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芳全文阅读 第1分节

001章 大小姐

    巳时初刻,包嬷嬷带着人到了熙和院。

    院子里安安静静,廊下只有两个丫头守在屋外,一边做针线,一边小声说话。

    看到她过来,两人急忙起身施礼:“包嬷嬷。”

    包嬷嬷笑着点点头,说道:“二夫人命我给大小姐送补汤来。”

    两个丫头面露难色。

    包嬷嬷眉头微微抬高,问:“莫不是大小姐还没起?”

    打头的丫头,碧桃吞吞吐吐地回:“大小姐昨夜睡得不好……”

    包嬷嬷面上不动,心里越发不屑。

    自从这位大小姐夺婚不成,撞柱撞了个头破血流,便疯疯癫癫的,行止越发无状。

    大半夜的不睡觉,披头散发的爬到屋顶上去;别人来探病,一句话不说,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什么昨夜睡得不好,分明是晚上发癫不睡,白天当然不醒。

    不过,这与她何干呢?老爷夫人巴不得她越疯越好,省得旁人非议二小姐的亲事。

    包嬷嬷语气和蔼:“大夫人呢?”

    “大夫人她……”

    碧桃才说到一半,里头便出来个丫头,施礼道:“包嬷嬷,大小姐有请。”

    ……

    包嬷嬷踏进房门,绕过屏风,看到床上的少女。

    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楚楚,一头青丝又浓又密,披散着靠在引枕上。

    屋内光线幽暗,然她长发乌黑,肤色如玉,鲜明得叫人一下便看进眼里去。

    听得声音,她往这边看来,瞳似墨玉,波光流泄,衬着唇瓣那一点嫣红,忽然就惊心动魄起来。

    包嬷嬷不得不承认,论样貌,这位大小姐是池家最出色的一个。都说二小姐生得好,可在真正的美人面前,不免逊色几分。

    幸好,这位大小姐内里是个草包,不然俞家那边,不会应得这么干脆。

    “奴婢见过大小姐。”包嬷嬷屈身行礼。

    池家大小姐——池韫倚着没动,只眼皮轻轻撩起,启口:“包嬷嬷所为何来?”

    她语气从容,音调不高不低,包嬷嬷却没来由生出一股压迫感,好像在面对什么大人物似的。她是二夫人魏氏的陪嫁嬷嬷,自从前头那位大夫人去世,二房接管家务,就连三房、四房的主子,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哪怕二夫人,对她也是亲切多于威严。怎会怕一个年纪轻轻的野丫头?

    包嬷嬷甩掉这莫名的感觉,堆起笑容,回道:“二夫人记挂大小姐,命奴婢给您送补汤来。”说着,示意跟在身后的丫鬟上前,打开汤盅,“这是六神养元汤,二夫人吩咐,要用最好的药材,管事跑遍了京城的药店才集齐。您瞧,东北的人参,南海的燕窝,天山的雪莲……”

    “替我谢谢二婶娘了。”池韫打断她的话,然后眼神一瞥,轻飘飘地说,“可惜我胃口不好。絮儿,你连日伺候,着实瘦了不少,这盅养元汤就赏你了。”

    丫鬟絮儿愣了一下,尤其接收到包嬷嬷剜来的目光,慌得连连摆手:“大小姐,奴婢、奴婢不敢!”

    池韫道:“赏你就接着,你这是不敢,还是不听话?”

    一句话堵住了絮儿,怎么应都不对。

    包嬷嬷不禁出声:“大小姐,这是二夫人的心意,您怎么能……”

    池韫淡淡道:“正是如此,才赏了絮儿。现下我吃不下,若是退了,未免辜负二婶娘。且我养伤之时,都是絮儿费力伺候,叫她补一补元气,不是能将我照顾得更好?”

    ——道理是这么说的吗?

    包嬷嬷呆了下,一时分辨不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

    毕竟以之前的经验,这位大小姐是个心思浅的,又不在家里长大,缺了教养,既蠢又不通人情,说些不着五六的话,也不奇怪。

    池韫招来絮儿,扶着她下了床,袅袅往妆台去,口中道:“前些日子,给二婶娘添了不少麻烦。二婶娘不计较,还这般关心,我若还退了这补汤,岂不是叫她以为,我还心存怨恨?这也是为了安二婶娘的心。嬷嬷且回去好好回话,可不要叫她多想啊!”

    敢情她还是为了二夫人。

    包嬷嬷哑了半天,只能先应一个是。

    一盅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且先看看,这位大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原本只会刁蛮耍横的人,怎么突然讲起了道理——虽然是歪理。

    示意丫鬟将汤盅交给絮儿,包嬷嬷上前,接过絮儿的活,伺候她梳洗。

    看她手脚利落地调好热汤,池韫似笑非笑:“嬷嬷是二婶娘身边的得意人,怎么敢劳你伺候?”

    包嬷嬷笑道:“奴婢就是奴婢,伺候大小姐是应该的。”

    池韫接过她绞来的热巾,却慢吞吞道:“可惜我是个没福的,从小随了师父云游,凡事亲历亲为,没怎么被人伺候过。”

    包嬷嬷看着镜中这张姝丽的脸庞,听她这番话,不禁想起这位大小姐的经历。

    要说池家这位大小姐,真是命不好。

    她是池家大老爷的独女,七岁时生了一场病,几欲丧命,正好朝芳宫的凌云真人在池家做客,说能助她度这个劫,只是要舍了她出家。

    大老爷和大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是不愿。可眼见她病危,只能苦苦哀求凌云真人。

    最终,凌云真人答应,待她长大,劫难过了,再叫她归家。

    池韫这一去,就是九年。

    九年时间里,先是大夫人去世,大老爷续娶了继室,后来大老爷也走了。

    等池韫回家,父母全都不在了,只留下一个陌生的继母。

    正是无所适从之时,又传来了雪上加霜的消息。

    她幼时与太师府的公子立有婚约,可她九年没有音讯,家里打算由二小姐池妤顶上去。

    这可是一门贵亲,何况那俞二公子风度翩翩,闻名京城。

    池韫回京的路上,已经瞧见了那位俞二公子,生了思慕之心,回家却发现亲事换了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自然不肯,却不通人情,只会大闹,最终逼得二老爷池亨拿出约书,却发现当年俞太师与老太爷立得潦草,并未写下名字。

    而俞家眼见这位大小姐既无才华又无教养,毫不犹豫选择了二小姐池妤。

    池韫丢了大脸,激愤之下撞柱。

    再之后,这位池大小姐,就发起了癫。

    ……

    包嬷嬷唏嘘完,心又硬了起来。

    可怜归可怜,谁叫她命不好呢?

    也不瞧瞧她现下这个样子,哪家肯娶这么个又蠢又不自知的媳妇?

    光有一张好看的脸有什么用?

002章 说法

    池韫一边理着长发,一边问:“嬷嬷可会梳头?”

    包嬷嬷年轻时是魏家夫人的贴身侍婢,梳头正是一把好手,忙回道:“大小姐要梳什么发式?”

    “随便,只要能见人就行。”

    包嬷嬷心中一凛。

    见人?这位大小姐在屋子里发够了癫,又要闹夭蛾子了吗?虽说这事已经定论,可闹到外头去,毕竟不好看。

    池韫透过镜子,看着她游移不定的眼神,嘴角轻轻一勾:“既然池俞两家的婚事已经有了定论,剩余的事也该有个说法了,对吧?”

    包嬷嬷精神一振,掩不住惊喜,脱口而出:“当真?!”

    池俞两家这婚事,反正约书写得潦草,说是谁都行。可约定之时,池老太爷还是先帝面前的红人,曾经在先帝的见证下,与俞家交换了信物。

    这信物,如今就在池韫身上。

    现在联姻的人都换了,信物当然要拿回。

    要不然,都已经闹成这样,二房何必对她这么客气?

    池韫养伤这些日子,包嬷嬷一次次来探病,都是无功而返。没想到今天一来,她就主动说了。

    看来,真是想通了啊!

