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芳全文阅读 第15分节

141章 只能割了

    皇帝已经许久没听到别人这样叫他了。

    但以前会这样叫他的,不是康王妃,而是先帝和太后。

    他六岁进宫陪伴先太子,此后极少见到亲生父母。

    六岁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印象中的亲生父母,无非年节的时候进宫探望他一回,送些节礼……

    刚被送进宫的时候,他很委屈,家里那么多兄弟,偏偏只有他被送走了,就以为自己不讨父母喜欢。

    家里送东西来,他总是抱着玩很久。

    先帝和太后对他很好,好到他经常会想,他们是他亲生父母就好了。

    但……

    皇帝回过神,扶了康王妃一把,柔声道:“婶娘要保重身体啊!朕一定会让太医全力救治的。”

    康王妃拭着泪,勉强止住了,却又向他告状:“也不知道太医怎么救治的,都一天了,小八还没醒过来,反正烧得厉害。”

    皇帝心中一沉。他虽然不懂医术,可也知道,重伤过后,烧退不掉代表事情严重。

    “严太医!”

    “是。”严太医立刻进去查看,一看伤口,再探脉息,立刻屁滚尿流地爬出来,“陛下,陛下!”

    看他这样,皇帝一惊:“怎么了?”

    “八公子的伤口化脓了,微臣才疏学浅,于方脉不精……”

    “你说什么?”康王妃尖叫一声,“我家小八是不是看不好了?你说,快说!”

    严太医哪里敢答,只能低低伏着头,等皇帝下令。

    皇帝知道轻重,立刻吩咐:“胡恩,去太医院,把院使院判全都请来!”

    “是。”

    没一会儿,当值的太医全让胡恩拖了来,五六个太医并学徒挤了一屋子。

    不等他们行礼,皇帝已经一挥手:“免了!你们速速去看病人!”

    “是!”

    太医们号脉的号脉,看伤口看伤口,五六个轮完,面面相觑,没一个出声。

    “到底怎么样?”皇帝喝问。

    院使官位最高,没法子只能出来回禀:“回陛下,八公子伤口化脓,那块肉已经变成死肉了……”

    康王妃受到打击,摇摇欲坠。

    “什么意思?”她喃喃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家小八还有救吗?”

    院使硬着头皮:“截去坏肢,再下方剂,或许能救。”

    “截去……”皇帝皱眉,“你的意思是,要割掉?”

    院使点头:“是……那块肉已经死了,接上去也没用,反而连好肉也一并坏掉。时间拖久了,烧退不下来,八公子怕是会……”

    皇帝额头青筋跳动,想想姚谊干的那些事,咬着牙迸出几个字:“那就割了!”

    “不行!”康王妃尖声叫道,“怎么能割?那里怎么能割?这要是割了,我家小八岂不是就……就变成太监了?”

    众人心知肚明,可没人敢说出来。

    康王妃这么一喊,那边烧得迷迷糊糊的姚谊忽然惊醒过来,愣愣地问:“太监,什么太监?”

    皇帝耐着性子劝道:“婶娘,性命为重,再拖下去,老八可能就……”

    “那也不能割,割了成什么了?”康王妃喊道,“他是你的亲弟弟啊!天潢贵胄,怎么能割那个地方?”

    “那就看着他死吗?”皇帝质问,“婶娘,血脉相连,朕也很想救他啊!”

    “可是,可是……”康王妃哭了起来,“割了他就不是男人了啊!我的小八,怎么能变成太监,怎么能……”

    皇帝扶住她的肩,转头吩咐院使:“割了吧!”

    院使答应一声,进屋准备。

    姚谊看这些人往自己走来,揭开被子,对着他那里指指点点,忽然明白过来,喊道:“你们干什么?走开,走开!我不要变太监,我不能变太监!”

    可他早就烧迷糊了,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其实话还含在嘴里。

    “他在说什么?”院使还问了一句。

    学徒仔细听了听,回道:“说不要死,不能死……”

    院使便温言安慰:“八公子别担心,您不会死,只要把这东西割了,敷上药,好好将养些日子,就会好的。”

    “呜呜……”姚谊的眼泪流了下来,“你们都滚开,不要割……”

    学徒有经验了,马上机灵地翻译:“八公子说,你们好好开……”

    院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好,我们一定用心,好好割,不会伤到您好的地方。”

    说罢,问另一位太医:“麻沸散好了吗?赶紧给八公子灌下去。”

    “好了好了。”

    麻沸散端了过来,学徒们按着姚谊,将整整一碗都灌了进去。

    “唔唔唔……”姚谊想扭开头,可惜被按得结实,学徒们极有经验,有人伸过来,掐住他的喉咙,轻轻一捏,端碗的那个立刻灌了进去。

    一整碗麻沸散全都倒进他的肚子,没一会儿,他的意识就迷糊了。

    不要,不要变成太监。

    他内心还在呐喊,可是没有人听到了。

    眼姚谊睡了过去,院使回头:“老严,你外科最好,还是你来动手吧?”

    严太医连忙摆手:“不成不成,我这不是没治好吗?”

    “陛下在这里,你有什么好怕的?方才还是我跟陛下说要割的,这是陛下同意了的。”

    “……那好吧。”

    严太医洗净手,拿起特制的小刀,对着姚谊已经红肿的伤处,暗暗磨了磨牙。

    之前叫你割不割,还威胁要杀我全家。现在有圣旨,非把你多割一块肉下来不可!

    ……

    一柱香过去,里面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皇帝吃惊。

    “怎么有这么多血?不就那么点伤吗?”

    胡公公低头回道:“陛下不要担心,那个地方是这样的,有的人不大出血,有的人就……小的当时出了很多的血,差点就活不下来了,还好命大,这才有福气伺候您。”

    皇帝点点头,想着又觉得不是滋味。

    正常人谁想当太监,多半是无路可走才去净身的。

    这里头是他的亲弟弟,皇族之后,现下却跟太监一样被净了身……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那边侍婢慌忙禀道,“陛下,王妃晕过去了。”

    皇帝叹了口气:“送王妃去歇着吧。”

142章 不全之人

    院使出了内室,向皇帝回禀。

    “陛下,八公子退烧了,伤口也不再出血,已是性命无忧。”

    皇帝长出一口气:“好。”

    康王妃晕了又醒,听得这话,眼泪又哗哗地流。

    皇帝只得柔声安慰:“婶娘莫要难过了,老八总算保住了性命,日后……”

    “还有什么日后?”康王妃凄声道,“他都成了残缺之人,还不知道被别人怎么笑话。我原说来京城给他议亲,现下还有哪家闺秀肯嫁进来?”

    大家闺秀,当然不肯,高官显贵,谁都要脸面。

    皇帝默了默,说道:“不一定要高门贵女,小家碧玉更加柔顺懂事。婶娘不必担心,朕一定留心,帮他择个淑女,照顾他后半生。”

    “不行!”康王妃打断他,“小八怎么能娶个小户之女?他是天潢贵胄,天子的亲弟弟!娶个不知道哪里的人家,别人会怎么说?你是皇帝,你给他赐婚不就好了?”

    皇帝心道,能娶就不错了,赐婚高门贵女,人家能没怨言?他还要不要臣子效忠了?

    口中安抚:“那些大家闺秀,多半性子倨傲,不见得好。咱们是皇室,天底下再也没有更尊贵的人家了。无论高门还是小户,都是臣子,他们的爵位、财富,还不是天家的赏赐?我们抬举,就是他们的体面。”

    好说歹说,康王妃的情绪才平静下来,拉着他眼泪汪汪:“那你可要好好挑啊!万万不能委屈了小八。”

    皇帝道:“婶娘放心,他是我弟弟,岂能委屈他?”

