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全文阅读 第181分节
第一千七百九十一章 消耗战
第一千七百九十一章消耗战
高永昌不禁心头一动:“这个……商贾们连佛爷的面子都不给?”
长老说道:“我等出家人,与其争竞,不免失了观瞻,因此想问问,将军接不接这差事?”
“接!”高永昌赶紧将那一篮子的票据压住:“佛爷放心,这一票,我们接了!”
……
庚午,帝幸申王府。辛未,幸端王府。甲戌,进封咸宁郡王俣为莘王,普宁郡王似为简王,祁国公偲为永宁郡王。
甲申,幸睿成宫及莘王、简王府。
丙子,筑熙河通会关,章惇等进《参补神宗实录》、《神宗帝纪》。
壬寅,奉议郎黄辅国言:“元丰中,太学生休假日,引诣武学射厅习射,绍圣尝著为令。乞颁其法于诸路州学。”
这是给学生们增设体育课,从之。
丁亥,辽为燕国王延禧行再生礼,曲赦三百里囚。
先是高阳土沃民富,吏其邑者每黩于货。
辽国舅详衮萧文始至,悉去旧弊,务农桑,崇礼教。属县有蝗,方议捕除,文曰:“蝗,天灾,捕之何益!”但反躬自责。
蝗尽飞去,遗者亦不食苗,散在草莽,为乌鹊所食。
时议以文可大用,迁唐古部节度使,知易州,兼西南面安抚使。
壬辰,东京裨将高永昌作乱。
……
说高永昌作乱,其实有些冤枉,至少高永昌刚开始是走的正常程序,拿着各家商号发行的债券去要东西。
但是各家商号说如今物价腾贵,如果按照当时的价格拿货,自己就只有倒毙上吊的份,因此这些债券如果想要兑付,那就只能是三个途径:等待、打折或者加钱。
高永昌当然不愿意,就算尽数要下来这些粮食油面,里边也只有两成是自己的,何况这些债券,奸商们都是提前收了货款,这不也多赚了几轮钱,现在物价涨了就不认账,没这道理。
商贾们拒绝支付,和尚们没办法,不代表带兵的也没办法。
一个字,抢!
高永昌带领着手下直接将商贾们的大门给卸了,然后开始抢夺粮食。
无数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看到这种情形欢欣鼓舞,靠终于有对狗大户们出手的豪侠了,那还愣着干嘛,俺们也饿着呢,一起上啊!
因此绍述二年五月发生在东京的这场哄抢行为,相当的莫名其妙。细细研究整个事件,说是高永昌“作乱”,不如说作乱的其实是饥饿百姓,只是账都算到了高永昌头上。
但是不光辽朝高层,甚至就连一直在搞阴谋的宋朝诸臣都没有想到,辽国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危机,竟然以此次催逼债券为导火索,彻底爆发了。
……
金山南麓,兔耳山。
旷日持久的战争还在继续。
今年以来,中京道不用提了,辽国在上京道的战争还是打得有章有法的。
甲子,辽招讨使额特勒讨西北边部之为寇者,挫败了吉达的数次进攻,俘获甚众,获马驼牛羊各数万。
耶律延禧以此功加招讨使额特勒北府审相,同知枢密院事。
先是地方有讼,各州府得就按之,其后非奉枢密檄,不得鞫问,以故讼者稽留。
额特勒奏请如旧制,使南府得自主按讼,辽主从之。
壬寅,上京出了个剧贼——赵钟格,攻占行宫,甚至掠宫女、御物。
副留守萧敌里率众捕之,右臂中矢,炷以艾,力疾驰逐,贼弃所掠而遁。
萧敌里逐钟格至大定府南北安州,令关津稽查行旅,悉获其盗。
萧敌里乃是皇太叔外孙,之前一直被稽留在上京。
这次不但脱出牢笼,还立了大功,以逐寇为名,占据了大定府以南地区。
耶律延禧也没有什么办法,枢密使阿苏建议事已至此,不如提拔加封,利用他堵住皇太叔北进的道路,并且利用皇太叔派系里的内部矛盾,遏止耶律淳。
耶律延禧觉得有道理,于是加皇太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寻擢萧敌里枢密都承旨。
戊午,遣使决五京滞狱,当徙五百者,皆充入军中效力。
时北院枢密使阿苏方治耶律伊逊之党,其党多赂权贵以求宽免,之后舆论渐起,开始对阿苏不利,阿苏就建议耶律延禧,让事情到此为止。
乙巳,耶律延禧下诏:“先朝已行事不得陈告。”
之前逆案的首恶纷纷以贿得免,而蔓引转及无辜,成为阿苏发财的产业。
御史知杂事左企弓为辨析其冤,奉命推究,处以平心,所活甚众。
到现在左企弓却弹劾阿苏贪污枉法,辜渎圣恩,旁设网罗,残害无辜。
耶律延禧召新任参知政事耶律俨至内殿,访以政事。
耶律俨是以谀佞耶律洪基以得信任的,当年耶律洪基令选官们各掷骰子,以采胜者官之。俨尝得胜采,辽主曰:“上相之征也。”
俨妻邢氏有美色,尝出入禁中,俨教之曰:“慎勿失上意。”
邢氏由此得耶律洪基宠爱,而耶律俨由是权宠益固。
耶律洪基死后,耶律俨早早与萧奉先有了勾结,于是投靠了他,益务为逢迎取媚。
耶律延禧初立,群臣有请罢围场之禁者。耶律俨见辽主好游畋,上书:“天子巡幸为大事,虽在谅闇,不可废也。”
又与永兴宫太师萧呼图,萧奉先弟弟萧嗣先一起,言从禽之乐,以逢其意。
耶律延禧悦而从之,复命有司从备巡幸。
国政堕废自此始,而耶律俨等人所受宠信益固。
耶律俨尝与牛温舒有隙,各进所亲厚,朋党纷然。
耶律俨恃奉先为内主,先将耶律余绪等妃党斗了下去,以此获得萧奉先的欣赏,有他干扰,牛温舒再也无法压制耶律俨。
当耶律延禧询问耶律俨关于逆党余孽的处置问题时,耶律俨认为自己的机会到了,立即弹劾阿苏,搜罗了其种种罪证。
什么贪污渎职之类耶律延禧都听得无所谓,可当耶律俨奏到阿苏行下有司,牍书宋主嗣位为“登宝位”时,耶律延禧不禁勃然大怒。
己未,罢阿苏幕府官,出阿苏广顺军节度使,知兴中府事。
耶律俨自己虽然是奸臣,但是此事和阿苏刚开始搞耶律伊逊逆党时候一样,大大刷到了一把名声。
壬寅,以越国公耶律俨知枢密院,徙封秦国公。
以上京留守耶律慎思为北院枢密副使,翰林学士张奉珪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
但是辽国如今的关键,不在政事瓜葛人事纷扰,而在于需要保证军事上的胜利。
庚戌,耶律延禧率禁军都统额特勒、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右统军萧谢佛留,以大军次兔耳山。
之前李夔领军大闹中京道,群臣上章屡奏,多言鞑靼易与,请分兵讨之,都被耶律延禧压制了下来。
李夔在南边闹出那么大动静,上京一带却非常安静,出于君主对全局的敏感,耶律延禧直觉感到这里边有问题。
哪怕最后派出大悲努,耶律延禧也一再命令其不得轻出,随时可以返回。
应该说耶律延禧的军事直觉还在很多将领之上,果然,五月一到,吉达终于有了动静。
虽然兵力少了五万,但是耶律延禧还算是手握重兵,经过前期不断的斥候侦查和一系列小规模战役之后,吉达的意图还是逐渐被辽国知晓。
阻卜部就是企图从浑河突破宁州,攻入长春。
到现在,众将对于耶律延禧的预判心悦诚服,西北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守兔耳山,西南右皮室统军萧谢佛留守永安山,与耶律延禧和额特勒镇守的宁州一起,构成犄角之势,将来犯的敌军兵锋夹在了里边。
虽然辽军在素质、士气、骑军数量上,皆不如阻卜,但是却有以逸待劳的巨大优势,大有胜算。
一个月下来,这仗打得算是有章有法,尤其是额特勒,在宁州城外以铜炮击败吉达的前锋,大挫阻卜锐气,缴获牛羊各数万,还得到耶律延禧的封赏。
不过吉达这一次也与以往鞑靼人那种如蜂聚散的战法不相同,准备非常充分,前锋受挫也没有影响到后进大军,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更加谨慎,不但设立军寨以为持久之计,进攻力度还在逐渐加强。
最终两方在兔耳山、永安山一线,打成了消耗战。
第一千七百九十二章 王爵酬之
第一千七百九十二章王爵酬之
然而战局到了五月下旬,却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两方各十万大军对垒,粮秣弓矢的消耗,一日也是不计其数。
就在耶律延禧认为吉达已经师老兵疲,准备出击的时候,李夔统南路大胜之军,携带大量的弓矢、弩矢,抵达吉达寨中,接手了军事指挥。
此次前来,李夔利用军车在草原转运的便利,将大宋事先为他囤积在九原的五十万弩矢,百万弓矢,一千厢车,无数甲器粮秣,不断从后方调运到兔耳山——永安山前线。
鞑靼军势顿时大盛。
耶律延禧察知变化,立即召自己的几员大将商议。
大帐之中,耶律延禧神色焦虑:“鞑靼军中,弓弩突然加强,近日攻战明显与月前不同,有宋军的风格,那个宋人李夔,并非如使臣所言那般,仅是军事观察,当是接手了军中指挥大权。”
耶律张家奴说道:“近日营寨为鞑靼所攻,其箭矢犀利精强,更胜我朝婆娑岭出产。此绝非鞑靼人所制,必定乃是宋人提供给他们的。”
额特勒说道:“不知宋人那边是什么答复?”
从中京赶来的耶律大悲努说道:“启奏陛下,宋国司徒说这是生意,宋国如今已经将军器列入对外销售的名单。”
“宋朝周边诸国,不管是鞑靼、女直、高丽、日本、还是西面的塞尔柱,南面的大理、真腊,只要给钱,宋国就卖。”
“说鞑靼在年前就在九原订购了一批军器,箭矢一百多万支,如果我朝需要,他也可以在河北筹措。”
萧谢佛留怒道:“此乃花言巧语!依我看来,宋朝司徒才是最大的奸滑之徒,久蓄亡我大辽之心!”