    也是,大老爷已经不在了,长房又没有男丁,她这个大小姐的前程,还不都系在二老爷身上?跟二老爷对着干,对她可没有好处。

    还不如乖乖把信物拿出来,成全了二小姐,二老爷也不会跟她一个弱女子计较,到时候找个老实人家嫁了,也算终身有靠。

    “嬷嬷手艺真好。”池韫瞧着镜子里的少女,乌黑的长发在头顶挽成髻,两侧各垂一绺余发,将巴掌大的小脸衬得越发清丽。

    包嬷嬷惦记着她先前说的话,一边心急如焚,一边陪笑:“是大小姐生得好,头发又浓又密,最适合流苏髻。瞧您,跟仙女似的,日后的前程大着呢。”

    为着日后的前程,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池韫微微一笑,似是十分满意她的奉承,终于说了她想听的话:“婚姻之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既然俞家不愿意,哪有我一个女儿家强求的道理。嬷嬷说的是,我再想不通,日后哪有前程可言。”

    包嬷嬷得了准信,如同六月天里喝了冰水,通身舒畅。

    虽然,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似乎在暗指二房逼迫她?

    可瞧她对镜理妆,沉迷美貌的模样,是自己想多了吧?

    “嬷嬷,你该去二婶娘那里回话了,免得再等下去,把她给急病了。”

    包嬷嬷回过神,与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在镜中相遇……

    算了,好不容易让这位大小姐松口,眼下还是少生事端为妙。待这事解决,日后多得是机会。

    包嬷嬷抖动脸上的肉,挤出笑容:“大小姐通情达理,奴婢先告退了。”

    待她领着人离开,絮儿小心地问:“大小姐,您真的……”

    池韫打量着镜中陌生的容颜。这位池大小姐,真是长了副好样貌,丝毫不比她原先那张脸逊色。

    “你先前不是暗示很多回了吗?这个家,如今是二叔说了算,跟他们作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絮儿听她这么说,急忙跪下:“大小姐饶命,奴婢只是……只是……”

    “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池韫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是怕我吃亏。何况你说的很对,事已至此,我争不过的。”

    絮儿小心地觑了眼,见她并没有发火,才稍稍放了心。

    絮儿是长房的丫头,先前跟着大夫人丁氏。池韫回了家,派她来伺候。

    这些日子,絮儿亲眼看到这位大小姐是何等性子。脾气犟,受不得气,又不通人情,遇事除了闹,毫无章法。

    要说这事,是二房夺婚在先,她本身占理。可这样跟长辈硬顶,岂不是从有理变成了没理?

    絮儿有心相劝,然而这位大小姐脾气急躁,说不好了怕要打人,只能紧跟着她。

    如此小心翼翼,还是没拦住她跟二房大闹一场。

    不过,闹完之后的大小姐,好像通透了很多。

    那日撞柱后,大小姐昏迷不醒,絮儿守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守到她醒来。

    她先问这是哪里,又问是什么时候,一副忘了事的模样。

    大夫说,脑袋这个地方精贵,撞傻了也是有的。

    絮儿小心服侍,问什么答什么。

    略好一些,大小姐变得更奇怪了。

    大半夜的,非要她去拿梯子,爬到屋顶上看星星。

    天老爷!半夜三更披头散发地站在屋顶上,是要吓死人啊!

    那几天,到处在说熙和院闹鬼了。

    幸好,连着看了三天,她消停了。

    这几日吃吃睡睡,不再闹腾,叫大家松了口气。

    唉,现下这位夫人,不是大小姐的亲娘,不好多管。大小姐要是还这样瞎胡闹,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现在想开了就好。

    絮儿上前,帮她系好腰带,挂上佩饰。

    瞧她明**人的样子,不禁脱口而出:“大小姐今天真好看。”

    池韫微微一笑:“以前不好看吗?”

    絮儿见她和善,胆子也大了一些,回道:“也好看,但今天特别好看。”

    她倒不是故意奉承。大小姐先前是好看,可眼睛里总是充满戾气。

    不像现在,眉目舒展,嘴角含笑,看着便如沐春风。

    “夫人去哪了?”

    絮儿回道:“夫人去舅老爷家了。”

    池韫点点头,说道:“我们去颐风堂。”

    颐风堂,是池府的正院,也就是如今二老爷的住处。

    絮儿大惊:“大小姐……”

    她话没说完,就被池韫制止了。

    “放心,我不是去闹事的。方才不是说了吗?这事得有个说法了。”

    絮儿很不放心,道:“大小姐,等夫人回来不行吗?您是晚辈,有些话不好说……”

    可池韫没理会,絮儿万般无奈,只能跟出去。

    守在外头的两个丫鬟,急忙站起来,齐齐行礼:“大小姐。”

    池韫点点头,脚步不停。

    碧桃连忙追上去:“大小姐去哪里?”

    池韫答得和刚才一样:“颐风堂。”

    两个丫鬟的反应也和絮儿一样,一边一个冲上来扶住她的手臂,劝道:“大小姐,您伤还没好呢!别到外头吹了风。”

    “是啊!有什么话叫奴婢们去传,也是一样的。”

    “要不等夫人回来,叫夫人陪您去。”

    池韫一甩袖,将两个丫鬟挣脱,直接道:“我不是去吵架的,你们不必担心。”

    两个丫鬟想起前些日子,这位大小姐的作派,哪里肯相信。

    还想去拦她,池韫忽然停步,问:“你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丫鬟们迟疑了一下,回话:

    “奴婢碧桃。”

    “奴婢红杏。”

    池韫皱了皱眉:“这名字谁取的?”

    “夫人……”

    池韫就道:“回头你们跟夫人说,以后碧桃叫和露,红杏叫倚云。”

    “……”

    怎么忽然说起了改名的问题?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那边池韫已经出了院门。

    “大小姐!”改名事小,大小姐惹祸事大,两个丫鬟顾不上计较新名字,急忙追上去。

    然而,池韫脚程飞快,等她们出了院子,只看到她和絮儿的身影在夹道那头一闪而过,就不见了。

    “怎么办?”红杏——哦不,倚云看向和露。

    和露一跺脚:“还能怎么办?追上去啊!夫人出门前切切交待过,不能再让大小姐惹事了。”

003章 二夫人

    池韫到颐风堂时,二夫人正在听包嬷嬷回禀。

    “她真答应了?”

    二夫人魏氏三十五六光景,圆脸秀眉,天庭饱满,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也确实有福。

    她出身小户,若不是订亲时池家还没发达,怕是结不下这门亲。

    可她福气好,订亲没多久,池老太爷便连升数级,一举成为天子近臣。

    福气更好的是,池大老爷是个短命的,还没留下男丁,二房就这么成了池家的当家人。

    二夫人事事顺心,目下只一件事叫她烦扰。

    女儿已经十五了,婚事却悬而未决。

    说起来,池老太爷早年曾经定了一门亲事,无论门第还是人选,再满意没有了。

    可那时大老爷还在,那门亲是定给池家嫡长女的。

    二夫人无数次扼腕,为何这门亲不是给自己的女儿池妤。

    后来,池老太爷去世,大老爷也不在了,二夫人渐渐动了心思。

    老太爷与俞太师是酒后写的约书,也没写哪个孙女,现下池大小姐一去不回,为何不能由二小姐履约?

    只是,俞家并不乐意,只含糊不应。

    正在焦灼之时,池大小姐回来了!

    二夫人初时震惊,之后大喜过望。

    没想到大小姐在外头,养成了这副性子。

    若是把池家两位小姐摆在俞家面前,他们会选哪个?

    果不其然,他们选了池妤。

    得了俞家的认可,二夫人悬了几年的心事终于有了着落。

    现下她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拿到池韫手里的信物。

    这样,池妤的婚事,才算尘埃落定。

    包嬷嬷回道:“大小姐是这样说的,奴婢听着不像假话。”

    二夫人与旁边的三夫人对视一眼,各自疑惑。

    池韫那个性子,她们之前都是见过的,执拗得只认自己的道理,别人怎么说都不管用,怎么忽然就想通了。

    包嬷嬷细细说了方才的对话:“……奴婢觉着,大小姐是明白过来了。如今长房只剩大夫人,还是她走后才进门的继母,靠也靠不着。她的前程,不还得靠老爷和夫人?俞家都这样说了,她不认也不行,您说是吧?”