    康王妃点点头,想到另一件事,脸上表情扭曲:“一定不能放过害小八的人!把他们碎尸万段!”

    “朕已经发下通缉令了,抓到凶手,格杀勿论!”

    “还有那些侍卫,他们到底怎么保护小八的?天子脚下,离京城才十几里地,竟然让他受了这样的伤!”

    皇帝轻描淡写:“朕已经重重处罚他们了。朕相信他们,才委以重任,他们却辜负了朕的信任。”

    黄公公被他打发去了浣衣局,至于那些侍卫,挨了杖刑逐到苦营去了。

    康王妃以为皇帝把人都杀了,稍觉满意,说起最后一个:“还有严太医,他不是能接断指吗?竟然把小八治成这样,不但没保住那里,还差点丢了命。陛下,一定要从重处置!”

    这个不能忽悠过去了,皇帝只能耐心劝道:“婶娘,他是医术不精,但这事怨不得他。”

    “怎么就怨不得他了?”康王妃声音尖锐起来,“医术不精就是最大的罪!他是太医,救不了人还留着干什么?”

    皇帝熬了一整天,又这样劝了好久,自己也不耐烦起来了,说道:“婶娘自己想想,他是不是早就说过,接上去也长不好了?是你非要他接的,他能怎么办?”

    “他这是发现治不好了就推卸责任!”康王妃愤怒地说道。

    皇帝淡淡道:“他昨天缝好伤口,就到朕的殿外跪着了,另外医案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开始就诊断不好接,不是事后才推卸责任。”

    “你、你竟然护着一个太医,反而来顶撞我?”

    皇帝烦躁起来:“婶娘,就算朕是皇帝,也不能随便杀人。他没有误诊,朕如果胡乱杀了,以后谁还能安心当差?这事就过了,您还是安心照顾阿谊吧!”

    “你……”

    姚谊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人争吵,慢慢动了动眼皮。

    照顾他的内侍发现了,立刻叫了起来:“八公子醒了,八公子醒了!”

    皇帝和康王妃立时停下说话,进去探望。

    “小八,小八你还好吧?”康王妃看着儿子,一脸哀凄。

    “太医!快过来看看!”皇帝唤道。

    院使连忙过去号脉,而后回禀:“陛下,王妃,八公子已经无碍了,好好将养些日子,就会复原的。”

    皇帝点点头,放下心中大石:“辛苦你了。”

    院使躬身长揖,退了下去。

    这件差事总算应付过去了。

    想到刚才皇帝和康王妃的对话,他暗暗下定决心。

    这康王府,以后还是少踏进来为妙!

    姚谊呆呆地看着屋顶,麻沸散的药效退去,疼痛回归。

    他缓缓伸出手,探往下身,脸上迷惑不解:“怎么这么疼啊……”

    这一说,康王妃又要掉眼泪了。

    “小八……”她可怜的孩子。

    姚谊的手已经按住了那里。

    停了好一会儿,他喃喃道:“好奇怪,怎么光秃秃的,跟个女人一样……”

    肉没了,蛋也不见了……

    皇帝的脸庞抽动了一下。严太医向他禀报过,伤口红肿蔓延,以防万一,只好把下面的东西都给清理了。

    他能怎么说?希望姚谊接受现实吧!

    之前的事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姚谊终于想起来了。

    他瞪大眼,眼皮抖个不停,心里的恐惧终于反应过来,“啊”地大叫一声,弹坐起来,伸手摸来摸去。

    “没了?没了?怎么能没了?不可以的!呜呜呜……还给我,还给我!”

    “小八!”康王妃哭出声来。

    姚谊听不到别人说什么,一个劲地喊:“还给我!把东西还给我!我不要做太监,我不要……”

    “小八,你不要动,会伤到自己的!”康王妃想抓住他,可姚谊正处于癫狂中,一个用力就把她甩开了。

    皇帝只得下令:“把他按住了!绑起来!”

    一番兵荒马乱,总算把局面稳住了。

    皇帝扶着康王妃出来,才要安慰一两句,就见一个华服男子,与世子妃同行而来。

    “陛下,王妃娘娘,世子爷到了。”

    这人正是康王世子。

    此番回京,康王妃与世子妃先行,康王世子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启程,就晚了个把月。

    康王妃看见长子,悲从中来,便要去诉苦:“阿谈!你总算来了,你不知道你弟弟……”

    康王世子年约三十,与皇帝有几分相似,神态严肃。

    他先给皇帝行礼:“参见陛下。”

    待皇帝说了“免礼”,便起身扶住康王妃,张口说道:“母妃,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没想到八弟会遭到这样的劫难,现下事情已经发生,最重要的还是赶紧解决。”

    康王妃连连点头。她就知道长子更明白她的心思,一定会好好给小八出气的。

    康王世子接着道:“八弟已经成了不全之人,再留在王府,已经不合适了,速速将他挪走。”

    

143章 自己选

    康王妃吃惊地看着长子。

    “你说什么?”

    康王世子淡淡道:“孩儿说,立刻将八弟移到庄上去。他再留在王府里,不合适了。”

    康王妃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质问:“你看不起你亲弟弟?”

    “不是看不看得起。”康王世子很平静,“八弟遭难,这是事实,孩儿进京的时候,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母妃你是没听到,他们说得有多难听。我们是皇族,家里有个不全之人,天家威严何在?这会带累我们康王府,甚至整个皇族。”

    “你、你……”康王妃本就没多少口才,眼下更是被长子的态度给镇住了。

    康王世子转过身,对皇帝说:“陛下,臣没想到,才进京就遇到这样的事。怪我们没管好八弟,给您添麻烦了。”

    这番话,皇帝听得心中舒畅,心想,大哥就是大哥,一来就把场子镇住了。有大哥在,以后康王府他就放心了。

    “阿谈,你……”康王妃还要再说。

    康王世子听都没听完,扭头道:“你这儿媳怎么当的?母妃累了一天一夜,还不服侍她去休息。”

    世子妃连忙应道:“夫君说的是,怪我没尽到本分。”

    随后亲自扶住康王妃:“母妃,有夫君在,您就放心吧,儿媳送你去休息。”

    康王妃不情愿,嘴里还在喊着儿子的名字,已经被半扶半推着走了。

    目送她们离开,康王世子指了指邻屋:“陛下,我们去那边?”

    皇帝点点头。

    大哥一来,他心定了很多啊!

    以后有帮手了,不至于像老八那个混账,只会拖他后腿。

    房门一关,康王世子便道:“陛下错了。”

    皇帝愣了下,问:“大哥为何这么说?朕做错了什么?”

    “陛下不应该救八弟。”康王世子说,“可惜我迟来一日,不然,昨日就不会叫他们动手割了那东西。”

    皇帝道:“可是,不割了的话,老八性命有危!”

    康王世子不为所动:“如果活不下来,就是他的命!”

    “大哥……”皇帝怔怔地看着他。

    康王世子缓了面色,拍拍他的肩:“你要想想,老八一个人的命,跟天家威严,哪个更重要?”

    皇帝沉默。

    “皇帝陛下的亲弟弟,因为调戏民女,伤了那东西,成了不全之人,这说出去能听吗?太监是什么东西?他们连个人都不算,祖宗不认,父母无亲,连祖坟都没资格进。老八成了这么个东西,那我们呢?”

    康王世子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亲兄弟,我自然不忍心,可你代入想想,假如你遇到这样的事,愿意割了那物活下来吗?”

