龙骨长乾挂梁梠。
鲥鱼出网蔽洲渚,荻笋肥甘胜牛乳。
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长闻鼓,
吴儿蹋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
老翁堑水西南流,杨柳中间杙小舟。
乘兴欹眠过白下,逢人欢笑得无愁。”
唐淹看着满目青翠的菜园:“这是荆公的旧作吧?如今苏湖鱼米之乡,桑麻满目,斗酒百钱,的确是盛世的气象啊。”
苏油戴着草笠,一手拿着鱼竿和几条两三斤的鱼,一手扶着唐淹:“老师可是言重了,斗酒百钱,那是南海不值价的甘蔗酒流入浙中。真正的好酒,照样三四贯一瓶。”
“其实王相公诗里忽略了重要的东西,就是畜牧业和油料作物推广,养猪,种油菜,有了油脂摄入,副食品丰富,才能节约粮食。”
“如此一来,农家就还是辛苦,江宁一带,尤其精耕细作,五岁的孩子都要料理家务,打草喂养鸡鸭羊猪,不得书读。”
唐淹摇头:“明润这也太求全了。国势才伸张几年啊?”
说完又叹息一声:“你说要是龙山长得见大宋今日之盛,该是何等的高兴?”
苏油笑道:“我相信他在天上看着。”
李复看着在陇间收菜的农人:“安石相公这首是元丰六年所作的,去年的在下面。”
说完抖了抖报纸,又念了起来:
“四山翛翛映赤日,田背坼如龟兆出。
湖阴先生坐草室,看踏沟车望秋实。
雷蟠电掣云滔滔,夜半载雨输亭皋。
旱禾秀发埋牛尻,豆死更苏肥荚毛。
倒持龙骨挂屋敖,买酒浇客追前劳。
三年五谷贱如水,今见西成复如此。
元丰圣人与天通,千秋万岁与此同。
先生在野故不穷,击壤至老歌元丰。”
唐淹说道:“这是说去冬旱情灾而不伤,四年丰积古今罕见,今年看样子又要丰收。”
“我记得他还有一首:湖海元丰岁又登,稆生犹足暗沟塍。家家露积如山垄,黄发咨嗟见未曾。”
“明润,你们很了不起。”
苏油笑道:“老师这就是偏心学生了,天下之功,是天下人努力换来的成果,岂可归于数人。诶,那是什么?”
几人说话间来到风力机井前,却见这里已经摆起了一个小香案,案上有一个小牌位,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牌位前面是一个香炉,香炉里都是香火的残烬。
香案的四条腿上,绑满了红色的小布条,很多布条已经褪色,看来乡民们这项活动已经持续了几年了。
唐淹感慨道:“公道自在人心,皇家基金这些年来助各地建立机井,慈善之心,光被天下,数千机井,功德胜敦煌万窟远矣。”
苏油说道:“李庸来信,说在辽国兴建了几个类似的农庄,耶律洪基迁走居人,将之赐给了近臣。”
李复冷笑:“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矣。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苏油笑道:“也不是这样说,辽国地广人稀,迁走一些人口,倒还不是难事儿。”
“我大宋就不一样了,人口一亿五千万,耕地不过八百余万顷,平均下来,人均不过才五亩。”
“当年在眉山的时候,我曾问过龙山长,汉武帝都能在上林养马,我大宋如何就不能?要是育得战马三十万,我大宋何惧西夏辽国?”
“山长让我算了算大宋人均占地,然后告诉我一马将夺十口之地,问我准备牺牲多少人?”
唐淹微笑道:“三十万马换一百五十万人,我记得当时明润还颓丧过一阵。”
“没有啊。”苏油不认账:“没有颓丧啊。”
唐淹也不揭穿他:“都过去了,河西一地战事平息,我大宋如今一年产马,又岂止三十万。”
说起这个苏油可以得意一下:“而且西域打通,我们需要的种马不必再从海路画上万里的大圈过来了。”
“今年邵伯温将种马带了一些到东胜州去,也不知道到了那边还能剩下多少。”
唐淹将竹杖杵在地上,看着面前的菜地:“这就是凉薯吧?”
