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全文阅读 第168分节

第一千六百六十一章 理顺

    第一千六百六十一章理顺

    等到队伍到了新州,好巧不巧,广南东路迎来了一次数十年难遇的寒潮,当夜天降大雾,“震风凌雨凝为冰泫”。

    夷人们都认为这是大巫之子施展的法术,“群盗战栗,至不能立足,怖畏颠沛,几即溃散。”

    岑探见军心要散,提出和漏勺当众斗法。

    漏勺羽扇纶巾,不顾杨从先阻拦,越众而出,在岑探掏出药箭之前,先掏出转轮铳,将岑探一铳毙命。

    新州夷人相当封闭,没见过转轮铳,不由得大惊,小大巫果然法力高深,不光会呼风唤雨,还会雷法!

    待到漏勺到叛军之前,用夷语将夷人们骂了一顿后,夷人们全都开心了。

    小苏大巫骂他们迷信,瞎信,被妖人蛊惑了还不知道,要他们都回去种地去。

    还说接下来会到他们山上去做客,叫他们将五大家族的人都抓起来换赏钱,免得到时候自己去了,峒寨里拿不出招待。

    这下夷人们都知道广州城里来了个懂夷语的大巫做官人,以后不怕没人做主了,转头就将五大家族的豪强们捆了,跟大巫换了猪娃鸡鸭雏。

    临走还热情地拉着漏勺交代,大巫咱们说好了,一定要来我们茶坑玩啊!

    一场叛乱如同儿戏一般,弥月而平,事后蒋之奇上报朝廷,要求给南海神、漏勺与杨从先请功。

    因为此役平叛大捷,有南海王大显神威,施展冰霜的缘故,所以蒋之奇的状奏里,要朝廷给南海神封赏。

    礼部尚书邓润甫坚决反对,认为蒋之奇的建议,实在是过于荒唐。

    因为之前平南海的时候,南海神已经被先帝加到了“洪圣广利昭顺”六个字,如今再要往上加徽名,南海神就该在天庭造反了。

    真的好有道理,于是高滔滔“诏赐缗钱,载新祠宇,于以显神之赐”。

    蒋之奇刚刚抄得豪强五十万贯,因为叛乱平息得“过快”,所以连奖掖平叛将士和给夷人买了猪娃鸡鸭,拢共也没花掉几个。

    朝廷干脆将这笔钱划拨给广州地方,让蒋之奇大修东西二庙。

    于是东西二庙的牌匾上,就多了“敕建”二字。

    两庙修造得美轮美奂,南海神端坐大殿中央,左侧是龙太子陪祀,右侧是南海人已经信奉了十几年的龙师少保,只不过这一次龙师少保的身侧,多了一个奉剑童子。

    有了官方的示范和推动,岭南官民开始大肆笃信南海神,对南海神的崇拜与祭祀日渐兴隆,“务极崇奉”。

    有了钱财,漏勺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在土法水泥厂旁边建起了大窑,扩大产能。

    有了水泥,只需要沙滩用水浇湿,挖出沙坑,埋上木头模具抹平,再取走模具,就得到一个浇铸坑。

    在坑里浇上水泥砂浆抹平,往泥浆里插上用于加强的竹签,盖上稻草,两天之后将水泥铸件刨出翻过来,就得到了外方内圆的U型槽。

    很粗糙,很丑,但制作便利,能用。

    广州城西北高,东南低,这种U型土水泥槽强度不算高,但是埋到几乎与土平齐,却已经足够使用了。

    沿途还挖出一些大坑,水泥糊上底壁,然后在水渠上盖上渠板,大坑上盖上井板,整个广州供水工程就变成了封闭式工程。

    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广州温度高日照足,挖池塘的话很快里边会滋生细菌和藻类,从地下走,能够保证水源清洁。

    整个工程,从中秋后持续到年底,在新年到来之前,广州全城终于喝上了清洁甘甜的饮用水。

    就这样钱都没用完,蒋之奇最后将泉水引到东庙前,建起了一座池塘。

    因为原来的学宫与尼寺为邻,有伤风化,蒋之奇将州学迁到城东南的番山下,又增建御书阁、亭斋泮池、观德亭。

    因孔子的《论语·述而》有“子从四教:文、行、忠、信”之说,又在旁边排列文、行、忠、信四斋,用于藏书。

    在池塘边上又修造了文庙,小学、蕃学。

    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蕃汉语言不通的问题,漏勺要求,州学不仅仅传授汉人学生,周围的夷人、僚人、俚人、黎人、蕃人,有教无类,都可以去州学上学。

    家中有六岁到十二岁学生的,可以免除一人的丁税,官府一个月还要给这样的家庭五百钱的“养学钱”。

    消息一出,广州人奔走相告——朝廷要帮大家养孩子了!

    漏勺和蒋之奇听说之后哭笑不得,官府哪里是这个意思?!

    不过一想还真是,六岁到十二岁的孩子,就算在家中做事,一个月也不一定给家里挣得到五百钱,而花费少了好大一笔。

    于是几所学校里边,就能看到无数各种花色的孩子,手里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拖着各种口音朗诵。

    “诸侯之学,是谓泮水。诗人所颂,鲁侯戾止——

    献馘于是,献囚于是。采芹则美,饮酒维旨——

    淮夷来服,觓弓搜矢。其挚维何,元龟象齿——

    区区鲁邦,陋无足纪。维泮之兴,功烈如彼……”

    最后,蒋之奇还将以前在南海任职过为百姓称道的清官,如吴隐之、宋瑾、李勉、卢焕等人绘了画像,为之建造“十贤堂”祭祀,一是为了纪念这些当官为民的清官,二来用以教育当地的官员,提倡廉正为民。

    诸事都有了个好的开始,元丰六年年底,广州内港修建一新,投资环境大为改善,广州市舶司,再次迎来了新的航船。

    漏勺带着辛押陀罗、蒲亚讷、努尔马,在码头送别蒲马可。

    蒲马可的爱好是旅行,他的理想是要走遍这个世界所有的地方,这一点可是让漏勺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漏勺跟蒲马可施礼:“此番搅扰,耽误贤兄游兴了,接下来贤兄准备去哪里?”

    蒲马可还礼:“愚兄想去日本看看,如果可以,再去看看辽国、女直。”

    漏勺羡慕道:“那可真美死你了,可惜我不能随行,还是兄长他主意大,十四岁盗船出海……”

    蒲马可赶紧劝道:“贤弟如今已是朝廷命官,万不可作得此想……”

    漏勺抽了抽嘴角:“那是自然,不过贤兄不妨将沿途所见所闻记录下来,邮递给我,不能随贤兄同行,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蒲马可笑道:“此事愚兄早在作为,今日便将存稿交给贤弟,你慢慢看吧。吉时已至,不劳贤弟累送了。”

    说完潇洒登舟,扬长而去。

    ……

    蒲马可是漏勺用来引发市舶司大案的引子,之所以来得这么巧,是这货本来就是漏勺写信召来的。

    当年漏勺随两位智慧宫老人学语言,二老一个劲地给漏勺灌输教义,苏油一看觉得这样不行,于是给漏勺找了个“笔友”,就是远在南海的蒲马可。

    蒲马可是爱丽丝的儿子,李舜举的干外孙。

    李舜举是内官们的老祖宗,以李宪、王中正、宋用臣等人在内官中的地位,见到李舜举都得乖乖叫爷爷。

    市舶司里的主官,很多都是中官,因此蒲马可被广州市舶司通事官吏勾结豪强陷害,这就算捅了马蜂窝了。

    经此一事之后,努尔马意识到了学会官话这门外语的重要性,加上市舶司归还了他父亲留下的财产,于是安心呆在漏勺身边,当起了一名学生。

    而漏勺一视同仁的态度,也得到了光塔寺长老辛押陀罗的认可。

    这老头才是广州蕃人的真正首领,已经在广州居住了几十年,家赀万贯,当年程师孟修西城时,他就想出资助修,只不过被程师孟拒绝了。

    所以光塔寺其实不是寺庙,而是辛押陀罗的住所和他给蕃人们礼拜议事的地方。

    老头当年就是广州蕃长,还曾经得到引伴之职,因招商有力,去汴京得到过仁宗的接见。

    得到辛押陀罗的认可后,漏勺以市舶司最近人手紧张为由,任命了蒲亚讷为自己的副手。

    广州这地方得天独厚,属于热带气候,大量的东胜州和南海的神奇作物,都能栽种。

    本地的荔枝和龙眼,一直就非常出名。

    除此之外,广州还商贸自由,内地很多束缚,在这里都没有。

    因为地方湿热,当地有饮酒避瘴的风俗,因此这里曾经是大宋酒类的大出口基地。

    各种宝货珍奇,除了朝廷采纳的大宗,其余被随船水手商贾们带来的,可以在蕃坊自由发卖。

    漏勺感觉自己找到了一处价值洼地,这样的地方还能一年亏损二十万贯,简直没有天理了!

    不说别的,就连南边的万里石塘里那些珊瑚树,都是数之不尽的财富。

    这几个月他就在周围转悠,已经发现了白云山下的煤矿,番禺的瓷土,佛冈的钾石,还有丰富的芒硝、盐、长石、矾土、以及少量的银、铁、钨、锰、铜。

    虽然搞金属只能小打小闹,还不如直接从南海拉过来,但是这里的水泥、玻璃、陶瓷原料,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完全可以发展成一个能够吸引客商的宝地。

    只要能用瓷器、玻璃、琉璃、镜子,把客商吸引过来,接着就能发展船舶制造、修理、补给、商贸、食宿接待……

    父亲常说要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漏勺雄心勃勃,我也要在此地发展出一个菜系,不让老爹专门于前!

第一千六百六十二章 季常公

    第一千六百六十二章季常公

    远在离广州万里之遥的昆仑山下,一支马队正簇拥着一名红衣中年僧人,朝着于阗方向狂奔。

    车队后烟尘滚滚,数里之外,一支轻骑队伍正咬着这支车马队伍追逐。

    一名豪健汉人老者看上去是马队的头领,胯下紫骝马神骏异常,虽然马队在高速奔驰当中,老者还能驱马前后照应,显示出高超的骑术。

    就见老者奔到打马狂奔的红衣僧人之前,吼道:“阿令京,还能坚持吗?”