    皇帝想到姚谊的样子,下身一凉,头皮发麻。

    “你也不愿意,对吧?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至少死了以后,你会给他追封王爵,风风光光的。”

    皇帝已经被说服了。

    叫他活得跟太监一样,不如死了算了。别说他是天潢贵胄,就算是个普通人,也不愿意这么活。

    康王世子道:“现下老八已经活下来了,我这个当大哥的,当然不忍心叫他去死。只能将他移出王府,安置在一个偏僻的皇庄里,找人好好服侍他,让他余生无忧就是了。”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不过,我们对外,要说他伤重难愈,已经去了。”

    皇帝大惊:“这……岂不是叫老八日后连个名字都没有?”

    “这么做才能留住他的名字。”康王世子纠正,“日后他去了,可以悄悄送进陵园。不然,宗正会让你将他葬进皇陵吗?”

    “……”皇帝无话可说。

    “这事就这么定了。”康王世子面露疲惫,“你回宫去吧,都整整一天了,大臣们早就知道了吧?别让他们觉得你留恋康王府,怠慢政务。”

    皇帝点了点头,精神不振:“大哥这是才到京城?没想到就叫你遇到这样的事,且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康王世子笑了笑:“我省得。”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几分感慨:“六弟越发有了威严,越来越像个帝王了,父王知道,一定会很欣慰的。”

    皇帝听了,露出有几分局促的笑。

    “我们出去吧。”康王世子说罢,开了房门。

    皇帝等他出了屋子,才轻轻应了声:“嗯。”

    ……

    出了康王府,车驾早就备好了。

    胡公公躬身:“陛下,请。”

    皇帝登上车,车帘垂下,缓缓往皇城驶去。

    他转过头,看着康王府越来越远,露出复杂的情绪。

    他靠在车舆上,闭上眼。

    刚才康王世子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三年前。

    海盗突然攻进无涯海阁,他从睡梦中惊醒,想要出门,却被侍卫制止了。

    侍卫队长按着他说:“郡王不可轻动,这是王爷的命令!”

    他愣了一下,高兴地说:“父王来了?在哪里?”

    侍卫队长没有回答。

    他渐渐觉得事情不对,也不知道侍卫队长把他带到哪里,外头乱成那样,这里却根本没有贼人进来。

    直到后来,他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喊:“小姐,小姐落海了!”

    他冲出屋子,去找那个身影。

    “重华!”

    他找了很久,哪怕战事停了,海盗退去了,也没找到。

    那时候他疯了一样,不愿意上岸,只一心要找到她。

    直到大哥过来,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这是大哥第一次打你,也是最后一次打你。”大哥看着他说,“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局面?你马上就要成为万乘之尊了,却为了一个女子要死要活?马上给我收拾干净,然后进京!”

    他那时候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说:“我不要进京,要进京大哥你去。你是长子,你比我有资格!”

    “你以为我不想去?”大哥呵斥,“我要是能,我早就去了!可就因为我是长子,我得留在康王府。父王把你送进宫十几年,等的就是这么一天,你懂不懂?”

    “我不懂!”他泪流满面,“我不想要!我只要重华!”

    大哥突然把他按在船边,冷声道:“好!给你个选择,要么,现在就跳下去陪她!要么,马上收拾好进京,你自己选吧!”

144章 第三支签

    姚谊受伤的第三天,康王府传出消息,八公子不治身亡。

    酝酿了两日的流言蜚语,因此戛然而止。

    古语说,死者为大。

    尽管姚谊先前做的事很混账,但在他“死”后,民众们不约而同将之抹去了,话风开始转变。

    怎么说也是天潢贵胄,不就调戏个把民女吗?也不是大罪过。

    现下命都抵了,还能怎么样?

    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挺可怜的……

    听说这些事的时候,池韫正在兰泽山房,帮梅姑姑做果脯。

    五月樱桃当季,洗得水灵鲜亮,摆放在堂中。

    梅姑姑领着池韫,用筷子一颗颗去掉果核。

    大长公主捏起一枚去核的樱桃,抛进嘴里,说道:“你估算得不准啊!这小崽子竟然死了。”

    这语气,完全不像在说自家侄儿。

    自那日池韫在郑国公府整治了姚谊,大长公主便不在她面前,掩饰对康王府的厌恶。

    池韫一手捏着樱桃,一手用筷子戳进果子,回道:“照理说,那里受伤不至于要命。看来其中出了差错啊!”

    说罢,也将樱桃塞进嘴里,紫红色的汁水溢出来,甜得腻人。

    梅姑姑瞪了她们一眼,嗔道:“你们一个只吃不摘,一个边吃边摘,等果核摘完,这樱桃怕是所剩无几了。”

    大长公主哈哈笑道:“不就一点樱桃吗?难得一个乐字,大不了叫人再送几筐来。”

    “殿下当我可惜这些樱桃?是我一个人干活,不痛快!”

    “好了好了,帮你一块儿干,别生气了。”大长公主哄了两句,当真拿起筷子,帮忙去核。

    池韫看得好笑,心中更是高兴。

    第一次来兰泽山房,大长公主那样死气沉沉,没有丝毫心气,仿佛只是在等死。

    现下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风采。

    太子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很高兴吧?

    “你说出了差错,能出什么差错?”大长公主还惦记着。

    池韫想了想:“比如,有人没救他。毕竟出事的是那个地方,便是普通人家,也会嫌丢人。”

    大长公主捏着樱桃,抬起头。

    “不至于。康王妃爱子如命,人又蠢得真实,怕是想不到那里去。”

    她才说完,便有宫人送了封信进来。

    大长公主放下筷子,一边看信一边嘀咕:“好端端的……”

    后面的话,在她看清内容的同时,消失在嘴里。

    池韫见她脸色不好看,便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大长公主才吐出一口气,起身将信纸扔进香炉里焚了,嘴里才吐出几个字:“真正凶狠的狼崽子来了。”

    池韫惊讶。

    大长公主扶着桌案冷笑:“我说呢,老八怎么死得那么容易,原来是他回来了。”

    梅姑姑心中一动,抬头问:“您说的是……康王世子?”

    大长公主点点头,转身看着她们:“昨夜,一辆马车悄悄从后门离开了康王府,里头传出病人呼痛的声音,然后连夜去了庄子。”

    “……”池韫低声,“里头是姚谊。”

    大长公主“嗯”了一声:“真够利索的。他来这么一出,一下子扭转了局势。”

    池韫对康王世子不了解。

    以前在无涯海阁,宜安王很少说自家的事。无论康王还是康王世子,宜安王都不爱提。

    “算了。”大长公主无所谓地坐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少个乐子罢了。”

    池韫笑笑,继续给樱桃去核。

    确实不是大事,不过这个康王世子,日后要小心了。

    冷不丁大长公主来了一句:“阿韫,老八的事,你插手了吗?本宫总觉得,你知道得有点多。”

    池韫把去核的樱桃扔进小盆里,抬头一笑:“殿下猜呢?”

    “嘿,你这小丫头……”大长公主刚要摆起架子,却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絮儿来报,“涵玉仙姑来找您,说是有人中了花神签!”

    池韫讶然。

    现下司芳殿香火鼎盛,她用那根略重的花神签换下原来那个,想摇中没那么容易了。

    眼看五月都快过完了,还没人中签,还以为这个月能混过去了。

    现下竟然有人摇中,可真是鸿运当头。

    “公主殿下……”

    大长公主好奇地问:“这次是什么人,来求什么的?”

    絮儿回道:“是个读书人,来求功名的。”

    大长公主愣了一下,笑出声来:“当过送子娘娘,又当过财神爷,这回要当文昌帝君了?有意思,我倒要看你怎么当!”

    池韫一派镇定,起身施礼:“臣女先告退了,殿下想知道,下回来说。”

    大长公主摆摆手:“去吧,本宫等着!”