苏油说道:“对,这个产量也吓人,只可惜,北边长得不好,也当不得粮食储藏。”
“不过去年在南海,这东西亩产达到了三千多斤,那里的百姓将这东西称为沙葛。”
“章楶开了个沙葛粉厂,用它冒充葛粉和藕粉,运到杭州发卖,鄙视他!”
众人都是大笑。
李复看着湖面,想起一个问题:“明润你钓鱼的秘方什么时候贡献出来?留雁湖里的鱼都是你养的?怎么每次去都是大丰收?”
“呵呵呵……”苏油摇头:“这个是绝密,等致仕之后我可就靠它养家糊口了,岂能轻授?”
苏油今年已经点开了后世钓鱼饵料的金手指,钓起鱼来那叫一个凶残。
不过密方一直藏着掖着,谁都不告诉,连扁罐都刺探不到。
其实很简单,就是脱盐的虾粉作为腥味剂,麝香作为穿透剂,土豆淀粉制作雪花粉,面筋制作拉丝粉。
加上其它膨化半膨化的粮食碎制作的主料,用后世的饵料方子对付现在的鱼密度极大的湖泊河流,真的很没有天理。
赵煦学习观政很辛苦,苏油偶尔会带他出来,名为考察,其实就是放松一下。
时间很紧,苏油就不得不在饵料上下功夫。
李复见苏油一副誓死保卫自家宝贝的样子,不禁啼笑皆非:“天底下最大的散财童子,竟然在这上头抠搜起来了!”
“你管我!”苏油不上套:“要成品自己去我办公室拿,要方子,没门儿!专利局我都不去登记的!”
……
其实王安石也在生病,寄给报社的诗歌虽然一片热闹,但是都是旧作。
而最近寄给苏油的诗里,已经充满了消极的意味。
老年少忻豫,况复病在床。
汲水置新花,取忍此流芳。
流芳柢须臾,我亦岂久长。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在台谏对新党大肆抨击的过程中,王安石寄来此诗,是暗示苏油。
如果事不可为,可以放弃他,最重要是要保全有用之身。
台谏的攻击,导致了吕惠卿、邢恕、蔡确的去职,章惇只算是得了个侥幸脱身。
但是苏油却看到了希望,因为人虽然走了,但是新政改良的政治主张,好歹保留了下来。
于是他给王安石寄去了一首和诗。
年少轻天下,挥遒若据床。
麈尘三日辩,鱼素十年芳。
十年吾亦壮,方醒旧情长。
斯志与斯人,艰勤未敢忘。
……
壬辰,以门下侍郎司马光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尚书左丞吕公著为门下侍郎。
司马光当时又病了,而且已经请假,不能入谢,帝遣合门副使将诏书和引信送至其家赐之,司马光推辞,并引文彦博、苏油自代。
等到病情稍微缓和,方起视事。
高滔滔诏免其朝觐,让司马光乘坐肩舆,三日一入都堂或门下尚书省。
司马光再辞:“不见君,不可以视事。”
于是高滔滔诏司马光乘坐肩舆至内东门,由其子司马康扶入小殿,并且命他不必参拜。
司马光不敢,请对延和殿。
高滔滔诏许乘肩舆至崇政殿,垂帘引对。
司马光入对良久,终于接受了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任命。
第一件事,就是接替蔡确,提举编修《神宗实录》。
王安石此时已经病重,弟弟王安礼将邸报送到府中,王安石看过后怅然久之:“司马十二丈作相矣!”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后世之美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后世之美
朝堂之上,几乎全成了保守派和改良派的天下,改革派现在就剩下一个右相韩缜,一个户部尚书曾布。
曾布是因为之前接替苏油安定宁夏的功劳,加上做过三司使,被章惇援引复朝的。
戊辰,苏辙言:“陛下用司马光为相,而使韩缜以屠沽之行与之同列,以臣度之,不过一年,缜之邪计必行,邪党必胜,光不获罪而去,则必引疾而避矣。”
“去岁北使入朝,见缜在位,相顾反臂微笑。是因缜举祖宗七百里之地,无故与之。”
“臣闻契丹地界之谋,出于耶律用正,今以为相。”
“彼以辟国七百里而相用正,朝廷以蹙国七百里而相缜,臣愚所未谕也。”
一剑封喉。
其实韩缜有些背锅,那七百里疆域是王安石和赵顼经过深思熟虑,研判了当时河北情形与辽国敌情之后,最终决定放弃的。
而韩缜不过是当时朝堂派出去的谈判代表而已。