大悲努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何况……宋国司徒所言,似乎也是……实情。”
说完对耶律延禧拱手道:“据臣在西京道和南京道的眼线说,皇太叔也在和宋国筹措军器采购,章惇入相之前,还售与皇太叔三十万矢,而王相公那边……”
耶律延禧额头上青筋暴跳了一下:“王相公那里是我让他去的,据他说已经采买了五十万矢,不过如今东京也在乱,他在锦州不敢启运,害怕被高永昌所夺。”
额特勒不禁就有些恼怒:“这萧奉先干什么吃的?!陛下托以腹心之任,一个裨将作乱都制服不了?!这不是要耽误大事儿?!”
耶律大悲努说道:“鞑靼大军压到金山,其后方必然空虚异常,陛下可否下旨命皇太叔北上,攻伐鞑靼后路?”
耶律延禧面色阴沉:“皇太叔说出军需要补给,如果北上勤王,大军须得出北安州,经大定府、丰州、仪坤、饶州,然后前往大盐泺断敌后路。”
耶律张家奴不禁大喜:“那此事可为啊……”
说道这里见帐中众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才惊觉失言:“臣……臣……”
耶律延禧摆摆手:“帐中都是自己人,统军专注于军事之上,这一点其实很好。”
耶律张家奴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躬身:“臣对陛下忠诚无二,之前是臣忧心军事,一时失虑了。”
道理很简单,如果耶律延禧同意皇太叔这么做,就是将上京以南的疆土拱手让与皇太叔。
这样一来,耶律延禧手上就剩下半个上京道和一个王经南院群臣控制的东京道。
整个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还有半个上京道,都将沦为皇太叔的掌中之物,那到时候就算退了鞑靼,耶律延禧这个辽国皇帝,基本也可以准备禅让了。
耶律大悲努说道:“好在如今从大宋引种的冬麦、马铃薯已然开始陆续收成,春麦、稻米虽然还要等上几个月,但也算是解了诸州燃眉之急,这一次全靠陛下英明,我大辽才扛了过来。”
“只要逐走鞑靼,陛下便可南御中京,胁迫皇太叔交出兵权。”
耶律张家奴连连点头称是。
见耶律张家奴已然明白过来,耶律延禧也就不为己甚,回到之前的议题:“如今还是要打赢这一仗,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李夔抵达后,鞑靼的军需又再次充盈,而我们的军需还远在辽阳,粮秣还远在长春,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那就寻机决战,必全功于于一役。”额特勒说道:“其实最佳决战时机是在冬日,但是还要经历一个秋天,到时候鞑靼人马更加精壮,我们等不了了。”
“之前吉达徒负勇力,只以我宁州为目标,而宁州之北有兔耳山,西南有永安山,中间有大斧、勒德诸谷可为倚仗。”
“李夔用兵诡诈,且吉达远征而师老,故李夔也必求速战。”
“若其出兵,必以弓车为主,分道而进,以图张大声势,逞其奸谋。”
耶律张家奴看着军图沉思了一阵,说道:“若是如此,破之不难,只需要倚山寨为守,陛下率宁州精兵夹击之,则可败毁其计。”
“末将却在考虑另一种可能,鞑靼善野战,他们会不会先遣军中道,进据勒德谷,断我宁州到兔耳、永安的粮道,然后诸部合势,夹攻我犄角之一,则胜负未可知也。”
帐中诸人都露出恐慌之色,耶律延禧轻咳了一声:“设若我是李夔,也必行此计,大家想想,如何可破此策?”
萧谢佛留说道:“如此一来,我军就不可被动于防守之策了……”
耶律大悲努说道:“宁州城池坚固,可不可以放弃两山,独守宁州?”
这就是军事小白的瞎胡闹了,额特勒直接说道:“独守宁州,最为下计。起码也要依托群山,渐次而退,待秋末宁州尚完,那我们此战就赢了。”
耶律张家奴留对此策略更是不以为然:“李夔千里奔来,之前还在中京道打过一场大战;吉达受阻两月,士气已隳。末将以为我们大可不必被其虚张的声势所吓,之前一直以逸待劳,如今正可寻机决胜!”
想到自己刚刚失言,现在更是要踊跃挣表现,当即道:“若陛下信任,臣请率军先出兔耳山,诱其尽起大军来攻,之后再做佯败,退往山寨,固守待援。”
“陛下则可领兵攻其后军,而右都统则可出兵断其粮道,夺其辎重,如此可得大胜!”
耶律延禧看着几名将领:“你们觉得呢?”
额特勒点头:“臣以为此计可行,看上去也最符合鞑靼人的企图,他们中计的可能性很大。”
耶律大悲努说道:“此计的关键,一是左统军诱敌须得成功,二是前出兵力须得保全,不然就是打熊不成反失犬了。”
耶律张家奴慨然道:“臣敢立军状!”
耶律延禧终于下定决心:“李夔若求速战,必将前来,那便如此定计!”
“待到鞑靼大军集于兔耳山,谢佛留即出兵取大盐泺,我和招讨夹击鞑虏于寨前,克竟全功!”
耶律大悲努说道:“如此臣负责调运军需,稳守宁州,以待吾王凯旋。”
“对了,那十门铜炮,还请陛下带上,此等神器,必助我大军之威。”
耶律延禧用手拍着座椅的扶手:“一门铜炮两千斤,十门就是两万斤,合十六万贯舶来钱,朕如今却是恨不得它们都还在锦州,也可以换得不少军粮……”
帐内诸将都慌了,赶紧下跪请罪。
耶律大悲努目中含泪:“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皆群臣之罪,有累陛下清宁。”
“然陛下亦不可颓丧,我今尚有十万大军在手,后路诸州虽一时混乱,也是萧托辉、阿苏群小所致。”
“现在奸臣已然伏诛,叛逆转瞬可灭,待道路重开,诸道援军、物资即可抵达。陛下无需因一时筹措不及,便过于担忧。”
“现我军中资粮尚足一战,此皆陛下预有设备,超卓之远见也。”
“上有弘毅之明君,下有奋发之将士,跳梁小丑虽得意一时,终将束手待诛,不足平也。”
“臣等必效死力,为王前驱,诛灭丑类,重清四海!”
几名重将亦慷慨齐声:“臣等必效死力,为王前驱,诛灭丑类,重清四海!”
“好!”耶律延禧站起身来:“有尔等勠力争先,事便可为。待功成之日,朕必将以王爵酬之!”
这道鸡血顿时让群臣兴奋度满点:“臣等谢陛下厚恩!”
第一千七百九十三章 大战的脚步
第一千七百九十三章大战的脚步
夏,五月,甲午,荧惑犯太微垣左执法。
《晋书·天文志》:“东曰左执法,廷尉之象也;西曰右执法,御史大夫之象也。执法,所以举刺凶奸者也。”
荧惑犯左右执法,星占认为这是朝廷官员举刺凶奸不力,在控制犯罪、谋反方面有大疏漏,故而天象示警。
是日,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出兔耳山西征。
两万大军沿着浑河西进,三日之后,于歇驴谷遭遇鞑靼大军。
耶律张家奴命选锋五将登歇驴岭,候骑言前方鞑靼囤岭下者甚众,且有车阵勾连,估计是李夔的解活军。
张家奴遣先前被俘获的阻卜百夫长阿丁零下岭,与李夔说明厉害,声言宋辽两国乃兄弟之邦,如今李夔离宋千里,亲率大军与辽国作战,这违背了宋辽间的友好协议。
如李夔坚持挡路,他必将回去告诉辽皇,遣使告发于宋廷。
李夔似乎真的被唬住了,于是解开车阵,套马上辕,准备让出山谷。
大军准备行动之际,必然就会有些混乱,张家奴此时却突然翻脸,率领所部骑军向岭下混乱的车营发起冲锋。
一时间解活军内惊呼四起,军士们纷纷抛弃车辆朝山谷后遁逃。
就在张家奴以为得计,眼看将要冲入已经解散得四分五裂的车阵时,座下骏马突然一个趔趄,紧跟着摔倒在地,发出阵阵悲嘶,却无论如何都也爬不起来。
张家奴摔了个七荤八素,待到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家无数的选锋骑军也和他一样,而且只要是摔倒过的战马,全都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嘶鸣。
而那些有幸能够冲进车阵空隙当中的军士,却也被从车中射出的弩箭一一放倒。
原来看似混乱的厢车里边,还藏着弩手!
张家奴惊得心胆皆散,他不知道李夔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自己的战马折断前蹄,地面上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陷阱的痕迹。
然而马儿只要闯到阵前,几乎都难逃折足的命运,此等近乎妖术的遭遇,让本就迷信非常的辽军惊乱交加。
看似散乱的车阵之后,李夔很快就重新集结了部队,手持车军特有的长矛,组成矛阵,翻身朝张家奴摔得极度混乱的前锋压了过来。
“中计了——撤!快撤!”耶律张家奴拔出长刀,疯狂指挥自己的骑军后撤。
不过山坡上的骑军还在不断地冲下来,根本刹不住势头。
顺坡冲锋一时爽,要逆着坡逃回去,可就难了。
李夔从大宋定制的车用长矛,长度达到了一丈六尺。
矛头是三棱长刃,又细又尖,长达两尺,其实就是神机铳刺刀的翻版。
后面是用苏油在泾渭黄河沿岸广植的枣树、白蜡树做成的长柄。
柄后还有一个用于配重的铁锤,如此长矛的重心就非常靠后,持握起来没有坠头之感,方便刺击。
如林的枪阵掠过车阵后平倒下来,紧跟着队阵中响起有节奏的金属哨声,队伍渐渐变得密集而整齐,朝着前方人仰马翻的辽军杀去。
无数被马匹压在身下,或者逃跑速度稍慢的辽军,根本没法与矛阵相抗,腰刀徒劳地挥舞两下,就被长长的三棱矛刃捅入身体,轻骑的皮甲抵挡不住凶猛的三刃矛,人如同被扎破的水袋一般鲜血狂涌。
山上辽军见势不妙,纷纷冲下来接应。
就在此时,李夔的车阵中又响起三声号炮,接着半空之上,爆出了三团红云。
后方山谷当中鼓声大振,两支鞑靼骑军呼喊着杀了出来,他们似乎也非常害怕车阵,离得远远地饶了两个半圆,向溃逃的辽军冲了过来。
只能说这一仗耶律张家奴将诈败之计演绎得非常完美,好在双方接触时间比较短暂,辽人只折损了因马匹受伤而无法奔逃的上千前锋,剩下的全都朝着来路逃了回去。
李夔遣斥候远远地吊着他们,而主力开始打扫战场。
乌古部头领于羽厥和敌烈部头领拔里古纵马来到枪阵之前,下马拜倒:“军师神威,带着俺们又打了个大胜仗!”