    ……

    池韫出了兰泽山房,看到涵玉急得来回转圈,看到她,跟看到救星似的:“大师姐!这可怎么办?人家求功名,我们到哪里给?”

    “别急,先见了人再说。”

    她们快步回到司芳殿,青玉瞧见,如释重负,指了指:“就在里面。”

    池韫进入后殿,却见里头坐了四个少年书生。

    两个坐在客座上,一答一唱说着话。

    “史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还是走吧!”

    “是啊!花神司百花,与科考什么相关?咱们应该拜文昌帝君去。”

    “再说了,考不考得上,那得看肚子里有多少才学。”

    “不错,文章不佳,拜神顶什么用?”

    听起来像是劝告,语气却十足十地嘲讽。

    另外两个,坐在供桌旁。

    一个面相憨厚,带着几分局促,被他们说得更加不安,低头紧紧抓着扇子。

    另一个……

    “几位善人,我们殿主来了。”

    四个少年转过视线,客座上那两个本以为会见到个老道姑,忽然瞧见池韫,均是一愣。

    安静片刻,门边那个反应过来,惊讶地问:“这、这是你们殿主?”

    得了青玉肯定,少年们吃惊地张大嘴。

    虽然心中还是不信,可眼见来的是个美貌少女,客座那两个少年忙不迭想理一理衣装,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然后,就听供桌旁那个喊出声:“大妹!”

    咦?

145章 少年们

    陪那憨厚少年坐的,正是池家二公子池璋。

    书院放假,他与同窗出来游玩,到朝芳宫看完碑林,顺道就来求个签。

    最近花神签很有名,来了没有不求的。

    不过,池璋并不知道司芳殿的殿主就是池韫。

    他正是刻苦攻读的时候,每日上学下学,偶尔与同窗出去喝个酒,参加诗会雅集,又或者打个马球……来往的都是文人,哪怕提起花神签,说的也都是袁相爷那篇赋。

    故而,他知道司芳殿的殿主,也知道池韫就住在朝芳宫,却不知道池韫就是这个殿主。

    原想陪同窗解完签,问一问这里的仙姑,找妹子问候一声什么的。

    没想到,还没问呢,池韫就来了。

    “二哥。”池韫笑着施礼,“竟是你来了。”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一个默默地擦去嘴角的口水,一个悄悄抖掉衣摆上的瓜子壳,齐齐露出笑容。

    “池二,这位是……”异口同声。

    池璋不得不介绍:“这是我家大妹妹。”

    又对池韫道:“这几位是我的同窗,桓峰,常禹,孔蒙。”

    桓峰和常禹便是坐在门边一搭一唱那两个,孔蒙则是那抽中花神签的憨厚少年。

    池韫笑着施礼。

    几个少年受宠若惊,争先恐后地还礼。

    “原来是池大小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早就听说池大小姐兰心惠质,不想真人风采远胜想象。”

    “是啊是啊,池二总说他家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

    憨厚少年孔蒙喃喃道:“池二哥说的明明是他家三妹妹啊……”

    才说完,就被桓峰常禹二人狠狠瞪了眼。

    这孔二呆,平时傻就算了,这个时候果然拆台!

    孔蒙却是真的呆,竟还向池璋求证:“池二哥,我没记错吧?”

    池璋可不傻,看桓、常二人那样,心里乐了,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啊!我家大妹妹才回来的,以前与你们说的,是我三妹妹。”

    “我就说我没记错。”孔蒙高兴地捶了下手掌,“我记性还是很好的!”

    桓峰常禹二人不禁翻起了白眼。

    谁在乎你记性好不好!

    “而且,池大前阵子总说,他家大妹才回来,就闹得家里不清净,你们俩还附和呢!”

    “……”

    孔蒙求证:“池二哥,你还差点跟他们打了一架呢,对吧?”

    池璋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一本正经,回道:“可不是吗?我大哥就算了,本来对我大妹有偏见,你们两个分明没见过,却总附和他们,说我大妹不知好歹,恩将仇报,嫁不出去……”

    “池二!池二哥!”

    再说下去要了命了,桓峰连忙出言打断。

    常禹更是语带恳求:“我们只是客套,其实没往心里去。”

    “是啊!好歹同窗一场,池大那样说,我们也就是配合配合。”

    “对对对!我们人都没见过,怎么会说坏话呢?”

    “哦,是这样啊!”池璋点点头,“怪是我错怪了你们。”

    两个少年一脸憨笑,看着倒比孔蒙更傻了。

    池韫乐得差点笑出声来。

    她还一句话没说呢,他们就自己先演了一出戏。

    少年人,藏不住心思,真是太有趣的!

    这么想着的她,却忘了自己也是个少年人。如果没有发生那桩惨案,如今的她也不过十八岁,比他们大不到两岁。

    少年们又眼巴巴来看她。

    池璋代表他们开口:“大妹,你竟是这里的殿主?”

    池韫笑着点头:“是啊!我师父是凌云真人,二哥知道的嘛!”她伸出手,“几位请坐,师妹,上茶。”

    “是。”涵玉答应一声。

    少年们有点尴尬,又有点雀跃地坐了,几双眼睛不由自主落在池韫身上。

    看她姿态闲逸地坐下来,葱白一般的手托着茶盏,凑到唇边轻轻啜上一口。

    有人倒抽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按住胸口。

    平日学的那么多诗词,此时竟没一句派得上用场,只眼巴巴地看着,觉得入眼的无论哪一幕,都和画一样美。

    他们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对异性有着天然的渴慕,偏偏血气未足,哪怕家境殷实,家里也不会安排通房。

    平时路遇女子,多半是既仰慕,又羞涩,心中朦朦胧胧有着理想的对象,把听过的见过的最好的品质往这个对象身上放。

    这个梦中对象,多半不会出现在现实。等他们年纪大了,慢慢就会放下想望,觉得现实里不会完全满足他们要求的女子。

    可此时乍然见到池韫,竟觉得她处处满足自己的要求。

    论容貌,已是少见的美人,且娇而不妖,书里所有的诗句,都可以形容。论仪态,仅仅品茶的举动,就已经无一不美。

    如果还懂诗文就好了,那就再无缺憾了。

    少年们心里这么想着,池韫已经饮过了茶。

    茶盏放回桌上,发出轻轻的碰瓷声,除了池璋外,几个少年都是如梦初醒,一时面红耳赤,不敢抬头来看。

    这情形,池韫已经很习惯了。

    当初在无涯海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也是奇怪了,她好像对读书的少年郎特别有吸引力。

    池璋完全没发现,同窗们的反常,跟妹妹闲聊:“你好些天没回家了,母亲昨天还念叨呢!”

    池韫笑道:“婶娘若是想我,不妨来朝芳宫看看,这里清净,还可以带妹妹们来住几天。”

    池璋点头:“这么说也是,不过我瞧母亲,最近打理铺子上了瘾,不见得乐意放下。”

    说罢,他好奇地看着池韫:“这里的仙姑说你会解签,真的吗?”

    “当然了。”池韫说,“我是殿主,花神签都归我解。”

    池璋奇道:“这么说,你得了凌云真人的真传?”

    池韫笑道:“真传不敢当,会一些皮毛。”

    她看向孔蒙:“是这位公子抽中了花神签?”

    孔蒙被推了一把,如梦初醒,红着脸递过去:“是、是我。”

    池韫笑了笑,接过那根花神签,轻轻捏了捏,还是那个分量。

    看来还真是他运势来了,挡都挡不住。

    “孔公子是吗?你有什么心愿?”