但是朝廷的锅也该韩缜背,这就是政治。
苏辙这时拿出来弹劾,韩缜本来就在求退,立即合门戴罪。
己丑,朝廷接受了韩缜的辞呈,罢右仆射,以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高滔滔对韩缜和对蔡确的态度截然不同,虽然台谏前后论缜过恶甚众,高滔滔皆留中不报,但韩缜的不报与蔡确的不报,也是有区别的。
高滔滔还曾经宣谕孙觉、苏辙:“进退大臣,当存国体。韩缜虽不协人望,但是也必须主动求去,而后出之。”
刘挚等攻之益急,高滔滔同意韩缜辞职的同时,又出内批给给事中:“缜自以恐妨贤路,故乞出外,视矜功要名而去者,缜为得进退之体,宜于制词中声说此意。”
意思是说,韩缜的求去,比那些自夸功绩索要名声而后去的人,不是同一种性质,朝廷在给他的制词中,必须要声明这一点,给他足够的体面。
所谓“矜功要名”,意思很明显,就是指的蔡确、邢恕。
韩缜去后,右仆射的位置就空了出来,之前司马光除左仆射的时候,曾固辞以疾,推荐高滔滔召用文彦博和苏油。
范纯仁,吕公著也以文彦博老成,推荐其入朝。
文彦博都已经致仕,和苏油差不多,现在只享受荣衔,官封太师,为文臣第一人。
于是高滔滔诏文彦博肩舆赴阙,并令河南津派出专员为文彦博处理行李。
同时御札付司马光,欲除彦博太师兼侍中、行右仆射事。
司马光奏:“彦博官为太师,年八十一,臣后进而位居其上,非所以正大伦也。”
吕公著也认为文彦博资序太高,不如将老头置于苏油那个位置,备位咨询,然后将苏油召回,放在自己和司马光中间,担任这个右相。
朱光庭亦三上章,以为:“彦博师臣,不宜烦以吏事。若右相,则苏油、吕公著、韩维、范纯仁皆可为之。”
刘挚、王觌上书,也认为文彦博毕竟春秋太高,不可为三高官官。
苏油知道司马光和朝廷的意思后,立刻上章表示坚决不接受。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台谏有自己的子侄,而且苏辙工作得非常好,完全胜任,那就让他好好干完一任。
苏辙在任期间,自己便不好呆在宰执的位置上。
第二个原因是文彦博和自己同为龙昌期的学生,而且一个已经是太师,一个又守着司徒,要是同在朝中,同任实职,也难免会引来朝臣非议。
第三个原因是自己实在脱不开身,学校制度需要建立,课程教材需要修订,教师学生需要招纳安顿,各学院课题需要拟定,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如今朝中位置安排得很好,老师兄乃国家元戎,尊位致仕,再次出山想的也肯定是国家的需要,绝不会是为了什么权势地位。
言下之意,老头已经混到了当朝第一人,什么样的官没有担任过,什么样的功劳没拿过,他还会在乎这些吗?
否则他又何必八十一岁高龄还一召即起?因此想必也不会介意太皇太后的任何安排。
既然不会介意,那就干脆连右相都不给,给个平章军国事,备位参赞,文公也一定会竭心尽力。
高滔滔舒服了,明润这是给递了个台阶,说得也非常有道理,于是接受了苏油的请求,没有强求他执政,也没有在强行给文彦博安排政务。
高滔滔将几人意见告知司马光,司马光说道:“若令彦博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亦足尊老成矣,而右相之位苏油坚谢的话,吕公著是最佳的人选。”
壬寅,诏:“文彦博特授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以门下侍郎吕公著为尚书右射兼中书侍郎。”
又诏:“彦博一月两赴经筵,六日一入朝,因至都堂与辅臣议事;如遇有军国机要,即不限时日,并令入预参决。”
活动在朝中的太师,不再是虚衔,这份尊荣在有宋一朝,也算是不多见。
不过在章惇去后枢密使的人选问题上,保守派内部自己都发生了分歧。
乙卯,以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知枢密院事,试吏部尚书范纯仁同知枢密院事。
给事中王岩叟表示反对:“安焘资材阘茸,器识暗昧,旧位且非所据,况可冠洪枢、颛兵柄!