    三夫人张氏笑着附和:“二嫂,我觉得也是这样。本来,这婚事老太爷就没说订给谁,现下俞家认了阿妤,那就是阿妤的。这才是道理,她肯认,是讲道理了,好事。”

    二夫人慢慢点头:“最好是这样,再闹下去,可就家宅不宁了。不是我这当婶娘的亏待她,谁叫她自己没学好,俞家看不上呢?这门亲事是老太爷生前定的,若是断了这门亲,恐怕老太爷泉下不安。这也是没法子,三弟妹,你说是不是?”

    三夫人口中自然应是,只是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正说着,有人推门出来,唤道:“母亲!”

    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削肩细腰,五官秀丽,是个美人儿,只皮肤微黑,略减了一分颜色。

    二夫人神色柔和:“阿妤,你不带着妹妹们玩,出来做什么?”

    二小姐池妤快步走过来,牵住二夫人的衣角,爱娇的模样:“你们在说我的事,还不许我听么?”

    两位夫人闻言一笑。

    三夫人道:“阿妤既听见了,也该放心了。你那位大姐,终于懂事了。”

    池妤却秀眉微蹙,担忧地道:“可我总觉得怪怪的,大姐她……那个样子我们都见过的,怎么突然明理起来了?是不是又想着……”

    后面的话她含糊带过去,两位夫人心领神会。

    是不是又想着借机闹事?

    这位大小姐自从归家,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没有别的招。亏她长了一张聪明的脸,做事却愚不可及。

    也不想想,她想要这门婚事,有什么依凭?父母俱亡,外祖家又不在,就一个从没见过面的继母,能帮她夺回婚事?何况,是俞家看不上她。

    “她没有别的法子。”二夫人握住女儿的手,说,“是俞家不肯要她,不是我们作梗。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好好待嫁吧。”

    池妤当然相信自己的母亲,她乖巧地应声:“阿妤知道了。”

    说到这里,外头传来响动。

    “大小姐!”

    包嬷嬷笑了,说道:“您瞧,这不是来了吗?”

    二夫人微微点头,松手想叫女儿进去。

    池妤却一把抓了母亲的袖子,道:“母亲,我要留在这!”

    不等二夫人回答,她强调:“她要真想闹,日后我总要亲自面对的。”

    二夫人一想也是,便应了:“好。你留在这,不许跟她吵。她在外头久了,染了一身江湖习气,可你不是。你是池家二小姐,正经的大家闺秀。”

    最后那句话,二夫人着重了语调。

    正经的大家闺秀,这正是俞家选了池妤,不要池韫的原因。

    池妤乖巧应是,二夫人这才端坐了,吩咐包嬷嬷:“请大小姐进来。”

    不多时,池韫缓步走进屋,向两位夫人施礼。

    “阿韫见过两位婶娘。”

    那边池妤也向她见礼:“大姐。”

    池韫含笑回礼:“二妹。”

    二夫人瞧着眼前的池韫,有种古怪的感觉。

    自她回家这些日子,众人亲眼所见,池大小姐的礼数多有缺失。以前池妤向她见礼,她可从来没有回过。

    而且,她举止什么时候这么斯文了?行步、施礼,不但处处合乎礼仪,而且姿态优雅,增减一分都不成。

    这般仪态,便是她请人教了池妤这么久,都还差了几分火候。

    怎么回事?撞了一回柱,发了几天疯,池大小姐居然变好了?

    “二婶娘?”

    二夫人醒过神,却见池韫微笑着看向自己,目光平静中带着几分洞悉的从容,叫她不自在起来。

    “阿韫别多礼,快坐。”

    “谢婶娘。”

    池韫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了。随后接过茶水,慢悠悠地饮着,好像过来只是闲坐品茶似的。

    喝了一杯又一杯……

    “咳咳!”二夫人清咳两声。

    池韫没反应。

    “咳咳!”二夫人咳声又重了些。

    池韫终于有反应了,却是关切地看着二夫人:“二婶娘,您不舒服吗?不舒服就要看大夫,千万别忍着!”

    二夫人想吃人,谁不舒服了?这是在提醒你!

004章 要还一起还

    二夫人拉着脸不说话。

    三夫人察言观色,知趣地开口:“阿韫的伤可好些了?”

    池韫终于笑了,搁下茶盏,闻言摸了摸额角,笑道:“多谢三婶娘惦记,一见面就问伤势,叫阿韫好生感动。”

    “……”

    三夫人瞟了眼二夫人。所以说,这丫头刚才不说话,是在嫌弃二夫人不走流程,连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也是,嘴里说得那么漂亮,连样子也不装,太没诚意了。

    那边池韫继续道:“本就伤得不重,歇了这些天,早就好了。您瞧,这头发一梳,连个疤都看不到了。”

    她面不改色,语气自然,倒让两位夫人愣了下。

    怎么说起撞柱的事,她半点不觉得尴尬?当初羞愤自尽的人可是她自己。

    池妤没忍住,插嘴:“原来大姐早就好了,这些天你一直躲在屋里不见人,害我们好生担心,怕你撞出好歹来。”

    二夫人瞪了她一眼。叫她不要说话还说,万一把池韫惹恼了,又生出事端怎么办?她大小姐名声反正不要了,自家阿妤可是要嫁入高门的。

    不料,池韫悠悠一笑,回道:“二妹体谅,出了这样的事,姐姐脸上挂不住,可不就关在屋里躲羞了?”

    池妤这么说,自然是故意要激怒她,都做好准备她会反驳了,谁想池韫接了这么一句话,倒把她满肚子的嘲讽都堵回去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互相看了眼,目光充满不解。

    她这是在说自己的闲话吗?怎么跟说别人似的?

    池韫侃侃而谈:“说来羞愧,阿韫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家,无人借力,只能自己出头争婚事,而且这婚事还争输了,闹得撞柱收场。这要真死了,也就罢了,还没死成,实在是无脸见人,只能在屋里躲上几天,修一修脸皮。到今日,才有胆气出来见人。”

    “……”

    两位夫人算是知道了,不让别人嘲笑的最好方法,就是先嘲笑自己。话都让她自己说完了,别人说什么?羞辱人,就得对方感到羞辱才有趣,不然吐口水都费劲。

    不过,这丫头不是最怕别人嘲笑她吗?每回池妤稍微一戳就爆,怎么现在这么说话?怪怪的。

    屋内一阵沉默,只听到池韫饮茶的轻轻碰杯声。

    二夫人摸不清她的底,只能先说客气话:“阿韫莫要在意,都是一家人,事情过去就好了,怎么会笑话你?日后还是要和和气气的。”

    池韫嫣然一笑:“果然还是二婶娘大度,就知道您心里疼我!”

    语气神态十分亲昵,二夫人差点以为,这是自己的亲侄女。

    她端起茶杯,掩饰地喝了一口,稳了稳心神,把话题拉回来:“阿韫来此,可是还有其他事?”

    “是。”池韫应得干脆,全无为难的意思,“方才我与包嬷嬷说过了,婚事既定,余事也该了结了。”

    听到这句话,二夫人母女不禁露出喜意。

    这个死丫头,总算松口了!

    却听池韫继续说下去:“就像二婶娘说的,都是一家人,既然事情过去了,便该和和气气地重修旧好。我嫁不成俞二公子,二妹能得偿心愿也是好事。毕竟结了这门贵亲,对咱们池家每个人都有好处,您说是不是?”

    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怪呢!

    池妤到底年纪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脱口而出:“大姐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池韫对她笑得亲切,“你我姐妹,虽说多年未见,但到底是血缘之亲。小时候我们常在一处玩耍,谁都不如我们亲近,不知道二妹还记不记得?”