    红衣僧人喊道:“能!我要去于阗召集信徒,回来解救佛门的善信!”

    老者扭头看了后方数千轻骑:“呵呵,尉迟威那老小子,见到这场景只怕要吓尿!”

    前方出现了一个带烽燧的小泥城,老者对从人们高声喊道:“丢弃车辆货品迟滞他们,我们朝泥城走,那里藏有粮秣器械!我们去点烽燧,搬救兵!”

    红衣僧人也不多话,拨马朝泥城奔去。

    马队呼啸着穿入泥城中,里边的车马帮顿时鸡飞狗跳,一名汉子喊道:“季常公,出了什么事儿?”

    老者正是大苏的好友陈慥,已然五十四岁,如今是河西大豪。

    大宋在西域影响力越来越大,陈慥时常带着商队,穿梭在西域,不但西州回鹘、黑汗国,甚至是花拉子模、塞尔柱、古斯、斡朗改,都去过。

    商队要在西域诸国穿梭,没有点实力是不行的,陈慥作为大宋半官方的力量,手底下纠集了一帮汉人囚徒、勇敢、宁夏执法官、横山步跋子、回鹘刀客、鞑靼野人……

    几乎各族都有,商队规模达三千人,是丝路上一支庞大的势力。

    河西陈季常,海北唐四郎,几乎已经是并列的存在。

    当然也有促狭鬼在这口号后边还加上一句——“河东母狮娘”。

    陈慥飞身下马:“耿老三关上城门,拿厢车堵上,弟兄们取器械上城,黑汗狗们来了,他们要杀活佛!”

    小城堡中顿时大哗:“活佛在哪里?”“他没事儿吧?”

    红衣僧人被陈季常手下的马客扶了下来,跟众人合什:“贫僧就是阿令京。”

    西路弘传活佛禅师益西央几年前在金刚崖寺离世,在他去世前,已经将二林法系推广到了吐蕃、黄头回鹘、龟兹、阏氏、高昌等地,成了佛教在这些地方的最高代表。

    离世前,益西央将衣钵传给了自己的弟子阿令京。

    大宋朝廷给益西央赐下金帛,修建了规模宏大的佛寺灵塔,以存放高僧的舍利,供西域各路信徒朝拜,并赐下“甘露弘真大法师”的封号。

    又赐阿令京紫衣、金帛,诏书,命其继承西路弘传活佛禅师的法位。

    金刚崖寺活佛在河西诸国佛教徒中地位崇高,城内众人立即顶礼膜拜。

    陈慥翻着白眼:“现在不是拜的时候,大家抄家伙啊!”

    一语惊醒了还沉浸在遭遇活佛的幸福感中的众人,耿老三赶紧招呼伙计将一辆厢车推到门口堵住城门,又打开一辆厢车,将里边珍贵的丝绸毛毯之类的东西拖出来扔到地上:“谨防狗贼放箭抛射,活佛先进车躲一躲!”

    待阿令京进入车中,耿老三合上车门,大喊一声:“兀尔温带人上烽燧烧狼烟!李大郎带弩队!新军退伍的出来列队,跟老子进屋领器械!”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支懒懒散散的商队,一转眼变成了一支高效灵活的军队。

    十来个汉人站了出来,耿老三一招手,大家随陈慥进入一间土屋当中。

    陈慥拔剑将土床底部的泥土削去一层,露出几块镶嵌的木板,将木板取下,从里边拖出几个箱子。

    打开箱子,里边是油纸包裹的一支支崭新的连机铳。

    另外两个箱子里,则是黄澄澄的弹药。

    还有一个箱子里,是木柄的震天雷。

    耿老三咧嘴笑道:“今日有福了,刘五儿你不是抱怨退伍太早,没机会耍耍大八粒吗?这机会就来了!”

    刘五儿正在组装震天雷,笑道:“耿头儿退伍太久,胆气都发散了,你就不该着急忙慌让兀尔温发狼烟,先让兄弟们过过瘾啊!”

    如今的震天雷又做了改进,弹壳上有一铁片,可以方便地挂在腰带上,木柄和弹体可以拆卸,平日里弹体、雷管、木柄分开存放,等到需要使用的时候临时组装。

    除了安全性提高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在一枚震天雷外再绑上一圈弹体,可以制造出一个更大威力的集束震天雷。

    众人笑谈着,有的在组合震天雷往自己腰带上挂,有的在往弹夹里压弹。

    陈慥一边往众人头上扣钢盔一边骂:“玩命的杀才,先要防着吃箭!”

    屋外已经响起了喊杀之声,陈慥最后将一顶钢盔扣在自己头上,拎起连机铳:“走!”

    见到陈慥出去,刘五儿拿胳膊肘碰了碰往连机铳里压弹夹的耿老三:“耿头,你说陈老英雄走完这趟,还能被娘子放出来不?”

    耿老三笑得吭哧吭哧的:“我怎么听说,就连这次都是偷跑出来的?”

    周围都是哄笑,刘五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那这次回去,可就得上链子了!”

    城堡很小,四方型,横竖不过三十步,不过因为坐落在一座小丘之上,视野开阔,。

    虽然泥墙不过两丈,但是有了山丘加成,攻击起来还是颇有难度。

    杀才们将厢车赶到城墙边上,登上车顶,正好可以站在上面射击。

    城下的黑汗军正在和城头对射,相距不过五十步,人马相当密集。

    铳队上来先就是一波连射,连人带马扫倒了几十人。

    突然的爆响打了黑汗军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支骑军战力不错,反应也是极快,开始改用骑射战术,围绕着小城堡放箭。

    黑汗军的弓箭很弱,五十步外拿城堡毫无办法,耿老三在陈慥身边观看了片刻,对陈慥说道:“季常公,这些不是轻骑。”

    一名黑衣骑军取箭搭弦的时候,马速慢了下来,陈慥一铳将之放倒:“怎么说?”

    耿老三说道:“如果是轻骑,弓力当在七十步,这些人的武器是骑枪、连枷和叶锤,而弓力这么弱,还有看他们的靴子,都是高档货色,所以他们是没有着甲的重骑兵。”

    陈慥低啐了一口:“格老子的,这是铁鹞子?”

    这话其实没毛病,当年西夏军队的重骑铁鹞子,并非他们的自创,而是在向西方拓展国土的过程中,遭遇到了喀喇汗国的重骑兵部队,从此再没有突破过沙州。

    夏国人转而侵夺辽国的西部草原地区,并且效仿曾经让他们吃了大亏的黑汗近卫重骑,组建起铁鹞子。

    当时的喀喇汗国与今日的国力不可同日而语,重骑兵数量众多,而且装备更加精良,擅长使用铁锤,曾经以四万兵力,打败了辽人怂恿过来的七十万“野蛮人异教徒”部落。

    耿老三眼光老辣:“差不多吧。”

    “难怪他们的马那么快。”陈慥想起这帮骑军的马速都不禁有些后怕,以自己和部下顶级的河西骏马,竟然差点被他们给追上。

    不过如此一来这仗就没啥打头了,对方又不是傻子,会放任精锐的重骑兵不着甲来攻城,他们的战法,肯定是要遁走,然后等待城堡里的人出城向东逃跑的时候,再利用马速追击。

    耿老三吹响了金属口哨,然后又吹了短促的三声,将铳手们都招呼了过来。

    刘五儿也是个机灵鬼,过来第一句就是:“耿头,这不像轻骑。”

    “看出来了?”耿老三说道:“要是重骑,肯定是大将率领,他们不知道咱们的铳能射击三四百步,说不定咱们能有捡便宜的机会。”

    “现在开始三人一组,留意有价值的目标,实施齐射,争取击杀!敢欺负活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是!”

    堡子下头黑汗军的指挥似乎也明白这样攻击毫无用处,吹响号角退到百步之外重新整队集结。

    这下就连陈慥都看明白了,下头这些黑骑,的确就是重骑兵。

    很简单,重骑兵结阵正面较宽,纵深较薄,而轻骑兵则相反。

    赶紧拉住耿老三:“去通知兄弟们,别把正主干死了,打他身边人就行。”

    “为啥?”

    “我们这次的目的是要摆脱追兵,将活佛救回去,万一杀了他们的大人物,这帮子骑兵拼命怎么办?吓走就得了!”

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 黑汗

    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黑汗

    耿老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算他直娘贼的运气好!我去跑一圈。”

    陈慥扭头,见到烽燧上狼烟已然升起,心头也在叹气。

    这里毕竟已经离于阗颇远,要不然能把电报能拉到这里,可就好了。

    三百里,几乎是传统骑军的离境极限,尉迟威如今得大宋相助,骑军颇为得力,在与黑汗的冲突中顶住了几次,但是最多也就前出到这里。

    很快,城西响起了“啪啪”几声铳响,黑汗骑军开始骚动,最终朝西北方向的小城——鸦儿看撤退。

    鸦儿看,就是后世的叶尔羌,新疆莎车一带,离于阗六百里。

    耿老三背着连机铳过来:“吓跑了!不给他们点厉害的,还以为我们好欺负!”

    刘五儿也过来了:“季常公,咱什么时候撤?”

    陈慥沉吟道:“活佛的安危,关系到整个西域的凝聚,因此不能冒险,等吧,等尉迟威过来接应。”

    刘五儿将连机铳背在背上:“那我叫上几个回鹘伙计,出去探哨一番,看看刚刚的黑骑军是不是真退了!”