所有画黄,谨缴进。其范纯仁除命,伏乞分为别敕行下。”
意思就是太皇太后你这一招捆绑销售是没用的,安焘做个同知都不合格,枢密使想都别想。
因此请你将两件事情分开,范纯仁的任命我们同意,安焘的,呵呵呵……
苏辙、孙觉、刘挚亦相继论焘不当骤迁。
其实安焘的履历还是不错的,仁宗朝的探花,之后在干过吏部、转运、提刑、常平、外交,都还算比较出色。
不过真的没有干过军事。
安焘也不敢在反对这么强烈的情况下就任,因此辞谢。
而高滔滔直接敕黄,就是将写好的诏书交给王岩叟,让他当个二传橡皮图章。
王岩叟之前的上书,就是行使自己封还词头的权力,并且继续锲而不舍地上书:“陛下用范纯仁虽骤,何故无一人有言?盖赏贤也。
一进安焘,则谏官、御史交章论奏,盖非公望所与也。
臣两次论驳,窃闻已有指挥,门下省更不送给事中书读,令疾速施行。
臣位可夺也,而守官之志不可夺;身可忘也,而爱君之心不可忘。
陛下既重改成命,则愿差官权给事中,以全孤臣之守。”
意思就是陛下你要绕过给事中直接下敕就是不合规矩,我在给事中位置上就有这权利,你要乱来,那就先将我移走才行。
庚申,刘挚言:“安焘、范纯仁告命不由给事中,直付所司,陛下自堕典宪,使人何所守乎!”
高滔滔脾气上来了,撤就撤!我要换掉你们,让中书舍人胡宗愈上!
应该说,这一次事件,是高滔滔在稳定权利之后,开始意图扩张,伸手有点不依规矩了。
苏油上书:“今文彦博平章军国重事,司马光除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公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知枢密院事,王韶举军机处,则朝廷格局已备。”
“其余中书侍郎、六部尚书,枢密同知,馆阁台谏,当稍抑中旨,使臣下会议拟进,择能者而用之,庶几无失。
斯亦为后世之美矣。”
“后世之美”四个字,完全挠到了高滔滔的痒痒,这下听进去了。
三月,丙辰,罢诸州常平管勾官。辛未,以吏部侍郎李常为户部尚书。
李常和孙觉是同学,与王安石曾经是好友,王安石当年曾经要李常制置三司条例司,不可谓不重,却被李常以政见不合拒绝。
之后因封还推行青苗法的诏书,与当时的右正言孙觉、御史中丞吕公著、赵抃、程颢、张戬、王子韶一起罢官外放。
李常和苏轼是非常好的文友,苏辙也曾在他手下,被庇护过一年多,元丰七年李常重为吏部尚书,曾经想提拔苏轼,却被蔡确王珪所阻。
除了苏轼苏辙,其实李常与苏油交情也不浅。
李常少年时与其弟李布,在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僧舍读书,兄弟俩一直在不懈藏书。
李常方十三岁时,兄弟俩就已经藏了九千卷!