    池韫走时,池妤才六岁,记忆早已模糊。不过,她愿意让出婚事,池妤乐得给她面子,便乖巧点头:“自然记得,这些年大姐不在,妹妹好生惦记。”

    池韫莞尔一笑:“姐姐自小离家,好不容易回来,父母却天人永隔了。本就伤心难过,又乍然听说,俞家择了妹妹,一时激愤,才钻了牛角尖。前些日子,对二妹有不善之处,还望二妹不要见怪。”

    她这样柔声细语,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池妤不由自主说道:“大姐哪里的话?这本是人之常情。”想了想,又扭捏地加了句,“长幼有序,我原也说,这婚事该是大姐的,只是俞家……”

    “俞家更喜欢二妹,是二妹的福气。”池韫笑吟吟说道,甚至有了打趣的味道。

    这姐妹友爱的模样,看得二夫人和三夫人差点以为,前些日子家宅不宁见面如仇敌的情形,是在做梦。

    这丫头,怎么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罢了,不管她打什么鬼主意,东西拿回来才是正事!

    二夫人想定开口:“阿韫,既然你想开了,那么这件事,要怎么了结呢?”

    池韫答得干脆极了:“当然是将该还的东西还了。从此以后,我与俞家没有半点干系,二妹欢欢喜喜地出阁,再无后顾之忧。”

    这话简直说到二夫人心坎里了。

    “那东西你带来了吗?”二夫人微微倾身,期待地看着她。

    池韫笑道:“我也想带来,只是那东西,并不在我身上。”

    “是吗?”二夫人疑心又起。

    池韫却跟没察觉似的,继续说下去:“何况,双方都有信物,对吧?既然我还了,对方也该还了才是。”

    二夫人一下子警惕起来,盯着她道:“何必多此一举?你将东西给阿妤,不就好了吗?”

    池韫蹙起了眉,微微叹了口气,极是酸楚的样子:“二婶娘不知,当初我曾听到父亲和母亲夜谈。赠予俞家的信物,是他们早年定亲用过的。这样的东西,怎么好落在别人手里?何况,拿回来了,对我来说也是个念想。”

    二夫人仔细想了下,实在不记得给俞家的信物哪里来的了。

    不过,她知道信物确实没放在池韫身上,因为先前撞伤昏迷的时候,她早就派人悄悄找过了。

    这丫头扣着不还,是在以退为进吗?

    可这没用啊!婚事是俞家否决的,便是这么告诉俞家,也不能改变结果。

    二夫人思来想去理不出头绪,忽然看到池韫低着头捏着荷包发呆的样子,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

    这丫头不肯让步的原因之一,便是路上见到了俞二公子。

    当时她的荷包险些让人偷了,是俞二公子抓到了那个贼。

    京城这么多人,偏偏她一回来就撞见了未婚夫。这样的缘分,对方又是那样一个翩翩佳公子,少女情怀都要长成桃花林了。

    什么互相还了信物,就是找借口想见俞二公子吧?

    难为她大改性情,演这么一出戏。

    二夫人不屑地笑笑。

    她以为还信物就能见到俞二公子?做什么美梦。

    不过,若是能利用她这心思拿回信物,倒是不错……

    二夫人面上露出亲切和善的笑容:“阿韫说的极是。既然如此,婶娘就想法子帮你拿回信物,如何?”

    池韫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让二夫人更加笃定自己猜对了。

    她起身施礼:“有劳二婶娘了。阿韫等您的消息。”

005章 如她的意

    从颐风堂出来,池韫若无其事地收起荷包。

    “回去吧。”

    “大小姐!”一直守在外面心急如焚的两个丫头,急忙追上去,想问问情况。

    可被絮儿抢先了。

    “大小姐,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想要俞家还信物,只消说一声就成,为何扣着信物不还,要他们来交换呢?”

    池韫甩着垂下来的一绺发丝,漫不经心地道:“当初是交换的信物,现在交换回来,不是很应该吗?”

    絮儿又气又急,瞅着附近没人,压着声音道:“难道不是您想借机见俞二公子?奴婢方才瞧见了,您又盯着那个荷包……”

    池韫忽然停步,看向她。

    絮儿被她这么一看,想起自家大小姐是个什么性子,不禁瑟缩了一下。

    别是要打人吧?

    那凌云真人是个高人,大小姐跟着云游四方,也学了些武艺,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可经不起一顿捶……

    下一刻,池韫笑了起来,让她松了口气。

    “你就别管这么多了,我饿了,回去吃饭吧!”

    “大小姐……”

    服侍她一段时间,絮儿对她虽然有怕,但也有怜。

    小小年纪与父母分别,回来就是天人永隔,父母双亡还被抢走婚事,怎么想怎么惨。

    “大小姐,您是见不到俞二公子的。谁家公子退亲,会亲自出面?这些事都有长辈做主。”絮儿知道她不大懂人情往来的事,索性讲个明白。

    池韫只是笑:“是吗?”

    “大小姐……”

    池韫不欲多听,摆摆手就走了。

    絮儿还想追上去说,被和露拉住了。

    她劝道:“咱们这位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别做滥好人了,省得到时候迁怒你。”

    “是啊!”倚云附和,“夫人都不敢管她,我们有什么资格管?”

    絮儿想想也是,不禁垂头丧气。

    “我只是不忍心,大小姐怪可怜的……”

    ……

    颐风堂内,三夫人一走,二小姐池妤便跳了起来。

    “她想干什么?要回信物,说一声不就行了,难道俞家还贪她的?扣着自己的不还是什么意思?想威胁谁?”

    二夫人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阿妤!”

    池妤却没收敛,叫道:“母亲!她分明居心不良,想坏我们的事!”

    二夫人斥道:“你当母亲不知道吗?别管她做什么,你即将嫁入俞家,不可这般行止无状!”

    说到这里,她不由想起池韫方才的仪态,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俞家选了池妤,就因为她是家里长大的,教养人品无差。可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池妤生来骄纵,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先前以为,怎么也比池韫强。现在想想,好像也没强到哪里去。至少今天池韫装得也很像回事。

    怪只怪,那丫头长了张好脸,随随便便一端,架子就出来了。

    说到婚事,池妤收敛了一些,可神情仍然气愤。

    “您说她到底打什么鬼主意?我总觉得不对。”

    二夫人冷冷道:“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想见俞二公子,指望靠她那张脸改变对方的心意!”

    “什么?”池妤大惊,“她怎么能这么无耻?母亲,我们该怎么办呀!”

    二夫人面无表情,接过丫鬟递来的茶,一口一口地喝着。等火气降下来了,才开口道:“急什么?俞二公子又不可能自己出面,她那点心思注定不能得逞。想亲自跟俞家换回信物,行,那就如她的意!待她出个大丑,自食恶果,说不准要撞第二回柱!”

    她眼睛一瞟,看向女儿:“你以后嫁入俞家,要多长一个心眼。不要什么事都放在脸上,想收拾别人,得找准机会,懂吗?”

    池妤眼睛一亮,关注的却是上面那句:“母亲,真能让她出个大丑?”随即又抱怨,“她也真是打不死,上回那么丢人,都撞柱了还活过来了。讨厌的人怎么就死不干净?”

    二夫人看着这样的女儿,头又疼了起来了。

    这孩子怎么就不懂藏好心思?这样外露。俞家这桩亲事,得快点定下来,不然想再找个高门,可就难了……

    ……

    池韫在收拾书箱。

    她的屋子,原是大老爷的内书房,里头有几个大书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藏书。

    絮儿说,这是老太爷的。老太爷去世,大老爷给搬了来。后来大老爷也走了,二老爷对这些书却没兴趣,就一直搁着没动。

    她想起絮儿的原话:“二老爷说这些书神神叨叨的,不是正道,还是少看为妙。”

    池韫垂目看着书的封皮。

    《术藏机要》、《青囊经》、《鲁班遗卷》……

    她笑笑,动作轻柔地将这些书一本本收好。

    真是不识货,这些藏书里,有不少善本珍本,甚至她还发现了几本孤本,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便是无涯海阁的藏书楼也没有这么全……

    她想起了什么,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直到絮儿回来。

    池韫抬头看了眼,却见絮儿情绪低落。

    “怎么,夫人没答应你?”