    ……

    元祐六年十一月,宁夏三路都转运使苏元贞,河西制置使章楶,于阗城守尉迟威,西域都护刘昌祚,监军童贯,紧急上奏西域的大变。

    黑汗王哈桑于元祐五年,强迫自己部众二十万帐入教,同时对于不信教的和信仰佛教的百姓,进行残酷打压,剥夺财产,驱逐出部落。

    西路弘传活佛阿令京,在鸦儿看秘密传播教义的过程中,被黑汗王子阿赫马德发现,抓到了狱中。

    正好汉人大贾陈慥行商到了鸦儿看,买通狱吏,将阿令京救了出来。

    阿赫马德发现后,派出精锐“古拉姆”近卫军追击,双方在距离于阗三百里的西河堡故城发生战斗,直到尉迟威的援军抵达,阿赫马德方才撤走。

    阿令京抵达于阗之后,揭露了黑汗国灭佛的暴行,号召各地佛徒去拯救黑汗国的信众。

    西域诸国如于阗、龟兹、阏氏、高昌、伊州、鞑靼诸部的信仰佛教的地区群情激奋,如今不少部帐已经顶风冒雪,迁徙到沙州和于阗城外,战事看来已不可避免。

    这些人如果不好好疏导,会造成大乱,如今于阗、约昌、祁连-昆仑谷地、瓜州、沙州,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各地城守都是虔诚的佛教徒,纷纷上书要求西域都护府出面主持大局,都护府和都转运司不敢擅自行动,急需中枢给出应对方略。

    此外献上阿令京活佛刺血文书,讲述了佛法在黑汗国遭受的严重不公,以及佛徒们在那里暗无天日的生活,请求大宋派遣力量,营救那里的佛教徒。

    高滔滔也是信佛的人,收到阿令京的血书之后不禁潸然泪下,立即召集朝臣们合议。

    吕大防接到诏书不禁莫名其妙,黑汗国远在万里之外,和于阗接壤,与沙州都隔着一个西州回鹘,这不是和大宋八竿子打不着吗?

    听说那边信天方教,大宋如今杭州、泉州、广州、蕴州,甚至汴京,也有信天方教的,都是文质彬彬,酷爱清洁,眷顾族人,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蕃客,不像活佛血书上说的那样啊?

    再说宗教人士之间的冲突,有必要上升到国家争端吗?

    刘挚也是传统文人,对那个地区的文化也就仅限于《敦煌学报》,对于西域诸国之间繁复的外交关系和传统冲突也是不甚了解。

    干脆,将京师大学堂专家也一起叫来,大家开会吧。

    ……

    朝会之上,韩嘉彦就着西域地图,给一群小白做地缘政治科普。

    “黑汗,在突厥语里为‘喀喇汗’,喀喇本意为黑色,因其国尚黑,故称。”

    “其国民最早为唐时迁入河中的九姓回鹘,具体立国时间已不可考。”

    “其后五代之乱,回鹘汗国亡时,庞特勤率领十五族西奔葛逻禄,也溶入这一区域,之后他在葛逻禄即可汗位,在国书里正式将自己名称命名为黑汗。”

    “庞特勤建牙帐于楚河上游的八剌沙衮,早期汗国领土仅限于七河地区,其后与周边诸国征战,逐渐扩大到现在的版图。”

    “汗国建立之初,与突厥、回鹘相类似,信奉萨满教与拜火教,也有部分摩尼教徒与佛教徒。”

    “第三任大汗萨图克为了对抗其叔叔奥尔古恰克,在自己控制的地区大力推行天方教,并凭此得到了汗国西部天方教众的大力支持,经营起强悍的古拉姆近卫军。”

    “在更西方的天方教邻居萨曼的援助下,萨图克以武力从信仰萨满教的叔父手中夺取了汗位。”

    “夺位之后,萨图克立天方教为国教,之后引进萨曼制度,大力革新,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后,实力大为增强,甚至和另一地区大国加兹尼一起,联手灭掉了萨曼王朝,并以阿姆河为界,两国平分了萨曼王朝原有的疆域。”

    “黑汗由此达到了鼎盛,八十年前,甚至灭掉了于阗。之后不久,又与同族高昌回鹘发生战争,虽然因为辽国支持高昌,让黑汗没有得逞,但是足见其国力之强大。”

    “之后汗国陷入衰落,五十年前,分裂为二,西汗为阿里后裔,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都城;东汗为哈仑后裔,以八剌沙衮为政治、军事都城,以喀什噶尔为宗教、文化中心。”

    “前年,塞尔柱攻下布哈拉,西汗名存实亡,如今的黑汗,其实是指的东汗。”

    “黑汗国强大的原因,就是奉行军功爵制。与秦国相似,因此得以急速强大。也正因为此,其后也与西周末期相似,各路小汗王坐拥势力,各自为政,相互攻伐,最终衰落分崩。”

    “因为以游牧起家,故而特别注重骑兵,最擅长迂回包抄与诱敌深入战术,在战斗时,先依靠马上弓箭手所射出的箭雨杀伤敌军,再依靠近战的重装骑兵发起致命冲锋,一举将敌军打垮。”

    “而其步兵战术相当落后,更缺乏重型攻城器械,因此攻城战是一个致命的硬伤。”

    “在萨图克时期,黑汗除了政治,对军制也大力改革,图萨克从各个突厥部落征集一批精壮青年,组建了效忠自己的近卫部队,称为“古拉姆”。”

    “这支部队有着严格的规范与纪律,并通过信仰约束自己的行为,故而战力精强,所战皆克。”

    “诸公请看,这就是敦煌壁画上的古拉姆近卫重骑军。”

    “他们有高大强健的马匹,有精良锁子甲,重甲,尖顶护颈盔,并给马匹装备铠甲,增加防护。”

    “战士所用的兵器,包括锤、刀、剑、圆盾,骑射技艺也非常高超。”

    章惇看着拓本:“他们的马匹很不错,肩高齐人。”

    “是的,而且这是黑汗国最强的军力,他们人也高。”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称为‘阿斯卡’的普通民兵,以及类似小诸侯的的‘伊克塔’骑兵。”

    “因为普遍信教的关系,他们还能煽动民众,组织出一支流民军队,流民军队也剽悍善战,勇猛好斗。”

    “但纪律涣散,缺乏约束。一旦战场形势出现不利便军心动摇,严重时甚至会作鸟兽散;”

    “在灭于阗的过程中,流民军便是先锋,先是在昆仑山遭遇惨败,之后却也是在财富的诱惑刺激下,首先攻入于阗城,并且对于阗的佛教古迹进行了疯狂的洗劫破坏。”

    “黑汗国与我朝的关系,主要是艳羡我朝的丝绸、衣物、金银器皿和茶叶,以其国货品乳香为大宗,进行贸易。”

    “先,唐朝继以公主下嫁回鹘,故回鹘世称中朝为舅,中朝每赐答诏,亦曰外甥。”

    “五代之中,亦皆因之。”

    “黑汗王与我朝的国书里,多称陛下为汉家阿舅大官家。”

    “在元丰年间的国书里,则称‘于阗国有福力量和文法黑汗王,书与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

    “不过元丰四年之后,我朝对西域佛教大力扶持,之后黑汗再无朝贡。”

第一千六百六十四章 廷议

    第一千六百六十四章廷议

    韩嘉彦是驸马,因为大苏和赵宗佑都离开了京师大学堂,赵頵成了山长,为了充实文史科研力量,又从全国招募了一批学问深湛的人。

    作为提举商周金石文字局的学者,加上在甲骨文与敦煌学研究上的深湛造诣,韩嘉彦抵达中牟后,被任命为了文史学院的院长。

    宗室里糟心事儿多,不过听说嘉彦与淑寿二人鹣鲽情深,被洛阳父老称为“天作之合”。高滔滔看着玉树临风侃侃而谈的韩嘉彦,不禁对这个幺女婿非常的满意。

    章惇问道:“他们有多少人马?”

    韩嘉彦不禁哑然:“这个倒是不清楚。”

    晁补之轻咳一声:“我来说吧。”

    “根据从原西夏王宫运回来的账册大致可以知道,萨图克立天方教为国教之时,曾经命二十万帐部众一夜之间改变信仰。”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人口有所增加,但是又因分裂为东西两国,军机处收到的情报,是去年哈桑再次强迫举国入教,还是二十万帐。”

    “以一帐五人来估算,哈桑能够控制的人口,一共有一百万人,以游牧之族极端情况一帐一兵来计算,其战兵最多在二十万左右。”

    “最精锐的‘古拉姆’王室近卫,受国力所限,不过一万五千人。”

    “重骑需要帮手,一般为两人,约近五万。”

    “其下一级的军功爵拥有者‘伊克塔’,为三万五千人。”

    “但是这三万五千人,其实战时也非一人从军,同样会带上两到三名仆从,故而由‘伊克塔’组成的军队,约为十万。”

    “而剩下的,则是临时可以抽调的力量,类似与我朝以前的‘义勇’,‘厢军’,武器装备和战力都堪忧。”

    高滔滔问道:“这种方式……似乎有些熟悉?”

    晁补之躬身道:“太皇太后圣明,原西夏国的军制,便是大量借鉴了黑汗国的军制,其重骑‘铁鹞子’,几乎就是照搬了‘古拉姆’。”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黑汗国占据了优良的煤铁矿区,其军器,甲具,也非常有名。”

    “西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通过黑汗购入锁子甲、铁甲、马甲和斧、锤、刀、剑。”

    “其青锋剑锻造技术,也是从黑汗国学来的。”

    “黑汗的重型片甲,做工精良,防护力高,但重量较重,因此古拉姆们必须经过严酷训练,方才能过穿戴作战。”

    “每一个古拉姆,都是职业军人,每日都要进行反复的举重、搏击、骑术与射箭练习。”

    “元昊崛起后,西夏曾经和黑汗国发生过战争,但是几乎都失败了,这才调头侵占辽国西面的草原地区。”

    “刚刚驸马都尉说黑汗国不善攻城,其实有些误解,真宗咸平二年,黑汗取河中之后,得到了天方大量的工匠和技术,已经能够制作出攻城锤、云梯,投石机、旋风炮、回回炮等一系列的攻城武器。”

    “囤安寨战役中,被司徒俘获的两名天方智慧宫学者——库罗和艾尔普,最早就是穿越黑汗河中地区,抵达西夏,被谅祚用作大匠,造出了巨型的投石机。”

    “只不过河西诸国城墙都不坚固,人民有城而不喜居,黑汗用不着这些器械罢了。”

    “其军制简单而有效,完全是游牧之风,以帐为单位,万帐为一图曼,即万户,之下再分千户、百户。”

    “后来领土增大,也出现了中枢官员伊利克、路级长官哈克木、州府长官伯克等,类似我朝立国之初的军州制,这些人既是军队帅臣,又是地方政要。”

    “如今的黑汗王哈桑,是第一任东汗国之主苏来曼之子,苏来曼是一位比较开明,允许多种宗教在国内共存,拒绝天方教的人,也不会受到虐待,重视文教、耕牧、工技,被称为‘知识和宗教的朋友’。”