仁宗皇祐元年,李常中了进士,之后将九千卷藏书都捐献给了当地,将那个僧舍改造成大宋第一家私人图书馆,称为“白石山房”。
到现在,白石山房已经成了大宋著名的私家教育基地——白石书院。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程颐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程颐
苏轼后来还曾为李常写过《李氏山房藏书记》、《白石山房》诗。
而苏油的可贞堂与白石山房也进行过图书复刻再版以及交换工作,两人关系由此非常密切。
但是李常就是个文士,没有做过国家财计工作,很多人都怀疑李常能不能干好。
有人以此问司马光,司马光回答:“使此人掌邦计,则天下知朝廷非急于征利,贪吏掊克之患,庶几少息矣。”
这个观点苏油不赞同,但是李常做户部尚书,最高兴的莫过于苏油。
不懂好啊,不懂才好教。
于是苏油给李常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不用担心。
户部的工作其实就是以前三司的工作,三司这么些年也出过几位能臣。
张方平在蜀中首开新式记账法,后来引入三司。
赵忭将国家的财务制度梳理得明晰干净;
唐介治三司,又将复核制度搞了出来,清理了积账。
王安石对国家财务也非常重视,将制度下到了各路。
如今只需要核对各州府账册,加上一个预算审批制度和财务申报制度就行,不但可以加强户部尚书的权力,还可以加强管理与监督,为下一步的税制改革打下坚实的基础。
还有一个现成便宜,就是太皇太后已经让折冲府将各路隐户隐田都搜检了出来,成果喜人。
这么些年下来,大宋的隐户隐田问题又有抬头,这次共得各路隐田共计一百万顷,占全国已有耕地面积的八分之一,相当于增加了两个太湖地区耕地面积,顺带扩出隐户丁口百万。
如今国家岁入,农税占了五分之二,仅新纳入的编户与田土,就会为国家增加岁入两千万贯!
这就是高滔滔的巨大成就。
摆平宗室勋贵,任用司马光吕公著等清廉官吏,稳抓大义,手段充分,高滔滔在垂帘一年之后,拿出了一份硬邦邦的政绩,如今各地已经有官员开始以“女中尧舜”称之。
其实继任者的功绩,很多应该归功于前任,而现任者造成的问题,很多需要后任来擦屁股。
因此“政绩”这个东西,它存在一个延迟性。
然而事实上很多人不明白这一点,或者故意不明白这一点,这也是没法说理的事情。
但是在高滔滔这里,别的政绩或者全是赵顼留下的,但利用折冲司扩捡隐田隐户这一条,是人家自己想出来的,连苏油都没有想到。
不得不赞叹,堪称神来之笔。
所以苏油在点醒李常,你这个户部尚书很好做,就是一切按照制度来办,并且在制度框架下,全力配合太皇太后在经济方面的举动。
其实一件事就够了,就是加强对地方的监督,将各路藏着掖着的那些霉猫烂狗,都摊到阳光下来晒一晒。
现在有了电报,有了折冲司,监督成本降到了历史最低,那就是大有为之时!
壬申,置诉理所,许熙宁以来得罪者自言。
这是准备给被王安石贬弃的官员平反。
高滔滔终究还是给了苏油面子,没有坚持强行任命安焘,诏:“安焘坚辞知枢密院事,特依所乞,仍同知枢密院事,以王韶知枢密院,以蔡京提举军机处。”
几个刺头御史给事中,保留原职。
以校书郎程颐为崇政殿说书。
程颐进了三道奏章,对皇帝的教育做了规划建议。
其一就是皇帝在一天当中,应当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自然气质变化,德器成就。
第二是皇帝身边需要随时有人,除了平日的正常课程外,还要常留二人直日,夜则一人直宿,以备访问。
或有小失,随事献规。岁月积久,必能养成圣德。
其三是为皇帝师、傅、保者,其德义的表现就在于让皇帝“防见闻之非,节嗜好之过,适起居之宜,存畏谨之心”。
因此皇帝左右扶侍祗应宫人、内臣,年纪要够老,要在四十五以上,性格要厚重小心。
然后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服用器玩,皆须质朴。
其四是应当择内臣十人,专任皇帝学习方面事务,平日里经筵祗应,同时伺候起居,皇帝的一切事情,都要让经筵官知晓,以方便教育纠正。
第五就是要尊重老师,经筵臣僚,侍者皆坐,而讲者独立,于礼为悖。
要求教师坐讲,以养主上尊儒重道之心。
最后就是提升经筵官的地位,“臣以为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
“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由此言之,安得不以为重!”