146章 天水书院

    孔蒙支支吾吾。

    桓峰便抢着道:“还能有什么心愿,自然是希望金榜题名了。”

    池韫笑着问:“是这样吗?孔公子?”

    孔蒙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现在说金榜题名还太早,我功课一般,秋闱能中举就很好了……”

    这群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学问还不够参加会试。他们要面对的是乡试,也就是秋闱,中了便是举人。

    像俞慎之那样,十九岁就去考进士的,毕竟是少数。

    “好。”池韫答应一声,涵玉便拿了笔墨符纸过来。

    少年们看着她提笔沾墨,龙飞凤舞,一笔到底。

    写字也这么好看的吗……

    池韫搁了笔,待墨迹干了,才叠好了放进絮儿递来的香囊里,轻轻推了过去。

    “这是文昌符,可助灵台通明,文思泉涌。”

    孔蒙伸手去拿,明明她已经收回了手,可触到那枚香囊,他的脸却可见地红了起来。

    桓峰和常禹更是眼巴巴地看着,心中暗暗羡慕。

    这可是香囊啊!那些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大都有个定情信物,一般都是玉佩、手帕、香囊这些小玩意儿……

    这孔呆子的运气也太好了!

    池韫又去问兄长:“二哥,你现在住家里,还是住书院?”

    池璋答道:“秋闱将近,我近日吃住都在书院,每五日回一趟家。”

    “孔公子也是吗?”

    孔蒙连忙答道:“我和池二哥住一个屋。”

    池韫点点头:“那我过两天去你们书院看看,有没有需要改气运的地方。”

    “好啊好啊!”少年们鸡啄米似的点头。

    池璋灵机一动:“要不,你再等几天。我们书院,每次月考过后,都会举行一次文会。不止书院的学生参加,还有外头的人来参观。到时候,大妹你随我一起去,这样不显眼。”

    池韫笑着回道:“二哥考虑得周到,这样更好。”

    喝完茶,双方约好见面的日期,池韫便送他们出了司芳殿。

    几个少年挥了半天的手,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那桓峰迫不及待地问:“池二,你这妹妹,许人了没有?”

    常禹孔蒙二人也竖起了耳朵。

    池璋瞥了他一眼:“你们忘了?我大哥在学里宣扬过好几次,我大妹退婚的事。”

    “哦!”少年们想起来了。

    先前池家闹了一场,连带池琰池璋兄弟俩也生分了,在书院拌过好几次嘴。

    同斋的他们,对池家那些破事,差不多都知道了。

    “我想起来了,你家大妹妹,就是跟俞家有婚约又退亲的那个!”

    “对对对!池大说俞家看不上她不学无术……”

    “池大妹妹哪里不学无术了?瞧她又会解签又会画符,还懂品茶,说兰心惠质一点也不过分。”

    “就是啊……”

    池璋知道同窗们的心思,心里极是痛快,却不想搭理。

    就凭他们,也想娶他妹妹,做梦!

    ……

    时间一晃而过,文会那天很快到了。

    池璋禀明父母,过来接人。

    瞧见池韫,他呆了呆。

    “大妹妹,你这是……”

    池韫一身青衫,头戴小冠,手里还拿了一柄扇子,活脱脱一个翩翩少年郎。

    就连絮儿,也改做了小厮打扮。

    她笑了笑,来回走了几步,问:“二哥,没有破绽吧?”

    “啊!没,没有!”

    池璋纳闷,明明还是这张脸,怎么眉毛粗了一点,唇色淡了一点,看起来就完全不像女子了呢?连走路姿势都瞧不出破绽,就是说话的声音不大像。

    “毕竟是书院,进进出出的都是男人,我若穿女装过去,太引人注目了。”池韫解释道。

    池璋点点头:“你这样说很对。我们书院的文会很出名,有很多外人过来,有些人自命风流,说不定会携伎同行,到时候误会了你的身份,可就不好了。”

    毕竟大家闺秀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被人轻薄了,都没法说理。

    兄妹俩收拾收拾,坐车去书院。

    书院离朝芳宫不远,坐车两刻钟就到了。

    池韫下了车,就见面前一片大湖,湖边安放着一块巨石,上书“天水书院”四个字。

    天水书院在京城颇负盛名,经常请一些名士来讲学,据说连袁相爷都来过,故而它家的文会,极是热闹。

    池璋带着池韫,一路畅行。

    路上虽然有人觉得这少年好看得过分,但也只是多看了几眼,没人怀疑她是女子。

    到了牌楼,前面聚了一大群少年。

    看衣着和年纪,都是书院里的学子。

    “啊!榜单出来了!”池璋扭头交待一句,“大妹,你等会儿,我进去看看。”

    “哎!”池韫还没开口,池璋已经钻进人群里了。

    她揉了揉额头,恰见几个少年喜滋滋地退出来,便顺便捞了一个问:“这位兄台,前面是什么榜单?”

    被她叫住的少年扭头,奇道:“你不是咱们书院的?”

    见她摇头,解释道:“是月考的榜单。我们书院每个月月考,都会请致仕的老翰林评卷,若能得到甲等,基本就能考中。”

    “原来是这样!多谢兄台。”

    “不用客气。”那人又多看了她几眼,才与同伴走了。絮儿还听到他们小声交谈,说什么“这小哥真俊”之类的。

    看过榜的学子们,陆陆续续散去,池韫听到熟悉的声音。

    “孔二,你又掉到乙等了。”

    “这第几次了?秋闱可就只有两个多月了。”

    “是啊!这次考不中,要等三年,你可得抓紧点。”

    “抓紧有什么用?能不能中,得看天赋,我瞧孔二还是多学三年吧。其实,三年后考中,也很年轻了。”

    “咱们是天水书院出来的,难道要跟那些老秀才比?先生说了,考试这种事,就得趁年轻有冲劲的时候,考老了未必好。”

    “可他就是考不中有什么办法?今年的月考,就没进过甲等。”

    “你别难过了,不就再等三年吗?你又不老,等得起。”

    “是啊是啊!何苦跟人家比。”

    池韫看到,孔蒙垂着头,被几个同窗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名为安慰,实则羞辱。

147章 吕先生

    “你们够了没?”池璋喝道,“真以为人家傻的,听不懂你们说什么?滚滚滚!闲着没事回去念书!”

    有人不乐意了:“池二你叫谁滚呢?”

    “叫你滚!”插话是另一个少年,就是池璋那个叫戴嘉的好友。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站在池璋旁边:“怎么,有意见?”

    瞧见戴嘉,那人声音弱了一点,小声抗议:“都是同窗,他说话也太难听了!”

    “有你们说话难听?”戴嘉不屑,“人家孔蒙不过老实点,就天天被你们孔二呆孔二呆地叫。”

    “你……”

    有人想争,被好友拉了一把,小声劝道:“算了吧,戴家咱们可惹不起。”

    戴家是朝中新贵,宸妃娘娘的娘家。

    那边,池琰看过榜单,瞥了这边一眼,像是提醒:“二弟,都是同窗,你说话也好听点,别总得罪人。”

    池璋冷笑一声:“总比你拿自家的丑事,取悦别人的好!”

    “你……”池琰面露怒色,“丑事也你们做得太难看!家有兄长,竟争起了家产,说出去不好听,也是你们做得过分!”

    池璋点点头:“好,争产的事算我们三房头上,那你说大妹妹丢人,这怎么讲?当哥哥的有这么说妹妹的吗?你也不怕连累自己的亲妹妹!”