    絮儿忽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听明白池韫说什么,支支吾吾:“大小姐……”

    原来大小姐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啊……

    池韫站起来,拍了拍手,示意她倒茶来。

    “你啊,别瞎操心了。这事夫人没法管,我又不肯拿东西出来,夫人想跟二婶娘求情都不行。何况,夫人在二婶娘眼里也没分量,是不是?”

    絮儿递茶的手抖了抖,险些洒出水来,抬头震惊地看着她。

    原来大小姐都懂的?那为什么……

    池韫神情自若,接过茶水喝了两口,然后拍了拍她的脑门:“放心,不会有事的。”

    喝完了茶水,她蹲下去继续收拾书箱,还兴致勃勃地指挥絮儿。

    “你把这些书都拿出来,我瞧过了,再叫你收进哪个箱子。”

    “哦……”絮儿干巴巴地应了声。

    她一边听话地收拾藏书,一边偷眼去看。

    大小姐……好像和之前不同了,先前那话说得多有道理,似乎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坚持亲自交换信物?难道有别的打算?

006章 归还

    不过两日,俞家便来人了。

    颐风堂派人来请,池韫去见大夫人。

    丁氏是个娇小安静的妇人,不过比池韫大了七八岁。

    她是继室,又无所出,大老爷死后,心知在池家毫无倚仗,只闭门度日,不管闲事。

    谁知大小姐突然回家,跟二房闹成那样,把她折腾得够呛。

    现下池韫来请示,她什么也没交待,只道:“既如此,大小姐这就去吧,早日了结早日好。”

    絮儿在心里叹息。

    连夫人都不想管,大小姐今天可别又闹夭蛾子,不然,再自尽一次,说不准就醒不来了。

    池韫答应一声,施礼出门。

    不多时,她带着絮儿到了会客处。

    里头已经坐了两个陌生的妇人,一个四十左右,形容温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一个三十不到,端庄秀丽,含笑陪着。

    二夫人正和她们说着话,一脸掩不住的笑。

    池妤挨着母亲坐,文文静静的,问到了才回话。

    看到池韫进来,厅内的说话声立时停了。

    “阿韫来了。”一同陪客的三夫人笑着招呼,“这是太师府俞大夫人和俞五夫人,快来见礼。”

    俞大夫人就是俞二公子的母亲。

    池妤抬起视线向她看过来,眼里闪过恶意。

    还指望见俞二公子?真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俞二公子怎么可能亲自出面?现在惊不惊讶?

    让她失望的是,池韫神态从容,没有任何失态之举。

    稳稳当当见过礼,她开口道:“一点小事,劳烦两位夫人亲至,真是罪过。”

    俞五夫人眼中闪过惊讶。

    她先前听说,这位久未归家的池大小姐十分无状,不知礼节,不通人情,还以为会见到个粗俗女子,不想对方这样礼数周全,仪态上佳,看起来丝毫不比那些大家闺秀逊色。

    俞大夫人倒是不动声色,只含笑回应:“池大小姐客气了,应该的。”

    随后与她寒暄。

    池妤见她们一派和乐,略感不安,扭了扭身子。

    难道这死丫头打的这个主意?装样子让俞家夫人改观?

    二夫人及时按住了,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俞家怎么可能因为她这般作态,就改变主意?乍见外人,谁不会装个样子,她在家里种种作为,早就宣扬出去了,俞大夫人岂会冒这个险?

    池韫与俞家夫人之间,实在没有共同语言,说了几句客套话,双方便收住了。

    俞大夫人低头饮茶。

    池韫没让她久等,率先开启话题:“今日请夫人前来,是有件东西要物归原主。”

    说着,她看了眼絮儿。

    絮儿应了声是,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奉了上来。

    众人大惊失色。

    二夫人急忙往池妤面前一挡,喊道:“你别乱来!”

    就连俞大夫人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这位池大小姐是凌云真人的徒弟,想必会一两手功夫,该不会是恼羞成怒,想来个鱼死网破吧?

    这可真是……

    一瞬间,屋内众人各转心思。有丫鬟被吓到,惊呼着躲到一边的,也有想挣个护主之功,勇猛冲上来挡在前头的。

    众人如临大敌之际,池韫奇怪地看了她们一眼,握住短柄,轻轻一转,刃身与柄端分离,从里头倒了一件东西出来。

    池韫装回匕首,仍旧递给絮儿,自己摊开手心:“这是当日先祖与俞太师交换之信物,阿韫多年不曾离身,今日便叫它回归原主。”

    原来不是要伤人。

    众人拍了拍胸口,再看彼此的样子,不免有些尴尬,悄悄退回原处。

    俞大夫人的面色,在一瞬间的僵硬后,迅速恢复,笑道:“池大小姐有心了。”

    说着,示意身边侍婢。

    那侍婢取回玉佩,递上来一个兽钮印章。

    俞大夫人道:“此物便是池老太爷当年所赠,鄙家一直珍藏。池大小姐且检视一番,可有差错。”

    池韫端视片刻,含笑点头:“丝毫无损,有劳夫人了。”

    俞大夫人点点头。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拿回信物,这事终于可以了了。

    “那么……”她刚想开口说句客气话,不料被打断了。

    “慢来!”

    俞大夫人抬了抬眉。怎么,东西都还了,还要搞事?不嫌太迟了?

    那边二夫人刚刚放下心,忽然被这句一吓,不禁竖起眉毛,斥道:“阿韫还有什么话要说?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若是吓到贵客,旁人岂不是要说我们池家待客不周?”

    池韫歉意地低了低身,柔顺地道:“二婶娘莫生气,阿韫只是觉得,既然信物换回来了,那这件事也该分说清楚,有个定论,免得日后再翻起来,坏了两家的情谊,是不是?”

    二夫人皱眉:“还有什么好分说的?不是都清楚了吗?”

    池韫不与她争辩,只道:“就当阿韫小人之心吧。”

    说着,转头看向俞大夫人。

    她这般痛快,俞大夫人乐得给个面子,能了结这事,多给几张笑脸又何妨?

    于是柔声细语:“池大小姐有什么话尽管说,你我两家本就是世交,我托个大,可当你一声伯母。有什么为难的事,大可与伯母说,伯母自当为你做主。”

    平白让出这样的婚事,对池大小姐来说确实不公平。她肯让步,那给予补偿也是应该的。

    她一个姑娘家,先是没了师父,回到家中,才知道父母也不在了。年纪轻轻,孤苦伶仃,现下连婚事也没了,确实应该有点东西傍身。

    俞大夫人知道,池大老爷去世,池家的产业多半归了二房。便有大老爷的私产,他们也未必乐意还给池韫。没有男丁,孤女被人侵吞财产是常有的事。若是她有要求,自家向池家施个压,让他们交还好了。如此,也算全了俞家与池老太爷的情义。

    她心中打算好了,脸上的笑更真诚了几分。就等池韫开口,把这份人情送出去,顺顺当当了结这件事,彼此结个善缘。俞家虽然势大,可也不是仗势欺人之辈,是吧?

    想到这里,她看了二夫人一眼。

    这件事,她先前就暗示过了。二夫人虽然有些气闷,但没有反对。

    池老太爷圣眷在身十几年,留下的东西真不少。即便有些不舍,能顺利与俞家结亲,给就给了吧!

    两位夫人心知肚明,做好舍财的准备。

    池韫终于开口了,说的却是:“二婶娘,我与俞家退亲的事,二叔怎么说?”

007章 婚事没了?

    二夫人愣了下。

    问这话做什么?二老爷还能怎么说?

    池韫又问:“此事二叔可点了头?祖父与父亲不在了,二叔是阿韫最亲的长辈,这样的大事,理应问过二叔才是。”

    二夫人莫名其妙。

    难道她还指望二老爷给她撑腰不成?开什么玩笑?