高滔滔认为很有道理,全部答应了下来。
但是赵煦给气坏了,写信给苏油告状,这个老冬烘不想要我过好日子了,司徒快来救命啊!
正好文彦博已经入京,苏油要去拜见,于是坐上火车回到汴京。
皇帝开经第一堂课,宰执重臣们都要参与旁听,这是国家表示对教育的重视。
宫中听讲经的地方,在讲簋所或者资善堂,其中资善堂是皇子学习的地方,讲簋所是皇帝听讲的地方。
程颐的名声学问是没有问题的,今天还是他第一次亮相,对他感兴趣的人也不少。
苏油背着个皮书包走过来,红颜鹤发精神矍铄的文彦博看到他:“小师弟居养三十年,气质算是出来了。”
苏油赶紧拱手为礼:“苏油拜见师兄。”
说起来两人关系密切,相互支援,但是正儿八经见面的时候,真没几回。
大宋官场,非常忌惮同门,师生这种关系的牵扯,因为这是产生朋党的因由。
然而忌惮归忌惮,该产生的朋党一样也没少。
更有趣的是凡事却又有特例,比如文彦博和苏油之间,就已经不用顾忌这些了。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文彦博摆明了是司马光和高滔滔害怕自己镇不住场子而请回来的大神,用后世的话讲叫返聘,和苏油的名望都非常高,已经超脱了官场的约束。
用现在的说法,二人同在“师臣”,平日里负责与皇帝“坐而论道”,“不宜烦以吏事”。
而且苏油与文彦博之间已经没有了什么利害关系,文彦博是当过几次宰相的人,没什么需要倚仗苏油帮助的地方。
而苏油也是所有人公认的宰执人选,不做宰相只是为了让司马光吕公著面子好看而已,并不是他能力不行,所以他也没有什么需要倚仗文彦博帮助的地方。
称呼上师兄师弟地乱喊,但是立身处世皆合制度,大公无私;相比表面使劲撇清,私底下勾连交通,如王珪蔡确那般,是两番天地。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如此相称,反而显得坦荡。
文彦博的脾气类似章惇,但是他比章惇有一个优点,就是虽然对同僚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对皇帝、皇室却非常的尊敬和忠诚。
这种尊敬体现在礼节上,也在于对制度的遵守上。
俩师兄弟不愧都是龙老头的学生,哪怕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孩,但是只要他的身份是皇帝,那作为臣子该尽的礼数,两人也绝不会因为皇帝年纪太小,就不把该走的制度流程走完。
这一点上,师兄弟俩比司马光、吕公著都还要强。
苏油也经常用老头作为例子教育章惇,看看你那暴脾气,好歹分分对象行不行?
没一会儿,赵煦也到了,还有扁罐和陈梧陪同着,手里拿着一枝柳条,看样子是刚刚从花园里折的。
见到苏油,赵煦不禁有些开心表露出来,不过转眼压抑下去,只是过来给文彦博和苏油问好。
看到赵煦手里的柳枝,苏油知道后宫装修已经差不多告一段落,现在只剩下最后的花园工程了,便问道:“陛下已经移住新宫了?”
赵煦点头:“是的,不过遵循司徒物尽其用的教导,我让苏轶将家具陈设都搬了回来,就添置了一些书架、沙发椅子之类。”
这事情苏油之前已经听扁罐讲过,赵煦将新宫里的家具陈设,全部换成了自己父亲用过的。
之前旧宫有一张书桌,高滔滔嫌有些旧,让人撤走换了新的,结果赵煦放学回来发现,又叫人将那张旧桌子搬了回来。
苏油经常和赵煦讲他父亲的故事,在赵煦的心目中,赵顼的形象很高大,很丰满。
赵顼在苏油的嘴里,和别的臣子嘴里,和司马光最近在修的《神宗实录》里,都有些不一样。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不善加己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不善加己
赵顼在苏油这里很鲜活,不是泥塑木雕,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个决定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他也不是事事都为国为民,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完全就是为了自己,偶尔也有自己的任性。
比如宫里有一柄珍藏羽纹花钢剑,叫“中土圣主”,丢在内库好些年都不闻不问,直到大宋一柄剑走私到了辽国,辽人从剑上解读出了文字后,赵顼才命人将宫中收藏那些剑翻出来,看看有没有类似文字,才发现了这一把。
比如赵顼就没法用尺规将圆进行五等分,哪怕是苏油和苏小妹给他讲解了方法,当时明白了,过不了多久就又忘了。
但是赵顼有自己的强项。
比如那把剑,就没有被定为祥瑞,赵顼只是将之遍示群臣,表示这样的东西不足为怪,然后重新将剑丢回了库中。
又比如虽然对理工的东西记不扎实,但是却反而因此格外重视理工,认为能精通此道的都是人才,还建立了皇家理工学院,专门培养宗室。
这样的父亲形象,在赵煦心目中反而更高大,赵顼明明没有秦皇汉武唐太宗那样的天赋,成就上却并不比他们稍弱,原因是什么?
