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全文阅读 第170分节
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 我亦作不得
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我亦作不得
甲子,诏:“皇后六礼: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摄太尉,充奉迎使;同知枢密院事韩忠彦摄司徒,副之。”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章惇摄太尉,充发册使;签书枢密院事晁补之摄司徒,副之。”
“尚书左丞苏辙摄太尉,充告期使;皇叔祖同知大宗正事宗景摄大宗正卿,副之。”
“皇伯祖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宗晟摄太尉,充纳成使;翰林学士范百禄摄宗正卿,副之。”
“吏部尚书王存摄太尉,充纳吉使;户部尚书蔡京摄宗正卿,副之。”
“翰林承旨苏轼摄太尉,充纳采、问名使;太常寺卿郑雍摄宗正卿,副之。”
赵煦大婚这等排场,可是历朝历代君王里边所罕见的。
梁焘又言:“所谓恩霈者,天下刑狱恐有冤滥,远方之人可以徧为德音,在京诸军必有觊望,可与等第特支。”
“此为费不多,为惠至广,足以召集和气,慰悦众志。其特支必须支给,其等第乞令大臣参酌,其钱恐户部不易遽办,亦乞详酌指挥,伏望断自圣意处分。”
梁焘的意思很明白,太皇太后,你老人家该准备掏腰包了!
……
中牟,留雁湖边山岗上,杀猪宴已然制备妥当,几位风流名士,朝廷重臣,正在饮酒作乐。
苏轼说道:“京师大学堂近日解得一个文案,旧传《阳关》,乃是三叠,然今世歌者,每句再叠而已。”
“若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复节奏。”
“余在密州时,文勋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之曲,其声宛转凄断,不类向之所闻。细听其曲,却是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叠,乃知古本三叠盖如此。”
“及在黄州,偶读乐天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云:‘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一句再叠,则此句为第五声,今为第四声,则第一句不叠审矣。”
章惇笑道:“此亦子瞻一家之言,阳关三叠到底怎么个叠法,却也是久远,无从而知。你说的那曲子,当年与我书信,却是自己都说不知道词句如何,以理推之,乃后人以王摩羯四句敷衍,断然不会是原诗。”
顾临今日杀猪菜吃爽了,兴致颇高,笑道:“子厚公务繁冗,却是连读学报的时间都没有了吗?大苏前日于敦煌旧档里翻出了大石调的《阳关三叠》,有全套歌词,配度密州所得之曲,竟然是严丝合缝,正与子瞻前论相合,故而他才如此得意。”
说完取过曲板,借着酒意,一边打板儿一边高唱起来:
“渭城朝雨,一霎裛轻尘。”
“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
“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
“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
“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
顾临是大胖子,大胖子自带音箱,一曲唱出来,苏轼大笑:“妙极!顾屠叫卖,合压一席!”
满座顿时绝倒。
顾临今天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总比子瞻你好,所作乐府,词多不协,还被小姑娘取笑。”
这却是说的李易安了。
苏轼听说漏勺盗小师妹桂花词一事之后,便让李格非取自家小女儿的诗词来看了,不由得大为惊艳,特意写了贴子给李易安,意思是要收她为女弟子,传授衣钵。
却不料小妹崽竟然拒绝了!
还回帖道:“辞律排遣余兴,故为小女儿所喜;义理明究天人,固是大学士所宜。大丈欲授小女儿排遣之学,恐伤盛名;欲授士大夫天人之义,是为徒力。若端淑孝诚,则家君已传矣。”
小妹崽的贴子翻译过来,就是女孩子喜欢辞律是天性,大丈夫学习义理是责任。如果夫子是想要传我辞律,那怕伤了夫子的名声;如果要传我义理,那我一个小姑娘也用不上。至于其它的,爹爹已经传我了,就不用夫子费心了。
其实底下还有一层意思,夫子你是大丈夫,所以义理文章或者优良,然而辞律这样的小道,却不一定就真厉害。
要是翻译得更直白一点,符合现代人的思维,那就是——夫子你都能够教我什么呀就想当我老师?!
苏油在大名府得知此事后,不由得再次捧腹狂笑,苏子瞻啊苏子瞻,自恃才高绝顶一生放旷,可曾想到你也有今天!
赶紧写信给李格非,帮两个孩子定了亲。
此等人物,岂能不入我苏家!
说起这事情,大苏也是尴尬,不过他心忒大,将小妹崽当做忘年之交,也是件有趣的事情,于是又书帖回去,竟然做起了笔友。
一番文辞往来,大苏才发现自己真的低估了李家小妹崽,人家是天才,真不用自己教!
反倒是绿箬得闻之后,也给李家小妹崽写了封贴子,这回小妹崽倒是开开心心地跑到张知白故宅,跟绿箬学起了钢琴。
这些往事也是笑谈,苏轼笑道:“李家女公子,若是愿意,湖对岸文学院,自当有其一席。辞律之道,殆由天授,文力早在秦柳之间也。”
秦观被苏轼拿来与柳永并列,却不乐意了:“后学诗词,与柳七自有分别。”
苏轼斜倚在软塌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排骨:“‘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
秦观顿时哑然,想想又不服气,反击道:“那司徒‘剑光寒彻,河中多少雄桀。’不也是长公豪放之语?”
苏轼思索一阵,废然道:“却是我亦作不得此语。”
章惇拍案狂笑,感觉好解气哦:“司徒几任节钺,三收故郡。章楶取河中,果然是司徒作得,子瞻这翰林承旨却作不得。”
众人也都是大笑。
大苏摇头:“不过有一事,小幺叔做不得,苏轼却是做得。”
章惇问道:“何事?”
苏轼拿排骨敲了敲几案:“前日梁焘进奏,言陛下即婚,宜效前例,特支内外诸军。”
“此固宽恩,然未及小民。”
“轼欲奏请陛下,尽放天下积欠!”
众人都是大惊,却见山下庄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不一会儿甚至响起了鞭炮声,老李以当年老西军的敏捷连滚带爬地朝山上奔来,一边奔还一边用自己的大舌头喊:“大小少奶奶生了!又是个娃咧……”
称呼那真叫一个乱,等一下,为什么要说又……
……
三月,翰林承旨苏轼上书:
“臣闻之,孔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夫民既富而教,然后可以即戎。”
古之所谓善人者,其不及圣人远甚。
今二圣临御,八年于兹,仁孝慈俭,可谓至矣,然以上圣之资而无善人之效,臣窃痛之。
所至访问耆老有识之士,阴求其所以,皆曰:‘方今民荷宽政,无它疾苦,但为积欠所压,如负千钧而行,免于僵仆则幸矣,何暇矫然举首奋臂,以营求于一饱之外哉!’
自祖宗以来,每有赦令,必曰:‘凡欠官物,无侵欺盗用,及虽有侵盗而本家及伍保人无家业者,并与除放。’
祖宗非不知官物失陷,奸民幸免之弊,特以民既乏竭,无以为生,虽加鞭挞,终无所得,缓之则为奸吏之所蚕食,急之则为盗贼之所凭藉。故举而放之,则天下悦服。
虽有水旱盗贼,民不思乱。此为捐虚名而收实利也。
自二圣临御以来,每以施舍己责为先务。
登极赦令,每次郊赦,或随事指挥,皆从宽厚。
凡今所催欠负,十有六七皆君恩所贷矣,而官吏刻薄,与圣旨异,舞文巧诋,使不该放。监司以催欠为职业,守令上为监司之所迫,下为胥吏之所使。
大率县有监催千百家,则县中胥徒,举欣欣然日有所得。
若一旦除放,则此等皆寂寥无获矣。
自非有力之家纳赂请求,谁肯举行恩贷?而积欠之人皆邻困于寒饿,何赂之有?
以此之类,蔓延追扰,自甲及乙,自乙及丙,无有穷已。
每限皆空身到官,或三五限得一二百钱,谓之破限。
官之所得至微,而胥徒所取盖无虚日。俗谓此等为县胥食邑户。
嗟乎!圣人在上,使民不得为陛下赤子,而皆为奸吏食邑户,此何道也?”
第一千六百八十二章 积欠
第一千六百八十二章积欠
奏章中继续写到:“数路连年水旱,上下共知,而转运司利于财用,例不肯放税,纵放亦不尽实。
虽无明文指挥,而以喜怒风晓官吏,孰敢违者?
所以逐县例皆拖欠两税,较其所欠,与依实检放无异,于官了无所益,而民有追扰鞭笞之苦。
臣顷知杭州,又知颍州,亲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所压,日就穷蹙,而欠籍不除,以至亏欠两税,走陷课利,农末皆病,公私并困。
以此推之天下,大率皆然矣。
臣自颍移京,舟过诸州,所至麻麦如云。臣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可以生;若丰年举催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言讫泪下。臣亦不觉流涕。
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官吏皆云:‘以夏麦既熟,举催积欠,故流民不敢归乡。’
臣闻之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
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
臣先知杭州日,于元佑五年九月具奏四事:
其一曰,见欠市易籍纳产业,圣恩并许给还,或贴纳收赎,而有司妄出新意,创为籍纳折纳之法,使十有八九不该给赎。
其二曰,积欠盐钱,圣旨已令止纳产盐场盐官本价钱,其余并与除放,而提举盐事司执文害意,谓非贫乏不在此数。
其三曰,登极大赦以前,人户以产当酒见欠者,亦合依盐当之法,只纳官本。
其四曰,元丰四年,杭州拣下不堪上供和买绢五万八千二百九十匹,并抑配卖与民户,不住鞭笞催纳,至今尚欠八千二三百贯,并合依当年四月九日圣旨除放。
然臣具此奏目,经一百八日,不蒙回降指挥,复乞检会行下,尚书省取会诸处,称不曾承受到上件奏状。
十二月八日,三省同奉圣旨,令苏轼别具闻奏。
臣已于元佑六年正月九日备录元状,缴连奏去讫,经今五百余日,依前未蒙行下,伏乞检会前奏一处行下。
臣前所陈四事,止是扬州、杭州所见。窃计天下之大,如此四事者多矣,若今日不治,数年之后,百姓愈困愈急,流亡、盗贼之患,又有不可胜言者。
臣伏见所在转运、提刑司,皆以催欠为先务,不复以恤民为意,盖函矢异业,所居使然。
臣愚欲乞备录今状,及元佑六年正月九日所奏四事,行下逐路安抚、钤辖司,委自逐司选差辖下官僚一两人,不妨本职,置司取索逐州见催诸般欠负科名、户眼及元欠因依,限一月内具委无漏落保明供申,仍备录应系见行欠负敕条,出榜晓示。
如州县不与依条除放,许诣逐司自陈,限逐司于一季内看详了绝。
内依条合放而州县有失举行者,与免罪改正讫奏。
其于理合放而未有明条,或于条有碍者,并权住催理,奏取敕裁,仍乞朝廷差官三五人置局看详,立限结绝。
如此则期年之间,疲民尚有生望,富室复业,商贾渐通,酒税增羡,公私宽贷,必自此始也。
民心邦本,事关安危,兼其间逐节利害甚多,伏望圣慈少辍清闲之顷,特留圣虑,深诏左右大臣,早赐果决行下。
当时臣身远言深,罪当万死,感恩徇义,不能默已。”
高滔滔读后恻然,下诏:“京师所置局,因令看详畿内欠负。”
然而苏轼并没有就此终止,继续上书,还告了户部一状,讲述自己所见的中央政策在抵达地方后的执行情况:“臣过淮南,见转运司牒,坐准户部符,臣僚上言淮南灾伤,乞特与除放,其余纳钱见欠人户,亦乞特与减免三分外,若犹有欠,并上二等户,如不可一例减放,则并乞特与展限,候今年秋税送纳。其言至切。”
“寻蒙圣恩送下户部,本部却只检坐元佑三年七月二十四日敕节文,灾伤带纳欠负条贯,应破诏旨。其臣僚所乞放免宽减事件,元不相度可否,显是圣慈欲行其言,而户部不欲,虽蒙行下,与不行下同。”
同时表明了自己对户部执行积欠清理态度与能力的怀疑:
“臣今来所论,若非朝廷特赐指挥,即户部必无施行之理。”
“近日淮南转运司,为见所在流民倍多,而所放灾伤多不及五分,支破贫粮有限,恐人情未安,故奏乞法外支结。”
“若使尽实检放,流民不应如此之多,与其法外拯济于既流之后,曷若依法检放于未流之前?”