    但在俞大夫人面前,她还是耐着心答了:“你二叔自然点了头。”

    池韫仿佛不死心,继续问:“二叔是怎么说的?这婚事是祖父订下的,二叔也觉得退了没关系吗?”

    二夫人小心措词:“你二叔说,你祖父已经过世,许多事不好墨守成规。如今情形不同,自然要随机应变。你要退亲,是这桩亲事有不妥之处,我们当叔叔婶婶的,当然尊重你的意愿。”

    话说完了,二夫人很是自得。

    看,这桩婚事是你自己要退的,可不是我们逼迫的。

    要是你不知趣,现在反口,那也来不及了。俞大夫人还在这里呢!

    池韫追问:“千真万确,决无反悔?”

    “当然。”二夫人一口咬定。

    池韫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就好。”

    二夫人被她笑得有点心慌,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可仔细想想又没什么错。

    她在这绞尽脑汁,池韫已经转向俞大夫人,说道:“二叔既然这么说,那阿韫与夫人您也说个明白话。”

    俞大夫人点了点头。

    她也听出了不对,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什么,一时没抓到,就听她说下去。

    “照理,这亲事是长辈定下的,阿韫归家,理应顺应长辈之命,履行婚约,以完成先人遗愿。然而时移事易,今时情形与往日大不相同。祖父去世,父母不在了,连师父也在不久前身亡。师父与阿韫有再造之恩,如同父母,阿韫理应为师父服丧。既如此,怎好耽搁俞二公子?因此,阿韫在征得叔父同意后,与俞二公子解除婚约。”

    说到这里,她含笑:“双方信物已经归还,阿韫这些话,夫人可有异议?”

    俞大夫人慢慢摇头,目中光芒微微闪动,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女。

    她相貌甚美,在自己生平所见的美人里,当属一流。一颦一笑,独具风采,完全不像传闻中那个蛮横不讲理的池大小姐。

    俞二公子是她的嫡次子,他的婚事俞大夫人自是十分看重。

    池大小姐归家,俞大夫人也曾亲自到朝芳宫悄悄相看过。

    印象中,这位池大小姐虽然长了一副好样貌,举止却缺乏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

    再后来,她在池家的种种行迹传过来,俞大夫人彻底失望。

    身为母亲,她怎么情愿让儿子娶这样一个姑娘?

    池大小姐没回家时,池二夫人透露换人的意思,俞大夫人并不乐意。

    在她看来,池妤在京城闺秀中平平无奇,配不上她的儿子。

    可池大小姐回来,池二夫人再提这事,俞大夫人松动了。

    池妤再不好,也不至于叫人看笑话,是不是?

    左思右想,最终应下这事,俞大夫人不知多少回暗暗叹息,觉得愧对儿子。

    婚约在这里,俞家再怎么势大,也不能反悔,带坏俞太师的名声。

    只能委屈二郎了。

    可现在,这位池大小姐说,与俞二公子解除婚约。

    是解除婚约。

    俞大夫人终于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对这位池大小姐印象大有改观。

    先前的传闻怕是有误。

    即使礼节缺失一些,她也没那么不堪。

    当然,即使改观,她也不会改变心意,觉得池大小姐可以嫁入俞家。他们这样的人家,娶媳自是千挑万选的事。

    这位池大小姐,在失了所有倚仗,根本争不过叔婶的情况下,还挖了这么一个大坑,让人家跳进去。这等心计,娶回来惹事吗?

    再说,这个结果虽然是俞大夫人想要的,可她却觉得池韫做此选择十分愚蠢。

    这样闹翻脸,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一个女儿家,没人做主,叔婶有的是法子报复她。父母遗留的产业拿不回去另说,到时候随意给她订一门亲,这辈子就毁了。

    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样刚烈的性子,怕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不免叫人敬而远之。

    短短时间里,俞大夫人脑子里转完这些念头,颔首笑道:“池大小姐说的极是,我们没有异议。”

    池韫含笑点头:“好,你我两家亲事,就此作罢。从今往后,我与俞二公子各自嫁娶,再不相干。”

    俞大夫人继续点头:“愿池大小姐觅得佳婿,前程似锦。”

    “多谢夫人赠言。”

    她们两人在这客气,二夫人却听傻了。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什么叫解除婚约,再不相干?

    先前说的明明是……

    她还没出声,池韫已经转过来,起身施礼:“二婶娘,我与俞二公子的亲事,已经分说清楚,日后他再娶什么人,不干我事了。阿韫在这里祝愿二妹,与俞二公子议亲顺利。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管二夫人张口结舌的模样,带着絮儿出了会客厅,就那样走了。

    二夫人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将刚才的话品了品,也没弄清,池韫是故意那么说,还是用词不严谨。

    在池韫看来,这确实是退亲,先前她闹的时候,也是口口声声退亲,他们都听习惯了。

    但……

    二夫人抱着一分希望,看向俞大夫人。

    俞大夫人饮下最后一口茶,与俞五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起身。

    “事情已毕,我们也该告辞了。”

    “俞大夫人,那阿妤与二公子的事……”

    俞大夫人神情自若:“这边刚刚退亲,怎好马上议亲。池二夫人见谅,我们且先回去跟当家的说一声,余下的事,晚些再说。”

    “这样啊……”这话说得在理,二夫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位俞家夫人告辞。

    目送她们乘坐的马车离开,二夫人在门口站了好久,忽然回身抓着三夫人问:“三弟妹,我是不是领会错了?她们这意思难道是,婚事没了???”

008章 婚事没了

    池妤怒气冲冲,在屋里摔摔打打:“她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自己上不了台面,俞家看不上眼,就把我的亲事给搅黄了吗?凭什么啊!母亲,你想想办法呀!”

    二夫人被她闹得心浮气躁,喝道:“行了!你父亲不是去探话了吗?你别这么沉不住气,俞家这样的人家,最看重的就是教养!”

    池妤停下动作,忍了又忍,最后气哼哼地坐到罗汉床上,委委屈屈地道:“母亲,不是我编派她,她这人真是狼心狗肺。自她回家,我们供着她当大小姐,吃穿用度,哪一点对不起她?可她呢?但凡一句话说不好了,就大吵大闹。这也就算了,现在可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她居然一声不吭,给我们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这心思也太恶毒了吧?这跟家里养了条毒蛇有什么两样?”

    二夫人沉着脸色,听她絮絮叨叨地抱怨。

    俞家两位夫人走后,她才回过味来,那死丫头一开始就在算计。等她代二老爷承认了退亲一说,立刻拿着鸡毛当令箭,把退亲这个说法给坐实了。

    他们凭什么把池妤嫁进俞家?凭的就是这桩婚约!

    现在婚约解除,俞家为什么要和他们议亲?太师府势头正旺,而池家在老太爷死后不复往日荣光,二老爷不过在鸿胪寺担着个闲职,俞二公子又是那样的人才,正常情况下,池妤根本不是俞家议亲的人选。

    二夫人越想越是头疼,却听池妤道:“……母亲!要不我们亲自去俞家说清楚吧?都是那个小贱人胡言乱语,跟我们没关系……”

    “胡说什么?”二夫人忍不住出声斥道,“你别添乱了行吗?”

    池妤刚遭到打击,又被母亲斥责,顿时就哭了:“母亲你还骂我,你不去骂那个小贱人倒来骂我,你是不是早就不疼我了?”

    二夫人被她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正烦躁着,外头传来响动,有丫鬟喊道:“老爷回来了!”

    二夫人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老爷!”

    二老爷池亨拧着眉头进来。

    他年近四十,文质彬彬。然而此时眉心叠了好几层,一脸的烦闷。

    “老爷,怎么样了?”二夫人急切地问。

    池妤也停了哭泣,期盼地看着父亲。

    事情发生后,二夫人立刻传话给二老爷。

    二老爷一听,这还了得,立马去了俞家。

    他抬头看了眼妻女,叹口气坐下来。

    “不成?”二夫人急了,“他们怎么能不认呢?老爷你手里不是还有老太爷和俞太师写的约书吗?”