    “不过后来其与兄弟博格拉汗发生征战被俘,被取而代之。”

    “博格拉汗在位仅十五个月,便让位于长子侯赛因。但是博格拉汗的一个妃子毒死了博格拉汗及其家族中许多人,扶自己年幼的儿子伊卜拉欣登上汗位。”

    “因得位不正,国家陷入内乱,伊卜拉欣攻打巴尔斯罕城时,被该城领主打败,被俘后处死。”

    “伊卜拉欣的叔父马赫穆德宣布自己成为大汗,自称托黑鲁尔·喀喇汗。曾率领四万***打败了七十万’异教徒‘的进攻,并渡过伊犁河与额敏河,夺取了但是西汗国以东地区。”

    “短暂中兴之后,马赫穆德身死,由其子奥玛尔继位。”

    “然而仅两个月后,就被如今的汗王,喀什噶尔城主哈桑取代。”

    “哈桑之所以能取代奥玛尔,重新夺回父亲的汗位,靠的就是其父留给他的大批懂得治政的文臣,通过贸易、手工业、钢铁,在喀什噶尔城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与强大的实力。”

    “不过如今看来,哈桑已经日渐昏聩,尤其是在逼迫国民信教,驱逐屠杀不信教百姓这件事上,孰为不智。”

    章惇冷笑道:“不过卫懿公、梁武帝之流,且地狭而民寡,此自取灭亡之道也。”

    高滔滔有些想不通:“京师大学堂里两位信奉天方教的高士,库罗与艾尔普,亦是敦厚长者,老身在京师大学堂听其讲解胡经,亦大体颇近劝善之说,如何却成了残害百姓的东西?”

    刘挚说道:“当年王荆公推行新学,苏轼就曾经评价:‘王公之学,非不善也,惜不容人。’”

    “想必黑汗王也是如此,且以刀剑相逼迫,更是倒行逆施。”

    吕大防是首相,见大家越聊越远,赶紧说道:“今日会议,非论道也,如今苏元贞、章楶上奏称河西宁夏扰动,今日连东路弘传吉多大师都上书宣称贺兰山北鞑靼诸部也开始蠢蠢欲动,要去西域解救佛徒。朝廷终归需要拿出一个章程。”

    章惇说道:“要什么章程,此等不义之邦,平灭了就是。”

    吕大防赶紧说道:“哪里如此轻易?黑汗非我蕃国,绝贡多年,虽国主昏乱,我大宋有何理由干预?”

    “其国军力也不容小觑,刚刚晁军机都说了,万五重骑,三万骁锐,十万仆从,且去玉门五千里,中间有沙漠、戈壁、游荡之河,亦非旦夕可至。”

    韩忠彦是枢密使,不可能不在军事上发表意见:“的确艰难,首先是师出无名,其次是劳师远征,徒废粮秣。”

    “从沙州出发,只能走祁连、昆仑、葱岭一线,五千里路途先不说,中间还要提防侧翼的西州回鹘,毕竟他们与黑汗同文同种。”

    “而且就算战胜,我朝又能得到什么?以臣所见,此鞭长莫及之区。”

    “不过如果放任不理,任由黑汗佛徒被屠戮,宁夏、于阗,甚至青唐,只怕百姓们会对朝廷生出异见。”

    “臣思量能否让两路弘传活佛呼吁信众冷静,由大宋派遣使臣去黑汗国宣喻,若是不能容纳佛徒,可否交由大宋来安置?河西祁连贺兰之间,哪里容纳不下?”

    吕大防表示反对:“这些人如何落籍?如何管理?河西走廊乃西路经济命脉,朝廷免税十年,方才争得民心。这些人不来,动荡尚在河中,若是放入玉门,却不是将麻烦带入国中?万万不可。”

    熊本才进兵部尚书,不过他是常年在外带兵的人:“吕相此言有理,河西纳土不多年,且蕃汉间杂,其中难保无异心者,大宋迭选贤臣,方才调理柔顺,万不可有一丝动荡。”

    “不管朝廷要如何解决,那也必须是在国门之外解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宁夏河西人心搅动,臣以为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若朝廷只以敷衍绥靖为事,必大失民望,诸臣十余年兢兢业业之功,一朝断丧!”

    “枢相所言遣使相责,想当然耳!黑汗王连囚禁追杀活佛的事情都做得下来,绝没有和谈的可能!”

    “大宋必须出兵,就算不为了黑汗国的佛徒百姓,也是为了稳定宁夏、青唐,为了争取白鞑阻卜的人心!”

第一千六百六十五章 方略

    第一千六百六十五章方略

    吕大防大急:“熊尚书是我朝兵家,当知耀武数千里,可期必胜?若丧师覆将,所失不比绥靖为大?”

    章惇说道:“黑汗王如此作为,目的何在?就是要一专号令,动静使指,其志非小。”

    “若待其屠灭反对之声,上下同心,众志一城,而我在数路人心大失,河西利钝之机,从此翻转!”

    “到那个时候,祸患更胜于今日。”

    “既然火患可见,何不提壶而息之?非待烈焰焚梁,方徒呼怆悔邪?”

    邓润甫说道:“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祸患需灭其根本,而非只扫枝叶,遇时又发。”

    “如韩嘉彦、晁补之所言,黑汗带甲十五万,重骑比我朝尤多,非为小国。且改教乃其国内政,又素非蕃臣,无故加兵,与礼不合。”

    “臣恐兵连祸结,易起而难解,则从此西疆不宁。”

    “而鞑靼诸部,更是辽国藩属,西路弘传活佛怂恿其用兵黑汗,更是不智,只怕河中之事未平,河北之事又生也!”

    章惇说道:“救万民于水火,此曰行仁,乃天下最大之礼。而礼制,不能只靠语言去维护。”

    刘挚说道:“以唐之盛,尚有河中怛罗斯之败,况今河西兵力,远不如唐时。”

    章惇说道:“唐河中之败,乃之前高仙芝屠灭石国,丧尽西域人心,与我今日河西群情振奋,截然不同。”

    “且唐所控安西都护府,不过三十万帐,全兵不过二十万,而我大宋在河西的军力民力,远非高仙芝可比。”

    吕大防说道:“右相是将青唐人、党项人和鞑靼人也算进去了吧?”

    章惇立刻反击:“左相慎言,青唐宁夏,皆大宋国土,其上族群,皆是我大宋子民。”

    “唐安西都护府,若不算当地部族,轮戊的汉军不过,两万而已。按左相的算法,则唐比我大宋如今,更是差了老远。”

    刘挚说道:“那辽国的反应,我们不考虑吗?”

    章惇说道:“辽国在西部控制力极弱,黑汗距上京远达万里,鞑靼如今普遍崇信佛教,一定会遮断路途,隐藏消息。”

    “辽人要得知,至少也得半年时间,章楶刘昌祚只需要速战速决,完全可以在辽人反应过来之前,底定大局。”

    蔡京说道:“其实辽人的反应倒是不用担心,有司徒坐镇河北,加之如今大宋与辽国交往日渐加深,辽人也不敢轻易和我们闹僵。”

    刘挚问道:“我河西不过五部新军,要分守二十六郡,一旦出关,当地怎么办?这是关扑,我不同意。”

    蔡京说道:“因此需要所有力量都按比例调动,除去九原防辽的三万五千新军和五万旧军不能动以外,河西除了两万五千新军,还有高姓八路军八万,刘昌祚重骑五千,轻骑一万,还有图干部部落军六万、仁多部部落军两万。”

    “合计下来,也是二十万之多,这还没有计算愿意参与的青唐、鞑靼、于阗、高昌各地仆从军。”

    “只需要从河西各部各抽一半军力,就不会影响到平衡,十万大军,加上附从军,黑汗其实不足平。”

    刘挚说道:“那军需供应?”

    熊本说道:“这个倒是无需担心,河西物产丰饶,尤富精铁,兵部今年才按核过军仓,都是满的,足支五年。”

    蔡京说道:“兰州铁桥未通之前,河西因产铁过多,司徒与吕相才规划了沙兰铁路,对于河西大部分旧军来说,所需不过弩箭、刀盾、人马覆甲而已,至于马匹,各部自己都可以提供。”

    “甘州、肃州、凉州,十年生聚,十年免税,如今已经是大粮仓,风力加工磨坊尤为发达,就算军仓不足,户部也可以向民间购进。”

    “而且据臣所知,汉家在西域行兵,从来都是召集诸国仆从为主,如此都能获得大胜,今我朝能够调出十万精锐,再召集诸部,情况应当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好得多。”

    “何况这一次,不是他们为大宋打仗,而是大宋为他们打仗,是去拯救他们的共信,士气方面,想来也会不同于往日。”

    “战争优势,不外乎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就算天时平分,地利上我有富足之地供应军需,火车能从兰州直到沙州;人和上更不用多说,因此这场仗,也不当如左相、侍郎所想那般难打。”

    大家都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其中吕大防、刘挚、邓润甫主和;

    章惇、晁补之、熊本、蔡京主战;

    韩忠彦、王存、毕仲游、曾布表示中立。

    最后苏辙建议:“数千里之外,情状难明,是否当听听方面帅臣、监军的意见?”

    “可不可以这样,请大家提出各自关心的问题,由晁补之汇集整理,之后通过电报发往河西,命其解释,然后上呈方略,再供中书参详?”