“此道路共知,事之不可欺者也。臣忝侍从,不敢不具实闻奏。”
半月之后,见朝廷依旧没有决策,苏轼再次上书:“臣闻之孟子曰:‘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若陛下初无此心,则臣亦何敢必望此政,屡言而屡不听,亦可以止矣。然臣犹孜孜强聒不已者,盖由陛下实有此心,而为臣子所格沮也。”
“窃观即位之始,发政施仁,天下耸然,望太平于期月,今者八年而民益贫,此何道也?愿陛下深思其故。”
“若非积欠所压,自古至今,岂有行仁政八年而民不苏者也?
臣既论奏不已,执政乃始奏云初不见臣此疏,遂奉圣旨令臣别录闻奏。
意谓此奏朝上而夕行,今又二年于此矣,以此知积欠之事,大臣未欲施行也。”
“若非陛下留意,痛与指挥,只作常程文字降出,仍却作熟事进呈,依例送户部看详,则万无施行之理。”
“臣人微言轻,不足计较,所惜陛下赤子,日困日急,无复生理也。臣又窃料大臣必云今者西边用兵,急于财利,未可行此。
臣谓积欠之在户部者,其数不赀,实似可惜,若实计州县催到数目,经涉岁月,积累毫厘,何足以助经费之万一?
臣愿特出英断,早赐施行。”
“臣访闻浙西饥疫大作,苏、湖、秀三州之民,朝廷加意惠养,仍须官吏得人,三年之后,庶可全复。书曰:‘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浙西灾患,幸于一二年前上下疚心,同力拯济,其劳费残弊,未为之甚也。”
顺便告状:“臣知杭州日,曾奏乞下发运司多籴米斛,以备来年拯济饥民。圣明垂察,支赐缗钱百万收籴,而发运使王觌坚称米贵不籴。”
“是年米虽稍贵,而比之次年春夏,犹为甚贱,纵使贵籴,尚胜于无。而觌执所见,终不肯收籴颗粒,是致次年赈济失备,上下共知。”
“而小人浅见,只为朝廷惜钱,不为君父惜民,类皆如此。”
“淮南东、西诸郡累岁灾伤,近者十年,远者十五六年。今来夏田一熟,民于百死之中,微有生意,而监司争言催欠,使民反思凶年。怨嗟之气,必复致水旱。”
“臣敢昧死请内降手诏云:‘访闻淮、浙积欠最多,累岁灾伤,流殍相属。今来淮南始获一麦,浙西未保凶丰,应淮南东、西,浙西诸般欠负,不问新旧,有无官本,一体罢除。’”
这就有些过分,等于是抓着赵煦的手,帮他将手诏都写好了。
苏轼最后还拿着赵煦大婚当做理由:“使久困之民,稍知一饱之乐。仍更别赐指挥,行下臣所言四事,令诸路安抚、钤辖司推类讲求,与天下疲民尽洗疮痏,复睹太平。”
“臣伏睹诏书以五月十六日册立皇后,本枝百世,天下大庆。孟子有言:‘诗曰:‘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此周之所以王也。”
“今陛下膺此大庆,独不念积欠之民流离道路,室家不保,鬻田质子以输官者乎?若亲发玉音,力行此事,所全活者不知几万人。天鉴不远,必为子孙无疆之福。”
“臣不胜拳拳孤忠,昧死再言。”
高滔滔终于坐不住了,特召苏轼觐见,于偏殿单独面奏。
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 止步
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止步
迩英殿,偏殿。
赵煦看着苏轼,对这个大宋的文化偶像非常景仰。
普天之下,包括司徒在内,都在为赵煦的大婚做准备。
举国大庆的时候,苏轼连续的三道奏章,让朝廷倍感不安。
听闻学士有名爱妾朝云,评断他“一肚子不合时宜”,如今看来,的确是够中肯。
不过赵煦并不生气,他好奇的是,以大宋如今三亿五千万贯以上的岁入,为何在大苏眼里,却还有那么多嗷嗷待赈的百姓?
大苏道出了一个让大宋老百姓痛苦已久的问题——积欠。
积欠,就是老百姓们欠朝廷官府的钱粮。
这部分钱粮产生的原因有很多。
第一部分就是正常的两税,诸如灾荒,如果没有严重到需要朝廷免除两税的时候,是一样需要上缴的。
但是如果上缴,老百姓就留不下存粮和种子,地方官力求“安静”,害怕影响政绩,往往不予上报,只让老百姓“宽展”到下一年上缴,这就形成了一种“积欠”。
第二部分就是“扑买”,大宋很多资源,如码头、矿藏、酒坊、冶坊,很多属于国家所有,百姓承包,每年都要缴纳“榷课”。
但是做生意一定有赚有赔,比如苏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那次淯井盐户逃亡事件,就是因为资源枯竭而榷课不止,造成了百姓欠下官府太多榷额,偿还不上只好逃亡。
第三部分就是“官物”,朝廷征收的物资,需要百姓送到征收地,才算是完成,如果半路上遇到洪水暴雨造成了损失,就要算在老百姓头上,需要赔偿。
还有一种“官物”,就是贫户的种子、农具、耕牛甚至土地,或者完成役务运输的骡马,贫户自身没有,往往需要向官府借。
如果遇到灾荒比如洪水,或者骡马耕牛染病而亡,这些东西也是要赔的。
高滔滔上台之后,履行宽政,减免了大量的苛捐杂税,大力鼓励生产,安石相公时代留下的那些青苗贷、市易钱之类的专项欠逋,高滔滔予以了一体的罢免。
此外还有如不合理的附加性税收如“宽剩钱”,“头子钱”之类,同样予以了罢免。
应当说,这些措施取得了极大的成效,也的确给华夏大地带来了蓬勃的生机。
但是因为以前大宋的底子太薄,这些措施所照顾得到的,大多还是三四等以上,最起码薄有田亩,基本有能力自食其力的那些百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苏油的治国理念当中,大宋的政策,当然要首先向有能力纳税的那部分人倾斜,先得保证国家有足够的税收,扎牢基本盘,之后才说得到其他。
以苏油如今的身份,他也绝对不敢如此“示恩天下”,毕竟这些钱粮,的确是老百姓欠国家的。
他只能通过种种举措让老百姓增加收入,早日让老百姓能填上这个坑,而绝不敢建议朝廷“罢除”。
而到了今天,终于有人站出来说出了这一条。
不合时宜苏子瞻,时常苏油头疼,不过也很让他骄傲。
君臣间却没有直入话题,高滔滔在帘内先是问道:“毕观母子,都安好吧?”
苏轼躬身道:“多谢太皇太后关怀,弟妹与侄儿都好,小婶娘给侄儿取了个小名,叫杵儿。”
杵儿比扁罐漏勺好不了多少,更小,赵煦不禁好笑:“改日有空,我也去看看。”
高滔滔叹息一声:“听说贱名好养活,以司徒仙卿之富贵豁达,也不免此俗,足见爱子之心,人皆有之。”
“天子牧养万民,自当长以此心。内翰近日连上三章,老身看过着实忧虑,大宋如今岁入三亿五千万贯,如何天下还有此等待赈之民?”
苏轼说道:“国朝人口一亿六千余万,四千万户,其中一二等户不足千万,三四等户两千余万,而剩下的千万五等以下,实赖朝廷赈之。”
“以小幺叔之能,河北四路三年振兴,尚不能弥灭五等户,何况其余?”
赵煦立即为偶像辩护:“司徒振兴河北,先保国用、民用,使有产之民尽其地力,无产之民尽其身力,从今年开始,宽政渐及五等以下,盖事有先后,非不作为也。”
苏轼躬身道:“是,然以小幺叔之能,大力推行,使河北亩增两倍,从一石增到四石,方能有此政绩。”
“敢问陛下,大宋如今亩产四石之府路,又有多少?”
赵煦顿时哑了。
苏轼又说道:“两浙灾伤,陛下不以臣愚钝,命臣按治,杭州号称天下首善之区,民间殷富,亦经三年,方才恢复。”
“而浙西,浙南山区,百姓因灾积欠者,每县一两千户,几乎占了人口的一半。臣离任之日,尚且艰难。”
“臣前请朝廷两浙路百万石宽免,亦遭御史弹劾,不敢入都门。国政如此,其余人臣,有敢言民之疾苦者?”