    “你还有脸说约书!”二老爷气闷半天,正没地方发泄,二夫人这么一说,他也喊了起来,“原本我们有约书在手,只要咬死了,这桩婚事就稳稳的!偏偏你要多话,说什么叔父同意退亲。这下好了,俞家不认了!”

    “这怎么能不认?随口一说,哪有白纸黑字那么牢靠?老爷……”

    二老爷只是冲她冷笑,笑得二夫人心里一阵阵发凉。

    笑完了,二老爷道:“说什么蠢话?俞家是什么人家?当着他家人的面说出口的话,还想一笔抹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二夫人又气又急,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说我不要脸?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女儿,为了让你跟俞家攀上亲!这亲事你干了什么?都是我前前后后忙活,好不容易让俞家点了头。现在你反倒怪我头上了?”

    “不怪你怪谁?”二老爷指着她道,“那丫头说要交换信物,你就叫俞家来人,这不是你蠢?一个小丫头都弹压不住,你怎么管的家?”

    他站起来,气冲冲地在屋里打来回:“我一去俞家,俞家五爷立时出来相迎,还没张口呢,他便将俞家那张约书拿出来,向我讨要另一张。我倒是想否认,可俞家那态度,容我否认吗?退亲那话是你亲口说的,现在又不认,难道我们还能跟俞家打官司?结亲不是结仇!俞家我们得罪不起!”

    二夫人不甘心:“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二老爷摇了摇头,心灰意冷地说:“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听到有人在说了。那丫头要为师父服丧,所以退了俞家的亲事,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听听,人回去才多久,这话就放出来了,俞家是铁了心不想跟我们结亲!”

    二夫人绝望了。

    俞家就是没理由退亲,才不得不选了池妤。现下那死丫头递了个正儿八经的理由过去,他们还不借驴下坡?

    池家能怎么办?出去说,婚事没解除?就算别人信了,怎么解释结亲对象换成池妤?

    本以为这个女婿稳稳当当了,结果一不留神,就这么飞了……

    池妤听到这里,终于确定,自己嫁不进俞家了,“哇”一声哭了出来。

    “都是那个小贱人,都是那个小贱人!”她抽抽噎噎地说着,抓着二夫人的衣袖,“母亲,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

    回到熙和院,絮儿还一脸迷糊。

    和露倚云悄悄拉了她问:“怎么样?没事吧?真的退亲了?”

    絮儿点点头。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和露不可思议地问:“没闹事?”

    “没。”絮儿想了想,又道,“不好说。”

    倚云不解:“什么叫不好说?你不是在场吗?”

    对,她是在场,可当时的情形……

    絮儿没想明白,决定还是去问一问。

    她推开两人,起身往里走:“我去问小姐。”

    看着她进了屋,和露倚云一脸莫名其妙。

    “这妮子傻了吗?亲眼看着的,闹没闹事都不知道?”

    絮儿已经进了里屋,看到池韫在摘头花,自觉上前帮忙。

    她觑了眼镜子里的池韫,犹犹豫豫地开口:“大小姐,刚才您……”

    “嗯?”池韫含笑看着她。

    絮儿鼓足勇气问出来:“刚才您说,跟俞家解除婚约,意思是不是……二小姐也嫁不成了?”

    镜子里的美人笑了,温温柔柔的,说的却是:“是啊!想拿我的婚约嫁贵婿,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009章 黄白之物

    想拿我的婚约嫁贵婿,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心里也有个声音说。

    池韫叹息一声,压住涌上来的负面情绪。

    你看,她们现在做不到了。

    “大、大小姐……”絮儿战战兢兢。

    池韫透过镜子看着她:“怎么,吓到了?”

    絮儿连忙摇头:“没有,奴婢只是……您既然有办法,当初为什么想不开呢?”

    池韫慢慢梳理着垂下来的散发,漫然道:“就是死了一回,才突然想通了。从回到这个家,她们就刻意挑动,引我做出种种无状之事。先前我看不清,总是暴跳如雷,反倒如了她们的意。跳出来一看,不外如是。她们越是这么做,越是心虚。”

    絮儿听着大小姐缓缓说道:“俞家跟她们不是一伙的,所以她们要先败坏我的名声,好叫俞家同意换人。只要明白这一点,就知道,她们其实没什么筹码。关键在于俞家,他们不想要这门婚事,却又碍于长辈约定,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倘若婚约不在了呢?”

    她对着镜子里的絮儿笑了一下:“跟池二小姐结亲,俞家又不是脑门被夹了。”

    絮儿不禁跟着笑了下。

    她被调来伺候大小姐,自然站在主子这边。

    每每看到大小姐吃亏,心急如焚。

    可大小姐脾气急躁,一提到二房就生气,劝都劝不了。

    不得不说,现在这个结果,很痛快。

    只是……

    “您这样,不就跟二房翻脸了吗?”絮儿忧心忡忡。

    “翻脸了就翻脸了。”池韫漫不经心。

    “大小姐!”絮儿还以为她不知道后果严重,连忙说道,“现在当家的是二房啊!不说别的,家里的产业全都在二老爷手上,就连老爷和前头夫人留下的私产,也都由二夫人管着……”

    池韫摇摇头:“你以为不翻脸,他们就能把东西还我?”

    “当然……”不可能。

    絮儿有些泄气。

    池韫把珠钗丢回首饰盒,起身推开窗。

    外头清风习习,吹得她衣袂轻扬,发丝微动,黑与白形成难以言说的纯粹,仿佛下一刻就会飞仙而去。

    “再说,”窗边的仙子道,“黄白这等俗物,为了它撕破脸皮,岂不是斯文扫地?”

    一副不要拿钱财来侮辱我的架势。

    絮儿张了张嘴,想说,大小姐您这样是很脱俗,可您这身脱俗的装扮,都是俗物堆起来的……

    但瞧池韫含笑的样子,总觉得意味深长,又吞了回去。

    “我累了。”池韫关上窗,“且先睡一会儿,不管谁来,都别吵我。”

    “是……”

    池韫很快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无边无际的水包围了。

    岸上的喊杀声既遥远又真切。

    “小姐!小姐!”

    “重华!”

    池韫突然惊醒过来,额上满是冷汗。

    入目的是雪青色的床帐,不是惯常所见。

    过了一会儿,她才从梦境里抽出来。

    哦,对了,她现在是池家大小姐池韫。

    外间传来细细的说话声。

    习过武的身躯耳聪目明,很容易听清。

    “大小姐睡了?”

    “是,夫人。”

    “她们说婚事退了,怎么回事?”

    “回夫人,大小姐跟俞家夫人换回了信物,说以后各自嫁娶,再不相干。”

    安静了一会儿,那声音才又响起:“你们就这样回来了,没听二夫人说什么?”

    “是。”絮儿停顿了一下,带着几分不安问道,“夫人,大小姐是不是又惹祸了?”

    “没事,你只管好好服侍小姐。”

    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到,很快出了门,听不到了。

    池韫躺了一会儿,才慢慢坐起来。

    有意思啊,大房这位无声无息的继室夫人,居然是个会轻身功夫的。

    ……

    入夜,三夫人张氏靠在罗汉床上假寐,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

    直到三老爷池利回来。

    “老爷回来了。”

    三夫人睁开眼,起身迎上去。

    “老爷。”三夫人帮他脱下外衫,闻着这一身酒气,抱怨,“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这是喝了多少酒?”

    三老爷一脸疲惫,说道:“还不是俞家那事,二哥气得够呛,跟二嫂大吵了一架,拉着我喝到现在。”

    三夫人吩咐人去煮醒酒汤,回身道:“那事怎么说?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嗯,二哥去俞家探了话,现下连约书都叫他们收回去了……”

    三老爷把事情说了一遍,叹道:“真是可惜,跟俞家结不成亲了。”

    他真心实意的,不料三夫人却笑笑:“可惜的是二哥二嫂,跟我们没什么相干。”

    三老爷愣了一下,道:“你怎么这么说?若是跟俞家结了亲,我们也沾光啊!”