    池琰道:“你以为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书院早就传遍了,说……”

    “说你们想抢大房的亲事嘛!所以你就把脏水拨到大妹的头上。”

    “你……”

    “难道这不是真的?”池璋冷笑,“大哥别是编了谎言,把自己也给骗倒了。”

    “怎么就是谎言了?”池琰理直气壮,“俞家嫌弃大妹,不是事实吗?她一个千金小姐,不好好在家待嫁,跑到朝芳宫去当神棍,简直丢人!”

    “哦?原来大哥是这么想我的。”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池琰愣了一下,扭头看到一个少年走近,定睛一看,竟是池韫。

    “你、你……”他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池韫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哥,好久不见。”

    池琰迅速打量了她一遍,皱着眉头呵斥:“你这是干什么?穿成这个样子,跑到书院来,也太不像话了!”

    “不来怎么听得到大哥这番高论呢?”池韫瞅着他,语重心长,“大哥,老话说,家丑不外扬。你这样在外头说我的坏话,怕是二妹也绕不过去呢!听说二妹又吹了几桩婚事,这样下去,咱们家嫁不出去的又要加上一个二妹了。”

    池琰本就理亏,此时不免有些脸红,可又不服气,说道:“我几时说你坏话了,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那我说的也是事实嘛。”池韫笑道,“我反正还要守孝,迟些议亲也无妨,二妹再谈吹几个,怕是名声比我更不好听了。”

    池璋逮着机会,故意道:“我家三妹也还有两年,不着急的。”

    池琰一嘴说不过他们两个,憋红了脸,最后只得甩袖走了:“不跟你们计较!”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景,池璋与池韫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戴嘉看看他,又看看池韫,惊道:“池二,这、这难道是……”

    “嘘!”池璋拉了他一把,小声道,“这是我大妹,她改了妆扮,你不要喊出去。”

    戴嘉连连点头,偷看了池韫几眼,有点不好意思:“原来是池大妹妹,第一次见面,我是池二的朋友,叫戴嘉。”

    池韫笑着施礼。

    那些嘲笑孔蒙的人,已经被戴嘉赶跑了。

    他也过来施礼:“池大小姐。”

    池韫伸指做了个手势,轻声说:“二哥,我先冒三弟的名头吧?”

    池璋表示同意,吩咐两个好友:“嗯,这样好,你们千万别说漏嘴。”

    孔蒙和戴嘉都点头,改了称呼:“池三弟。”

    四人说了几句话,池璋问:“我们先去哪里?”

    池韫道:“都说天水书院的文会难得,且先去听听吧。”

    “好。”池璋自然应允。

    他们一边往里走,一边分开说话。

    池韫与孔蒙同行,顺口问他功课。

    孔蒙垂头丧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将自己这次月考说了一遍。

    后面,戴嘉扯着池璋道:“好你个池二,这几天神神叨叨的,原来请了你妹妹来书院。你怎么不早说?我也好打扮打扮,留个好印象。”

    池璋翻了个白眼:“你可别跟桓峰常禹两个似的,瞅着我大妹就像瞅着块香肉,真这样我们就断交!”

    “怎么会呢!”戴嘉忙道,“我要真那样,现在就围着你妹妹说话了。”

    池璋想想也是。

    “说到桓峰和常禹,最近几天他们老围着你转,我还以为他们突然领悟了龙阳之好,原来是这个原因啊!他们两个呢?”

    池璋冷冷道:“我昨晚把他们灌醉,困起来扔到柴房去了。”

    戴嘉哈哈大笑:“这么有趣的事,你也不叫我。哎,你妹妹来书院到底干什么?别真是挑女婿吧?”

    “滚滚滚!”池璋没好气,“断交断交!”

    文会到了。

    池韫停下脚步,看着台上有人在讲解经义。

    孔蒙的课业确实很一般,想到考中有点难度。

    不过,他能进天水书院,本身资质并没有问题。

    或许不够灵活,但基础很扎实,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只是,考举人仅仅背熟是不够的,他的弱点在于解题。

    题解不准,故而答得总是有些偏,又没有新意,也难怪考不上甲等。

    孔蒙见她定定看着台上的讲师,小心翼翼地解释:“这是咱们书院刚来的先生,叫吕康……”

    “……景元年间丁卯科状元。”池韫轻声说。

    孔蒙惊奇:“你竟知道?”

    池韫轻轻点头。

    她当然知道。这位是祖父的得意门生之一,铁匠出身,二十多岁才开始习字,却一举成名天下知。

    他已经是翰林学士了,怎么会跑到天水书院教书?

    听她这样问,孔蒙答道:“这我不知道,或许是喜欢教书吧。”

    池韫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问他:“我想见一见这位吕先生。”

148章 眼熟

    吕康三十五岁中状元,其后平步青云。

    池韫记得,先帝很喜欢他,经常召他伴驾,许多诏书,都出自他手。

    新帝登基,应该不影响他才对,怎么突然跑来教书了,他的官职呢?

    戴嘉插嘴:“他在丁忧啊!”

    池韫转头看着他。

    戴嘉摸摸头:“我听家里说的,吕先生老母去世,所以辞了官。现下刚回京,是我们山长请他来兼课的。”

    “原来是这样。”

    台上的吕康讲完了经义,说道:“今日给诸位留一份功课。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停顿了一下,众学子已经在心中构思一篇文章,却听他慢悠悠续下去,“以此为题,你们可做文章,可写诗词,甚至画画,尽可随意,哪怕不交也无妨。”

    说完,抖抖衣袍,下台去了。

    学子们鼓噪起来。

    “听说吕先生要收弟子,莫非这就是考验?”

    “那肯定要交啊!不过,写什么呢?”

    “这样的题目,一般用来写文章。”

    “但是写文章的人肯定最多,就不出众了!”

    池璋思索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是要把君子和小人对立起来吗?文章我倒是会写,不过是不是太流俗了?”

    孔蒙和戴嘉都是一脸懵。戴嘉是贵公子来蹭书院名声的,功课本来就不太行,孔蒙纯粹就是脑筋太直,转不过弯来。

    不远处,池琰与同窗热烈讨论着,好像已经有腹稿了,说笑着错身而过。

    路过他们四人,不屑地扔过来一个眼神。

    池韫问:“大哥功课很好吗?”

    池璋闷闷地答:“比我好一点。我只能勉强挤在甲等的行列,有时候还会掉到乙等,大哥很少掉乙等,先生也说他考中的机会比较大。”

    池韫点点头,难怪池琰看他们四个,一副看学渣的表情。

    戴嘉指着水边的凉亭说:“好热,我们去那边讨论吧?”

    书院沿湖建有长亭,走下来得有两三里,像这样的文会,往里头摆上桌椅,添上笔墨,既凉爽又雅致。

    随意找了个角落,池璋三人便热闹地讨论起来。

    池韫伸手拨了拨沁凉的湖水,打断他们:“我有一句,你们可愿听听?”

    三人将目光投了过来。

    池韫说:“吕先生的出身,想必你们都有耳闻。他原是铁匠,起于市井,故而,他对草民的处境感同身受。如果你们的君子小人,仅以身份来区分,他一定不会认同。”

    池璋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要以品德来区分!有教无类!”

    有了破题的思路,三人很快打好了腹稿,各自取了笔墨书写。

    池韫也取了一份,池璋顺便看了眼,发现她在画底稿,随意几笔,栩栩如生。

    她画的市井百态,蜿蜒的长河,跨河的大桥,桥上的行人,路边的摊铺……远处还有农夫耕田,孩童牧牛。

    池璋暗暗惊叹,没想到大妹居然还是个丹青妙手。不过,他的心思都在文章上,也只是这么一叹,就专注写文章去了。

    池韫画得飞快,只一会儿就完成了。

    等墨迹干的时候,她抬头扫了眼,忽然目光一顿。

    湖面掠过一叶轻舟,舟上的人隐约就是……

    ……

    楼晏随手采了一朵荷花,递给对面的人。

    吕康哈哈一笑,说道:“小师弟,香花当赠美人,给我这个粗汉子,可就浪费了。”

    楼晏道:“那我不如自己留着。”

    吕康煞有介事地欣赏一番,说道:“确实,你这容色,可不就是一等一的美人?”