李夔摇头:“这就是一场小接触而已,不算什么大胜。将那些伤马杀了,别让它们多受痛苦。”
羽厥还有些不明白辽人的战马为何奔到车营之前便会纷纷折足,待到李夔将他领至一匹伤马边上,拨开地上的青草,羽厥这才发现草间有一个粗如拳头,深如小臂的小坑。
再拨开几处草地,原来整个车营面山的一侧,全是这样的小坑,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羽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难怪太尉要求进攻时骑军需远离车阵一弩之地,这尼玛也太歹毒了……
这样的陷阱区是专门对付骑兵的死地,马儿在奔跑的过程中,一旦蹄子踩进这样的小坑里,巨大的动能瞬间就会将马足折断。
李夔能够在一夜之间变出这么多陷马洞,却是靠了一件工具——螺旋钻。
因为要修理维护,所以大宋每架厢车上,都有一套配套工具。
而车队停歇的时候,车长也会取出工具箱里的螺旋钻,在地上钻出小洞,再撑上支架固定厢车,将车连接成牢不可破的车寨。
之后在寨子中搭帐篷支支架,也要用到这样的工具,非常的快速高效。
这些都是沈括动的脑筋。
李夔也是非常灵活的人,一日见到军士们用螺旋钻钻洞,便动了心思,命他们每天驻扎,在车阵外头也顺便钻出一些洞来,防备敌人以骑军偷袭。
不过这项规矩立了很久,到今天才第一次开张,真有倒霉的猎物撞到陷阱里边来。
……
三日之后,逃到兔耳山的张家奴没有等来李夔,却等来了耶律延禧的使臣。
原来李夔并没有如张家奴预期的那般落入圈套,鞑靼车军经过勒德山后,没有进围北面的兔耳山,而是选择了另一个犄角,南面的永安山!
不是张家奴的表演不到位,但是决定成败的,在细节。
虽然他败退的那个镜头表演得很真实,但是却忽略了太多的铺垫。
在李夔这样心细如发的人眼中,事情处处都透着不合理。
首先辽军与自己一方的接触与脱离,进行得过于迅速,导致陷阱阵的战果过小。
其次是从歇驴谷追到勒德山,沿途竟然不见有任何辽人援军接应。
还有,也没有见到任何安营扎寨的痕迹。
没有援军,说明其是孤军;没有扎寨,就说明没有带辎重。
谁给张家奴这么大的胆?
似乎他早就料定自己带领的辽军,后续的所有行动?
这不就成了刻意为之?
李夔绝不相信张家奴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乌龟探头般的行动,其意图实在可疑,刻意为之的概率更大。
其实李夔已经定好了此次进攻的策略,那就是草原民族最擅长的围点打援。
这一点与耶律延禧的预判倒是一样。
但是两个犄角里边选择哪一个来进攻,李夔倒是无所谓,兵家见机行事,乃是日常。
因为张家奴这番表现反让李夔对进军兔耳山产生了疑虑,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南下围困萧谢佛留镇守的永安山。
不但围而不打,还放任萧谢佛留的信使逃出包围,去宁州求救。
耶律延禧收到军报之后,既惋惜又高兴。
惋惜的是李夔太过于狡猾,没有落入他事先安排的陷阱;
高兴的是李夔的举动,也没有带给自己太大的麻烦。
因为李夔到底是出击了,仍然是顿兵于一个山头之下,企图先破掉辽军犄角之势。
这一点还是符合自己预判的。
现在需要简单调整一下部署,锤子还是自己,不过耶律张家奴与萧谢佛留的任务得来一个交换。
铁砧交由萧谢佛留来承担,而换成耶律张家奴抄劫鞑靼人后路。
一场大战的脚步,在双方的“默契”配合下,渐渐接近了。
第一千七百九十四章 白驼沟
第一千七百九十四章白驼沟
而李夔方面也在调整攻略,本来计划的偷袭战,因为耶律延禧的谨慎和吉达的僵化,愣是变成了一场僵持,待到吉达、蒙根图拉克、玛古苏三路大军相继来到永安山后,双方军势已经堆厚成决战的态势。
每日夜里,萧谢佛留看着岭下星星点点的篝火,都不由得心惊胆战。
兵家择机顺势,乃是常态,李夔研判过双方优劣之后,发现这样对己方更加有利。
双方实力相当,但是自己进可攻退可守,退无大忧,一旦得进就是大利。
而辽人则好进不好退,进无大利,而一旦不得不退,那就惨了。
耶律延禧到底年轻,有些冒失。
既然你都敢赌,那老子就陪你赌!
壬子,李夔遣军沿大福河向东南进军,其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绕过宁州,攻击辽人空虚的长春洲后方基地。
此举是佯攻,但耶律延禧不得不应,也派遣骑军前往大福河堵截,双方在河边展开了第一场大战。
夏日的大福河水势挺大,能够供双方骑军渡河的区域就那么几处,鞑靼和辽人皮室军便在几处要地展开争夺。
甲寅,耶律延禧携宫帐中军至,用铜炮于牦牛渡轰击对岸。
玛古苏不敢相抗,却二十里,耶律延禧命额特勒抢先渡河,大军随济。
不过铜炮实在太重,只能留在渡口。
乙卯,辽军全体成功渡过大福河,局面完全打开。
当地酋豪温固复降耶律延禧,引辽军轻锐万骑由青谿谷入永安山北。
玛古苏察之,复遁,辽军收复武胜三寨。
耶律延禧置兵将守之。
辽人大军驻于寨下,两山间部族日有至者,献牛羊劳军。
耶律延禧厚谕以朝廷抚存恩意,祸福之因,戒其不得妄作,自取屠戮,皆唯诺听命。
辛酉,围场使耶律阿布帅贵族子弟千人为硬军,扈从百司为护卫,番、汉兵两万,号称十万,抵达武胜寨,辽军声势更振。
耶律延禧选精兵两万为先锋,归阿布统带,余分五部为正军,以额特勒中军都统,耶律张家奴为都监,进大斧山,寻机与鞑靼决战。
李夔闻辽人大军抵达,也引兵来拒。
经过不断诱敌,李夔渐渐将辽人大军引入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丁卯,耶律延禧一路战胜,前锋终于抵达了离永安山不过十里的白驼沟。
然而辽军遭受的攻击,到此突然变得猛烈起来。
白驼沟乃是一片盐碱荒漠,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喜欢来到沟底补充盐分,传说这里曾经出现过鞑靼人的神物白驼。
白驼沟里有大涧数重,可恃而战,如今都在鞑靼人手上。
耶律延禧的前军耶律阿布到达此处后,见地方险峻,而山谷对面,鞑靼五六万人据地利列车而阵,更张疑兵于西山之上,其势甚锐。
阿布不敢轻易出击,只分遣部将占领了前方腰子隘和夹河口,等待耶律延禧大军。
是夕,中军抵达,宿于谷外腰子隘之左。
壬子,耶律延禧遣选锋五将前行,中军渡山谷而西,继阿布之后。
额特勒夹河而行,日未出,至鞑靼屯所。
鞑靼阵营内响起隆隆鼓声,两支骑军从车阵后方奔出,列于两翼。
巳时,耶律延禧也抵达阵前,与额特勒以精兵数千骑护卫,登山北高阜之上,张黄屋,列大旆,料敌指挥。
耶律延禧看着对面坡上的鞑靼人:“都统觉得他们有多少人?”
额特勒分析了局面,对耶律延禧说道:“贼人大抵五万,然以逸待劳,其势方炽。日渐高,士马饥,不可少缓。宜以中军越前军,傍北山整阵而行,促选锋入战,破贼必矣。”
耶律延禧首肯,命中军越过阿布,进攻鞑靼左翼。
大战终于开始了。
李夔在对面半山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对鞑靼诸将说道:“彼张盖者,必辽皇与额特勒也,今日当留意取之。”
吉达见敌军已然开始行动,对李夔说道:“羽厥和拔里古昨日前去打探敌势,如何到今日都没回来?”
李夔说道:“无妨,我亲自去指挥左翼。”
吉达说道:“我随军师一起。”
李夔笑道:“正要借太尉重骑,以壮声威。”
左翼的乌古部轻骑见对山敌人已经越过山底的小水沟,朝自己压来,而自己的酋长与族中精兵却又不在,正自惊惶间,却见后方山坡上,阻卜太尉和军师的大旗开始移动过来。
跟随大旗的,还有六千耀眼的具装铁骑与六千解活弩兵。
鞑靼人本来就勇武,现在自己军中的最强武力和最高两位指挥来到这边,乌古部顿时就有了主心骨,欢声震天。
李夔来到军前,对乌古部喊道:“你们的酋长羽厥,还有敌烈部的酋长拔里古,现在就带着两部精锐,埋伏在辽皇的背后!”
“此次进攻,我们为何要选择宁州?吉达太尉,为何要在此坚持这么久?”
“因为这里离上京临潢府,契丹的首都最近!”
“今日一战,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改变整个金山南北、上京道、中京道格局,攻入上京,推翻契丹残暴统治的机会!”
“乌古敌烈两族的男儿们,契丹人夺了你们的草场、牛羊、马匹,杀害了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将你们赶到千里之外的金山西面。今天,就是你们血债血偿的机会!”