“大宋蜀中、汴京、两浙,向称富足;陕西、河北,得朝廷倾斜,如今颇为宽松;至于新得之地如河西、宁夏、南海,因商贸发达,物产丰饶,轻徭薄赋,弊病没有积累起来,百姓也颇为安乐。”
“然百姓大体安乐,并非说明积欠不严重,大宋积欠最严重的地区,恰恰在汴京、两浙、以及京西南北,荆湖南北,淮南东西,江南东西等久治之区。”
“其中荆湖、广南,人户不多,积欠数额,于百姓虽几近难以承担,然于朝廷,其实也没有多少。”
“数量多的,以臣所知,两浙一路,便有两百万贯。”
“其余淮南、东南,差近此数。”
“至于汴京,臣不得而知,想必户部有数目可查。”
“这些积欠,看起来数目巨大,其实只存在与账目之上,而收上来的那些,都成了供养胥吏的‘津贴’,根本落不到朝廷的手上。”
“这是地方州县,借由朝廷追缴积欠的名目,行残民之实。”
“与其这样,不如趁陛下大婚之际,一体罢免,则天下欣悦,万民归心,福报必后至也。”
高滔滔问道:“蔡京如今就在提举户部,一向称能,如何内翰奏章当中,却似乎对户部不太信任?”
苏轼叹气:“蔡京的确是‘能臣’,但是他绝不是‘仁臣’。”
“任两淮都转运使期间,虽然政绩斐然,号称大治,然也只是有产者益其产,而无产者益其贫。”
“只不过无产者素不供赋税,因而在朝廷的各种奏章、统计上,看不见罢了。”
“但是陛下,如今积欠加身,尚无法为朝廷供税的那些人,和如今解脱负担,努力生产,为朝廷供给三亿五千万贯岁入的那些人一样,却都是陛下的子民啊!”
“蔡京也绝不会冒国朝的忌讳,提请朝廷改正。更不会将国用施于贫户。反倒会以其生计窘迫,使之入工矿,且薪水绝不会给得太丰厚,因惧役力有失也。”
“此不堪力谏,善设巧施,司马公所谓‘才胜于德’者。”
“他只会遵照朝廷旨意行事,而且一定能够完成得很好。他的‘能’,就是能在这里。”
“明君得之,则为伊吕,昏君用之,即成刁易。”
“但是有一点好,就是他如今执掌户部,只要陛下明申旨意,蔡京一定能善体圣心,举措周备,解我朝之大患。”
“如陛下有意施此善政,臣却保荐蔡京,非他决不能行也。”
应该说苏轼的心比较软,他的目光并没有被大宋如今的兴旺发达所迷惑。
如果苏油在此,就会把这个问题剖析得更加明白——大宋百姓的生活的确已经好了起来,但是这是总数上的巨大提升,却不是最大范围内的普遍性提升。
后世有一个词语,很清楚地道明了这里边隐藏的巨大危机——贫富差距。
也就是说,如今的大宋,四分之三的人口已经在跑步提升,但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却在原地踏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减小了,而是扩大了!
但是这些人的疾苦,被掩盖在了繁荣底下,因为连纳税人都不是,朝中几乎不可能有替他们呼喊的声音。
这个矛盾,目前还不是大宋的主要矛盾,但是这个矛盾,曾经是诸多王朝覆灭的主因,绝不能任其扩大和加重。
要解决,就要先发现,苏轼自己估计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至少,他已经看到了。
高滔滔叹息道:“如此看来,其实子瞻也非不明白用人之道。”
“当年你兄弟叔侄,三人同试制科,仁皇退朝回宫,喜曰:‘今日为国朝得三宰相也。’”
“言犹在耳,如今明润已历相位,而子由位至左郎,不日当有掖进。”
“你虽然成绩最好,却一路蹉跎,子瞻啊……”
苏油躬身:“臣在。”
“若是官家纳你此谏,你的仕途,从此就绝于制翰、尚书了。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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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 绝仕
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绝仕
这是当然之理,罢免天下积欠,加恩兆民,只能恩出于上。
如果因苏轼力请而得行之,那今后天家就再不敢用其为相。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对天下来说可能是好事儿,但只要是周公,那就具备翻为王莽的能力。
对天家来说,就算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冒这个险。
高滔滔其实是非常想实现仁宗“三宰相”这个FLAG的,苏轼的连续几道奏章没有声息,也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苏轼再次躬身:“臣生之辰,月宿直年,磨蝎入宫,主得谤誉。”
“先帝不以臣鄙陋,数蒙拔擢,然终矫顽劣抗,不堪使任。”
“是故屡升而屡黜,反伤先帝之明,愧何如之。”
“陛下新极,圣慈临制,不顾众毁,恩旨屡加。”
“未至都下,已历五迁。自古人臣,罕有恩遇如斯者。”
“臣愧怍于心,中夜惭徨,常思愚昧,未有可报圣恩于万一。”
“抵京之后,又数遭弹劾,如非陛下曲意保全,以臣之罪,虽新宋、大西,不足为掩骨之所矣。”
“君恩如此,岂容不报?而臣才钝拙,非如小幺叔变化施为,可生死人而肉白骨者。”
“唯有一心,敢倾竭诚。故人臣有所不言者,臣敢昧死为陛下言之;天下有所当正者,臣敢昧死为陛下谏之。”
“至于官身禄位,以臣之驽蠢,虽制翰亦为忝禄,敢望其余?!”
帘内沉默了半晌,高滔滔终于开口:“官家。”
赵煦这万年扑克脸也不禁红了眼圈:“侍讲章奏有言:‘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前贤有教,敢作不闻?”
“朕虽陋暗,亦有思齐之心,先帝曾曰:‘此固非安图逸乐之时也’。”
“皇宋于今,威加四海,朝野清平,岁入增汉唐十倍,疆域亦齐之。”
“朝臣每言盛世,然尤有良政不及之民。”
“非卿孤直,谁为言之?”
“今朕意已决,天下诸般逋负,不问旧新、有无官本,一体罢除。着户部尚书蔡京提举此事,天下检察司监督以闻。如有官吏阻扰其事,造作奸伪者,严惩不贷!”
“此议由内翰所起,即由卿拟诏,必符朕意。”
苏轼再拜:“太皇太后、陛下心系万民,隆德感天,必邀后福。明主在上,臣苏轼,为天下拜贺!”
夏,四月,癸丑朔,出诏放免天下欠逋。
大苏雄文,盖世无双,一篇《告天下臣民放免积欠诏》,做得花团锦簇,感人肺腑。
户部尚书蔡京果然厉害,估计方案其实早就悄悄做下了,诏书下达只用了五天,就得出天下州县合免数目,计一千三百余万贯,细化到了县一级,命各地按章施行。
同时要求天下州县衙门,皆需张榜告示,如此德政,必使周闻。
各路、州、县、军检察司、折冲司,善行监督,不得有侵吞国用的事情发生,一旦弹劾,必罹重惩。
诏书一出,天下欢悦,其实根本不用张榜,以大苏的影响力,转眼就流布天涯海角。
高滔滔和赵煦的声望,因为此事被再度推向新的高峰,民间无数贫民赤户,为太皇太后和赵煦设立长生牌位,四时供奉。
之前,范祖禹曾经上奏推荐赵煦再用程颐:“程颐经术、行义,天下共知,司马光、吕公著与相知二十馀年,然后举之。
颐草茅之人,未习朝廷事体,迂疏则固有之,人谓颐欲以故旧倾大臣,以意气役台谏,其言皆诬罔非实。
陛下谨择经筵之官,如颐之贤,乃足以辅导圣学,至如臣辈叨辅讲职,实非敢望颐也。
今臣已乞去职,若复召颐劝讲,必有补圣明,臣虽终老在外,无所憾矣。”
太皇太后召吕大防曰:“皇帝未欲令去,且为皇帝留之。”
吕大防谕旨,进范祖禹龙图阁待制,范祖禹乃不敢复请。
丙戌,诏程颐许辞免直秘阁、权判西京国子监,差管勾崇福宫。
程颐上书辞谢:
“伏念臣力学有年,以身任道,惟知耕养以求志,不希闻达以干时。
陛下诏起臣于草野之中,面授臣以讲说之职。臣窃思之,得以讲学侍人主,苟能致人主以尧、舜、禹、汤之道,则天下享唐、虞、夏、商之治,儒者逢时,孰过于此?
臣于是幡然有许国之心。
在职岁余,凡夙夜毕精竭虑,盖非徒为辨辞解释文义,惟欲积其诚意,感通圣心。
傒交发意之孚,方进沃心之论。
实觊不传之学,复明于今日;作圣之效,远继于先王。
自二年春后,每当臣进说,陛下尝首肯应臣。臣知陛下圣资乐学,诚自以为千年之遇也。
不思道大则难容,迹孤者易踬。入朝见嫉,世俗之常态;名高毁甚,史册之明言。
如臣至愚,岂免众口?
不能取信于上,而欲为继古之事,成希世之功,人皆知其难也。
臣何狂简,敢尔觊幸,宜其获罪明时,见羞公论。
志既乖于仕道,义当致于为臣,屡恳请而未从,俄遭忧而罢去。
衔恤既终于丧制,退休合遂于初心,岂舍王哉!
忠恋之诚虽至,不得已也。去就之义当然。
自惟衰迈之躯,得就安闲之地。闓今传后,更有望于残年;行道致君,甘息心于圣世。
岂期矜贷,尚俾甄升;恩虽甚隆,义则难处。
前日朝廷不知其不肖,使之劝学人主,不用则亦已矣,若复无耻以苟禄位,孟子所谓是为垄断也。儒者进退,当如是乎?