    晁补之取出笔记本和钢笔:“不用下去再汇集,大家尽管说,我一边记录一边整理,散班后便可发报。”

    章楶提出的国家战略,如今基本只有军方、军机处、高滔滔、赵煦少数人知道,苏油当时上奏,要求严加保密。

    不过关心军事的文官如熊本,心细如发的蔡京,还有章楶的叔叔辈儿章惇,心中却是早已知晓的。

    河西事发之初,赵煦兴奋地给苏油发报,认为机会来了。

    然而苏油一封电报将之浇得透心凉,机会来了,那也得说服朝中重臣才行,所谓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种时候,更是要多听意见,详察利弊。

    如果章楶连朝中众臣都说服不了,如果苏元贞没有备足后勤,如果刘昌祚和童贯没有将军士操练得宜,那这机会,错过也罢。

    然而宁夏与河西的主官们,没有让赵煦失望,章楶看样子在河西这一年多一直都在思考与准备,当晚就发了电报回来,一一回答了大佬们所关心的问题。

    首先,大宋应当站在道义的一边,拿稳大旗。

    信仰应当任人选择,而不应当强迫,更不应当成为杀人者的工具,这一条大宋无论如何都要坚决反对。

    在这一条的基础上,大宋就应当站在河西佛徒的一边。

    其次,是要为黑汗受煎逼的百姓提供帮助,发动力量救援他们。

    这一点活佛已经在做了,但是如果让赤手空拳的民众进入黑汗,面对黑汗王精悍的武装,这是使民就死。

    如今佛民入黑汗的情势已经不可避免,大宋即便不出兵相助,那也得尽量让民众装备上武器,使之有一搏之力。

    大宋军队中,也有不少信佛的军将,他们如今也在向都护府请愿,不如以之为骨干,命其编练教民,疏导民情。

    名义上这些并不是大宋的军队,他们最多只能叫做非正规志愿军,大宋可以由慈善基金拨发“救难专款”,凡是愿意去黑汗救人的勇士,发给五贯赏给。

    当然这些赏给不会直接发放到他们的手里,而是由志愿军的高层用于接济难民,向宁夏都转运司购置军器、粮秣。

    之后志愿军便可为王前驱,而大宋河西正军则全员戒备,视战局变化,再相定行止。

    佛教在辽国也是国教,如此一来,大宋与辽国就非常好交涉了,而且之后进可攻,退可守。

    这些只是让大宋在道义之上不落人口实,其余的战争方略,另有奏闻。

    苏元贞则送上了宁夏三路农业、工业、商业产值报表,如今三路日出铁十万五千斤,储备良多,制作军器不过九牛一毛。

    沙州、肃州地下灌溉管线发达,北面三个大湖和几条河道之间的河谷,开发出了三十万顷良田,河西地广人稀的局面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但是莱山一号小麦和棉花早就普及。

第一千六百六十六章 大订单

    第一千六百六十六章大订单

    地广人稀不说,那些稍微干旱贫瘠的土地,却特别适合马铃薯,玉黍的栽种,加上河西旱耕的牛马,这两种作物,成了河西两项恐怖的产能。

    因此都不用动用河套、兴庆一带的根本之地,仅兰州到沙州沿途的州县,就足供大军所需。

    还有一个问题,当地民众听说黑汗国残虐佛徒,都非常不忿,除了丁壮要求出征,父老们纷纷献财、献粮。

    原夏国末代皇后梁追英,为儿子祈福,贡献面粉十万石,羊三万匹,牛一万匹,骆驼五百匹,已经让侍从官仁多保忠从大陷谷带到了兴庆府。

    各地州府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因此连慈善基金都不须动用,仅靠两个活佛在河西的威望,就足以解决粮秣问题。

    章楶的回电,打消了更多朝臣在道义、外交上的顾虑,认为这位河西制置使还算是冷静。

    而苏元贞的奏报,也让大家打消了物资后勤上的顾虑,大家都忘记了青唐、河西、宁夏三地佛法广大了。

    最终朝廷下诏:

    “三教之胜,盖抒化人心,劬引向善也。”

    “甥国黑汗,更造事端,独崇一执。此违圣人之教序,亦非民愿所希从。”

    “屠逐善信,拘囚大德,域中扰乱,四境嚣然。”

    “舍正而逐邪,从枝而弃本,朕甚不取焉。”

    “宜改悖妄之行,端柄仁善之操,勿乖教旨,更育民心,诛贬奸邪,亲崇贤正,则内外咸安,清宁可至。”

    “如其不纠,举止昏乱,残戮无辜,行恶覆善,朝廷必出王师,长征远惩,毁宗庙,摧祭祀,则悔无及矣!”

    这封诏书写得相当克制,但是大宋的态度已经很明白,那就是坚定地站在佛教徒们的一边。

    而大宋之后的反应,则完全看黑汗王会不会放弃现在的政策。

    辛巳,下诏宁夏三路都转运司:“近闻大陷谷、兴庆、沙、肃、甘、兰诸州所聚部帐,有司宜加管束,亦莫使饥寒。或劝其返,或往水草丰处,凡生计为要。”

    “慈善基金哀悯其情,下拨五十万贯以助转运司安置。”

    丙戌,又诏:“有司宜体朝廷之意,宣喻金刚崖、大陷谷弘传僧侣,约束善信,无生事端。”

    癸巳,又诏:“诸部帐皆游牧之群,都护府当择选偏裨,助诸酋长以军法约之。庶几无乱也。”

    甲午,高滔滔闻两路志愿军已经出发,再次下旨:“闻诸部已有出界,可遣观察随军,沿途跟进联络,次第以闻,以防不测。”

    “制置司宜约束幕府,整兵戒严,相候接应。”

    “于阗城主尉迟威以地接黑汗,且城低兵寡,乞请援兵。宜以新军一部进驻,轻重骑随之,广布斥候,多遣细作,知明黑汗动息以闻。”

    几道诏书,分开来单独看,好像都没啥毛病,其实合在一起,就是朝廷命令河西制置司与西域都护府编练召集蕃部,并且命新军、重骑一同进军的授权!

    十月,章楶收到诏书后,立即开始行动,部队从沙州出发,南路由章楶、郭景修、巢国栋统帅;北路由童贯、刘昌祚、景思谊统帅。

    此外还有八部军、图干、仁多、青唐、祁连回鹘诸部。

    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也率领阻卜、白鞑两部,来到沙州参战。

    沙州火车站,一列火车冒着蒸汽抵达,车厢打开,军士们立即上前,拖下来一箱箱的军器。

    白鞑头人蒙根图拉克一直盼着火车的到来,他们从大陷谷那边赶来,看过都护府给早先抵达的蕃部们发放的军器,再看看自己手上的弓箭,顿时就不平衡了。

    章学士笑呵呵地告诉他不用着急,太皇太后害怕你们去救同信的时候手无寸铁,要求给你们补充武器。

    咱们河西现在不缺精铁,那就比照辽国精锐骑兵的标准发放,马你们自备,我要求一人三骑,能跟上我的队伍。

    人给铁枪一、钉锤一、骑刀一、弓二、箭一百五十、弩一、矢一百、圆盾一、盔一、胸甲一。

    此外还有标准的毛毡睡帐等林林总总的东西。

    行军的规则很简单,就是战军先出发拿基地,牧民在其后赶着牛羊跟进。

    战法就更简单,你们放出大量探哨,以一百五十里为限,遇敌之后骚扰迟滞他们,等候大军的到来。

    大军抵达后,大宋的重骑和厢车列阵据敌,你们就机动于阵型两侧,待其大队被我火力打击动摇后,你们以轻骑邀击追败之。

    如今天气寒冷,两路的人马牛羊都没法到处迁徙,只能在有限的几个冬场过冬,失去了机动之利,正是我们堵窝打熊的好时节!

    阻卜部头人的儿子吉达说道:“俺们走北路的要遇到好几个大城,俺们打城可差点意思。”

    童贯笑道:“打城的事儿,便交由我们来执行。你们先期将城围了,等我们抵达便算是完成任务。”

    章楶说道:“只有一条,就是不得滥杀,你们草原上战败一方高过车轮的男人全砍掉那种路数,这次战事中须得制止。”

    “这次出征,首级一个只有一贯,但是活丁降俘一个三贯,自己好好算算!”

    ……

    理论上,刘昌祚童贯一路毫无道理,因为他们要从那里打到黑汗,中间要经过西州回鹘的地盘。

    但是西州回鹘最近的动荡比黑汗还要厉害,因为六个主要城市当中,四个都是传统佛教势力范围。

    西州回鹘与黑汗其实是同文同种,黑汗的政策让西州回鹘的佛徒们大感不安。

    加上两位活佛振臂一呼,龟兹伊州等地的暴动已经风起云涌。

    此次出征,两位活佛也要出发,阿令京和章楶一起走南路,吉多坚赞随童贯走北路。

    他们的任务是宣传、招诱、分化、离间,还有最大一项作用——止杀。

    当苏油收到朝廷转来的河西局势的变故,对王彦弼说道:“去给赵仲迁发报,咱们也该动一动了,得分散一下辽朝的注意力。”

    王彦弼笑道:“留后怕是早都心痒难耐了,不过渡海去獐子岛,消息起码得后日才能到。”

    说起这个苏油就来气:“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假公济私,这娃……太能赚了。”

    王彦弼不好取笑:“反正都是辽人的钱,我这就去通知他。”

    十月,乙卯,辽国一封国书,比西北的风声鹤唳更加震动了朝堂。

    耶律慎思在白沟驿向宋用臣提出一项动议,辽国准备用七年的岁币,向宋国订购一揽子矿山开采、冶炼与钢铁加工设备!

    在耶律慎思递交给宋用臣的国书里边,提到了球磨选矿机、炼钢高炉、辊轧机、液压机、精密车床、铣床、锻床等一系列的机械设备。

    此外还有水泥厂、化工厂、砖厂等配套设施!

    宋用臣接到国书大惊失色,他是主持过皇城司冰井务的人,立刻就感到这是一次重大失密事件,立即禀报了朝廷。

    收到奏章后,高滔滔佯装大怒,将吕大防、章惇、刘挚、苏辙叫去骂了个狗血喷头,辽人怎么就知道这些的?桩桩件件说得清晰明白,这指定是出了内鬼!

    吕大防和刘挚都惊得脸色煞白,宋国对辽国一再让步,努力让他们往农耕上发展,就是为了消除他们的强盗属性,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如此之快,才几年就要对大宋的理工成果伸手了。

    而且从其国书的要点来看,完全就是一个工业基地的雏形,辽人虽然说是室尚书多年跟踪研究大宋工业的结果,但是几位大臣都是不信。

    但是这些产业多半在宗室手中,也就是说,这事情不是不能查,但是不好查,而且估计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第一千六百六十七章 信用

    第一千六百六十七章信用

    苏辙也是颇为震惊,但是转念一想,首先定下心神:“辽国边境的河东、定州、包括雄、霸两州,以及沿海的登莱,如今都在搞工业,被辽人窥探到这些,其实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如今事情已经出来了,查漏补缺严防泄密,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朝廷如何应对辽人的请求。”

    章惇冷笑:“这又什么好计较的?当然要予以拒绝。”

    吕大防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苦笑道:“要拒绝……却是善财难舍啊……”

    “为何?”