“你们的统领干冒奇险,现在就在等待辽军全部压上,等待他们后方空虚,等待发动决死一击,阵斩辽皇的机会!”
“只要大败对面的辽狗,一次,只需要再胜一次,他们就完了!”
“渤海人、女直人、室韦人、回跋人、汉人,天下苦契丹久矣!”
“只要我们再胜一次,就这一次,天下诸族,必将群起而攻之!”
“记住,今天,是你们的族群,是全体的鞑靼人、渤海人、女直人、室韦人、回跋人、汉人,重新堂堂正正站直身子,不再为契丹奴役的最好机会!”
“我们和契丹血战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但是对面的契丹人还很强大,要得到这样的机会,我们就必须鼓起最大的勇气,发挥出最大的力量,付出最大的牺牲!”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勇士,无论是谁!哪怕是我,也曾经害怕过,怯懦过!”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不管你们曾经是什么样子,我只要求今天,就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像最勇猛的战士那样去战斗!”
“只要箭矢还没光,你们就射;只要刀子还没断,你们就砍!要让辽皇不断派出自己身边的军队,将他们吸引到我们这里来,尽量多的吸引到我们这里来!”
“今日是决定诸族命运之战,成败一举,非死即生!”
乌古部杂牌们被李夔的一番言语刺激的热血贲张,整支军队的气质为之一变,纷纷抽出五花八门的武器:“成败一举,非生即死!”
辽军倚北山而来,战法还是传统战术,以千人为一队,轮流撞击乌古部组成的右军。
永安山北麓,立时杀声震天。
乌古部身后,弩兵们开始居高临下,施放鹤胫弩。
尖锐的弩矢呼啸着没入前方辽军的人丛,密集的箭雨将辽军射得人仰马翻。
而阵前的乌古人,则拿着小盾,手持短兵如铁锤、战斧、弯刀,号呼跳荡,一时将轻骑们都压制了下去。
然而辽军这一次声势浩大,军力不下十万,骑队依旧前赴后继的涌来,
乌古人虽然勇武,很快也有些扛不住,阵脚开始松动。
吉达见情势不妙,将头盔面罩抹下,一振长枪就准备率领重骑破敌,却被李夔一把拦住,沉声说道:“太尉稍安勿躁,离敌军入彀还早着呢,还不到动用重骑的时候。能压住阵脚就好。”
吉达急道:“这不是我鞑靼人的打法!”
李夔说道:“太尉要看全局,辽人大部,还在白驼沟的那边。”
说完对身边一名裨将道:“张诫,带你手下冲一下,注意别冲到弩箭范围里去了。”
那名裨将早就按捺不住,闻言抽出骑刀:“得令!”
第一千七百九十五章 惨败
第一千七百九十五章惨败
中军车阵与右军轻步兵连接之处,一支三千人的轻骑冲了出来,在阵前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弧,杀入了辽军当中。
张诫乃是辽国长春洲头下军州的汉人,祖上是从河间府被掠夺到中京的汉户。
在辽国这几年混乱的战局里,不断有农户子弟被强行抽入军中,被称作“五京乡丁”,又在草原征战中被俘虏,入军,再俘虏,再入军……
即便如此,张诫也是幸运儿,更多的同伴,已经永远躺在了草原的泥土之下。
张诫时而是辽军的军士,时而是鞑靼的奴隶兵,然而却一次次幸存下来,最后沦落到白鞑族中,被李夔收编入了解活军。
栲栳泺大战后,李夔开始整编自己的嫡系,张诫因作战勇猛,骑术精绝,很快升到了千夫长,之后更是独领一营。
李夔的军伍和大宋国内的军队不同,草原的乱世上,将领的个人魅力比队伍的纪律性要更加重要,除了车军以标准的新式部队规范来要求,其余不管步骑,李夔都直接以将领的名字来命名。
诫字营非常勇猛,张诫带领着三千骑军在阵前号呼血战,纵横来去,战马始终保持高速,只从辽军队伍的空隙中穿插而过,不求杀伤效果,只求将空隙扩大,从敌阵的边缘带走一波人命,然后跑远。
这样的战法效果极佳,锋利的骑刀很快将辽军切割成几队,乌古杂牌军眼看就要再次稳住了阵脚。
耶律延禧见状,立即命耶律阿布率军压上,李夔的中军和右军之间,因为张诫的出击露出巨大空档,这是机会。
李夔也调集长枪兵前来紧急填补张诫留出的空档,而张诫的轻骑在搅扰了一番后,从战阵左翼外围绕回阵中,开始修整。
双方就这样鏖战到了午时,战事渐渐从鞑靼军的左翼蔓延到中军。
这是一个方圆五里的巨大战场,战争的两方都压上了自己决胜的力量,箭矢在空中交错,马匹在来回奔驰,无数的军士们组成小队,在白驼沟南坡上号呼酣战。
从天空俯视下去,修罗场上,到处都是刀光和血色。
双方投入的军队,渐渐从一万,两万,增加到了三万,四万……
鞑靼的左翼已经被打残了,然而辽人乃是仰攻,且箭矢数量远不如李夔,在弩兵堪称饱和的攻击下,他们受到的损失,远比鞑靼还大。
战到未时,鞑靼左翼终于出现了巨大危机,已经冲击辽军三次的张诫见状,高呼道:“今日事急矣!”带领所余诫字营,第四次冲入敌阵。
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辽军顿时气势大盛,开始向李夔所在的旗纛处猛烈冲击。
耶律阿布身披重铠,浑身是血,他的马已经换了两匹,第三匹刚刚又已经倒毙在与张诫的血战中。
待到他站起身来,看过身周,除了遍地人马的尸体,却已经没有一匹能够站着的战马。
前方李夔的旗纛,离自己不过半里,耶律阿布甚至能够看到坡上那个宋人将领骑在马上,双手拢在袖中,冷冷地看着他。
耶律阿布心底突然跳出一丝明悟,猛然从身边卫士手里夺过战旗,双目赤红:“随我杀过去!杀掉那个宋狗,鞑靼将再无能为!”
“杀!”无数还有战力的辽军战士将耶律阿布拥在中心,向着李夔杀去。
就在这时,耶律阿布却看到前方的宋人将双手展开,左手拿着一个竹棒一样的东西,似乎还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将那东西高举起来,用右手拉动了那东西底下的拉环。
一道硝烟从李夔手里的筒子前端“嘭”的一声炸开,筒子里一个物事飞上半空,接着炸成一朵红雾。
紧跟着,鞑靼军阵的左中右三路,响起了“轰隆”“轰隆”数声号炮,军阵上方的高处,同样出现了几朵红云。
李夔身边的吉达再次抹下面甲,平举钢枪:“出击!”
“出击!”
整个鞑靼军阵开始冲下南坡,以中军车阵为先导,朝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渡过白驼沟的七万辽军压了下去。
而在沟北的耶律延禧和额特勒这才发现,随着车阵的冲击,车阵后还有无数骑兵,从永安山后呐喊着翻了过来,一时之间,竟似无穷无尽。
车阵中间,几支恐怖的力量渐渐突进出来,形成三个箭头,那是准布、阻卜、白鞑三部的重骑!
鞑靼人躲在永安山后以逸待劳,让李夔领着车军和乌古敌烈两部杂牌顶在前面,利用疯狂的弩箭和顽强的斗志,耗了辽军整整四个时辰!
李夔也真是按捺得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露出了凶残的面目!
前军都统耶律阿布在鞑靼人蓄势已久的第一波攻势中,便被吉达挑死于枪下,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辽军被践踏碾压而亡。
两千厢车、一万八千重骑组成的装甲洪流,其巨大的动能瞬间就将处于低处的辽军切割成无数的纵列,战车上的军士们疯狂地用长枪和弩箭,收割着沿途的生命。
除了被分割屠戮的前军,已经鏖战良久,未得休息的辽人中军也一触而溃,开始朝沟底奔逃,很快挤成一处。
对面丘陵上的额特勒见状不禁大惊失色:“贼军势大,请陛下先撤往宁州,臣去山下阻挡他们!”
耶律延禧看着对面漫山遍野的鞑靼人,内心都在滴血,这一刻他心中也涌起了自己皇爷爷在栲栳泺边的无奈。
一咬牙抽出长剑:“不,朕就在这里,我们还没有败!”
“他们的铁骑军车过不了沟,你帅三万后军前去沟边接应,只要大军过得沟来,还能整军再战!”
额特勒转念一想这也是败中求活的妙棋,又看着自己皇帝身边装备精良的贵族子弟兵,不再犹豫,拱手道:“陛下英明,臣这便去!”
说完也抽出长刀:“后军随我压阵,接应中军!”
一转眼,辽军最后三万大军也朝着战场奔下,只留耶律延禧与一千贵族子弟,两千百司护卫留在北山之上。
南山局面已然完全颠倒,辽军兵败如山倒,到处都是血光和杀戮。
鞑靼人的凶性在这一刻完全发挥了出来,无数轻骑跟在重骑和战车身后,待到撞破敌阵,远的就用娴熟的骑射功夫,近处则以弯刀战锤接战,将辽军杀得丢盔弃甲。
白驼沟的南麓,漫山遍地,都是辽军人马的尸体。
能够回到沟底的辽军,不足三万,他们挤压在一起,疯狂地冲过浅浅的水沟,企图爬上对岸。
这场战役从早上巳时战到下午申初,这么长时间的鏖战,本身就说明两军的战力,都称得上当今冷兵器时代的佼佼者。
然而从攻势如潮到兵败如山,南坡辽军的体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无数辽军挤在沟底,连爬上对面小小的土坡都做不到。
盐碱沟边的土坡,很快被溃逃的辽军踩成一片泥泞。
不少辽军被同袍挤到在泥浆里,接着就是无数的大脚踩上去,让他们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活活闷死在泥浆当中。
鞑靼人杀到了,他们冷酷无情地将更多的辽军挤压进沟中,然后用强弩和硬弓疯狂地施射。
额特勒赶到沟边的时候,正来得及看到这人世间绝惨的一幕。
军士们沿着沟底向下游奔逃,希望能够找到一处缓坡上岸,而鞑靼轻骑的速度远比他们来得快,就如同在草原上打兔子一般,轻松地将他们沿途射杀。
三万后军冒死在对岸竖起巨盾,无数勇敢的军士不顾自身危险,从巨盾的空隙里探身出去,用矛杆搭救自己的袍泽。
然而只是杯水车薪,他们往往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鞑靼人每有一列厢车抵达,就多出一个安全放箭的堡垒,车军是李夔一手带出来的,心思也是异常的歹毒。
他们故意放过沟底泥泞中的倒霉鬼慢慢收拾,重点瞄准对岸企图施救的辽军。
就在混乱之际,额特勒却听见裨将惊惶地喊道:“太尉!北山!北山!”