臣非敢自重,实惧上累圣明,使天下后世谓朝廷特起之士,乃贪利苟得之人,甚可羞也。
臣尚羞之,况朝廷乎!臣无可受之理,敢冒万死,上还恩命。”
应当说,这篇谢表里边,充满了抱怨之意,监察御史董敦逸立即弹劾:
“窃见左通直郎、直秘阁程颐辞免职名表,辞云‘不用则已,获罪明时,不能取信于上’,又有‘道大难容,名高毁甚’之语。
怨躁轻狂,不可缕数。
臣按颐起自草泽,劝讲经筵,狂浅迂疏,妄自尊大。
当时有所建白,人皆以为笑谈,而又奔走权门,动摇言路。
幸陛下圣明,察其疏缪,止令罢职,示朝廷之宽恩也。
颐近因丧服除,朝廷以职名加之,舆议沸腾,皆云虚授。
今颐犹不自揆,肆为狂言,至引孔、孟、伊尹以为比,又自谓得儒者进退之义。
惑众慢上,无甚于此。伏乞朝廷追寝新命,以协公论。”
等到苏轼所拟的《放免天下积欠诏》传至洛阳,程颐读罢,终于彻底息了争竞之心,绝了入朝之念。
他能够做到的,苏轼能够做到;苏轼以自身仕途断绝为代价,为天下贫民请命,最后得以施行,这样的举动,却不是他想得到的,更不是他做得到的。
此事之后,他再也没有和苏轼竞争士林领袖的资格。
说得亮堂,不如做得亮堂。
苏轼是真正的光风霁月,而程颐,始终摆脱不了“伪君子”的嫌疑。
因此只要苏轼不相,他就不可能再有入仕的机会,否则必然被士林所不齿。
于是再次上书辞谢,这一次的态度就非常老实了:
“臣昨被责命,出为外官,夙夜靡皇,惟是内省。
始蒙招致之礼,旋为黜逐之人,将胡颜以立朝,当自劾而引去。
至于五请而未听,岂可力辨而求伸,遂且从容,以须替罢。
未至任满,遽丁家艰,思无忝于所生,惟坚持于素节。
未终丧制,已降除书,上体眷恩,内深愧惧。
伏念臣志存守道,识昧随时,俗所忌憎,动招谤毁。
昨蒙擢任,既以人言而被黜,为朝廷羞矣;今复授以职任,适足重为朝廷羞,无所益于明时,徒取笑于后世。
伏望圣慈矜察愚诚,追寝恩命,特降指挥,许回田里。”
高滔滔给足了程颐体面,诏不许。
程颐只得承领敕牒,但是称疾不拜,“假满百日,亟寻医,终不就职”。
这一次,是真正绝意于仕途了。
第一千六百八十五章 礼物
第一千六百八十五章礼物
大名府,王晦读到《时报》上苏轼所作的诰文,惊叹的同时却也叹息良久:“子瞻终不得作相也。”
王彦弼倒是更加了解苏家人:“其实就算司徒,也从来把作相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体。”
王晦哑然苦笑:“却也是,当年从邸报上得见司徒与王相公同船入京,老夫还以为,我朝会出一名三十不到的宰相呢。”
王彦弼讶然:“怎么可能?那岂不得震骇中外?”
王晦说道:“当时我也是骇然。但是细推下来,却也的确无可更易。”
“辅之你想,若司徒承王相公衣钵,熙宁七年郑侠案后,以参知政事执掌朝政,有困难吗?”
“若司徒如吕惠卿那般险狭,以其与先帝的融洽知遇,有没有可能在熙宁四年,便可取王相公而代之?”
“熙宁四年,司徒才二十四岁,七年也不过二十七。”
王彦弼回想当年的政局,不能不说,王晦的推断大有实现的可能。
王晦感慨道:“不过司徒选择了另一条路,对他自己来说,恐怕是最难的一条,而对大宋,却几乎是最好的一条。”
“多少人能在唾手可得的富贵之前止步?能为心中的正道坚持?能在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的开脱的情况下,拒绝诱惑,固守本心?司徒做到了,实在令人佩服。”
王彦弼有些不解:“一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我的意思,是站在道义之上。”王晦摇头感慨:“司徒他可以附从王相公,从而轻摄高位,也同样可以做到王相公去后,去除恶法,扶正朝纲。”
“只需要数年之后天下大治,谁还能说他改弦易辙的不是,谁能说他做得问心有愧?”
王彦弼困惑了:“那司徒为何没有这样做呢?”
王晦拍了拍桌上苏轼的文章:“这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白乐天有云‘宁为直折剑,不作曲全钩’是也。”
“他要让自己的施政理念、学术理念,道德理念,堂堂正正地一步步成为规范。”
“不但结果要正确,比结果还重要的,是过程更要正确。”
“只有这样,才不会给后继者们做下投机取巧,走旁门左道的坏榜样,也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用花哨巧妙的借口,玷污他的理念。”
“所计者,垂范百世,非止一时也。”
“这也是龙老理念的核心——‘世无周公,则亦无莽’。”
“如果制度让周公的产生成为了可能,周公就应当去堵住这些漏洞,而不是让自己成为周公。”
“因为如果那样做了,就会给后世留下让王莽成为王莽的漏洞,就是制度的失败。”
应该说,王晦甚至比文彦博这个学生,更加深刻地理解到了龙昌期的思想核心,如果龙昌期复生,必然会引王晦为平生知己。
毕竟文彦博长期位高权重,他也是大宋不规范制度的受益人,没有去深刻体会龙昌期这句话的深意。
“所以司徒他宁愿等。”王晦说完,又意味深长地指了指王彦弼:“他在等你们,后来的同道者。”
响鼓不用重锤,见王彦弼明白了,王晦便将话题丢开:“司徒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天下事,终得天下人为之。”
说完拿起邸报念道:“吏部今年考绩新法:诸路考察县令课绩等第者,本条未有限定人数。
今以一路所管县多寡为则,委知州、通判考察。
课绩以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为四善;
以狱讼无冤、催科不扰、税赋别无失陷、宣敕条贯、案帐簿书齐整、差役均平为治事之最;
农桑垦殖、野无旷土,水利兴修、工坊得便、商路通达,民赖其用为劝课之最;
屏除奸盗、人获安处,赈恤穷困、脱除五等,学校齐备为抚养之最。
仍通取善最,分为三等,十二事中,九事为上,七事为中,余为下。”
“从新考绩法来看,相比以往,多了几个变化。”
“簿书齐整,此其一,朝廷开始重视账档、记录,凡事有案簿可查,能够分明责任;”
“催科不扰,差役均平,此其二,前者需民有余剩,后者需官给公平;”
“劝课当中,多了工、商两项;”
“抚养当中,除了赈济,还多了‘去贫’、学校两项;”
“先是议两制差除,宰执异同不决。吕大防顾梁焘,问谁可,焘曰:‘公久居朝廷,收养人材固多,惟不以爱憎牵于偏听,而以朝廷得人为己任,此所望于公也。’
大防曰:‘苦乏材耳。’
焘曰:‘天下何尝乏材,但贤者不肯自向前求进,须朝廷识拔,则有以来之。立贤无方,不患无人也。’
大防曰:‘须在识别分明。’
焘曰:‘公生明,则识别自然明矣。’
大防善其言,乃立此法。”
“所有这些,四路都走在了前面,吕大防不过凿壁偷光,萧规曹随而已。不过如此一来……呵呵呵,今年的河北四路,又得取一个大彩头了。”
王彦弼笑道:“凿壁偷光,这典故还能如此用?”
王晦大笑:“寓意虽不是这么个寓意,可情状,真就是这么个情状嘛!”
王彦弼也笑:“故而只要不仅提四善,外加十二事细考,我河北四路,想不出头都不行,此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
王晦再次大笑:“辅之倒是学得快,哈哈哈……寓意虽不是这么个寓意,可情状,真就还是这么个情状!”
笑完又道:“河中一开,吏部阙额又多了,以往上件人须二年以上闲居,伺候引见,及至改官,授得差遣,待阙又须一二年。”
“前日有司上奏,只要各是举主足,才行政事有可观。宜及时甄用,令宣力四方,惠养百姓。”
“我大宋以前是冗官,现如今,竟然开始缺官了。”
王彦弼知道王晦的意思,王晦这是在提醒他,如果想要走仕途的快车道,现在就是好机会。
斟酌了一阵,王彦弼还是开口道:“我可没有漏勺那般狡黠,能在广州翻云覆雨,还是想跟在司徒身边,再多学几年。”
王晦满意地捋着胡须:“辅之也历练出来了,这个主意拿得定。看看苏子由,此实似缓而疾之上策也。”
苏辙的仕途,之前在大佬们庇佑下蹉跎了几十年,但是却也因此学习到了诸位大佬们丰富的治政经验。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如今离宰相也不过两步之遥。
王晦又问:“对了,近日司徒却在何处?”
苏油现在对河北四路治政可谓是大放手,真正如文彦博守河北那般,只行监督之事,再也不管理细务。
王彦弼和王寀,一个负责行政,一个负责提刑,还有个高世则负责监察,高公绘负责治安,然后转运副使王克臣在台前,顶级幕僚王晦在幕后。
工业有沈括,水利有宋用臣,金融有苏辐、赵仲迁,军事有一群杀才。
农业还在吃轮作、畜耕、优良高产作物推广和化肥的红利。
一个河北四路都转运司,运作得稳稳当当。
王彦弼笑道:“去定州了,陛下大婚在即,司徒准备了一船纲运作为贺礼,这是取货去了。”
……
定州,冯家窑。
史大感觉自己身上责任重大,一脸的端肃,将一件件的瓷器认真检查了再检查,确定毫无瑕疵之后,才放入特制的草箧当中。
装完一摞,再将草箧移入木箱。
冯掌柜在一边盯着,手底下还要计档,还要往木箱上贴标签,虽然激动得手都在哆嗦,却绝不假手他人。
账房老头想要凑上来写两笔,都给冯掌柜赶开,只能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大宋如今已然可以将火窑的温度烧到近一千八百度,如果是电炉,能够到两千多度,已经远超瓷器烧造的上限。
因此瓷器,就成了苏油穿越到大宋以来,首先进化到巅峰的作品,如今的定州剔红花瓷器,堪称瓷器中的经典。
当然从美学角度来说,剔花瓷器其实远不如明清官窑诸多红色系瓷器如豇豆红,胭脂红,祭红、郎红那般富于自然韵味,但是胜在色正,喜庆。
宋尚火德,这般以雪巴珠原料为釉色的正红瓷器,可以说如今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
苏油和程岳抵达了工坊,进入仓房:“哟,还忙着呐?”
冯掌柜上来拱手:“正查验最后一次,给陛下的大婚贺礼,可不敢轻忽。”
苏油笑道:“老冯你也别把这个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汴京时报》找晏小山买个广告。”
剔红瓷器有凹凸痕迹,用来做餐具指定是不行的,因此老冯查验的这一批都是装饰和文房所用。
餐具也有,那就是在器具外浅刻然后喷釉,内里洁白如雪,外部全红覆盖,细看才能察觉外壁上边还有花纹,精美异常,冯家窑老供奉的手艺,堪称巧夺天工。
苏油取过一只水洗来看了,又弹了弹听声音,点头道:“解决了炉温问题,理论上,任何瓷器,老冯你这个窑口都可以烧造出来了,接下来将有大量的外贸订单,恭喜冯掌柜,你发财了。”
冯掌柜乐得胡子都在抖:“发财事小,能给内中供奉,那是老冯家到我这代,光宗耀祖的体面,全是使相的恩情……”
苏油懒得听恭维:“对了,那几口子孙缸呢?”