    吕大防说道:“范纯仁最近上书,郑州几处钢铁厂、机床厂,因为替河东路、大名府制造机械设备,入不敷出,如今司徒还在追加新设备订单,几处工坊不好直接拒绝司徒,于是求到了范公那里。”

    “范公经过考察,发现问题出在司徒要求的好多设备,都是新设计的,其中工件开模、技术流程书等一系列的改造,对于工坊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这两年支应河北,太皇太后也给他们下达过懿旨,但是对他们来说,是真的有些扛不住了。”

    “当然,司徒的新设备,对于工厂提升自己的产品的等级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各工坊一边舍不得司徒提供的图纸,一边却又叫苦连天。”

    高滔滔皱眉:“他们提过解决办法没有?”

    “工厂主们给范公提出的方案,是只要能让他们多生产几套新设备,那就没问题了。”

    章惇怒道:“如今大宋差了三百五十万贯?!日产十五吨的高炉,能够给辽国?!”

    吕大防看了看赵煦,又看了看遮挡着高滔滔的帘幕,苦笑道:“司徒曾经说过,政府最好不要对市场有过多的干预,可他现在却打破了这个规矩,何况……叫苦的都是宗室……”

    “对于这些工厂来说,现在新模具新工艺都是现成的,今后每多生产一套设备,就会多一笔进项,足以抵消他们升级换代所耗的投资。”

    韩家如今也是勋戚人家,韩忠彦屁股天然歪:“其实此事……似乎也不是不可议,毕竟辽人以七年岁币相诱,对我大宋来说,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贸易或者援助,这还是大宋一场外事上的胜利,对国家来说也是一份脸面。”

    苏辙说道:“辽人要建基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中间肯定还得慢慢协商,慢慢谈判,之后设备制造、运送、安装,也不是很快就能办到的。”

    “如今西北局面尚未明朗,朝廷倒是可借此机会,命司徒与辽人磋商此事,转移其注意力,不管最终成与不成,至少能够牵扯到辽庭不小的精力。”

    刘挚想到另外一处地方:“刚刚吕相说郑州工厂此次应司徒所命,开发的都是新式的机械,以臣思忖能不能这样,就将一套即将淘汰的设备卖给辽人,咱们正好更换新的设备。如此一来,不就对大家都有好处了?”

    吕大防说道:“如果能够给辽人一套旧设备,甚至将郑州那些即将淘汰的旧模具、旧工艺书什么的,打包卖给辽国,似乎,对我朝……也有利?”

    章惇问道:“可要是辽人拿去,从此不忧精铁,甲器犀利,我朝不是更加危险?”

    蔡京说道:“刚刚苏右丞说了,首先这事情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达成的,再说就算辽人产出了精铁,那也最多就是刀矢铠甲。没有火器,对我大宋的威胁提升也不多。”

    “其实还有一点,设若不逞其欲,怕他们又会无理取闹,兴兵相胁,两国边境风声鹤唳,打断河北如今的大好的发展势头。”

    章惇顿时无语了,蔡京说得也没错,只是他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

    农田水利尚可容忍,帮辽人建工业基地,无论如何都该算作是资敌,还是摇头:“天下自有正臣,我说不过左相,但是我不信司徒会赞同此举。”

    高滔滔说道:“以司徒的谨慎周密,对此事断不会默不出声,必定会有章奏。陛下,河北四路都转运司的密折匣子送来了吗?”

    赵煦点头:“司徒说,可以以此为契机,逐步展开‘不武之谋’了。”

    见众人都是一脸的懵逼,高滔滔这才说道:“这是先帝在日,与司徒商议的对辽攻略,乃是我朝最大的秘密,今日事急,可与各位参详。”

    “但是此事尤需严格守密,如有泄露者,阖家刺配最僻远军州!”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下,章惇心底暗爽,苏小苟果然鬼祟,只说最僻远军州,连地方都不给扎实,那就是当年议事的时候就预料到帝国后期会不断扩张,到如今……嗯,多半得去金瓮城……

    啊呸呸呸我在想什么呢……

    还有这方略的名头,布武,这就是灭辽的计划了。

    就听高滔滔说道:“官家。”

    赵煦亲自去了武英阁,将一份的书册取来,送到吕大防面前:“这东西只有一份,只能在殿内观看。”

    拢共没几人,章惇先就不客气,走到吕大防身边一起围观。

    群臣都是有样学样,等看到封皮,章惇先就气了个倒仰,这尼玛不是“布武”,而是“不武”!

    却听高滔滔说道:“方略名字,取自先帝《封桩库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

    “当年先帝与司徒在武英殿闲话,说到后晋石敬瑭割献幽云,切齿痛恨。”

    “司徒却说,站在契丹的角度,此乃一次完美的攻略,他们以最小的代价,拿到了最有价值的一处前进基地。”

    “聊这件事情的时候,大宋国力已然重新振作,但是司徒说,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不计代价。”

    “兵者,以多打少,以强欺弱,以长克短而已。舍此以外,皆非正道。因此大宋本该有很多可以对付辽国的手段。”

    “先帝命司徒试举一二,于是便有了这部方略。”

    “先帝览后,以为胜之不武,司徒却说不战而克,善之上也,先帝自己都曾经有‘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的诗句,是亦知为了戎捷,当无孔不入,无策不用,非止于武也。”

    “先帝遂以‘不武’名之。”

    “自元丰三年,朝廷代辽国发行绢钞,开獐子岛、白沟榷市起,这场攻略,就开始实施了。”

    “剩下的,官家你来说吧。”

    元丰三年末到元祐六年末,算起来,这项谋略已经进行了整整……十二年。

    群臣心神激荡地翻阅这苏油的奏章,听赵煦在一边冷冰冰地说道:“读过张公《金融论》的,都应该知道货币的价值来自其信用。”

    “这就是自古以来,货币皆为铜、银、金所为的原因,它们的信用,来自其本身贵金属的价值,信用与价值为一体。”

    “我朝行盐引制度后,盐引因为是商贾请取食盐的凭证,有官府保证承兑,因此同样具有信用。”

    “其余如蜀中四通发行的仙井盐钞,同样如此,而它们的信用,来自蜀中的大商贾信用和富顺、眉山盐井的稳定产出。”

    “但是在钞引,其本身就是一张纸而已,其实是没有价值的,之所以能过代替货币风行天下,重要的原因,就是其上文字所代表的,能保证其信用的东西。”

    “《谷梁传》云:人之所以别于禽兽者,言也。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

    “宝钞之用的核心,就在这圣贤之言里。”

    “然在使用过程中,其实已经实现了货币与价值的分离,更加方便流通。”

    “这项举措的好处不言而喻,皇宋银行成立之后,以盐铜为本金,发行宝钞,宝钞价值因为有保证物的存在,故而能够流通坚挺,纠缠我大宋近百年的钱荒之弊,一举消除。”

    “宝钞流通,又是商贸得以兴盛的条件,其后我朝的经济局面,大为改观。”

    “行至今日,州州有银行,县县有钱庄。宝钞,已然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交易媒介。”

第一千六百六十八章 不武之谋

    第一千六百六十八章不武之谋

    “辽国见我朝纸钞大兴之状,也不禁眼馋,司徒便顺水推舟,每年为其加印二十五万贯绢钞,助其流通。”

    “对辽国来说,这是大好事儿,但是前提是,绢钞,同样也得有信用。”

    “绢钞的信用,来自每年岁币赠送给辽国的二十五万贯绢帛。然和大宋以前的盐铜库本,如今的金银库本不同的是,岁币的绢帛本没有起到保证绢钞信用的作用。”

    “因为绢帛到了辽国,转眼就被权势豪强们瓜分,绢钞,根本没有库本,没有‘信用保证’。”

    “然而绢钞如今在辽国,尤其是在沿海商业发达的州郡,依旧用得很好,这却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就在,大宋通过四通海贸司,借用唐四郎的名义,通过控制獐子岛上的海贸,控制了辽国南部的经济,绢钞的价值,一直是大宋在暗中维持!”

    蔡京和曾布已经有些明白了,不过还是有些疑惑:“绢钞一年二十五万贯而已,起不到这么大的作用吧?”

    赵煦说道:“你们忘了司徒点石成金之能了,大宋其实不仅仅控制了每年的二十五万贯的绢钞,还将之作为工具,利用其坚挺的使用价值,悄悄投资了辽国南部诸州众多的商铺、工坊、矿冶、甚至……田土,而已。”

    “到如今,辽国南院诸州,上至官府,下到平民,依赖四通海运司掌控的产业生活的人,不计其数。”

    “而那些工坊的管事、船头、账房师爷,技工,很多本身就是宋人;他们的瓷坊,需要大宋的釉料;他们的医馆,需要大宋的成药;他们的工坊,需要大宋的精料,器械。”

    “他们和大宋的关系越来越深,他们如今就好像生活在一张薄薄荷叶上的青蛙。而那张荷叶,就是绢钞,真正托住那张荷叶的,是大宋在底下的大手。”

    吕大防翻册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先帝和司徒,这是……大盗窃国!

    章惇问道:“那我大宋为何还要援助辽国灾荒?还要帮他们兴修水利?”

    赵顼还是一贯的扑克脸加没有感情一般的声音:“因为辽人又不是傻子。”

    “司徒说辽人也有精英,他们也不傻,如果没有短期利益,辽人转眼就会识破大宋的计谋。”

    “辽国乃是游牧之族,只有替他们兴修水利,他们有利可图,才会从游牧向农耕渐渐转变。”

    “但是这个转变,注定是痛苦和脆弱的,稍不留意,就会万劫不复。”

    “在耶律洪基的眼里,辽国北部契丹一族,才是国家的根本,只要他们保持游牧之风,就能保证军队的强悍。”

    “再利用南院诸州的经济优势,加上新得的长春洲、辽河两处粮仓,就足以保证辽国的长盛不衰。”

    “如果没有外力的干预,应该说,这样的发展战略,对辽国也非常不错,耶律洪基,至少也是水准之上的君主。”

    章惇已经开始处于小懵的边缘:“那请问陛下,司徒可有讲过,何计可破此局?”