    这要换个人,可能会生气,但楼晏只是扯了扯嘴角。

    在书院的时候,师兄们就爱拿他开玩笑,习惯了。

    “师兄扶灵回乡的时候,我自身难保,没来得及问。”楼晏说,“当初你要丁忧,新帝有意夺情,为何不留下来?现下快三年了,朝中形势大变,想要起复,可不容易。”

    他问得直接,吕康也答得坦率:“当时不敢留。”

    “为什么?”

    吕康笑笑:“怕留不住命。”

    楼晏神色微动:“师兄的意思是说,你留下来会被清洗?可现今这位陛下,对你颇为赞赏……”

    “没有用的。”吕康摇头,“有人暗中磨刀霍霍。”

    楼晏若有所思。

    他又续了一句:“你当初进京的时机正好,清洗已经过去,新帝急着培养心腹。接下来,你也要小心了,幕后黑手回来了。”

    楼晏想了想,他指的是——康王府?

    吕康将那朵荷花插进花瓶,吩咐:“回岸上去,我的学生们,应该要交作业了。”

    ……

    见吕先生的船回来,已经写好文章的学子们,活像一只只被捏住脖子的鹅,伸长脑袋往那边看。

    看到池璋几个还在检查,早就写好文章的池琰故意大声与同窗聊天。

    “这题目真是简单,吕先生这是手下留情了!”

    “那是池大哥才学好,有的人到现在都没写完呢!”

    “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要写这么久,还指望吕先生看上他不成?”

    “是啊!真没有自知之明……”

    池璋有点恼火,想跟他争辩,桌子就被池韫敲了一下。

    “又不是谁大声谁有理,二哥别管他。”

    池璋只得憋了回去。

    他飞快地检查完,孔蒙和戴嘉也差不多了。

    看到池韫收起画稿,还写上了名字,戴嘉好奇地问:“池三弟,你这个也是要交的?”

    池韫点点头,问:“我不是你们书院的学生,可以交吗?”

    池璋回道:“今天的文会对外开放,想交就可以交。”

    戴嘉好奇地翻看:“可是,你这跟题目有什么关系?画倒是很漂亮……”

    池韫笑而不语。

    不多时,吕康身边的老仆过来收作业,学子们争先恐后,生怕交迟了落在后面,先生看得不仔细。

    池韫四人也交了上去。

    池璋几个,自觉水平一般,没抱太大的期望,交了文章就找了条船去游湖。

    楼晏倚在船上,随意瞥过湖面,忽然瞧见几个少年嘻嘻哈哈地划过去,目光定了定。

    那个坐在船头的青衣少年,好生眼熟……

149章 答中了

    “来来来,看作业了!”吕康顺手分他一叠。

    楼晏心不在焉,手上翻着文章,目光却跟着那条船。

    他没看错吧?她怎么跑书院来了?

    吕康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哈哈大笑。

    “有趣有趣,这些孩子,比我当年老道多了,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懂应试之道。”

    他倒不是嫌弃学子们功利,科举嘛,出题破题,本来就有格式的。

    只不过,思路限制久了,就不容易有灵气了。

    “这几篇倒是有点意思,可以留下来。”

    “咦,这个……”吕康一张张地看着手上的画纸,渐渐入了神。

    翻到最后一页,他看到上面的名字:“池琏?这是哪个学生?”

    老仆翻看了一下,回道:“老爷,名册上没有。”

    “莫非是外人?”吕康觉得有趣。

    楼晏回过神来,留意到这个名字:“池琏?”

    “怎么,你认得?”吕康扬了扬手上的画纸。

    “或许认得。”楼晏伸手要来画纸,目光落在名字上,已有八分肯定,“果真是她。”

    “诶?”

    楼晏仔细地看着这些画,每一个线条,都像是从记忆中走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的画了。

    吕康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发毛:“小师弟,你这样有点吓人啊!”

    楼晏收了笑,回视他。

    “这样就对了。”吕康拍拍胸口,“好端端的笑成那样,还以为你思那个春了。”

    楼晏抽了抽嘴角,问那老仆:“书院里可还有姓池的?”

    老仆回道:“有两个,一个叫池琰,一个叫池璋,似乎是兄弟。”

    池不是常见的姓,书院里不过几百个学子,恰巧撞上的几率不太高。

    楼晏点头:“这就没错了,就是他们家的。”

    池琏是池家三公子,现年不过九岁。她这是借了堂弟的名。

    “你认得他们?”

    “池老相爷,师兄知道吧?”

    “哦,是他们家啊!”吕康恍然大悟,翻看起那叠文章来,“这个池琰,颇懂应试之道,我瞧着再磨一磨,中个举人问题不大。至于池璋,文章过得去,思路颇有新奇之处,我方才抽出来,准备见一见人的。”

    ……

    老仆拿着名册跳下船,正在议论的学子们纷纷围了过来。

    尤其池琰,他自觉方才那篇文章,写得精妙,信心十足。

    瞥到正在游湖的池璋等人,目中露出几分轻蔑。

    交完功课就去游湖,可见他们根本没想过会被取中,真是没志气。

    他干嘛跟这种人争,真是掉份!

    池琰面带高傲,专心听老仆报名字。

    可是一连报了好几个,都没有他。

    眼看着到了最后一页,他暗暗提起了心。

    老仆念道:“……孔蒙,池璋,池琏。”然后合上名册,“请以上几位随我来。”

    池琰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不在其中,反而池璋几个中选了!

    那个池琏是谁,他想想也知道。

    怎么可能呢?

    池璋的水平他还能不知道?还有那个才回家的大妹,她一个女孩子,懂什么文章?

    和他一样惊讶的大有人在,池璋还罢,孔蒙的水平,居然也能得吕先生青眼?

    池琰不由伸出手,叫住老仆:“已经念完了吗?没念错吧?”

    老仆恭敬笑道:“老爷要见的,便是以上几位。”

    池琰的朋友知道他的心思,叫道:“这不可能啊!怎么会没有池大,反而叫了池二?池大的文章一向写得比池二好,大家说是吧?”

    有不少人点头附和。

    老仆仍是谦逊地笑:“这老奴就不知道了,老爷给的名字就是这几个。”

    众人无奈,只得相信。

    另有和池璋戴嘉关系好的,急忙冲他们招手,大声喊道:“……快回来,先生要见你们!”

    池璋等人玩得正开心,忽然听得岸上齐齐呼喊自己的名字,给吓了一跳。

    孔蒙有点慌,问道:“我们做错事了吗?”

    戴嘉大大咧咧地道:“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四人划船回去,上了岸,听同窗说了,戴嘉张大嘴巴:“不是吧?他们俩真中选了?”

    有和他熟的嘲笑:“是啊!就你没中,失不失望?”

    戴嘉满不在乎:“我不中不是很正常吗?快快,你们去见先生。”

    孔蒙受宠若惊,再三确认:“真的是我?没搞错吧?”

    “没错!念了好几遍了!”看他这傻样,少年们哈哈笑了起来。

    几人往船上走的时候,池璋看到阴阴盯着自己的池琰,故意给了个挑衅的眼神。

    哼!没想到吧?