冯掌柜说道:“在内库房,月前就烧好了,都不敢轻易示人。”
苏油说道:“走,看看去。”
四口大缸是钵型缸,缸径一米,高度八十公分,这样大的缸,以往大宋也烧造不出来。
大缸用了石膏模具灌浆技术,之后经过精细修胎,烧胚,挂釉,剔花,喷釉,烧色等多道工序,老供奉在剔花的时候还创造性地引入了漆雕技术,不再是两个平面的叠加,而是剔出了浅浮雕的层次效果,营造出大苏朱砂竹画的层叠感。
这个对于烧造的要求就太高了,稍不留意,边缘便会过度融化而变得层次模糊。
第一千六百八十六章 不行特支
第一千六百八十六章不行特支
但是大宋的工匠们就是喜欢这样给自己上难度,跟苏油理工之道的先求有再求精不一样,他们对自己要求极高,知道是要给陛下烧造大婚器物之后,更是精益求精,力求尽善尽美。
少年官家的仁善,已经四海传扬。
尽罢天下积欠,直接移走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头上的阴云,重见朗朗青天。
此等德政,旷古皆无。
谁没有几个穷亲戚,如冯掌柜这样粗通礼义的老百姓,对皇帝的崇敬更是无以复加,虽然自己并不在免放之列,一般早早在家中供起了牌位。
打碎瓷器也不再心疼了,官家对咱老百姓这么好,必须没有一丁点瑕疵的子孙缸才配得上!
小心翼翼地将几百件瓷器移上小火轮,苏油看到程岳收束装裹,配上转轮铳,长剑,还抄起一口朴刀,突然莫名其妙想到青面兽杨志。
《水浒传》里,杨志曾和林冲说过:“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
之后杨志到了梁中书手底下做了提辖,梁中书命他给岳父蔡京送价值十万贯金珠宝贝的生辰纲,可恨又给梁山泊贼寇给夺了去,被逼无奈只好落草。
据苏油所知,蔡京并没有姓梁的女婿,而且水浒传里故事发生的时节,也还有不少年头,但是小说里梁中书便是坐镇大名府……
呃,应了地头,不可不防。
于是对程岳谆谆叮嘱:“这批瓷器,就算是失陷在黄河里,或者被草寇劫走,皆不打紧,当时我就命冯掌柜和史大烧作了两批,还有备份。”
“因此你千万要回来,我也不会责你,再送一趟也就是了。”
“好不容易有份差遣,你那些三山五岳的兄弟还指望你活成个人样子,万不可逃去他处……”
程岳听得莫名其妙,四路如今还有盗匪吗?特么罪囚都被你送去工矿那啥……劳动改造了,照样一天两百五十文,与役夫等例,官府先存着,罪满发给。
这还是囚徒的待遇?!
以你探花郎和赵宋小官家如今在河北的名声,就算三山五岳的兄弟还在,敢劫这道皇纲?
所谓盗亦有道,能跟沂河二侠抗手的剧盗,都讲江湖规矩,若是寻常小蟊贼,又敢到我跟前来撒野?
气呼呼地拎刀上船,跟这狗官生不完的气,就是看不起俺们江湖人士,如此低瞧洒家!
好在京中还有国夫人,此番进京又可以讨教一回金仙玉剑,顺便告状,哼!
苏油看着程岳脸色铁青地上船,觉得他更像青面兽了,不由得又是担心又是懵逼,问身边的史大:“我刚刚哪句不是好话?怎么他还生气了?!”
……
汴京城,因为皇帝婚事特支之事,大佬们们又展开了掰扯。
三省、枢密院同奏:“册皇后故事,在京诸军各有小特支,依端午例。”
大宋是军阀头子起家,对军人有很多偏袒的赏格,每年端午、秋郊、冬至、皇家大小喜事,军中都会颁发赏赐。
因为这些赏赐是只有军人才有的福利,故而称为“特支”。
吕大防内心里是想将这场婚事办得热闹的,于是上奏:“景佑元年册光献时,为明肃丧未除,皇帝不曾临朝发册,故为小特支。今既临朝,欲与大特支。”
高滔滔说道:“那就依冬至例。”
冬至例就是大特支了,不过大宋如今也不差这点钱,吕大防点头道:“当如此。”
高滔滔却又说道:“还有在外新军、旧军、工程军,我想皆与,新军五百,其余三百。”
呃这个……好像过头了,吕大防只得说道:“如此一来,比太皇太后受册时都高了,还是宜有所等差才好。”
高滔滔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又叮嘱道:“且要均溥。”
吕大防说道:“如此待臣等商议之后,再行进呈。”
陛见回来,吕大防具出天下新军、旧军人数,如今大宋新军,河北八万,汴京八万。宁夏五万,另有南洋、东洋、北洋三支舰队,连后勤港口诸军人员一起,约有六万,合计二十七万,约支十三万缗,各地旧军工程兵二十余万人,约支七万缗,共计二十万缗。
如果加上折冲司,又是二十余万,差不多三十万缗了。
王岩叟表示反对:“钱虽不多,事体甚大。圣意令执政熟议,那就应当根据以往的事实,情理,妥行商议。”
吕大防不以为意:“昨者圣意亦谓钱不多,待用右曹钱、封桩钱、上供钱等支给,似不费力。”
王岩叟道:“动用军库、内帑,的确不费力,但纵不惜钱,亦须惜礼。”
吕大防道:“礼亦是临时施宜,有所变通的嘛。”
王岩叟摇头:“没有旧例援引,且比照光献太后为例,又等于太皇太后册封之时,此皆所系甚大,已是违礼,不是变通,不可轻为。”
吕大防终于沉吟了起来。
苏辙思量了一阵,说道:“最好还是以不行特支为主,如果太皇太后执意坚持,大家方别商量,岂可随便承当?”
“前人没有做好,为吾侪所笑,岂可却令后人复笑吾辈也!”
大防默然。
王岩叟退下来,向韩忠彦表示对吕大防的不满:“如此大事,吕相便承当得稳便?如此事不理会,不知何事大臣合理会!”
韩忠彦说道:“后日且当以非故事,踰光献对太皇太后开陈。”
王岩叟说道:“对嘛,景佑故事,岂是今日攀援得的?”
后两日,吕大防再次召集同列:“检得四例:天圣二年明肃受册,内外特支;景佑元年册光献,在京特支;熙宁二年光献及太皇太后、皇太后受册,只执仗人特支;元佑二年太皇太后受册,内外特支。”
这两天,吕大防查阅旧档,也发现了不妥,开始倾向于王岩叟等人的意见了。
进呈之后,高滔滔看过:“不为受册,为纳后耳。吕卿所引的这些例子,不合。”
吕大防躬身道:“景佑乃纳后例也。”
王岩叟立即插嘴:“若内外皆有特支,即是母后例。朝廷虽不惜钱,然当惜事体制度,不可轻加。”
高滔滔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害怕这些人得不到赏赐,怨望罢了。”
王岩叟赶紧说道:“不会的。如今郊礼已近,他们都指望着这个。若与分外之财,今后却生侥幸之心。”
高滔滔叹了口气:“如此,就作罢了吧。”
吕大防听高滔滔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斟酌道:“或者过后三两日,别作名目,减数略与之?”
韩忠彦及王岩叟都表示反对:“如此又无名目。”
吕大防对两人说道:“戍边的将士们也不容易,宜略与之。”
高滔滔沉吟了一阵:“要是无名,就还是作罢吧。”
王岩叟继续奏道:“立后特支,初无故例,便是起于光献。当时明肃丧未除,此事大为失礼。朝廷花费钱财事小,为后世所讥事大。”
高滔滔问道:“当年与神宗也曾论及此事,先帝亦不知晓,爱卿可知何故?”
王岩叟回道:“当年旧事,臣倒是有所闻于韩公,应是……妃嫔中有骤进者。”
高滔滔立刻就明白了,仁宗名为立后,实为进妃。
温成是光献的敌人,高滔滔是光献的侄女,因此高滔滔的屁股天然歪,顿时讥笑道:“此等宁识君臣事体?吾固疑其必有以也。”
王岩叟说道:“故须先正后,则事体自正。”
高滔滔笑道:“老身亦尝诏皇帝,选得贤后,有内助之功,此非细事。”
“仁宗朝后宫不宁,进人失当,是重要原因。”
王岩叟道:“内助则赖贤后,其如正家须在皇帝。圣人言正家而天下定,自当谨于初始。”
高滔滔笑着对赵煦说道:“官家听见了吗?正家须在皇帝。”
赵煦现在只想赶快将小姐姐娶进门,却不料结一个婚这么多的麻烦,赶紧应道:“是。”
王岩叟退朝后,取历代皇后事迹可以为法者,编成一书,名曰《中宫懿范》,上之。 第一千六百八十七章 麻鱼
第一千六百八十七章麻鱼
广州,番禺县,王河村。
一名小秀才领着另一名小秀才来到村口:“先生,这便是后学的家乡了。”
漏勺看着大榕树下村子,说道:“嗯,绿意盎然,清幽雅静,地方不错。”
村口几个小屁孩正在玩耍,一见到二人,丢了竹马木刀就朝村子里跑,边跑还边喊:“秀才哥哥回来了!秀才哥哥回来了!”
村里顿时一番搅扰,不多时,一名老员外出现在村口:“子正回来了?哎呀还有这位小郎君,可是子正的同窗啊?”
要说年纪,漏勺比州学秀才王树还要小些,王树吓得赶紧摆手:“阿爹啊,这位是我师长,官家伴读,我广南东路的转运判官,广州通判,天下闻名的小苏探花!”
王老员外看着自家儿子身边的小秀才,不由得惊疑交集,拱着手道:“运判……运判……”
后边带习惯了的“老父母”三个字,这回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漏勺不以为意,摆着手道:“老贤达可别这么叫,这一没有仪仗,二没有官服,就是过来考察一下贵村的。”
王老员外这才赶紧说道:“那探花郎里边请,国朝探花降临,阖村蓬荜生辉啊!”
几人在王宅堂屋坐定,王老员外这才说道:“不知探花郎此次与犬子同来,所为何事?犬子在州学进益,如有不恭顺不长进之处,探花郎只管代老夫施行家法便是,打死不论!”
好像很多次家访都遇到家长们这么说,漏勺笑道:“子正文章义理还是不错的,不过广州不是什么增进学问的好地方,京师大学堂那里,我拜托老堂兄运作到几个名额,准备送广州出类拔萃的士子前去求学。”
“子正也在其列,这次过来,便是询问老员外的意思,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嘛!”
“京师大学堂?”王老员外喜出望外,就差没有跳起来了:“大苏内翰给找的机会?那一定得去啊!”
“老夫读报,也知晓那里是天下文萃之所,子正有此机缘,乃是我王家的福分。”
说完终于站起身来,对漏勺深施一礼:“我王家就算典产卖地,也要让子正成行!”