因为那张反抛物线图,让赵顼看到了严峻的事实和改革的艰难,但是同时也让他对改革前期的缓慢有了长足的心理准备,因此才能坚定信念,矢志不移。
羽纹花钢剑一事更能说明其性格,他一生不上尊号,也根本看不上那些“祥瑞”。
他之所以要翻找国库,心里的想法是——辽国有,我大宋没有,那就不行。
这就叫不服输。
这些“缺点”,反映出赵顼性格里人性的那一面,而且最可贵的是赵顼能够正视自己的缺陷,正视国家的现实,永远不做那个穿“新衣”的皇帝。
同时也反映出一点,政治在赵顼这里不是永远唯一的考量,他偶尔会出格,所以他不是最好的政治家。
但是偏偏因为这些缺陷,养成了他自己的魅力。
听赵煦如此说,苏油笑道:“陛下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这是很好的,今日程颐要讲‘颜子不改其乐’,陛下要好好听讲。”
文彦博说道:“陛下求学,与科举求进不同,是要明白经义中的道理,因此不必拘泥文字细节,学习起来要比普通学子快。”
“听说陛下之前每日要熟悉数段经义,还要誊抄十五遍?这是对付墨经、贴义的学法,老臣不太赞同。”
苏油说道:“师兄,誊抄经典,也不就是为了死记硬背,这也是真心诚意,神通古人的一个方法。”
“当然,强行灌输肯定是不好的,但是如果陛下觉得其章句可喜,这样做就没问题了。”
文彦博摇头:“不对不对,老夫就从来不觉得文字功夫可喜。”
苏油表示不服:“可我家子瞻就觉得这是一种乐趣,他最喜欢抄书,《汉书》《史记》到现在抄了不下三遍,还做了思维导图。”
这是真的,苏轼抄汉书的同时还对汉书的知识体系做了精炼,曾经让人从自己的导图中任意选一个字,他就能讲解出一大段的内容。
“还有老族兄,一日不誊录五千字,就跟没有吃饭,没有睡觉一样,觉得难受。”
文彦博不禁翻起了白眼:“少拿苏家说事,你苏家人一群怪物,不足为据。”
说话间吕公著也到了,呵呵笑道:“最可敬畏的还不是他苏家学阀,而是那种天赋不高,明明自以为苦,却心性刚毅,咬牙硬扛,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自律,最终一样获得大成就的人。”
这是说的司马光,论起学习自律,司马光堪称古今第一,范仲淹虽然学习刻苦,可人家那是被现实给逼的,跟司马光这种主动自虐有本质区别。
说到这个,连苏油都一起加入了苦笑摇头的行列,惹不起惹不起。
程颐还是不苟言笑,待到几人见礼完毕,看到赵煦手上的柳枝,不由得皱眉:“听闻陛下在宫中盥而避蚁,有是乎?”
赵煦点头:“有之。”
程颐拱手道:“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臣在宫外有闻,亦为天子有仁慈之心,倍感欣喜。”
“春时万物发生,不可无故摧折。陛下手上的柳枝何来?”