额特勒随着裨将惊恐的目光向后看去,却见北山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支轻骑,正朝着耶律延禧奔袭而去!
额特勒惊怒交加,目眦欲裂,惨呼道:“救驾,快随我救驾——”
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出卖
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出卖
丙子,鞑靼大败辽师于白驼沟,耶律延禧七万大军覆没。
己未,李夔携大胜之威,分兵取兔耳、永安。
军败之日,辽皮室左统军耶律张家奴战死,皮室右统军萧谢佛留闻大军尽没,命军士出降,自刭于寨。
大战之际,耶律延禧被李夔遣乌古酋长羽厥,敌烈酋长拔里古偷袭,被中路都统额特勒拼死救回。
黄屋、军帐、甲器尽没敌手,一千贵族子弟,两千百司护卫,两万汉蕃附从,多被屠戮俘虏。
这一战还发生了一个小奇迹,战后张诫被李夔从死人堆里寻了出来,当时已经气绝,玛古苏说可以按照部落的法子试试。
于是李夔杀了一匹马,掏空马腹将张诫塞了进去,一个时辰后,张诫复苏。
南路断绝,耶律延禧只得北狩静州。
辛酉,李夔沿大福河而下,扫荡沿途,于牦牛渡缴获了辽国的十门铜炮。
乙未,李夔兵临宁州,列炮轰城。
宁州已经极度空虚,耶律大悲努听闻大军覆亡噩耗,带领城中军队北上寻找耶律延禧去了。
因此鞑靼人架起大炮一轰,城中老弱残兵顿时胆落,开门投降。
宁州,也是第一个不战而降的辽国城市。
这里是辽人为防守金山的二十万大军准备的后勤基地,里面辎重无算,李夔获得补充之后,修整数日,乃遣吉达袭上京、玛古苏袭泰州、蒙根图拉克袭永州。
没有北上痛打落水狗的原因,是鞑靼人的劣根性再度发作,辽人的金山防线彻底告破,鞑靼铁骑在辽国腹地纵横肆虐,烧杀抢掠,连李夔都控制不住。
鞑靼部最想去的地方,是辽国首都上京和农业腹地长春!
一时间,上京、凤州、长春州风声鹤唳,一日三惊,诸路人心惶惶,逃避兵隳的难民络绎于途,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
上京城里,满目哀伤。
此战失踪的不光只有皇帝,一起失踪的,还有辽国宫帐皮室这支契丹最强的精锐,还有无数名臣重将,无数上京的贵族、官员和百姓们的子弟。
城中几乎家家飘白。
据逃回城里的人说起,白驼沟已然被败军尸首填满,时值盛夏,那里恶臭盈天,就连鞑靼人都将那一带划作禁区,人马皆不敢入,害怕流传瘟疫。
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忧心忡忡,遣使臣向北打探,皆不得要领。
宫内如今还有秦王、晋王,皇后、元妃、文妃,皆惶然无措,每次召见群臣,除了痛哭再无办法。
皇后与元妃要求让兄长萧奉先帅东北大军回京,都统耶律章奴则主张请皇太叔和郑王耶律淳帅西南大军北上,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人则主张召王经入京主事,一时间众说纷纭。
乱世降临,手握军权者权力越发扩大,耶律章奴是耶律淳厚币卑辞笼络有加的上京眼线,见自己的建议不被采纳,干脆领部下劫取府库财物,打出上京城,沿途携裹乱民,企图南下投靠萧敌里。
萧敌里乃是皇太叔外孙,从小被皇太叔宠爱,之前是人质,上京副留守,后来辽国政治混乱,借由剿杀土匪赵钟格之机,携手下逃出京城,跑到了南边。
耶律延禧当时为了制衡耶律淳,擢萧敌里枢密都承旨,知景州,以抗耶律淳。
萧敌里接纳了耶律章奴,得知上京乱局后,环顾海内,只有皇太叔和耶律淳一系尚有望,这才决定死心投靠。
和耶律章奴商议后,干脆分作两路,自己和副将耶律延留南下,以废立之事驰报耶律惇。而章奴则整顿军士,为郑王前驱,率军复攻上京。
耶律章奴行还祖州,率僚属告太祖庙:“我大辽基业,由太祖百战而成。迩来天祚惟耽乐是从,不恤万机。强敌肆侮,师徒败绩。加以盗贼蜂起,邦国危于累卵。
今天下土崩,窃见兴宗皇帝孙郑国王淳道德隆厚,能理世安民,臣等欲立以主社稷。
臣等忝预族属,世蒙恩渥,上欲安九庙之灵,下欲救万民之命,乃有此举。
实出至诚,冀累圣垂佑。”
于此同时,耶律慎思也遣使耶律淳,备言章奴、萧敌里叛命,朝廷加耶律淳魏王,天下兵马都元帅,命他率兵北上,铲除叛逆,拱卫京城。
而耶律淳面对双方使节,审时度势,利用“天使来召”的机会,让萧敌里、耶律延留发挥了他们的最后价值——“淳对使者号哭,即斩敌里、延留首,以献京师”。
之后在渔阳誓师,表示自己尽忠朝廷,决意北上勤王。
遣大军分作三路,一路由渔阳、景州奔赴北安州、泽州;一路由卢龙赴榆关,扼守辽西走廊通道;一路西返奉圣州,大同府。
前者是为了取上京道,中者是防备东京道,后者是要跟自家老爹摊牌,获得西京道的控制权。
耶律章奴想不到耶律淳竟然又当又立,不但将自己卖了,还把萧敌里杀了,成了朝廷任命的“兵马都元帅”。
气恨之余干脆举旗独立,攻陷祖、庆诸州,复祀诸庙,仍述所以举兵之意,移檄州县、诸陵官僚。
一时间饶州渤海等地不明真相的官员将领们相继来应,等到章奴趋广平淀时,已经众至数万。
耶律慎思手里无兵,不得已之下,决定启用奔逃安置在上京西面的顺国女直阿鹘产,和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外戚耶律余绪。
但是此举又招致内宫的强烈反对,最终耶律余绪依旧不得启用,剿灭耶律章奴的任务,落在了阿鹘产的肩上。
恰逢耶律章奴军队内部也出了问题,其党耶律女古等暴横不法,劫掠妇女财畜。
耶律章奴度不能制,内怀悔恨,以邀约赴宴之机,杀了耶律女古。
耶律女古余党又叛章奴,加上之前投靠耶律章奴的辽国将领,如今也得知耶律章奴叛辽的真相,纷纷引去。
耶律章奴无奈,不敢再攻击上京,北走准备投降鞑靼。
阿鹘产率兵追败之,杀其将耶律弥里直,擒贵族二百余人,缚送行在,伏诛。
其妻子配役绣院,或散诸近侍为婢;余得脱者皆遁去,据山泽为寇。
整个上京道的局面,更加的混乱。
……
上京东南,怀圣寺,一队华丽的奚车车队停在这里。
这一个月间的局势变化堪称眼花缭乱,上京城权力几度易手,几乎每天都有一批官员因为站队错误,被推出城郊斩首。
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和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人,利用高超的政治手腕,总算平息了多方局势,保住了上京,得到了暂时安稳的局面。
上京城内,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都统酬斡,正在紧急征调乡丁,重组军队。
而北面鞑靼人还在诸州肆虐,长春岌岌可危,南面耶律淳的大军正在逼近,后党的倚仗萧奉先还在和阿骨打纠缠,先期只敢派萧兀纳统领三万人先奔赴上京应急,而南院宰相王经还被渤海叛贼高永昌隔断在东南,各种物资运送不过来。
今日宫中几位娘娘圣驾到此,便是为生死未卜的夫君,飘摇欲坠的国势祈福。
与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晋王耶律敖卢斡、梁王耶律雅里、秦王耶律定,以及刚刚出生不久的许王耶律宁。
其中晋王耶律敖卢斡是文妃萧瑟瑟所生,梁王耶律雅里是故妃所出,由皇后萧夺里懒抚养,秦王耶律定,许王耶律宁为元妃萧贵哥所出。
虽然局面已经大坏,但皇室的威严尚在,排场依旧不小,这次出行足有上千人随驾。
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 生离
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生离
王师儒是耶律洪基时代的老臣,辽国大儒,与父亲王祁乃辽朝两代状元,之后担任耶律洪基的讲师,耶律延禧的王傅,长期掌制诰、史馆、枢密、参政的人物。
不过王师儒谦退自抑,守礼自持,在辽朝嚣张跋扈的北院群臣里边,算是一个奇葩异类,无论南北,皆名声极重。
虽然不怎么受重用,但是却是清贵的典范,是辽国王珪那样的人物。
他还是三苏的粉丝,辽国多有崇拜苏轼的文人,但是王师儒不但崇拜苏轼,还崇拜苏洵和苏辙。
当年苏辙使契丹的时候,王师儒以朝廷侍读学士的身份作为馆客者,与苏辙相谈甚欢,不但能够记诵苏轼的文章,连苏洵、苏辙的文章都能够背诵出来。
佛家祈福这一套,王师儒本人是不怎么信的,无奈他熟悉朝廷典章,因此被点名陪侍。
看到前方忙碌杂乱的礼佛队伍,不知为何,王师儒突然想起了当年在使馆里,谈到的小苏学士《茯苓赋》中的一句。
“与时变迁,朝菌无日,蟪蛄无年。苟自救之不暇,矧他人之足延”。
摇了摇头,王师儒下得马来,前去先与主持大和尚交涉,安排静室,与贵人们歇息。
礼佛有一套规矩,需要先得在静室里盥洗默坐,收摄心神,以示虔诚。
虽然只有数里地,但是贵人们身体娇贵,因此也要先歇息一场。
萧瑟瑟领着女侍普贤女,抱着才四岁的晋王耶律敖卢斡来到分配给自己的小院,进入静室默坐。
萧瑟瑟的日子,自打耶律延禧去了金山后,就非常艰难。
宫中是皇后和元妃的天下,元妃生下第二个儿子之后,更加骄纵,处处以萧瑟瑟母子为敌。
听闻大军大败于白驼沟,陛下失踪之后,上京城里的氛围更是日渐诡异,另立君主的议题,也偶尔被群臣提了出来。
自家孩子乃是陛下长子,大辽帝位的第一继承人,皇后和元妃早就忌惮非常,如今更是恨之切骨。
自己身边就一个从娘家就带在身边,情同姐妹的普贤女,两人现在连宫中的饮食都不敢乱用,每日宫人进献的饭菜,两人都偷偷埋到后院,自舂米麦,捕鼠诱鸟为食。
帐帘掀开,门外闪进来一名汉子,普贤女正要惊呼出声,却听那人低喝道:“别出声,是我。”
说完将大毡帽取下来,萧瑟瑟不禁大惊:“余绪,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耶律余绪,但是如今只穿着马夫常用的毡服:“二姐,时间紧急,今日是离开上京的最好机会,一会儿礼佛完毕,你一定要要想办法寻个时机,将戟儿带到膳堂厨房,那里有人接应。”
“离开?去哪里?”