“那倒不至于。”漏勺赶紧将老员外拦住,又扶他坐好:“转运司有制度,这次送去京师大学堂的子弟,学期四年,由市舶司从盈利中拨出专费,负责沿途旅费。”
“此外每人每月,会发给两贯‘养学补贴’,作为学堂食宿之用。”
“不过有一条件,就是四年之后,子正须得回广州来,在衙门观政四年,帮助官府料理政务。其后是在幕府做事,还是科举为官,一任自择。”
“因为前后需要八年的时间,故而此次选取的士子,年纪都在十七到二十二之间,八年过后,子正也才二十五,参加科举,也不算是晚达。”
广州缺乏治政人才,漏勺抵达这里后,发现这里的问题就是公务员素质低下的问题,要不然市舶司也不会被一个通事搞得乱七八糟。
于是想出了这一招。
不过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估计等这些学子学成归来,漏勺已经别处为官了。
担心这些选出的士子家中不同意,漏勺决定一家家走访,亲自耐心劝说。
殊不料漏勺完全是自己想多了,以苏家学阀自家的教学质量,自然远非寻常人户可比。
对苏家人来说,一个进士功名轻轻松松,但是在王老员外这种家庭眼里,不啻难如登天。
漏勺还担心这些人家宁愿让自己孩子在当地培养,也不愿意让他们远赴几千里求学呢,却不知对这些人家来说,乃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毕竟不是谁家都如苏家子弟一般,“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二十岁前取功名取成了惯性。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虽然是明代才流行的谚语,但是现在是出五大家并出的朝代,可想而知,科举的难度,其实比明代还要高。
果然,就听王老员外呵呵直笑:“官府如此恩遇,子正学有所成,归来上报皇恩,下惠乡梓,乃是当然之理。”
“何况入仕之前先得观政,今后起步就比别人先得一头筹。探花郎为本路学子思虑得如此周全,合路父老,都铭感探花之德。”
漏勺倒是没有想到事情完成得如此轻易,反倒有些不知道接下来干啥了:“呃,那就如此说定了?”
“说定了!此等大喜事,当开宴席,好好款待探花一番!”
接下来就是聊家常了,听王老员外讲,王河村乃是咸淡水交界的地方,蒋漕帅大搞围田,王河村也在范围以内。
不过王河村和别村不同,别村引淡水冲田,又利用河水泛淤,如今那些滩涂要不种稻,要不种草养牲畜,都有了收成。
王河村河流小,海潮足,因此滩涂都还荒着,没法种植,那些水泥防波堤上,如今都长满生蚝了。
漏勺一听,我靠,走,看看去!
来到防波堤上,正值退潮时分,漏勺就看到整个湾子潮水线下的防波水泥块上,左右数里,全是密密麻麻附着其上的生蚝。
漏勺都惊呆了,喃喃道:“它们……它们怎么这么喜欢水泥?”
王老员外说道:“是啊,再过几年,这些蚝就会让防波堤更加牢固,估摸着到时候,堤内也差不多可以种些东西了……”
漏勺都兴奋坏了:“还种什么地啊!咱养蚝不是更好?!它们喜欢水泥,我就给它们水泥!”
这回轮到王老员外惊呆了:“这东西……还能养?”
“能不能养,试试不就知道了?”漏勺打开书包,取出纸笔唰唰写下一张纸条,盖了自己的印信交给王树:“将这个送去市舶司,让努尔马开船拉东西过来,咱试试看!”
等到第三天,王河村外来了一艘贼漂亮的小帆船,一村人都跑到海边码头上围观。
小帆船是扁罐送给漏勺的,是按照皇家海军学院游艇兴趣小组的最新方案设计。
这个游艇与后世的帆船游艇已经非常接近了,用的是巨大的三角纵帆设计,考虑到电机的动力和持续性都堪忧,只能在海湾里玩玩,扁罐还是给弟弟换成了最新的柴油机配置,能够一次航行三百海里。
赵煦那里也得了一艘,那是扁罐带领军事学院师生们给赵煦打造的结婚礼物,不过是电动船,没有帆,只能在金明池当玩具。
漏勺很忙,也一直没机会玩游艇,这船倒是给努尔马用的多。
努尔马将缆绳丢给漏勺:“少爷,水泥拉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漏勺懂软体动物的基本习性,知道这东西需要在浮游生物多的地方才长得快,这几天已经设计了初步的饲养方案。
探花郎喜欢怎么玩,王老员外就发动全村老少陪他怎么玩,人家探花郎将儿子都奶到汴京城去了,还给钱,一年多来为广南东路老百姓做下这么多善事,玩几天怎么了?!
海湾里边,王河村人已经帮漏勺造起了不少竹筏,竹筏与竹筏之间,用竹竿连接了起来。
漏勺的方案有两个,一个就是制造水泥柱子,两米长,钉入沙中,四根水泥柱顶部相互支撑,形成一个水泥架子,增加稳定性,然后将从防波堤上取下来的生蚝,用水泥粘到水泥柱子上,留足生长的空间。
另一个方案就是用耐海水腐蚀的蕉麻线,系上一串水泥饼,将生蚝粘在水泥饼上,然后挂到竹筏之间的竹竿上。
王河湾湾子很大,海潮和河流水流都轻缓,村中有不少靠海吃海的人家,这几日苏油已经打听得生蚝在什么样的水里,什么样的深度,才长得最肥美。
听父老说,生蚝要三年才最好,现在粘上去的幼蚝才一年多,就只等一年半后的收成了。
漏勺只是给村民们打了个样,剩下的就交给王老员外负责,听说这一带外海的麻鱼最是肥美,漏勺这次还带来了钓具,让几个老渔民带着,去外海打鱼去。
因为生蚝事件,漏勺将哥哥给的这艘游艇取名为牡蛎号,船名不咋样,但是性能却将几位老渔夫给羡慕坏了。
再一打听这船五千贯在广州拿不下来,几位老渔夫不禁咋舌,息了效仿的心思。
钓麻鱼很简单,顶着月亮出海,找到鱼窝子,放下串钩,静待收获就可以。
将浮球抛入海里,留出十丈到底的空线,挂上两米长的子线,然后往钩子上挂上小鱼,抛入海中就可以。
整条鱼线长达一千米,每两米一个子线串钩,钩子的钩门很长,这是为了提防麻鱼牙齿厉害,咬到子线。
等到线组放完,都不用等待,就可以收线了。
牡蛎号在漏勺的操作下,小小的切了两次风,就绕回到了浮球的起点之处。
一名老渔夫就不禁喝了一声采:“探花郎这家伙事儿太利索了!”
另一名老渔夫也笑着喝彩:“行船的手艺也没得挑!有这船这手艺,合该去石塘捞宝贝才是正理,打麻鱼算什么事儿?哎哟……”
第一千六百八十八章 大婚
第一千六百八十八章大婚
海上作业疏忽不得,老渔夫差点遇到新问题,说话去了,被水下的家伙一拽,就是一个趔趄。
另一个老把式哈哈大笑,讥笑刚刚那人,一边取出前端带着细钩的长杆,准备起鱼。
一条长如粗蛇的怪鱼露出水面,一名老渔夫眼疾手快,长杆一探便将怪鱼勾了上来。
大鱼一着船板便猛烈跳荡,挣脱了子线上的钩子。
老渔夫手脚麻利,一脚将怪鱼踢进鱼舱:“探花郎小心,被这玩意儿咬着可了不得!”
漏勺已经看清楚了,所谓的麻鱼,其实是一种灰白色的大型海鳗,身上有着黑色的麻点,刚刚那条,起码得有十几斤。
收鱼线的那名老渔夫有感到了水下猛烈的挣扎,喊道:“干活少说话!赶紧的,今天要满舱!”
话音未落,又上来了一条。
如今的海产实在是太丰富,五百个钩子,几乎个个不落空。
麻鱼现在是广州最顶级的海产,有“一条麻鱼半条猪”之说,平日里的老渔夫们只敢在近海捕鱼,这样的地方知道,但是极少极少来。
一是自己的船不行,来了怕回不去,二是自己的家伙事儿不行,鱼大了钩子容易被拉直,鱼线容易被拉断,得不偿失。
探花郎的东西处处透着不一样,就这钓线,钓钩,自己钓麻鱼绝不敢用到这么细,可探花郎的不但细,而且质地很强。
老把式琢磨,拉三四十斤的大鱼都没问题。
一边一个老渔夫笑道:“今日海神爷可开眼了,小五百条大麻鱼,这是小三百贯的收成啊!”
另一个老渔夫取过漏勺递给他的围席,将放不进舱室里的麻鱼隔离在船尾,免得大伙儿被它们咬到:“这外海就是不一样,探花郎你常来,咱几个老伙计给你打打下手,用不了几趟,你这船钱就回来了!”
另一个老渔夫就失笑:“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要帮官家治理天下的,你当跟你我一样?大字不识,鱼虾糊口?”
漏勺说道:“如今广州市舶司也在开船厂,我这船的确有些贵,不过去掉铜皮外壳,铁桅杆,还有杂七杂八的零碎,最简单的,一千贯能够拿得下来。”
“几位老人家手艺都不错,这样,我弄一艘千贯船,配上刚刚那种钓具,给你们用。”
“如果你们打鱼得钱了,想买船,就拿钱给我;如果不得钱,就帮我看好那个蚝场,租船的租金,就算你们的看场子的工钱,咱们两不亏欠,如何?”
这哪里是两不亏欠,这是送财童子,几位老把式都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那这样,你们买船之前,收成分作四份,咱四人一人一份,这总行了吧?”
几位老家伙再度推搪,不过探花郎的主意实在是太诱人了,最后几人约定,探花郎收一半,剩下的三个人分,等到凑够船钱了,再跟探花郎买。
至于那个蚝场探花郎尽管放心,全村人都当自家产业看着!
等到得码头,天才刚蒙蒙亮,见到如此多的麻鱼,全村人再次惊动了。
王河村的人吃的鱼多,不过麻鱼这样的极品海味,除了王老员外偶尔来一条小的,其余的基本都是卖了换钱。
毕竟如今的大宋,不是随便哪户人家,都舍得一顿吃掉半头猪的。
这么多麻鱼,怕是连广州市场都消耗不了,于是王老员外一边让儿子组织村里人撑着小船往广州水码头送一部分,一边组织全村人将盐贡献出来,做腌鱼。
腌麻鱼也是好海货,价格照样不菲。
小苏探花再次展露了神奇的大巫技能,他的船能够造冰,到港的麻鱼新鲜无比!
漏勺还给王树写了些贴子,让他给广州城中重要的士绅和官员,每人送上一条。
不过打扫船舱甲板就痛苦了,麻鱼全身都是粘液,搞得船上到处都是。
叫过来几个孩子,给他们一人五十文宝钞,几个孩子拿着帕子水桶,欢天喜地地去了。
麻鱼这样顶级的食材,烹饪方法非常简单,砍断背脊成腹部相连的鱼块,盘到大盘子里,铺上姜片下大锅一蒸,倒上点酱油,撒上葱丝明油一浇,滋味就鲜美异常。
生蚝也是,要是舍不得那点鲜水,可以在盘子里倒上蛋液,摆上生蚝,蒸出来就叫水蛋蒸生蚝。
漏勺不管,只当自己又发明了两样菜式,写到密折里给佣哥儿寄去,馋不死他!