    池琰脸色更黑,可惜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上船去了。

    池韫等人上船时,那几个学子已经见过吕康了,只剩下他们三个。

    看到倚在船舷上的楼晏,池韫吃了一惊。

    两人目光相对,楼晏平静地挪回,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真能装。

    池韫低头笑了笑。

    他们眼神交汇的时候,吕康已经问完另外两人,说道:“你们这解法,虽然新奇有趣,但与公认的解法不同,就不怕考试的时候被判下等?”

    池璋老实答道:“倘若是考试,学生不会这么写。”

    “哦?”吕康笑意隐隐,“你这是承认自己钻营了?”

    池璋飞快地瞅了他一眼,说道:“科考是大事,不仅关系到学生一人,还有家中父母,自不能随心所欲。”

    吕康点点头:“你能为家中考虑,不错。”又问孔蒙,“你呢?”

    孔蒙呆了一会儿,才回答:“学生没想那么多……”

    吕康失笑:“这么说,你考试也会这么答了?”

    孔蒙道:“可能吧……”

    吕康明白了,这学生是真老实。他们是好友,或许被提点了一句,就往这个方向想了。

    问完这两个,他把目光放在池韫身上:“你不是我们书院的学生吧?”

    池韫施礼:“小子是来看望兄长的,凑热闹交了一份作业。”

    吕康点点,问她:“为何画了这样一副画,我倒瞧不出与题目有什么相干,你能解说一下吗?”

    池韫点点头,答道:“小子画这副画,意思就是,君子与小人,本无区分。”

150章 是个姑娘?

    吕康笑问:“怎么会没有区分呢?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莫非你认为,至圣先师说的不对?”

    池韫也笑着答:“当然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

    池韫拿过自己的画,一点点指出来:“这是朝中诸公,这是仕林文士,这是商人,这是工匠,这是农夫……诸公制定国策,文士教化世人,商人经商,工匠做工,农夫耕田。这些人,组成了大舜朝。”

    “一个农夫,他自然是为了填饱肚子努力耕种,工匠、商人亦如是。利益的驱使,使得他们努力地工作,这才有了我们身上的衣裳,手里的笔,入口的茶。而君子,也要糊口,也要养家。只要追求利益之时,不去损害道义,便无可指摘。”

    池韫放下画纸:“这是实实在在的大舜朝,有君子,也有小人,缺一不可。没有君子,无从教化,没有小人,我们就用不上这些精致的布匹、瓷器。”

    “故而小子以为,至圣先师只是在阐述一种现象,一个有君子有小人的天下,并不是在贬斥谁,也就无所谓区分了。”

    吕康叩了叩书案,似笑非笑:“看来你不认同的,是前辈们的注解。”

    池韫并不否认。

    “说了这么多,喝杯茶吧。”他随意指了指,“家乡带来的大麦茶,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池韫谢过,上前接过老仆递来的茶。

    池璋孔蒙二人羡慕极了。

    能喝上吕先生的茶,出去都能吹牛了。

    楼晏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心知她这番话挠到了吕康的痒处。

    玉重华耳濡目染,当然知道这位师兄秉持的观点是什么。

    他铁匠出身,到现在还被人攻击,所思所想又惊世骇俗,是以这些话根本不会出口。

    难得有个人,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何等畅快。

    吕康拿起蒲扇摇了两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她:“你多大了?可考了童生?”

    池韫答道:“回先生,小子年已十六,并不打算科举。”

    吕康奇了:“为何不科举?”

    这样的人,考进来一起做官,把朝堂的腐朽言论洗一洗,岂不美哉?

    池韫还没回答,楼晏已经咳了一声:“师兄。”

    “干什么?”吕康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楼晏只能明示,指了指自己的喉结。

    吕康心想,人家才十六岁,看不出来挺正常的啊……等等!

    他飞快地把视线投回去,果然发现耳朵上有耳洞,再想想她的声音……

    吕康一脸震惊。

    所以说,这是个姑娘?

    难怪不打算科举……

    他用力摇了摇蒲扇,极是郁闷。

    好不容易想收个弟子,怎么就成了姑娘?

    姑娘家干嘛跑书院来凑热闹?

    放弃吧,好不容易遇着个中意的苗子,不舍得。不放弃吧,人家根本不可能跟他学啊!学了也没用。

    纠结中,只听楼晏问:“你来书院游玩?”

    池韫答道:“游玩只是顺便,主要还是来看看风水。”

    “什么风水?”

    她看了眼孔蒙:“这位孔二哥,中了花神签。”

    楼晏“哦”了一声,明白了。

    “想要功名?”

    池韫点头。

    他们俩一问一答,吕康听懵了,问道:“你们认识?”

    楼晏淡淡道:“见过几次。”

    吕康心道,听你们说话的语气,可不像是只见过几次。

    真是奇了,这个小师弟……

    “师兄,我看这弟子,你是收不成了,收两个书僮如何?”

    “哈?”

    楼晏指了指:“我瞧这两个就不错,反正你也不用丫鬟,不如就留在身边添水磨墨。”

    “等……”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楼晏截断他的话,看着池璋孔蒙二人。

    两个少年如梦初醒,急忙上前。

    “先生喝茶。”

    被强迫收了书僮的吕康:“……”

    这要再想不通其中的关系,吕状元也不用在官场上混了。

    人家姑娘一句话,他就按着自己师兄的头,给收了书僮!

    自己连个等字都没说出来。

    吕康心中忿忿,用力打着蒲扇。想叨叨两句,看到池璋孔蒙两个一脸忐忑,不禁忆起自己少年求学时,心又软了。

    “唉!”他叹了口气,接了他们的茶,“我习惯早起,你们上课前挪出一个时辰,到我的书斋来。”

    二人大喜,连忙叩头:“谢谢先生!”

    吕康摆摆手,意兴阑珊:“你们且玩去吧,难得松快一日。”

    “是,先生。”

    池璋孔蒙施了礼,便从船舱退了出去。

    他们两个一走,池韫自然不好留下,也跟着告退。

    吕康有意留她多说几句话,可想到人家是个姑娘,又不好留了,只得把气撒在楼晏身上。

    “小师弟,你可真行!几年不见,居然会讨好姑娘了。你讨好就讨好,割我的肉算什么?”

    ……

    长亭里,学子们还未散去,他们都想知道,吕先生留他们说什么,是不是真的要收徒。

    三人一下船,立刻被围了起来,同窗们七嘴八舌。

    “池二,吕先生说什么了?”

    “孔呆子,先生评价你们的文章了?”

    孔蒙一脸傻笑,回道:“评价了。”

    “怎么评价的?快说快说!”

    “先生说,新奇有趣,但考试这么写,可能会判下等。”

    学子们哄笑,放心了。

    原来没收徒啊!那不用嫉妒了。

    池琰的心情跟着好转。

    就说嘛,池璋怎么会比他强?

    “不过先生叫我们明日早点起,去书斋给他当书僮!”池璋大声说。

    “什么什么?”学子们再次围过来,“意思是以后你们就跟着吕先生了?”

    “哇!”不是收徒,也跟收徒差不多了。

    池琰脸色又黑了。

    少年们嫉妒的嫉妒,羡慕的羡慕,三三两两散去,继续参加文会。

    这时,一行人沿着长亭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男子三十左右,华服金冠,神情倨傲。

    身后跟的人,有书院的山长,有应邀来的名士,也有侍卫和随从。

    学子们不由停下脚步,避到一旁。

    等他们过去了,才有人问:“这是谁啊?”

    没人答得上来。

    池韫的心直往下沉。

    这人,与皇帝长得很像。

    带的侍卫,有康王府的暗记。

    看这年纪,莫非是——康王世子?

    果然,他们在吕康的船前停了下来,有人上前说话:“吕先生,康王世子请见。”