    “以臣想来,只要军队在耶律洪基和耶律延禧的手上,南部诸州,还敢不束手听命?”

    赵煦说道:“先帝和司徒认为,辽国和大宋,都是大国,大国不可能被人打败,只能是自己打败自己。”

    “如果辽国军力能够震慑周邻,稳定发展数十年,或者便如右相所言。”

    “但是辽国以军国起家,在转变的过程中,必定会遇到重重艰难,比如完颜女直,如今已然扼控混同江和鸭渌江以东,加上四通的偏袒,宋辽木材利益的一半,已经归完颜女直所有。”

    “而如今鞑靼人也已经利用西征,从大宋获得了军器,盔甲。”

    “辽国不久,就会有一场可见的大规模战争,到时候耶律洪基必定会东征西讨,也必然向南部诸州苛索钱粮。”

    “如果没有大宋干预,这些钱粮南部州郡拿得出来。可要是刚好那个时候,带给南部诸州繁华的绢钞,突然一文不值了呢?”

    “嘶——”

    “南部诸州郡任由辽庭苛索,以前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可现在大宋告诉他们,其实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呢?”

    “嘶——”

    “如果大宋告诉他们,绢钞的价值都是大宋在维持,如果在他们游移不定的时候,大宋以拯救南部官员、豪绅的产业相要挟呢?”

    “嘶——”

    “如果大宋告诉他们,水师已经隔断白马河、分割了桑干河,滦河,甚至辽河,其实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呢?”

    “嘶——”

    “如果大宋告诉他们,大宋有能力保护他们不被契丹苛刻勒索,不被女直扫荡威胁,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大宋的保护呢?!”

    群臣都已经被震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按照苏油的意思,是要趁辽国大乱之机,割裂南北。

    然后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幽云十六州当年是怎么割出去的,现在就怎么给我乖乖交回来!

    这怎么可能?!

    章惇两眼发直,喃喃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

    赵煦说道:“的确不大可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最理想的方案,不过只要等辽国自己打败了自己,大宋就可以视局面发展,选择自己的方案了。”

    “司徒说,我们大可以将目标定得高一些,即便最后得乎中下,也不失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章惇大为叹服:“那臣还有最后一问,这些又和辽人请建工业基地有何关系?”

    赵煦将手一摆:“刚才那些都是照本宣科,至于不武之谋和助辽人建立工业基地有何关系,等着司徒上奏吧。”

    好在苏油的奏章来得也算是及时,这次交易有好处。

    七年岁币,从今年开始就不用给了,之后谈判一年,建厂一年,两年就过去了。

    除了三百五十万贯的厂房基建,大宋还可以给辽国画个大饼,签署投产之后的采购计划。

    估计在这两年之后,辽国的局面就该大变,辽朝的危机将在政治、经济、民事、军事等方面爆发,辽国这个厂,到时候怕也是建不成。

    大宋就可以以贸易安全为由,将这笔交易一笔勾销。

    或者以此为诱饵,作为拯救辽国南部诸州经济的重要筹码,给辽国主分裂派以有力借口,达到大宋的目的。

    总之之后应对方法的变化,会根据辽国国情的变化而灵活调整,一株种下,处处可以开花。

    至于说几年之后刺激到辽人,引军来犯怎么办的问题,苏油认为凭借河北的发展势头,经过三年振兴计划之后,已经不劳朝廷担忧了。

    河北四路,已经有把握独立打赢辽国入侵,甚至还有反攻的能力!

    这些都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有扎实的数据事实为基础。

    九艘火轮已经投入使用,其中四艘是拖船,能够拖着货运漕船,在探明和修整好的水路上往来驰骋。

    五艘是炮艇,已经部署在雄霸一线,水师陆战队正在文安洼进行科目训练,假想任务就是沿着水路投送兵力、火力、以及保障军需运输。

    石岭关隧道已经打通,真太铁路上最大的拦路虎已经被大宋工程技术人员攻克,经过一年半的建设,铁路铺设已经完成大半,获鹿镇到临河镇已然贯通,真定府的对岸,建起了新的封桩仓,那里今后将是供应河北三路除河东路外的大型军工基地。

    三路边境,已经碉楼铁丝网林立,河东路关键的隘口,已经修筑起纵深百里的堡垒壕沟。

    也就是说,以上这些基础上,依托补足了弹药的八万新军,四路的安全已经不用担忧了。

    这道奏章给了高滔滔和朝臣们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在保底不输的情况下,允许司徒再偷一把鸡!

    十一月朔,高滔滔下诏,鉴于宋辽两国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为了加强两国亲睦关系,大宋原则同意辽国的请求,请辽国派遣与宋国司徒敌体的大臣,谈判工业基地采购与建造事宜!

    没办法,如何搞工业基地,苏油如今是专家,又刚好在河北,就一事不劳二主了。

    辛巳,苏油携诏书抵达獐子岛,獐子岛上的“鹰券”应声而涨!

第一千六百六十九章 不一样了

    第一千六百六十九章不一样了

    鹰券,又是赵仲迁和王经联手搞出来的东西。

    辽国海东青如今成了名贵货品,汴京城勋贵人家历来就有“左牵黄,右擎苍”的游猎传统,海东青作为猎鹰中的名品,价格甚至超过最顶级的猧子、名马。

    王驸马家的极品“十三黄”海东青,到手的价格高达五万贯!

    但是海东青“成品”的周期很长,首先要找到幼雏,然后调理健壮,在几个月后开始熬鹰,中间还出不得闪失,成为真正的猎鹰,时间周期也挺长的,大约在一年到两年。

    为了缓解市场饥渴,更重要的是拿到倒卖绢钞的机会,赵仲迁给王经出了个招,发行鹰券。

    鹰券其实就是一张贸易订单,当鹘客寻到一头海东青后,买家便便能够找官府作保,签订一张合约,支付费用之后,海东青便归买家所有了。

    因为海东青还需要调理,故而提货的时间会在一两年之后。

    买家拿着订单,便可以寻找下一任买家,如果有人有购买意愿,可以添加溢价,获得这张合约的所有权。

    这张票据,在“鹰圈儿”被称为“鹰券”。

    因为海东青的价格年年都在上涨,因此投资鹰券,基本上都能获得不菲的收益。

    一张鹰券的最初价格不过数百贯,而经过几番倒手之后,却能够高达万贯、数万贯,不少鹘客和权贵,因为玩鹰券而家资巨万。

    这就在獐子岛和辽国南部州郡,刮起了一股“鹰券财富”的风潮。

    鹰券的价值,与宋辽关系密切相关,受政策的影响极大,一来这东西以前在辽国是明禁,绝对不允许卖给宋人,这口子掌握在辽人手里;二来只有大宋买家参与,海东青的价格才能飙升,否则仅在辽国销售,一头海东青,最多也就是五匹好马便能换到。

    苏油抵达獐子岛,宣读了诏书,这就意味着宋辽关系将进一步向好,海东青不可能贬值,也不可能没有上游买家,因此鹰券的飙涨,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是一场财富的盛宴,王经通过与赵仲迁操作鹰市,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增长。

    这还仅仅是开始,王经和赵仲迁因为操作鹰券,获得了巨量的绢钞,接下来,就该玩钱生钱的游戏了。

    王经之前只是想试试赵仲迁的本事儿,如今对其能耐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空手套白狼的戏法,在赵仲迁手里玩得溜熟,之前自己那些甘冒人头落地提出的风险方案,在赵大官人这里,简直就是以命搏财的大笑话。

    用赵大官人的话说,王公咱都是勋贵重臣,怎么能用寒门士子入官之后的那些低级的贪腐路数呢?

    在为国家打算的同时,再搭搭顺风船,只要我们预先知道风口在哪里,提前占位,待到风起之时,便是笨重如鲲鲸,想不扶摇而上,逍遥万里……天时地利人和它都不允许啊!

    王经舒心惨了,南院诸州一片繁荣,户部登记收纳的鹰券换手钱一再翻番,不但家中钱粮钞银堆积如山,还连接得到陛下好几次嘉奖,真正的升官发财两不误。

    而且喜事连连,听说之前工业基地的事儿在宋廷还受到了阻挠,结果赵大官人走通了宋国高层路子,苏司徒一封上书,宋国太皇太后竟然允了!

    赵留后那份资料,实老尚书看过后,认为是真实的。

    不但是真实的,甚至是宝贝,一炉数万斤精铁的宝贝!

    不过谈判是艰难的,过程是曲折的,一个基地那么多的东西,都要一项项慢慢谈,从选址到装机,没有一两年拿不下来,中间绢钞与舶来钱的兑换率,肯定会发生过好几次异常波动。

    慢慢谈,咱有本钱,不急……

    ……

    苏油站在獐子岛市舶司衙署门前,看着光亮巨大的竹叶花斑石板材的外装饰,不禁吹了声口哨:“豪横啊……”

    赵仲迁被苏油这轻佻的举动惊着了:“使相这声儿怎么弄出来的?”

    “很难吗?”苏油干脆用吹了一段曲子:“练练,谁都会。”

    赵仲迁噗噗吹了两下,不由得丧气道:“玩不了……”

    苏油大笑:“仲迁还是宗室气息深厚,要是文官,就该劝诫举止庄重,哪里还会跟着学?”

    赵仲迁笑道:“这事儿吧,得看谁起这个头,要是国公起的头,不雅都雅了。你看子衡在广州,一诗一词,都传到獐子岛来了。”

    苏油笑不出来了,摸了摸鼻子:“小儿辈的事……算了进去说正事儿吧。”

    石得一已经很老了,这个老中官一辈子也算是兢兢业业,在联合审查陈昭明开瓠子口一事中,石得一秉持公正,压制住了曾经想使坏的赵挺之之流,事后开辟泄洪通道成了大宋治理黄河的重要手段,也证明了石得一的正确性。

    不过在高滔滔与赵顼的内宫权力争斗中,石得一也成了风箱里边的耗子,先是被高滔滔夺了镇守宫门的差遣,外放出去审查王中正在河东放火一事,倒是捞了五车金银珠宝。

    宁夏大胜,赵顼再次召回了石得一,成为宫内电报班的主管。

    高滔滔临制之后,任用自己人,石得一又被扔了出来,成了獐子岛市舶司的主官。

    石得一也知趣,知道太皇太后不太待见自己,干脆将獐子岛市舶司当做家来经营,将市舶司搞得豪华无比,衙署后面还封了一处山谷,布置出亭台楼阁池沼花园,移来奇花异草装点,甚至丧心病狂地放养了一群梅花鹿,堪称美轮美奂。

    苏油看得啧啧称奇:“老石你……这么搞,太皇太后一向崇尚节俭,都能容你?”