“去东京,辽阳府。”
“啊?”
“王丞相来了秘信,说皇后和元妃要对二姐和戟儿不利,戟儿是陛下骨血,要我将你们密送东京,只要到了那里,他就能护得咱们周全。”
“那家里怎么办?姐姐跟妹妹怎么办?”
“家族不用担心,只要你和戟儿周全,皇后和元妃就不敢妄动,以王丞相在文官中的势力,她们也不得不忌惮。”
“相反,如果戟儿出事,接下来才是覆巢之下,再无完卵,二姐你明白了吗?”
“但是这里都是皇后势力,我怕……”
“现在不是怕的时候!”耶律余绪低声急喝道:“无论如何,二姐你都要做成!否则今日之后,恐怕再无机会了。”
“除了岳丈,还有我和大姐夫两个家族,都得被连根拔起。这是生死之机!”
萧瑟瑟紧张得面色苍白::“我……我……”
耶律余绪一脸的坚毅:“我要去安排他事,等到了城东黑山驿,再与二姐细说。”
说完转身出门,手摸到门帘的时候,耶律余绪又转身交代:“二姐,从现在开始,你就当自己和戟儿已经死了,至于能不能重活,就看能不能把握住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明白了吗?”
这话一出,萧瑟瑟反倒是冷静了下来,虽然脸色还是一样苍白,但是嘴唇和手指已经不再抖动:“我明白了,如能得脱此劫,余绪就是我和戟儿的再生恩人。”
“姐姐言重了,我也是为了自己和家族。”耶律余绪将毡帽扣到自己头上:“记住了,膳堂。”
耶律余绪掀门出去了,萧瑟瑟望向普贤女,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
礼佛的流程还是繁琐的,待到萧瑟瑟从小院出来,门口的侍卫看到她,问道:“娘娘,晋王呢?”
萧瑟瑟微微一笑:“晋王昨夜哭着要父皇,折腾了好久,今天又坐了半日的车,倦得都不行了,我已让普贤女陪他睡下。”
“对了,院子侧厢那个箱子,是我这次要供奉给庙里的礼物,你们去取来,送到积善堂去吧。”
侍卫首领进入院子侧厢,果然看到一口彩漆箱子,又去了侧室床前,隔着窗纱隐约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孩子,普贤女侧卧在孩子的旁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一手拿着团扇,在给睡着的孩子缓缓扇风,嘴里还哼着轻柔的儿歌。
侍卫首领轻轻退了回来,将手一招,命侍卫们抬起那口箱子,跟着萧瑟瑟朝佛殿走去。
出院之前,萧瑟瑟戴起了苏幕遮,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面纱之后。
经过皇后的院子,皇后和元妃也已经出来了,身边侍卫们也各抬着一口箱子。
见到萧瑟瑟这般模样,皇后就冷冷一笑:“妹妹怎么这幅打扮?”
萧瑟瑟给皇后行了礼:“皇后万福,元妃娘娘万安,就算是礼佛,也不好让外人窥见妇人容颜的。”
皇后嗤笑一声:“妹妹还真是知书达礼。这副宋人的做派,倒显出我们的不是了。”
“只是我契丹一族,何时多了这样的拘束?”
元妃讥笑道:“只怕是自负容貌出众,除了夫君,谁得看一眼都觉得吃亏了吧?姐姐搭理她作甚,不就一贯的作腔作势,才惹得夫君怜惜吗?”
皇后问道:“晋王呢?”
萧瑟瑟低头回道:“晋王困倦不堪,叫不醒他,再说有秦王代诸皇子为父祈福,哪里轮得到他?”
元妃这才有些欢喜:“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皇后和诸位侍从都要作证。等到夫君回来,不要以此搬弄是非才好。”
萧瑟瑟赶紧又对元妃行礼:“这却是不敢的。”
皇后也就不为己甚,淡淡说道:“那就走吧……”
待到队伍走远,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从萧瑟瑟的院子里探出头来,见已经无人,赶紧朝佛院走去。
队伍进入佛寺,侍卫们将娘娘们的礼物都抬去了侧院的积善堂,萧瑟瑟停下脚步:“冒昧娘娘,我……我想要净手……”
皇后看着前头的佛殿,蹙眉道:“怎地如此不谨?”
萧瑟瑟低声道:“实在是唐突,臣妾回宫后,自当领责。”
皇后说道:“那去吧。”
萧瑟瑟对着皇后的背影施了一礼,迈着小步朝积善堂去了。
元妃鄙夷地看了萧瑟瑟一眼:“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姐姐,还要等她吗?”
“一个死人,等她干吗?”皇后说完开始向前走:“一会儿她回来,就让她在殿外立规矩。晚上回宫之后,便借今日之过责罚,她母子俩,却是再躲不过去了。”
元妃默默点头,赶紧跟了上去。
萧瑟瑟快步来到积善堂中的净所,普贤女已经先从别院后门进来,气喘吁吁地在这里等着了。
两人飞快地换了装束,萧瑟瑟对普贤女跪下,哽咽道:“妹妹,今日蒙你搭救,此恩唯有来世再报,来世你来做这娘娘,我做婢女伺候妹妹。”
普贤女也对萧瑟瑟跪下叩首:“蒙娘娘不以奴婢粗蠢,一直以姐妹相待,可惜不能再跟随娘娘,伺候王爷了。”
“今后要娘娘自己保重,来世你还是做我的姐姐,只愿我们再不入这帝王之家。”
主仆二人生离死别,只敢抱头,却不容痛哭失声,只能哽咽流泪。
第一千七百九十八章 大乱
第一千七百九十八章大乱
还是普贤女推开萧瑟瑟:“此地不可久留,我这就去引开侍卫,娘娘趁机打开箱子,带着王爷逃走吧。”
说完戴上苏幕遮,走出别院,刚跨过院门,突然“哎哟”一声。
看守的两名侍卫听见,连忙赶将出去:“娘娘你怎么了……”
萧瑟瑟奔到停放供奉的屋子,打开自己那口箱子,一个小男孩露出开心的笑容:“娘——”
萧瑟瑟一把捂住自己孩子的嘴:“戟儿乖,这么久不出一声,真是好孩子。”
说完轻轻松开手:“不过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我们还要和侍卫们捉迷藏,这次娘亲自带着你好不好?”
“但是游戏的规则是你还不能说话,听懂了吗?懂了就点头。”
耶律敖卢斡立刻点起小脑袋瓜,眼睛里都是兴奋的神色。
萧瑟瑟将他从箱子里抱了出来,偷偷顺着屋墙向后门奔去,然后沿着幽深的回廊转向香积厨边的膳房。
膳房里的戴发火工头陀见到两人,低声道:“直娘贼的可算来了,两位,暂且得罪。”
说完取出两个大麻袋就往两人套去。
晋王耶律敖卢斡天真地问道:“大叔你也是跟我们一起捉迷藏的吗?”
火工头陀愣了一下,萧瑟瑟赶紧说道:“戟儿你犯错误了,说好的不能说话,现在你只剩下一次机会了。”
说完对火工头陀使了个眼色。
火工头陀这才赶紧将麻袋朝晋王耶律敖卢斡头上套去。
很快,火工头陀将两人放到一辆木头推车上,又在车上摆上两个馊水桶,加了一堆树叶烂菜头之类,朝后山门外推去。
出寺之时侍卫过来检查,一看是发着馊臭的两袋垃圾,挥挥手让头陀过去了。
来到后山门的树林里,这里已经停着一架马车,还有七八个精壮彪悍的汉子,虽然装束普通,但一看都是军人气质。
耶律余睹是这些人的头领,将萧瑟瑟和耶律敖卢斡从袋子中救出来,扶上马车,给火工头陀也牵过一匹马:“大恩不言谢,魏兄,走吧!”
头陀翻身上马之际,露出右脸颊上的金印:“过了狼河就有人接应,狼河外洒家自有颜面,狼河以内,就得靠节度了。”
耶律余绪也不多话,只点头道:“出京这段,交给我。”
说完一打马,几人护着马车,朝东南奔去。
祈福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文妃净手回来后就一言不发,即便被侍卫拦下在大殿外立规矩,也都乖乖听话。
这也和文妃以往种种忍让的作风相一致。
不过礼佛完毕,回到之前休憩的小院后,文妃却久久没有出来,待到侍卫等待不及,进院子催问时,才发现室内除了悬梁自尽的普贤女,文妃母子竟然失踪了!