    三夫人服侍他换了衣裳净了面,屏退丫鬟,才道:“老爷,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二哥二嫂什么性子?只有他们占别人便宜的份,哪有给别人沾光的时候?就说这亲事,本来是大丫头的,要不是他们贪心,想昧下来,怎么会弄到鱼死网破,闹到退亲收场?不管是大丫头还是二丫头,都是你侄女,不一样跟俞家沾上亲?对我们来说有什么不一样?”

    三老爷迟疑道:“可大丫头性子古怪,若是她嫁去俞家,怕是……”

    三夫人冷笑,笑得三老爷心虚。

    “你当二丫头就是什么好性子?不过二嫂这么多年处处遮掩而已。照我说,大丫头虽然脾气不好,倒不如他们心思歹毒。二丫头本事没几分,眼睛却长到天上去,她要真嫁去俞家,不知道是好事还是祸事。”

    三老爷不悦:“你怎么这么说,到底是自家侄女!”

    “就因为是自家侄女,才知道她什么底细。”三夫人不以为然,“你还记得大哥走之前,交待的话吗?他明明说过,日后家中的事你们兄弟商量着办,可这几年,二哥与你商量过吗?还有,去年你想往上提一提,需要上下打点,最后二哥拿了多少钱出来?三百两!这里是京城,三百两能干什么?请人去折桂楼吃一顿?要不是这样,你能错过机会?”

    三老爷道:“这不是家中没钱吗?”

    三夫人恨铁不成钢,压着声音怒道:“没钱个鬼!你知道二嫂准备给二丫头的压箱银有多少吗?五万两,整整五万两!这钱要是分一点出来,给你跑一跑官,你现在至于升不上去吗?”

    三老爷被这个数目惊呆了,好半天才道:“家里……有这么多钱啊……”

010章 一家人谈什么钱

    三夫人一整夜都没怎么睡。

    一想到自己看到的数目,就恨得咬被角。

    偏偏身边的三老爷睡得呼呼的,一点也没把她的话放心上的样子,惹得她又气又恼,忍不住伸进被子拧了几把。

    睡梦中的三老爷,还以为被蚊虫咬了,伸过来随意挥了几下,“啪”一下把她的手打掉,然后翻个身继续睡。

    三夫人不敢置信,想发火把他闹起来,可想到就睡在厢房里的小女儿,忍了忍,先吞下了。

    睡前,听她说了五万两,三老爷想了半天:“你不是看错了吧?咱家是总共有这么多钱吧?撑着这么大一个家不容易,一时拿不出现银也是有的。”

    三夫人冷笑不止:“你当我是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别人想糊弄就糊弄?我亲眼瞧见了二嫂的账册!五万两不是小数目,二嫂从去年开始,便陆陆续续清点产业。我觉着不对,前几日好不容易找着机会,翻了下她的私账,才知道账面上有这么多钱!这只是给二丫头的压箱银,他们可还有两个儿子呢,你说私下还有多少?”

    说起这事,还得感谢大丫头。她先前撞柱,把家里闹得兵荒马乱,二夫人一时没留心,将账册落在了理事厅里,才叫她看到了。

    这几日来,三夫人只要一想到帐册上的字,心里就跟滚油似的。

    池老太爷去后没分家,三房手里只有成亲时长辈给的几处产业,一年到头能看到的钱不过千把两。谁能想到,二房手里有这么多钱!

    她给女儿的压箱银就有五万两,那自个儿手里留着的呢?将来自己的女儿出嫁,又能有多少嫁妆?

    “你想想,老太爷先前当了十几年的主政官,便是再清廉,手里能没钱?还有大哥,当年辗转外任,往家里送过多少东西?他们过世后,这些咱们看到过吗?”

    三老爷答不上来。

    可叫他去跟兄嫂闹,他又做不出,三夫人再说,就胡乱把事情一推,说道:“咱们手里无凭无据,难道我要找兄长质问?等阿嫣出阁,他们不给钱再说吧!”

    三夫人气得够呛。

    阿嫣十三岁,都还没开始找婆家,等出阁不得三四年过去了,他一句话就给拖了三四年!

    男人可真是没心肝,自己怕心烦,连老婆孩子受委屈都不管!

    三夫人心里窝火,早上三老爷起来去衙门,她都没搭理。

    直到小女儿过来闹,她才强打精神,起身梳洗。

    四小姐池姗才七岁,正是爱玩的时候,才吃过早饭,就闹着要去园子玩耍。

    这宅子是池老太爷当年进京置下的,屋舍宽敞不说,还带了个小园子。京城地价贵,这样的宅子不知道多少人羡慕。

    三夫人心里七想八想,又琢磨老太爷留下多少家当去了。

    正在神游,耳边忽然传来池姗的清稚的叫声:“大姐!”

    三夫人抬头,顺着她手指看去。

    但见池塘小亭内,池韫静静坐着,不知道是不是在看鱼。

    听得声音,她也抬头往这边看来,见是三夫人,起身施了一礼。

    三夫人只得露出笑容,带着池姗走过去。心里暗暗嘀咕,这丫头,礼节大有进步啊!跟原来两个人似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咯噔。

    照理说,短时间内一个人不会有这么大的改变,难道……她一开始就是故意的?装成那个样子,让二房轻视她,然后关键时刻捅上一刀。

    不能吧?十六岁的小姑娘,能有这样的心计?

    话说回来,她那天说的话,可不像没见识的小姑娘。

    说起来,那位凌云真人,谁都说是个真正的高人。这丫头跟了她九年,养成这样也不奇怪啊!

    三夫人脑子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了一通,直到被桌上的小食吸引了注意力。

    白瓷小碟内,盛着细致的糕点,一朵朵如同盛开的芍药,不但好看,还透着香甜的气息。

    池姗毕竟年纪小,瞧见甜食就挪不开眼了。

    池韫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丫鬟取了一块给她。

    “谢谢大姐。”池姗欢喜地道谢。

    见她对自己女儿和气,三夫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这点心倒是从未见过,阿韫从哪里买来的?”

    池韫含笑道:“是我叫人做的,南边的小食,想必三婶娘未曾见过。”

    三夫人惊讶:“你还会做这个?”

    池韫“唔”了一声:“只是见人做过。”

    三夫人赞叹:“南边的小食果然精巧。说起来,我们家祖籍也是南边的,搬来多年,倒是忘了风俗。”

    池韫笑而不语。

    三夫人心里装着事,见她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不免有几分疑惑。略一斟酌,问道:“阿韫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池韫扬了扬眉,笑问:“三婶娘在说什么?”

    三夫人昨天亲眼所见,实在不相信她是无意为之。便道:“咱们与俞家的亲事退了。”

    池韫“哦”了一声。

    三夫人不死心:“你知道会这样?”

    池韫奇怪地看着她:“信物是阿韫亲手交还的,这亲事当然退了。”

    三夫人忙道:“是阿妤那边,俞家没有议亲的意思了。”

    池韫还是“哦”了一声,点点头。

    “现在三婶娘说了,我知道了。”

    三夫人摸不透她什么态度,既不惊讶,也无欣喜,好像不相干似的。

    难道昨天她是无意的?不可能,要是真是这样,为什么再三追问二夫人,让她说出决无反悔这种话?

    “你二婶娘现在很生气,二房昨天闹得厉害。”

    池韫点点头:“能够理解。”

    “你就不担心?”

    池韫不解:“我应该担心什么?”

    三夫人想了一晚上的话,脱口而出:“你父亲留下来的东西,可全都在二房呢,这都是准备给你的嫁妆,你就不想拿回去?”

    池韫终于露出惊讶的神情。

    三夫人心里一阵舒畅。

    叫你装!现在忍不住了吧?

    不料,池韫说道:“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阿韫还未出嫁,这嫁妆自然由长辈掌管。再说,钱不钱有什么重要的,一家子平安喜乐才是好。”

    “……”

    三夫人咽下一口血。

    这死丫头,说的什么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