赵煦的大婚礼物漏勺早就准备好了,广州新烧出的琉璃器、玻璃器。
玻璃器的烧制技术,在郑州已经很成熟了,匠人们还能够通过拼接,造型,做出玻璃水壶来。
漏勺偷奸耍滑,给赵顼搞的是一整套的文房用品和茶具。
用料倒是厚实,不过工艺非常简单。
用各色玻璃浆分层浇灌,就得到山顶青青,山底透明的笔架。
用钢管蘸上玻璃浆,然后在预先铺好的各色玻璃砂上一滚,再放到炉内烧到融为一体,放入模具一吹,就得到分布着花雨一般的美丽玻璃笔筒、水杯、盖碗……
这样的东西却比如水晶般剔透干净的茶具更能讨小姑娘们的欢心,而且制作不难,好的挑出来做贡品,差的卖给蕃客,赚到飞起。
在王河村考察的日子里,那片滩涂也被漏勺打上了主意,种粮食不大行,但是放点咸淡水进去,滩涂自己就会生出蛤螺,再养水鸭不是正好?
自家爹最喜欢咸海鸭蛋,守着广州不孝敬,怕是要挨训。
三日之后,漏勺规划好了王河村的产业,先期都是自己掏钱,算是做实验,又和几位老鱼把式分了卖鱼所得的帐款,还了全村的盐,这才不顾王老员外的热情挽留,带着腌麻鱼离开了王河村。
没办法,茶坑那边该收金鸡纳树皮和胡椒、香料了,听说走地鸡已经养肥,猪也到了一百多斤一只,再不去,峒人们该生气了……
五月,辛卯,诏:“皇后母崇仪使、荣州刺史孟在妻王氏特封华原郡君;孟在赐钱、银、绢各一千。”
丁酉,诏:“今月十六日迎纳皇后,其行事、陪位官各依元佑二年九月太皇太后受册支赐五分减一,二十数已下勿减。”
戊戌,赵煦戴通天冠,服绛纱袍,御文德殿,临轩发册,奉迎皇后。
百官相率入朝,吕大防等首先趋入,东西鹄立。
典仪官奉上册宝,置御座前。
吕大防率百官再拜,乃由宣诏官传谕道:“今日册孟氏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
吕大防等又复拜命,典仪官捧过册宝,交与吕大防。
吕大防接奉册宝,复率百官再拜。宣诏官又传太皇太后制命:“奉太皇太后制,命公等持节奉迎皇后!”
诸人拜辞出殿,即至皇后行第,傧介接待,导见后父。
吕大防入内宣制:“礼之大体,钦顺重正。其期维吉,典图是若。今遣尚书右仆射吕大防等以礼奉迎,钦哉维命!”
后父跪读毕,敬谨答道:“使者重宣中制,今日吉辰备礼,以迎蝼螘之族,猥承大礼,忧惧战悸,钦率旧章,肃奉典制。”
答罢,即再拜受制。
女官引皇后登堂,大防等向后再拜,奉上册宝。
皇后降立堂下,再拜受册,由内侍接过册宝,转呈与后。
大防等退出,后升堂。
后父升自东阶,西向道:“戒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语已即退。
后母进自西阶,东向施衿结帨,并嘱皇后:“勉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皇后乃出堂登舆,及出大门,大防等导舆至宣德门,百官宗室列班拜迎,待后入门,钟鼓和鸣,再入端礼门,穿过文德殿,进内东门,至福宁殿,后降舆入次小憩。
赵煦仍冠服御殿,尚宫引皇后出次,谐殿阶东西向立。
尚仪跪请赵煦降座礼迎,赵煦遂起身至殿庭中,揖后入殿,导升西阶,徐步入室,各就榻前并立。
尚食跪陈饮具,帝、后乃就座。
一饮再饮用爵,三饮用卺,合卺礼成。
尚宫请帝御常服,尚寝请后释礼服,然后入幄,侍从依次毕退。
龙凤联欢,鸳鸯叶梦。
第一千六百八十九章 小诗
第一千六百八十九章小诗
云散雨收,赵煦看着自己的新娘:“姐姐终于成我的妻子了。”
孟端仪还很害羞,根本不敢睁开眼睛,只靠在赵煦的肩头,低低地道:“嗯。”
赵煦微笑道:“姐姐,你睁开眼睛。”
孟端仪将眼睛闭得更紧:“我不。”
赵顼说道:“你睁开眼睛,我给你看样东西。”
孟端仪这才将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却见赵顼手里拿着一条项链,项链下头的坠子是一片小铁片一样的东西,密封在透明树脂一样的东西里,周围包裹这一圈奇怪的金属。
小铁片上呈现出奇怪的结晶状花纹,在明亮的龙凤烛光下闪闪发亮。
“陛下,这是什么?”知道皇帝不是在逗她,小妹崽的好奇心终于被赵煦给勾了起来。
“叫夫君,或者叫官家。”赵煦一副霸道总裁的样子:“这个啊,是来自九天之上的星辰铁。是扁罐哥从东胜州一个商周遗民头领那里换来的,然后又切成了四片。”
“我、扁罐哥、漏勺、椅子,各有一片,四片花纹一模一样,这个世上,再无第五份。”
“他们是我最信任的人,现在又多了姐姐。来,我给你戴上。”
孟端仪知道现在不是拒绝的时候,乖乖地让赵顼将项链给她戴在了脖子上。
赵煦给孟端仪戴好项链,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脑袋躺回到枕头上,看着头顶的幔帐:“可惜我的婚礼,我最想要其参加的人,却都没能来。”
孟端仪说道:“夫君是天子,理当表率万民,举动皆有制度,不能因私而废公。”
“不过听易安说,司徒和两位公子都给官家备下了礼物,还引来了朝臣们的弹劾?这说明,他们一直是惦记着官家的。”
赵煦撇了撇嘴:“司徒和漏勺给我准备的都是自家研发的东西,朝臣们大惊小怪,以为所费不菲,劳民伤财,或者以为皇帝应该崇尚质朴,使民风归于敦厚。其实人家根本没花多少钱,花的是心思。”
孟端仪看向床头那对如同星空一般美丽的琉璃灯罩,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赵煦的话,那对灯罩任谁见到,都会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赵煦顺着孟端仪的目光看向那对灯罩:“那是玻璃套玻璃的技术,说白了不值一提,用半融化的玻璃滚上事先精心铺排好的金银沙,浸入到融化的玻璃液中包裹上外层,再让高手匠人吹成灯罩的形状而已。”
“书房里边,类似的东西还有好多,漏勺密折里已经说了,弹劾无所谓,让朝臣们以为这东西精贵也好,还叮嘱我不可外传,他要用来赚蕃客们的钱财。”
孟端仪噗嗤就笑出声来了,漏勺和他小师妹,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两人说了一阵话,孟端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对赵煦劝道:“官家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拜见两宫和太妃。”
次日一早赵煦醒来,却见身边已经没人了,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早点和小咸菜。
孟端仪已经梳妆打扮好,在一边书桌旁开始看书写字了。
见赵煦醒来,孟端仪赶紧将在写的东西夹在书里,过来伺候赵煦更衣。
这些事情本来是张士良在做的,如今委屈巴巴地站在一边。
赵煦任由孟端仪给他穿衣,故意将身子转到对准书桌,这样孟端仪就变成了背对着书桌,然后给张士良使眼色。
张士良秒懂,悄悄过去打开孟端仪的书,看了里边写的东西,就不禁抿嘴偷笑,将书本合好回到原位,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等到赵煦洗漱完毕出来,路过书桌打开那本书,说道:“听说姐姐在可贞堂借书榜上也是排得上号的,最近却在读什么呢?”
果然,刚刚那纸片已然不见了。
孟端仪笑道:“左右不过一些闲书罢了,最近陈学士和苏山长发表了一篇关于獐子岛鹰券罫线图波动预测研究的论文,叫平滑异同平均线,挺有趣的。官家赶紧来吃早饭吧。”
吃过饭,赵煦领皇后朝见太皇太后、皇太后,并参皇太妃,一切如旧仪。
之后赵煦还要赏赐宫人,侍卫,内官。
这些算是内廷事务,也就是皇帝的家事,早有旧例,也不用找朝官们商议了。
忙完了这些,赵煦还要去外朝,一样要处理朝政,皇后则被向太后留下,料理宫务。
朝外廷走去的路上,赵煦问张士良:“看到皇后写的什么了?”
张士良捂嘴笑了两声,赵煦伸腿就是一脚:“赶紧的!”
张士良“哎哟”一声,这才说道:“奴才先恭喜官家了,娘娘文才颖秀,那纸上写了一首诗——‘初遇当时竟不知,情于浓处可成痴。隔帘犹问花开日,得选春风第几枝?’”
“足见娘娘对哥儿啊,可也是喜欢到骨子里的呢。”
赵煦脚步停了一下,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二月里曾请小姐姐去御花园赏花,小姐姐当时明明很想去,但最终还是拒绝了。
见自己有几分失望,小姐姐便让自己只管去赏花,记得给她带些回来插瓶就好。
如今看来,却不是小姐姐对自己无情,只是相比自己,她的顾忌更多。
当时小姐姐给过自己暗示,也怪自己蠢,没有听懂。
自家新妇,德行能力不用多说,智慧才情其实也不下漏勺他小师妹,不过要表率天下,仪范六宫,平日里刻意藏着掖着罢了。
虽然没懂小姐姐的出题,然而答案到底给自己蒙对了——却是六宫之首,傲然一枝!
不行,我得给漏勺写信,让他知道这事儿,哼,看他还敢常在我跟前嘚瑟他小师妹!