被窝里只有一个伪装成小孩的枕头。
皇后和元妃都是盛怒之极,找遍了寺庙周围,同时命上京留守发兵穷索京师,将文妃父亲国舅大父房、姐夫耶律挞葛里、妹夫耶律余绪三家宅邸,尽数围了起来。
待到搜检到耶律余绪宅子的时候,才发现耶律余绪也不知所踪了。
皇后要将三家以叛党论处,但是留守耶律慎思,宰相萧托卜嘉、参政王师儒皆极力反对,只同意加大搜索范围。
京师周围本就混乱,最终浪费了不少时间,大军才带着猎犬,搜到了狼河岸边,只找到了一辆被抛弃的奚车,再无文妃母子踪迹。
耶律余绪带队过了狼河,那边早有一辆轻便的宋国款式的轻车接着,队伍速度一下子就快了,朝着长春州方向奔去。
对于萧瑟瑟和耶律敖卢斡来说,这是一趟惊心动魄且颠覆感官的旅行。
过了狼河就进入了鞑靼人肆虐的地区,遍地都是不知所从的难民。
土匪们打家劫舍,豪强们组织庄丁自卫,鞑靼人呼啸来去。
沿途已经纠结起许多盗匪势力,侯既、张怒、董庞儿、安生儿、张高儿,霍六哥……光叫得出名号的盗匪就有十几股,聚众二十多万。
“东路诸州盗贼蜂起,掠民自随以充食”。
州郡撄城自守,无数头下军州的将主,下令名下籍民,有杂畜十头以上者,皆从军。
路上也遭受了不少拦截、伏击、流民抢劫,处处都是暴力、死亡,不光鞑靼在抢,匪在抢,流民在抢,就连官军也在抢。
好在魏头陀的名号在这一带叫得很响亮,他们不走大路,反而专门走土匪们聚啸的丘陵地区。
无数有旗号的盗匪见到他们就上来拦截,魏头陀几声招呼,盗匪们不但让开路子,有时候还要给肉给粮,要休息的话,还能进山寨去歇息,匪徒们还帮忙喂马。
如果遇到官军,耶律余绪的银牌也能畅通无阻。
最可怕的,反倒是穿越州郡大路的时候,遇到的饥饿流民和小股鞑靼蛮子。
直到遇到一队鞑靼人的千人大队后,魏头陀方才亮出一块玉珏,千夫长顿时毕恭毕敬地伏地行礼,然后派遣精锐,一路护送他们。
之后就平安了,经过几处鞑靼大军驻扎地,萧瑟瑟见到了成建制的凶恶野人。
这些野人的盔甲、刀剑,不比辽军宫帐稍差,还有那种巨大的厢车,勾连成一座座防卫的掩体,上面有军士持枪持弩驻守,分明是战力精强的正规军。
待到抵达西辽河边乌州的一个驿馆,一名五十多岁的汉人文士在几名雄壮异常的鞑靼人簇拥下前来,收走了魏头陀的玉珏,然后挥手让军队护送他们,直到潢河边上。
渡河之后,却是一部女直人过来接应,听魏头陀与他们交涉,乃是通州附近的一个小部族乙典部。
乙典部女直又护送他们过了抵达柳河镇,在这里,终于遇到南府宰相王经派遣过来的州军。
一路到此,萧瑟瑟的心已经凉了。
上京道的悲惨情形,要力挽狂澜克复旧观,却已经非汉光武、唐太宗不可为之。
……
辽阳,南院宰相府。
王经在叹气。
最近王经总是在叹气。
大辽明明已有振作之相,尤其辽阳铁厂在大家的艰苦努力之下终于投产后,眼看着国家就要走上大宋繁荣的道路,如何再一转眼,就陷入风雨飘摇了呢?
鞑靼造乱其实并不可怕,辽国的传统势力从来都在金山以东,在王经的眼里,金山东才是真正的上京道,至于西南西北两个招讨司,那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而已。
辽国看似疆域广大,其实大部分地区都是蛮夷部落的游牧之地,核心地区,就是金山白山之间的部分上京道,辽河平野上的东京道,松山和燕山间的中京道,幽云之地的南京道,以及太行以北长城以南的部分西京道。
如今上京道临潢府以北,西边沦为异族铁蹄蹂躏之地,连皇帝都下落不明;东边女直虎视眈眈;中间盗匪遍地,人人自危,官府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作用。
东京道北面与女直控制地区接壤,虽然阿骨打目前还没有表露出对东京道的兴趣,但是王经绝不敢掉以轻心。
而且辽阳府北边出现了一股悍匪,渤海人高永昌最初只是要粮,结果演变成一场大祸患。
当时乱起之际,东京留守高清臣集诸营奚汉兵千余人在城中剿灭乱民。高永昌逃出城去,高清臣翌日搜索作乱首事者,得数十人,尽数杀之。
结果仓卒之际,有滥被其害者,导致人情汹汹,不可禁戢。
高永昌出城之后召集渤海马军,说留守要对渤海人下手了,于是马军也造了反,自外乘之,抵首山门。
高清臣登门说谕,使归,高永昌不从。
初五日夜,城中举火,内应开门,骑兵突入,阵于通衢。
高清臣和权参知政事张琳等督兵拒之,好不容易才将高永昌击退,不过闹市之中的这场大战,让东京城老百姓遭了大殃。
更可怕的是,据工部尚书室恭奏说,就连婆娑岭渤海人也已经不稳当,辽阳铁厂如果落入高永昌之手,那可就真是完蛋了。
好在室恭本身在婆娑岭铁冶威望极高,暂时无恙,但是如果继续没粮没兵,傻子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第一千七百九十九章 危机
第一千七百九十九章危机
高永昌部下骑兵很多,分遣军马略地,旬日之间,已下辽水北面二十余州,占有了近半个东京道。
好在他不能禁戢所部,颇有杀掠,故而所在州郡,人户往往携家渡辽水避之,高永昌已经在辽东大失人心。
王经有钱有粮,赶紧命张琳和高清臣召募如今辽东最多的失业者、驱转户、难民壮丁,充军得兵五万。
但是依旧杯水车薪,因为东京道不光光要提防高永昌,还要提防阿骨打,最要命的,还要提防皇太叔和魏王!
锦州通锦钱庄,那是王经的钱袋子,更是中京道和东京道的咽喉要地,魏王东路大军气势汹汹,如今已然抵达来州,并且行文王经,话里话外就是要自己投靠。
须知陛下尚无下落,魏王的自立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中京道被鞑靼洗劫得比上京道还早,除了鞑靼,魏王也不是什么好鸟,洗劫的罪行里边,有一半就是他麾下兵马犯下的!
剩下的南京道是魏王的地盘,西京道是皇太叔的地盘。
一个好好的大辽,就这样,啪,没了!
唉……
别看南部诸州军力不行,但是这里一个辽阳大水利工程,一个婆娑岭铁厂,还有苏州、耀州、锦州三个市舶司,在辽人眼里可就是金窝窝。
无论打仗还是平叛,需要的不外就是钱粮军器人口,这三样东京道都不缺,但是缺时间。
因此现在各路使臣说客纷至沓来,都是游说王经,望其投靠的。
其中有魏王的,萧奉先的,王师儒的,皇后元妃的……
甚至还有女直的,渤海的,还有特么高丽算什么鬼?王颙这老家奴,不知天高地厚!
想到这里,王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大宋,为何没有我最想要的大宋的?!
“马三!马三!”
马三从屋外进来:“相爷,有何吩咐?”
王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该如何措辞:“呃……这个……”
马三很自觉:“相爷是不是想要我联络四十三节度?”
“嗐!”王经不禁对马三的直白有些懊恼,不过转念就有了借口:“锦州眼看就要为魏王所夺,通锦钱庄怕是保不住,我这不是怕四十三节度因我大辽这点破事儿,遭受损失嘛!”
“嗯,还有……听说你在锦州安排了海船?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移到耀州或者宁州去等着?我想先将家小搬到海边去……”
马三不禁失笑:“相爷是不是多虑了?魏王就算再跋扈,毕竟也还是臣子;东京道作乱的叛匪,也不过就是一个高永昌,能有什么能为?”
“要不你来做我这个宰相?”两人如今因为奇特的关系,反倒处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所以王经懊恼起来就口无遮拦:“叫你联系就赶紧,再拖得旬日,怕有大难!”
马三笑道:“相爷放心,节度就在城中,不过听说最近有一桩泼天的富贵要给丞相筹措,因此还请缓几日相见。”
“哎哟这都火烧眉毛了……”王经急得直跺脚,然后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说他就在城中?”
“对呀,就在城中。”马三点头:“相爷要见,我这就可以去叫他。”
“那赶紧去请他过来……算了,你立刻带老夫去亲自拜会!”
很快,换上便装的王经就在几名伴当打扮的侍卫保护下,由马三带着,驾着辆普通的奚车,七拐八拐的兜了几个圈子,来到一处豪华宅邸的后门处。
王经下得车来,看了看门脸,又看了看巷子口,觉得很熟悉:“这里……”
马三笑道:“不是别处,就是车行街陈漕帅府邸。”
“陈无疾?东京盐铁使陈无疾?”
“对,就是他。”马三点头表示肯定。
两家相去其实并不远,王经不禁恼怒:“那你还带老夫绕来绕去走了这么远?!”
马三说道:“这是行业规矩,得提防有探子跟踪。”
王经想要骂娘,最终却化为一声叹息:“陈漕帅向以清能著称,他代萧托辉提举盐铁,还是老夫的举荐,想不到连他也投宋了啊……”
等下老夫为啥要说也?不不不老夫对大辽忠心耿耿,嗯,这个也指的是马三,对,就是指的马三!
马三倒是没有在意这些细微的文字,上去敲响了后门上的铜环。
很快门打开了,却是一个小厮,见是马三也不多话,直接放他们进去。
后门进来却是厨房,绕过去就是盐铁使府邸的花园,赵仲迁正坐在葡萄架子下翻阅书信,穿着整齐,看样子是一会儿要出门。
陈无疾刚好也从房里走了出来,似乎刚收拾停当:“节度,这就走吧。”
这边赵仲迁却已经见到了王经,不由得拊掌大笑,一边起身一边对陈无疾说道:“我就说这桩富贵活该相公所得,仲平兄,你还不信此乃天意?!”