    “没办法……”石得一偷偷笑:“老臣以此示不返之心也。”

    说完又对苏油拱手:“如司徒可怜咱家难为,能给桩微薄功劳傍身,死后让老奴能够去神宗墓前占点地方,老奴可就心满意足了。”

    见石得一说得可怜,苏油也不禁叹息:“那你可得多熬熬,左右不过数年。”

    赵仲迁不禁好笑,司徒当真是不忌讳,这是说老石已经活到头了吗?

    听说当年在可龙里为八公守孝,司徒也是“哀而不哭”,形貌如常,真是豁达之人也。

    两人向苏油汇报了各自的业务,不武之谋的实际操作人,最早是薛忠,之后是苏辐,赵孝奕,等到开始出成果的时候,又换成了石得一和赵仲迁。

    一个宗室,一个内官,如果高滔滔再不放心,那就只有亲自来獐子岛坐镇了。

    苏油对两人说道:“你们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能给辽国制造点混乱,分散其对西域的注意力,就算是基本成功。至于其余的……我们已经运作了十二年,就算如今耶律洪基醒悟过来,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我们决不想要一个衰弊不堪的辽南诸州,能够争取到的,我们还是要尽量争取到。”

    “与王经会面,只是表个和谈的态度,其实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事儿,关键还在你们,二位,拜托了。”

    石得一说道:“这是先帝的遗愿,老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定要完成,否则死后只配扔进大海,由鱼鳖所食,无颜裹尸返国,复见先帝于地下也。”

    面对侍奉过赵顼的老人,苏油心情也有些复杂,强笑了笑,开解道:“老石不要想太多,如今的大宋对辽国,处处皆得宽绰,处处皆得措手,不是八十年那样的态势了,你尽管放心。”

    刚说到这里,堂上巨大的座钟响起了钟声。

    已至巳初,冬日里难得的阳光透过市舶司的大玻璃窗,照进堂中。

    石得一看着光柱里飞舞的炉烟,笑容里充满从容与自信:“的确,如今的大宋,不一样了。”

第一千六百七十章 一步又一步

    第一千六百七十章一步又一步

    元丰六年,户部尚书蔡京奏报,大宋岁入,突破了三亿五千万贯。

    三年振兴河北四路,苏油向朝廷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热火朝天的建设,让四路人口吃紧,苏油两次调整了力夫们的工钱,一日三餐,给钱两百五十文。

    在这个数字的刺激下,河北四路以往猖獗的盗匪悄无踪迹,前线文安洼周围的军屯、商屯,种收时都必须动用大机械。

    一季土豆一季小麦,十万顷土地,亩产四石,共得粮四千万石!

    河北军中,奢侈到军士吃馒头,麸料喂牛马,种诂上书朝廷要求增兵,雄霸延边一线,完全养得起三十万虎贲!

    这等刺激辽人的要求当然被朝廷驳回,苏油请求朝廷从汴京、相州等地区分户析产,移民就地,以户均百亩,官给十五贯为饵,招诱下户移民。

    土地是军屯的熟地,开荒的事情军爷们已经做好了,到地方当年就能种出粮食。

    这个诱惑对内地下等户是不言而喻的,高滔滔为了鼓励京周百姓移民,下旨效仿四路,免除了丁税,取消了当年京周各县人口增长的考绩,反而将移民数量作为考绩。

    经过好一番努力,才在郑州组织了三千户,汴京一万两千户,陈留五千户,凑足了两万户,十万人的移民规模。

    三十万贯补贴苏油没有直接发给移民,而是修造了土砖房,外加家什、农具、还有一头耕牛。

    这些订单,又刺激了接纳移民各县的工坊生产,当地的知县和县令们,对移民颇为欢迎。

    除了四通八达的水运网络,铁路已经从太原修到了定襄,到雁门关的支线将在明年六月开通。

    定襄到白马山段,真定到白马山段,也将在明年三月合龙。

    即便还没有全线贯通,这段铁路已经被沈括利用了起来,定襄到太原沿途丰富的煤、铁、铜、铝矾土、耐火粘土,开始源源不断地运往太原,定襄两地,极大地刺激了河东路的工业发展。

    沈括甚至还有富余,将太原的优质焦煤,由火轮船队拉着,支援郑州工业基地。

    鉴于河东路的暴富,十二月,丁卯,诏河西、河东边要,进筑守御城砦。

    朝廷又从京中调了一千龙卫军,由狄咨率领,加强雁门关的防守力量。

    苏油以免除丁税,提升亩产,变相降税,只以田亩、商品产出量定收税,子女入学免一丁之税,大办工矿,开拓商路,鼓励流通等一系列刺激民生措施,获得了四路子民的极力拥护,也让四路爆发出蓬勃的生机。

    军事态势的缓解,役务变成有利可图的生计,唤醒了四路靠近边境的州县的生产能力,大量闲置土地的重新分配,无数水利工程的开通,也让四路的农业资源得到了彻底的解放。

    有了玉黍、土豆和轮作方式的加成,河北的沃土上,粮食产量翻了两番,亩产达到了平均四石,而税收只增加到一亩三斗,相当于农税降到了十三税一。

    然而农税在数目上反而增加了,从以往三年两收,亩输两斗,实际上的一年一斗半不到,而如今光旧有土地的税收,就增加了一倍有余。

    加上新增土地和之前新扩隐田隐户的税赋,四路农税,整整翻了两倍!

    但是农税的增长还是小头,遍布各州的五小工业,对辽外国、朝鲜、日本海贸的兴盛才是大头。

    爆表的商税让河北四路对大宋贡献的税赋,在元祐六年猛增到四千万贯,一举将大宋的岁入,拱进了三亿五千万贯的大关。

    大朝会上,苏轼一篇贺表写得大气堂皇,元祐盛世,古往今来,当推第一!

    唯一的不和谐声音,大概就是河西诸城邦的使节,控诉黑汗和西州回鹘的霸凌行径,要求大宋替他们主持公道。

    赵煦板着扑克脸,表示了对诸城邦和黑汗、西州百姓的同情,认为这是统治者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了百姓的头上,是不人道的行为。

    不过朝会的内容很多,这一节只是小插曲,赵煦只命礼部记住,将京师大学堂两位智慧宫学者在大宋潜心研究学问,重新阐述天方圣经写成的《原义》,颁发给使臣,让他们将之带回去,带给西域那些信仰天方教的教众。

    理学已经成为大宋无可争议的显学,而且在苏油阐发,加入逻辑思辨和辩证主义之后,得到大宋无数鸿儒的添补,已经构成了一套自洽圆融的理论。

    理学如今认为,人承火德,文明始肇。

    有了文明,人从此得以区别于禽兽,这就是理学最早的应用。

    初期的理学,被人用于和自然界相抗争,在这一时期,理学的主要内容,是知识,其主要目的,是改造和战胜恶劣的自然环境,让自己得以生存。

    这个过程是非常漫长的,经过很长时间的发展之后,人类开始有了物质的富余,文明以此为第一基点,产生了一次巨大的变革。

    理学终于迈出其重要的一步,从改造自然,发展到改造自己,开始成为人类改造心灵和群体相处方式的工具。

    让一个人,一个群体,远离野蛮,去除自己与人群的“禽兽之心”,是具备人性的关键,即“善”。

    因此让人变得更好,让群体变得更好的行为和想法,就叫“善”。

    要做到“善”,就得从最本初开始,从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开始,从家庭开始。

    理学从这里进入儒家的一套学说范畴,以“孝”为百善之根,发展起一套维系家庭、国家、社会的理论,将构建文明的理论,建成了一座越来越高的大厦。

    理学派认为,这个过程,是人类对理学新的应用,从最初的应用发展而来,两者却又互通互荣。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

    而到了今天,理学再次迈出了新的一步,就是从以前改造自然,让人类获得自由生存权的那些基础技能里,提炼出“道”。

    格物而致知,数学之道,物理之道,化学之道……

    经过苏油添油加醋之后的理学,就变成了科技知识与人文道德并重,一步步交替着往前走,脚下的路,就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历程。

    科技知识与人文道德,这是构建和支撑文明的两大重要连体树,就如人对称的形体一般,是两手、是两足、缺一不可。

    之所以人只有一张嘴,则更说明了文明传播的宝贵。

    在此基础上,神,其实就是完全摆脱了野蛮性,兽性,掌握了文明的真义,进化出纯粹完美之“人性”的人而已。

    库罗和艾尔普在接触了这套理论之后,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真理,开始将之加入到自己的信仰里边,在京师大学堂写出了《原义》一书。

    这部书以天方经典为纲,但是很多地方给出了和前代诸贤不同的解释,变成了一部崇尚文明的温和教义。

    毫无疑问,这部教义对河中河西各族和平相处是有巨大帮助的,因此赵煦特意在朝会上提了出来,希望它能够得到传播。

    春,正月,乙酉,辽主如山榆淀。

    乙巳,张诚一以穿父墓取犀带,降职与祠。

    这事情实在是太滑稽了。

    张诚一是唐徐国公张耆之子。

    张耆可是为真宗皇帝立下大功的人物,十余岁时就在真宗潜邸襄王府邸当差,后任王府指挥使。

    宋真宗为太子时,爱上了来路不明的蜀中女子刘娥,惧怕他的父皇宋太宗知道,就将刘娥藏于张耆家中。

    刘娥后来成为皇后、皇太后,张耆因而也就成为真宗和刘后的亲信。

    依靠真宗和刘后的宠信提拔,最后竟然由武职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在重视进士科第的北宋,除了开国草创时期,由武职入宰相,这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耆一生官运亨通,妻妾子女非常多,子女共五十五人。

    子女多了,就有好有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