赵煦又恢复成扑克脸,继续向前走去,然而脚下却轻快了许多。
越三日,诣景灵宫行庙见礼,归后再谒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拉着赵煦的手,语道:“得贤内助,所关不小,汝宜刑于启化,媲美古人,方不负我厚望。”
己亥,百官表贺于东上合门。
戊申,三省上书:“内殿崇班孟固、三班奉职孟禋、右宣德郎孟昌龄,皆以皇后亲,乞赴阙朝贺。今纳后礼毕,恐合择此亲近者,依景佑元年曹琮、曹传、曹佑例转官。”
高滔滔说道:“皇后现有亲弟一人,系白身,亦须与推恩。”
吕大防说道:“董柏亦系皇后亲姊夫,是否赏赐恩典,还请太皇太后示下。”
高滔滔说道:“昔鲁王亦慈圣光献姊夫,未尝推恩。”
吕大防对道:“如此亦善,皇后诸亲,将来年例恩典,自可渐及也。另外三省还有上书,若依景佑元年十二月,李用和、刘从广、杨景宗改官移镇恩例,今高氏、向氏、朱氏,皆有合举故事加恩者。”
这就是投机了,高滔滔说道:“昔章献垂帘,郭后受册,初无此例。景宗等恩命,盖仁宗皇帝欲优章惠太后家故尔,非垂帘之比。”
吕大防道:“太皇太后虽以向氏之故,欲深自抑畏,其如故事何?”
高滔滔说道:“外家恩例,方欲裁之,可又增长乎?”
吕大防等皆感佩:“此盛德之事,敢不奉诏。然当录行下,以付史官。”
五月末,翰林学士梁焘上奏:“恭惟皇帝陛下富于春秋,早有天下,仁圣孝爱之实,蔼闻于外,性资成定,盛德日新。
太皇太后陛下拥护圣躬,夙夜不倦,保佑之功,永福宗社,臣民欢欣,四海仰戴。
今来选正中宫,已得贤淑。天意人事,上下协应。
惟是政机之繁,久劳同听,归权人主,不可过时。此陛下今日甚盛之举也。
退托深宫,颐神内典,远光前人,垂法万世,岂不美欤!愿早赐处分,以彰全德。
如以臣言为然,伏望面出手诏,付大臣施行,天下幸甚。
臣不胜惓惓,竭忠尽直,以干斧钺之诛,惟幸裁赦。”
门下刘挚贴黄:
“此事陛下必久已思虑,故不在臣下之有言。
臣辄控至诚,上干宸听,以广聪明之益,以决左右之惑。
惟愿早出睿旨,直以还政为指挥,不须更问故事。
如臣下别有献议,伏望断然勿听,如有合用手诏文字,望降密旨遣使到院谕臣,即当进入。”
梁焘刘挚都是传统保守派人物,在这方面格外注重,高滔滔当年启用这个派别以制衡新党,如今第一个要她归政的,却也是这个派别。
但是只有一个翰林学士,一个门下侍郎,是没有什么力量的,所有的大佬一个都没有上书,于是梁焘的上章被留中之后,便无声息了。
第一千六百九十章 接见
第一千六百九十章接见
六月,河北四路都转运使苏油上奏,一好一坏两件事。
好事是太原定襄又一条道路——井陉道五百里拓宽工程全线告毕,新扩宽的道路能容两辆厢车并行,河东路与河北三路的沟通更加紧密,从此太行腹地的丰富矿藏,能够源源不断地运出来,补足四路所需。
坏事儿就是河北四路都经略司监军李宪,卒。
真实历史上的李宪,因为诸路伐夏大败,就他独取兰州,而被神宗嘉奖。
但是之后因和沈括救援永乐城不利,导致永乐城大败,遭到大臣们猛烈弹劾。
其后虽然守兰州有功,又因为生性残忍,贪功饰过,再次遭到猛烈抨击,最后落得罢职贬官的下场。
平心而论,李宪至少打出了当时宋军中少有的胜仗,朝臣们对他的打击,除了李宪自己的毛病外,更多的是文官对带兵宦官的天然敌视。
当时甚至有朝臣喊出了“西羌之祸害小,任用李宪之祸害大;李宪无功祸害小,李宪有功祸害大”这等无厘头的口号。
但是这这个时空,文官们对李宪的态度要好得多,因为大宋如今有能碾压李宪的文官。
苏油。
而苏油除了偶尔爱拿中官们恶作剧,其实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偏见。
只要能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就是好同志。
而中官们也有直接体会,知道苏油是真拿他们当人,毫无歧视,因此将他的恶作剧,解读为司徒要在文官们面前装样子。
其实是自己人,只是不敢走太近而已。
玩笑归玩笑,但是该给的荣誉、功劳,司徒决不会因为自己是中官就打折,更不会贪墨隐藏,从来都是直达天听。
中官能在皇帝那里留下名声,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果然,苏油再次秉承了一贯风格,上奏李宪的功绩,要求朝廷念其功劳,予以优待。
还主动整理出他的奏议,发现竟然多达七十卷,主要都是对于西北军事的见解。
更加离奇的是,还在李宪家中发现了《经制财用》三十卷!
这是苏油离开宁夏之后,李宪继续镇守兰州,赵顼改熙河路为熙河兰会路,命李宪提举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的时候,李宪根据苏油发展河西的战略,结合河西走廊特殊的地方经济情况,以及兰州的繁华商贸,总结出来的关于西北边防战略经费筹集、分配、使用的大著作。
不知道为什么,李宪组织幕府完成这部著作之后,竟然没有上报朝廷,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苏油经过研读之后,发现这部书的价值,甚至远胜七十卷《奏议》。
如果苏油以李宪一介中官也报以偏见,这部关于西北战时经济组织的文献,可能就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一个性格鲁莽,作战方式蛮横粗暴,跟谄媚之徒彭孙搞出“捧臭脚”典故,充满了民国文盲军阀无厘头风格的“李婆婆”,竟然悄不声地干出了这么一件大事儿!
估计李宪也是出于对自己身份与名声的自卑,认为即使送上朝廷,也不可能引起任何重视,甚至会引来朝官们的攻击,说他贪鄙无度,搜刮刻毒,最终选择了将这部巨著藏于家中,秘不示人。
苏油亲自给这部著作做了序,作为曾经平夏战役的主官,和之后建设宁夏的开创者,给予了这部著作极高的评价,认为其不仅具有历史价值、甚至具有学术价值和战略价值。
序文的最后也说出了自己对李宪将这部书秘不示人原因的猜测,指出了士大夫中流行的偏见,不符合天理人情之道,更是缺乏自信,妄自尊大的表现。
高滔滔对李宪并没有任何看法,不过在苏油点破士大夫们心里的黑暗面以后,大家开始再次用新的目光审视这个中官的一生。
在这个时空里,李宪的功业其实和真实时空差不多,不过苏油给力,灭了交趾,灭了夏国,没让李婆婆的功劳被抹杀在一干败绩当中而已。
朝廷最后追授李宪右武卫上将军,武泰军节度使,谥敏恪。
诰文里总结李宪的功绩:
“以中人侍帷幄,备闻谟训,俾临制阃外,遂能恢斥疆土,降其渠率。
置阵行师,有名将风烈。
至于决胜料敌,虽由中覆,皆中机会。
比自临洮,率众躬将。摧殪丑虏,恢复故疆。鼓行羌中,屡以捷告。”
但是李宪的死也导致了问题,河北四路八万新军,没有监军了。
不过太监倒是不缺,有一个宋用臣,一个石得一。
但是宋用臣是工程师本师,对治军一窍不通,石得一年轻时只干过带御器械,后来最多也就领过宫内的电报班,干过皇城司,同样没啥军事经验,而且高滔滔非常讨厌他。
最终高滔滔从京城另外指派了一个宦官,刘惟简。
刘惟简做过昭宣使、康州刺史、高阳关路兵马都监,入内押班,算是知兵之人。
英宗初立,刘惟简自河北来朝,请对寝门,宫里的内官问难他,只引他去见了曹太后。
刘惟简立福宁殿下不去,雨尽沾衣,英宗起坐帏中望见,呼问曰:“诸路如汝者几人,何以独来?”
刘惟简对曰:“陛下新即位,臣来自边塞,未瞻天表,不敢辄还,不知其他。”
英宗叹曰:“小臣知所守如此。”于是将其姓名书于屏间。
赵顼即位,览英宗所题屏,发现了刘惟简的名字,于是擢他干当延福宫,从此成为亲信。
交趾谋叛,赵煦派刘惟简先去调查,刘惟简回来告诉赵顼说:“帅臣刘彝贪功生事,罪当诛。乾德狂童,颈不足系。”
结果交趾造反声势浩大,让大宋手忙脚乱。
打交趾的时候,刘惟简在郭逵手下行走,大宋发现交趾非常难打后,紧急任命苏油救火。
虽然最终获胜,刘惟简还是因之前的情报失误,被夺一官。
五路伐夏时,刘惟简在家守关,和苏油也没有交集。
其后案阅河北保甲,振济京西水灾,参定诸陵荐献,算是有些功劳,但是因为太监的老毛病——贪墨,被言官弹劾去职。
结果因祸得福,刘惟简被夺去差遣之后,神宗念在他是老人,忠心,也有功劳,便命他去照顾赵煦,结果又成了赵煦的潜邸旧人。
从那个时候起,苏油和刘惟简才算是稍稍有了些交集。
苏油不知道派刘惟简来监军到底是谁的意志,但是这个人选,无论是对国家,对军队,还是对自己来说,都相当不错。
……
庚寅,诏诸路安抚、钤辖司,并西京、南京,各赐资治通监一部。
辽国遣使崇义军节度使萧迪,副使中大夫、守太常少卿、充干文阁待制王可见来贺坤成节。
除此之外,辽国使团还带来了一百二十人的理工学习队伍,苏油在大名府接见了他们。
这些人有的都四五十岁了,领队之人,却是室纯之子室恭。
辽人的装束,上身更像工装,这也是骑马游牧之族应有的样子。
不过室恭的上身衣服却是蓝色的帆布,苏油一看就知道是当年李庸出使辽国时的那一身,不由得笑道:“侍郎不脱理工本色,倒与我朝一位侍郎相似。”
室恭躬身道:“李家三代,为辽国水利做出巨大贡献,至今南部陌野人家,多有为立牌位的,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后学对司徒开一门明道显学,一直崇仰,今日得见,幸何如也。”
苏油赶快扶起:“世兄客气了,令君致仕室尚书,才是我佩服的人物。辽国不同与大宋,无论学术氛围,书籍收藏,民间工技,都和大宋未可同日而语。”
“非心坚智强,出类拔萃之人,断无法达到令君的成就。去年冬月,我托赴辽商贾给他带去的丝绵被,他收到了吧?”
室恭感激道:“家君年迈畏寒,又经不得煤烟火气,皮裘又太沉,有了司徒赠与的丝绵被,去冬好过多了,此次室恭使宋,家君特意嘱咐,一定要向司徒当面致谢。对了……”
说完从侍从手里取过一席坐褥:“这是极北的紫貂皮茵席,家君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请司徒收下。”
苏油哈哈大笑:“可感谢室尚书了,家中新添了孙儿,这个在冬日垫他摇床里,可是正好。走吧,我为你们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