陈无疾见到王经,赶紧过来见礼:“相公怎么来了?可不是未卜先知了么?”
王经听得没头没脑:“你们在说什么?”
陈无疾说道:“我和节度正要去府上拜访,却不料明公已然先至,或者正如节度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拜访我?却是有什么事吗?”
陈无疾说道:“既然相公来了,就正好不用我们跑腿,走,去厅中细谈。”
待到几人进入厅中坐定,王经才说道:“不知二位欲寻我,是为何事?”
赵仲迁笑道:“不如明公先说,与马三一起来寻我,却又是为何事?”
王经看了一眼陈无疾,有些不好启齿:“这个,锦州那边……如今看来不日便要被魏王,那个接收,通锦钱庄那里……”
陈无疾焦急拱手:“明公你经天纬地之才,皆靠通锦钱庄方得施展。这几年来筹措债券,平抑绢钞,大兴贸易,举建铁厂,扶持工商水利,桩桩件件,哪样不与钱庄有关?”
“通锦钱庄事关南路诸州根本,魏王能懂什么经济之道?一旦落入他的手里,南院诸州就完了啊!”
嗯?王经有些搞不明白了,陈无疾和四十三节度在一起,这明明已经是内贼,可现在的语气和不似作伪的急切神态,怎么搞得跟辽国大忠臣似的?
赵仲迁似乎知道王经的困惑,笑道:“相公应该知道我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共同利益。”
“辽国和大宋之间,或者说得更精准一点,辽国部分地区和大宋之间,是存在共同利益的。”
“因此在这个基础上,辽国的部分地区,一些人,和大宋是可以亲密合作的。”
“通锦钱庄我其实不担心,那里就一个机构而已,里边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了,主要都是账册,要拉去獐子岛,不过一艘船的事儿。”
“可是锦州还是两道间的重要咽喉……”
“对,相公是明白人,在现在的局面下,如何保住东京道这片基业,才是根本问题。”
“让东京道和以前一样,我想,这是辽国绝大多数人……不对,是东京道绝大多数人,最想要的选择。对吧?”
王经不禁叹息:“怎么节度和马三一样,将此事说得如此的轻易?如今魏王在西南咄咄逼人,朝廷在西北一日三诏,女直在东北虎视眈眈,东京道内还有高永昌横行肆虐。”
“节度啊,东京道这些年来承受举国赋税,供给军需,负债近四百万贯,道内兵力捉襟见肘,辽阳眼看就要大丰,辽河北岸二十州的难民即将蜂拥而至,诸多强梁的目光,都聚集到这里。”
“啊,还有铁厂,铁厂那里也是危机暗涌,渤海人受高贼蛊惑,蠢蠢欲动,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矣!”
赵仲迁笑道:“明公所说的这些,都是小账,其实还有一笔大帐,明公可休想推脱哟……”
第一千八百章 大账
第一千八百章大账
王经都傻了:“还有?哪里?真要是有,那大家都上吊得了呗。”
赵仲迁笑道:“相公,打元丰三年开始,我朝为辽朝印制绢钞,初定为每年二十五万贯,于今已然十七年。”
“在这些年里,贵朝逐渐加大了印钞数量,到从元丰八年后,已经加到一年五十万贯。”
“据我朝皇宋银行统计司账册所计,这些绢钞,一共累积到了七百万贯之巨。”
“丞相我想请问,贵朝市面上流通的绢钞,实际上一共有多少?”
“前段时间的挤兑危机,丞相应该很清楚,其后命婆娑岭铸造铁钱兑换绢钞,丞相换到手的,一共也就一百二十万贯,对吧?”
“近日钞钱价格相对平稳,丞相又命绢钞依旧流通,东京道的钱钞又才重新足用,商业可见复苏,群臣无不称赞相公经济之能。”
“但是我想请问的是,剩下的五百八十万贯绢钞,它们,哪儿去了?”
“或者是虫鼠和使用中的损耗……”
说到这里王经自己都不相信:“这么大的数量……不会是……不对不对,你大宋市舶司与我大辽贸易,从来都是用舶来钱,不对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看来相公心头是有数的嘛。”
“虽然市舶司不收贵朝绢钞,但是大宋和贵朝做生意的,也不仅仅只有一个市舶司。”
“司徒早在绢钞发行之日,就一再告诫贵朝,钞引必须有保证金为凭,否则就是一张废纸。”
“奈何贵朝听不进去,还一再加大发行量,司徒为了双方商贸平衡,不得已,只能悄悄吸纳贵朝绢钞,帮助贵朝维持绢钞的信用,才使得绢钞还能使用至今。”
“之前这事情是四通在做,后来四通业务分拆,这事情啊,就是我朝皇宋银行在做。说白了,就是我朝先帝和陛下,一直在给你们兜着这个底。”
“王相公你听明白了吗?我换一句好理解的话来说吧,贵朝如今,现欠着我们陛下,五百八十万贯。”
王经额头上的汗水顿时淋漓而下:“这……这个……”
“相公不必这个样子,就好像自己才知道似的。”赵宗佑戏谑地说道:“为商之道,首戒在贪。用我朝司徒的话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要是……要是我们不……”
“不还是吧?”赵宗佑哈哈大笑:“相公可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不还也无所谓,五百八十万贯现在就在獐子岛上,我大可以命人送来辽东,让它和王相公手里的一百二十万贯,一起变得一文不值。”
“我大宋损失得起,陛下那里,大不了我四十三吃个闷亏,用这几年和相公合作的收益,变卖在辽东置办的产业,填上就是。”
“但敢问相公,你东京道,是不是也同样损失得起?”
王经这下急得老泪纵横,拉着赵宗佑的袖子:“节度,老弟,这可万万使不得,老夫在辽东辛苦几十年一朝丧尽不算什么,可辽东五十多州郡,百万生户,再经不起这样的大劫了啊……”
“贵朝陛下和司徒,一向济解天下苍生,仁德广被四海,一定也不会同意老弟这样做的……是吧老弟?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句实话,是吧老弟?”
赵仲迁赶紧让马三去寻毛巾来给王经擦拭:“这不刚刚相公那话引出的头,大家聊天聊到这儿了吗?我赵仲迁对朋友如何,相公还不清楚?”
“放心,一万个心!我大宋真要这样做,那这么些年还扶持辽东发展干嘛?司徒这么些年,不也是白干了吗?”
王经这才接过马三手里的毛巾擦拭:“节度刚刚可是唬杀老夫了!”
赵仲迁说道:“其实说的,还是那句话,我朝和贵朝,至少和贵朝东京道,是存在共同利益的
,因此东京道的为难,我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些道理,我已经跟陈漕帅说过,我朝不是要几位背叛辽国,恰恰相反,你们能保住东京道不被浩劫,这既是保住了贵国的一份元气,也是保住了我朝的一份利益。”
“因此我朝最看重的,恰恰就是诸君对辽国的忠诚。”
“就拿刚刚的绢钞来举例,保住东京道的一百二十万贯,不就是同时保住了我们官家的五百八十万贯?这叫什么?这就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然以陈漕帅的忠谨,能容我住在这个院子里?”
陈无疾对着王经拱手:“丞相若以无疾有私,今日便可罢去,无疾绝无怨尤。”
“想得倒美!”王经立刻又摆起丞相架子:“国家多事之秋,正士大夫横身纾难之时,岂容你遁世避嫌?且听节度如何说!”
赵宗佑拱手:“刚刚相公也说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可要是相公能够力挽狂澜,安定一方,解决眼下所有的问题,是不是也功勋卓著,德望丰隆?死后声名,是不是将千家烝享,万古流芳?”
“道理经节度一讲,老夫也就明白了。”王经也对赵仲迁施礼:“然老夫智拙,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赵仲迁说道:“要解决问题,我们首先要分析,现在我们都面临哪些问题。”
“先内而后外,我们先说东京道的内部问题。”
“绢钞不论,其实就是债券、粮食、暴乱、流民,对吧?”
王经不禁点头。
“债券问题,按照司徒最早与相公的协议,以辽阳铁厂的产能,本来是足够支撑的。”
“不过因为相公这些年要给北面筹措经费,被他们抽走了而已,否则发展到今天,相公早已凑够了支付的本钱和利息。”
王经唏嘘道:“只可惜忠臣殚精竭虑于内,众将丧师辱国于外,多大的窟窿,都不够填他们作下的坑……”
赵仲迁说道:“那不是相公的问题,只要能保住辽阳铁厂的生产,其实数年之内,这些债券也不是不能够还清的。”
王经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如今这架势,铁厂搞不好明日便要停工。”
赵仲迁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先把问题找到,再寻找解决办法就是了。”
“我们再说缺粮,粮食短缺其实和债券一个道理,东京道守着偌大个辽阳平原,又开发了水利工程,引进了大宋不少好粮种,近年来甚至还有部分糖田产出,可以和大宋交换物资,其实,是足以支撑一道所需的。”
“只是之前要供应上京、南京、中京,以一道之力,输举国之半,故而才负担沉重。”
王经眼泪都快下来了:“节度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可惜我朝北廷,竟没几个人体谅老夫的苦处……”
赵仲迁才懒得理会他丑表功:“再说乱民,乱民和叛匪,其实也是一个问题。因为高永昌横绝辽河北岸二十余州,因此才有流民产生,只要解决了高永昌,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对吧?”
王经再次点头:“是,如果没有永昌之乱,以辽阳府今年的产出,足以平息这人为产生的饥馑。”
赵仲迁说道:“说完内忧,我们再说外患,不过就是魏王、北廷、女直,是不是?”
“就是,哎哟给贤弟这么一说,老夫这胸口又开始发闷了……”
赵仲迁哈哈一笑:“待到听完我给明公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明公就舒服了。”
王经急道:“贤弟自管讲来,如今这时节,哪怕是饮鸩止渴,怕是都不得不饮了。”
这话已经很坦诚,王经其实也是在暗示他自己的态度,只要能够保住辽东这份家当,他哪管外头那帮子去死!
赵仲迁说道:“归根结底一个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