赵煦“啊”了一声,赶紧将柳枝丢掉:“我……宫中新移来不少花木,其中柳树最先得活,我一时高兴,就是随手……”
程颐正色道:“陛下无需找借口,君子朝乾夕惕,可不得事事随手随心,不管什么事,做之前先思忖一番,想想对错,这样才不至于有失。”
赵煦小脸涨红,露出委屈的神情,还想要辩驳,苏油却俯身将那柳枝捡起来:“先授课吧。”
赵煦这才呐呐说道:“我知道了……”
应该说程颐的学问还是可以的,一篇“颜子不改其乐”,讲得也算是很精辟了。
至于赵煦听进去多少,又得另说,因为这娃又摆起了扑克脸。
既毕文义,程颐最后总结:“陋巷之士,尚知仁义在躬。而人主崇高,奉养备极,苟不知学,安能不为富贵所移!”
“且颜子,王佐才也,而箪食瓢饮;季氏,鲁国蠹也,而富于周公。鲁君用舍如此,非后世之鉴乎?”
“故史迁有云:‘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之丑也;道即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
苏油心中暗自好笑,赵煦一年东胜洲零花钱就千万贯,有了这个打底,才能做到富贵不移!
不但富贵不能移,还能往外倒,做慈善!
散学之后,苏油送赵煦去理工学院。
两人在车上沉默了好一阵,赵煦终于开口:“我不喜欢他。”
开口就好,苏油点头:“我也不喜欢他。”
“是吗?”赵煦顿时觉得自己有了撑腰的:“司徒也这样认为?”
苏油把玩这赵煦摘下的那根柳枝:“是的,能得人敬,难得人亲。若是陛下因为程颐,而对圣道起了反感之心,道理讲一千遍都不往心里去,徒废口舌是小事,耽误陛下进益,岂不是坏了大事?”
赵煦顿时闹了个红脸:“我虽然愚钝,也不至于如此。”
苏油笑了:“如此臣就放心了。陛下须知臣子各种性格都有,既然是天子,那就各种性格的人都要包容。”
“除非陛下的志向是皓首穷经极研义理一辈子只对着书本与古人交流,否则总要和各种性格的臣子们打交道,总要让他们各守其职,为国效力。”
“程侍讲今日是用颜回的故事提醒陛下,不让有才德的人曲沦下僚,让其有机会施展才学,才是兴邦之道。”
“这一点他讲得是很有道理的,因此陛下即使不喜欢这个人,也不能反感他说的这个道理。只要他说得对,陛下就应该虚心接受。”
“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是他只对陛下折柳一事提出了批评,却没有提出补救的措施,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台谏。”
“只看到问题,甚至小题大做,只会批评,却拿不出具体举措来匡救时政。这一点,臣却又不取了。”
赵煦说道:“这就是司徒将那柳枝捡起来的原因?”
苏油说道:“汴京城里有个风俗,起自汉唐。因为柳音通‘留’,那个时候的长安洛阳,送别亲人朋友到御桥的时候,都要折柳相送。”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当时的人,因此留下了无数关于折柳的诗篇,所谓‘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折杨柳》在汉代就成笛曲,流传很广,‘折柳’,已经成了诗歌里叹别的意向之托。”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在我看来,陛下今日之举本出无心,而造成的后果,也轻微至极,程侍讲以摧折春和相责,实在是有些过了。”
“不过陛下也不必计较,臣给陛下讲一个吕公的故事吧。”
赵煦很喜欢听苏油讲故事,顿时来了精神:“什么故事?”
苏油说道:“吕公平生未尝较曲直,有人污毁他,他也从来不做申辩。多年以前,大宋的铜产量还很低,铜器是紧俏商品,非官员不得购买。”
“那时候臣从大理搞到了一些铜料,由四通商号做出了一些紧俏铜器,先帝许于万姓大集发卖。”
“吕公家乡的寺庙需要铜器,便托吕公帮忙,吕公当时俸禄不高,没有办法便找到了我,想用自己心爱的紫金石砚,换一个铜香炉。”
“那砚台是吕公心爱之物,背后有一道座右铭,臣见到后非常喜欢,便私下出钱买了个香炉,从吕公那里换得这方砚台。”
赵煦问道:“吕公的座右铭?那是什么?”
“这也是臣佩服吕公的地方——不善加己,直为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